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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章 醉翁之意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国子监’是陈纪在临去前,皇帝对他交代的‘第三处’要改革的事宜。为了防止太学有士人与寒士争抢员额,又为了适时的给利益受损的士人群体一个补偿与笼络,皇帝利用以往‘自大将军以下至六百石,皆遣子受业’的成例、以及孝明皇帝准许功臣之后、四姓小族另开学舍的故事,单独设立一个贵族学校,定为国子监。

    国子监设祭酒一名,其余设教习若干,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义的大儒来授业,一应体制与待遇比照太学、甚至比太学还要优越,位置皇帝也早已选好了,就定在长安曾经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陈纪重重点头,见黄琬对皇帝所提出的改革方式并无异议,甚至大为赞成,陈纪自己也就不觉势单力孤了。有了黄琬的背书、再加上其身后杨氏的支持,这一次太学改革、国子监新建,不仅将成为他莅任太常以来的首要良政、只要运作得当,更能为他助长在士人中间的声望!

    “既然子琰也无异议,不妨在我与赵子柔具事奏陈以后,另行谒阙上疏?”陈纪出于两家情谊、以及平素里对黄琬清望才干的敬佩,好心为对方打算:“你也闲居这么久了,我耳顺之年尚且入朝为官,你不过才知天命,如何不能再为国家尽能效忠?”

    他这番话多半是出于爱惜黄琬的才干,想让他再度出仕为国效力、另一个缘故则是希望黄琬在起复之后,能与他同气连枝,成为他在朝中值得互相扶持的一个臂膀。

    “是啊,黄公。”冷落在旁的陈群忍不住开口了,他适才在陈纪来之前,便与黄琬闲谈过一段时间,知晓对方绝无‘退居田园’之心,不过是暂且蛰伏,以待良机而已:“朝中诸公,太尉董承粗鲁无能、德不配位;司空赵公虽有清名,却一味奉迎陛下,未见有何匡正之举;司徒马公庸懦而少机变,不敢担当。既有声名,又能为国事有所裨益者,唯黄公是举!”

    “尔来长安不过两日,对当朝诸公倒是知悉于心。”黄琬不忙回应,先是笑说道。

    陈群讪讪的笑了一下,另一边的陈纪倒是说道:“此子虽居于末座,倒是有好一番话要说呢。”

    “哦?”黄琬笑容淡了几分,看向陈群,说道:“愿闻其详。”

    陈群与陈纪对视一眼,而后说道:“在下只是有些疑惑,不敢当得大言,既然黄公有所垂询,在下便只好言尽。依适才家君所言,陛下想改革太学,于员额、选士等处多行方便,以广纳寒士。为了表示公允,陛下又允准家君荐举德才著望的大儒添补博士、又新开国子监……而在下却以为,陛下对太学改制,于寻常士人也多有惠及,未必会有太多人兴而劝阻,若单为如此而特加恩惠,未免太过了些。”

    他有意避过了此事对身为太常的陈纪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单是说皇帝为了换取士人对扩大寒士入学的支持,特开国子监以优厚士人,这未免太过。要知道在朝的官员虽然多为豪强、大族出身,但像陈纪、黄琬这样相对开明、有一定威望的老一辈士人,甚至会在保证公允的前提下,主动支持皇帝不拘一格培育良才的作为。

    皇帝完全可以拉拢这些开明的大臣,以最少的代价换取这次改革的成功,可却为何一来就做出这么多示好?所以皇帝的这一系列做法在陈群、乃至于陈纪看来,都有些反常。

    因为皇帝在他临去前莫名的一番问话,问陈纪与黄琬是否有交情,这让陈纪事后心有所感。所以在出宫之后第一个来寻的就是黄琬,认为皇帝问他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在暗示着什么。

    如今看黄琬听完之后,未曾丝毫抵触,反而一副早有定计的样子,陈纪便能笃定,答案就在黄琬身上。

    黄琬面露沉思,像是为对方这番话而有所触动,他沉吟道:“元方可知,你出宫之前,国家接到的奏疏上所言的是何事么?”

    “这倒是我不曾知悉的。”陈纪不知对方忽然问起这个是作何用意,他不禁回忆起皇帝稍显释然、却又未露多少喜悦的神色,迟疑着说道:“但我观国家的神色,似乎是件喜讯。”

    他很快醒悟,旋即问道:“子琰莫非知晓一二?”

    “若是所料不差,应是益州克复的捷报。”黄琬比初来乍到的陈纪父子更为熟悉朝廷现下所面临的各种事故,由是推测说道:“凉州韩遂正在讨伐宋建,却时刻观望,不肯轻易出力,而旱情一时也未见纾解的可能,所以这份奏疏必然不是为此而来。除去这两件事,也只有益州的战况了,自上月大军攻下汉中以来,蜀地人心动荡,指日之间,便能再度归顺供职,于今已过去旬月,也该决出胜负了。”

    随即,他又将自己与妻弟来敏、辅兵校尉吴匡之子吴班等人私下策反蜀地豪强的谋议一一说了出来。当然,在他的有意修饰之下,一番为了自己再度借功起复的私人行为,上升到劝说刘焉迷途知返、身在江湖仍思国事的忠义。

    陈纪在旁听得唏嘘不已,固然敬服于黄琬对刘焉的一番恩义襄助,同时也服膺于对方早已打算好了如何起复、并在起复的同时为朝廷解决一大难题。与他抱有同样心思的陈群,此时更为动容,收起了心中的那一抹傲气,真正开始佩服起这些老谋深算的前辈们。

    “只是,这件事似乎与长文所言,并无多少关联。”陈纪复又问道:“吾素来知晓子琰之深谋,长于我等,此时莫要虚辞应对,当畅言才是。”

    “国家要想办的,绝非太学一事,而在于太学其下所辖之格物院,以及近来偶有风传的太医院。”黄琬如实说道,后者关于太医院的事情,是当初华佗听了皇帝的教训、在南下汉中为法正治病前到黄琬府上所说的。

    跟改革太学选士方式、员额等方面比起来,另外开设培养工匠、医生这类非良家子的学校,一经提议,毫无疑问会引起轩然大波。任何人都会从中联想到孝灵皇帝的鸿都门学,这个跳开太学入仕、征辟察举等正式体制的非主流入仕途径,是孝灵皇帝对抗士人钳制的重器!

    这也似乎是如今的皇帝,想通过大步让利所要达到的真正意图

第二百二十一章 深信如初

    “经营之日,言听计从,宁廓区夏,遇既隆也。”【魏书崔浩传】

    且不论黄琬如何去思量皇帝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陈纪如何安然的接受这个烫手山芋,但说陈纪走后,皇帝仍在钓台兀自凭风临的轩站了良久。

    司空赵温在身后细细看着军报,那封军报很是简短,内容却足堪震撼,倒真如黄琬所猜测的那样:‘益州平复了’。然而这封军报单只是说益州牧刘焉病死,白水、剑阁、葭萌等关数日告破,至于具体的情况却未曾详述。

    赵温缓缓吐了口气,不管怎样,益州方面已经不需要再付出太多人力物力、乃至于牵扯精力了,凉州的韩遂听闻此讯,以他狡诈精明的个性,自不会与朝廷为敌。而朝廷也大可腾出手来,从容的应对这场愈演愈烈的大旱、甚至是关东逐渐有些不稳的局势。

    他正打算想好措辞,为皇帝好生庆贺一番,只听皇帝悠悠说道:“益州克复,非是胜在战场之上,而在于帷幄之中。”

    赵温一愣,旋即说道:“自古行军用兵,皆以攻心为上,今能以画策之谋,得赫赫之功,正可见陛下有用兵帷幄之才、睿鉴烛照。”

    “非我一人之力,裴公、荀君,这些人回朝后都是要大赏特赏的。”皇帝看着浩瀚的沧池,双手负于背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眯了眯眼。

    赵温请示道:“不妨先将此奏下发承明殿,大告于天下,再容臣等议功叙绩,先为陛下拟定一个封赏?”

    “不是说才拿下剑阁、正在进讨张鲁与赵韪么?”皇帝心态沉稳,倒是不急着将此事大肆宣扬,他状若随意道:“这份军报不过是仓促所作,实情不详,为的只是要安我的心、以及提前邀赏。待过两天益州真正大定了,必有正式的捷报传来,把战局的原本、个人的功过都说清楚了,再议论封赏不迟。”

    “唯!”赵温见皇帝从容淡然、不以物喜的气度,心里着实为自己感到汗颜了一番。既然皇帝心中已有计较,他也不便再请示下去,只好答道:“臣请诏命,此等军报,不妨先传告承明殿诸公,好让诸公心安。等南方捷报频频传至,臣等再候旨发落。”

    “此事也不需瞒着,要传索性就传开,好提一提被这日头晒蔫了的人心。”皇帝侧过身来看着赵温,再度提醒道:“论功行赏的事,暂且不急着定。”

    赵温于是微微俯身,说道:“臣谨诺。”

    “益州当地的士人,你看都有几家堪用?”

    赵温像是才发现自己离得皇帝太近了,自觉的躬着身子往后退了一小步,谨慎的说道:“益州是臣桑梓,臣不敢言。”

    “这叫什么话?”皇帝知道他谨慎有谨慎的缘故,这番惺惺作态也是就连他们君臣之间,仍不得不走的程序。他语气和缓的说道,话里极为大度:“为人臣者,岂不闻‘举贤不避亲’之语?益州克服以后,朝廷势当派公车南下征辟、以收贤才与己用,安抚蜀地人心。你既为我股肱,又生在益州,于该处豪强、名士,总有所闻,可不许在此忧谗畏讥!”

    话说到这份上,赵温也不再忸怩,益州重归朝廷以后,该处的士人势必会涌入朝廷。届时作为益州最显赫的门庭之一、身居三公高位的赵温,也势将成为这批益州士人投效依附的核心。让本来在诸多大势力之间显得孤弱的他,实力骤然膨胀,实力的变化以及地位的水涨船高,随之而来的也将会是改变其他人对他的想法。

    别的人有什么想法对赵温来说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皇帝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左右手突然强壮了起来。

    如今虽然从皇帝所表现的态度看不出什么,赵温心里仍是定了几分,随即说道:“广汉任安,此人乃蜀地处士,最是仁义直道,流名远播,门下弟子杜琼、杜微、何宗等人俱是蜀中名士、颇有声望。如今若是见察,受任于朝廷,则益州人心可得。”

    “我也知道任安的声名!”皇帝自言自语似得说道:“我有意让他做国子监祭酒。”

    赵温一惊,下意识的说道:“此职不是让太常荐举?”

    “我可未说过此话。”皇帝轻蔑一笑,他将整个身子转了过来,背对着阳光,整张脸都遮蔽在阴影里:“我只说要新设国子监,这祭酒一职须得另外商榷。国子监如此要职,我岂会轻易托与他人之手?只有交给你看护着,我才能安心。”

    看来皇帝是真的未有因蜀士即将入朝、而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赵温想到这里,他多日里来既为势力大增而喜、又因受忌而忧的心情,顿时如冰涣雪融,消散了所有的忧虑,只剩下满腹的喜悦:“臣谢陛下提携之恩,微贱之躯,何能蒙此殊遇?必得竭尽智忠,呕心以报。”

    说完,他又有些迟疑道:“只是任安此人素来不慕名利,孝灵皇帝时曾屡下公车征辟,其人屡屡称疾不就。臣担心,这会耽误陛下的大事。”

    “此人来或不来,就得看你在蜀地的颜面了。”皇帝往前走了几步,赵温立时让开,只见皇帝一边往钓台外走去,一边说道:“他不来也没关系,朝廷多得是大儒名士,左右另寻他人就是了。”

    这差别可大多了,赵温如何也舍却不得这块好处,他咬了咬牙,心里暗暗赌咒,说什么也要将任安请出来。

    他抬步跟在皇帝身后,为其揭开帷幕、步出钓台。

    皇帝甫一走出来,头顶便倒了树似得遮上两顶华盖,顶着一片荫凉,皇帝缓步走到乘舆旁边站立,对赵温吩咐道:“刘备此人勉强当得大用,只是这朝廷名器,不可私相授受。徐州牧的位置他做不得,不然以后像什么话?让他做刺史吧,再传诏给田畴,让他以越骑校尉的身份兼任沛国相,进讨袁术署任的沛相舒仲应,威胁袁术侧翼、声援徐州。”

    “臣谨诺。”赵温站在车旁恭敬的说道,适才说好的让承明殿的那些人在明日召简雍,看来只是问个情形而已。皇帝向来乾坤独断,这种军国大事,除了荀攸、贾诩等人以外,他很少问过马日等人意见,赵温已经见怪不怪了。

    皇帝点了点头,这才登上乘舆,打算就近回前殿的宣室里去。车行到一半,却遇见不知从何处过来的内谒者令李坚,其人拦下乘舆,跪在道旁说道:“长公主入宫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诸事之由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省试湘灵鼓瑟】

    “在何处?”皇帝问道。

    李坚答说道:“在天禄阁,说是书上有疑难,要请教蔡公。”

    万年长公主刘姜现已出宫开府别居,所以每次入宫都会有人来禀告皇帝,皇帝也会视情况去见上一见。此时皇帝略作思索,很快便点头说道:“是有段日子未曾见皇姐了,那就改驾,去天禄阁。”

    话毕,他又把穆顺招了过来,在其耳旁轻声问道:“上回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穆顺想也不想,立时就明白皇帝问的是长公主的那件事,这件事可是皇室私隐,穆顺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在皇帝面前乱说,此时见皇帝问起来,他不得不答道:“有些许眉目了,只是奴婢也不敢断定……”

    随后他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与了皇帝。

    原来刘姜早在出宫之前,由于时常前往天禄阁看书,与秘书监众人所在的石渠阁仅隔着一条路。秘书监内众多秘书郎无论才华、相貌,皆是当世难得的俊彦。刘姜曾远远窥探,竟是对其中一人有所心仪。

    皇帝恍然想起刘姜这段时间才开始随身带着、时刻把玩的一块玉石,竟有些不可置信:“是他?”

    “奴婢不知,生怕有损长公主声名,故而未敢声张。”穆顺低下头说道。

    “你做得对。”皇帝随口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就难办了!”

    两人一时无言,未过多时,乘舆便转至天禄阁。

    想是中黄门没有事前打好招呼,或是乘舆来的太快,对方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皇帝刚到天禄阁,便听见第三层的阁楼里传来阵阵清脆的琴音,那声音既像是春日河堤上吹拂的暖风、又像是雀鸟在山野中鸣叫、又像是清泉在月光下缓缓流淌。

    皇帝不是没听过宫廷乐府乐师弹奏的琴瑟,但那无不都是循规蹈矩,每一个曲调都符合乐理、讲授上古圣贤制此乐曲的道理与用意、尽是些堂皇庄重的调子。他本以为这种单调的古琴声只会让人听着恹恹欲睡,如今却是让他一霎时改观了。

    原来这世上没有不好听的琴曲,只是有不会弹奏的人。

    兰台令史蔡邕明显是不曾料到皇帝会来的这么快,他匆匆忙忙的与总校五经、负责收录编撰《皇览》的侍中崔烈,还有几个书吏从天禄阁中走了出来,听到这犹未停歇的琴音,一脸尴尬的站在皇帝身边。

    “请陛下恕罪……”蔡邕正欲解释,却被皇帝挥手打断。

    可这到底还是惊动了弹琴的那人,好端端的一支曲子戛然而止,皇帝好不扫兴。也不理蔡邕等人,大迈步走入阁中,登上三楼,发现中间的屋子里端坐着万年长公主刘姜。旁边的席上空余一条漆案,漆案上摆着一架琴,琴的尾部似乎被火烧焦了一块,一只博山炉正在桌旁冉冉升起几缕白烟。

    刘姜的身后摆着几扇屏风,房间内别无其他的出口,见皇帝进来了,刘姜立时站了起来,从容的笑说道:“陛下来了,也不曾遣人知会一声,倒显得这里局促了。”

    “适才是何人在弹琴?”皇帝看了一眼屏风。

    “是蔡公家的女儿,因为颇同文理,寻常无事的时候也会进宫来帮着整理图籍。”刘姜掩着面笑了,走上前来拉住皇帝的手,说道:“本来是想让她一同与我见驾,怎奈何她却像受惊了的鸟雀似得,倏地躲了。人一急起来,事就越做越错,陛下体谅女儿家脸薄,不敢面圣,就饶了她这次失礼吧。”

    “蔡公的女儿?”皇帝记起了这个在历史上身世可怜的采女,说道:“是早年间嫁给河东卫氏的蔡昭姬?”

    他早已听说在去年的时候,孀居的蔡昭姬便从陈留老家听奉父命,只身来到长安。这期间,他一直想见见这位才女,但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名义去召见,后来政务逐渐繁重,他便将此事搁在了脑后。此时听刘姜说起来,他立时起了兴趣。

    刘姜拉住皇帝的手,轻轻往门外推去,竟是不想让皇帝进来。她纠正道:“不是昭姬,昭姬孀居在家,不愿出府露面。这是她的妹妹贞姬,陛下忘了?几年前蔡公被诬下狱,还是此女谒阙上疏,请求宽赦的呢。”

    经过提醒,皇帝想起来了,当初确实是有过这件事,蔡贞姬的上疏还是赵温代为呈递的。而皇帝在之后能直接驾临尚书台,一举收回旁落已久的批阅奏疏的权力,说起来也多是借由蔡贞姬之力。

    蔡邕的两个女儿,次女蔡贞姬的名气、才气丝毫比不上其姊昭姬,若非是在这个时代亲身听闻过,皇帝甚至还不知蔡邕有两个女儿。他记得此事,顺着刘姜使的劲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说道:“我记得此事,那时还曾下诏嘉奖过她。怎么,这是要将我拒之门外?”

    “此时将她唤出来,岂不是说她‘畏君如虎’、‘君前不敬’?女子清名要紧,彼又是情急之下乃出此昏招,并非有意躲着。”刘姜好生解释道:“陛下纵然不顾于此,也好歹要顾念蔡公的名望,不若装作不知,待下次再见不迟。”

    皇帝一时对这个易受惊吓的跳脱女子很感兴趣,纵然心中并无怪罪之意,此时也不好强行要人家出来,不然让对方心存悔疚,传出去说蔡邕教女无方,终是不美。

    他点了点头,顺从的跟着刘姜走到另外一处书室内。

    两人走后,一个清丽白皙的俏脸从屏风后露了出来,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深处似乎藏着两点晨星,晨星跳跃了几下。确认房中无人以后,身形娇小的蔡贞姬这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先是为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而犯下的错事懊恼不已,旋即又是一阵后怕,幸而皇帝没有强求她出来,不然事情可就难办了。

    “蔡公二女皆通文理,蔡贞姬从小跟在蔡公身边,文辞、典故、琴曲皆为其所长。所以有的时候,蔡公常带其入内整理书籍,或是与我像今日这般弹琴说话。”刘姜怕皇帝多想,主动将缘由说了出来。

    官员带亲属入宫中办公并不是件稀罕事,比如黄琬的祖父、孝桓皇帝时的名臣黄琼在其年幼时,便经常随其父黄香出入台阁,习见故事。后来受官任职,由于早年在中台的见识,使得他人情达练,朝堂臣子莫能与之抗辩;除此之外,还有太仆赵岐,他直接是生于御史台,所以曾表字台卿。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是很久以前就墨守的成规旧矩,皇帝也知道一二,好在只有那些颇富声望的名臣、或是位高权重的重臣才敢带家属入内,一般人都不敢随便出入,所以皇帝目前也只好听之任之。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情难当对

    “预愁嫁娶真成患,细念因缘尽是魔。”【用遣妄怀】

    长公主刘姜与皇帝两人来到另一处书室,里面的陈设倒算简单,推开窗,便能直接看到北司马门。由近及远,视线更能沿着笔直的横门大街,一览无余的看到北边的横城门。

    “看陛下的脸色,想必是遇到喜事了?”刘姜与皇帝并肩站在窗边,稍微退了半步,笑着说道。

    皇帝侧过脸来,看见自己这世上唯一留存的亲姐姐,穿着件符合礼制的衣服,头上戴着一只步摇。她未施粉黛,却显得清丽脱俗,这个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长公主气度的女子,如今在本该悬着黄金辟邪的腰间却佩着一块方形的白玉,圆润光泽,显然主人有时常温养:“确实是喜事。”

    他的眼神很快从那块玉上移开,轻声答道:“益州的战事要告捷了,司隶裴公已率军进入蜀地,待讨平张鲁、赵韪等人后便可献俘凯旋。这一两个月来,朝廷上下无不关心着此事,正好此事在旱情炽盛前宣告终结,朝廷也好将精力放在当下了。”

    “真的么?”刘姜虽不怎么关心国事,但对这种大事还是有所耳闻,她欣喜道:“刘焉拒命多年,于今终于使益州重回朝廷治下,实在是祖宗庇佑此战功臣,不论是领兵之将、抑或运筹之臣,陛下可都要依次封赏。”

    “定然是要赏的,单不说别的,裴茂此战当得封侯!余者如荀君、盖顺、徐晃等人,也皆有爵赏。”皇帝说着说着,忽然略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法孝直他们没有因病而不能随军画策,此战我也会有更大的封赏给他们,可惜啊……”

    刘姜轻笑了一笑,语气随意的说道:“陛下不是遣派太医南下诊治了么?法孝直此人年轻康健,不会有事的,以后也多得是时候为陛下效力。”

    皇帝目视着刘姜,此时的他身体渐壮,已经在身高上超过了眼前的这个皇姐,他略带着俯视的角度看着刘姜,对她脸上的任何一丝微表情都不放过:“风寒这个病,说它难治,一个壮汉闷被褥里睡一晚也就捱过去了;说它易治,纵使行伍之卒也难免药石无医。听说法孝直病了,傅彦材在随军入汉中后特意前往看望,谁料到,他也病了。”

    “什么?”刘姜神色微变,脱口便道:“他与法正情谊也不算如何深厚,明知风寒易染,何故偏要去探望?”

    话刚说完,她立时醒悟过来,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秘书监中,法正心胸狭隘,只有放荡不堪的王辅、与同样性情乖戾的裴潜肯与之相交,像是傅干这等高门之士、英烈之后,自然是不屑于与法正结交的、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探望病情。刘姜怔怔的与皇帝对视着,表情由一开始的惊慌转为沉静、懊恼,而后便是一副被抓包之后仍不觉理亏的倔强。

    她本来就不觉有错,由此愈加理直气壮了。

    皇帝目光平静,稳稳的与刘姜对视了半分,刘姜的眼睛永远像是一口历经沧桑事故的井水,但这时候的井中却不似以往那般平淡,反而隐隐映照着精光像是有块金子掉入井中。

    率先败下阵来的是皇帝,他别过目光,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司马门,似乎那几个在司马门的阴影下乘凉站哨的卫士、于某些方面很是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不再回头,语气仍是平静淡然,只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如此大事,皇姐何苦瞒我?想来是把我当做了外人,不好商议私密。”

    “不。”刘姜目光流转,眼眶里似有水光,她近前一步,从一侧看着皇帝漠无表情的面色说道:“我早已说过,这事我自有分寸,一时还用不着你费心。”

    “我曾说过‘尚公主当列侯’,不是谁都配得上我刘氏女。尤其是像我姐这般清丽出尘、外秀慧中的女子,谁家得了都是天大的福分!”皇帝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傅彦材的先父是先帝赐下的‘壮节侯’,前年我已给他袭了亭侯的爵位,再算起北地傅氏的家世、名望,任谁也挑不出不足来。”

    刘姜的眼中仍带有顾虑,似乎并未真正信服皇帝说的话。

    果然,皇帝还有话要说:“傅干此人,才华是有的,可他自打奉诏入秘书监以来,始终是态度冷淡。虽不至于不听命、不做事,但举手投足之间,总是对我、对朝廷有所疏离。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怨我刘氏,当时其父在汉阳郡抗击羌人,兵临城下,其父打算壮烈殉国,傅干当时苦求而不能违……”

    刘姜眼神抖了抖,忍不住垂下了眼睑,眼睫在阳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阴翳。她含泪欲泫,心中如何不知当年往事,不论因由,孝灵皇帝宠信宦官、败坏朝政,的确亏待了天下贤士。像是傅干这般对汉家朝廷、对刘氏天子失望、乃至于心怀怨恨的不在少数,有的迫于形势,重归治下、有的甚或还在他人麾下,图谋叛逆。

    皇帝往后一步,与刘姜面对面的站着,趁势说道:“这些年来,傅彦材退至乡里,率厉义徒,心里想的一直是‘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若非我掌握大权、矢志中兴,朝廷有振作之象,彼也未必会应命相佐。”

    说起当时,皇帝征辟傅干这个忠烈之后入秘书监,傅干确实是不想来,无奈他忘不了父亲,家中其他人却能轻易忘得。傅巽、傅睿等长辈亲朋接踵相劝,念在家族情义以及朝廷看似恳切诚挚的份上,傅干这才受诏,代表傅氏走进皇帝身旁。

    “皇姐,我若将你许给他,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刘氏?”皇帝伸手拍了拍刘姜的肩膀,入手处就像是拍到一团轻软无骨的棉花。他这是第一次见刘姜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无论是皇帝穿越以来的所见、还是脑海中的儿时记忆,刘姜给他的印象都是一个冷静坚毅的女子,也只有这样一个女子,以后才有足够的心志做皇帝的亲党!

    “壮节侯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可谓壮烈豪雄。”皇帝收回了拍着刘姜的手,似是不忍见刘姜即将悲伤的样子,转身便往外走去:“不说值不值得,就说他傅彦材,心怨未消,会对皇姐有所心悦么?以后便是同居一处,也不过虚应形势,徒增伤心罢了。”

    皇帝并不知道此时的傅干在经历了阳平一战后,在心态上已经有所改观,他只是出于此时的立场,设法劝情窦初开的刘姜早些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深心自许

    “。”【】

    皇帝下楼去后不久,蔡贞姬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她先是在门边探首看了看,见到刘姜正背对着门口,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像是硬抗着无形的重担。

    刘姜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的景色,全然不知蔡贞姬走近身边。

    “长公主……”蔡贞姬只比刘姜小上两岁,十六岁的少女,又是出身高门,在这个时代早已心智成熟。她与刘姜以琴相交,这一年来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关系也非生人可比。

    见刘姜默不作声,蔡贞姬便主动走到对方面前,却见刘姜的右手放置胸口,手中紧握着一块圆润的璞玉。这块白玉通体采用阴刻的手法,中间钻孔,用一条赤绶系着,玉身上刻着几行模糊不清的小字,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不过蔡贞姬知道这总归是些吉利的话,因为这东西的名字叫‘刚卯’,上面的字必须要选在一年正月卯日卯时才能动刀雕刻,时辰一过,就得立即停止。按当世风俗,佩戴此物可以鬼怪辟易、百病不侵,所以在两汉时期,人们都会以其作为护身符来佩戴。

    刘姜手中的这块‘刚卯’显然是很有年头了,看起雕刻的手艺也不像是宫中所有。蔡贞姬正欲发问,却忽然注意到刘姜低垂着看向那方‘刚卯’目光似有泪光闪过。

    她顿时一惊,忙道:“长公主这是怎么了?是出了何事?”

    刘姜摇头不语,尽管她闭着双眼,但眼泪却断了线的珠子似得不停往下掉。此刻的她已经撕去了一切的伪装,哭得像个无助的弱女子。蔡贞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刘姜,平日高傲的万年长公主此时也顺从的靠在蔡贞姬的肩膀上一抖一抖的抽泣着。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刘姜在蔡贞姬耳边带着哭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蔡贞姬也为其所感染,险些跟着落下泪来。只是皇帝还在楼下,车驾也未见远去,她不好与刘姜抱头哭泣,便轻轻的拍着刘姜的后背,安静的听她哭诉:“……他总以为自己想的才周到。”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蔡邕与崔烈等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待到天禄阁门口时,皇帝甫一暴露在阳光底下,只觉得胸口没来由的很是气闷,像是有块石头堵住了一样。

    他当初将傅干外放为一个小小的沮县长,并不主要是为了预先拿下沮县这个自武都入汉中的要隘,而是想把傅干这个人打发的远远地。皇帝一直以来都瞧不上傅干那幅委屈别扭的样子,像是这秘书郎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要做,却是迫于形势勉强应命而已。

    若不是顾念着傅氏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对皇帝也算有大用,皇帝早想将这个不跟自己一条心的傅干驱走了,岂会让他在省中担当一个‘八秘’的名头!

    皇帝每次想到这里就来气,虽然他扪心自问,认为依当年的情势,傅燮为了一个烂到根子里的王朝、一个沉溺酒色的皇帝而牺牲,确实死的不值。但这一切又跟现在的皇帝什么关系?皇帝自认为论亲贤下士、论勤于政务,他已经远胜于前面两个皇帝百倍了,就算是父债子偿,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更何况,哪有臣子跟皇帝暗地里含冤抱屈、跟皇帝闹情绪的?

    在此之前,皇帝还想着刘姜不管看上谁了,只要家世、才华能入了他的眼,就算还不是列侯,皇帝也能给他运作一个出来。可谁知秘书监那么多人,刘姜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傅干。

    难不成真让皇帝赔一个姐姐给傅氏,才算是了结当年恩怨?

    且不说傅氏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桩联姻对皇帝有没有好处,就说是刘姜的婚后生活,皇帝也不会轻易应承。

    这般想着,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气,胸口的郁结仍未消散,对面石渠阁中的秘书监众人早已得知皇帝驾临,一个个自秘书令荀悦以下皆在身边侍候,似乎是以为皇帝要例行来石渠阁读书。

    只是皇帝这时没了那幅心境,他回头看了眼有三层之高、檐牙雕琢的天禄阁,又看了看与他同站在阳光之下的秘书监众人。忽然开口,对众人说道:“石渠阁本为朝廷藏书之所,不宜频频有众出入。秘书监制度草创以来,始终未曾有正式的府署。当初是见石渠阁典籍杂乱,无人看顾,这才许秘书监伴我进学之余,兼顾整理图籍。”

    秘书令荀悦与兰台令史蔡邕、侍中崔烈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俱是不知皇帝突然来这一遭是什么意思。

    他们知道皇帝还有话讲,一个个强忍着阳光酷烈,像个泥偶似得缄默不语。

    “如今石渠阁、天禄阁之图籍书册业已整顿,而蔡公、崔公、荀公等人又要于此担负编撰修史等事。撰文修书,图的便是清静,每日秘书监众人诵书论经,难免有所叨扰,于今也当另择一处,以为府署了。”这是皇帝早已想好的主意,石渠阁等处藏有太多的图谶、史传、以及官方私密档案,不适合让秘书监的人看到。

    索性趁此机会,让彼等另外换个地方侍候读书,一来可让秘书监有个正式办公的府署;二来也好防止那些敏感性的‘**’外传于世以后想要有所借阅经书以外的书籍,得先在皇帝这里要条子获准,再去石渠、天禄阁等处索取。

    于是,皇帝说道:“孝武皇帝时有待诏金马门,又有玉堂之署。前人故事尤且可追,如今便诏秘书监移至玉堂殿,伴读之外,再权待诏之责。”

    这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变动让众人的反应都有些平平,秘书监的性质与当年的金马门待诏相差无几,确实不适合长处石渠阁这等修书藏书的地方。何况既是待诏,便要位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时时准备听候传唤,石渠阁在未央宫北,距皇帝日常所在的前殿,跟玉堂殿比起来确实是远了许多。

    而这番变动,却在隐然之中,赋予了秘书监在陪伴皇帝读书以外,新的一项权力待诏。

    待诏,以待天子命也。

    这是一个以备顾问、可以与皇帝讨论政事的实权,算上秘书监今时的地位,秘书郎已经可以算是除开侍中、黄门侍郎以外,最为权重的近侍。

    虽说皇帝平时也会在秘书监与众人讨论国事,但这并未真正成为一项明文制度。现在皇帝将其钦定了下来,也不知是无心之举,还是别有用意。

    蔡邕尚在犹疑,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想法,也不好拒绝这个冠冕堂皇的诏令;而崔烈向来以奉迎上意为要,只有赞成的谀辞,断然没有谏拒的理由。

    至于利益攸关的秘书令荀悦以及桓范、杨修、司马懿等秘书郎们,见到自己年纪轻轻便能与皇帝名正言顺的讨论国事、甚至影响国策,就更没有不愿的道理。

    皇帝说这些也不是要和他们商量,他的目光深深的从喜形于色的杨修、桓范等人脸上一一掠过,便什么话也不再说,径直上车去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贪官图爵

    “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书康诰】

    蜀郡,都。

    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仍落着牛毛似得细雨,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打的湿滑无比,人走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到。多少年前铺砌的石板地砖早已被风霜侵蚀出岁月的痕迹,坑坑洼洼的表面上俱是积着水,每一片水洼都映着一片天,此起彼伏的晃着细细的水纹,而后被过往的人一脚踩碎,碎珠似得乱溅出去。

    此时正是建安元年四月初九,陈纪父子尚未入京,裴茂与大军仍顿足关下、静窥良机。就在众将心焦之时,蜀地终于发生了意想中的变故。

    “让开、都让开!”

    几个表情狠戾的健仆一边与吕常带着的奴仆推搡对峙着,一边不住的呼喝,在他们中间站着一名身着华服深衣的年轻文士,生的还算俊俏,但脸色苍白,身子瘦弱,仿佛被这雨淋上一阵就要倒了似得。

    这人正是刘瑁,他此时面色不善的盯看着试图阻拦他们入内的吕常,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吕常,你算是我长辈,又不惧艰险护我父子入蜀,有恩于我家,所以我平日里才给你几分颜面,唤你一声‘吕公’。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是我刘府的管家,不过是我父念在你又老又残,不堪外任的份上才让你寄于门下驱使。如今我父病笃,他身边就我一个儿子,我家的家事,如何轮到你做主!”

    吕常脸色一白,在刚才的推搡中身子半边都沾上了雨,这使得本就身子不好的他,脸色更为憔悴了几分:“我等是奉使君的命守在此处,使君说了,不得轻易让人入内,一切事故皆等病愈再说。还请郎君千万体谅我等,念在老朽当年随供君牛马任劳的份上,莫要让我等难做啊。”

    说着,他忍不住朝刘瑁左右两边看了过去,站在刘瑁左右的并非寻常的府中奴仆,而是形貌身形俱迥然于中原汉人的羌人、叟人,他们皆是披甲带剑,帽子一样的头盔上系着一根白色的、由牦尾编织的饰物。他们像护卫一般站立在刘瑁身侧,手按剑柄,似乎随时能拔剑杀人。

    刘瑁冷笑了一声,一手指着吕常,厉声说道:“我既为人子,到如今连家君病了都难得一见,这若是传出去,岂非说我不知孝道!单你口中之言,焉知真伪?我非得亲眼瞧我家君一眼不可,给我让开!”

    说着,他身边的几个叟人便拔出剑来,缓缓往吕常等人走去。

    吕常身边的几个奴仆苍头被那雪白的剑光一晃,顿时就如鸟兽散,只留下吕常一个人持簦站在门前,脸色竟是比刘瑁还要苍白。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血溅当场的时候,一旁的庑廊上突然跑来几名婢女,她们见着刘瑁就叫道:“郎君!夫人这时说要见你。”

    “待我先见了阿翁,再回去拜见母亲,杀了他!”刘瑁神色冰冷,不为所动。

    吕常两股登时战栗,他曾也是见识过生死的人,不过一旦老年,便愈加惜命,若非是心里一直有个要报答刘焉知遇之恩的念头撑着,吕常早早便让开了。靠着这股气,他硬是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硬骨头的模样,随后他又听那名婢女说:“夫人说郎君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去寻她!”

    “慢着!”刘瑁顿时一惊,立即叫停了准备动手的手下,如今正处关键时期,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杀人闯门,说出去也不好听。非到迫不得已,他心里也不愿冒着寒了手下人心的风险,就此杀了吕常这个忠仆,。

    听见事有转机,他立即回身看向那说话的婢女,说道:“儿子要的东西并非寻常,阿母手中怕是没有。”

    那婢女早已得知吩咐,话不多说,连忙往怀中掏出一物来,从廊下伸入雨中。刘瑁定睛一看,只见婢女手中捧着的是一方小小的金印,一条紫色的绶带系着其上的龟钮,那只龟钮被铸造的栩栩如生,像是真有一只金龟正昂首望天,在微雨中淌下两行泪来。

    金印紫绶,非公侯不得有。

    这是刘焉当年入蜀时,被孝灵皇帝封为阳城侯所赐的金印,与刘焉手中的益州牧、监军使者两块官印合一起,就是刘焉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也是他掌握益州的‘权’。

    刘瑁经常在刘焉身上见过此物,一眼便知真假,虽然这块阳城侯印只是个身份的象征、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权力,但既然侯印在母亲费夫人手中,想必官印也在!定是他母亲费夫人担心父亲刘焉昏迷不醒,被身边的卢夫人乘机偷了去,所以代为保管。

    想到这里,刘瑁大步上前,一把夺下了金印,亲自辨识了一番后,遂紧紧的将其握在手中,对婢女呵斥道:“走,带我去见阿母!”

    如今官军已经拿下汉中,正连日扣关,刘瑁既未听到刘焉托孤的消息,也没等到刘焉的死讯。为了尽早把控大局,他接受校尉孙肇的建议,带着人先入府中,把州牧的官印拿到手,借口刘焉病重不能理事为由,暂代职权,发号施令。

    益州牧与监军使者的官印是为‘权’,孙肇手下的数千叟兵精锐是为‘力’,有了权力,刘瑁这个益州之主自然就易得了。

    见刘瑁行色匆匆的带人远去,吕常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撑着竹簦往内室里走去。

    才一进屋子里,淅沥的雨声便小了一半,似乎刚才外间的喧闹与争执并未影响到此间的宁静。吕常小心搁下竹簦,在门下换了鞋袜,踏着地板吱呀一声走近主人床榻。

    益州牧、监军使者、阳城侯刘焉神色灰败的仰卧在床上,眉目紧闭,瘦弱的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像是已死了一样。

    “使君。”吕常躬着身子站在一旁,仔细端详了一下刘焉的病容,担忧的唤道。

    刘焉没有出声,只是砸了咂嘴,仿佛在梦中遇见了什么好事。吕常见状,不由放下心来,可随即,他一颗心却又立时提起这些天刘焉的身体是一天坏过一天,连汤药都断了,这几日不过是耗命等死,怎的今日精神又好了些?

    吕常正在这么不住地往坏处想着,只见刘焉缓缓睁开眼,白浊的瞳孔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吕常身上:“那逆子来过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狐死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九章哀郢】

    “郎君带了几个叟兵,适才想闯进来,在下未能拦住。幸而是夫人遣人给了他阳城侯金印,将其叫过去了。”吕常心有余悸,一字一句的说道。

    “果然世道丧乱,人不知礼。”刘焉静静地听吕常讲述着,好似说的不是他们家的事,他简单评述道:“几块金银死物,倒比孝道还大!”

    吕常为人本分,本不该在刘焉面前说对方儿子的坏话,但今日这事着实刺激到了他,心头愤慨之余,让他不得不说上一句:“人不知礼,与禽兽何异?”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不对,正欲解释,却见刘焉面色平常,附和说道:“是啊,与禽兽何异。”

    吕常不欲接着往下说,于是另起话头说道:“此次多亏了夫人相助,不然真的让郎君闯进来,事情就愈加难堪了。”

    “也多亏了她,老夫临死时才能看清这狼子之心。”刘焉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解脱,但神色却显得很痛苦。

    作为身边最信任、亲眼见到刘焉全程在幕后抱病布局的人,吕常如何会不知道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里想着什么。这一回是刘焉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最后的机会,若是刘瑁不安分,索性就给他想要的印绶,随其胡闹,最后大不了丢下他一个人死,保全刘氏全族。而若是刘瑁安安分分的过来请示探望那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刘焉不在为如何解救这个逆子而烦恼,心里不觉失望、反倒很是轻松。毕竟狠下心丢掉刘瑁、不再为其打算了之后,刘焉所面临的选择已经很好走了:“张鲁到巴郡去了?”

    “唯,听说已集聚了巴郡七姓夷王杜、朴胡等人,似乎与江州赵公在暗中有所密谋。”吕常不免忧心的说道:“若不是这几日下雨,山洪冲毁了道路,我看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裴茂尚在白水关外,张鲁等辈只需拿下葭萌、剑阁等关,依然能恃险而守。关中之于蜀中,转运艰难,这场仗势必不能长久,彼等捱过了这一时,依然能称雄一方、去效仿公孙述的故事。”刘焉声音飘忽不定,轻轻吐着气说道:“赵韪此人向来与我面合心异,我料定他非屈居人下之辈,未曾想会与米贼勾连在一起。巴西赵氏向来比不过蜀郡那一支,难得出一个大吏,如今却是颓败可期了。”

    “说起蜀郡赵氏……”吕常看了刘焉一眼,说道:“如今郎君品性已是如此,在下愚见,其已无可回头,使君不妨可以做决断了。”

    “是啊,也该做决断了。”刘焉突然哽咽了,浑浊的双眼如涌泉般流下两行清泪,他似乎还能想起当年入蜀,刘瑁年纪轻轻便吵着嚷着要来。嘴里说的是‘阿翁尚且不畏艰难,乘险而行,做儿子的岂有不随身照顾的道理’?那时的刘瑁是何等的乖巧懂事、机敏孝顺啊,简直由里到外,处处都像他,为何来蜀地这两三年,竟像是变了个模样。

    吕常静默的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为人父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还要伤心的了,刘焉临死还要经受这一番打击,看在吕常眼里也是于心不忍。

    “你自去寻高吧,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也亏得他始终信我。”刘焉说完,便缓缓阖上双眼,再无声息了。

    吕常在旁站了一会,见刘焉没有动静,正打算后退离去,依早前二人的谋议行事。刚退了半步,只听刘焉闭着眼,叫住了吕常,说道:“你说,我做错了么?”

    “使君为国为家,都料算兼顾,处处周全,已然无错。”吕常眉头皱了几分,说道。

    刘焉轻抬了一下手,他似乎是想将手臂抬起了摆动,临了却没有气力,只好微微动弹了一下:“不,我是说我当年听信方士之言,策划入蜀的事。那时候黄巾虽灭、其势犹存,孝灵皇帝又一味的宠任宦官,不思变革。他以为自己在世上一天,便可任性的活着、便可肆意玩乐,日后纵是驾崩,也不过弃天下于身后罢了。”

    吕常嗫嚅了几下,说道:“可我听来君说,孝灵皇帝其实是有振作之意的。”

    “来敬达又是听谁说的呢?”刘焉沉默了一会,复又道:“纵然有重设州牧、建西园军等政,有心治剧理烦,但终不过是缝补之策罢了。”他顿了顿,艰难的咽下喉咙里的一口痰:“所以我那时便想着,既然政治衰缺、王室多故、天下将乱,我何不避乱离世?正好广汉董公生前对我说,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我这时便动了心,光武皇帝以远宗绍承中兴、孝桓、孝灵等历代先帝也是以宗藩继位,我也是刘氏宗亲,如何不能再效一次光武?”

    来敏自然是从朝廷哪里说来的,皇帝亲政以来所做的种种事迹,大都传入刘焉耳中。对于皇帝少年有为,刘焉惊诧之余,却颇为不屑于皇帝的某些行径,比如威逼群臣同意盐铁专营、比如执意要以武力讨平关东……

    若是刘焉坐在那个位置上、或是皇帝没有亲政的才能、甚至是他入蜀的意图不那么叛逆……

    吕常没有说话,这些都是刘焉这几日常说的陈词滥调,似乎是每一个垂死的人都会回顾这短短的一生,懊悔、得意、释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但吕常观刘焉现时的情形,一时却把握不住对方究竟是在后悔当初贪图‘天子气’而入蜀割据,还是在得意于当初毅然入蜀的魄力、在蜀地杀伐果断的手段。

    或许还有更深的一层,却是吕常未曾领会到的。

    那就是遗憾。

    “我这几日都在做同一个梦。”刘焉像是梦呓一般,在屋外如蚕食桑叶般沙沙作响的雨声中,语气变得缥缈不定了起来:“梦见幼时的我光着双脚在江夏的小路上走着,天上正落着细雨,四野全是翠绿的稻田。我脚上沾着泥土,身上淋着雨,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嘴里还哼着放牛的牧童才会哼的乡曲野调。”

    吕常心里若有所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使君曾经还有如此童趣。”

    “不是童趣,我幼时从未做过这等事。”刘焉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睛炯炯有神,明亮无比。他轻声哼唱着,不知是不是他所说的那首小调,渐渐的,他脸上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我只是曾在马车上见过类似的场景,你可知道我当时看到那个孩童怡然欣喜的在雨中漫步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什么么?”

    “不、不知道。”吕常看着刘焉的神色越来越好,眼圈顿时就红了。

    “我在想啊。”刘焉的声音越来越轻,若是不屏息静听,简直近乎于无。他眼中的亮光也宛如烛火,在燃尽前发出最后一丝耀眼的光、宛如这个老人在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声叹惋:“他为何就不穿鞋呢?”

    忽然平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抽泣,好像那老人仍在不服气似得说道:

    “我没有做错”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昭德塞淤

    “此又皆势处极重必难返者。”【万历野获编】

    出身江夏大族的费夫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看上去并不如何引人注目。其实在早年间,费氏一直是刘焉府中精明强干的当家人,只是这些年来刘焉听信卢夫人蛊惑,疏远亲戚,费夫人这才自晦避事。

    作为嫡子,从小深受宠爱的刘瑁并不怵费夫人,何况现今箭在弦上,他行事更无所顾忌。

    甫一入内,便开门见山:“阿母,儿子欲成大事,还望阿母体谅才是。”

    费夫人正背对着门,坐在木格窗边的席榻上,听见儿子的话以后,她转过头看了刘瑁一眼,语气平淡如水:“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她挑了挑下巴,示意着墙边的一只漆盒。刘瑁脸色一喜,正欲大步上前去取,却听费夫人又说道:“我的儿,在你拿去之前,作娘的有句话要叮嘱你。”

    刘瑁停下了脚步,见费夫人面色沉重,想了想,说道:“阿母但有吩咐,直说便是。”

    “费氏是你母家,费观、费伯仁兄弟是你的表亲。”费夫人带着略为强硬的语气说道,虽然依如今的她根本无从威胁到刘瑁:“所谓‘内亲其亲’,尔等今后总得相帮相助,不得互为仇敌。”

    刘瑁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如同往常,自己所提出某种非分的要求得到父母满足之后的那种千依百顺。眼下这场景恰似往昔,不过费夫人的语气稍待恳求,让刘瑁心中有所触动。他笑着迎上费夫人投来的目光,点头答道:“儿子以后少不得要倚靠伯仁他们几个,阿母不说,儿子也知道该怎么做。”

    费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便垂下首不再说话了。

    刘瑁这才走到墙边,拿起漆盒,从中拣出两块直径比五铢钱大不了多少的印绶,一块是银印青绶的益州牧官印、另一块是铜印黑绶的监军使者官印。刘瑁面露狂喜之色,从怀中拿出阳城侯的印绶,三块不同材质的印绶同时捧在他手上,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然是握住了益州的大权。

    在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在母亲费夫人面前做出不会亏待母族费氏的担保以后,刘瑁便兴高采烈的走出去了。空荡荡的房间内转瞬间只剩下费夫人一个人,她仍静静地坐在窗下,甚至连坐姿都未曾变动过。

    灰白的天光通过木格窗透了进来,费夫人听着似乎永不会停歇的雨声,心里蓦然响起自己与刘焉当初对刘瑁这个儿子百般呵护、万般宠溺;而刘瑁在他们膝下又是如何承欢恭顺,到如今却什么都变了模样。

    费伯仁从暗处走了出来,他走到费夫人身边蹲下,说道:“姑母……”

    “难道就无别的机会了么?”费夫人眼中含泪,哽咽着对费伯仁说道:“他就真这么狠心”

    “姑母!”费伯仁忍不住打断道:“事急如此,也别无他法,刘瑁固然是姑母的儿子,在长安的季玉兄弟等人,何尝不是姑母的儿子!”

    费夫人语噎,她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女人永远比男人更难做下狠绝的抉择尤其是让一个母亲放任她最疼爱的儿子自生自灭。

    可她知道如今容不得她自私任性,无论是为了刘诞那另外几个儿子、还是为了江夏费氏今后的富贵,她都必须在今日做出割舍。儿子的离经叛道以及丈夫的即将逝去让这个豪强大族出来的女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两手捂着脸,狠狠的抽噎了起来

    “我如何会有这样一个逆子啊……”

    当初那个扯着她的裙角,吵嚷着要骑大马的男孩、那个淋着大雨,也要出远门寻亲访故的少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担心父母安危,执意入蜀的年轻人……他的身影在费夫人的眼泪中逐渐模糊,逐渐远去了。

    伴随着她的哭泣,像是应和一样,窗外的雨声中似乎也传来了几声飘忽不定的哭喊声。

    就在刘瑁拿到印绶,正准备召集益州群僚议事的时候,府中恰好传来了刘焉的死讯。据说刘焉是当晚痈疽发背,脓水流遍全身,疼痛而死。刘瑁在得知这个死因外,还得知一个不好的风声,说是刘焉除了因病而死以外,还是因为被去年烧毁所有僭越乘舆的绵竹天火、还有刘瑁忤逆不孝等事接连受到打击而死。

    既痛其子,又感灾,兼受疾病。

    很快有人将此作为刘焉身死的三个主因,于是城中风言风语不断,有好事者更在私下传说,言是上天怒刘焉僭越礼制,所以特降天火警示、又赐痈疽之病。如今若还不早点向天子认罪,敬慎修德,恐怕就会祸及全家,乃至于益州也会遭受无端兵燹!

    这流言传的有模有样,人心一时哗然,他们都知道刘焉的儿子刘瑁是个性情狷狂之辈,不爱读书亲贤,偏喜欢与一些游侠走卒厮混。眼下刘焉病故,刘瑁势必会站出来主持大局,倘若他不舍得放下权力,非要与白水关外的官军抵抗,岂非是以卵击石?

    刘瑁听了这短时间内遍及蜀郡的流言之后,简直气急败坏,他知道这定然是吕常背地里传出的流言,不然谁又会知道当日在府中发生的事?他立即冲孙肇说道:“先父病笃,我从未有一日得受召见,每每求谒,都是这个吕常百般阻挠!吕常不使我父子相见,又不通告病况,我料其必有奸计!今日非得将其捉来拷问,查清先父死因,以慰泉下之灵!”

    孙肇深以为然,立时遣人去拿吕常,谁知那人没过多久便空手而归,说吕常心怀故主,不愿见故主独自魂逝,已于家中自刎,如今在吕常家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此事,皆言吕常侍主之忠贞。

    “好、好、好。”刘瑁脸色发青,咬着牙说道:“他本来一副将死的病躯,如今自戕,固然是全其声名,反倒显得我不是人了!”

    孙肇看了刘瑁一眼,担心对方会因此情绪失控,于是出声言道:“于今之计,在于安定人心。这满城流言汹汹,背后定然有人唆使,依我看,也不过来敏这几人。只要拿下了来敏,掌握蜀郡,谅彼等也不敢妄为。”

    “是这个道理。”刘瑁眼神清明了几分,他强忍着此时派人去寻吕常麻烦的冲动,面色铁青的说道:“吕常既然死了,索性就便宜他好了,让他葬在我先父旁边,以旌义烈。明日停灵,我再去大哭一场,先将这人心稳住再说。”

    孙肇眼睛一亮,深深点头,他果然没看错刘瑁,虽然对方智谋并不如何出彩,但这能屈能伸、无所不用其极的气魄却是常人所赶不上的这也是他当初看中刘瑁的其中一点。

    于是他当即附和道:“刘君说的是!明日正好有蜀郡大小豪强、名士来府中告祭,刘君不妨先用好言说之,以慢彼等之心。若彼等不同意益州归属,然后我再兵围府邸,则事可成。”

    刘瑁一手捏着那只龟钮的阳城侯金印,轻轻的摩挲着,不发一言。

    孙肇见他这两日经常把玩着这块侯爵金印,而其他两块更为重要的官印却不见其佩戴,好奇的问道:“刘君倒是很喜欢这块金印?”

    刘瑁低头看着那只惟妙惟肖的金龟,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刘焉好不容易在益州扎稳脚跟、翦除豪强刺头后,在府中大摆宴席,期间曾拿此印示之于他,说:‘此物我暂佩几年,以后终归是你的’。那时他深信于此,可谁知后来又是卢夫人在府中窃权,离间他父子二人、紧接着又是来敏与吴班私下说降,他看得见刘焉心中的动摇,也知道刘焉打算违背当初对他许下的诺言!

    凭什么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以为他守不住这片基业?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把他当做一个权力的过渡,享受不了几天万人之上的滋味,便要拱手让人?凭什么直到死,他父亲也不愿意见他?

    就因为他担心卢夫人会抢走本该属于他的权势,所以在暗地里动作频繁?就因为他着急的等待接班么?就因为他‘执迷不悟’么?

    孙肇见刘瑁这模样,不知是回忆起了哪段陈年旧事。他本是奸猾之徒,不曾体会到刘瑁这般百感交集,又是哀戚、又是畅快的复杂情绪,只是担心这种情绪会影响大事,于是想了想,好言说道:“无论是何种缘故,刘君当要明白,今后刘君将为益州之主,封疆一方,大可尽展宏图,以慰刘公于泉下。”

    “你说得对。”刘瑁心中那一丝愧恨终于散去,他声音冰冷,语气逐渐强硬起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刘瑁绝非易与之辈!”

    待到俟日,尚在蜀郡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来到刘焉府上,上有蜀郡太守高等官;再有来敏、吴懿等人。刘焉作为益州的最高长官,成名已久的士人,在他过世之后前来吊唁的也大都是与其相伴入蜀的故交、或是他征辟的那些僚属、本地名士。他们面容悲戚,却俱是满腹心思,他们或是独自入内、或是结伴而来,在灵前恭恭敬敬的告祭了刘焉。

    刘瑁身穿麻衣、头戴麻冠、脚上穿着竹屐,两眼胀红的忙着带引宾客。在遇到刘焉故交的时候,还会纵声痛哭一番,声音悲恸:“吕公与我先父生死相依,如今以死相随,可堪忠烈。小子打算让吕公葬我先父附近,愿人死后有灵,能继续伴我先父于泉下。”

    蜀郡太守高笑道:“刘君通晓大义,也不枉先君教诲。”

    “是啊,听闻刘君仁义守节,最是知礼。单看刘君如此亲劳丧事、厚待忠仆,便可见一二。”说话的正是蜀郡人杜琼,他少学于大儒任安,是蜀地年青一代的名士。

    刘瑁知道这两人给他戴高帽是什么意思,他故意东扯西扯,故意回避关键性的问题,试图拖延时间。

    避难逃于蜀中、颇受刘焉恩遇的河南雒阳人孟光个性最是耿直、而且心直口快,他站在刘瑁等人身前,听了这番虚与委蛇的官腔后,直截了当的说道:“叔玉,你当也知道,如今朝廷兵临白水关,矢志讨贼。我等为汉家百姓、益州既为王土,不敢不忠君之事,前次官军进击阳平,我等见刘公病笃,未曾声言,如今米贼张鲁逃窜巴郡,为表忠贞,合该邀官军入关,合兵共讨米贼才是!”

    刘瑁面色一僵,好半天才强笑道:“孟公直言,让我辈钦服不已!只是小子无赖,既无官身,如何做得了主?”

    杜琼忽然笑道:“这也无妨,我等可暂时拥立叔玉为益州牧,以刘公的官印发号政令。等益州归附以后,由我等联名为朝廷请赦暂代州牧等罪,朝廷追念前功,必然允赦,不仅如此,还会大加恩赏,以光阀阅。无论是刘公泉下有灵、还是叔玉那三个身在长安的兄弟,也俱会感佩有之。”

    刘瑁从未将那几个兄弟的死活记在心上,他早就想过,自己一旦割据蜀地,刘诞这几人势必难逃一死。如今还想在他面前讲什么兄弟情谊,用这种理由来说服他,岂非可笑?他‘嗤’的冷笑一声,转身挥袖,坦然大方的走到主位上,径直坐了下去,拿起一旁的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这一番拿腔作调、底气十足的模样唬住了三人,他们俱是隐隐心生担忧,相互看了一眼。

    如今在这间用来客人休憩的房间内,只有孟光等三人,其中孟光是孝顺皇帝时的太尉孟郁的族人,二千石世家,在关东享誉盛名,就连刘焉也常礼让三分。如今他代表着入蜀侨士、高代表着本地官员、而杜琼又代表着蜀郡豪强,三人一齐前来游说,是要强行将刘瑁架上归附朝廷的马车。

    这一切原本是刘焉生前的打算,但随着形势的改变、刘瑁拒不合作的态度,临了又新生了变故。

    高见刘瑁默然不语,显然是心里另有打算。他心下一叹,又进言劝道:“叔玉……”

    ‘啪’

    刘瑁一把将杯盏丢在地上,登时摔成几瓣,发出一声轻响。

    孟光等人暗道不妙,只听刘瑁说道:“你少这么亲热的唤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灵前惊变

    “时甫罹大变,众心未一,事机少忽,变生意外。”【元朝名臣事略枢密赵文正公】

    来敏与吴班等人在灵堂内一边焦急的等待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也不知孟光他们谈判的怎么样了。若是能劝刘瑁幡然醒悟,自己便可上不愧朝廷;下不负黄琬、刘焉的托付,若是刘瑁执迷不悟……那来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如今手中的势力只有吴懿、吴班兄弟的宾客部曲可以托付,但这半年奔走下来,也不能说是毫无成效,至少是蜀郡的那些豪强见朝廷兵临白水之后,一个个由观望的态度纷纷转变立场,表示愿意为益州归附出一份力毕竟眼下似乎唯有来敏一人可以沟通朝廷,哪怕他没有朝廷的正式诏书,但好歹也是前司空黄琬派来的人。

    眼下刘焉身死,所有的冲突都将摆到台面上,来敏、高、孟光这些投降派正在对刘瑁做出最后一番努力。

    可高等人与刘瑁到偏室商量了那么久,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来敏坐在角落里,眼神若有若无的四处看着,心神却一直关注着偏室里的动静。

    这时吴班挎着剑,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已经布置好了,半刻钟后,若是刘瑁此人还无悔意,我家藏匿在附近的部曲就会冲进来将其拿下。张氏、杜氏、王氏的部曲则早已安置在城门,与高府君手下的郡兵一同看护守御。只要控制了都、刘瑁,孙肇其部数千人马就翻不了天。”

    蜀郡都尉高靖死后,其部郡兵便为太守高掌握,来敏当初为了拉拢高,特意在高靖的丧礼上前往探看,结果毫无成效。可后来兴许是见白水关告急,高在前两天突然找到府上,表示愿意出兵相助,这才有了今天的‘先礼后兵’。

    不过事到如今,来敏倒仍是心存犹疑,他不是玩阴谋诡计的好手,到蜀中后,心中第一个想的就是只要拉拢了本地豪强世家、行事便可无虞,直到最后才想起要抓住兵权。这次高主动来寻他,让他在乍一开始欣然接受以后,也逐渐发觉其中好似有几分说不出的蹊跷,他看着吴班说道:“我这昨夜里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何事,总是觉着这其中会有所变故。”

    “来君想必是多虑了。”吴班的眼神看似随意的在众人身上游走着,小声说道:“我等谋算可谓周密,刘瑁一个小儿,安能让他逃了去?”

    来敏正想说什么,隔壁偏室突然传来一声摔破茶碗的脆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吵嚷。

    “不好,出事了!”来敏霍然站了起来,灵堂众人也是一个个面面相觑,而在这个时候,来敏才发现一直坐于刘焉灵前的费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就连她的亲族费氏也一个都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来敏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不妙。

    偏室内,刘瑁正拍案而起,对着身前或老或少的孟光等人说道:“少在我面前饶舌,我知道尔等的倚仗是什么,望着郡丞甘宁和他手下的游侠亡命?想靠他们来盯住孙肇?尔等知不知道,甘兴霸早在两日前就投效于我了!”

    “什么?”杜琼顿时大惊失色,回头看向高,高身为甘宁的直系上属,当初也是他信誓旦旦的说甘宁愿为其效命。如今甘宁毫无征兆的投靠了刘瑁,这让他们手下再也无拿得出手的兵马,等若是大好局势被一举颠覆。

    高面无表情的看着刘瑁,目光不曾偏移半分,那幅无神的模样像是被吓呆了。

    杜琼又转头看向孟光,作为当初刘焉派来联系豪强人心,与来敏一同串联各方的关键人物,此时也是紧皱眉头,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不过孟光是看着刘瑁而露出失望的神情,像是让他感到失望的不是甘宁的中途易辙,而是刘瑁的利益熏心。

    在这时候,偏室附近那些看似寻常的奴仆们突然面露精光,从隐蔽处掏出柳叶似的短剑,有的长兵上还饰有虎纹。

    这些人突然起事,闯入灵堂当中,让来敏等人措手不及,来敏等人聚在一起,首先便从对方所持的奇特青铜兵器上辨认出这批人的来历:“是巴郡人!”

    来敏心思通达,立时面色大变,旋即怒道:“他竟敢勾结张鲁!”

    人又称板蛮,聚居巴郡,素来敬信巫觋,多奉五斗米道为师。

    费伯仁等人虽不是益州人,但在益州待了这些年,也知晓益州风俗,只要一提起巴郡人,很难不会将其与张鲁联系到一起。尤其是巴郡杜、朴胡那几个实力强劲的王,几乎个个都与张鲁相善,如今看这些人手上纹饰精良的刀剑,十有**是与张鲁脱不开干系。

    “巴郡人?”宾客中有些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听说张鲁部曲多在巴西,又与王交好,难不成是……”

    在人心惶惶之时,刘瑁从灵堂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被人用兵器挟持的孟光、杜琼等人。刘瑁环顾众人一眼,目光在来敏身上停留,来敏心慌意乱,还是强行振作精神与之对视。

    刘瑁冷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带着胜利者的语气说道:“汉中太守张鲁得闻先父哀讯,特遣使慰问,又说担心益州无主,恐为奸小所乘,想举我为益州牧。我说我年纪轻轻,如何得以承受大任,但高府君与杜公他们却说”

    他转过半边身子,对杜琼歪歪扭扭的作了个揖,眼底流露着揶揄的神色,说道:“杜公适才是怎么说来着?”

    杜琼简直怒不可遏,脸色涨红,正欲发作,衣袖忽然被人拉了几下,却是孟光脸色灰败的目视着刘焉灵位,几乎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杜琼顿时泄了气,势不如人的时候,确实没必要以死相抗:“益州无主,民心不安,我等可暂立叔玉为益州牧,安集蜀地。”

    众人哗然,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角落里的来敏,本来今日要做的事,就是让刘瑁暂时虚居其位,再寻朝廷议归附之事。可现下刘瑁的确是被拥立为益州牧了,但事实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事情突发,让来敏方寸大乱,脸色又青又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子何德何能?”刘瑁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刘焉灵前,跪下稽首拜了一拜。而后站起来时,他似若无意的摆动着麻衣下摆,露出三块材质不同的印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不过,益州能有今日这般百姓和乐的气象,皆乃先父宽惠施政之功,如今岂能眼见父辈心血无存?只得依杜公之议,暂担此位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凄风冷雨

    “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迁叟】

    灵前摆着的油灯悠悠的晃动着灯火,屋外又落着微雨,灵堂内外幽冷无比。刘瑁的话音落毕,堂下寂静无比,谁也不敢第一个作声,每个人的心都如堕冰窟,不知这局面将如何收场。

    吴班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如今朝廷大军就在白水关外,你如此僭逆行事,难道就不怕身死族灭吗!”

    他此时的底气全来自于府外的那百十个家兵,这些都是随吴懿入蜀的精锐部曲,如今堂下不过几十个巴郡人,到时候火并起来,还不知道胜负在谁手上。

    吴班正得意间,却是未曾想过刘瑁既然敢在这时候发难,必然是有法子让孙肇率兵入城。他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就只听府墙之外突然传来震天般的喊杀声,那杀声从街头传来,越来越近,很快在一阵杂乱无章的刀剑交击声过后,一支精锐的青羌兵便团团涌入,围住了府邸。

    作为刘焉手下的得力干将、负责掌管悍勇的青羌兵的校尉孙肇全副武装的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刘焉的灵柩拜了一拜,然后又对刘瑁一揖,恭声道:“校尉孙肇,见过使君!”

    “都杀尽了?”刘瑁冷笑一声,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狂妄’行迹的士人们如今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竟是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让他心中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畅快。

    孙肇阴鸷的脸上挤出一笑,道:“不知谁暗中指使,意图兵围州牧府,密谋作乱。彼等百十人精锐,皆为属下所擒,听候发落!”

    “主事之人我已知道是谁。”刘瑁悠悠说道,转头看向来敏,指其道:“彼等自从入蜀以来,屡生灾异,我先父之病,未尝不是由此而愈笃。先父早知其心有异,不过念在至亲的份上,只让其出府别居,谁知其又屡传乱言,弄得人心惶然,今日竟敢谋害于我!枉我家待其深厚,谁料彼等还藏有如此奸计,今日非得在我先父灵前问罪不可!”

    孙肇话不多说,朝左右一挥手:“拿下!”

    吴班拔剑叫道:“我等身负王命,招徕益州群士,看尔等何人敢上前谋逆!”

    他这话唬得住寻常人,却唬不住孙肇手下这批不知王法教化的青羌、氐人。只见一个羌人挥舞刀剑,狰狞着冲了过来,吴班见势往旁一躲,挥剑便砍,他曾也是在陈留混迹已久的游侠儿,身形剑法远胜于寻常士卒,何况是灵堂这种地形并不开阔的地方,更有利他的发挥。

    那名羌人一时不防,顿时被砍伤了右臂,他怪叫一声,刚打算用左手去捂伤口,只见眼前的吴懿紧接着一道剑光划了过来。羌人脖颈处的鲜血犹如泉水喷涌而出,吓煞了在场的一干士人,众人又慌又乱的叫嚷起来,有的瘫坐在地、有的试图往外跑出去,却被看护门口的青羌赶了回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孙肇见手下不能一时擒敌,连连呼喝,而吴班、吴懿两兄弟互相配合着,在杀退几名羌氐以后,勉强将来敏护在角落里。他们发现这些青羌虽然悍勇强力,但连最简单的军阵也不知道,只晓得凭着热血往前冲杀,而此时堂内的羌氐大都围聚到角落里,刘瑁等人附近开始无人护持,只有一个身材干瘦的孙肇站在旁边。

    吴班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冲吴懿试了一个眼色,将来敏交由吴懿护卫,然后独自仗剑意图闯杀出去,只要杀了、或是挟持了刘瑁,事情就尚有可为!

    孙肇老于行伍,如何不知对方的心意,他不仅从容的调度手下截杀、甚至还能接受刘瑁的吩咐,分出人来前往来敏等人居住的府邸,想要将吕常的儿子吕等人也一概擒下。

    州牧府的一场混战似乎未能影响到这绵绵微雨,出了州牧府以后,城中依然是清静安宁的模样,先前孙肇带兵杀入的喊声似乎只是一瞬间。来敏的府中此时也挂满了白幡等物,吕常的灵柩正停在堂中,由于今日满城有头脸的人物都去了州牧府告祭刘焉,故而使得这里门可罗雀。

    吕穿着单薄的一身麻衣麻冠,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前,瘦弱的身子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他面色苍白,向来木讷的神色此时愈加的冷漠,当初那些士人口口声声称赞他父亲是如何‘义烈’,可真到了告祭这一天,却无一人前来慰问。

    天下的士人都是一样,不仅喜欢趋名,更喜欢逐利,一个凭吊、同情死去忠仆而得来的些微声名,哪里比得了在即将改换益州局势的州牧府中捞上的半杯羹?

    吕打小便跟着他父亲吕常四处奔走,早已看遍了那些士人的嘴脸,表面上看他是刘焉的亲信,敬他几分,背地里又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了?他父亲吕常生平最大的期望便是光耀门楣,摆脱寒微的家世,借着为刘焉任事的苦功侥幸跻身于士人一列,可费尽心思,却还是无人问津。吕早已看透了,而他父亲却到死也未曾明白,他看着吕常的灵柩,耳畔似乎响起吕常死前对他说的话

    ‘我身有沉疴旧疾,早已药石无医,与其受病痛折磨而死,倒不如自戕以随刘公。一来谨守机密,二来也好沾上半分声名。’

    ‘方今天下高门大族,无不是以‘名’起家,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倒给你一个起家的‘名’吧。’

    ‘季阳,务必要振兴我家。’

    “阿翁!”

    吕忽然站起叫道,他茫然四顾,如何得见半点人影?冷风呼地灌入灵堂,登时吹灭了所有的油灯,白幡随风舞动,火盆里的灰尘、火星被吹得四处乱飞,吕眼前被烟灰迷住,眼泪一时模糊了视线。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吕回头看去,只见费撑着竹簦从微雨中缓缓走近,他身后跟随着一个身长七尺有余的年轻汉子、身穿蓑麻,腰间挂着把形制简朴的剑。那把剑毫无修饰,不像是士人佩戴着做装饰之用的宝剑,倒像是一把真正的杀人利器,正如这年轻汉子给吕的第一印象一样。

    这年轻人其貌不扬、锋芒内敛,但眼底却流露出一丝精光,像是藏于匣中的利剑。

    吕被这个陌生的剑客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竟忘了下阶相迎费。

    费倒也不见怪,走上前来一把拉住吕的手,忙说道:“快跟我走,刘瑁、孙肇起兵作乱,包围州牧府,意图捉拿来君,此间也不安宁,你随我先避一避!”

第二百三十章 真相大白

    “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晋书乐广传】

    吕心里猛然一惊,未及说话,便被费噔噔噔的拉下庭阶,他被雨水一淋,回过神来,立即抽回了手,说道:“我父灵柩在此,我哪也不去。”

    费面色登时为难起来,支吾好半天,这才道:“尊先君为刘公殉死,义烈之名无人不知,刘瑁再是狂悖也不会加害遗躯。但你却不一样,若你在此罹难,尊先君在泉下岂能心安!”

    听到‘义烈’两个字,吕心中冷笑不已,他摇了摇头,坚决的说道:“不行,你既说是孙肇领兵,那彼等手下的青羌未必识仁义!我身为人子,不能放任我父灵柩不管不顾,纵然有难,不过一死而已。如今多谢你费心相告,你还是自行去避难吧。”

    费面色微变,自己与吕算是彼此交好、又有费伯仁有言在先,当此危急之际,不得不出手相帮。只是他再这么劝下去,倒显得是在逼人不孝,有些不好下台了。

    正欲待说,身旁那位气质朴素的年轻剑客大为动容,开口说道:“好一个孝子!既如此,我便留下看护你,若有贼子敢惊动尊先君,我亲自为你手刃贼子,以慰尊先君之灵!”

    “这位是?”观对方的气质、神色,吕并不觉得对方是个普通剑客,如今听了这话,知道对方也是个侠义之人,遂开口向费问道。

    费好似想到了什么,忙介绍道:“这位是蜀郡张任,素有胆勇,今日蒙朝廷之命,特来襄助。”

    吕在心中念了两声张任的名字,在蜀郡有名有姓的高门当中没有对上号,看他的穿着打扮,想必也与他一样俱是寒门出身。旋即,他又很快注意到费后面的那句话:“朝廷之命?”

    “这事说来话长。”费又拉过吕的手,试探性的往大门的方向拉了一下。见吕如铁柱杵在哪里一动不动,费心下一叹,这才打消劝他逃走避难的念头,很快又打起了别的主意。他很是自然的与吕牵着手回到吕常的灵前,好似他一开始的念头就是想留下陪伴吕。

    吕不知费刚才那一瞬的算计,还道是对方不仅甘冒风险的来告诉自己将遇危险、而且还情愿留下陪同自己守灵。他心里甚是感动,一开始冰冷的语气也为之缓和了许多:“究竟是怎么回事?孙肇等人如何会带兵包围州牧府,来公不是与吴君等人在各城门处布置好了郡兵、部曲了么?”

    原来,刘焉始终不看好单凭来敏一个书生就能担当起益州归复、保全刘诞等人的重任,尤其是见他只知迷信本地豪强的实力,而不知拉拢诸如高这些关键性人物的时候。便让吕常代他亲自去说合高,原本是打算让助来敏一臂之力,没想到最后却发现高手下长史居然与朝廷南征主帅裴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后来几经接触之后,彼此才彻底敞开心扉,真正身负‘王命’的裴俊从幕后走出,与刘焉一老一少商议了如今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仅让刘焉踢开了野路子的来敏,直接搭上朝廷的线;而且还让来敏这一行人充当明面上被刘瑁防范的对象,为裴俊等人在暗处提供掩护。

    吕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他想起来敏作为自己的师父,学问一流,但论及阴谋诡计,确实是不如刘焉这般老奸巨猾。若不是刘焉病重将死,这益州局势还真未必是如今这般走向,只不过他的恩师来敏却被瞒在了鼓里,更是有可能被刘焉当做弃子,遭遇性命之危,他不由担心道:“那来公呢?来公与刘公好歹是姻亲,总不会至来公于不顾吧?”

    费此时尚且年幼,还没有那么多心计,也跟吕一样认为来敏与刘焉之间的关系荣辱与共,并不知道其实刘焉与来敏始终是相互利用与防备的状态。所以他也为来敏感到担忧,不过费伯仁与他说过了:“来公之所以不得预先知悉此事,就是要以防露出端倪,让孙肇等人觉察,就连我族父也不过是在前一晚才从夫人哪里得知详情。”

    吕这才放下心来,他看着眼前早已冷灭了的盆火,想了想说道:“这么说,那蜀郡丞甘宁?”

    虽然这其中还有很多细节他们尚且弄不清楚,比如来敏背后的黄琬可以在事后保证刘诞兄弟不仅性命无虞、甚至还能继续为官,而刘焉抛开来敏与裴俊合作,却只能保证刘诞兄弟的性命,以后又如何能保证他们能进一步得到富贵?还有今日这场变乱,真正主事的难道就是那个年纪大不了费等人多少的裴俊?

    两个心智早熟、但缺少历练的少年彼此相望,眼神里传递着太多的信息,有迷茫、有不解、还有对未来的隐隐期待。

    双手抱剑靠着柱子的张任忽然警惕了起来,拔剑便往门口走去,费刚想说话,这时却只听门外隐隐传来几声吵嚷的乱叫。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惧怕,费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语气平静的说道:“你不要怕,我也是惜命之人,一会听我的。”

    吕转过苍白的一张小脸,回头看向他。

    都附近有两支军队,一支是孙肇带领的数千青羌、叟人组成的兵马,另一支则是原属蜀郡都尉高靖的郡兵、在高靖死后,归为颇有勇力侠名的蜀郡丞甘宁统带。

    如今孙肇已先期带领三千多人在甘宁的放任下杀入城中,在面对甘宁这个半路入伙的外将,孙肇还留了个心眼,一入城便抢占了城门,俨然是在防备着甘宁。

    甘宁当时也不恼,带着一干弟兄回到城中的校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做出一副诸事不问的样子。

    “那伙叟兵已经与城中部曲打起来了?”甘宁将碗中酒一口饮尽,问向左右。

    “早打起来了,各家的部曲虽然没打过仗,但靠着身上的兵甲,却是能与那伙叟兵打几个来回。”娄发作为军中的二号人物,坐于甘宁下首,大声说道:“平时只知道彼等豪强家中之富,庄园之广,谁知道居然有这么利害的刀剑甲胄!也难怪他们敢挑这时候起事,刘使君单骑入蜀,一二年间压迫豪强,坐稳大位,实在是了不起啊。”

    “如今起头的不是我等在以前能随意残杀的那帮县长吏、商贾。”甘宁用勺在青铜酒樽中舀出酒来,灌入碗中,声音沉稳,两眼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神采:“他们可都是真正的高门大族,一句话就能决定益州的去留,在他们之上还有更强者,甚至还能决定整个天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雨客衣湿

    “伏雨朝寒悉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浣溪沙】

    “这么厉害?”娄发本是一江上水贼,机缘巧合之下投入甘宁麾下,早年随其在江水纵横,遇见豪富商贾,顺眼的就让其过去,不顺眼就杀人夺货。

    不过说起来,这么多年,娄发等人在巴郡还真未见过有名有势的高门大家,如今被甘宁说得愣怔了一下,旋即又奉承说道:“高门也不是生来就是高门,其祖宗不也是寒庶出身,侥幸得了功名,这才子孙受益。大兄今日便能博一个功名,日后也定然不会比这些高门差!”

    这话说到甘宁的心坎里去了,大丈夫在世,讲求的就是功名富贵,甘宁生平更是喜欢‘富贵’这一项。他哈哈一笑,向娄发遥举酒碗,说道:“等干完了这一票,咱们兄弟几个要同享富贵爵赏!”

    众人一齐喝了碗酒,只听坐于娄发对面的沈弥出声说道:“奇怪,说好的等孙肇与彼等大族部曲交战后,我等便可应讯出兵,怎么到这时候还没过来人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吧?”

    甘宁看着空荡荡的酒碗,一时没有说话,却不知在想什么。

    他当初好奇那名在高靖府上撞见的老叟身份,寻着机会找到了裴俊府上,没料到会与太守高等人搭进这么一场局中。汉中的战事甘宁打听得很清楚,在他看来,一个益州,在汉中天险已失、大半豪强都选择献城归附的情况下,根本招架不住朝廷兵锋。

    此时正好是仰赖他的时候,裴俊又是名正言顺的朝廷暗使、与南征主帅裴茂父子情深。身份做不得假、许下的诺言也不怕无法兑现,比那个狐假虎威的来敏要强的不止一点半点,甘宁自然会做出更合适的选择踢开来敏这个中间人,直接跟朝廷搭上关系。

    只是在事情拍板以后,甘宁心中一直挂念着的还是当初引起他好奇、使他主动入瓮的那个如宝剑自晦的老叟。可惜事后追问良久,裴俊也只说了老叟在孝桓皇帝时就做过虎贲郎,以剑术闻名京师,如今在平准监任职,至于老叟的去向,则是忙于联系益州各地的游侠、乃至于他处要紧事务去了。

    正在遗憾未能再见一面的时候,帐外的门帘忽然被风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像是从平地冒出来似得出现在门外,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得像是多天未曾搭理过,微雨清寒的天气,他就只穿着一件粗糙的短褐,衣服下摆露出两条黝黑结实的小腿,脚上连鞋也没穿。

    那老苍头也不说话,抬眼往帐内一望,那仿若深渊寒潭般熟悉的眼神,让甘宁差一点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甘宁及时克制住翻涌不定的心情,悄悄伸手按住桌案,沉声问道:“老翁何来之晚也!”

    “正在其时,何谓晚也?”那老叟堂而皇之的迈着一双泥脚走了进来,甘宁最喜奢侈享受,靠岸维系舟船也要用缯锦相结、走时再一齐割弃。所以就连是这军帐之中,他也是铺满了上等的毡毯,如今这些整齐光鲜的毡毯被那老叟印上了一个个黑脚印,像是白玉玷瑕一般。

    甘宁将目光从哪些脚印上挪开,他心里并不如何珍惜这些财物,只是诧异于对方的无礼:“现在是要出兵了?”

    “刘瑁与孙肇兵围州牧府,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老叟停在甘宁案前,他身上还往下滴着冰冷的雨水,但他浑然不觉,丝毫没有任何感到寒冷的迹象。

    说起刘瑁这个当儿子在父亲的灵前大闹,甘宁心里就是一阵恼火,抛去利益干系不说,刘焉曾也是对他恩遇有加。当年他称雄江上,看似风光,却一直为官府缉捕,后来幸好为新入蜀地的刘焉诏安,这才开始洗白上岸。又因为甘宁颇读诸子,便被举为计掾,后又补了蜀郡丞的位置,娄发与沈弥这几百个僮仆宾客也摇身一变,成为了郡兵。

    若不是刘瑁这个小儿太过狂妄,看不起甘宁这个做过贼的,刘焉又在前几日最后的弥留之际给了明确交代,让他不要再顾忌刘瑁,大胆的听从裴俊指派,甘宁说不准就看在刘焉旧日情谊的份上,跟着刘瑁作乱了。

    幸而刘焉做事体面,给了他一条出路,让彼此既能继续将甘宁对刘焉恩情移交到刘诞等人身上、又不至于让甘宁夹在报故主恩与前途名利之间难办。这才使得甘宁在最后一刻投入了裴俊等人的阵营,先假意在刘瑁等人面前玩了这一出,而后再反水一击。

    “好!我答应你!”甘宁干脆利落的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老叟轩眉一抬,朗声说道。

    甘宁望向那老叟腰间,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得先与我比上一剑。”

    “什么!”堂下众人皆惊,一个个站起来拦阻道。

    “大兄!这不可啊!”

    “好端端,凭什么要与他比剑!”

    “都住口!”甘宁看着中年人,战意沸腾的说道:“当初碰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虽然苍然老矣,但你浑身上下给我的气势就是一把开刃的利剑!你是个了不起的剑客,绝非无名之辈!”

    “好,我便与你比上一比!”那老叟闻言,忽然流露出几分豪气,像是一只苍老的狮子被人激发了久违的斗志。他见甘宁已然拔剑走了下来,心知对方也是个用剑的好手,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战意突然被对方激了出来。他转而握着腰间的那把短剑,右手拇指按着剑格,中间三指紧握住剑柄,而剑柄尽处则被他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虚虚约住。

    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也是剑客们比斗最常用的杀招,只要将这一剑前刺,他所用的力量便可由身及臂,再由臂及掌,从紧紧抵着的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一击破敌。

    据说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因为鱼肠剑太软而不能贯甲穿胸。而现在老叟手中持着硬铁一般的利剑,又用了这样的一个姿势,意味着一动手便是杀招。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出入自如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

    娄发自是紧张,眼下正是紧要关头,要是出了变故,岂不是耽误大局?但此时甘宁与老叟俱是起了意,轻侠之间,最是容易出现角斗,若无一场比试,极难压制下来,所以娄发横绝在两人中间,翼护着甘宁说道:“朝廷的大事要紧,我等若是在此先有了闪失,如何能应付接下来的苦战!”

    甘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的青年,他起初只是想故意激一激身前的老叟,看看他这副老弱的躯体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实力,岂料他竟然无畏,这让他不仅不觉得懊悔,反倒更跃跃欲试了。

    老叟却是略觉得失态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心冷了半辈子,临老了还会被眼前此人所激或许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看了看手中的剑,说道:“我这把剑,虽无切玉之利,但敌你的剑,却是足够。”

    甘宁胸中血气翻腾,却是未曾理会娄发,顾自说道:“你少说大话,我不过是见你有几分气势,可别真把自己充作高手。”

    老叟把手从剑柄上移开,笑得整张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处,虽然有王命在身,但此时估摸时间,却并不急迫。他似乎也很想看看甘宁的身手,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更让甘宁恼怒了起来:“所谓高手,就是一只手也能敌你,便称之为高手。”

    这便有些嘲讽之意了,甘宁不肯饶他,一把推开了娄发,说道:“我自有分寸,你尽管去调兵。”说着,他便把他腰间挂着的旧铜铃顺着腰带往后一甩,发出叮铃的脆响。然后又把剑拔了出来,长剑才举于胸口,很快便是一剑刺出。

    娄发刚被推到一边,便见剑光一闪,那老者往旁边一躲,并很快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有力的捏住了甘宁手中的长剑。

    甘宁心惊于老叟的那份眼力、手法和速度,却不肯就此罢休,立即抖动剑锋,震开了老叟的手,然后又掉转剑尖,再度往老叟刺去。

    那老叟在甘宁凌厉的剑法下左闪右避,他起初的步伐很是迟缓,随后便愈走愈疾,纡回曲折,灵活无比,身形敏捷的宛如一个十几二岁的年轻人。最后他似乎瞅准了什么,身体一侧,举手间便再度捏住剑锋,最后竟试图夺械。

    好在甘宁气力大,老叟既是体弱又是要给甘宁留面子,短短瞬息的僵持,时机纵失,这才没能让他空手夺白刃。

    “如何?”老叟坦然松开了手,随随便便的说道。

    “若你臂力足够,足以夺械,我今日到算是见识了。”甘宁大致看出些许端倪,人老之后气力不足,虽然技艺与经验会超过后辈,但根本不能持久。而眼前这个老叟虽然力气尚存,但终究比不过甘宁远胜常人的勇力,甘宁这才心服,接着神情愈发凝重了:“未闻阁下姓字?”

    “不才王越。”老叟正是曾经以剑术闻名雒阳的王越,他本是孝桓皇帝朝的虎贲郎,孝灵皇帝登基后、宦官发兵诛杀窦武,清理朝中窦武的残党。于是王越便从军中退出来,随后游历天下,会见各地轻侠剑客,与之结伴为友,过上了好一段潇洒的日子。

    等到天下大乱,那时他正好在陇西一带,一时无法回关东。游荡两年之后,关中安定,他便再度回到长安,没料到透露了行踪,被平准监所知,于是在亲友旁人的劝说下再度入仕。此次入蜀是他再度为朝廷发挥余热的第一件差事,朝廷仰赖他在游侠剑客之中的声望,特意使他串通益州民间的轻侠。

    “啊、早听旁人说起益州来了一个豪侠,可那帮人一个个说是已许下了重诺,如何也不肯相告与我。”甘宁脸色一喜,显然也是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王越的名字:“原来说的是王公。”

    益州的轻侠虽少有出蜀与王越相见的,但平日里也曾道听途说过王越的声名,这半年下来,王越在犍为、广汉等地结交了许多轻侠,为平准监组建了一批简单的情报网络。

    有王越多年来行走天下的经验、再加上裴俊等人的才智,这才有了今日收网的局面,而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去接触近在咫尺、曾经也做过侠客的甘宁,则是裴俊顾忌着刘焉与甘宁的关系,特意留到了最后。

    “一介老朽,不敢当。”王越环顾四周,见娄发、沈弥等人俱是对他面带敬畏,他不由说道:“剑客终只是步战了得,若是骑马作战、纵行万军阵中,我是如何也比不过诸位将军的。”

    众人以为王越是在说好话,尽皆站起来客套了一番:“王公说笑了。”

    王越忽然想到,曾也有两人在他手下学剑,一人尽得平生剑术、另一人擅五兵,也会这入白刃之法。两人俱是青出于蓝,只是都各奔前程,如今在这乱世之中,想必已是别人家将了吧?

    短短的比试过后,娄发掀帐出去准备调集兵众,王越浑身的气势又恢复成那个瘦弱老叟,甘宁这时大步走回桌案边上,又准备伸勺舀酒,但够到底了还舀没上来。

    他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青铜水牛尊,只见硕大的牛腹内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酒水,又看了看旁人舀酒的动静,知晓这剩下的酒都没有多少,于是他索性丢开长勺,一把捧起盛酒的青铜樽,将里面的残酒倒入空空的碗中。

    沈弥等人敬服于甘宁的豪迈,一个个也有样学样,将铜器里的剩酒倒入碗中。

    “今日要办大事,酒可壮胆色,不得不喝、但也不能多喝。”甘宁这时也用娄发的酒樽为王越倒了一碗,看了沈弥等人一眼,正色说道:“如今姑且喝个起意,待拿下孙肇这些个逆贼之后,我等再与王公畅饮一番!”

    “善!”众人此前喝的这些酒不仅醉不了人,反倒因为喝的适量,很好的调动了所有人的情绪与状态,无论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别的,都斗志昂然的准备应对接下来要轮到他们上场的战斗。

第二百三十三章 形影相随

    “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荀子赋】

    甘宁等人整军出帐之后,娄发、沈弥等人各带兵马重新诈回城门,试图将城中叟兵与城外叟兵分隔开;甘宁则与王越带着手下最为精锐的八百僮客,径直往州牧府杀去。

    此时州牧府附近的街巷里到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吴氏部曲的尸体,守在这附近的叟人同时也是最为骁勇的,甘宁身先士卒,带着僮客一队一队的冲杀上去,他们肩并肩,互为援护,交替进攻。就像是当年纵横江上,残虐杀人一样,他们彼此之间情谊深厚,攻守之间默契十足。

    羌氐叟人几乎不是对手,他们很快逃到巷口草草搭建的鹿角矮墙之后,试图借着狭窄的地形继续顽抗。奔跑在前的一名僮客见状,立即在巷口不到数步的地方往下一蹲,用尽力气绷紧身体,而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僮客则紧随着冲来,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腾空跃起,在空中挥刀下斫。

    这一刀准确的斩中了一名叟人的脖颈,劈掉了他的头颅,柱状的鲜血登时从颈部喷薄而出,狭窄的小巷之中顿时下起了一阵腥臭的血雨。

    越来越多是僮客通过这种方式跳过叟人用桌椅搭建的矮墙,他们杀人的手法甚至比这些叟人还要残暴,很快,守在此处的叟人便吓得不敢搏命,纷纷掉头逃跑。

    甘宁提着剑,踏着血水环顾四望,如今几十人护卫着他,他信步的从死尸中走过,那气势俨然像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将军。而王越则是紧紧跟在甘宁身旁,他虽然年衰体弱,但凭借着熟练的剑法仍是杀了不少叟兵,这让甘宁在一旁暗暗心惊,不免怀疑其对方开始所说的在战阵之中难敌军兵的话来。

    这时有腿脚灵便、熟悉路况的传令兵从小路捷径上走来,言称最主要的北门已被拿下,而孙肇大营便在城北,等他们发觉城中有异,想要入城时,就得多花费时间绕路进城。王越听见后,知道这时间足够全部拿下各处城门了,便对甘宁说道:“前面应是再无抵抗了,我等不妨一边收兵齐聚,一边鼓噪前进。”

    甘宁面露诧色,说道:“怎么,府中危急,此刻难道不该是急速进军么?”

    王越忽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甘宁一眼,冷淡的说道:“放心,孙肇逃不掉,彼等名士若真有壮烈死节、不肯阿附奸佞者,朝廷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甘宁立时觉得有异,如今这个局势,若是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反攻,没准还真会有些人投机取巧,舍身阿附于刘瑁的武力之下。可是即便如此,只要事后顺从朝廷,也不枉是一次委曲求全,朝廷为稳新附之州,未必会清算他们……

    想到这里,他忽然愣住了,饶是这场根本不能给这个健壮威猛的汉子带来丝毫寒意的微雨,他也仍不可避免的打了个寒噤。眼下四处城门都堵了,孙肇等人已是瓮中之鳖,但此时再拖下去,难保孙肇不会狗急跳墙,而州牧府中的那些豪强名士也会……

    “你知道我刚从哪里来的么?”王越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刚从北边策马赶来,最新的战况,统领白水军的都督杨怀已然率关投降,如今裴公大军正赶往葭萌、剑阁一带。你以为孙肇、张鲁、赵韪他们还有机会么?大军过处,即便是益州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我等要做的,是将一个干干净净的益州奉还给朝廷。”

    甘宁咽了口唾沫,如果王越说的是真的,那此时也容不得他拒绝,他只能依言行事。在收束部众前往州牧府的路上,他又忽然想起初次见到裴俊的时候,裴俊虽然饶有心机,但年纪轻轻,本性还不至于这么残忍,而且他的任务是减少朝廷伐蜀的阻力、让益州政权顺利平安的交接,像是王越突如其来的打算,并不符合裴俊的利益。

    若是王越此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算计,那王越背后恐怕另有他人。

    而这个人是谁呢?甘宁一边想着,一边开始隐隐担忧着自己或许被王越拉入一场涉及利害的局中了。

    州牧府中,吴班、吴懿两兄弟接连被砍伤擒拿,几个剽悍的叟人将他们两个捆绑在柱子上,来敏则是被人押着,死死地按倒在刘焉灵前。

    灵堂内的慌乱很快便被制止住,刘瑁慢慢的踱着步子,满城风雨飘摇的景象、以及在宛如漂浮着的雨幕之中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让他有种诗一样的快意。记得当年他与父亲刘焉为了入蜀,在湿滑的山道上连鞋子都掉了,他们父子两光着脚来到益州,又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刘焉同样是杀了不少敢藐视州牧权威的豪强。

    那时候的父亲站在落着雨的庑廊下,想必心里也是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吧?

    等孙肇手下的叟兵、青羌将城中跟着来敏顽抗的豪强部曲铲除干净,刘瑁便能重走一遍刘焉的路子,踩着这些人的尸体坐稳大位。

    他正怡然自得的想着,神色凄惶的人群里突然有一人再也坚持不住这样压抑、紧张的气氛,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的一下匍匐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凄声恳求道:“在下愿奉使君为益州之主!益州方乱,非能人不得为之,使君既有雄才,又乃刘公之子,唯有使君才能安定本州。请使君顾念益州百姓,万勿推辞!”

    刘瑁一愣,心里顿时一喜,将眼神移了过去,却见那人正是前益州刺史俭的儿子揖,此人当初在刘焉病重的时候也曾出面打过益州的注意,后来为刘焉警觉,特意让孟光出头稳定了局面。如今揖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与其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倒还不如抱紧刘瑁的大腿,今后或许还能苟活。

    “好、好。”刘瑁心知当初还是孙肇在暗中挑动了揖的野心,不然刘焉也不会因此为儿子以后能否顺利继位而感到担忧,提前将刘瑁从府中放出来。他知道揖是个平庸无谋之辈,于是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如今刚好跳出来为他说话,倒是正中下怀:“若说是为了益州生民,我当仁不让!”

    揖面色一喜,随即,在他的带头下,很快又有几个软弱的士人豪强站了出来,表示支持刘瑁继任益州牧。刘瑁也换了副笑脸,与他人好生说了起来,其他人见状,也都有些跃跃欲试。

    杜琼脸色铁青的冷哼了一声,把身子背了过去,表示拒不合作的态度,孟光则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刘瑁好歹也是他的学生,学生成了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老师的也自觉颜面无光。长得一副老儒生相貌的高则是在一旁面色自若的看着这一切,时不时的还会去看看地上的来敏。

    来敏被按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见状狠狠的呸了口唾沫,说道:“无耻之徒!朝廷不日即将南下,我倒要看尔等能快活几日!”

    揖等人的脸色顿时一僵,气氛又变得微妙了起来,刘瑁见到还有些高门大族的名士依然不曾表态,心里认定这是来敏平日里勾结蛊惑的影响。

    他拔出剑来,步步走近来敏旁边,一是为了振作揖这些人的信心,二也是为了让来敏、已经其他人彻底死心,朗声说道:“你少在这里妄想了,汉中太守张鲁如今已经挥军剑阁,江州的赵公也有所响应。张鲁说朝廷粮草不足,武都羌人作乱、拦截粮道,朝廷不消数日就会退兵,你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正说着,他就要先杀了来敏以儆效尤,谁知这个时候,禁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只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雨中传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局势跌宕

    “体瞬息之不留,识泡炎之必尽。”【造报德象碑】

    “甘兴霸!”刘瑁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见身旁的孙肇也是一脸的惊诧,心知事情的变化俨然已经超出了他们所预想的范围。

    甘宁将目光很快的往灵堂中扫视一眼,确认情势还在控制之内,心下稍安,随即哈哈一笑,爽快的说道:“想不到你刘叔玉还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个粗犷的汉子在话里对他的讥诮,此刻的刘瑁已然听不见了,他勉强振作精神,色厉内荏说道:“你来此做什么?我如今已继我父之位,是新的益州牧!这不是尔等能来的地方,我命尔等即刻回营!”

    甘宁听得觉得好笑,他兀自站在门口,等着身后一大帮人齐齐涌入,这才沉着的发起了进攻:“司隶校尉裴公已率朝廷大军攻克白水,不日便临都!我等当尊奉王命,献诚归附,而刘瑁、孙肇等人悖逆不道,着即拿下,听候发落!”

    什么?朝廷已攻克白水了?

    众皆一惊,站在前列的揖面上的喜色尚未散去,转瞬又落入一阵凄惶的情绪里。

    刘瑁方寸大乱,提着剑的手青筋凸起,不住的发抖,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惊惧。他慌乱的指使着孙肇和那伙叟兵、人、青羌一哄而上,连声说道:“快、快,快拦住他们!”

    孙肇在一旁稍且安定,沉声说道:“焉知不是彼等诈我?使君莫要轻信,就算朝廷攻下白水,还有葭萌、剑阁,还有张鲁与赵韪等人的兵马!”刘瑁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但见孙肇语气沉稳有力,但双眼通红,像是个逼入绝路的亡命之徒。刘瑁心里一颤,只听对方说道:“有益州名士在,彼等绝不敢放肆,我等先杀出去,纠合城外部众,再做计较!”

    他认定甘宁会顾忌到益州这些名士的性命,打杀起来会投鼠忌器,孙肇便可趁此机会扭转局势。可谁知道甘宁丝毫不顾死伤,带着人杀入灵堂,血溅得到处都是。

    那些前来告祭刘焉、却被卷入这场纷争当中的名士、豪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或是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或是吓得抱着柱子大叫、有的还一边叫一边试图逃跑,全然无平日里半点洒脱淡然的名士之风。危急时刻,他们不知道如何拔剑杀人,又偏是站在双方战斗的中心,很快便有几家人不知被谁砍死在地、做了冤死鬼。

    在这些慌然乱窜的士人当中,其中倒还是有孟光、杜琼这些生性坚毅、不畏死难的士人足堪镇定,毫不畏惧,拔出在腰间装饰用的佩剑帮助御敌。甘宁手下的僮客们都知道这些名士金贵,也不敢随便打杀,只有实在拦着了才会痛打踹倒,于是任其杀敌。

    孟光等人甚至趁着现场混乱,还麻利的砍翻了看守吴班、来敏等人的敌兵。其中有一对兄弟更是积极的扶起来敏,仗剑护卫着众人退避在墙角,由捡到兵器的吴班等人保护着。

    来敏被折腾的腰背剧痛,艰难的抬头一看,想见见是谁扶起了他,那知迎面便见到一副丑脸,像是深山里的猕猴。来敏被吓了一跳,手不由的挣了一挣,险些再次摔倒,幸而在另一边及时有人扶住了他。那人却是生得伟岸,相貌堂堂,气度威严:“在下蜀郡张肃,此乃舍弟,我等曾在孟公的宴席上见过数面,来君想是忘了?”

    “喔、喔。”来敏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原来是君矫兄,让二位看笑话了。”

    事到如今,他再如何也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原来在刘焉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枚吸引多方注意的明棋,真正的杀招,却是甘宁所代表的暗子。只是不知道甘宁背后站着的又是谁,难道真是朝廷派来的人马?他一边与张肃简单的说着话,一边忍不住看向在旁始终面无表情的高。

    来敏知道今天这事里透着古怪,如果真是朝廷派了专人潜入蜀地料理大局,那自己此行便等若白费功夫,若要达到自己来时与黄琬定下的目标,眼下就得想法子另寻机会。

    只要还对朝廷有用,他在事后就依然能有录功的机会!

    那边张松见来敏不搭理他,忍不住轻声哼了一下,虽然是弟弟,但他长得却比兄长还要着急。此时他也不去扶来敏,径直提着剑往灵堂中心张望着,再也不去看来敏一眼。

    几岁大的张富连蹦带跳的跑回房中,对祖母卢夫人说道:“不好了大母,前面又打起来了!”

    刘瑁平日里当着众人的面与卢夫人不和,其实早在这几天便结成了同盟,刘瑁需要张鲁当做地方上的外援、卢夫人需要刘瑁给予张鲁支持。两者互帮互助,于是在今日联手促成了这一局面,眼见大功告成,刘瑁与张鲁可暂时携手共御外敌,往后在慢慢勾心斗角。

    正在高兴之余,卢夫人忽然又听见前面刀剑相击的声音,她连忙伸手抱住了张富,凝声问道:“前面怎么了?”

    “有个腰间挂铃铛的将军带着人杀进来了,说是要砍刘瑁他们的头!”张富虽然懵懂,但大致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忍不住问道:“大母,我们要不要跑啊?他们还说朝廷已经派兵来了。”

    卢夫人侧耳听了听前面的喊杀声,只听那些青羌、叟人呼喊的声音逐渐式微,变晓得大事不好。她刚急匆匆的带着张富出门,四个彪悍的人、同时也是最虔诚的五斗米道信徒走了过来,说是刘瑁被砍伤了一条腿,不知跑哪去了,现在局势危急,应当今早撤退等语。

    在得知最大的倚仗消失之后,卢夫人也没了主意,六神无主的任由这几个人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待几人走到转角处的一个庑廊下,迎面却撞见了身着蓑麻、早早退出灵堂的费夫人以及费伯仁等人。

    “卢氏与我家夫君好歹也有几分情缘,不为我家夫君披麻告祭几日,就这么急着走,我家夫君恐会泉下难安。”费夫人面色清冷,平庸的相貌眉宇之间隐然流露出一丝威严。这些年来因为卢夫人的缘故,导致她与刘焉感情疏远,恩情不再,就连刘焉的死、儿子的叛逆也跟眼前这妖妇脱不开干系。

    如今隐忍已久,终于盼来了翻身的时机,费夫人看着卢夫人的眼神也显出几分怨毒之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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