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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同为贵姓

    “毛羽曾经剪处残,学人言语道暄寒。”【奉和鹦鹉】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蒋石仍有些心虚的跟着阎行去见韩遂,他本想将刚才那副说辞在韩遂面前再说一遍,岂料韩遂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马尚未停下便抬手给了蒋石一鞭子。

    “是我约束不住你了,倒难为你这么多年仍违心唤我一声‘韩公’。”

    韩遂的脸色冷若寒霜,蒋石生受了这一鞭子,不敢动作,畏惧道:“属下不敢!如不是韩公赏识,将属下提拔于微末,属下何至于有今日!”

    “呵。”韩遂并不信他的托辞,只冷冷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知道军中不仅是蒋石,还有许多人都打着这样一个主意,毕竟面临着当今朝廷的重金爵赏,没几个人能真的视若无睹。朝廷摆在明面上的阳谋都让韩遂军心有异,更遑论其下那些不为人知的阴计?

    韩遂略感棘手,有心拿蒋石整顿部众、收拾人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此刻有更紧要的事亟待他去处理。在来的时候韩遂就一眼看到坡上那伙来路不明的羽林骑,眼前那熟悉的衣冠、熟悉的气质,跟他当年在雒阳见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不、甚至比雒阳暮气沉沉的羽林骑还要精锐、还要富有朝气!

    看到这里,韩遂眼瞳霍然放大了一圈,惊诧道:“羽林骑如何会在城外?”

    阎行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于是抱拳答道:“末将不知,但据蒋孟岩说,宋建正是被这些突然出现的羽林骑所截杀。”

    说到宋建,韩遂不悦的冷哼一声,蒋石身子一抖,连忙说道:“末将只是一路追杀其麾下‘丞相’,正好遇上这伙羽林骑截杀伏击罢了。”

    韩遂表面上看似是在恼怒对方这支羽林骑突然杀出来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没有完成‘放宋建一条生路’的约定,但其实却在暗中窃喜。因为他不愿意亲手杀宋建是不想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所以才故意放他一马,但他攻打罕、驱走宋建却是不争的事实,等宋建逃入羌地,凭借他的声望,韩遂以后会很难在羌氐中间达到一言九鼎的地步。

    只有宋建死了,韩遂才可以利益最大化,放开手脚去收拢散沙似得羌氐胡人,而韩遂以及他的部下又不能杀宋建。

    于是在利弊权衡之下,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避免背上骂名,韩遂只好退求其次,选择了现在的这个做法。一方面拿宋建势力被剿灭的胜利回应朝廷,一方面等宋建安定了以后,再派人去向宋建陈说他不得不进攻的无奈、并尝试缓和关系。这么做必然会付出一定代价,过程也会很麻烦。

    所以韩遂一听说宋建死于他人之手,跟自己毫无关系时,心里如何不喜?更何况宋建还是朝廷所杀,只要将宋建的死因传扬出去,韩遂再暗地里运作一番,不仅能很快洗清自己的污点,反而还会让自己的声望水涨船高。

    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念头,径直向阎行吩咐道:“你上去一趟,探探他们的底细。”

    “末将谨诺。”阎行答应一声,两腿一夹马腹,驱使着走到坡下,而后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了上去。

    姜低头看见一个都尉打扮的人缓步走上来,眉头一皱,当即请命道:“我去见他一见。”

    周瑜自无不可,他看着韩遂军中迎风而动的大纛、又扭过头看向东南一侧的天空,轻轻点了点头:“既有托付在前,此次便有劳仲奕了。”

    于是姜与阎行二人走到半坡上互相停了下来,各自防备的对视着,姜先是说道:“我等乃朝廷殿前羽林郎,特奉王命巡边视境、观察风俗、督办盗贼。近闻凉州刺史韩公征讨宋建,围城数月,久战无功,又屡请发粮草于朝廷。陛下心内忧之,特使我等前来观战,若是韩公仍未克成,便据此详述情形奉上,另调强军来攻。”

    阎行听到对方并不是普通的羽林骑,而是身负皇帝厚望,便愈加不敢怠慢:“唯、唯!郎君有所不知,韩使君也是每日忧心操劳,唯恐有负国恩,听闻南征告捷,其情尤甚。今日奋起兵卒,得将士用命,攻破罕,我等一路追击宋建等亡命而来,这才得见郎君。”

    他讲话十分客气,也思路清晰的解释了前因后果,若是不知实情的旁人听了,恐怕还真以为韩遂忠君爱国,自己跑过来监督还算是对不住人家了。

    姜看着这个浓眉大眼的骑都尉,深觉对方非同一般的军官,倒像是家传渊源的大姓出身。于是他不再轻视,以平等的姿态自我介绍道:“在下姜,字仲奕,汉阳冀县人。如今忝为羽林郎,不知足下姓字?”

    其实姜并不是羽林郎,两年前朝廷征发六郡良家子入南北军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刚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所以错过了那次征调。最后代表姜氏得选入内的是他的兄长姜叙,如今姜叙已在其族叔、北军屯骑校尉姜宣的照顾下,同时也靠着自己的出色能力,成为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武官殿前羽林郎。

    兄长姜叙入仕经年,逐渐成为家族下一代的顶梁柱,而作为异母庶弟的姜,却直到年初还只是汉阳太守射坚门下的一员小吏。从小到大,姜时刻想追上兄长的脚步,奈何屡屡难望项背,就连这一次随周瑜巡视前线,还是通过姜叙的请托、周瑜看在同僚情谊的份上才得来的机会。

    阎行不知姜诈称羽林郎的内情,反而信以为真,点头回道:“在下阎行,字彦明,金城人。如今在凉州刺史韩公帐下为骑都尉,奉命前来与郎君接洽。”

    “久仰兄名。”姜对明显年长于他的阎行拱了拱手,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回过头看了眼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的周瑜,而后徐徐说道:“宋建已为我等所杀,既然此间战时告捷,还请韩公调离坡下众军,我等该回去向安集将军复命了。”

    姜在话语中或明或暗的示意了自己等人此行的重要性,不容有失,确保在遭遇韩遂后能全身而退。之所以要这么说,还是看在刚才蒋石的那番举动,实在不像是出自善意。

    阎行早有打算,伸手作势欲拦,试探着问道:“不忙,也不知张将军现今在何处,韩公既已克平宋建,奉表之余,理应前往拜会。”

第二百六十六章 接马而谈

    “处道当逸群绝伦,非常之器,非汝曹所逮也。”【隋书杨素传】

    作为韩遂身边的亲信,阎行比蒋石等人更能接触到隐秘,此前他得到的消息是张济才带领万余兵马从襄武移驻首阳,而首阳县离罕还隔着狄道、大夏等几座县城,都有太守李参派来监视韩遂在陇西进行军事活动的重兵,绝不是悄无声息就能赶过来的。

    李参素来深沉多智,从不轻信于人,连韩遂这个往日的盟友都防备,岂能不防着另一边虎视眈眈的张济?除非李参早已对张济暗通款曲,两者之间已经达成了合作,共同针对韩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韩遂就危险了,他此刻全部的家底只有五六万人,而张济手下有董卓当年留下的老兵一万、南边的武都有蜀兵二三万、汉阳、安定等地有屯田兵作为后备。粮草充足,若是再加上李参手下的羌胡兵,一旦开战,韩遂未必能从容应对。

    所以阎行奉韩遂之命前来,为的就是弄清楚姜等一行羽林骑究竟是如何来的,他们身后的张济究竟现在何处。

    姜粲然一笑,直截了当的说道:“安集将军昨日才带兵经过大夏城,如今正与陇西太守李公合兵赶来,我等也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

    “什么?”阎行猛然一愣,脸色有些发白,干笑着说道:“如此突然,何故不事先遣使相告?”

    “遣了。”姜对着坡上遥遥一指,底气十足的说道:“水衡都尉周公从子,殿前羽林郎周瑜正是此次由安集将军派来通报细故的使者。”

    问到这里,阎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回过头去看向军阵中的韩遂。得到阎行的转告之后,韩遂思忖了片刻,立时决定要见那个所谓的‘使者’周瑜一面。

    于是先将坡下的骑兵都给撤了回来,周瑜等人便带着羽林骑缓缓走下,韩遂隔着老远就瞧见这个举手投足之间极有领袖气质的英俊青年,对方这副从容自信的神色,没有满腹经纶、英才明智是支撑不起来的。

    难道只有关东才能有如此逸群绝伦的人物么?

    韩遂暗暗感叹,待周瑜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这才回过神来,捋须说道:“庐江周氏几代名臣,匡国辅业,老夫素来敬之。今日终于算是得偿所愿,见到周氏的年轻后辈了,公瑾才容出众,果然不凡。”

    “小子不敢,仅赖家世荫蔽,韩公才是我大汉的西陲梁柱、世所依仗。”周瑜抱着拳,淡淡的笑着说道。

    在远处时韩遂便觉得周瑜样貌不凡,走近时一看,更觉得是人中龙凤,连带着眉目端正的阎行等一群凉州人都显得有些俗气了。韩遂目不转睛的看着周瑜,寒暄客套之后,方才说道:“宋建横行不法,故朝廷命我将兵讨伐,如今一战克成,正是尽得全功之时。奈何公瑾不告而来,虽然同为朝廷效命,但这么做,未免还是有些失礼。”

    周瑜其实也没有特意去做什么‘黄雀在后’的事情,他与姜等人确实是作为先锋前来罕窥探局势。这两个月韩遂一直在说罕城屡攻不下,却又派人断截道路,不许人前方打探,所以不仅是朝廷,就连就近的张济等人也不知罕城到底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们带少量兵马,就是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靠近罕城,而羽林骑的身份又能最大限度的保障他们在遇见韩遂时,不会遭遇不测。谁知道这样也能迎头撞上一件大功,虽然在旁人看来这做的有些不地道,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韩公言重了!”周瑜伸手往鞍旁一拍,那里正系着一颗宋建的人头,他大方的说道:“讨伐宋建,是朝廷给韩公的诏令,此等大功,小子不敢擅专。”说着,他便作势欲解下首级,递还给韩遂:“我等前来只为通报军情,也不是为了这个。还请韩公将其收下,上表请贺,也算是小子一片心意了。”

    蒋石在一旁看得眼热不已,宋建的人头能换取封侯,如今周瑜年纪轻轻,竟舍得将封侯的机会拱手相让,实在是让他大跌眼镜。

    韩遂眉头紧皱,眼神瞥了首级一眼,看到故人熟悉的首级面如死灰,脖颈处的切口仍淋漓的滴着鲜血,他又立即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韩遂的脸色冷了一瞬,然后笑道:“丰功壮绩,自然是能者居之,我岂会夺人之功?公瑾既然年少英勇,斩获贼首,老夫自会将此事奉表陈情,上报朝廷,尔当无虑。”

    听到这个保证后,周瑜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心里欲求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答案。韩遂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周瑜一时靠近他身边,轻声说道:“这颗首级,韩公不是舍得,而是不敢要吧?”

    韩遂心里一惊,旋即目光不善的看向周瑜,阎行等人也察觉到了气氛有异,悄悄地伸手摸上各自的剑柄刀把。

    “韩公,小子诚告一句,万勿见怪。”周瑜像是没有看到韩遂眼底蕴藏着的杀意以及周围起伏的杀机,仍是一副潇洒自若的模样。周瑜笃定了韩遂绝不敢在这个时候谋害他,而他也好趁着韩遂心绪波动,用言语对他施加影响:“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易得的,往往你觉得万事无虑,其实背后却尽是韩公所见不到的千难万难。”

    说完,周瑜便带着姜等人勒马转身,坦然无畏的将背露给韩遂,往来时的方向骑马远去了:“我等去也,韩公不必相送!”

    对周瑜不告而别的行径,阎行觉得很是无礼,打算请命去追,却被韩遂拦了下来。

    “让他们走!”韩遂凝目看着周瑜策马离去的方向,面露疑惑之色。

    正在这时,留守罕主持大局的成公英骑马赶来,对韩遂说道:“金城、武威等郡民叛乱,有些羌氐也跟着举兵闹起来了。”

    “什么?”韩遂身子一震,金城等郡可谓是他的后方,根基所在,如何也乱不得,他急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今年雍凉大旱,水源匮乏,乡民为抢水源,邻村之间互相械斗,事态闹得大了,又牵连上附近的羌**民,这才闹得不可收拾。”成公英顿了顿,又说道:“此事必然没那么简单,主公这几年苦心经营,让汉羌之间的关系大有缓和,如今一下便闹得这般大,实在是蹊跷。”

    “你是担心有人在背后主事?”韩遂眼中露出一道寒芒,他知道自己虽然在雍凉素有威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服他,背地里趁着自己与朝廷关系僵硬的时候,试图谋事作乱,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不过事情远非如此:“张掖和氏、酒泉黄氏、武威颜氏、王氏等豪强见到民乱,似乎有心借机起事。”

    韩遂喝道:“我说了多少次,现在作乱,无异于自投于火!”

    成公英也是无奈的说道:“唯,但彼等无一日不想自理州郡,其心志早有,在下一时说服不得,还得由主公亲去慑服才行。”

    韩遂似乎这才明白周瑜那番话里的意思,他恶狠狠的看向远处,而此时的远方,又哪里还有周瑜等一行人的影子?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早行之人

    “令仆治务所寄,不共求体当,而互相推委,纠之是也。”【宋书徐湛之传】

    陇西郡,大夏县。

    正是太阳逐渐西斜的时候,地上连一丝风都没有,温度仍是如灼烤后那般闷热难耐。黄门侍郎丘兴在辕门翘首张望了半天,终于看见周瑜等一行人沿着河溪远远的策马而来,看到周瑜安然无恙,丘兴立即趋马上前。

    “公瑾!”丘兴靠近周瑜身边,与姜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对周瑜说道:“你这一去半天都没个着落,张将军很挂记你的安危……咦,这些个人头哪里来的?”

    “是么?”听到张济一直挂记着自己,周瑜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随口应道:“韩刺史派兵攻破了罕,宋建突围而出,不料在路上为我等截获。”

    丘兴听了,脸色登时变了几变,再三确认道:“你杀了宋建?”

    周瑜不厌其烦的点了点头,姜在一边也为周瑜细说了些见闻,给此事做了最好的佐证。丘兴本是沉稳的性格,遇到此时也忍不住激动的说道:“国家早有诏书,杀宋建者有封侯爵赏!恭喜你了公瑾!”

    “这是朝廷的利诱瓦解之计,细究起来,还是我耽误了朝廷的大事。”周瑜淡淡的说道,不过熟悉他的譬如丘兴、姜等人都看的出来,周瑜此时心里是很高兴的,毕竟世上还没有人能淡泊到无视封侯,何况还是周瑜这样的年轻人。

    丘兴与周瑜说了会话,听了对方与韩遂打了照面以后,先是一惊,而后小声说道:“正要告诉公瑾,贾公与陇西李府君此时就在帐中。”

    周瑜心中微感讶异,陇西李府君自然就是陇西太守李参,至于这个传闻中的平准监贾公,他虽未曾见过,但此次凉州之行,似乎背后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身不由主的任人安排。

    于是众人结伴入营,才到中军帐外,未等派人通报便只见帐门一开,几个人从其内谈笑着走出。这群人中以三个人的位置最为靠前,站在边上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年纪约有六七十岁的皓首老人,看起来与寻常老人并无什么不同,亲近、随和、一身的锋芒内敛,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当年叱咤陇西,搅动一方风云的陇西太守李参。

    周瑜与张济到陇西的时候曾见过对方,本来曾是羌胡叛军的首领之一、与朝廷关系不算融洽的他,当初在一听到张济带兵入境时就立即派人过来接洽示好,态度诚恳,说是要为朝廷再效犬马之劳。当时周瑜尚且不明白为何李参的立场会转变的那么快,如今联系到他近来的遭遇,静下来略一思忖,仿佛一切都有了眉目。

    “这段时日,有劳相如在陇西郡安境保民、羁縻羌胡。等雍凉的事务平息了,我想以国家之明、朝廷诸公之智,自会封赏有功。”那中年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宽袖深衣,面容清癯,颔下留着长须,本不出奇的相貌因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瞳而夺目出彩。

    眼前这个中年人给周瑜的第一感觉,就像是在任一个州郡幕府中都随处可见的积年老吏,这样的老吏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声名家世,但他们却最是熟悉典章、踏实低调。既能利用自己的才智与经验为上级出谋划策、又不会因为太过出众而盖过上级的风头,是每个官员身边都必不可少的幕僚。

    这个‘老吏’模样的中年人身上没有任何透露身份的东西,如果不是看到他在用‘平等’的语气对二千石太守说话,安集将军张济又是站在旁边,态度恭谨的让他站在中间,周瑜还险些产生误会。

    “明天子在位,老夫又有何虑?”李参哈哈一笑,眼神似若无意的看了正要走进的周瑜一眼,用一种既能让在场所有人听见、而又不会显得很突兀的声音说道:“况乎贾公又是国家身前最为信重之人,老夫但有贾公请托,自然事无不……”

    “府君说笑了。”贾诩不急不慢的打断李参的话,对李参的称呼也变得客气了许多:“宫中府中、内外事务,一切全凭国家做主、一言而决。我不过一介平准令,孝期未销,当不得如此厚望。”

    李参呵呵一笑,又转向模样老实的张济:“安集将军主持凉州兵务,权责重大,此事就有劳张将军了?”

    张济一愣,旋即下意识的观察贾诩的脸色,好在他早有应对,巧妙的将其踢了出去:“话虽是不假,但此事我也不能全然做主,等回了冀县,还得听听钟使君的意思……”

    这时他一转眼正好看到了周瑜、丘兴等人,像是准备好了似得,立即开口说道:“周公瑾是陛下钦派的殿前羽林郎、代行军司马职;他身边的丘子兴如今是黄门侍郎、近在御前。此间雍凉事务,彼二者也有通禀参谋之权,若是府君有意,不妨让他们先据实奏上。”

    贾诩跟着朝周瑜望了过来,两者的目光正好不期而遇,对方冷漠幽深的目光让周瑜不受控制的心悸了一下。这是他入朝以来第二次遇到这样让他心悸的目光,第一次是见侍中荀攸,对方的目光同样幽深冷静,但并没有让他有更为直观的感受,只是觉得两者之间智谋并不相差多少,只是存在着年龄与阅历的鸿沟,还有可与之平齐、甚至超越的可能。

    直到见到贾诩,胆大才高、少年英姿的周瑜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在江淮可以算是最出色的士人,但离开了扬州,来到更为广阔的朝廷,这才发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实实在在的威胁到他。

    贾诩看了周瑜好一会,目光犀利仿佛直刺心底,将周瑜心里的一切都看了个遍。最终还是周瑜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等他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贾诩的目光平淡沉稳,仿佛刚才那锋利的眼神只是周瑜的一个错觉。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假装没有听到张济说的话,与丘兴、姜等人一同向众人躬身行礼,将自己在罕城遇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你杀了宋建?”李参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贾诩,又回过头来看向周瑜,突然仰面大笑不止,像是听到什么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事,而这种事又让他倍感好笑。

    贾诩在一旁但笑不语,周瑜面色不改,这种情况他早有所预料和心理准备,只是听到李参沙哑的笑声,心里头有些烦闷,微皱起眉头。姜与丘兴不明其意,在一旁附和起哄似得,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情揆度

    “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左传隐公十一年】

    待李参笑声停歇,再认真看向周瑜时,一双满是白翳的目中尽是说不出来的意味:“你我在前些日子曾见过数面,老夫那时便曾称赞过你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才,必立不世之功。没料到再复相见时,果如其言!韩遂费时费力打下罕,却什么也没得到,反倒还白给了你一个大功,想必他也是气恼不已吧!”

    考虑到李参曾与韩遂交好,周瑜没有说他后来与韩遂的交谈,等到李参笑够了之后,这才淡淡的说了句:“韩使君是个很有气概的人。”

    李参一张灿烂的笑脸登时愣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旋即对张济摆了摆手,重提了刚才的话题:“罕已灭,宋建已死,朝廷想要的都办到了,雍凉也该回复平静。至于老夫的功过,老夫自会上表请罪于陛下,此外,也还请张将军看在这些天的交情,多多在钟使君那里代为转圜。”

    张济做不了主,将视线移向贾诩。

    李参见状,悄悄凑过去,低声说道:“我一把年纪了,只想讨要个清闲、尊崇的职事,安生过完这所剩不多的日子,议郎也好、光禄大夫也不错,全倚赖文和了。”

    这是他当初与贾诩私底下说好了的,李参年事已高、雄心不再,早就想在死前谋个好名声,将家业平稳传继下去。而他与韩遂作乱多年,朝廷轻易信其不过,所以就得有贾诩出面担保、将他征调入朝;而作为交换,则是李参全力支持朝廷在陇西的一切军事行动,配合张济对韩遂施加压力。

    贾诩脸色不变,像是不记得有过什么约定了,回敬道:“孰能料及长远?姑且看之吧。”

    “贾公谦抑了。”李参仿佛很笃定似得,他最后看了周瑜一眼,而后向张济等人拱手告别走出营帐。营外早已集合了数百羌汉步骑,这是他作为二千石郡守的出行仪仗,他显然是不会跟着张济南下去汉阳了,而是直接回郡治狄道,等待朝廷给他下发封赏与任命。

    贾诩与张济、周瑜等人走到辕门相送,看到李参显赫光鲜的仪仗,张济站在贾诩身旁,小声的说了句:“太守不亚一地封君,更是权重一方。李相如在陇西经营日久,如今怎么会说放弃就放弃?”

    “事有常变,理有穷通。”贾诩知道姜等人正竖着耳朵在旁听着,而这种事像是周瑜,并不难看出缘由;姜作为汉阳大族,又与射坚、张济等人有过往来。所以他也不刻意瞒着,悠悠说道:“有些事,你今日以为可行,焉知其以后一直可行、而不为其祸?像李相如这般的人,最擅做的就是审度时务,做长远之计。”

    黄门侍郎丘兴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说道:“如今钟使君代天牧守,在雍凉广施仁政,逐渐收拾羌汉人心。虽然雍凉很久不在朝廷治下,但还是有不少羌胡是守善不叛、亲附朝廷的。朝廷国力振作,收复雍凉乃是大势所在,李府君沉静有谋,自然明白时务。”

    “先立足汉阳、安定、北地、武都四郡,巩固根基,以御不测于外。而后积蓄民力、安抚羌汉人心,待时机一至,再缓缓进兵北图。这便是国家与朝廷诸公定下的‘渐消之略’,不可仓卒以望克成。”见丘兴也发表了看法,周瑜也不避讳,张口重复了几句在场众人都知道的事情:“钟使君治雍二载,今日除平顽贼宋建、收回陇西,使武都、汉中免受羌胡侵袭。更能借此进取一步,威胁金城等郡,可谓是一桩大功,依我之见,并不下于得蜀之利。”

    若是从所得百姓、土地以及财富相比,陇西的收服甚至比不过汉中一地。但若出于军事战略的角度,陇西等于是朝廷主动往羌地、金城伸出的胳膊,退可保汉阳、武都无虞;进可图韩遂所在的金城、西海等郡,能将战事控制在雍凉边地,尽量减少损失。

    所以从这一角度来说,陇西的战略位置几乎可以比得上朝廷用来图荆州的桥头堡上庸、江州等地,而作为收服主动献上陇西的李参,不仅是让钟繇、张济等人以极小的代价与精力换取一个大功,更是让自己成为朝廷笼络、拉拢雍凉地方势力的‘马骨’,从而确保他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李参显然是将所有的可能性、利弊都分析明白了,才做下这个选择,当然,这其中贾诩发挥的作用也是功不可没。

    这几天想起李参这一生又是效命于朝廷、又是揭竿随羌胡造反的事迹,以对方老谋深算、做事狠辣的为人,最终还落得一个善终,让贾诩心里很是感慨,总是在不经意的将李参的现在想作是未来的自己。或许某一天,自己也需要谋算一条让自己安然下场的后路。

    贾诩这种居安思危的心境在张济看来完全是大可不虑,但却是非做不可。李参定然是从与贾诩的交谈中窥见了端倪,所以才最后笃定贾诩会出言帮他的忙。

    几人在辕门处站了没多久,张济正欲招呼众人回营帐说话,贾诩刚要点头,他身边的一名护卫似得年轻人忽然有些蠢蠢欲动。贾诩看了对方一眼,对周瑜说道:“公瑾,你随我来。”

    于是什么话也没说,与那名护卫策马走了出去。

    周瑜快马跟上,三人没有走多远,只走到一条蜿蜒的小河边上。他听了几句后,才明白原来是贾诩要送身边的这名年轻人离开。

    适才在场的无不是显宦士人,这名护卫似得年轻人又紧跟在贾诩身后,浑身气质低调内敛,让人无从觉察。这回周瑜认真端详了对方,才猛然发现对方竟长得身材瘦削、面容俊美得近似女子,如果不是他粗重的声线以及突出的喉结,周瑜险些就误会了。

    “真要回酒泉?”贾诩轻声问道。

    那名男生女相的年轻护卫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潇洒自若的说道:“我只是一个胡地游侠儿,还是喜欢逍遥自在,平准监对我来说是个笼子,苍鹰几时会往笼子里钻?”

    原来他这样还是个豪侠,周瑜心里如是说道,一时竟想不出这么‘美’、这么弱不禁风的男子究竟是如何在凶恶横生的西凉生存的。

    “说的也是。”贾诩对这人竟是十分客气,他缓缓点头,说道:“这一路从武威过来,多谢相送,他日再见,我另有报答。”

    “只要不是让我入平准监,请我吃碗酒都算是酬谢了!”那人豪放的说道,随即似若无意的用眼神勾了周瑜一下,周瑜猝不及防,怔了一下。于是不待回应,两手抱剑对贾诩略一拱手,便拍了拍坐骑,单人匹马的仗剑而去:“告辞!”

第二百六十九章 池因于泽

    “愿君收视观三庭,勿与嘉谷生蝗螟。”【芙蓉城】

    “他很美,是吧?”那人惊鸿掠过水面似得匆匆离去之后,贾诩对犹在目视对方背影的周瑜说道,眼中少有的带着些揶揄的神情:“凉州羌汉杂居,地通西域,不同你们江淮、江东的人生来就纤细俊秀。凉州人无论羌汉、相貌多生得端正雄伟,体格壮大,难得会有一个像他这样‘俊美’的男子。”

    周瑜淡淡的收回了目光,语气从容平静:“但也是个不慕名利的奇人,有古任侠之风。”

    “是啊,不然他也不会单凭一句话,就从武威一路护送我到陇西了。”贾诩目光闪烁了一下,悠悠说道:“许多人初次见他,都误以为是女子,这对于慷慨自重的凉州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若有人敢以此轻佻不端,他必会拔剑杀人雪耻,公瑾适才就应对的很好。”

    贾诩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语气跟周瑜说着,周瑜并未有觉得任何怪异,反倒很是自然的接口说道:“贾公谬赞了,为美色所惑者,皆是心志不坚之辈。瑜虽然鲁钝,但也不至于此。”

    “放眼天下,也难得再寻出公瑾这般的年轻俊彦。不光是待人接物、心志品性;还是上阵杀敌、担负大事,都远胜同侪数倍。”贾诩缓缓说道。

    周瑜心中一动,他隐隐约约能猜出来自己这回前往罕,很大程度上应有贾诩的举荐,只是贾诩又如何知道他们到罕的时候,韩遂会下令攻城、宋建会恰好逃跑跟自己一头撞上呢?这种对蛛丝马迹的分析以及对人心的洞察能力、对局势的预测推断,纵然是周瑜也是自愧不如。

    因为水衡都尉周忠的关系,周瑜很受荀氏等在朝的一批颍川士人们的青睐,连带着这次来西凉都有刺史钟繇对他颇多关照。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诸多派系,周瑜或多或少的都清楚一些,当初在渭河边与皇帝单独交谈之后,皇帝更是直接将其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并给了他这一次镀金的机会。

    他当初在渭河只凭几句话便投于皇帝的门庭,皇帝作为人主自然不会轻信,总会让他做一些只有亲信才能做的事情当做投名状。而周瑜自来了雍凉以后,所领受的任务都是为了朝廷,并无什么异处。如今雍凉事务眼见就要告一段落,自己究竟是否通过了皇帝的‘观察’,看来还得从贾诩的态度着手。

    于是周瑜谨慎的答道:“这还得多谢贾公抬举,给了在下一个机会。”

    “我不过是为你升起了帆,这船能行多远,关键还要看天给多大的风。”贾诩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看着眼前年正少壮、英姿焕发的年轻人,神色忽然有些复杂了起来。

    此人既有自己与荀攸多方倾力抬举、结交,又早已简在帝心、宠命优渥,其自身本就聪睿勇武、年轻英俊,这样的人,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吧。

    “嗯?”周瑜心里一突,难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达到了皇帝的预期?可是由自己斩杀宋建,赚取封侯,对皇帝、对贾诩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噪声,就像是夏夜在耳边盘旋低鸣的蚊虫,但夏日的蚊虫远没有现在这个声音密集。贾诩扭过头去看向西方,动作自然的像是要看西边即将落下的夕阳:“在罕的时候你应该就注意到了吧?”

    他低声问向周瑜,而周瑜也是极为认真的答说道:“在罕东南、也就是此地西北处,我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只是忙着与韩遂寒暄,一时失于觉察。待回过神来时,耳畔却已听不见这个声音了。”

    此刻尚未日落,太阳悬在西边群山之上,而在那淡黄的天际与苍茫的群山之间,忽然升出一团轻飘飘的黑气。像是山脚下有乡村聚落的人正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又像是当年防范羌胡的边塞烽燧、狼烟冲天;更像是一团移动速度极快的乌云,黑沉沉的、密密麻麻的在瞬间遮蔽半边天空,可此时却没有丝毫起风下雨的意思。

    “蝗初生如粟米,数日便大如蚊蝇,能跳跃群行,又数日能群起而飞,越州连郡,无所不啮。”贾诩这时已经开始拨马往回走了,周瑜见状,也跟着准备返身回营,不远处的辕门底下已有一票骑兵奉张济的军令赶来接应。这些在平日里总是威武悍勇的汉子,此时皆是神色慌张,显然也是发现了天边的蝗群。

    周瑜闻言,一边策马一边看向远处似乎离他越来越近的黑云,问道:“可我记得朝廷屡发诏旨,要百姓搜捕蝗卵,杀虫于卵中,为何此时还有蝗群?”

    当初他可是屡次跟随皇帝微服于城郊畎亩之中,曾亲眼见过皇帝对赵温等人下达灭蝗、捕蝗的决策,深知皇帝的决心之重,要趁着当时的蝗虫尚未彻底孵化,防患于未然。

    可如今为何还是人力敌不过天命?

    “我在武威守孝的时候,与田间老农常有往来,这蝗虫分春、夏两种。三四月间的蝗虫是为春蝗,由土中而生,四月以后的蝗虫则是‘初蝗’。只要第一回不能全然防下,夏蝗依然会蔽日盈地,何况搜捕蝗虫的是在关中,陇西这一块,却属政令不达之地,所以才使蝗虫乘势复起。”贾诩在马上轻声说道。

    此时两人已经越过辕门,返回了军营,营中此时一片嘈杂,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忙乱。张济已经吩咐各级军官带士卒进营帐躲避、安抚军心;又分出部分人手将粮草掩藏看护起来。虽然张济不善谋略,却在治军上是一把好手,再加上有姜、丘兴等人在一旁襄助,很快就将闹哄哄的场面控制了下来。

    未过多时,李参在城中派了主簿过来,说是已经派人骑快马赶赴南边的县乡告知情况、预备蝗群。双方交流了彼此的情况以后,当即决定,两者即刻合兵南下陇西郡的治所狄道,由李参带兵镇守,主持救济、张济则带着麾下万余人赶赴汉阳郡与陇西郡交界的襄武县,以防受灾的羌汉百姓铤而走险、造反作乱。

    “陇西侵受蝗群,则邻近的金城、武都等郡必不能幸免。但武都、汉阳等郡近年多承诏旨,开渠备荒,有良吏治民、又有大军镇守,可堪无虞。唯所虑者,就只有凉州金城等郡,若是韩遂救灾不利,致使羌胡劫夺郡府,我等也应早做防备才是。”贾诩坐于张济下首,语气淡然的说道。

    “此事也应快马呈报朝廷。”周瑜补充道:“关中乃我大汉根基所在,今年已受苦旱,决不可再受蝗群。”

第二百七十章 器可误身

    “要当知道无绝续,人具只眼云耳。”【德业儒臣前论】

    建安元年六月初一。

    长安城郊,覆盎门南。

    这天依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六月初夏的天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炎热。天地就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额头才拭去的汗水没过多久又开始汇聚起来,这种天气下,连说句话都仿佛能要人半条命,何况是夏蝉似乎不受炎热天气的影响,依旧在树上噪声不断,更是令人心烦。

    旱情的蔓延,丝毫没有因为灵台是沟通天地之所而有任何避让。在顶层正中最大的一处屋子里,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正跪趴在地上,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抬头窥视着一台硕大铜器的底部。

    这尊仪器纹饰精美、满身划痕的铜器,像是一尊刚出土的艺术品静静地立在正中。

    尽管看了无数次,少年仍毫不吝啬对地动仪的赞美,他脸上流淌着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任由汗水从脸颊划过,将地上的灰尘沾到脸上,显得狼狈又邋遢。

    “德衡。”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手上提着一只食盒。他看了几乎是五体投地、将头伸进铜器底部的少年一眼,说道:“你怎么又趴地上去了?”

    马钧听到身旁有人,两手往地上一撑,身体立时便倒退着爬了出来。他灰扑扑的站了起来,来不及擦手,笑着对眼前这人打了个招呼:“子坚,今日又麻烦你了。”

    那名唤作‘子坚’的年轻人名叫张固,南阳西鄂人,是原河间相张衡的孙子。自从皇帝创建格物院以来,便四处使人寻求心思巧妙的人才、匠人,又下诏书搜寻远在南阳的张衡后人,好在张衡去世不过五十余年,子孙尚存。历经一番波折,终于在西鄂乡下找到了穷困潦倒、不得不亲耕畎亩的张固。

    “朝廷征召我来是为了修复地动仪,可惜我未承家学,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白领一份太学与格物院的禄米。若是连送食都算麻烦,那我还是回去种田好了。”张固皮肤黝黑,有一种乡下农夫特有的朴实无华,他将食盒放到台阶上,两人背对着地动仪坐下,并给马钧递过去一张手绢。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张衡宦海浮沉一生,起起伏伏,一身所长不被上位者看重。他的子孙因此也没有用心研究张衡在技术、科学上的成就,反倒一心钻研经学,只可惜得罪了宦官,党锢之祸的时候被人牵连,直到孝灵皇帝解除党锢,南阳张氏这才缓过一口气。

    但党锢解除没有多久,随着孝灵皇帝驾崩、董卓入朝擅权、关东方伯起兵勤王等等,尤其是后将军袁术与长沙太守孙坚屯兵南阳,以南阳为大本营,不修法度,四处钞掠以充军资。南阳许多豪强大户都惨遭毒手,尚未恢复元气的张氏也因此家破人亡,不仅人财两空,就连家中视若珍宝的经书典籍也付之一炬。

    如果不是皇帝经人提醒才想起来张衡生活的时间离现在不远,并下诏征求后人,穷困潦倒的张固恐怕还在躬耕陇亩,或者是早早南下襄阳投奔世交了。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么一来,张固根本没有学到张衡流传下来的半点技艺,好在他还年轻、又有一定的天赋,在格物院这个合适的环境里学着,终有一日会大放光彩。

    “韩公那么喜欢你,你舍不得。”马钧如今经过练习,除了要发表长篇大论、或者严肃场合以外,很少会有口吃的毛病了。他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碗筷大口吃着饭菜,他不属于灵台的属吏,至今也没有一个正经的官身,充其量只是跟张固一样是太学经营科的学生,在学业之余偶尔来一趟灵台研究地动仪。

    由于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修复地动仪,起初灵台上至灵台令刘琬,下至普通小吏都对他十分亲近,就连秘书郎王辅也时不时的过来看望。等到马钧这半年来一事无成,皇帝也再没提过这件事,众人的态度这才渐渐冷了下来。对于人情冷暖,马钧见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反倒是新交的好友张固却是一副愤愤不平,时常在给马钧加餐的时候抱怨几句:

    “他们不关心你也就罢了,王辅也不来?这小子不把你当友人看待的么?”

    马钧摇了摇头,先是咽下一口饭,轻声说道:“秘书监的日子可不清闲,整日里都要待在国家身边,退值回家了也要招待宾客,哪有闲暇出城见我?”

    “可你又不是常在灵台,你平日里可都是在太学呢。”张固一脸不信的说道:“王辅的启蒙恩师正是太学的明经博士,你敢说他从未踏入太学一步?”

    马钧两眼放空的看着前方,默默的喝了一口饭碗底部的汤汁。

    张固被对方这副置若罔闻的样子气到了,忍不住说道:“咱们经营科的先辈游君,你记得么?他说他前不久还曾在城外遇见过王辅,说是王辅带着一帮人巡视学田、水利,姿态极高……”

    “这不正说他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暇么?”马钧立时说了一句。

    “你……”张固被马钧噎了个够呛,见马钧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只好闷闷的说道:“话我可都说了,王辅轻浮放肆的性子那可是出了名的,以后纵然会对你的仕途有所助益,那也是各得其利……你自己多留些心吧。”

    在技艺、数算等方面有许多话说的两个人,一旦谈到王辅就会把气氛弄僵,张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对这些门道看得清楚,只可惜马钧性子老实耿直,总是转不过弯来。

    两人冷了半天没说话,马钧刚把吃完的碗筷往食盒里一放,正要再次道谢,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清响,像是鼓槌敲击钟鼓、又像是巨石跌落深潭:

    ‘铛’

    马钧与张固被吓得浑身一抖,尚未反应过来,半个拳头大的铜丸便从两人之间的一张龙嘴里吐了出来。那新铸好的铜丸还浑身散发着圆润的光泽,不知是摆放失误还是计算有误,铜丸没有按原有轨迹落入蟾蜍嘴中,反而是正好砸到马钧刚整理好的食盒里去了。

    木制的漆食盒登时被铜丸砸的稀烂,马钧与张固两人像是被铜丸砸到了一样蹬腿往地上一扑,一人看着那尊犹在颤抖着发出余音的地动仪,另一人则是看着那只圆溜溜的铜丸慢慢的滚动。

    “你、你、你修好了?”张固被吓得话都说不全了,结结巴巴的质问道。

    一边的马钧也没好到哪去,他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不确信的说道:“我、我什么都没有动啊,我就只是将它里面那根的立柱摆正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时息虑

    “行远疾速,而不可托讯者与?”【荀子赋】

    “胡说!你没修它,它怎么突然就倒了!”张固神色有些激动的说道,他定了定神,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颜色黯淡的地动仪走了一圈,却发现地动仪的背后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里头零件并不齐全,只有一根圆柱斜斜的倒在一侧的口上,正巧触碰了残存的龙嘴机关。

    看到这里,张固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马钧的年纪还没有他大,即便是天纵奇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也绝不可能在没有图纸和原理的情况下,将他祖父张衡穷极一生心力所造的东西给修复如初。只是在庆幸之余,张固又有些对地动仪仍没有修复的失望,随之而来的,更是觉得纳闷:“真是怪哉……”

    “我等适才也没人在旁走动,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倒了呢?”马钧也是很纳闷的样子,接口说道。

    “难道是外间的动静?”张固开始推测起来,他记得家里曾经有说过,地动仪刚开始研制的时候十分敏感,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直到他祖父张衡将其改进以后才解决这个问题,此时他顺着先例推敲到:“我来时听说国家要出城去鼎湖宫查看鼎湖和附近的水渠、屯田,会不会是途径的卤簿引发的?”

    天子出行的大驾向来都是羽林导从、鼓吹、旌旗章表等车马,前后从者数千人,队伍浩浩荡荡,过往动静不小,车轮过处的震动影响到这里也是有可能的。

    马钧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当即否定道:“要走也是走南城墙正中的安门,如何会走覆盎门?灵台离安门和鼎湖宫太远,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再说了……国家也不像是喜欢折腾这些的人。”

    张固眉头一挑,心说你好像就见过皇帝一面,怎么说出这么一副相知甚深的话来?他哪里知道在马钧心中,皇帝平易近人,不讲虚礼,如果真要去鼎湖宫查看屯田,绝不会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去扰民。

    刚才这出响动没能瞒过隔壁屋舍里的人,几个在旁边屋舍的灵台待诏敲门走了进来,他们分别负责候风、候气、以及监司晷景。这些个月来关中滴雨未落,不仅是灵台令刘琬,就连他们这些司候气象的属吏们肩头也担负着巨大的压力,此时每人都是心弦紧绷的时候,忽然听见这么一声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这是怎么了?”一个身材瘦高的灵台待诏抬步走了进来,目光往下一扫,只见地板上到处散落着食盒的碎片、以及没吃完的饭菜,还有一只滚到角落里去的铜丸。他当时就皱起了眉头,语气不悦的说道:“你们两个太学生,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国家开恩,让你们俩来修复仪器,可你们却在这里胡闹!”

    身后几个跟进来的灵台待诏似乎也想跟着声讨,但看见马钧之后,便克制了许多,没有把话说的太重。

    “不、不!”马钧一紧张,口齿不清的老毛病又犯了,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只好一手指着地动仪一边吞吞吐吐的说道:“刚、刚刚是它……”

    “刚才是我等不慎触碰,故而使立柱倾倒。”张固突然伸手拦住了马钧,抢白道,他此时已然镇定了些许,语气清晰的对这些人说道:“本想着看能否有所修复,谁知惊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那瘦高个似还有话说,却被身边一人偷偷拉了拉衣袖,低声劝道:“罢了,他们是太学生,多少给些颜面。”

    “是啊,小心过几年完结学业,出来做你上司。”另一人紧跟着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说道,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这个时候的太史令不单是掌握记史,还掌天时、星历,凡国祭祀、丧娶,吉日及时节禁忌等都由他负责。灵台起初是挂靠在太史的名下,其长官灵台丞只有二百石的品秩。

    在上一次太史令王立司候日食失误以后,皇帝趁机分割了太史掌司天时、星历的权力,将其划出来单独建制,不仅让太史令逐渐成为纯粹的史官、在朝中的话语权大幅缩水,更是将对天时星象的解释权与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灵台令由此得到了等同太史令的六百石品秩,连带着底下的那些灵台丞、灵台待诏、灵台舍人也水涨船高,饶是如此,灵台待诏仍是一个区区二百石的小吏。马钧与张固所在的格物院如今虽然除了祭酒韩暨是六百石的品秩以外,其下的匠人掾吏都还没有安排品秩与编制,但马钧他二人还有一个太学生的身份。

    太学生虽然没有品秩,但论及资源、前途,哪一样都比他这二百石的灵台待诏要强,这也是灵台诸人虽然对马钧态度由过度热切变作平淡,却始终不敢冷嘲热讽的原因。

    那个身材瘦高的灵台待诏一时哽住了,他是负责司候气象的待诏,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下雨的征兆,这让他一直都心烦意乱,加上天气这么热,身边稍有些动静就会发怒。此时一通宣泄之后,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但嘴上仍是强硬的犟道:“太学首重的是明经,经营科能做什么?”

    不过他也只是小声嘀咕,再度面对马钧等人,话里话外开始变得客气了许多:“灵台是沟通天地之所,凡事都要有所敬畏,今天的事就算了,若再有下次,我可就要禀报刘公了。”

    “唯、唯。”张固满脸带笑的谢过诸人,并保证将此处打扫干净,这才让众人逐一离开。

    等众人一走,张固像是浑身脱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如释重负的喘了一口气。

    “你适才为何要拦着我?”马钧也跟着坐在一边,略带埋怨的说道:“按书上的说法,若非人为,而地动仪突然有警,这必然是……”

    “德衡,你少说两句吧!”张固无奈的看了马钧一眼,苦口婆心的说道:“地动仪都尚未修复,你便说它警示了地动,这说出去谁会信?”

    马钧明白张固谨慎的用意,但他认为这个事不管准确度有多高,都要提前告诉朝廷一声:“若真是某处有地动,朝廷就该提前预备赈济,不然等消息传过来就晚了。”

    “你知道地动是在哪个郡国么?”张固也是气结,他知道马钧在技艺上可谓是头脑灵活,但对于这些世故却不甚练达,有时候还要跟他细细剖析才能明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黎庶无不惶恐,你再贸然上报一个查不出来由、方位的地动,要是说对了倒还罢了,要是说错了……一句‘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的罪名就会先要了你命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巧似成真

    “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闲情偶寄戒讽刺】

    其实张固也忽略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即便马钧的预测是对的,只要地动发生在极远处、关中百姓所打听不到的地方,朝廷为了维持民间的稳定以及安抚时下因旱灾而焦躁的人心,定会千方百计的将这件事给盖住,那时他与马钧这些知情者,就要通过各种方式闭嘴。

    见马钧嗫嚅着嘴唇,两眼专注的盯着地面,似乎是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张固忍不住叹了口气,此时他与马钧无论关系、立场都紧紧连在一起,共担荣损,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要劝住马钧:“你好好想想,既然你自己都说你未能修复地动仪,那此事说不定是一个巧合?”

    “可地动仪虽然损坏,但也没说它不能用……”马钧下意识的想要辩驳。

    “但也没说它能用!”张固紧盯着马钧的眼睛,断然道:“若是不信,你我这就将那根立柱重新扶好,然后在一旁守它两三日,如何?”

    马钧对事物探究的兴趣一时被张固引了起来,他早就想知道地动仪究竟是出于何种原理进行运作,若是能通过这件事发现它的运作规律,将会对他修复仪器、乃至于研究新仪器提供莫大的帮助!

    张固见说动了马钧不再冲动,心底也是松了口气,不过他又想,像马钧这个一根筋的人,以后入仕了该怎么当官?

    于是说干就干,两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那根沉重的立柱给重新扶起来,然后在一边坐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于是两人失望而去,到了第二天,马钧早早的跑过来看,那地动仪腹内的立柱仍旧纹丝不动。

    过了午后,太阳将要偏西的时候,张固才姗姗来迟,他本来就没对今天的这次‘实验’抱什么希望,所以更无所谓对其有多少上心与失望。因为地动仪究竟是个死物,他的祖父张衡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让一个死物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历经五六十年、残破不堪的情况下还能发挥效用。

    而且就算地动仪还有效用,连续两天之内,怎么会接着发生两次地震?所谓的‘观察’也不过是张固说出来转移马钧注意力的托辞而已,于是见到马钧一脸沮丧的神情,他反而极为乐观的劝说了几句,并且庆幸昨天自己劝住了马钧,没有让他头脑一热的往上面误报地动。

    “好了,或许昨日真的是一个巧合,我知道你心里急切,想尽快修复,以不负皇恩。但你我都知道,这也不是几日就能完成的东西,你我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会将它修复如初,又何必急于一时?”张固一边说一边在原地坐了下来,供人跪坐的席榻离他们太远了,张固与马钧跪坐在上面也不方便做事,都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席地而坐。

    马钧沮丧的叹了口气,这个结果在昨天他冷静下来以后就预料到了,今天不过是愈加失落罢了。他往后倒在地上,两手枕着头,仰面看着屋顶复杂的榫卯梁木,对于张固的苦心劝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太急切了……”

    张固咧嘴一笑,正欲说话,却见马钧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张固还没张口问马钧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就看到放在地上的两只茶碗之中,那原本平静得能映出人影的茶水忽然颤抖了那么一瞬。

    那一阵浅浅的涟漪像微风拂起的细纹,只一瞬间便消逝不见。

    马钧刚跳了似得站起来,身后的地动仪便突然‘哐’的发出一声巨响,一只龙嘴剧烈的震出了许多虚影,却没有像昨天那样吐出铜丸,显然那根立柱这回并没有准确的砸开龙嘴。

    “这、这莫非是家祖有灵,特意传道昭示?”张固结结巴巴的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勉强能说服他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十分的蹩脚以及难以置信,但总比让他相信是马钧修好了要强。但他却没有想过这或许真的是巧合、地动仪最关键的东西并没有被损坏;或者是冥冥之中有所天意。

    马钧这时已经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也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修好了仪器,无论张固怎么解释他都乐于接受,因为这代表着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地动仪真的能感应地震。

    如果不是尚且心存一丝理智,他此时恨不得推开门在外头绕着灵台狂奔,让所有人都一起跟他分享这个‘大好的消息’。

    张固想的比马钧更为深远,如果昨天和今天这两回都是真的话,那么不就说明这两天连着发生了两次地震?他想起去年十月长安地震的时候,群臣物议,都想让皇帝罢黜司空。那时候他还没到长安落脚,后来还是听说皇帝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下罪己诏才保住了司空。

    一个地震就引起了朝局动荡,何况如今又是旱灾不休、接连地震?

    不用人说他都可以想得到,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关中的民情会乱成什么样子。

    正在他打算让马钧冷静下来,并让他打消将此事上报的念头时,门扉又如昨日那般被人推开了。这回进来的并不是那几个灵台待诏,而是皇帝所信重,托付编订新历法的宗室、灵台令刘琬。

    “刚才是什么响动?”刘琬说完,便往地动仪的方向走来,这几日他一直忙着统计各地的晴雨表,饭后乘闲途径此处,没料到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巨响,分明是金铁之声,而房间里的金铁之器就只有地动仪。

    “是、是……”张固下意识的就想像昨天那样瞒混过去

    但刘琬却不是那几个灵台待诏一样好糊弄,他绕着地动仪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冷声道:“说!”

    “地动了!”马钧激动的对刘琬拜伏道,看样子仿佛地震对他而言像是多大的喜事似得:“昨日与今日,地动仪都有异象,可见是有某处地动了!”

    刘琬脸色登时一变,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一次没能拦住马钧的张固则是双眼翻白,险些被马钧这个老实人吓昏过去。

    完了,摊上事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示子吾道

    “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庄子徐无鬼】

    建安元年六月初四。

    清凉殿里帘幕频动,有风穿堂而来,从一大通冰凉的井水上吹过,让这座数百年的老殿再降了几度温。

    自从入夏以来,皇帝便有每日午睡的习惯,而此时却没有躺在竹席上,只是出神的盯着一份简短的帛书看。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井水冰镇过的酸梅汤,颜色乌黑发亮、一眼看不见底,碗壁沁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看着却像是一碗苦涩中药。

    一旁的小黄门穆顺已经两眼模糊了,夏日午后的天气虽然闷热却也最容易让人引起睡意,何况还是处于清凉殿这个既凉快又安静的地方?他犹自强撑着不让自己打出哈欠,木偶似得站在一边,眼神往桌上的酸梅汤看了一眼,想着等酸梅汤过会没了凉气,再给皇帝换一碗新的。

    跪坐在下首的灵台令刘琬等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回音,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了一下,眼神正好与穆顺对上。他与穆顺平日里交情不深,穆顺不肯冒着风险帮忙提醒此时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思索的皇帝,装作没有看见刘琬眼神中的暗示,迅速的避开了与之交汇的目光。

    殿内安静的仿佛能听见风吹过庑廊的声音以及庭院内嘈杂不停的蝉鸣。

    幸而,两人没有等多久,直到那碗酸梅汤再也没有冒出凉气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

    “格物院是如何修的地动仪?”

    刘琬跪坐在蔺席上,依他的品秩,即便是君臣单独诏对,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随便离皇帝坐的太近。虽然他离皇帝比较远,但此时仍能听见皇帝平静清越的语调,声音顺着风,仿佛还带了一丝冷意。

    他抬头一看,见皇帝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刘琬又立即深吸一口气,说道:“地动仪结构繁杂,格物院仅是绘好图册,尚未完全着手。这些日都是由太学生、格物院佐史马钧、张固二人常去试验,彼二人身负诏命,张固又有家传,于此物知之甚深……”

    “那就是没有修好。”皇帝轻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帛书往桌案上一抛,轻声说道:“一个损坏的不成气候的东西,不知如何触碰了机簧,就让彼等误以为地动。这种话,他们信也还算了,到底是年轻,不懂事……”

    皇帝其实也作为一个‘年轻人’,此时却老气横秋的说出这句话来,让刘琬感到有一丝违和。但他与其他臣子一样,见惯了皇帝老成的一面,也不敢说什么,垂首静听:“可你又是为何信了?还特意上奏于我,难道你也不懂事?”

    刘琬心头一震,见皇帝不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把牙一咬,沉声说道:“微臣不敢!只是兹事体大,地动仪近而无人接触、远则无车马途经,接连两天有所昭示。当此多事之秋,臣不敢有所隐瞒、又不敢公告以乱人心,故冒死上封事以奏闻,以为陛下仁智之君,无论其果真地动与否,皆当先有所知、早有预判。”

    像是地动这种坏消息,在关中百姓无一察觉的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将它隐瞒下来。而刘琬既然敢来上报,就说明他已提前做足了功课,准备了一番能化险为夷的说辞。

    皇帝微微动容,情报的作用就是能让决策者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占据先机,灵台有四十多个属吏,地动仪发生响动根本瞒不住这么多双眼睛,至于有没有地震,还不是靠人一张嘴,以及看受众愿不愿意相信?此时刘琬先将情报向皇帝密陈,无论最终事实如何,皇帝都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任何的变故。

    “你倒是个审慎的人。”皇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刘琬只是个能力一般的官员、充其量是在相术、图谶、天文历法的专业领域上造诣强些,没想对方原来还有几分才智:“知道事情重大,要用封事来密陈,这很好。此事我已知晓,暂按下不表,你回去后什么也不要做,让马钧他们再当面弄几个动静来,消解旁人疑虑就是了。”

    “臣谨诺。”刘琬知道皇帝已有了主意,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于是应诺告退。

    皇帝一时很想见见那个马钧,因为刘琬在奏疏里将前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皇帝,这让皇帝对淳朴又偏执的马钧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以趁此机会,他特意让刘琬将马钧引见了一次。

    马钧这时第二次觐见皇帝,跟当初在规制简单的灵台比起来,这一次在清凉殿的召见可谓是正式至极,紧张激动之下,他又差点结巴了。

    皇帝对寻常大臣都是不苟言笑,对待普通人却是和颜悦色、笑起来让人亲近:“你可曾弹过琴瑟?”

    “未、未曾。”马钧以为皇帝会找他问地动仪的事,没想到一开始却莫名其妙的说起了乐器。

    “那你应该见识过乐人弹奏琴瑟的样子,我记得太学要教授六艺,虽然不要求样样精通,但乐理还是要知道的。”皇帝轻松一笑,尽量不给对方压力:“凡是每弹奏一次,是不是琴瑟都会有所震动?”

    马钧回忆了一下,简短的答道:“陛下说的是!”

    皇帝于是向穆顺示意,接着穆顺便让人从外面抱进来两台古琴,并将古琴远远地各自放在一边。

    “这两台琴的琴弦都已经调好了,尔等且去那边看。”皇帝又招呼刘琬与马钧移席坐在其中一台古琴的旁边,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台古琴旁此时刚坐下一名乐府传来的琴师,而马钧这边却空有一台琴,没有琴师。

    刘琬见到这幅场景,若有所思,记忆中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而马钧却不解其意,看了看皇帝,又看向远处对面的琴师。只见那名琴师得到指使,伸手往一根琴弦上拨了一下。

    琴音铮铮,犹如玉石清泉。

    马钧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低头去看。放置在他身前的那台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有一根弦正轻微的抖动!

    这振动十分微小,马钧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刘琬却是沉着的点了点头,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皇帝见状,仍是笑着,侧头对那琴师说道:“刚才是‘宫’,这次请试‘羽’。”

    ‘宫’与‘羽’是五音中的最高音与最低音,那名琴师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伸手往琴弦上一按。

    这回马钧早有准备,亲眼看到身前那台古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另一根弦发生了振动!

第二百七十四章 音声同矣

    “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阴也。”【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

    “琴与琴之间尚是如此,琴瑟之间亦是,声音彼此调和相谐、共振增声,《诗》曰‘厥声,肃和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皇帝看着犹在震惊之中的马钧,神情平静的说道,心里却是过足了传道教授的趣味。

    刘琬不是马钧那样穷苦人家出身、从小没有书读,连好不容易买一本《孝经》,捧在手上视若珍宝,结果还发现是字句错漏的。刘琬的父亲是曾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的名臣、侍中刘瑜,广陵靖王的后人,家中典藏如林,从小就涉猎广博。刚才看完琴师的演示之后,如何不晓得这一幕正是出自《庄子》里的故事?

    虽然不是很明白皇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出于一个官员的基本素养,他还是拱手附和了几句:“陛下所言颇合乐理,臣等受教。”

    皇帝看了刘琬一眼,似乎并不是很满意对方的这个回应,好在他的期望并未放在刘琬身上,而是看向马钧。

    “可是,臣、臣不明白。”马钧不像刘琬、张固这样懂得人情世故,反而有一种单纯,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为什么一弦动,另一弦则起,二者之间如何会有共振?”

    刘琬一惊,他没想到马钧会这么老实,万一这个问题把皇帝难倒了,皇帝岂不是很没面子?关于声音是由什么产生、又是靠什么传播,古人一直没有在这方面做很深入的研究,往往都将其扯上未知的‘怪力乱神’。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像刘琬这样博览诸多阴阳家、道家的杂书,那些只修习正统经典的儒生恐怕连‘两琴共鸣’的典故都不知道。

    他生怕皇帝答不出来,徒然招惹祸端,只好抢先说道:“臣听说孝武皇帝时,未央宫前殿之钟无故自鸣,声振不止。乃诏问太中大夫东方朔,其曰:‘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后五日果有郡守上疏某处山崩。可见阴阳之气,能使二者虽处远地,犹能相应,而琴瑟有夫妻之感,正合乎其义。”

    马钧一脸恍然的样子,古人都很相信鬼神与阴阳之说,何况此时正是谶纬大行其道的汉代。纵然是讲求实际,钻研格物的马钧,一时也不能幸免,看上去像是被刘琬给说服了。

    这副神色看在皇帝眼里,却让皇帝有些不高兴了,他本来想借此引起马钧对声学原理的探究兴趣,没想到中途被自作聪明的刘琬给带歪了话题,差点就要把马钧引到唯心上去了,这让皇帝如何甘心?他佯怒的看了刘琬一眼,吓得对方瑟缩着脖子,不敢继续言语。

    然后皇帝倾起上身,将刘琬所说的话置若罔闻,顾自对马钧说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来,可见我确实未曾看错于你。至于你所问的,你得先知道为何一物必得经敲击、弹拨,方始发声呢?你回去以后不妨先自己想,只有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会知道何以共振。”

    “臣谨诺。”马钧迟疑了一下,带着满腹的疑问应诺道。

    马钧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只是他的聪明并没有表现在经学上的造诣以及治国理政上的能力,而是突出在技术领域。在皇帝看来,他手下并不缺治国理政的大才,缺的是马钧这样能提高生产技术与生产力的科学家。要想持久的提高生产力,绝不是仅仅研制出几个机器就能了事的,关键还是在于最基础的科学理论与原理这也是格物院建立的宗旨。

    皇帝打算从韩暨、马钧、张固这两代人开始逐渐灌输探究事物原理的思维方式,希望能借此摸索出一套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只要有了这个体系,再搭配上合适的制度,就能为天下培养出源源不绝的科研人才,新技术就会如雨后春笋般主动冒出来,而不是全靠皇帝一个人用后世的知识来被动的推进。

    声学是物理学最基础、也是最简易的一门,皇帝打算从此着手,先试试马钧他们的能力。

    说完了这些,皇帝再次看向刘琬,刘琬此时正为皇帝对马钧那句‘未曾看错于你’而震惊,他实在没想到马钧在皇帝心中还有如此地位。难怪这回特意点名要他觐见,灵台那群趋炎附势的属吏自己糊涂倒也罢了,险些还连累了他。好在刘琬自忖平日处事公道,没有为难过马钧,尚且还有的补救。

    刘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正在这时,却听皇帝说道:“你适才所言东方朔的故事,正可引为佐证。既然是五日之后得闻远处山崩,依地方传讯的速度、路上所耗时日,可知是先有山崩,而后才有钟鸣。山崩之声,使铜**振,沿用至此次地动仪有警之事上,孰非是地动之音,使仪器自动?”

    面上仍带疑色的马钧此时听了,心里恍然,似乎从皇帝提到的这些例子中抓到了什么,仿佛一扇紧闭的门扉终于被人推开,眼前豁然开朗,色彩缤纷。

    与醉心于‘万物之理’的马钧不同,刘琬更倾向于领会皇帝适才说的这些话背后的深意,皇帝这话看似模糊的解释了地动仪为什么会动,其实却把一切都推给了未知,而这个‘未知’又让马钧自己去探索,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皇帝也没想过刘琬会明白什么,地动仪究竟有没有效用尚未可知,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光凭史书中的那几句记载并不能完全彻底的让皇帝信服,而且就算有用,也存在着实用性和普及的问题。但既然此时已有当年张衡所研制的旧物,又有当年见证过地动仪的老人口口相传的事迹,那就不妨让马钧去研究一番。

    哪怕不能将其修复如初、或者是修复以后的功能不尽如人意,没有史书上夸的那么神奇,马钧也能通过对这个仪器内部结构的研究,进一步加深对机簧、仪器制作的了解;从中学习到前人的智慧,这才是皇帝真正想要见到的。

    至于这一回地动仪究竟是为什么会突然生效,皇帝并不想过度的去揣测它,或许这只是个巧合,又或许。

    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丧去归来

    “旧制,公卿二千石刺史不得行三年丧,由是内外众职并废丧礼。”【后汉书刘恺传】

    皇帝又与马钧提点了几句,督劝他多看些《墨经》、《考工记》等手工艺与科技专著,其中《考工记》取自《周礼》,是经营科的必备书目,而《墨经》则由于出自《墨子》则不为人重视。马钧唯唯应下,皇帝没什么好说的了,便让穆顺将桌案上那碗已经冷了的酸梅汤拿去赐给马钧。

    马钧在刘琬艳羡的目光中饮下酸梅汤之后,便与之拱手离去。

    穆顺见状,以为皇帝午后的召见活动已经告一段落了,遂上前轻声道:“陛下,天气闷热,不如先歇息了吧。凡有关涉要务之事,奴婢自会斗胆犯颜,通禀陛下。”

    皇帝却不搭理他,反而伸手拿起桌案上、刘琬呈报的有关疑似地动的帛书,百无聊赖的翻覆看了几眼,默不作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穆顺见无法说动皇帝去休息睡觉,神情一时有些忐忑。

    清凉殿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帘幕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呼呼声。

    忽然,内谒者令李坚从殿外小步趋进,向皇帝跪伏稽首,轻声通禀道:“陛下,贾公回来了。”

    穆顺面色一变,贾诩服丧归来、回朝述职是他最不想见的结果,因为贾诩一旦回朝,穆顺这期间代掌平准监的权力就会自动收回。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内侍,穆顺无时不在向往着前辈们封侯拜官的风光,只可惜他再如何讨皇帝的宠信,皇帝始终不肯给他丝毫权力。

    但在穆顺的长期努力下,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段时间皇帝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平时讨论大政偶尔也会带他在一边奉茶观望,虽然没有给他参与的权力,却也是个极大的进步了。这期间皇帝让穆顺代理平准监的事务,让穆顺初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只是眼看着贾诩即将回朝,皇帝却对穆顺接下来的去向没有任何的指示,这就让穆顺心里有些急了。

    虽然穆顺在皇帝的默许下,趁贾诩不在的时候往平准监发展了许多亲信,但这到底不是明面上的权力,一切都还任重道远。

    皇帝斜睨了穆顺一眼,穆顺再如何有野心、会办事,也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多多少少会有些浮躁,要想成为大长秋苗祀那样老成稳重之辈,还得多磨砺一下性子。这般想着,皇帝又将注意力转到传讯的李坚身上,口中轻吐一个字:“宣。”

    “平准令臣诩,叩见陛下。”贾诩依然是穿着简单的袍服,身形与相貌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清瘦了不少,不知是因慈母亡故之痛所致、还是这一路上奔波劳苦所致。

    直到得闻凉州金城、西海、酒泉等郡也因为旱蝗而闹得不可开交以后,贾诩、周瑜与丘兴等人这才放下心来奉诏回京、交卸差使。数日行程赶来,贾诩等人终于与赶至长安,沐浴更衣,稍作歇息之后,第一时间便请求入宫觐见。

    “快起来,近前来坐。”皇帝这时身边没有常侍谒者,便亲自出声说道:“此间无有旁人,贾公别去经年,可不要又与我生疏了。”

    “臣惶恐。”贾诩答道。

    皇帝摆手让穆顺给贾诩备上冷饮,又笑着说道:“依汉家制度,大臣丧假以日代月,只服丧三十六日,而无三年之丧。贾公执意服丧岁余,远赴凉州,当真纯孝可表。”

    汉初由于民间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不深,并没有形成服丧三年的社会风气,尤其是在孝文皇帝开始将三十六个月的丧期改成三十六日的短丧以后,臣民就一直没有服丧三年的硬性制度。这种情况一直到东汉经学盛行才有所改观,许多人为了博求‘至孝’的美名,在父母坟前结庐而居。所以出于制度的历史惯性以及其他的种种缘故,自光武以下的历代皇帝为了维护上层官僚制度的稳定,仍旧不许二千石以上的大臣行三年丧。

    至于像是贾诩这样的臣子,理论上依旧是以短期丧为主,期限则是在亲属下葬以后才算服除。

    所以贾诩从长安到武威,一来一回,总共花了将近一年的功夫才服完孝期,至于其中有多久是花在丧事上,就见仁见智了。

    皇帝在贾诩服丧时没少与其书信沟通,知道贾诩在办丧事期间,借着皇帝对他的宠信以及自己早年间在凉州获得的声名,大肆结交了好一批当地豪强。在豪强中间宣扬了朝廷如今的情况,又许下利诱,让彼等畏威怀德,从而在不知不觉间分化了韩遂在河西数郡的势力,并收服了部分河西任侠充作平准监的势力。

    也正是贾诩在服丧之余,在凉州打下的这些基础,才使得如今的韩遂后方起火、自顾不暇,给朝廷安然度过天灾获取喘息的时间。

    皇帝将那些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抛开不谈,直接问道:“朝廷失雍凉已有数年,政多有失,屡有军兴,疆域恍若荒土,臣民犹如弃儿。朝廷今后必将有所作为,但也得先知悉此地近况,不知贾公这一路过来,过眼所见雍凉情形是何等模样?”

    “雍凉屡遭战乱,河渠干涸、农桑不兴,地方守令疏于引导,有失督劝之责,其地本就贫瘠,何况灾祸?彼等豪强大户,虽然资财不如关中豪强之富,但久与羌人杂居,部曲精锐,视地方为己物,纵二千石亦难治之。”贾诩淡淡说道,简单的描述了一下凉州的现况。

    总之就是羌族势力与地方汉族豪强势力勾结串联,统治地方郡县,即便朝廷遣派官员,也是被人架空的下场。而且凉州豪强不比内地豪强,内地豪强多少还讲究面子与仁义,不会堂而皇之的与官府作对,凉州豪强则是已经习惯通过武力来解决问题,除非朝廷以暴制暴,先树之以威,不然光靠怀柔,只会养虎为患。

    “益州新附,我军师老且疲,纵然有羽林、屯骑、越骑等军可用,但……以关中现下的局势,光是粮草一项就是个难题。”皇帝筹算了一下,虽然可以趁着韩遂后方不稳,一举图之,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事会耗费朝廷多少钱谷、精力,再加上沿途征调民夫等等。在短期内对韩遂的态度仍旧要以安抚为主,这是朝臣内部一致取得的共识,而皇帝也不是急于求成的人,自然懂得取舍:“还是暂缓图之吧。”

    贾诩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也不惊奇,接着说道:“若是朝廷在应付关中旱蝗之余,尚有余粮,臣以为不妨趁此机会,遣派使者押运粮草前往凉州,以赈济之名,收士民之心。”

    凉州豪强也不尽是丧失理智要与朝廷作对的,其中不乏有些势利的墙头草,比如张掖蒯氏、武威王氏、酒泉黄氏等,若是朝廷能把握住这次旱灾,大可通过赈济的方式争取可以团结的势力,预先在凉州铺设伏笔。

    皇帝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无论如何,关中的旱蝗仍是燃眉之急,贾公所言,等蜀中粮草运至关中以后,再做商榷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冰山之下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论贵粟疏】

    贾诩唯唯应下,皇帝顿了顿,又说道:“贾公这回来的正巧,数日之前我已诏使均输令麋竺、太仓令王绛、平准丞鲍出等三署联手平抑物价,开仓赈济。我有意多纵容彼等囤积居奇的商贾豪强几天,如今雍州又飞来了蝗群,眼见是不能再等下去了,贾公这两日恢复原职,与麋竺等人将此事尽早办下去。”

    “臣谨诺。”平准均输本为一体,这也是平准监的职责所在,贾诩自无不可的应了下来。

    皇帝这时似若无意的看了低头垂手的穆顺一眼,穆顺似乎有所觉察,垂下的手悄然抖了一下,皇帝于是把目光移开,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诏对已经告一段落,贾诩正准备拱手告退,冷不防却听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像是随口提了一句:“罕的事,你办得好。”

    贾诩低下头去,故作惶恐道:“臣不敢。”

    皇帝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眼眶里凝着几滴泪水,他这会是真困了,连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这主意出的很好,你猜得很对,我派他们去雍凉,本也是这个打算……既然……就这样吧。”

    贾诩静静地听着皇帝最后突然变得有些低落的语气,紧跟着站起来,保持着低头沉默的姿态。他拱手向皇帝行礼,恭送皇帝步入后室,待绰绰人影被重重帘幕所遮蔽,贾诩这才缓缓直起腰来,平静淡然的目光立时变得深邃锋利,像是宝剑从鞘中露出半寸利刃。

    他就这么深深的看着清凉殿内的重重帘幕,直到又一阵风将帘幕吹动,风声中隐隐像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贾诩恍然回过神来,眼神又恢复了往日人畜无害的样子,对那空无一人的帘幕再一次躬身行礼后,方才倒退着离去。

    自从朝廷颁布明诏,让中台度支部以及治粟内史等官减少不必要的审计、复核流程,并责令各地郡府开仓赈济、侍御史从旁监督以后,各地郡县,尤其是京兆尹居高不下的粮价终于开始有所回落。虽然不至于一下子跌回原先数百钱一石的低价,但好歹也从万石的天价变回了百姓勉强可以忍耐的范围。

    就在民怨逐渐消弭的时候,负责调度各地粮谷的均输令麋竺,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各地粮价,属京兆尹最低?”太仓令王绛坐在一旁复述道,他显然没将此当回事,反而露出自得的笑来:“老夫还以为是什么,京兆乃是王畿,太仓就在城中,粮谷可就近拿去平抑。东西市里的谷价比其他郡县要低些,也是常事,无甚离奇之处,麋君多心了。”

    麋竺行商多年,成为徐州首富,靠的就是对关键信息的敏锐。往往在许多人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信息,麋竺却总能从中捕捉商机,这一次他放弃了作为均输令这个‘官’的角度,用‘商’的角度去分析问题,很快就发现了疑点:“贾公。”他别过头去,恭敬的对初来乍到的贾诩说道:“我谨问一句,不知这几日,长安各处城门可还有新增流民?”

    贾诩昨日才受皇帝吩咐不久,只是在平准丞鲍出的汇报下初步了解现在的情况,他伸手往三人身前桌案上的一堆简牍帛书里拨了拨,拣出一份平准监的奏报来:“这两日由四方来长安的流民不绝,已有新增二三千人。”

    “才两日便有三千人。”麋竺怕举明经出身的王绛、以及长于军事的贾诩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特意解释道:“正如泼水于地,因地势而四流。商贾也常去价廉之地采购货物,销往价高之地,孝武皇帝因孔公、桑公等计,建平准均输之法,也是取自此义。水、商、官皆如此,民亦如此,如今各处粮谷价高,唯有长安最低,彼等流民自然会如水流低处一般,纷纷聚集京畿。”

    “按现在的势头,用不了多久,长安四周将会引来数万流民,届时太仓既要每日出粮赈济、又要拨粮给均输监平抑物价,时日一长,单凭太仓现存一两百万石麦粟,如何应付得来?”麋竺见王绛面露深思,趁热打铁,说道:“此外,均输监于东西市以低价发卖粮谷时,常见到有不少豪商之徒,混杂在黎庶之中,大肆采买。”

    京兆尹与其他临近郡县相比之下的低粮价、以及得力的赈济力度,使流民数量不断上升,需求的增多,从而给太仓带来了不小的粮食压力。这么些天,太仓的粮谷只出不进,而且消耗速度越来越快,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奸商刁民从中哄抢,借机囤积。

    等到太仓的粮食不足以平抑物价的时候,低落已久的物价又会再度反弹。

    王绛显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峻,他不满道:“地方早有编户,各处官员如何会放任彼等流民四处散逸乞食!”

    麋竺见怪不怪的说道:“郡县官吏只求辖地无事,流民越少、功劳越大,哪里还会强留着不让走的道理?”

    有时候地方官吏为了减少本地区的治安、赈济压力,往往会半默许半主动的让流民跑到别的地方乞食求活,只要本地区没有事,至于会不会祸水东引、祸害其他地方,那就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这是每个朝代末期都会出现的问题,官员的责任感与眼界仅限于一隅之地,互相推卸责任、回避问题,导致问题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来。

    王绛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积弊,即便这里有许多官员出于无奈,实在是无力救助,只好放任百姓流散他地,但在当前的情形下,依然是不可原谅的。

    “既如此,我等又该何如?”王绛叹了口气,求助似得看向麋竺与贾诩二人,他索性在这时交了底:“太仓的粮谷可动用者只有一百多万石,就算有各地府库的储米、过几日从蜀地运来的粮谷,也难以让关中数万灾民渡过今年。就算过了今年,明年春种呢?我这里已没了主意,全仰赖二位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因势迁民

    “屋庐构筑之费既无所取,而就食於州县,必相率而去。”【救灾议】

    麋竺没有答话,先是将目光移向贾诩,他与皇帝之间的情谊、关系尚浅,之所以能有今日全靠的是他与王氏的姻亲。若论宠信,也只有荀攸才能与贾诩相提并论,所以尽管他与贾诩、王绛三人都是六百石的少府属令,但彼此之间仍然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等级阶梯。

    王绛也是回过神来,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必然更能接触到旁人接触不到的隐秘,比如说皇帝的心思与态度、或是皇帝心中已有决断但还只是雏形、尚未公诸于世的新政策,了解到这些的人,往往比任何人还要更好的占据先机,同时也是许多人倾慕巴结的对象。

    贾诩低眉思忖片刻,缓笑说道:“彼等流民集聚长安,终日无事可作,每到日中便坐等官府施济。长此以往,不单是太仓难以维持,就连地方治安都会有所隐患。幸赖陛下早有定策,这几日朝廷就将新发诏书于关中各郡,命所司各官组织本地无业无产的受灾流民,沿途由郡县府库出粮,一路遣送并州西河、太原、雁门、定襄等郡屯田垦荒。”

    这次数十年难遇的大旱其影响程度虽然比不上历史上的那次,依然产生了几万流民,而这些流民在坊间舆论的引导以及本能的驱使下,纷纷来到长安祈求庇护,这就给朝廷平抑物价的行动造成了巨大压力。但这种情况其实早已被皇帝预见,他之所以没有事先便阻止这一切,而是坐视事情的发生,主要还是为了更长远的打算。

    在正常情况下,有家有地的自耕农如何也不会轻易响应号召,赶赴荒凉的并州屯垦,若是靠政令强制推行,必将付出极大的成本。并州幅员辽阔,地广人稀,以前就是因为汉民稀少才逐渐被鲜卑、东羌、南匈奴等胡人渗透占据。而在这几年南匈奴彻底覆灭,西河、定襄等地光复以后,朝廷大致恢复了西河、上郡、定襄等偏远郡县的基层控制,但光有得力的郡县长官,以及对彻底归顺的南匈奴进行改姓易服、编户齐民等同化政策还不够,要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并州治理的难题,就得加大汉民在当地的比重。

    这次的旱灾正是一个移民实边的契机。

    “善!”王绛自然乐得将这些每日里耗费粮食、却毫无产出的流民弄走,他拊掌说道:“若是如此,并州将有数万编户之民,而关中也将少减省诸多烦剧。却不知朝廷将何时颁诏,此等良策,我定要上奏附议才是。”

    王绛想不了那么长远,只是麋竺在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以皇帝的性格,想要打击奸商何须用现今这种办法?直接派司隶校尉与执金吾以囤积居奇的罪名、将彼等奸商逐一抄没不就行了?恐怕皇帝的最终目的就是那些被奸商逼得走投无路的流民,这样好从容开展移民实边的工作。

    当然这只是麋竺的一个猜想,皇帝作为天子、万民之主,如何会坐视黎庶破产、黔首受苦呢?麋竺此时想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敢说什么败兴的话,附和道:“只要将彼等数万流民迁至并州,设以屯田之制,一来可省却粮谷之耗、使之分担到并州诸郡县,农曹掾以每家编户造册,不使其人擅离田土,谅一县之地,济千百人之耕牛良种也是能承受得起的。除此之外,京兆流民减少,也能让我等三署从容调度,安排粮谷转运各处,平抑物价。”

    贾诩似乎看出了麋竺眼底闪过的一丝疑虑,眼睑低垂,心里默默冷笑了一声,皇帝这回要在旱灾中谋算的东西,可远不止趁势迁民屯边那么简单。

    于是两天后,平准监统计了一份更为准确的数据以奏疏的形式呈报了上去,经过统计,初步得出长安集聚着来自三辅、弘农的流民有将近六七万人,其余左冯翊、右扶风、弘农等地也各有上千流民。这些流民终日无所事事,空耗粮谷,终是个不安定因素。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立即在宣室召录尚书事的三公、平尚书事的侍中等人会议,并抛出了借此移民的想法。

    “移民屯边固然可行,但若由关中至并州诸郡,无论西河、太原,皆要途径河东。这数万流民过境,臣担心河东府库不足以支应。”马日慢吞吞的说道。

    “河东去岁大丰,比年又有抄没范氏等家财所得,据王邑奏陈,河东受旱并不严重,其粮谷之价比京兆还低。若不是黄河难渡,弘农、冯翊等地的流民早就过去乞食了。”赵温与皇帝事先有过沟通,此时身先士卒,极力鼓吹道:“此外,朝廷可行以工代赈之法,选派官员督彼等流民修桥铺路,分作两路,一路由京兆往弘农、过黄河北上河东;一路由京兆往冯翊,往北直达上郡。这一路上且行且葺,既能使流民不至于每日空耗米粮,无事可做;又能使得道路桥梁得以修葺完备,为今后作军民之用。”

    “关中道路在去年便修过一遍,如何还要再修?这不是白费气力么?”马日提出质疑道。

    赵温侧过头看向马日,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要的就是费力气,不然彼等流民整日吃饱了饭,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岂不是要在迁民途中扰乱县乡?再说了……”他故意顿了顿,不着痕迹的看了马日一眼:“去年左冯翊万年县的驿道,那叫修好了么?”

    左冯翊的吏治问题至今仍是关西士人身上的一道伤疤,若是没有这个事,关西士人也不会失去士孙瑞与鲁旭两个得力干将,马日也不至于在承明殿势单力孤,终日受董承、赵温等人的挤兑。

    马日被赵温说到痛处,心头恼火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侍中荀攸此时打了个圆场,抬手说道:“关中的道路粗略整修一番即可,以工代赈,主要还是以修葺并州诸郡道路为主。若是能借此建成太原、西河、定襄、雁门等郡的道路,彼此交流互通,无论是于国于民,都是一大裨益。”

    赵温看了荀攸一眼,在袖子中拢了拢手,将话题就此揭过。

第二百七十八章 姑免修德

    “庸儒泥文不知变,事固有违经而合道,反道而适权者。”【新唐书姚崇传】

    侍中杨琦并没有兴趣跟着掺和,只是就分两路迁移流民的策略提出了一个疑问:“北达上郡?上郡既有羌胡、又有不少南匈奴残余如屠各等部族盘踞其中。自孝灵皇帝以来,此地百姓流徙四散,至今连像样的郡府守令、地方建制都没有。若是要移民屯垦上郡,该处羌胡等部族一旦质疑朝廷用意,横加阻拦,则又该如何?”

    孝桓、孝灵皇帝以来,经过几次羌胡叛乱,导致朝廷对并州逐渐失去控制,由一开始的并州九郡,到最后只剩下太原、上党、西河等寥寥三四郡县。数十年来,上郡聚居着羌胡、南匈奴等许多异族,彼等在此繁衍生息,逐渐将势力往南发展,以致上郡南边的左冯翊也渗透了不少羌人部族当年李反叛、皇甫郦奉皇帝之命说服羌兵助阵,就是去的左冯翊。

    “匈奴元气已失、王庭覆灭,仅凭苟且上郡的屠各残兵,不足为虑。”皇帝开口说道:“何况自‘三明’伐羌以来,东羌早已不复存焉,有我汉军威名在,以汉民迁入汉土,彼等又何敢多言?”

    “虽是如此,臣以为,此事仍要对上郡羌胡有所防备。”荀攸说道。

    “嗯。”皇帝简单的应了一声,复又说道:“上郡地近三辅,西接雍凉,北临朔漠,位置紧要,不可久留于外人之手。以前是朝廷无力进取,如今当趁屠各微弱、东羌流散,于当地再建官府,重归朝廷。侍中皇甫郦,清正忠直、明经有行,即诏为上郡太守,暂且以上郡南部高奴县为郡治,又以定阳、雕阴等郡南三县收纳流民,务殖农桑,安抚汉胡。”

    如今的三辅是朝廷腹心,关中的根基所在,上郡直接与左冯翊接壤,任何动静都会影响到三辅的安定。重新在上郡恢复朝廷统治,可以为三辅充作屏障与缓冲区,以后也能为朝廷逐步北上,收复朔方、五原等郡起到桥头堡的作用。所以上郡太守虽然暂时只能管辖三个县,但他的地位却至关重要,皇帝为此特意派出了跟了他近三年的亲信皇甫郦出镇上郡,一方面是相信皇甫郦的才干操守,一方面是寄望上郡羌胡能畏惧皇甫氏的威名,不敢轻易造次。

    皇帝定下皇甫郦做上郡太守,座中众人包括荀攸都挑不出错来,于是上郡太守的人选很快就正式敲定,三个县令也由吏部拟定名单供承明殿诸人商讨议定。至于郡县各级曹掾的人选,由于上郡官府建制早已废置不设、其本地的豪强大族或亡或逃,是故上郡所有的衙署班子都要由朝廷一手搭建,这也给了皇帝将河东新制照搬到上郡的机会。

    众臣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经过河东新制、由中台吏部直接派遣人手赴地方为吏曹、刑部派遣人手赴地方为刑曹等事,马日等人如何预见不到以后天下所有郡县曹掾都将由中央该管部门直辖的情形?这是加强中央集权的历史趋势,而不是刻意针对某一个地方实权派,马日等人想明白以后,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抵制了。

    “还有,除了此次抗旱,防范蝗群也是重中之重。”皇帝突然提高了声调,朗声说道:“幸而今春已诏使各处官府组织百姓搜捕蝗卵,扑杀幼虫,不然这蝗群可不止是只闹了右扶风数县那么简单了。灭蝗之法,自古便有成例,光武皇帝更是下过除蝗之诏,尚书台要督促各地用心办事。也可与赈济相应,以一斗粟换一斗蝗,既可免灾民之饥、又可获灭蝗之效。”

    马日这时幽幽说道:“蝗灾乃上天所降示,昔年前司徒鲁公为中牟令,施行德政,县内教化大行,后蝗群起时,危害河南,而遽避其境不入。可见万物有灵,除天灾者当以修德为先,请陛下慎思。”

    “司徒在说什么妄言?陛下乃厚德之君,纵然蝗群有所降示,那也该轮到我等大臣身上!”董承在一旁故作不满的说道。

    马日像是才反应过来似得,罕见的没有与董承争辩,反倒是赞同似得微微颔首。

    他是故意的!

    赵温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异常,目光犀利的看了马日一眼,奈何对方此时已将头低了下去,赵温观察不到对方的真实情绪。

    董承对马日的态度也是愣怔了一下,不过他也有他的想法,反应过来后,旋即说道:“前左冯翊鲁旭就是鲁公之孙,既然尔等都说鲁旭有其祖之清名,那这次不妨就让他替下傅睿做右扶风,看看右扶风的蝗虫会不会闻名而自退。”

    “胡闹。”皇帝神情淡漠,语气平淡的道:“鲁旭虽有清名,但仍以失职而遭免,可见清名之人未必能安静一方。傅睿在右扶风连年,若有功绩,当迁之;若无成效,当有诏罚,为何无故征之?”

    “臣失言。”董承立即将身子低了下去,干脆的认错,心里却是想到,看来皇帝还是对傅氏有所回护。

    “至于修德弭灾,鲁公之孤例不可举,于今还是要以灭蝗为重。”随口打发了董承之后,皇帝在提起‘修德’的时候,语气明显慎重了几分,他目光不善的盯看了马日一眼,忽然问向默不作声的杨琦:“杨公,你以为呢?”

    杨琦似乎早知会有此一遭,他十分简要、却又很模糊的回道:“臣以为然。”

    接着董承与马日便俯首谢罪,赵温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杨琦则是板着脸坐在一边,对一旁投来复杂目光的荀攸视而不见。

    于是皇帝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某件事,也不再说话了。

    朝廷颁发诏书表示迁移流民、屯垦并州边郡的消息放出来后,麋竺与王绛愈加敬服于贾诩。如果没有在皇帝身前的特殊地位,光凭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如何能比三公等宰辅还要提前预知朝政动向?

    惊叹之余,便是在接下来的通力合作,朝廷开始正式解决流民集聚的问题以后,尽管短时间内不能缓解太仓的粮谷压力,但毕竟是给这次平抑粮价的战争看到了一丝曙光。

    “先礼后兵?”贾诩玩味的笑着看向麋竺,他抚摸着颔下的胡须,轻飘飘的说道:“彼等奸商囤积居奇,以低价购均输之粮、等到最后复以高价售之。如此行径,请诏严办诛杀尚不为过,麋君却还想以理服人,劝彼等主动降价?”

第二百七十九章 据相运筹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方不赡也。”【孟子公孙丑上】

    “灾祸当前,岂能无舍家为国者?”话毕,麋竺狡黠的一笑:“所谓治国以仁,就算朝廷要施行雷霆,也要先占的一个‘理’字。若是不教而诛,日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贾诩沉吟了半晌,似乎在咀嚼麋竺的这番话,然后才对一旁的王绛说道:“麋子仲是真君子啊!”

    这话既像是叹服、又像是嘲弄,王绛虽然会意,但自觉言轻,附和似得跟着呵呵一笑。

    乱世当用重典,在社会秩序混乱、人心浮躁的时候,跟那些蠹虫讲规矩是行不通的。何况古代并不是法治社会,天子的诏令更在《汉律》之上,可以说只要皇帝愿意,一封诏书就能将关中所有哄抬粮价的奸商以及背后的豪强抄家灭族。但任何时候又不能不讲规矩,只要皇帝还想给世人展现一个正面、积极向上的天子形象,让天下更多的士人对汉室依然抱有信心,他就不能做无故杀人的暴君。

    贾诩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他也不会被皇帝派来与麋竺、王绛等人一同商讨,如何在不最大程度破坏规矩的情况下,平抑物价。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之下,麋竺以均输监的名义给京兆尹各家豪商都发去了正式公文,好言奉劝以大局为重,然而这份言辞毫无威胁力的公文在那些豪商的眼中,跟上百倍的暴利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事态依然在往既定的方向前行,除了杜氏等事先早被人知会提醒的豪强及时收手以外,其余的豪强仍旧我行我素,更认为朝廷色厉内荏,无奈其何。

    麋竺最是明白商人的贪念与本性有多可憎,在发觉三辅粮价仍旧没有起色以后,便放弃了‘礼’,让手下暗中记住混杂在平民中大肆购买太仓粮的豪商,准备按照自己的方式动‘兵’了。

    为了方便联系合作,这些天贾诩与麋竺等人都待在太仓办公。眼下正是黄昏时分,贾诩与麋竺退值以后共乘一车,沿着水深不足以浮舟的漕渠往城中走去,像是洞察了麋竺近日复杂的情绪,贾诩像是闲聊似的说道:“输其土地所饶,均其所在时价。说起来,均输监的职守与商贾其实并无相差之处,此地货多而价贱,贱则买,他处货少而价贵,贵则卖。只不过商贾是要借此以牟私利,而均输监却是以此平万物而利百姓。”

    “想不到贾公于军谋之外,对商贾行事也是如此精通。”麋竺微感讶异,他想了一想,礼貌的拱手,伸出左袖,以手指点着说道:“平准均输,二者就如这织锦上的经纬,交错密密,不可分离。自古豪商轻贾,积货储物,以待急时,急则物价腾跃,腾跃则商贾得利。贾人得利以后,又有更多的余钱往复行事,或是下乡采买闲田,经营三代,乡里便又出豪强,在此期间,唯有百姓重苦矣。”

    他意有所指,最后收袖叹道:“所以朝廷平准均输,是使民得其便,官得其利,而商贾无法暴敛民财,天下安定。”

    贾诩顺着麋竺的动作看向对方制作精美的衣袖,虽然两人穿着的是同样规制的官服,但两者之间的身家,从衣服的布料、针脚就可以看出差距。贾诩的目光从对方柔滑似水的锦袖上轻轻掠过,面色不改,拊掌赞许说道:“麋君一席话,说尽了这百年间,天下豪强起家之故。”

    豪强的兴起往往是因为土地兼并而获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当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以重金拜入大儒门下读书,借大儒名望入仕;或是靠着自家在乡里的势力直接成为县吏、郡吏;更或者是以孝悌等行为在当地初步获得声名,再与其他交好的豪强互相吹捧,入仕就轻而易举了。

    一旦入仕,所获得的政治资源又会反哺豪强现有的势力,这个时候的豪强就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毫无底线的盘剥,而是会研读经学、搞敬爱乡人那一套装点门面。最后再凭借个人的努力与历史的机遇,一步步的将只覆盖到本县的影响力扩大到本郡、本州,乃至于完成从豪强到士族的质的飞跃。这种转变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功夫,所以贾诩才只说了这一百年间,因为现有的真正可以称之为士族的大姓,如弘农杨氏、扶风马氏、汝南袁氏等,最远在西汉的时候就已经是大族高门、最近也是在光武、孝明皇帝时期开始发展经营。

    麋竺所说的并不是所有的豪强、士族都是因此而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除了以兼并土地以外,还有凭借军功、封赏、或是因孝廉而直接入仕等种种途径。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想借由‘平准均输’故意把这个世人都心照不宣的话题引申出来。

    贾诩在略有颠簸的车中轻微晃动了下身子,头也跟着点了一下,似是满意的说道:“若是国家听了这番话,何止是欣喜于色?”待看到麋竺疑惑的目光,贾诩解释道:“如今天下纷扰,朝廷连年需兴师于四方、戡平内乱,一旦用兵,便绕不开‘钱谷’二字。朝廷有荀君、不才等人参谋军机;有盖顺、徐晃等人可堪前驱;又有赵公、杨公辅弼政事,明天子在上,为今最缺的、也最不可少的,就是为国家筹措钱谷的经济之才。”

    饶是多年养气已使心性坚定、处变不惊,麋竺在听到贾诩这一番话后仍旧是身体如受雷击,呆愣着直视贾诩,就连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这、贾公言重了。”他勉力保持着平静,谦抑道:“竺才德鄙薄,何堪大用?”

    “孝武皇帝有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等人计算天下用度,乃有朝廷府库丰盈,以及北逐匈奴、南取百越的赫赫武功。”贾诩看向麋竺,此时这个淡然君子的心中有只压抑已久的野兽很快就要藏不住了。

    他最后带有蛊惑的语气问道:“国家有心振作汉室、开创盛世、再效祖宗功业。窃观麋君的家世,何尝不是当年的桑氏、孔氏?平准均输,无论是于国、于民、还是于己,都是功莫大焉。麋君若是不做一番实绩,如何对得起国家重设均输监的用意、以及对麋君的扶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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