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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野麋闯营

    “夜有野麋数千突坏卫营,军大惊。”【魏晋世语】

    “怎么可能?这山道上哪里走得了骑兵!”话是如此反驳,但就连那人自己的语气都不太自信,因为那由远及近、如急雨鼓点似得的‘’声,还有身周微微晃动的抖震,他宁可相信这是地震。

    “莫不是山神?”底层的兵卒大都是五斗米道的忠实信徒,对治头大祭酒们所传扬的山野鬼怪之说,向来是深信不疑,周遭任何一个反常的现象都会让他们惶恐不安:“我听说有些山神出巡的时候,都会兴云作雾……”

    他还没说完,两人的脸色都已是惨白的一片,都快赶得上雾气的颜色了。他们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忘记了身上还肩负着通报情况的职责,只听这密集的蹄声越来越近了,间或还夹杂着许多人怪喊怪叫的声音、野兽嘶鸣的声音。

    其中一个兵卒再也忍受不住这莫名的恐惧与浓雾之中的压抑,扯开嗓子大声叫喊了一声:“啊!”

    “山神来了,山神来了!”他一边大喊大叫着,一边慌不择路的到处乱跑,很快便穿过浓雾,‘咚’的一声撞死在被浓雾遮蔽的大树下。

    另一个兵卒也不管同伴是死是活,把兵器一丢,撒腿就往原路狂奔,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几句‘祭酒’传授给他的祷词,希望借此去祸解厄。可不知是他自己平日里背的不牢靠,还是这关键的时候心慌意乱,如何也背不完整,到后来他索性也不背了,在嘴里不住的说道:“三官救我、老君救我……啊啊啊啊啊……”

    身后的蹄声已经非常之近了,在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往后张望,只见那浓浓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黑色的影子,像是四蹄的野兽,其中一物飞快的向他跑来,低着头,冲着这人的腰猛然一戳、一顶。

    那兵卒顿时飞了出去,他高高的从林间掠过,一下子扑在屯堡外搭建的木质栅栏上,尖锐的木柱登时将他的身体刺穿。他就这么头朝下的挂在栅墙上,一时没有死透,在生前还能看到眼下这副奇观:

    大概有数千匹麋鹿从山雾之中成群结队的朝屯堡冲了过来,它们咆哮着,互相践踏着,有的没看清路一头撞死在树下,有的则被旁边的鹿挤倒踩死。它们闹哄哄的聚集成一股洪流,像是在逃避什么似得,在人的故意引导之下,以极为惨烈的形式撞向屯堡的栅墙。

    在身体随着栅墙轰然倒塌之前,那兵卒看见了这群麋鹿四周聚集、跟随着一大批羌人、氐人,就是这些熟悉山林、知道如何寻觅、驱赶兽群的羌氐,通过吼叫、刀箭等各种方式,将这群麋鹿从夜间惊醒,一路带引到屯堡处。

    这种驱赶兽群的方法并不罕见,在缺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很多原始的羌氐部族,都是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按既定的路线将鹿群驱赶到悬崖边上,逼迫它们跳崖自尽,事后再到崖下捡寻尸体。

    这个方法回报率极大,在原始时代屡见不鲜,只是由于生产技术的进步、以及野生麋鹿群逐渐减少,而渐渐不复有汉人使用,也只有在偏远地区、生产方式落后的羌氐部族中间还保存着这个技艺。荀攸便是通过麾下的羌氐义从,以这种原始的方式,将这批由射声营士卒在探路返回时发现的野麋群,当做是山林之中的一次性‘骑兵’,成功撞塌了屯堡的栅墙!

    无数的麋鹿一旦跑进相对空旷的屯堡中,立即便分散开来,容易受惊的它们朝着四处疯狂的跑着,屯堡之中的守军有的尚在睡梦当中便被无数经过的蹄子给活活踩死,有些惊醒过来的守军看到眼前这副白雾茫茫、麋鹿四撞的诡异景象,吓得连兵器都顾不得拿,疯了似的到处乱跑。

    也就在这个时候,趁着月色、在雾中摸着白天撤退时所作的标记一路走上山的羌氐义从,像是神兵天降,突然从浓雾之中钻了出来。领头的氐人首领趁着月色和大寨中的火光看得清楚,临机挥了挥手,吐掉口中衔枚,对左右大喊:“大汉皇帝陛下有诏,杀敌者无论羌氐胡汉,一概按军功授赏!立功就在今日,都随我冲!”

    众人得令,和首领一样,纷纷吐掉口中衔枚,跟着冲了上去。他们手上拿着或长或短的刀剑,嘶声吼叫着,一个个慷慨激昂,却只敢在边上呼喊掠阵,并不敢贸然冲到一片混乱的屯堡之中去,毕竟里头的麋鹿是不分敌我的。

    蓦然间,喊杀声震天,又有山谷回声,与之配合无间,像是漫山遍野都是敌人。寨中贼军听见这喊声,心里更是骇然慌乱,雾气朦胧,也分不清对方到底有八万还是十万,全部都在四处乱窜,偶尔有几个莽汉不自量力,径往羌氐义从的阵中冲过来,却立时如砍瓜切菜般被人杀死。

    杨任带着人好不容易躲过野麋的冲击,从营中跑到屯堡边缘,又得到手下传报,亲眼看见一望无际的白雾之中几乎四处都占满了黑压压的敌军,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还传着阵阵击鼓吹角的声音。杨任当下肝胆俱裂,面如死灰,以为是朝廷数万大军都派到山上来了,遂熄了最后一丝抵抗之心,带着残兵败将往东边杨白所在屯堡逃去。

    这时候那些闯入屯堡中的野麋在羌氐义从的驱赶下,被周围的鼓角声再次惊动,跟着杨任往东而去。

    东边屯堡里的杨白老早便被这喊杀声吵醒了,他慌忙披上衣甲,尚不知道是什么事,还只以为是官军偷营。静听了一会后发觉这次的阵仗比白天的时候还要大,只惜白雾茫茫,不见方物,他心里想着,若是斥候来报,两军各是死伤惨重的话,那自己这股养精蓄锐已久的部众可就能渔翁得利了。

    再听了这愈演愈烈、像是非得有个死活的动静后,杨白微微讶然于官军强攻屯堡之心,然后立即传令全军袒露左肩,准备迎战,免得等会杀进浓雾里了误伤到自己人。

    等了一会,派去几批斥候都没有回来复命,像是浓雾里有什么怪物把他们吞噬了一般。看着那安静的、仿佛不曾流动的白雾,杨白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他正欲下令,却见杨任带着一群连兵甲都来不及佩戴的败军朝他这里跑了过来。

    “杨兄弟,快些开门!后面有鹿!”杨任一边踉跄的跑着,一边对犹在发楞的杨白说道。

    “路?”杨白以为自己是否听错了。

    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大群有角没角的麋鹿发疯着狂似得撵着杨任往自己这边的营寨冲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不’,便见这股灰黄色的鹿群顶着来不及散开的敌军狠狠撞向了寨门。

    那扇木制的寨门看似高大,其实是整个屯堡最脆弱的地方,何况杨白起初打的主意是带兵从这个门出去,根本没想过让人在门后用木柱撑住,甚至连鹿角拒马这些东西都让人搬走了。

    随着一声牙酸的‘吱呀’声,那道寨门很快便被撞倒,这群麋鹿再现了一次刚刚在杨任大营里达成的战绩,在屯堡中四处践踏,造成全军恐慌。

    杨白不是个能镇住这种场面的大将,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挽回局面,第一时间想的就是逃跑。只是他刚带着一伙亲信跑到林中,雾气里斜刺的跑出一支羌氐义从,一轮冲锋,便将杨白等人击溃。

    “慢慢慢!别杀我、别杀我!”杨白赶紧跪下连磕了几个头,求饶道:“我是张鲁手下大将杨白,饶我一命,我可以助朝廷拿下阳平关!”

    围着的羌氐义从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个领军之将会如此没骨气,窃笑了一阵,说道:“像这种敌将的头,值多少钱?”

    “来时好像说过,值十金、二十亩田。”有人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讥笑着接口道。

    “那不砍头,抓活的呢?”听到这里,杨白的心里冷了,他打了个寒颤,仍在地上扣头,无计可施。

    “没说。”

    话音刚落,杨白顿时觉得脖颈一凉,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走投无路

    “相公征关右,赫怒振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从军行】

    就在杨任的大营被攻破的那一瞬间,便有人从山上跑下来传讯:“报!我军大破敌营,据得贼人屯堡,杨任等贼军已溃退散走!”

    “善。”彻夜未眠的裴茂转头看了荀攸一眼,与其会心一笑,他面上的表情虽是神色自若,但他心里直到这个时候才终是暗松了口气。

    “山上要屯皆已攻没,阳平关城中的张卫如断一臂,他若不想就此势孤,必得出城相援。”裴茂身披黑色大氅,对荀攸说道。

    “张卫无谋之人,性情胆怯,而此时雾气浓重,难辨方位、敌我,我料其未必敢出城相援。”荀攸想起这些天的观察,按常理说,像眼前这种山下关城、山上要屯之间的关系,本该是互为犄角,互相支援的。可这些天彼等根本没有任何配合的举动,完全是各打各的,荀攸由此推定,要么是守将无能、要么就是其内部不和。

    无论出于那一种原因,都是今晚荀攸采取‘各个击破’策略的前提与基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裴茂轻声说道,阳平关比山上诸屯更为险固,如非必要,他不愿意让精锐的虎贲在这个关头造成损伤:“不妨按原定的计策,先于城外设好伏兵,若是城中守军不出,再攻之也不为迟。”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上,荀攸向来是乐意迁就对方的:“还是裴公用兵谨慎。”

    阳平关城之中,与山上屯堡一样,其将兵皆已睡下,张卫正做着一场好梦,在梦里,张卫看见他亲自打败了朝廷派来的八万雄师,让他们铩羽而归,而杨白那个小子则低三下气的匍匐在自己面前……紧接着场景一变,他看见兄长张鲁在南郑给他主持封赏,他伸出双手接过了张鲁递来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头盛装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颗神色灰败头颅他张卫自己的头颅。

    “啊!”张卫登时被吓得惊醒了过来,他尚未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但听门外亲兵敲了半天门,猛然闯了进来,大神对他唤道:“将军,山上突然喊杀声不断,似乎官军在趁夜攻打屯寨!”

    “那又如何。”张卫看了看外间敞亮的月色,说道:“白天打不下来,他晚上就打得下来么?外间这么亮,彼等还未摸到一射之地就被事先察觉了吧?”

    “将军,今晚可不只是有月光啊!”那亲兵见一时说不清楚,索性大着胆子伸手将张卫拉了出去。

    张卫起初尚心存不满,待看到这一望无际的大雾后,立时大惊失色,一把抓着那亲兵急忙问道:“山上情形如何?”

    如此大的山雾,官军完全可以借此藏匿身形,一路摸到营寨门口。若是杨任、杨白等人没有防备,山上可就真的陷入危机了。

    “雾气太大,小的看不清楚……”亲兵连忙摇了摇头,回答道。

    “快,快!取我的衣甲来,随我上城楼观望!”张卫慌忙放开亲兵,焦急的吩咐道。

    未过多时,张卫登上城楼,只见山间白雾迷蒙、如云气出岫,纵然月色将天地照得犹如白昼,也无法照进这方云遮雾罩的山林深处。张卫徒劳无用的看了几下,心里焦急万分,想到:‘若是山上诸屯被攻破,阳平除了脚下的这方城墙,便再无倚仗,将直接露在官军眼前,届时我该如何?’

    张卫不需看清山上景况,只需靠耳朵听,就知道山上发生了何等惨烈的战事,他惊惧不已,在城门楼上来回走动着,开始考虑光凭自己,以及自己手下这些人能否守住阳平。

    “将……将军,山上屯堡遇袭,我等是否要发兵去救?”亲兵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个建议其实早就提过很多次了,张卫却一直都不曾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山上诸屯易守难攻,绝不是对方那种程度的战斗就能拿下来的。何况还有个与他不对付的杨白在,张卫巴不得对方多吃些苦头,以后见面时少自以为是呢。

    当然这些都是曾经的想法,此时的张卫很是烦恼的握紧佩剑,脸色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救?若是官军势大,我便是出城去救,也是无奈其何。可若是不救,在此聚兵固守,那么阳平、乃至汉中尚有一线生机……”

    张卫环顾左右,见众人脸色俱是发苦,顿时知道彼等与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思。当下便再不犹豫,一下拔出佩剑,往城门楼上的栏杆狠狠一砍:“听我号令,尔等即刻约束部众,看守各处城墙,不可懈怠,严防官军进犯!”

    这种情况下,山上明显是一块死地,谁也不想糊里糊涂的往山上找死。听了张卫的吩咐后,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声音响亮的说道:“末将遵命!”

    阳平城外,虎贲中郎将盖顺带着数千虎贲奉命埋伏在城外,将身形隐藏在浓雾之中,只见城墙上的人来回奔走,便知彼等已经注意到了山上局势,只是耐着性子瞪了半晌,却不见城门处有什么动静。盖顺心里有了计较,鄙夷过后,这才对身边都尉梁兴做了个手势。

    于是虎贲军渐渐得到号令,从隐蔽处走出,摆开阵势,平地里突然齐声呐喊着,往城头攻去。

    城上守军正是严阵以待的时候,忽然听到城下那数千人的喊杀声,一时吓了一跳。张卫在城门楼上找了个暗角,往下望去,只见对方兵甲齐整、旗帜光鲜,不是那尤为精锐的虎贲又是谁?

    看样子彼等一直在城下埋伏着自己啊。

    张卫心里微微有些得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出兵,不然连这阳平关都要被人趁势夺下了。他忍不住拍了拍栏杆,心里想到:阳平关可不比山上木头搭的营寨,这可是汉中西陲第一的重镇,背后就是南郑、汉水,仰赖汉中天府,可保粮草不尽、兵源不缺……

    而这时,关城以东忽然同样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喧哗,张卫心里一紧,立即从城门楼的西头走到东头,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户,视线沿着中轴线似得大街一直望向东边的城门。

    由于阳平关城的东边就是汉中腹地,所以张卫从未留心过此处的防务,布置守卫的兵将也少得可怜。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东城的城墙上架起了数架长梯,源源不断的官军正沿着梯子攀援、跳落在城墙之上,与猝不及防的守军们展开一场混战。

    这股登城的官军士气高昂,一边忙着抢占城门,一边不住的大喊道:“汉中已平,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这是怎么回事!”张卫冲着清冷的空气怒吼道:“怎会有兵马从东边来?南郑呢?大兄呢?”

    他凭空吼了两声,除了嗓子嘶哑以外,无济于事。

    像是有所呼应一般,这一边的虎贲军也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攻城了,张卫麾下诸将一时没有得到具体的军令,只好主动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在城头上与对方厮杀起来。至于张卫,他本来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此时被突然一下子弄昏了头脑,更是没了主意。

    亲兵走前一步,小声说道:“将军,汉中没了,阳平现在也守不住了,要不咱们跑吧。从南边走山道,跑到巴中、广汉去,尚且能有生机。”

    “我是一军主将,岂能逃遁山野?”张卫转头怒斥道。

    那亲兵赶紧退了一步,以为是对方要下决心与城偕亡了,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说道:“彼等能从东面过来,定然是汉中不保,我阿兄如今生死不知,五斗米教仅留我一人嫡传……我不能就这么亡在这……逃亡山野更是不信,这样一辈子都是被缉捕的贼,倒不如……降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捍蔽无存

    “陈赏越山岳,酒肉川坻。军中多饶饫,人马皆溢肥。”【从军诗】

    天明过后,黎明的曙光终于揭开了夜色的帷幕,山间浓雾倏然散去,化作叶尖、树梢上晶莹的露珠。山上那原本据险而守、旌旗招展的屯堡营盘,如今暴露在阳光下,却是满目疮痍,死状极惨的尸首、随处乱丢的兵甲、被失火烧了一半的粮草帐篷。

    跟惨重的山上相比起来,稍作抵抗便即投降的张卫给阳平关城提供了极大的保护。经过这一晚的奋战,阳平三万多守军死伤一万余,主要都是山上的守军,至于城中的两万人几乎是毫发无损。

    阳平关下城门大开,千余虎贲军列阵于城门处,他们背后就是宽厚的城墙,本来城头插着‘张’字大旗的位置如今也被一面面‘汉’、‘司隶校尉裴’等大纛旌旗所占据。

    虎贲中郎将盖顺与射声校尉沮隽率众在城门处迎接南征主帅、司隶校尉裴茂,以及侍中、参军荀攸,沮县长傅干、南郑令朱皓等人正式入城。

    张卫被绑缚得结结实实的,跪在前头,他背着光,抬眼看去,只见裴茂等人带着运粮的民夫、羌氐义从、他郡郡兵等部众,大概有五六万人,算上已入城的虎贲、射声,这就是他们一路所号称的‘十万大军’。

    看着对方中军抬着的那杆‘汉’字大纛迎风招展、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张卫不由得感慨万分:莫非真是刘氏承天应命,汉祚衰而不亡?

    就这么出神的一个功夫,裴茂与荀攸等人已经打马从张卫身边过去了,他们没有下马来给张卫解缚的想法,毕竟一个小小的张卫还不值得他们这么做之所以让张卫跪迎于此,纯粹是为了献俘入城的这个仪式。

    入城之后,裴茂着即在府中召开军议,说道:“耗时大半月,我总算能向国家呈递捷报了,这一切,都有赖于荀君运筹帷幄、诸将奋战效命之功。老夫无能,只有一点微薄之力,也只能厚颜跟着诸位分沾勋劳了。”

    客套之辞,谁也没有当真,众人一齐笑道:“裴公谦虚了。”

    “关城中两万降军,纵然精锐仅有数千,也要严加看管,使将兵分离,不得稍有懈怠。”裴茂摇头一笑,忍不住望向荀攸,若不是对方从麋鹿身上找寻到突破点、以及这半个多月以来不间断的观察月色与夜间雾气,纵然是有马鸣阁道这条捷径可走,其战果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巨大。

    座中军职最高的中郎将盖顺站了起来,意气风发的应诺道:“末将领命!”

    荀攸饱含深意的看了盖顺一眼,这一战过后,盖顺的战绩虽然算不上可圈可点,但也是中规中矩。至于是否能重新获得昔日皇帝对他的那份宠信,一举颠覆这段时间以来高开低走的颓势,就看这次的封赏是否破格了。

    如是想着,荀攸一时发现裴茂也在往他这里看,他当即侧过脸,与裴茂互看了一下,方才对众将笑着说道:“我军自陈仓入汉中,一路上山行千里,可谓是履尽险阻,军士劳苦。如今既已克平重镇,汉中再无险隘,我已与裴公商议过了,今日烹羊宰牛,大飨士卒,以示不忘众将兵之劳。”

    由于山道艰险,往来转运的粮草都是寻常的粟米、肉脯等物,很少有新鲜肉食运来,如今能从阳平关内收缴的辎重里敞开了供应,足以让三军振奋了。盖顺与沮隽两人出身南北军,其麾下的日常伙食比寻常兵马要好上太多,是故除了对能休息一天表示高兴以外,其余的都很是淡然。

    反观那些很少吃到新鲜肉食、甚至是肉脯都绝难吃到普通郡兵与羌氐义从,则是振奋不已,军令传达下去,欢呼声响彻全城。

    期间,有人跑来问道:“昨夜驱逐攻屯的麋鹿,能否一同宰杀犒军?”

    裴茂当时正与荀攸等人查看从张卫府中搜寻出来的汉中形势图,一边看一边想着,像这种随便画几个弯曲的线条就是山川、一个方形就是城池的地图,跟自己随军带来的地图相比,简直是粗糙至极。不过这图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它上面还有许多地理是赵温口述时所未曾提到的,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听了那人的建议,裴茂头也不抬的问道:“尚存多少?”

    那人跟着答道:“昨夜闯营的数千头麋鹿,大半都趁着夜色雾气逃散了,当时我等忙于追击杨任,故无暇顾及。今早清点时,山上仅存千余头麋鹿,其中死的有三、四百头。”说着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希冀的说道:“我等想着,不妨将其宰杀炙烤了,拿来给裴公、荀君、还有各位将军进用?”

    站在一旁的盖顺与沮隽听了这话,微微有些皱眉。

    “哈哈哈。”裴茂这时忽然笑了,抬起头一看,发觉对方是一个羌氐部族的酋长,遂开玩笑似得的说道:“让尔等吃了城中猪羊,还不满足,竟打起此战‘功臣’的主意来了?”

    “这……”那人支吾了一下,好在他顾忌着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容不得他说粗鄙之语,将心里本想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畜生,算不得什么功臣’这话咽了下去。

    “你下去吧,府库里牛羊众多,够尔等享用了。”盖顺听出裴茂笑语中的讥讽之意,冲那人摆手说道。

    裴茂仍是笑着,像个脾气温和、耳根子软的老好人,只是他的话里却透着威严:“那些麋鹿,凡是已死了的,尔等大可拿去;若是活得,就给我留着,我另有安排。”

    那人暗感失望,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多报一些的,他倒是没想过借着驱鹿闯营的功劳来讨价还价,在见识过精锐的南北军后,这些武都郡的羌氐已经打心底服膺于大汉朝廷的武力,以后就算是返归郡内,也不会敢有什么闹事的心思了。

    待那人退下后,裴茂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冷哼了一声:“畏强好利,贪心不足。”

    “羌氐之人素来如此,彼居我汉家之域,却不听教化、不服管束,习彼等胡风胡俗,举强者为王。”盖顺在一旁也是不屑的说道,他的父亲盖勋在凉州经常与羌人打交道,对其知根知底。尤其是盖勋死于羌胡之手,作为儿子的盖顺对这些人向来是带有敌视:“若不设法处置,终为一世之患。”

    “并州刘公等人已对南匈奴编户齐民,比照汉民纳赋供役,再过几年,彼等王庭也将不存了。倘若国家这个处置异族的法子果有奇效,待汉室中兴,雍凉诸胡,将不再为祸。”裴茂无不敬佩的说道。

    荀攸眼睛仍盯着桌上的简陋地图,似乎要把这上面的每一条山水都记在眼里,他嘴上说道:“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等还是要着重于当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鹿游南郑

    “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气出唱】

    “嗯。”裴茂手捋胡须,轻笑了一声,问道:“此战大功,泰半要归于这些山中野麋,若非如此,何能轻易破贼?如今倒还有人想吃了它……却不知荀君要如何处置?”

    荀攸抬头看向裴茂,笑着推脱道:“裴公既有此问,定然是心里已有了计较,又何必使我现拙?”

    “依我看,将彼等放归山林,只留下十数只雄雌健壮的,进献朝廷。”裴茂和颜悦色的说道,顿了一顿,继而说出了他自己的解释:“此番麋鹿闯营,助我军击破山中屯贼,堪称天意,理当使朝廷诸公知之。”

    按裴茂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在报捷的奏疏中做些笔墨文章,把羌氐义从驱赶麋鹿这一段经历给隐去,直接说晚上有数千野麋闯入敌营,助我军大破壁垒。只要将此事归因于天意,不正好可以说明汉室得天之助?虽说不能彻底抵消这两年日食、地震等灾异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若是宣传得力,照样能佐证皇帝的天命所归。

    至于隐去了这件事的人为因素,是否会引起羌氐的不满,这大可不必担心,因为彼等羌氐在朝中无人,又不关心朝政,根本无从得知裴茂这封报捷奏疏的内容,只要在封赏的时候多给他们一些金银名爵就可以了。

    荀攸听罢,眸色一沉,他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过人之处,看来裴氏能从河东那场豪强的劫难中脱身无事,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这件事运作得当,再加上南征的大功,裴氏完全可以从因为河东豪强事件、而势力孤弱的状态中走出来,并且以一个强势的姿态屹立于朝堂。

    “当然,除了麋鹿自走入营以外,此战还是要靠诸将奋勇效命。”裴茂略有深意的看向盖顺、沮隽二人,揶揄道:“尔等可不要光顾着歆羡麋鹿啊。”

    盖顺与沮隽俱是低头,连称不敢,此番负责攻打山屯的是那些羌氐义从和些许郡兵,裴茂将彼等的功劳进行了弱化,却并没有侵犯到自家攻下阳平的利益,而且彼等羌氐,立下那么大的功,岂不是要把他们给比下去?是故,他们虽不懂裴茂如此做的深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当是裴茂想借此献瑞、阿谀皇帝而已。

    荀攸在一旁浅笑不语,这件事有利有弊,全在于裴茂个人的想法,他没有干涉的理由。不仅如此,为了保证军心,他还要尽可能的帮着安抚盖顺他们,毕竟这涉及到军功‘公平’,当初皇帝还为此事整顿过南北军军纪的。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下盖顺,等几人说完了话,荀攸方才开口说道:“过了这么些天,也不知步兵校尉徐晃等人在傥骆道行进得如何了。”

    沮隽立时来了精神,他是个聪明人,只是不愿意把聪明劲用在勾心斗角上,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获得认可。此时听到荀攸似乎要提到下一步的战略,他当即说道:“算算时日,彼等理应出谷了,就是不知道彼等可否攻下成固县,完成对黄金戍、西城等地援军的牵制。”

    说着,沮隽伸手在制作粗糙的地图上点了点大致位置,按既定计划,成固县要起到一个牵制、震慑的作用,防止在大军攻打阳平、或是围攻南郑的时候,有援军从黄金戍、上庸等地过来。如今他们已经拿下阳平,若是成固已经易手,那南郑就势如孤城,唾手可得了。

    “成固那边是如何情况,尚不得而知,如今且不论其他,我等拿下阳平后,就要做好进军的准备。”荀攸目前还未曾从俘虏口中探知什么有用的讯息,按他们的话说,南郑方向的粮草支援都是几天来一趟,彼此消息传递也不是每日都有,所以荀攸不再对徐晃那支偏师是否成功完成既定战略进行猜测了。

    “末将愿为先锋!”盖顺与沮隽异口同声的说道。

    裴茂哈哈一笑,说道:“这有何可争的?明日一早,我等大军启程,沿路招摇。好让张鲁自己在心里度量,但凭他一个小小的南郑,能否挡我朝廷大军!”

    于是到了第二天,裴茂与荀攸等人带着数万大军,诈称十万,一路向东,往南郑而来。与此几乎是同一时间,从成固出发的徐晃等人也是打着数万人的旗号,从东边进军南郑。

    阳平、成固皆没,汉中震动,其郡治南郑骤然受到了来自东西两面的夹击,而此刻的南郑县只有部将杨帛统率的万余兵马,根本没有做好充分迎战的准备,这让张鲁此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又惊又惧,平日里仙风道骨的气度荡然无存。

    “张卫、杨白等竖子误我啊!”张鲁召集麾下心腹、宾客,对众人拍案大喝,怒声道:“还有成固,傥骆道不是樵夫猎人才走的险路么?多少年不曾通过商旅了,哪能一下走来数万大军!”

    张鲁无论是掌教之初、还是刚入汉中的时候,都没少杀过人。只是这几年他坐稳了势力,又听从了阎圃的建议,对这些人示以怀柔,这才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儒雅敦厚的‘师君’,全然忘了他当年借刀杀人,利用张修杀死太守苏固后、又寻衅杀死张修的冷酷。

    此时的张鲁拍案而起,那一身骇人的气势,让在场的姜合、李庶等人只觉得浑身毛孔紧缩、寒气彻骨:“如今阳平、成固已失,南郑再无险可恃。士气挫伤,我等该如之奈何,还请诸君有良计教我。”

    座中的李休此时表面平静如常,实则内心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没有人能理会到他此刻激动亢奋的心境,李伏早在多日前就以探亲未由赶往成固,如今若是不出意外,想必已经和傥骆道出来的官军搭上关系了。联系成固几乎未有抵抗便失陷的事情,可见李伏在其中出力不小。

    如今同谋的亲友已经上岸,是时候该轮到自己出一把力了。

    李休定了定神,故意作出一副真挚、焦急的表情说道:“师君大可不必忧虑!如今黄金戍尚有精兵数千,上庸、西城等地的申氏素来亲近师君,只要师君书信一封,将军杨昂必会带各地兵马来援。此外还有巴郡七姓夷王、两郡五斗米信徒,也可调派数万大军。只要我等坚守南郑,不消数日,便会有兵马来救,届时内外夹击,断绝粮道,彼等必然自败!”

    且不说彼等敢不敢过来支援,就说南郑能不能在朝廷大军的进攻下坚守到援军都是个问题,彼等连阳平关这样的险要都能拿下,何况是一个南郑县?他故意夸大其词,为的就是将张鲁和五斗米道的骨干都留在这里,好让朝廷将其一举成擒,免去追击搜捕之苦。

    张鲁眼神闪烁了几下,冷哼一声,神色有些不悦。

    李休心里一颤,不知是哪里说错了,或是让张鲁起了疑心。但他却不知道,张鲁本人贪图富贵,畏强凌弱,虽然李休刚才提的计策听上去很是可行,张鲁也是极为动心,但若是要把他自己置于险地,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师君,在下有一计,可保万全。”迟迟未发一言的功曹阎圃起身说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逋窜悔过

    “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伏虎林应制】

    张鲁眉头一抖,连声说道:“快说!”

    “请屏退左右。”阎圃毫不顾忌的看了李休、姜合等人一眼,意思简单明了。

    不仅是李休心惊不已,就连心里有鬼的姜合等人也是眼神飘忽,阎圃将彼等的神色皆收入眼底,不声不响的等着张鲁下令。

    张鲁的眉头皱起,似乎也很是烦闷,他把手一挥,道:“尔等都下去!”

    接着,他便将阎圃引入内室,对这个自己手下最信任、也最有智谋的功曹说道:“阎公可有良计授我?”

    阎圃这才慢慢悠悠的说道:“敢问师君一句话,今时今地,我军真要与朝廷死战不可吗?”

    这话把张鲁给问住了,他犹豫了下,模棱两可的说道:“非是万不得已,谁愿与如今的朝廷相抗?”

    阎圃抬眼看向张鲁,说道:“在这个关头,师君还要瞒我不成?”

    张鲁一愣,接着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干脆的说道:“是,我尚且心存侥幸。不瞒阎公,早在朝廷抵达阳平之时,我便已派骆曜赶往刘君郎处,命其与我母一同布置、谋杀刘焉。等刘焉一死,益州大乱,我再带着汉、巴之兵南下,扶立刘瑁登位。那时即便汉中已失,只要我据守剑阁、白水等处,彼等便只能望关兴叹!”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似乎不愿与阎圃炯炯发亮的目光对视,低下了眼睑,说道:“可谁知道,计策尚未有所成效,朝廷之军便进展如此迅速,不仅攻克阳平,甚至还派出奇兵、断我一臂……诶,想我张鲁称雄巴、汉,如今落得此等境地,安知非命啊!”

    阎圃静静地听着张鲁说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张鲁心里好奇,说道:“阎公这是何意?”

    “师君。”阎圃看了张鲁一眼,他是巴西豪强出身,与张鲁这个走底层路线发展势力的五斗米道本来没有什么交集,只是谁让他的母亲有一年生了重病,全靠张鲁才得以救治。

    后来阎氏由此信奉了五斗米道,并利用自家在地方上的势力为其庇护。阎圃其人也为张鲁当初所勾画的,诸如‘宽宥犯法者’、‘义舍’、‘少劳役’等宽惠的治民蓝图所吸引,甘愿为其效力。阎圃一路上追随着张鲁走到今天,从最开始与其君臣相得、共建起****的政权,到张鲁为骆曜画的大饼所迷惑、一步步让这个政权有覆灭之危。

    想起最初的一时热血、壮志,阎圃心里再多感慨,也终究化为一声长叹,为其谋划道:“官军既能夺阳平,如何不能夺下剑阁、白水?纵然彼等一时受阻,师君又如何能担保以一己之力,压服益州豪强?这可不比汉中区区一郡,何况我等又是乘败而来,彼等更不会心服,还会引起诸地反叛、拿师君的人头以迎王师。”

    “哼,他们敢!我先杀了一批不服的,看谁还跟与我作对。”张鲁临了还是很狂妄。

    阎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若是刀兵真的有用,师君当初设计杀太守苏固、以及诛杀为苏固报仇的赵嵩、陈调等汉中豪强之后,直至今日,汉中为何仍有不服师君者?”

    张鲁一点就透,立马联系起来:“阎公的意思是说……李伏?”

    李伏早在多日前就借故前往成固,之后便再无讯息,张鲁还以为他已经死在官军攻城的战斗里了。如今经过阎圃这么一点拨,他顿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连带着李休也被他怀疑了起来:“李伏与李休素来交好,如今李伏疑似投敌,这李子朗看来也有贰心,其刚才劝我留守南郑,恐怕也是不怀好意。”

    张鲁脸色极为难看,他此时没有流露出遭受手下背叛的愤怒,反而很是沮丧,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脊梁了一样。他治理汉中快四年,尚且还未将这一郡之地的豪强抓在手里,以后若真是依骆曜的话得了益州,又如何能不被那些豪强欺瞒呢?真要把他们杀光么?

    就连张鲁自己也知道,‘杀光豪强’完全就是一个做不到的笑话而已。

    “在下很久以前便曾说过,骆曜此人,至微至陋,但有小智、不可与之谋大事。”虽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放马后炮来刺激张鲁,但阎圃还是不得不说自己当初为了劝张鲁保持清醒花费了多大的努力,到头来还被骆曜教唆挑拨:“师君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此人多半难逃其责!”

    “啊?”张鲁眼睛一瞪,看了看阎圃,说道:“可汉中这情势阎公你也见到了,如今不依骆曜之计,占益州为己用,我等将无路可去了。”

    阎圃轻蔑的一笑,对骆曜那个幼稚的想法嗤之以鼻。早在朝廷兵临阳平的时候,他就已为张鲁预想好了后路,就因如此,所以他才对骆曜、李伏等人私下里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如今阳平已陷,师君之弟尚无音讯,不过据逃兵来称,其已为朝廷招抚。可见师君即便有擅领郡县、断绝栈道之罪,朝廷也没有非杀不可的意思。”阎圃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抬眼看向张鲁。

    “苏固非我所杀,论起来,还是我杀了张修、为了苏固报了大仇呢。至于攻打汉中、阻绝道路,那全是刘焉一个人的主意,我那时只是其部下一个司马,不奉命又能如何?”张鲁沉吟道,本来拧着的眉头缓缓舒展,眼角带着笑意,当即拍了拍大腿,惊喜的对阎圃说道:“按这么说,朝廷还可能会赦免我?”

    “唯唯。”阎圃对张鲁拱手执了一礼,说道:“朝廷之军如山洪奔下,势不可挡,杨昂、申氏等人岂会赴死来救?至若退据益州,更是可笑至极,师君还记得去年南下寻亲的来敏么?至此细思,安知彼等不是奉朝廷遣派?朝廷谋算益州之心久矣,如今唯有一降,才能保全身家,甚至是保全五斗米道,还望师君三思。”

    张鲁脸色骤变,尤其是当阎圃提到来敏之后,心里仅存的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如果朝廷真的布局缜密,那他再顽抗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直接降了朝廷,至少朝廷会像对张卫那样,念在归降有功,留他一命。

    只是,张鲁想到,这种种分析,到底是阎圃这几天想出来的,还是在来敏南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打不过官军,于是早想好了让自己现在归降朝廷?

    他犹疑着胡思乱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相信阎圃与他多年的交情绝非李伏那等人可比的,不然以对方的智谋,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害他?但张鲁转了转念头,还是试着说道:“还是阎公才智高绝,如今看来,归降王师,确为不二之选。我这便让人预备……”

    “且慢。”阎圃嘴唇轻动,又道:“今日若是因势而降,必为其所轻,不如暂依巴郡杜等处聚兵据守,然后遣使与王师说情归降,则得功必多。”

    “好、好。”张鲁再无疑虑,连声说道:“就依阎公之计!”

    于是没等到第二天,张鲁立即召集手下,不顾李休等人抗议,宣布带领余部翻山赶往巴郡。在动身的时候,张鲁忽然拉住阎圃问道:“李休此前献计欲害我,我想除之,如何?”

    “不可。”阎圃劝道:“此人既与李伏交好,难保其不会与王师私下有往来,若是此刻斩杀,无异于得罪王师。”

    张鲁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哼,倒是便宜他了。”

    见张鲁虽然面色不忿,但好歹听进了话,这让阎圃稍放宽心,接着,又提及一事,道:“姜合、李庶二人近来行迹诡异,恐有预谋,师君得多留心防范才是。”

第一百八十章 整军待命

    “汉中之地,后可据而安,前可恃而进。”【宋史】

    在得闻裴茂、徐晃两军东西并进的消息后,张鲁果断在阎圃的建议下弃城而走,结果还是先出发、行军速度相对较快的徐晃所部率先进夺南郑。

    既到南郑,徐晃没有急着带兵入城,而是在城南靠近汉水处扎下营寨。中军大纛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让各都尉、司马约束部下,不准擅自入城扰民,徐晃治军有方,南北军素来讲究军纪,没有哪一个将校士卒敢以身试法。所以南郑城里的百姓,消息不灵通的,一时间竟还有不知道城外连营扎寨的。

    扎稳脚跟以后,徐晃立即带着一千人入城,第一步就是接受官署、府库,然后派遣赵云、太史慈等人带兵象征性的追击一下张鲁。直待点收无误之后,方才算是彻底在南郑落脚,等到第二天下午,斥候传讯,言裴茂等人所率大军已在城西不远处。

    裴茂等人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盖顺、沮隽等人尽皆扼腕,倒是裴茂豁达,在城下拉着徐晃的胳膊,笑着说道:“傥骆道艰险殊绝,公明能履险而至,立此大功,可见不凡!”

    “都是国家庙算深远,料敌于指掌之间,我等不过循计蹈步而已。”徐晃态度不卑不亢,很有觉悟的说道。

    裴茂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看向荀攸,右手指了指徐晃,一切尽在不言中。

    荀攸在一旁也是浅笑不语,作为参与谋划南征路线的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这次南征,看似是裴茂这方声势浩大,担当主力,其实只不过是吸引张鲁主力,为徐晃这边减轻压力的。

    看看人员配置就知道,被皇帝亲口赞誉为‘上将军’的徐晃就不说了,太史慈、孟达都是殿前羽林郎,整日与皇帝形影不离,恩信深重。皇帝明显是将破敌的希望寄托在了由徐晃、法正、太史慈这些心腹亲信组成的偏师上,虽说给这支偏师的军令表面上只是占据成固、形成威慑,其实在占据成固之后的下一步动向,不需明说,徐晃等人自会领悟。

    裴茂与荀攸进了城,听徐晃说彼等是如何在山中急行军、在雷雨夜中突袭成固的过程后,裴茂唏嘘不已,捋须道:“若是这雨在山中早早的落了,步兵营岂能如此神速?观彼成固守军惊呼为‘鬼兵’,到是与野麋闯营有合契之妙啊。”

    荀攸笑了笑,没有接话,反而问道:“法监军呢?”

    他环顾一周,这个军事会议,盖顺、沮隽等校尉以上的人都来了,作为监军谒者的法正没理由不到。

    裴茂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心觉有异,拿眼看着徐晃。

    徐晃尴尬的一笑,很惭愧的说道:“监军谒者在行军路上感染风寒,身体不适,如今正在成固县调养。”

    座中皆是一惊,原秘书丞、现南郑令朱皓连声问道:“好端端的,如何会染上风寒?法孝直如今可无大碍?”

    作为同出秘书监的朱皓,在座很少有人比他还清楚法正对于皇帝的重要性,如果这个被皇帝看中的少年英才一出师就折损在汉中,且不说将为皇帝带来何等的打击,就对社稷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已寻多位医者诊治过了,尚无性命之虞,多休养几天就好。”徐晃见众人都是紧张的神情,自己的语气也不由带上一丝严肃。

    “法孝直乃是不可多得的俊才,又为国家所重,断不能有失,成固是谁留在那里?务必让他多费心思照顾。”裴茂吩咐了几句后,便开始布置了接下来的军事布置:“如今汉中以东,有张鲁部将杨昂勒精兵数千,驻守黄金戍、又有上庸豪强申氏聚众数千家,久未见降表。合该遣调将兵,赴黄金戍、西城、上庸等地宣喻王命。”

    裴茂正说着,忽的环顾四周,慢慢悠悠的说道:“那位愿领兵前往?”

    座中的盖顺、沮隽、徐晃等人皆低着头闷不做声,他们心里都清楚,此时带兵跑到上庸去,必然会坐失随军南下益州的大功,这种因小失大的事情,没有人乐意去做。

    沉默片刻,还是徐晃说道:“如若明公不嫌,末将麾下军司马太史慈勇略足备,可独领一军,担负大任。”

    在这里,徐晃其实还是抱有私心了的,不然也不会举荐太史慈去上庸捡芝麻,而留下赵云。

    裴茂对这个千里护送孔融、郑玄来朝的义士有些印象,笑着点头,说道:“着即拨他二千精兵,顺江而下,东方之事,尽委其人。”

    盖顺心里顿时一松,正准备打起精神接受裴茂关于进军白水关的军令时,却听裴茂笑说道:“我等南征,实为讨伐米贼张鲁割据汉中、杀官害民之罪。如今张鲁逃亡巴中,再往南,则是益州牧刘公治下,多年隔绝,不知彼等音讯。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一声,不论是劝其率众剿贼、或是与我等共同进军,都是于国有利。”

    “嗯?”盖顺不由惊诧一声,与他一样,沮隽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朝廷兴起大军,明面上的数字就有十万人,绝不仅仅是为了征讨张鲁,连带着是要拿下整个益州的。怎么到了这个关头,裴茂突然说朝廷没有讨伐刘焉的意思?

    难道收复益州,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么?

    “明公!”盖顺不得不表示反对了,若真按裴茂这么说的话,那他们此行的战争目标已经达到了,可以准备班师回朝了,这样一来,还不如在开始毛遂自荐、东去上庸呢:“益州牧治地连年,久不遣使来朝,纵然是有米贼拦道之故,其心也必异。不然,但凡有一次朝觐天子之心,如何不能东走荆州、绕道南阳入朝?可见此人非是心向天子,而当是与米贼互通图谋,明公要请其出兵助剿,末将以为不可。”

    “末将附议。”沮隽紧跟着说道:“益州牧心怀异志,不可轻信,兵法有云‘兵之情主速’,若是迟缓军心,迁延日月,恐有妨大事!何况朝廷兴兵十万,若是只讨得汉中而还,岂非令天下人笑,以为朝廷用兵甚慎,‘割鸡’尚用‘牛刀’?”

    “公明,你也是如此想的?”裴茂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急躁的样子,知道他们心里都很不情愿,但蜀中的裴俊尚未有消息传来,眼下确实不是进兵的时候。若是裴俊在书中把事办成了,那么益州可不战而下,若是没有办成,再从容进军不迟。

    徐晃谨慎的说道:“无论如何,末将以为,都该先移师白水关,遣使入蜀,晓谕朝廷南征之意。随后观蜀中动静,再做打算。”

    “这是老成之言。”裴茂通过这么一番动作,很直观的考察到了三人的性格、心性以及智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再看看静坐不言的荀攸,裴茂冲其点了点头,胸有成竹的说道:“只待汉中的消息传到蜀中,用不了多久,蜀地必有大乱,届时不战而降,尚未可知。若能使蜀地少些刀兵战祸,岂非我大汉之福?”

    徐晃目光一闪,他早前从李伏等汉中豪强的口中知道些关于益州的辛秘,如今联系起来,这蜀地大乱,多半是出在益州牧刘焉的病情上。他心里有了底,也不再着急,反正只要蜀地动荡,即便是献土归降,也少不得由他们带兵四处戡平宵小起事,战功依然会有。

    至于沮隽则是信服军令,既然裴茂信誓旦旦的认定蜀地将会生乱,那他纵然心存疑虑,也无需再多做质疑。

    唯有盖顺,仍有些不信的问道:“此前未有预兆,末将不知,蜀地如何会生乱?”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别开新面

    “自开元以后,山南西道尝治此,用以北援关中,南通蜀口。”【读史方舆纪要】

    打发众将下去了之后,裴茂坐在榻上,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荀攸料想对方是担心儿子裴俊在蜀地的安危,哪怕有长辈在旁帮衬,但对方毕竟才十五六岁,就让他主持这种大事,也算是难为他了。于是,荀攸开口说道:“贵府家传敦义之风,令郎君虽远在蜀地,纵事不成,但凭才智,足堪保全其身。”

    “愿是如此吧。”裴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既有王命在身,便当奋力为之,何能心存畏缩,顾己保全?此无状子若是不肖,辜负王命,纵然保下命来,我也不放过他。”

    裴茂治家严谨,膝下裴潜、裴俊、裴徽等几个儿子在他的管束下都很懂事明理,有人曾说他裴氏几代遗泽厚积,终究要在他这一代开始发扬光大。

    荀攸略为动容,好生说道:“裴公无需多虑!令郎君身边既有其姊夫,老成干练、又有平准监从旁布置。等事起之时,来敬达那边也会主动倾靠过来,两相合力,不愁不得功成。我等这几日,只需要静待消息便是。”

    裴茂舒展了几分眉头,轻声问道:“那张鲁呢?五斗米道在巴中广有信众,彼等南逃至此,犹如虎归山林。纵然有来敏、还有吾儿等人从中绸缪,事后怕也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张鲁乃从容而退,非是仓皇而逃。”荀攸不以为然,摇头说道:“若彼等真有顽抗之心,又何必将所积资财粮草等物留于府库?既不焚毁、也不带走,任其壮大我军,可见彼等心里尚存一丝苟且侥幸之心,说不准,还会因势而降。”

    裴茂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最终是同意了荀攸的观点,点头说道:“果是如此,那此行南征可就真是如有天助了。”

    随后二人商议,打算留下南郑令朱皓,代行汉中太守职权,临时主持汉中民政、至于汉中的军事,则是留给了驻守成固的孟达以及东去上庸的太史慈。至于剩下的众将,则是稍作整顿,以步兵校尉徐晃为前锋,带起精兵两万,以及义从、郡兵、民夫等七万余人,共十万大军,赶赴白水关。

    白水关是益州与汉中之间的重要关隘,张鲁是轻车简从,故能选择不走白水关、直接翻山越岭逃往巴中。而裴茂这数万人却是不行,依然要走大路到白水关,以期对益州形成威慑。

    当大军紧赶慢赶的来到白水关下时,东边的太史慈传来捷报,言黄金戍的守将杨昂率众投降,上庸、西城等地豪强申氏也派部曲参战、表示归附。于是裴茂传令太史慈领兵驻守上庸,以进窥房陵、及其背后的荆州。直到汉中彻底安定以后,裴茂这才提笔又写了封奏疏,捷报张鲁南逃、汉中等地已指麾而降。

    其中又着意详述了徐晃等人出骆谷之后、亲冒矢石的破敌之功;并提请皇帝予以激赏,以及早日简拔太守、县令等长官南下赴任。这道奏疏写的很真实,既没有过度夸大徐晃的战功,保证了盖顺、沮隽等人在作战时的功绩,又做到了将徐晃这支偏师的战绩当成一个足可夸耀的亮点。

    皇帝接连两天,依次收到攻克阳平、降服汉中的捷报,这让他胸中的积郁一扫而空,就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汉中既平,米贼潜逃,如今就只需等进一步的捷报了。”

    虽然皇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司空赵温还是听出了皇帝话语里的高兴,他说道:“大军南征以来,屡立战功,陛下如何酬庸有功之臣,还请赐示臣下,以便准备。”

    “将士跋涉艰难,奋勇效命,自然要多给恩赏。”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且先把功记着,等益州戡平以后,再做封赏,如何?”

    赵温自无不可,连声应道:“唯,当年舞阴侯岑公征蜀,连战江关、广汉等地,光武皇帝也先是屡下恩诏嘉之,只待功成之后,再做封赏。如今正可援引成例,先降恩诏于裴茂,以激励三军将士。”

    在一旁的太尉董承有些眼红,若皇帝肯让他领兵出战就好了,可皇帝偏就明里暗里的防着他,不仅抽调、裁并了他的部曲,更是丝毫不给他领兵外出的机会。幸而除此之外皇帝依然对他颇为倚重,让他作为朝堂上的一足,制衡关东与关西的势力,不然董承倒真要怀疑皇帝要对他‘走狗烹’了

    如今裴茂眼见是要立下大功的,他既然拦不住,将他故意拖着也是好的,于是闷着声音说道:“伐蜀之役,汉中不过一次前锋,何况贼首张鲁未得,终究不是克竟全功,朝廷此刻给予嘉赏,确实还早了些。”

    他还想说没准接下来在白水关、剑阁等险隘还要吃几次亏呢,当初岑彭伐蜀,不还是打了好几场苦战么?只不过这话太过晦气,不能在皇帝面前乱讲。

    “是这个道理。”皇帝应了一声,权做是同意了,复又说道:“汉中太守苏固身死贼手,朝廷理当旌烈……我记得他是扶风人?”

    “唯,此人正是扶风武功人,中平年间以议郎转任汉中太守。”司徒马日久在中枢,熟悉人事,又是扶风本地人,头一个答道:“除此之外,其门下掾陈调、主簿赵嵩等人,为主而死,可堪壮烈,也应一并嘉赏。”

    “此二人若有后嗣,适龄者可使公府辟举,若是幼子,则入太学。”皇帝不熟悉这两个名字,只是随口说道,他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苏固身上,若苏固出身扶风苏氏,那他应该与太学里就读的苏则有些关系才是。只可惜他早先已定好了太学学制,现在还不是放苏则做官的时候,不然还真能借此提拔于他。

    待回过神来,皇帝见众人都是静默不语,方恍然笑道:“汉中郡位置险要,前有公孙述称帝蜀中、后有张鲁据险自守,皆是朝廷无以及时掌控、使得其地落入他人之手的缘故。如今汉中重归朝廷治下,自当以往鉴来,有所防范才是。”

    “可选拔忠直能干的良吏,任职汉中。”马日已经打算荐举人选了。

    赵温这些天跟在皇帝身边,隐隐明白对方的意思,说道:“除了选拔良吏任职以外,臣以为,不如由朝廷直属,比照三辅、河东等郡,归于司隶校尉属下。如此,便不当至于任何疆臣之手,蜀中可保无虞,则关中自然太平。”

    “我正是有此意。”皇帝笑说道:“即日起,汉中归属司隶校尉,不再交由益州,以王朗为太守、太史慈为上庸都尉。”

第一百八十二章 犬牙相入

    “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史记孝文本纪】

    古来划分行政区域,讲究的是‘山川形便’四个字,很少不是依大河、山脉走向而划分州郡县界的,例如益州与司隶之间的秦岭,并州与冀州之间的太行山。这样划分的缘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被山川分隔的两个地域之间有着经济、文化、气候土壤上的差别,各个区域之间有着不同的发展方式,所以据此划分会使得官员治理更为便捷。

    至于汉中本属于巴蜀,民风迥然于关中,皇帝站在军事、政治的角度,为了消除益州所凭恃的山川之险,打破今后再有野心家敢在益州实行割据的地理基础,防止分裂,所以才将汉中纳入司隶校尉部,也就是归于朝廷直辖。但这从治理、经济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凭空给司隶增加了治理难度,并不是件好事。

    “汉中从来便为益州所有,一旦隶秦,则蜀之险尽失。虽为杜渐防萌,但恐也有违《禹贡》分州之意啊。”马日一方面也是觉得汉中隔着秦岭,难与三辅之地交通往来,不便治理;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畛域之别,不太乐意接受,故而说道。

    “《禹贡》划天下为九州,那是上古之人对当世天下所做的划分,后世之人,就不能因时而变了?若如此,孝武皇帝何故设十三州刺史?”皇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汉中最开始的确是蜀国的,后来为秦国所夺,又与楚国相争数十载,所以混杂了荆楚、巴蜀以及关中之地的文化,不单是蜀地。再说了,就算是把汉中还给益州,他的治理成本就会降低了么?

    见大事已定,众人只得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这时忍不住往外看去,近处的屋檐与远处的门墙之间隔着一片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高照,本是暮春湿润的时节,却热的像是盛夏。看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由散了几分,低下头随手摆弄了下桌案上的捷报,轻声说道:“克平汉中,到算是今年头一件喜讯了。”

    自从进入四月以来,关中各地郡县便再也不曾报过雨水的消息,旱灾的到来虽早已是意料之中,朝廷上下也为此做了许多如沟渠、粮储等应对工作,但当它真的到来之际,众人仍是不免有些心焦。毕竟天威难测,人力渺小,所以南征的胜讯,在众人看来,无疑是件可以振奋人心的好事。

    太尉董承忽然对一旁的亲信、尚书仆射吴硕打了眼色,吴硕立时会意,说道:“臣听闻汉中富庶,其府库宝货、粮草堆积如山,皆为米贼张鲁多年经营。如今司隶校尉已兵指白水,朝廷再往其军运送粮草,路线绵长,翻山越岭,恐会愈加艰难,况乎近月以来,关中旱情初现……故而,以臣下愚见”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皇帝知道他藏着的是什么意思,点头说道:“嗯,你说下去。”

    吴硕一时捉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得伏身在地,加重了语气说道:“索性不如使司隶校尉就食当地,一应所需,皆从汉中府库支取,既可保证粮草不断,也可为朝廷节省仓储谷粟,以备旱情。”

    皇帝听了,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思忖半晌,忽的转脸问向侍中、平尚书事杨琦:“杨公以为呢?”

    杨琦盯看了吴硕一眼,在座的都是人精,也知道吴硕打的什么主意,汉中府库在徐晃入城之后就被封藏了,裴茂为了避嫌,也派人严加看守,就怕有在里头动手脚。故而在奏疏中甚至还请朝廷派人南下准备接收与清点,如今将这笔钱粮一股抛给裴茂自行处置,即便裴茂本人清正廉明,也难保底下人不会动坏心思,这终究会是个隐患。

    而皇帝特意问杨琦的意见,是想看看杨琦对裴茂的态度,一语道破,会打乱董承的心思,引得对方不满;不说话,又对不起自己秉正处事的心,而且,赵温还在一边等着接口呢。

    杨琦小心的绕过了这个坑,委婉言道:“用汉中府库以资前军,固然可为,但也应谨防宵小肆意调度,从中取利。不如由朝廷调派一员能吏,前往汉中督粮。”

    马日抢白道:“前次武都太守韦端,调集百姓,督护粮道,颇为得力。其人虽未有杀敌之功,却有运筹策算之绩,与其另托他人,不如继续使其督办粮草来得方便。”

    京兆人韦端当初仕为黄门侍郎,还是马日举荐给皇帝的,在他当时看来,这本是一颗闲棋,是他在当时与皇帝达成政治互信的一场简单的交易而已。毕竟韦端的声名不出州郡,祖上的家世也早已落魄,几乎从未进入过朝堂中心,所以马日便疏于笼络,对待彼等的态度,也就没有像对侍中马宇、劝农令第五巡等人那般亲近与认真。

    谁知就是这么个被他忽视、被打上了关西烙印的人物,居然被皇帝所看重,通过亲近韦端的两个儿子韦康、韦诞,间接的让韦端改变了立场,跳到了皇帝的阵营。韦氏今后前途远大,已是可以目见,俨然不需要再靠着扶风马氏的荫蔽。只不过念在不可割舍的同乡之谊,没有彻底与马日断了往来罢了,此番马日打算吸取教训,好生巩固与韦端、金尚等人的关系,对这些关西士人,即便是游走在权力场的边缘,他也得用心维系。

    关西士人虽仍凭借着主场优势,在朝堂上占据强势,但在外人看来,在士孙瑞被罢官以后,关西就已经开始显出颓势了。马日此次趁着最终录功封赏之前,示好韦端,就是为了试图振作。

    “武都面临的形势不比益州要简易多少,韦端一面要看护陈仓粮道、抚慰郡民,一面还要与刺史钟繇盯着陇西诸羌的动向,责任重大,再让他入汉中监粮,那武都怎么办?”皇帝摇了摇头,直接否决说道:“不妥当。”

    “陛下睿鉴,臣也以为然。”尚书令杨瓒闻声附和说道:“武都郡北接陇西、汉阳,西接白马、参狼等羌,位置紧要,不仅能干系到南征军务、还干系雍凉局势,岂能再委他职于韦端,使其分心旁务?”

    皇帝近期正打算子啊凉州给韩遂找些事做,故而在这种时候,断然不会让韦端再分出精力用在南征上:“不都说王朗此人高才博雅,恭俭节约么?如今既已诏拜他为汉中太守,那就让他赶赴汉中后,先点清府库钱谷财货,再与南郑令朱皓一同量入为出,负责南征军需。”

    见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在意料之中,吴硕忧心的看向董承,只见董承面沉如水,朗声答道:“唯,既如此,汉中府库之粮,足以资军数月。以南征诸将之能,这数月间大可为朝廷克复益州。故而,臣斗胆请诏,这一批将发的粮草,不如搁置不发,以待旱情赈济之用。再另遣快骑宣诏于汉中,许司隶校尉自行取用府库钱粮。”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接再厉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

    皇帝沉吟了会,忽的问向赵温:“上一批粮草是何时拨给?”

    南征的粮草供应在地方上是由韦端、射坚等人负责,在中央则是以司空赵温主持全局,他立即答说:“禀陛下,上一批粮草还是十五天前拨给的,自那以后,司隶校尉等军所需,皆仰赖武都太守韦端征集地方麦粟、以及从武都氐王窦茂等贼营寨俘获的大批钱谷。如今算来,粮草虽所剩不多,但大抵能再济用一些时日。”

    董承半是提醒着说道:“君上,既然汉中之粮可用,朝廷也不必再耗十数万的麦粟供应前方。与其将这些粮草在转运途中凭白耗散,倒还不如留待他用,今年旱情已成,若不多备些救济的粮草,恐怕……朝廷近年辛苦,会溃于一旦。”

    汉中的府库未有经过劫掠与兵燹,仓储钱谷都得以保全,裴茂在奏疏里仅是粗略的估计就有三四十万石,差不多够十万大军用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之内,难道还拿不下一个益州?

    董承之所以这么说,恐怕是想着宣诏派的是一路疾行的快骑、而新官上任,负责调度粮草的太守王朗紧赶慢赶也比不上轻骑加急的速度。

    这等若是裴茂可以在王朗到来之前开府取用钱粮,在这段无人监管的时间内,只要稍有疏忽,就会为人抓住把柄,事后论起功来,也会因此而打个折扣。

    明里暗里,董承都是在算计裴茂,但他偏就用的一个取巧的法子,没有影响、危害到全局的利益,理由也很光明正大。对于裴茂来说,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个人品性与能力的考验,事后吃了亏,也不能说全怪别人。

    皇帝认真想了想,觉得即便是要考验裴茂等前方将官的品性,也得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何况,此时相比起来,既然汉中不缺粮草,那这批将要发放的军需大可在别的地方物尽其用,这也是符合优化配置的观点。

    于是他点头说道:“便依此议。不过,此次旱情,不仅涉及关中诸郡,并州、雍州等地近来传报也有少雨、不雨等气候。是故,各地都要有充足的储备以应对旱灾。如今武都郡为了应付南征军事,驱役民力,疏于农桑,今岁旱情必然受灾严重。这批粮草虽然不再供给裴茂,但还是依原有的计划,取十万石麦粟,自长安发往汉阳待用。”

    董卓求得就是这个,南征是朝廷头一等的大事,分量不比旱情要轻多少,他没有必要、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暗中派人去汉中做什么手脚,这样只会得不偿失。所以他只能寄托于汉中郡看守仓库的掾吏手脚并不干净,裴茂军中督军粮的人不尽是正人君子。

    接着,他转头看向作为末尾、官爵最轻的尚书仆射吴硕,说道:“愣着做什么,去拟诏。”

    吴硕连忙应了几声,后知后觉的站起来,走到一边的小案旁拿起笔将刚才议论的事草就了几分诏书,然后将其双手奉上。

    虽然吴硕的品性为人所不齿,但他在尚书台多年,熟悉各类文事,对这种诏书辞令最是驾轻就熟,该避讳的、该简述的,他都做得十分妥帖。

    这一点,就连皇帝见了,也挑不出毛病来,他将诏书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便用彤管笔在草诏的首部勾了一圈,再递还给了仍在一旁侍立的吴硕,说道:“再添一句,就说这十万石粮,不是让他们拿到了就直接用的,而是要先存放着,随时应急。”

    “臣谨诺。”吴硕点头接过诏书,这诏书此时仅仅只算是草拟,只有等皇帝圈红了,才能将其誊抄、润色,再盖印形成正式的诏书,发放该处。

    汉阳郡南边紧挨着武都郡,其北部又是安定郡,大军驻扎,人口繁盛,可谓是雍州的核心郡县。将十万石麦粟运往汉阳郡,可以做多种用途,一面能随时接应上汉中的军需,一面能赈济因雍凉旱情而受灾的百姓,此外,还能就近为雍凉的羌事做好预备。

    凉州刺史韩遂在朝廷的几次催促下,还是在金城郡磨磨蹭蹭,一下推说钱粮征调不及,一下又说远近羌人不附,总之就是不肯出兵。非得等到这次裴茂攻下阳平关,见汉中局势再无反复的余地了,他这才算是下定决心,带着两三万人去围攻位于罕、自称河首平汉王的宋建。临行前,还派使者来长安请求拨给军需钱谷。

    韩遂不比马腾,马腾至少还有个扶风马氏的身份,又有马日作保,皇帝还可以姑且信之任之。而韩遂一介凉州士人,很早以前就具备相当强的独立性,为人趋炎附势,对汉室没有多少忠诚。像这种无法直接掌控的一方诸侯,朝廷不但不会给他拨给粮草,反倒还会防备他的任何动向。

    这一点,在承明殿的几个大臣们来看,几乎已是一个共识了。

    “凉州刺史韩遂几次借口违诏,不仅推诿不前,还拥兵两万余驻守榆中,这分明是想观望我军南征局势,借机行事。”韩遂的这个动作瞒不住旁人,赵温直截了当的说道:“臣以为,韩遂的心思就放在南征一事上。若是南征受挫,彼等恐会再次鼓动羌氐作乱,以此进据雍凉;若是南征事遂,彼等转向陇西,奉诏讨伐宋建,为时也不算晚。”

    榆中是金城郡最东边的一个县城,西南就是宋建所在的陇西郡,东南就是雍州刺史钟繇、以及安集将军张济等人所在的汉阳郡。若是韩遂要从金城出兵罕,完全不必借道榆中,而他却借口称要在此等待羌人义从,等大军集合了乃敢发兵罕。

    “如此行径,实在首鼠两端,非人臣所为。”董承忽然说道:“此战即便讨平宋建,那也是彼等谲诈无情,不足以称之为忠于朝廷。”

    陇西宋建虽然势力微弱,当初却是孝灵皇帝年间、凉州羌乱的主谋之一,在河西羌氐之中有极高的威望,朝廷这次诏令韩遂攻灭这个昔日一同反叛的同谋、前辈,一是假道伐虢,为南征汉中而虚张声势、转移外界的注意力,二是给了韩遂一个正式洗白上岸、向朝廷表明忠心的投名状。

    赵温眉头一皱,与马日、杨琦等人相视一眼,皆是会意,一众默契的不接董承的话茬,反而说道:“无论韩遂心思如何,一旦宋建败亡,雍凉之间必有动荡。如今正多事之秋,安集将军张济理应约束部众,严守边境,不得擅启战端。”

    羌氐对战祸最为敏感,宋建死后,必然人心惶惶,这就不得不让临近的几个归附于朝廷、位置关键的郡县长官,如武都太守韦端、汉阳太守射坚、安定太守郭贡等人严加戒备。

    作为防羌的前线部队、同时也是南征的后备部队,安集将军张济与护羌校尉杨儒共一万五千人,在汉中已定,益州短期内再无波澜的情况下,也开始要将视线转向雍凉等地。

    “韩遂若是奉上宋建首级,为朝廷铲除此等叛逆,哪怕他心思叵测,今时今地,朝廷也该嘉赏笼络。”皇帝对董承跃跃欲试的神情置若罔闻,轻声说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发号施宪

    “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进学解】

    宣室殿里,皇帝与司徒马日、司空赵温等几个大臣们仍在会议。

    在众人刻意忽视、冷落了董承的诉求之后,议事的话题不知如何又转了回来。

    荐举韦端处理南征军需一事被拒,马日也不气馁,他抬举韦端,不一定非得要皇帝同意了他的举荐才作数,只要把这件事传入韦端耳朵里,那也不算是白费苦功。

    于是他并不强求于此,在与众人答诺之后,继而说道:“汉中经此一战,亟待抚民,无论是为保今后驻军能就食当地,不仰运粮,还是为保此地生息,宜简拔良吏,以督劝农事为重。”

    “你的意思是?”皇帝问道,对于同一个臣子的建议,他也不能一味的拒绝、否定下去。若是言之有物,还要适当的给点甜头,才能不让一方势涨、一方势削。所以他想听听马日有什么建议,如果可行,那就依他。

    “陛下推行关中之军民屯田,成效显著,乃当今治民要务。汉中虽复,张鲁潜逃,但彼五斗米道信众,皆蒙昧无知、又多不事产业者,若是朝廷置其不理,任其来去,恐成隐疾。犹如张角兄弟死后,其渠帅流毒四方,叛乱不断,仍为各地祸患,牧守难制,此便为前车之鉴。”马日难得老练的说道:“如此,不妨先罪诛张鲁所设之‘祭酒’、‘鬼吏’等贼首,分散其众,将彼等纳入屯田,以典农都尉、农曹掾等将官治之。一者,可就地勤务农桑,以修养益州民事;二者,亦可对彼等信众严加看管,以防私下串联。”

    马日一口气说完,飞快的看了面露沉思的皇帝一眼,最后说道:“愚臣浅见,不足一哂,还请陛下睿鉴。”

    “如此高论,何有‘浅见’一说?”皇帝拊掌说道,五斗米道在益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巴郡民间底层的百姓多是其信徒,张鲁割据汉中时更是大肆推崇五斗米道,半强迫半自愿的让人信教。如果朝廷无法很好的治理这些底层信徒,那他们终将成为一个隐患,会动摇朝廷在基层的统治。

    “彼等‘祭酒’、‘鬼吏’等贼首,无论职权大小、罪愆轻重,概由官府逐一缉拿,听候发落。”皇帝顿了顿,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思忖一会,道:“至于其民,田宅无有着落者,可由朝廷设屯田等官,一体治之……汉中郡有多少户?”

    “有户五万七千余,民二十六万有余。”尚书令杨瓒知悉公文档案,应声答道。

    皇帝又问道:“武都呢?”

    “有户二万,民八万余。”杨瓒有些明白过来了,补充道:“这些都是数十年前的载记了,时移俗易,与今时的民户会有不小的出入。”

    “南征战事未决,关中旱情初显,雍凉羌事有警,陛下欲兴大事,不妨待外间安静了,再做计较为好。”杨琦说道。

    皇帝确实是想效仿曹操在历史上迁移汉中民户的行径,从汉中迁几万户百姓到武都、安定等郡去,一是增加该地的汉人比例,发展当地的经济,二是削弱五斗米道在汉、巴等郡的势力。历史上的曹操一边在应对刘备的攻势,一边还能完成迁移数万户汉中百姓入关中等地尽管这种移民的方式使得百姓多有怨言,但也说明以当时的国力尚且能应付这种大规模的迁移,如今的朝廷自然也可以。

    只不过万事讲求稳中求进,现阶段的朝廷确如杨琦所说的那样,内外局势紧张,在旱情将盛的压力下还支持一场南征已属不易,实在不适合另外兴起事端。何况张鲁、益州豪强未服,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皇帝本也没有这个意思,无非是想先投石问路,给众人透个底,试一试眼前这些大臣对迁民的态度。

    现在看起来,反应最大的还是杨氏,毕竟在去年朝廷就已于弘农迁过一次百姓到左冯翊,那次迁移的只是叛乱的张晟等余部,只是个不足为凭的特例。如今皇帝又要迁汉中民户,俨然是要将其作为常例了,他们自然要先延缓下来,试试皇帝的口风才行。

    “杨公说的是,彼等信徒皆奉贼首张鲁为师,强行迁移,恐违人意。待贼首降服,与地方黎庶说清道理以后,再做打算吧。”皇帝放下茶碗,看了马日一眼,慢悠悠的说道:“汉中不曾推行过屯田之策,于此政的制度、内容、实施,皆不熟稔,放之益州亦是如此。依我看,暂且让劝农令赴汉中督农,与典农、农曹掾等官配合,务求使屯田之政落到实际。”

    马日闻声一动,他刚才反应慢了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性情耿介直率的杨琦抢了先。此时听到皇帝说话,他如何会不明白刚才那几句话的含义?于是颇为感念的应答道:“臣谨诺。”

    “张鲁本为益州牧刘焉麾下司马,这些年来竟做出擅杀郡守、割据自守、推行妖道等种种叛逆之举。张鲁虽为首恶,但刘焉这失职之罪却是难逃其咎,着即诏免刘焉州牧之职,命其奉还印绶,早日归朝。”朝廷南征,对外公开的理由一直是讨伐汉中,只言片语不涉及刘焉,纯粹是为了安稳其心。如今汉中已下,皇帝也不再继续遮掩他进图益州全境的心思,索性解决了刘焉的益州牧职位,给了裴茂等人正式进兵益州的名分和理由。

    这一切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赵温等人也不觉意外,答道:“谨诺!益州沃土,四塞之地,合应简拔忠直,以授其任。”

    “益州刺史的人选……尔等荐举几个人上来,容我参详。”皇帝难得的给了众人一个荐举机会,说完,也不待众人如何回应,摆手说道:“此间无事,也都下去吧……对了,都水使者孔融,现今在何处了?”

    赵温等人正准备起身离去的动作皆是一顿,马日回道:“算其行程,现今应在左冯翊察看白渠等河工。”

    三月的时候孔融便从议郎的位置上调任都水使者,掌都水监,甫一上任,便被皇帝派出去巡视关中各地的陂池、河渠情况。这两年来,皇帝不停的让地方郡县大规模组织黎庶兴修水利,甚至为了河工而狠手整顿了左冯翊吏治,导致原司空士孙瑞、原左冯翊鲁旭接连被免。朝廷对水利、河工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底下的官员再不敢玩忽懈怠,都赶在去年年底,按时按量的完成了任务。

    虽然如此,皇帝仍不是很放心,于是便派了意气直爽的孔融为都水使者,在大旱之前,沿途查验河工,做最后的把关。

    “他奉诏在外,查验河工之余,让他分心多关注各地旱情,每到一地,便要上奏陈疏。”皇帝点点头,最后吩咐道。

    “臣等谨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计日可数

    “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休洗红】

    走出宣室殿,董承着意与吴硕一同并肩而行,他们走在右侧的陛阶上,而其余人都走在左侧。

    “董公,你且看眼司空。”吴硕在董承身边说道。

    “怎么了?”董承皱着眉,被这太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和不耐,他看向左前方的赵温,只见赵温面上带笑,走起路来轻盈无比,腰间的那块司空金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有什么喜事一样。董承心里发酸,当即轻蔑的说道:“这是见南征顺遂,他这个担负粮草的大臣,也能因功受赏了。”

    吴硕听出董承言语里的不悦,也不卖关子,说道:“董公所料不差,依在下看,赵公应也是知蜀地不日降服,其兄忠侯能身归乡里,故而欣喜。”

    前司徒、忠侯赵谦与司空赵温都是蜀郡大族,当年赵谦病殁,因为蜀地道路不通,故不得不浅葬于京郊。如今益州将重归朝廷治下,道路畅通,赵温这个做弟弟的,大可以将兄长的棺椁改葬蜀郡老家了。

    当然,这些只是表层,吴硕要暗示董承的是,曾经在朝堂之上算是势单力孤、不得不在杨氏、关东士人的夹缝里谋求立锥之地的蜀郡赵氏,在蜀地归附以后,势必会成为一大批即将涌入朝中的益州士人们的领头人。算上为南征调度粮草的大功,就连董承也不能冷眼旁观了。

    “不过,董公也无需多虑。”吴硕见董承脸色沉了几分,如是说道:“羽翼丰满,身边又有大帮益州士人集聚的司空,陛下用起来,未必会有如今这般顺手。到最后,还是得多有仰赖于董公,毕竟只有董公,才是天子身边最亲的人。”

    董承重重的点头,很是赞同吴硕的意见,天子心思多变,最是严防彼等士人抱团结队。哪怕赵温始终对皇帝忠心不二,利益攸关之下,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在他身边的那些蜀地豪强跟他一样同气连枝,在羽翼与皇帝之间,赵温迟早要做一次选择。而相比之下,没有庞大的士人集团依附的董承,其重要性与优势就开始凸显出来了,所以他此时的冷落只是一时的,今后总有皇帝再度重用他的时候。

    就如同两年前,皇帝任他清查上林土地一样,这个得罪人的活计,赵温以后手下的那些人,会跟着赵温去做么?

    董承也不是初入朝堂的新人,这两年身居高位,对各类形势看得清清楚楚,城府渐深:“你说得对,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如此,那凉州?”吴硕松了一口气,若董承真耐不住性子,要在这时候与炽手可热的赵温一争长短,那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别看皇帝今天一直对他冷漠无视,其实无时不是在盯着他,等捱过了这一阵,想必就能时来运转。不然,倘若董承今天不听劝告,一意孤行,那他自己也该另谋高就了……

    “凉州的事暂缓一边吧,韩遂奸猾,陛下早已对其有防备之心。前次已遣派黄门侍郎丘兴、殿前羽林郎周瑜赶赴汉阳,多半是已有成算,我等就不要再搀和进去了。”董承虽然能当机立断,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谁让天时人和都不在自己手上,殊为可惜,只好留待以后了。

    吴硕宽慰道:“益州之战,刘焉能否畏难而降,还没个定数,白水关、葭萌关、剑阁、雒城等处无不是艰险难越,不逊于阳平。裴公等人行军,不可能总会有麋鹿闯营、雷雨交作吧?这一仗少说得打到夏天,若是再启衅凉州,朝廷两处作战,可是万万不能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是以为有些想不通。”两人这时已走到殿门处,高大的轩车停在门阶前,董承一边说,一边先往车上坐了进去,往旁边挪了个位置给吴硕:“观赵温此人言语,还有杨氏……彼等似乎并不担心南征会旷日持久,而不愿在此时谋算韩遂的缘故,却是担心关中旱情。我想,定然有什么事,未有入我等耳目之中。”

    吴硕为董承在一旁骖乘,听了这话,不免高看了对方一眼,想不到对方也有这般机敏的时候,不全然是平庸凡才。他不着痕迹的收回眼底流露的一丝诧异,表现出一幅对董承的敏锐习以为常的神色来:“唯,董公说的是。只惜南征一战,自始至终,皆为陛下与司空、司隶校尉等人谋议,哪怕是前方军情,也是以封事上呈,我等不得而见。今日一想,恐怕陛下与司空等人对益州早有绸缪,只是不为我等而知罢了。”

    “那杨氏又如何会知道?”董承复又疑问道。

    “这。”吴硕语塞了,这却是他未有想过的问题,杨氏与董承、马日都未曾参与过南征的谋议,如今董承不清楚皇帝有什么能无视重山险关、轻松拿下益州的法子,看马日的言行,对方想必也是不知道的,那杨氏又是通过何等途径明白的?

    吴硕忽然有些心慌,像是暗夜里独自走在巷道,明知道风声诡秘,却始终看不见一个人影,更不知那道人影是否已经开始贴到自己后背上来了。

    这种时候,还是董承想得彻底,他微微眯着眼,轻声说着:“说起来这蜀郡赵氏祖孙相继为三公、位居中台,也算是益州高门……”

    吴硕脑中灵光一闪,立即说道:“正是,蜀郡赵氏的声名,可谓是名重益州。”

    董承眼看着轩车载着他二人缓缓行出宫道,忽地对吴硕问道:“那即是说,彼等与益州各家豪强,多有往来,甚或交情亲密了?”

    吴硕心里已然猜到什么了,赵温的宗族既然在蜀地颇有声望,而皇帝早在去年就预谋着图蜀的战事,那是不是就可以说,赵温已经派人到蜀地预先布置了?有裴茂率十万大军扣关虎视,又有蜀郡赵氏这等地方豪强做内应,益州再是山川险恶,人心不齐,又如何能与之一战?

    难怪自打得到汉中收复的消息后,皇帝与赵温便像是预知益州的后续战事了一样,原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谋篇布局。

    吴硕心里为皇帝等人未雨绸缪的布局手段而感到寒彻,又看到董承凝重的脸色,心知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这是自然。”

    “难怪。”董承缓缓说道,声音在车子的摇晃中有些飘忽不定:“他会如此高兴。”

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则毕露

    “今时平流闸下石渠岸里有一石龟,前人刻以志水者也。”【泾渠图说洪堰制度】

    皇帝一手扶着膝盖,从席榻上站了起来,坐着时倒还不觉得,一旦站起,皇帝才发觉他的腿弯处早已出了一层热汗。这层汗将皮肤与衣物沾在一起,让人湿热难耐。

    小黄门穆顺知觉的将皇帝从宣室殿带引出去,通过两侧庑廊,走过一条不长不短的台阶,来到未央宫前殿最高的更衣后阁。

    穆顺先将皇帝扶到席上,又奉上酸梅冷饮等物,看样子是不急着服侍皇帝沐浴更衣,而是要先请皇帝暂作歇息了。

    “怎么,今日的热汤没备好?”皇帝坐于席上,饮了口酸梅汤,他随口问完,便伸手招呼着随侍的黄门侍郎、侍中们依次坐下,一起进用茶饮。

    “今日掌汤的尚未知会奴婢,奴婢怕走了个空,只好伏请陛下稍待,容奴婢前去探看。”穆顺规矩的站在一边,躬身说道。

    皇帝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正好借这个闲时,与黄门侍郎刘繇、射援,侍中马宇、皇甫骊等人说会子话。当下看也不看穆顺一眼,轻声言道:“那你去吧。”

    “谨喏。”穆顺稽首拜礼,随即便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侍中、黄门侍郎从来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官员,除了掖庭后宫等私密不得出入以外,其余的地方,可以说是皇帝在哪,他们也得跟在哪。是故对于皇帝的日常起居、生活习惯、言行举止,他们永远都是第一批获知详况的士人。

    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他的每一个举动对政策、朝局的影响,不消多说,而作为近侍,也就必须要具有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敏锐能力。

    譬如穆顺今天这番与以往迥然有异的举动,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只是这个举动并不能依此揣度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连侍中马宇,也仅仅只是看了穆顺一眼,暗自留意而已。

    “马君,马君!”

    马宇回过神来,发觉众人都在看着他,不由得赧颜笑着,歉意的对皇帝、以及唤他的黄门侍郎刘繇拱手行了一礼。

    刘繇客气的摆了摆手,平静的问道:“近来这些日子,陛下嘱你每日察看昆明池石鲸,不知有何变化?”

    长安以及上林苑有大小池沼无数,譬如昆明、东陂、当路、以及镐池、祀池等,但其中最大、最著名的就是昆明池、太液池、兰池、以及未央宫中的沧池。

    由于这些天连日不雨,皇帝担心关中灌溉、生活用水是否匮乏,特意命身边这些侍中、黄门侍郎每日察看一边池沼的水位,然后按时上报。只要上林苑内的水域沼泽不见大规模缩减,那么至少能保证长安附近的百姓基本的生产生活。

    适才刘繇、种辑等人已经上报了各自所负责的池沼水位,马宇顿了顿,说道:“七日之前,昆明池水尚且漫至鲸腹,臣今早观之,发觉池水已退后一鳞有余。”

    在上林苑的诸多池沼中,许多大的池沼岸边往往都会有巨大的石鲸、石鱼以及石龟,这些东西有的长三丈、高五尺,有的长六丈,体型庞大,雕刻的栩栩如生,尽管经历数百年风雨,身上的每一片鳞片几乎都清晰可见。

    这种石鲸、石鱼并不只是用来装饰美观,而且还有测量水位线的作用。在古代这被称之为‘水则’,比如李冰在都江堰放置的三个石人,而放在现代,就是一根根按照一定的间隔,插在江河边上的水尺。

    只是跟现代的水尺大同小异的是,这些石鲸的首、腹、足等部位也有不同的刻度,水漫到不同的地方,就代表着不同的水位,朝廷也会根据水位,适度开关水闸,调整水量。所以无论是对洪讯、还是旱情,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信息。

    “再往后退,水就要到鲸尾了。”皇帝听完众人对各个池沼的水位禀报、尤其是得知水域面积最大的昆明池、太液池的水位之后,更是有些发愁的说道:“等鲸尾从水中露出,朝廷就要开始处理旱情、准备赈济灾民了。”

    侍中崔烈附会道:“臣听说昆明池的石鲸有灵,一遇雷雨,便常摇尾吼叫。凡遇旱时,常祭其求雨,往往灵验,如今旱情初现,陛下忧心旱情,不妨着人一试?”

    祭祀求雨要是有用,世上就不会有旱灾了。皇帝如是想到,若是在大旱的时候求雨,雨至则罢,雨若是迟迟不至,那祭雨岂不成了一场笑话?不仅徒然让人失望,而且还会有损天子的威信。

    所以就算要求雨,那也得寻个万全的时机才行,在当下,还是多仰赖人力与实际吧。

    皇帝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否定了崔烈的建议:“祭神求雨是大事,现在还不急,等过些天再看。”

    崔烈也是个知趣的人,见皇帝不赞成,便不再继续坚持。

    皇帝又说:“外间的情形,尔等也都知道,如今只是旱情初显,就已炎热至此,等到盛夏滴雨未落,黎庶受苦、朝廷也要受苦。尔等无不是近侍、重臣,自当忧民之忧,办事勤恳才是。就如这观察水则,别瞧它事小,就不屑于去做,要知这历年水情,皆要由此知之。若是为官者不知此等细微、而必须之事,如何得以治民?”

    这是谆谆嘱咐,也是对朝廷内外臣工的宣言,众人皆俯称是。唯有马宇脸上有些过不去,认为这是在敲打他刚才因事走神,明里暗里的指责他没把观察水位这件事放在心上。

    马宇脸色发红,有些不忿的说道:“臣等食君之禄,自当忧君之忧。《尚书》有载‘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可谓百官之人,各司其职,天下乃能大定。臣等随侍之臣,既要明白轻微之事,也要懂得百官各有其所守的道理。”

    他的意思是各官有不同的职能和所擅长的领域,他们这些近臣需要的只是如何服侍皇帝、观察学习政务,并在大的方面对皇帝提出参考,而不该去抢那些微末小官的事做。

    这番话于情于理来说,都不算太错,皇帝也不想与他争这一番口舌:“好,你说的有道理。”

    他将手上拿着的漆碗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你如今在侍中的位置上,果然把本职办妥了,也还好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调你任于他事,你既办不好,又像今日这般有话说,那可不行!”

    马宇知道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脸色一变,胸中那一抹郁闷立时消散,苦着脸低头应声。

    皇帝也不看他,把目光在座众人之间扫了一圈,如今的近侍之中,侍中荀攸远在汉中、杨琦尚在承明殿,真正敢与皇帝直言谏诤的人拢共也没几个,饶是黄门侍郎种辑性情耿介,此时也不愿给马宇帮腔。

    于是众人皆不敢与之对视,一齐低下了头。

    皇帝这才舒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沐浴清汤

    “宫人掌王之六寝之,为其井,除其不蠲,去其恶臭,共王之沐浴。”【周礼天官宫人】

    皇帝之所以把这种观察水位的‘小事’不交给上林苑令,而是交给这些权重的近侍们去做,主要是为了表示自己对旱情的重视。此外再就是为了借这些人亲身认识到旱情的逐渐加重,好反过来影响其背后各自代表的势力,让那些脱离黎庶与田野的重臣们对外间的旱情有所深知,而不是只知道风闻附会。

    两汉四百年的吏治,由一开始的朴素实际,哪怕小吏也能以高才实绩,累迁丞相;变为非簪缨高门,没有德望清名,不得为三公。

    这是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朝野不断败坏的风气,士人以获名士臧否、有清高德操为荣,以至于往往只要名声高洁,哪怕毫无治民之才,也能由一介白身,登入中台。而那些真正勤于俗务的,却因‘德薄名微’,而终身为人鄙夷,无法迈入权力中心。

    这种变化,严重影响到一个国家的政治生态与社会氛围,皇帝必须要试图将其扭转过来,免得发展到最后,变成魏晋时候虚华无实的‘清谈’与‘坐而论道’。

    亲以身践,这是皇帝一直以来所提倡的朴实作风,刘繇、种辑、射援这些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的人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无论是故意假装、还是真心转变。其个人办事作风都逐渐的受其影响,由一开始只知道张口谈经论典,变得开始趋于实干。

    这种变化虽然微小,但却是皇帝所乐见其成的。只要有了这么一个开始,自己再从中选择符合自己利益取向、办事朴素实际的官员,授予大任,其余的官员也都会纷纷开始转变,整个朝堂的风气也会有所改观。

    当然,这一切都还太过遥远,现如今,皇帝要全力应对的还是这天气。他忍不住又喝了口酸梅汤,抖了抖手,只觉得手臂上也闷得出汗了。

    更衣后阁之外,有一人脸色青灰、看着就觉得阴测测不好打交道的宦人,正在门口左右徘徊着,身边的中黄门都离他远远地,不敢靠近。这人正是在皇后身边跟着的掖庭令,之前在皇帝来的时候,他故意躲在一边不出来见驾,这会子等皇帝进去了,便跑到门口,俨然是要与人期会。

    见到穆顺走了出来,他赶紧趋上前去,极亲热的说道:“穆黄门,事情如何了?”

    穆顺慢条斯理的踱了过来,这一路走过来,两旁的中黄门皆默契的散开。他与掖庭令走到一处檐下,待对方又催着问了一声,方才斜睨了对方一眼,说道:“人是你安排的,这不得问你么?”

    “国家的心思如天高海深的,我哪猜得透啊!”掖庭令说着,见穆顺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顾自己与他其实同是六百石官的平级身份了,低声说道:“我的中贵人,你得给个准话,这事到底能不能成?”

    ‘中贵人’在汉代,一般是指内官之幸贵,如今宫中宦官虽然较前几年有所添补增加,但权势却不复以往,能被尊称为‘中贵人’的,放眼未央宫,也就只有在御前得受亲信的穆顺一人。

    穆顺两眼一瞪,不满道:“这事可是你说要办的,成与不成也都是你说的,如今心里慌起来了,倒还想把事推到我身上来了?”

    掖庭令把苦脸一收,尴尬的笑说道:“这是哪里的话!整个未央宫,谁不知道穆黄门服侍国家,最是体贴周全?穆黄门你也知道,国家的年纪放在民间,都可以为人父了,哪会不懂、不盼着男女之事?只是国家威严,一时没人敢给他说破这一层罢了,但咱这些做奴婢的,不敢说,总不能不帮着吧?”

    “可你这么一着,可是把国家给算计了。”穆顺两手背在身后,冷着脸说道。

    “奴婢确实该死。”掖庭令看穆顺的语气有些松动,假意给了自己一嘴巴,说道:“但为了国家着想,这点罪过也值了,若是穆黄门有顾忌,那就我一个人担着!”

    穆顺看到掖庭令的脸就讨厌,但谁叫他是自己的同乡,在宫中权力不小,以后无论是结伙作伴,还是拉着他一起对坑与自己不对付的大长秋苗祀,都不能把关系弄僵了。于是,他假意作色,其实态度已经彻底缓和了下来:“少来这套,谁不知你的性子,无论见到好的坏的,跑的比千里马都快。”

    “穆黄门说笑了。”掖庭令也是能屈能伸的主,他知道如果穆顺真的不同意这主意,早在一开始就拒绝自己了,临阵反悔,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囊,塞到穆顺手里,见穆顺表情有些不好看,又低声说道:“午后有空,到我屋里吃酒去。”

    穆顺这才松了口,掂了掂那袋金子,忽的伸手唤来一个长得很机灵的中黄门,径直把布囊抛到他怀里。那中黄门接了布囊,很自觉的把布囊藏在身上,又退回了原处。

    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掖庭令,轻笑一声,说道:“国家洞察明目,有些把戏,可瞒不住他。”

    掖庭令知道穆顺这是意有所指,只好讪讪的说道:“唯、唯,国家是什么人,那可是天生的英主。不过这英主,到底也是人生的……贵人你想,咱这些人粗皮糙肉,服侍国家沐浴的时候,哪有彼等采女的手滑嫩?国家吃了这一次的好,自然就会想着下一次了,最后若是知悉原委,不但不会有罪,反而还会记功呢。”

    穆顺估摸着出来的时间也久了,该拿的也拿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便不再唬他,说道:“采女服侍国家沐浴,是几代前就有的成规定例,按说起来,我等也不算擅自为之。”

    “唯、唯!到底是中贵人明白事理。”掖庭令附和道。

    穆顺看着掖庭令违心逢迎的神色,心里冷笑一声,这人说了一大通,还不老实交代,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区区几个采女,哪能收买掖庭令为她们奔走铺垫?

    若非是看在中宫的面子,就你那几块金子就想让我甘冒这个风险?

    “你还来得晚些。”皇帝看着重又回到后阁的穆顺说道:“今日比往日还要磨蹭了。”

    “唯,奴婢已经责骂过掌汤的黄门。”穆顺快速的说道:“如今香汤已经备好,奴婢恭请陛下移驾。”

    皇帝抿了抿嘴,他现在无论内外都热得很,无论什么事都得先洗个澡再说。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让穆顺将他带入另一处房间内,房间内水汽氤氲,里头早已备好了沐浴的香汤、澡豆等物。皇帝进入室内,两手平伸,任由穆顺在一旁动作不停,将皇帝身上繁琐的衮服正衣换了下去。

    热汤的温度适宜,皇帝刚一进去,便顿时惬意的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还未开口让穆顺来搓背,只闻见一阵香风从身后袭来,几只嫩滑的柔荑,便轻轻的搭在自己的背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澡濯难遂

    “卯酉门中作用时,赤龙时蘸玉清池。”【渔父词】

    身后站着的不止一个年轻漂亮的采女,她们三三两两,各自面带羞怯,有的用手撩起水,轻轻泼洒在皇帝的肩背;有的则为皇帝揉捏着肩上的肌肉。

    她们的动作都是无比的小心翼翼,拘束谨慎,皇帝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力度与触觉跟往常有所不同。

    “是谁?”若不是自整顿宫禁以后,一直对穆顺以及未央宫的安保持有信心,皇帝此时就该跳起来了。即使如此,他心里仍不平静,只待转过头看见几个怯生生的年轻采女,这才放下了心,平静的说道:“谁许你们进来的?”

    这几个负责服侍的采女都是才进宫不久,跟其他被选入的采女一样,学好规矩后,按照姿色、性情、能力、背景,被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任职。长得好看的,舍得花钱打点的,就会安排到离皇帝近些的地方,而那些姿色不过关的,不舍得花钱,或是得罪了人的,就会安排到永巷这种地方,寂寞无闻的挨上大把韶华岁月。

    眼前的这些采女都是第一次被派来服侍,也是第一次面见皇帝,听闻皇帝不带喜怒的语气,都跟犯了错似得跪下稽首。

    虽是宫中服侍贵人的采女,但能走近皇帝身边,身上的穿着与姿色自然是远胜于寻常人的,尤其是这一个个怯弱畏惧的神态,更让人我见犹怜。皇帝皱了皱眉,眼神飞快的从这些环肥燕瘦、各有特色、身上因为要帮皇帝沐浴而刻意穿着单衣的采女身上掠过,他不再多看,而后对外间唤道:“穆顺,穆顺!”

    穆顺还没进来,一个长相标志的采女突然匍匐在地,抽噎着对皇帝说道:“陛下、陛下恕罪!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不是擅行妄为……”

    皇帝有些听了,本来背对着采女的他,一下把身子转了过来,这番动作顿时将木桶里的水搅起了一阵波浪,‘哗哗’作响:“有意思,你听谁的命?”

    “是、是掖庭令。”这采女生怕触怒皇帝,连连叩首,抬起头时,眼圈都红了一片:“掖庭令说陛下身边照理是要有人侍奉,尤其是这沐浴,照往例都是由采女……”见皇帝有些不信,她又忙说道:“孝灵皇帝当年就是如此……”

    她越说越小声,本来一件有理有据的事情,却被她说的像是做贼心虚。

    皇帝在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到这里他心里差不多也明白了,这事估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看来手下宦官们忧君之心,倒是比后妃还要急切些。看着身前这几个十七八岁,战战兢兢的年轻采女,皇帝也寻不到理由加罪惩处,只得摆摆手说道:“都起来吧。”

    这时候穆顺在门边探首探脑的,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正好被皇帝看见了:“你在门边张望些什么?”

    穆顺一愣,这才讪讪的走了过来,浑似做错了事一般,但脸上却挂着尴尬的笑,这在皇帝看来,他倒不像是自觉做了一桩坏事,而是做了一桩好事、却没有做好。

    他一边走近,一边对慌然不知所措的采女们摆了摆手,低声道:“都下去,下去。”

    皇帝只待看着那些采女扭着婀娜的步子走了,这才收回目光,对穆顺说道:“这是掖庭令自作主张,还是你与他早就商量好的?”

    穆顺知道皇帝不喜欢有人跟他故意卖弄心计,也不遮掩,径直坦白道:“陛下睿鉴!奴婢等岂敢私有图谋,掖庭令调选采女入更衣后阁,更衣侍奉,是依前代的成例……奴婢也只是有所耳闻,不能说是商量。”

    “即使如此,何不事先禀报于我?”皇帝心仍有不平,今天能在自己身边随便调动采女,这要他如何信得过自己的人身安全?

    穆顺等的就是这句话,先洗清嫌疑,然后再逐步推卸责任。他知道皇帝向来都很重视个人安全与私密,若是不解释清楚,很有可能祸到临头:“禀陛下,掖庭令已经报过了,说是前日里上的奏疏,陛下当时还允准了。”

    皇帝一怔,这倒是他所未有料过的回应,不过经对方这么一提醒,他确实是想起来掖庭令上过相关的奏疏,说是新入的采女都已教习了规矩,打算将她们分配到各个地方去,其中还特意请命在更衣后阁、宣室、温室、清凉殿等寝殿禁中调补采女、宦官,以备听用。

    当时皇帝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径直允准了,甚至还口头吩咐穆顺亲自去挑选一些老实可靠的人来。却是没想到这些人里,会有采女是负责伺候沐浴,早知这样,他当时就该把这个成例给废了,免得像今日这般惹出一身燥火。

    看皇帝一脸苦色,穆顺紧跟着说道:“这事也是奴婢的不是,本该将今天的变动告知于陛下,只是想着以往沐浴也是奴婢以及其他采女在场,是故……奴婢失职,请陛下赐罪!”

    以前的那些采女无不是姿色平庸,都是董卓在时从雒阳宫随驾迁来的旧人,本也是底层宫人,因为老实懂事,所以才不拘什么样貌,被调到御前听用,哪里比得上今天这些精挑细选的?以后若沐浴都是今天这些人,皇帝真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何时去。

    此时皇帝不愿承认这是因自己的失误而引发的乌龙,一时不好下台,见穆顺勇于承担责任、未有丝毫推诿,倒是让他的心里顿觉好受了些。

    但是尽管如此,这件事的背后定然有着穆顺与掖庭令二人的自作主张,所以该责还是要责的:“我看你近来是无事可做,竟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要不要我指使你一个上林苑采樵的职事?”

    穆顺心里一慌,他着实没想到皇帝如此介意今天这事,他都委屈求饶了,皇帝竟还要惩处他。难道皇帝还没够亲近女色的年龄?可按宫里的老人说,孝桓、孝灵皇帝这年纪都开始宠幸后妃了,那些引导的宦人也无不事后获赏。可皇帝偏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分明已经开窍了啊!

    “奴婢不敢,奴婢已经知罪了,陛下要打要骂,奴婢不敢有任何怨言,就求陛下不要打发奴婢出去……这还不如杀了奴婢呢。”不论其中缘由是什么样,穆顺是真被吓到了,他生怕弄巧成拙,被皇帝从云霄之上摔入泥壤。一边不住的求饶着,一边在心里恨掖庭令恨得咬牙,早知道管他什么中宫的面子,以后还是惦记着自己要紧!

    皇帝冷哼一声,这时已把身子转了回去,眼神似若无意的往水中看了一眼,漠然道:“再有下次,定饶不得你。”

    接着又说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香草藏衣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

    穆顺大松一口气,赶紧答谢,心里想着下回就把那些老人们叫回来,虽然那些采女样貌平庸了些,但好在皇帝不想今日这般抵触。他站了起来,没急着走,还试图做点什么讨好一番:“陛下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婢伺候陛下?”

    皇帝这时已经准备动作了,此时听罢,不由恼道:“你聋了?”

    穆顺这下是真不敢说话了,几步便往门口退去,刚到门边,忽然听门外传来内谒者令李坚的声音:“禀陛下,皇后在阁外求见。”

    正主来了。

    皇帝眯缝着的双眼微睁,顿时松开了握着的手,对李坚说道:“快去宣进。”

    说着,皇帝便从水中站起,简单擦拭了下身子,便穿上一件单衣走了出去。

    此时董皇后穿着盛装,朝皇帝款款而来,见皇帝这时已简单穿好了衣服,坐在席上,头发还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她细长的眉头讶然一挑,也没流露什么,大大方方的敛衽一礼,笑道:“贸然觐见,还望陛下恕罪。”

    “这没什么贸然的,起来吧。”皇帝正一手擦揉着垂下的头发,一边偏着头对董皇后笑说道:“皇后难得来一趟前殿,可是有什么要事?”

    根据制度,掖庭嫔妃不得擅自出入皇帝与大臣议政的前殿,当初宋都私下跑去宣室见皇帝,完全是靠着宠信,不足以为援例,唯一特例的,就是与皇帝‘同为一体’的皇后。

    作为这个天下的女主人,汉代皇后在宫中拥有的权力以及其衍生的政治权力,远胜于后世的其他朝代。当然,这种权力的运用还得有足够强力的外戚、性格绵软的皇帝相辅相承才行,譬如同样是孝灵皇帝朝,宋皇后就因小人谮毁而死,何皇后就能鸩杀贵人。

    至于现在的朝廷,皇帝一直以来的强势掌权之下,便是董皇后也不敢随意出入前殿,这次即使来了,也仅仅只是止步于更衣后阁、而不是象征意义巨大的宣室殿。

    董皇后特意走近了皇帝身边,极自然的从皇帝手中接过细软的缣布,为皇帝擦起头发来。她没有作声,只是微不可察的轻闻着,皇帝身上的气味干净清爽,没有一丝用过澡豆的残余味道。董皇后再看了眼皇帝上身穿着的轻薄单衣,衣下的块垒肌肉、连带着上面的水珠都隐隐可见。

    她心里有了数,故意不答,凡是先笑道:“臣妾是打扰了陛下了么?”

    “不,你来的正巧。”皇帝右手支着下颔,刚沐浴完的他此时半露衣衫,随意至极的坐在席榻上散热纳凉,与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我正打算一会去椒房寻你呢。”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轻启朱唇,打趣道:“臣妾若是不来,陛下或许又要留宿清凉殿、或是宣室殿了。”

    “这是哪的话?”皇帝眯着眼睛,对方此时正隔着缣布轻揉着自己的头部,恰到好处的按摩让皇帝很是享受:“这几日忙,又要布置南征军务,又要预备着地方上的旱情,哪有心思来寻你们?”

    不单是这几天,自打这半年来,皇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躲着后宫众人,就连最受宠的宋都也不见得有几次能留下皇帝夜宿,每回都说前朝政务繁忙,可前朝真是如此么?且不说董皇后,就连宋、伏两位贵人都通过各自背后的家族得知,前朝其实有时并不算忙碌。

    可她们偏不能将这个浅显的谎言揭破,不然岂不是证实了她们不仅有渠道沟通外朝,而且还能窥视皇帝在前朝的一举一动?所以只好各自装着糊涂,而如今,却是董皇后率先忍不住了。

    她仍伸出双手为皇帝揉着头,哪怕此时皇帝的头发已经全干了,董皇后仍是不急不慢的揉着。似乎是不经意的,她青色的宽袖从胳膊上轻轻滑下,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像是被削了皮的细长藕节。一只金步摇在董皇后发上轻轻晃动着,不时垂落在她的鬓角,轻盈灵动。

    她是那么的仪态万千、风姿动人,可眼下的这个少年却半阖双目,什么也没瞧见。

    董皇后不免有些失望,仍勉强笑道:“臣妾也知晓陛下勤政,是以从不敢有事烦扰。但臣妾想着,即便是田间最苦的农人,一天下来也有休憩乘凉的时候,陛下乃天下之主,也该有劳有逸才是。”

    “你这是邀我去你那?”皇帝有些好笑的说道:“往日派长御来寻我,我屡屡不至,这会是要亲自过来相请了?”

    董皇后听出了皇帝话里的轻松惬意,趁热打铁说道:“臣妾可未曾这么说,倒是陛下刚才说了打算一会去椒房。”

    皇帝轻笑一声,忽然伸手捉住了董皇后的一只皓腕,将其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他侧身坐好,偏头看向董皇后,正好看见这一处未收的美态。此刻的董皇后淡妆薄粉,与以往的妩媚艳丽比起来,更显得少女天生丽质。皇帝轻嗅了下,好奇的问道:“你身上藏了什么香,倒是味浓清雅。”

    “就只是寻常的佩兰。”董皇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只做工粗糙的香囊,有些不好意思的递给皇帝,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宫人缝制的佩兰都是往年干草,香气有余,但不够清新。于是臣妾前些天命人采摘回来,正巧那时伏贵人教会臣妾用针线,便索性亲手缝制试试了,香囊不如何好看,让陛下见笑了。”

    “既已拿出来了,还藏拙做什么?”皇帝从董皇后假意遮掩的手中拿过这只香囊,随意打量了两眼,评头论足道:“确实不好看,伏寿那么好的技艺,见了你这香囊,都要无颜面说是她教的你了。”

    竟也连伏寿也比不得了?

    这番直接的话让董皇后面色一僵,好在她反应的及时,很快调整了表情,笑道:“陛下莫要再打趣臣妾了,臣妾就是不敢显拙于大方之家,所以才将其藏于袖中。若非陛下,臣妾还不愿拿出来呢。”

    皇帝看了看香囊上的一道不知是未有缝合好、还是故意开着的一道口子,那道口子里有许多绿叶紫茎的兰草,浓郁清新的香气就是从这个口子里传出来的。他在手心里掂了掂这只香囊,心里默默有了计较,顺口说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此物向来用以衬君子之高洁,夏月佩之辟秽,如今佩在你身上,也不算脱俗。”

    “谢陛下夸赞。”董皇后高兴的答道,将刚才的那一丝不愉快瞬间给抛到了脑后。

    怀情的少女从来如此,一颦一笑,永远都是为了眼前那一个人。尽管其中有着复杂的利益牵扯,但仍不可避免的,有着这单纯朴素的一面。

    “待我更衣。”皇帝将香囊放回董皇后手上,起身准备去到另一处:“一会我等去椒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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