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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五章 推赤心乎

    “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说新语言语】

    事后,郭图等一干人乘着夕阳的余晖款款下楼,冀州、颍川士人一前一后分作两批,彼此隔得老远,互相交头接耳,似乎等不及回到密室便要小声议论。

    他们谈论最多的不是新定的策略,而是早先袁绍展示出来那把身世离奇的剑。

    “那柄剑来历不凡,袁公的话是意有所指啊。”沮授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逐渐隐入暮色的高楼,轻声一叹。

    田丰冷硬的面庞晦暗不明,他负手腰后,与沮授并肩行着:“刘氏享天下已久,德运更改,江山易姓也不是不行。商汤革命、武王伐纣,一家一姓又传了几代?自入住冀州以来,袁公从不隐瞒自己的野心,我也未觉不可,只是时机未到,强敌未除,所以不好声张。眼下形势未必比当初要好多少,便如此急切,我实在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慎言!”沮授急着打断了对方越说越失礼的话,他小心的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身后只站着袁绍的治中别驾、魏郡阴安人审配,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关系不如何亲密,但好歹也俱是冀州士人中的翘楚,将田丰这话传出去对大家也没有好处。

    审配人长得清峻精瘦,颧骨突出,颔下留着一缕胡须。他似乎一直在垂首走着路,注意到沮授的目光,这才抬起头来冲对方笑了笑,也不说话,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沮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也顾不上委婉,径直对田丰点醒:“你不明白袁公的心意,那必然是你知道的太少,你可注意到,此时缺了谁?”

    田丰顿时心里一紧,负在背后的两手也登时垂落至腰侧,他抬首四顾,恍然道:“耿苞?”

    沮授忽然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识多年,沮授心知田丰才干了得,但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执拗强硬,与人争辩时很容易转不过弯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像现在这般循循善诱:“思召的‘召’字,既能以袁公名讳作解,又为何不能以召公之‘召’字作解?”

    在另一边,郭图略有责怪的对逄纪说道:“袁公对田氏早已心存忌惮,此番拿下兖州,田芬势必要闲置在旁。你又如何非要插话?索性任他继续显露,看他还能从容几时。”

    “在下如何不知袁公的戒心?”逄纪对郭图拱了拱手,偷眼看了下落在身后的荀谌,轻声说道:“之所以如此,却是为了另一件大事。”

    “什么?”郭图茫然的问了一声,待看到逄纪的目光,他立时明白了:“三公子?”

    袁绍长子袁谭出镇青州,若是袁绍真有废长立幼的心思,如何也要在此刻扶植袁尚的势力。郭图虽然喜欢揣摩上意,对袁绍溜须拍马,但心里却是对袁绍偏爱幼子的行为是很不以为然的,而且在他看来,袁谭老成朴实,比轻浮的袁熙要稳重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逄纪居然与他心思不在一处。

    “三公子最受袁公亲爱,其又年幼,袁公必然舍不得让他去兖州,而况他上面还有二公子。二公子是庶出,平日与三公子情谊深厚,有他出镇兖州,自然能做三公的助力……”逄纪正将自己心里的盘算侃侃而谈,忽然看到郭图冷淡的脸色,顿时住了口:“公则,你怎么了?”

    “没怎么。”郭图此时还不想与逄纪闹不愉快,随口敷衍道:“我只是认为,此时强敌环伺,我等与袁氏性命相连、共担荣辱,谈这个尚且为时过早。”

    “说的也是。”逄纪因为曾得罪过袁谭,害怕对方掌权之后会迫害自己,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对于郭图模棱两可的态度倒是没有多想,毕竟他与郭图这些北来冀州的颍川士人向来同进同退,郭图不会与他生分:“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这也是预作筹谋了。”

    郭图笑了笑,没有答话,此前本想与逄纪好好谈一下袁绍突然拿‘思召’剑的背后用意、以及自己这行人今后到底该怎么走,可听了逄纪的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心寒,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像是心灰意懒、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远处红日一轮低垂,浮浮沉沉的悬在连绵山间。

    袁绍最爱登高眺远,此时夕阳残照高楼,洒下满城艳红的余晖。他的脸色也被夕阳斜照,满面红光,看上去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又像是被什么事刺激到了一番。

    日落的地方浮起了淡淡烟尘,那轮斜阳缓缓的在其中起落沉浮,血红的霞光被烟尘染上一抹苍凉。

    群山黛影,残阳晚照,在那轮红日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间,独自而寂寥的美丽着,美丽得让人心里怅然若失。

    袁绍站在楼阁之上,两眼放空的看着红日缓缓的落下,西边的夜空由深红转为靛青色。这是他中平六年的时候,从雒阳弃官逃出,被董卓封为渤海太守时下令修建的阁子。这几年兜兜转转,从一地太守,变为冀州牧、关东讨董盟主,最后没想到还是回到了原点。

    “明公不爱朝霞,偏爱暮色。”袁绍收容的亲近门客陈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上半身隐藏在阴影处,神情晦暗不明。他在刚才集会的时候隐身幕后,目睹了众人模糊暧昧的态度后,直到现在才出来。

    袁绍先是不急答话,微微侧过头去,只见陈逸身旁还站着高高瘦瘦的耿苞。

    耿苞显然是在袁绍身前随意惯了,他大大方方的从阴影中跨出,顺着陈逸的话往下说道:“这暮色虽是一天中最后的好景,却殊为短暂,我等在集会时尚且霞光满天,还想快些结束,好就近看一看余晖,没想到才一会就变了模样。”

    “军国大事,你都不耐烦议论?”袁绍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栏杆上。

    “两个人就能议论出来的决议,非要众人在一起尔虞我诈。”耿苞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的样子,摇了摇头:“袁公善于采纳群下谏言是好事,但有些事仍需一人独断。”

第三百二十六章 炎德有伤

    “独坐怀明发,长谣苦未安。自应迷北叟,谁肯问南冠。。”【宪台出絷寒夜有怀】

    袁绍转过脸去,仔细看了会夕阳,他从邺城来到南皮以后虽然仍是召集众人一同商议战略,但其实往往在背后就会事先与耿苞、陈逸等几个亲近的谋士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后在集会上拿出来当做自己的主意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看上去都是袁绍本人下决定,而鲜有旁人出主意的时候。

    这是效仿孝武皇帝以近旁侍中、尚书削弱公卿权力的做法,当年袁绍每每读到这一节,都会嗤之以鼻,认为士大夫群策群力、凡事付诸公议才能办好,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自己也逃不过。

    记得当初是为了表现自己礼贤下士的风范,同时也是真的需要依仗这些能人为他开拓基业,如今倒不是不相信他们的能力,而是在经过那么多事之后,很多人的立场都让袁绍不得不怀疑、忧心。

    天子到底是天子,恢复威权的天子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丢了冀州牧的位置,虽然如今冀州本地有不少豪强仍向自己表示忠心、朝廷一时也没那个实力推翻自己,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袁绍当年闯宫杀宦、起兵关东,好不容易与董卓撕掉了汉室最后一点颜面,没想到经营不到两年,那小皇帝竟又成了气候。眼见当年所为尽如流水东逝,周遭的环境也并不如早先料想的那么乐观,视如仇敌的公孙瓒、恩义渐绝的曹孟德……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恢复气候的关中朝廷,袁绍只感觉自己快要被眼前一座山喘不过气来了。

    是时候了,是时候摆脱这座大山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有意无视了耿苞的那番怨言,含着笑说道:“朝夕之景虽同,其意殊异,二者之间,耿君可有教我?”

    耿苞很会揣摩上意,他也是袁绍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值得真正相信、讨论机密的人物,正色说道:“明公且看此时暮色,恰如风中火烛,衰微残弱、而群山处处显露厚土之气,岂不暗合火灭生土、土将代火,五行相承迭代的道理?”

    陈逸眉头一挑,他并不是惊讶耿苞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是惊讶于对方的应变。对方是巨鹿耿氏出身,祖上是中兴名将、东光侯耿纯,作为耿氏的后人,耿苞在袁绍身边一向不显山露水。虽为勋贵豪强,但处处显得不急沮授、田丰,亏陈逸此前还一直轻视于他,没想到这时让他另眼相看。

    这一直被袁绍刻意掩藏锋芒的人物,看来是时候露出爪牙了。

    袁绍轻笑一声,迈着步子越过陈逸、耿苞二人,径直走进阁中。暮色降临,几个苍头奴仆已经收拾好了适才集会的桌案席榻、酒水茶点,单是蹑手蹑脚的在角落里点上灯烛,地上只铺下三个人的蔺席竹簟、案上摆满了新换上来的美酒珍馐无论是什么时候,袁绍都喜欢讲究高门大族的排场与气度。

    耿苞与陈逸拱手坐下后,袁绍这才朗声说道:“德运更迭,实乃天道,是人力所不能移也。当年王莽篡国,起兵百万伐光武,却终敌不过天命,可见天道威严。如今汉室又历二百载,德运变易,岂非天命哉?”

    陈逸尚未答话,耿苞便立时接口道:“天命难测,事在人为,如今关中旱蝗徒起,民怨不止,百姓生计艰难,可见天子无德。”见袁绍微微蹙眉,他又接着说道:“明公莫忘了,不久之前,留在后将军处的高元才传来书信,言称庐江接连两日地动山崩,百姓死伤无数……六月底又有发生了日食,紧接着便是关中蝗起……”

    袁绍轻靠在凭几上,一手似若无意的敲击着桌案,悠悠说道:“旱灾、蝗灾、日食、地动……朝廷的三公都不够天子罢免的吧?”

    耿苞听出了袁绍话里的讥讽之意,立时说道:“今年关中灾乱频频,但国家却没有任何罢黜三公的意思,自从去年天子以罪己诏为司空赵温代为受过以后,便宣称杜绝了因灾异而罢黜三公的故事。虽说这样倒也附和董子‘天人感应’之说,很是博得朝廷诸公的一众好感,但今年出了这么多灾异,也没见天子出来下罪己诏,这不免让那些人心里有些不安,而这份不安,却是明公的机会。”

    袁绍敲击桌案的手陡然停了停,低着头若有所思。

    陈逸眼中光芒流转,耿苞是袁绍继许攸之后,探听河南、关西等各路消息、处理私隐的人物,职权与陈逸并不重合,此时则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耿苞。

    耿苞接着说道:“若是天子未有失德,如何会是连年灾异?就算天子亲下罪己诏也是劳而无功、毫不济用,可见苍天在上,并不认当今天子为天下主,而当另择贤能才是。我听说这次庐江地动,经旬月而关中人皆不知其情,想那朱、刘艾镇守关东,如何会不使此事上达圣听?必是国家心中忌惮,所以封锁函谷,不使流言传进,扰乱人心这正是天子的软肋!”

    “此时只要遣派得力人等赶赴关中,散播流言,关中百姓苦旱久矣,得此谣传,朝廷根基必会动摇!”耿苞滔滔不绝的说道:“除了关中,还有关东等地也要四处流传,只有人心乱了,朝廷也就站不住、明公的位置就稳了。无论是逃过处处为朝廷掣肘的窘境、借此抨击朝廷失德;还是为明公接下来要做的事铺设,都是必得为之。”

    袁绍正一边听一边颔首,此时忽的神情一变,目光看向陈逸:“那位贵人尚且安好?”

    陈逸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不屑,拱手说道:“起初倒是不安惶恐了一阵,过两天却不怕了,每日还是饮酒无度。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说道:“马氏似乎猜到了什么。”

    袁绍微微有些讶异,不过转瞬又淡然了起来,笑道:“猜到就猜到了,这么多年,也不信没这个念头。”

第三百二十七章 自成困兽

    “臣且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汉书韩安国传】

    耿苞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在说什么,此事重大,他也不敢过分打听,只一笔带过,道:“我等所谋终是小计,明公要在河北立足,首先就要铲除公孙瓒。”

    “张如今驻兵河间,年纪轻轻,却防住了公孙瓒不下数十战,没有让他闯入渤海、援助田楷,到底是我没看错他。”袁绍轻抚胡须,眼底闪过一丝自得,胸有成竹的说道:“如何攻灭公孙瓒,那天沮公等人已有成算,定下了‘困兽’之计。”

    耿苞在脑中仔细思索了番,发觉是哪天未曾出席,竟是错过了这次决议,他很感兴趣的问道:“沮公、田公等人高才善谋,远胜在下,不知这‘困兽’之计,又是何意?”

    “公孙瓒超然自逸,矜其威诈,性情暴虐。在他还是奋武将军、屈居刘虞之下的时候,就自恃兵众,放纵麾下掠夺百姓、豪强,甚至还敢抢刘虞赐给乌桓的礼品。”袁绍缓缓放下手,搁在凭几的扶手上,不屑的说道:“这两年做了幽州牧,起初倒还收敛几分,对州中豪强、大族多加笼络,但时日一长,本性就开始暴露了。如今他几次南下都被张死守拦住,刘虞给他打下的家底估计也要吃完了,幽州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孙瓒无论是要扩充部众、还是搜集粮草,都绕不开本地豪强……”

    耿苞眼前一亮,试探的说道:“明公的意思是说……”

    “虎困于牢中,总是吃不到肉,是会发狂的。”陈逸淡淡的接口说道。

    耿苞立时了然,难怪这半年袁绍说什么也不愿与公孙瓒决战,只肯让张等人死守营寨、借助易水复杂的支流,处处设防,让公孙瓒的骑兵无用武之地。原来竟是等着公孙瓒耐不住脾性,耗空粮草军需之后,将火气撒到自己人头上。等到公孙瓒麾下失了人和,军心扰乱,养精蓄锐大半年的袁绍便可带领大军与公孙瓒一决胜负。

    袁绍本人很赞同这个沮授等人提出的计划,这与他一贯喜欢使用的离间敌人内部、策反当地豪强为己用的法子异曲同工,远的是河内张杨、近的则是兖州曹操。士人才是天下安定的基石,当年袁术在南阳割剥富室,结果遁逃淮南,如今曹操、公孙瓒凭恃一时兵强,视士人如无物,就该受到惨重的教训!

    在看到耿苞服膺的神色,袁绍心中一动,面色从容的说道:“光靠幽州豪强还是不够,我军若与公孙瓒决战,还得有另一方助力。”

    耿苞正在糊涂,还是陈逸再次为他解惑道:“阴公奉命出使乌桓、鲜卑等部,也快回来了。”

    冀州,河间国。

    易县是河间国最北的一座县城,本来属于幽州涿郡,几经划分,最终归属于河间。此地处于巨马水与易水交汇之地,北部山势雄浑,地势西高东低,是山地与平原之间的过渡地带,又有大河交汇,位置极为重要。初平三年的巨马水之战便是发生在此处,那时公孙瓒一举攻破袁绍部将崔巨业,斩获数千,乘胜追击至平原,以田楷为青州刺史,冀州豪强无不慑服,声威赫赫。

    那是公孙瓒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日之一。

    如今公孙瓒却顿兵于此,近半年来多番苦战,皆徒劳无功,这一切,全是因为那袁绍的部将张,将易县以南不到百里的县变成了他南下的最大阻碍。

    易水河畔,一支疲惫的军队正缓缓的北上。

    公孙瓒身骑白马,一脸不甘的在河岸上眺望着南边若隐若现的县城墙,久久不语。

    长史关靖与从弟公孙范骑马随侍在一旁,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上前。

    最后见公孙瓒手下最后一支步骑都要开始乘船过桥到对岸去了,关靖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劝说道:“君侯!时候不早了,还是速速回师易县,休整之后,再做打算吧。”

    公孙瓒迟迟不语,直到关靖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时,公孙瓒才缓缓开口道:“我起先还以为,袁本初麾下诸将,只有一个麴义我还看得入眼,其余的不过骑尉、都伯之辈!”

    关靖一愣,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不甘心,与公孙范对视一眼后,默契的闭口不言,等对方把感慨发完。

    公孙瓒恍若不觉,接着道:“如今麴义听说被调去了青州,我原想这冀州偌大,无人可敌,没想到袁本初又派来一个张。现在想起来,我当年在界桥、龙凑是与他见过几次的,不过那时我尽关注麴义去了,倒是没在意到他这个人。若说麴义用兵,首重战阵法度、兵卒进退如一,到底不免死板,倘我有一善于用兵的谋士,或是寻到机会,稍设计谋,便能折了他。”

    作为公孙瓒的长史,关靖不由惭愧的低下了头。

    公孙范看了关靖一眼,帮着说道:“将军不必如此,去年的时候,麴义不还是险些被你冲破了阵营?可见他麾下先登也不过是操训得法、兵甲锋利了些,没什么了不起。我军自有了刘公留下的府库,白马义从,也不逊于人!”

    说起这个,公孙瓒脸色虽然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未曾注意到近旁关靖的脸色,而是仍盯着远处的县城墙:“麴义善练兵,为人刻板,只要我掌骑游动,终有可乘之机。但张却不一样,他会用兵,知道我会先攻那处城墙、知道什么时候劫营、什么时候出城追击……他困守城中,用兵居然比我用骑兵还要灵活……如此劲敌,岂是麴义可比?”

    公孙范觉得公孙瓒这话有些不对劲,疑惑的看了对方一眼,身旁的关靖却忽然说道:“君侯何必长他人志气!张麾下万人驻守县,几番交战下来,早已成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这回只要在易县修养旬月,待涿郡、广阳、上谷等郡的粮草军械补充齐备,兵精粮足,君侯大可再渡易水,与张一较高下!”

    “你说得对。”公孙瓒一时颓唐的气势陡然消减无踪,很快振作了起来,道:“田楷等人很久没有讯息了,想是袁绍是将大军派往了青州,青州有吕布、海寇,彼等定然是拖住了他!袁本初被朝廷夺了官职,不敢待在邺城,只要我攻破县,兵围渤海,冀州各处必然惶然自乱,一如当年我率骑南下,各处望风而降!”

    在公孙瓒看来,袁绍公家出身,根本不会用兵,只要将其依仗的张这些棘手的人物解决掉,再给袁绍十万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公孙瓒忽又恼怒道:“涿郡此前筹备粮草一向顺畅,这回如何突然就断了?若不是他们在后方疏忽怠慢,致使我军粮草不济,我如何会从县退兵!此番回去,我定要找他们要个说法!”

第三百二十八章 己欲施人

    “同一不知,在卑人则毫无忿怼,在郡主则视若寇仇。”【野叟曝言】

    幽州,涿郡。

    天刚刚擦黑,城中便吹起了一阵凉风,翻翻卷卷的推起山样高的云,把近晚时分灿烂的余晖都吞噬了进去,让原本尚能喘息片刻的夕阳瞬间黯淡。城中黑黢黢的一片,街道、院墙被研得浓稠的墨染成一片,时或有几只狗在街道巷陌里低吠。

    涿县府衙前系着的几匹良马在这一片骤然寒凉中不安的打着寒噤,紧紧靠在一起,时而埋头咀嚼拌好的草料。

    “说法?”府衙中,涿郡太守温恕的声音从浓浓的暮色中传了出来,语气中带着不满:“刘使君当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仓廪府库,早已随着公孙将军四处征伐而调度一空,如今秋收未至,涿郡哪里还能筹措出粮草供应大军?从事若是不信,大可自去府库里搜,但凡搜出一粒粟,就尽管治我的罪!”

    屋中烛火闪烁了一瞬,幽州从事公孙纪尴尬的笑了一阵,说道:“府君何须动怒,刘公当年留下的财货粮秣究竟有多少,至今所剩几余,我等为君侯秉持州事,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一回君侯从县退兵,皆是粮草不济之故,非战之过,君侯心中恼恨,迁咎州郡属官,也在情理之中。温府君与在下皆为君侯麾下……”

    “二十年前,我以孝廉举为郎吏,后擢高第,几经辗转,乃任涿郡太守。涿郡受黄巾荼害甚重,我费尽心力,才堪堪与刘公治成如今这番模样。我心里只知勤于王事、莅政牧民,与公孙将军虽有上下之分,却无君臣之属。”温恕立时打断了公孙纪的话,斜视了对方一眼,道:“像公孙从事这般的,才能称之为麾下,粮草尚能支应多久,在下早已报过,前方在城下迁延持久,撤军而还,岂能怪于我等?”

    公孙纪本来是前幽州牧刘虞征辟的从事,虽然与公孙瓒没有亲属关系,但却因为同姓的缘故而被公孙瓒以兄弟相待。刘虞在幽州时,他便多次借职务之便,与公孙瓒互通声气,给予便利,等朝廷将要调走刘虞,他又是第一个向公孙瓒示好的州官。正是因为他这副趋炎附势,背弃旧主的行径,让幽州许多人深以为耻,温恕言语之间,也不禁暗讽了几句。

    “你!”公孙纪顿时恼怒不已,他因为是本地豪强出身,略有声名,所以才被刘虞征辟为从事。跟温恕这些走正经孝廉、茂才入仕路子的人相比,自己总有些上不得台面,只能在一个地方转悠,出了幽州,便少有人会瞧得起他的家世。这些一直是他心中隐痛,近来在背后还听了不少谤讪,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温恕都敢如此讥讽他。

    公孙纪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门下正侍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样貌端正,两道粗厚的剑眉斜飞入鬓那是公孙瓒从易县派来传递信息的亲兵之一。

    他本想借此吆喝那名年轻都伯出面为自己助威,孰料对方柱子一样立在门下,微阖着眼,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的样子。公孙纪见指挥不动对方,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压下怒火,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你的意思是,君侯撤兵不怪粮草短缺,而该怪君侯自己不辨形势了?”

    “我绝无此意。”温恕沉住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只是你将退兵的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却是不认的。”

    公孙纪眯了眯眼,忽然说道:“君侯的性子府君也知道,这次他何止是怪了涿郡,就连远些的右北平、代郡他都遣派从事过去了。因着这次退兵,君侯深感粮草为第一要务,等到了八月中,君侯将再次南下县。在此之前,为免粮草转运之费,再发生中途短缺的事,幽州所有仓储粮草,除了辽西、上谷等地要留下部分预备胡人以外,其余的都要运往易京,由君侯亲自派人督管。”

    “易京?”温恕眉头一紧。

    “就在易县不远,易县城防到底破败已久,不便屯驻大军及粮草,君侯便另择险处,于数年前便开始营缮营垒,建楼数十重。”公孙纪以为对方不知道,颇为自得的解释了一番,只有他背靠的公孙瓒越强大,温恕这些自持矜贵的郡守们才不会小看他。

    公孙瓒当年与刘虞不和,又担心常驻蓟县遭到刘虞算计,所以未雨绸缪,在易县附近修建屯堡,号为‘京’。

    易京就建在涿郡南边,温恕自然知道这段过往,他所疑虑的,却是公孙瓒为何突然要将全部粮草与兵马汇聚一处。但这个疑问公孙纪根本不会回答他,温恕想了一想,又恢复了开始软硬不吃的神色:“适才我已说过,秋收未至,各地府库空虚,便是再如何调度也是没有粮草了。君侯要汇集粮草,今年是不行了,不妨暂免兵戈,勤务农桑,等来年……”

    “君侯不日就将全军南下,那等得了这么久?本月必须筹到一百万斛,只准多,不准少。”公孙纪冷冷一笑,从席榻上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皱起的衣角,不容对方有任何拒绝或反驳的机会:“当年刘公务存宽政,劝督农植,幽州百姓连着数年丰登,每石谷价一度只有三十钱。百姓豪强之家皆有余粮,秋收虽然未到,难道就不会另立名目?”

    温恕终于忍无可忍,道:“想让我盘剥富室、欺凌下民?做梦!不仅是我,幽州各郡府君,但凡有一丝爱民之心,就绝不会听从此令!”

    “是盘剥富室、还是欺凌下民,你自己选吧。总之,月底必须要见到足够的粮草,不然,君侯可不会像刘公那么宽仁治下。”公孙纪看到了温恕恼怒的模样,终于出了一口气。他冷笑着说完,便转身走到门边,打量着那名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年轻都伯,慢悠悠的说道:“走吧,回去复命,就说这等职事,温府君已经接下了。”

    温恕涨红了脸,在原地愤恨的踏了几步,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年轻都伯没有立即跟着公孙纪迈步走出去,而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温恕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府门外很快传来几声坐骑尖唳的嘶鸣,然后马蹄声在浓浓夜色中逐渐远去。

第三百二十九章 绝义安后

    “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橐,以与君周旋。”【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温恕呆立在案旁,忽的弯下腰拿起桌案上的一份竹简,大略看了两眼,可眼前居然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愤恨又无奈的将竹简卷起摔下,垂头顿足道:“这世道竟无仁义立足之处了么!”

    “阿翁。”正感慨间,一个少年从屋后快步走了出来,年纪约在十四五岁之间,清俊儒雅,朗眉星目,疾步走来时仍从容不迫正是温恕之子温恢。

    “你都听到了。”温恕眨眨眼,强忍下眼眶里的热泪,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孙瓒残忍暴虐,自得幽州以来,日益骄矜,不恤百姓。此时更强令阿翁与他郡府君助桀为虐,为祸一方,所作所为,诚非良主。我今夜就要上奏朝廷,劾奏其不法情事。”

    “公孙瓒秉性如此,当初刘使君在时,便屡次向朝廷进言,称其人狼狈之心,断不能授受大任。”温恢年纪轻轻,并不如其父那般对朝廷有多少尊重,不以为然的说道:“朝廷当时能容下公孙瓒,此时又如何会为了阿翁降罪于彼?何况,公孙瓒其人目无朝廷已久,若是封赏则罢,若是谴责,其人未必会受之。”

    “朝廷自有法度。”若是在往常,温恕如何也要好生责备一通,教训君臣大义,可是现在温恕自己心境久久难平,又因温恢的话产生了些许动摇,只好叹了口气,沙哑着说道:“如今天下纷乱,朝廷远在关中,一时还顾不上这里。公孙瓒虽然狂妄,但好歹尊奉诏旨,朝廷此时尚需地方有一强力制衡冀州……”

    趁着温恕目光低垂、不注意的功夫,温恢不屑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如此,阿翁又何必继续委身任事?这幽州无论是公孙瓒继续留任,还是袁冀州北上,阿翁都将面临难测的是非。不妨早些弃官而走,回太原老家去,既能远离此间纷争、又能投奔并州刺史刘公。”

    温恕目光一闪,稍一思虑,很快摇了摇头,否决道:“不可,我既为朝廷任命的涿郡太守,就要牧守一方百姓,岂有只顾自己安危,不顾下民的道理?”

    “阿翁!”温恢不明白现在这个在关中苟延残喘、强撑着一副颜面,连跋扈的地方大臣都制约不了的朝廷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他还想在劝,却被温恕挥手打断。

    “你不要说了!”温恕缓缓弯下腰,伸手去捡那卷被他摔在地上的简牍,温恢赶紧抢先一步,将其捡了起来。温恕慢慢摩挲着那卷简牍,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采,像是在回忆着当年他满怀壮志的踏入雒阳城,与一干太学生纵论天下大事的情景:“上次裴公奉命来燕地,曾言及幼主英睿,有中兴之象……明天子在上,将大有作为,我既为汉臣,食君之禄,岂能不忠君之事?”

    温恕已暗自下定了决心,要留在此处与公孙瓒周旋,他是孝灵皇帝正式封拜的郡守,公孙瓒再如何暴虐,也不会……就算万一,那也不曾枉费了他一片拳拳之心,也能让温恢感激自厉。

    只是他守土护民、职责在身,但儿子温恢却是太原温氏的未来,绝不能跟他一同葬送在幽州,所以得要给他谋算一条后路才是。

    眼下值得温恢投奔的地方不外乎几个方向,辽东是不能考虑的,且不说辽东公孙氏与公孙瓒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是跑到哪里避难的士人贪图一时偏安,远离中原,很难会有大作为。冀州袁绍徒有其名,其麾下颍川、冀州两派士人相争,温氏一介并州豪强去了也会被人忽视。

    所以温恕一开始就将主意放在了并州或关中。

    并州既是温氏故土,刺史刘虞又曾与温恕有过共事的情谊,温恢去了并州,必然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但这份照顾到底比不上去关中,哪里毕竟是朝廷所在,中枢之地,机会要更多些,可惜温恕在朝中无甚人脉、又曾与王允有牵连,不然的话,去长安就不失为最好的选择……温恕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禁想到,若是裴茂能念在当年在他的带引下去拜访卢植的交情,对儿子多加照拂……

    “嗯?”温恕脑中犹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既诱人、又让人心悸,一经出现,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温恢见父亲拿着简牍站在一边思索了半天,忽然手激动的抖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阿翁,怎么了?”

    “没什么。”温恕猛醒了过来:“我思索对策,不禁湿身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道:“你明日上午替我去一趟范阳县,先去寻容城孙德达……”

    两三日后,公孙纪与其他派出的从事、治中等人接连赶至易京,向公孙瓒复命。

    不出意外的是,幽州许多郡县守令都以各种理由或直接、或间接的拒绝了公孙瓒搜刮豪强、盘剥黎庶的政令。甚至有些大胆的,比如在公孙纪的添油加醋之下,涿郡太守温恕在公孙瓒眼中是最抵触的一个,不仅直言拒绝支持公孙瓒接下来预备的战事,更拿刘虞当榜样劝谏公孙瓒休兵力耕,施行德政。

    公孙瓒拍案怒道:“好你个温恕!我平日看你还算本分,倒给你些礼数,如今竟敢指教我来了!”他抬眼第一个看见跟着公孙纪进来复命的年轻都伯,喝令道:“罗烽!你即刻带队人马去涿县,持我军令,将温恕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那名叫罗烽的年轻都伯浓眉皱起,一时没有接令。

    “将军息怒。”长史关靖赶紧劝道:“温恕在涿郡数年,廉干宽惠,颇得民心,一朝诛之,恐会人心浮动,引起非议!”

    “什么非议?”公孙瓒一时没有看到罗烽犹疑的神色,他怒视着关靖,威势逼人:“我是朝廷明诏策拜的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涿郡太守是我的属官,如今属官不听我令,视为反叛,我要惩处他,又有何不可?”

    “君侯!”罗烽这时突然抱拳跪下道:“温府君在幽州很有贤名,一时之错,属下以为,罪不至死。”

    正欲张口再求的关靖忽然张了张嘴,将要说的话卡在喉头里,一时没了声息。

    “好啊。”与关靖素不对付的刘纬台轻轻一笑,在旁不怀好意的说道:“看来温恕贤名远扬,竟不下于当年的刘使君了。”

    这话正引起了公孙瓒的忌惮,他沉着脸,绕开桌案,一步步走到罗烽的面前。罗烽仍半跪在地上,抿着嘴唇,抬头看着公孙瓒。

    ‘啪!’

    一道鲜红的鞭痕出现在罗烽的侧脸上。

    关靖闭着眼睛侧过头去,露出不忍的神色,像是这一鞭子打在自己的脸上。

    “小小都伯,哪有你说话的份。”公孙瓒语气冰冷,目带寒光:“你只管听我号命,若有不从,我先斩了你!”

第三百三十章 人眠庭昼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

    建安元年七月初八。

    长安,太学治剧甲院。

    烈日当空,将地面的泥土灼烤出蛛网似得裂纹,院子东北角长着一棵高大如伞盖的枣树,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投下阴翳,藏在树荫里的蝉一刻不停的鼓噪着,让这个夏天变得闷热又烦躁。

    不远处飞檐斗阁的群落之间传来敲击铜拔的声音那是太学上课下课的计时声,没过多久,阵阵读书声隐约传来,仿佛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院监鲍初无所事事的仰面躺在另一边的庑廊下,在木板上鼾声大作、睡的正香。

    蝉声、鼾声、锣声、读书声,兼带着炽热得睁不开眼的橙色阳光,苍翠的树荫里藏着的青红果实,一抬头便能看见的湛蓝天空、以及慢悠悠浮动的白云……在许多年以后都是让人值得珍惜的回忆。

    枝头夏蝉鼓噪的叫声突然止歇,四周难得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鲍初单调的鼾声。

    游楚推开治剧甲院的木门,一眼就瞧见张既坐在东北角被树荫遮蔽的庑廊下,背靠着廊柱,抬头仰望,手里正拿着一卷书。头顶的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子、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散碎的金斑,给单调空阔的小院带来几分清爽暖意,微风轻轻带起张既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坐在对面的贾逵正抬手往两人的杯子里倒酸梅汤,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过头来,向游楚招了招手。

    “我就知道你们这里有好喝的!”游楚凑上前来,毫不客气的将张既的杯子拿来一饮而尽。

    “又多一个人来分果饮,早知道我就把门锁上了。”张既郁闷的说道,却懒得动上一动。

    几人中间除了那只茶壶与茶杯以外,还有一两卷书、一只木盘,木盘里面大大小小放着二三十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枣,有的是淡青色、果皮紧致,有的是底部泛着鲜艳的红、还有不少表面出现了许多撑开的裂纹,露出里面发白的果肉。游楚直接忽视了对方的抱怨,脱了鞋走上庑廊,大喇喇的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将一只最圆最红的枣抓进嘴里:“好吃!你院子里的枣都能挑到宣平学市里去卖了。”

    贾逵哈哈大笑:“仲允真有陶朱之才,不如你与德容合伙,他来打枣,你去吆喝。”

    游楚瞪他一眼,认真的说道:“那你做什么?”

    贾逵漫不经心的回道:“我就在一旁帮你们记账好了。”

    游楚往手心里吐出一枚枣核,往树下一扔,不满道:“你倒是会讨巧。”说着,他见张既杯子里的酸梅汤被自己喝完,又要伸手去拿贾逵的杯子。

    贾逵早有防范,一下把杯子抢到手上,低头抿了一口,看着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游楚不免有些好笑。

    张既看着两人孩子气一样的行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书简往旁边一放:“谁无讨巧之心呢?就说这次临时选募的捕蝗,不也是如此么?太学这几日没少为此事议论。”

    贾逵愣怔了一下,旋即一笑,对游楚说道:“我去给你拿只干净杯盏。”

    游楚抬头看着贾逵走进屋内,不明所以,道:“怎么了?太学多高门子弟,谁会甘愿跑去乡野田间督促灭蝗?何况有些人视蝗群为鬼神,就连言语之间都不敢冒犯,哪里会跑去做捕蝗使?此次朝廷征募太学生,议论者多,但响应者寥寥,到头来投谒愿往的,恐怕还是像我等这般一心做事的多些。”

    “你说的有些道理。”贾逵这时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杯盏:“但有些人偏就是抱着讨巧的心思去的。”

    他款款坐下,往新杯盏中倒满了酸梅汤,伸手递给游楚,顺便往正中的堂屋里努了努嘴。

    游楚往学子就寝的堂屋看了一眼,立时会意,嬉皮笑脸的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又看向仍在另一边庑廊下睡得正香的院监鲍初,这才低声说道:“这么说,我来时听到的消息是真的了?傅允也要做捕蝗使?”

    傅允是右扶风傅睿的儿子,北地傅氏高门所出,自幼娇生惯养,生性傲慢,在太学里只与那些同出高门的学子打交道,对张既、贾逵这等出身寒微的,即便同处一室,关系也是平平。游楚最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人物,有时过来串门遇见傅允,总要跟他斗几句嘴,傅允虽然聪慧,但往往不是游楚的对手,经常被气得脸色涨红。

    所以一旦确认傅允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乡下冒着炎炎烈日,带领一众黎庶走遍阡陌搜捕蝗虫,还要降尊纡贵的跟那些百姓宣扬虫本卵生的道理,并破除蝗神迷信。游楚简直不敢相信自诩矜贵的傅允能做出这种事来,他拿着杯盏,一时竟然震惊到忘记喝了:“捕蝗使吃苦受累,一忙就得在乡间奔波数月,耽误学业不说,太学最后也只给每人赏七八百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他这是图什么啊?”

    “听说是他家中长辈强令要求的,傅允心里不愿去,又不好违拗长辈之意,这会子正在屋里生闷气呢,严象还在劝他。”张既忍不住瞥了眼屋内,由于参报了捕蝗使的职事,太学特意给了他们一天的假期休息,所以今日他们这些‘捕蝗使’都没有照常上课。

    “严象博学、又有胆识,在我辈之中也算佼佼者,何必整日里跟傅允走到一起去?”游楚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为严象感到可惜。

    “据说两人自幼相识,关系匪浅,傅允哪怕是搬去了单独的院舍,也时常过来研讨经义。今日心中不忿,索性回来找严象倾诉了。”张既淡淡说了句,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傅允之父官居右扶风,其兄又是吏部尚书、位居中台,知道的隐秘总比我们这些人要多些。想来这次捕蝗使的前景动人,并没有旁人所料想的那般苦累无功,所以才让傅氏也留了心。”

    小小的庭院一时静了下来。

    游楚左手端着杯盏,右肘撑着膝盖、手摸着光滑的下巴,斜着肩想了想,恍然道:“原来如此,捕蝗使再如何也是为国家效命,事后少不得会留名陛前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好处。只是许多人看不透,又不愿去乡野受苦,所以多在观望,如今有了傅允打头,那些人又嚷着要去了。苏文师不就在此列么?”

    “苏文师年少时便以才识闻名乡里,虽然是扶风苏氏出身,但性情平易,不是傅允等辈可比的。”贾逵插了一句话,拿起一只青枣放嘴边咬了一小口,待将这一小口枣慢条斯理的咀嚼咽下后,这才继续说道:“早在傅允投谒之前,他就参报了,听说与他交好的耿季行不愿去,与他意见龃龉,两人还险些生分了。”

    “耿季行功勋旧族之家,看不上这点微末之功实属寻常,倒是苏文师,大族出身却毫无娇气,不畏艰难,亲赴僻壤,实在让人敬佩。”张既缓缓说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郁郁繁森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夏花明】

    游楚正在咕噜咕噜的喝着果饮,这时放下茶盏,纳闷道:“这就奇怪了,若说耿纪家中豪贵,不屑于这点微末之功。那傅氏家中同样显赫,甚至较之耿氏尤甚,如何会舍得让子弟吃苦受累,只求一个留名陛前的好处?”

    这话问到关键了,就连心机过人的贾逵都不免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啊,这就有些反常了……”

    树荫中的夏蝉不知何时又开始了喋喋不休的鼓噪,这个闷热的庭院中轻轻刮起一阵凉风,庑廊下的三个年轻人一时皆静默不言,任由璀璨的光斑在衣衫上摇动,像是一幅安静的画作。

    睡在地板上的鲍初忽然很不雅的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伸手在鼻下使劲揉了揉,翻了身,接着沉沉睡去。

    这个夏日的午后格外炎热,有的人懂得躲在阴凉处,与三两好友消暑闲谈,也有的人不肯懈怠,即便太学给了假,也坚持入学堂上课。

    也有的既没有找到好友避暑、又没有跟着入学舍读书,而是蹲在树底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着草根。

    这两年马超的学问没见有多长进,但个子却长了不少,十八岁的年纪,已然是人高马大,身形健硕。他突地从地上站起来,就像是平地里又长了一棵大树,气势唬人,把身边拿着根锣槌的小吏吓了一跳。

    “马、马郎。”负责敲击铜锣,通报上下课时间的小吏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

    “这都多久了?还没下课?”马超眉目深邃,紧盯着小吏,像是狼盯上了猎物。

    小吏身子猛然一抖,战战兢兢的往几方学舍中间的一处空地看去,哪里摆着一台石制的日晷:“还、还有一刻。”

    “还有一刻?”马超不耐烦的往前迈了一步,忽然伸出手从小吏手上夺下锣槌,竟欲去敲悬挂在树下的铜锣。

    小吏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一扑抱住马超的胳膊,苦苦哀求道:“郎君、郎君,别啊!提前敲锣要是被知道了,小的这差事可就完了,郎君你也逃不了罚的。”

    “大不了把我赶出太学,这地方我还不乐意待呢。”马超嘴里叼着刚掘下来的草根,一副痞样:“你要是丢了差事,就到城外平狄将军的大营里去,报我的名字,我让我阿翁收你做帐下吏。”

    说完,见那小吏仍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马超索性也不跟他继续废话,右手一时施力,居然生生将小吏给抬离了地面数寸,然后手腕一抖,锣槌便往铜锣上连续敲出几声清脆响亮的声音。

    ‘当当当’

    几声铜锣敲响过后,学舍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听见里面的学子接连站起,向博士、教习躬身行礼,恭送先行。

    马超这时一把抛下胆战心惊的锣鼓小吏,身形一闪,躲在树后面。

    几名博士、教习抱着书卷率先出门,然后再是一群青衿学子成群结伴的从屋舍中熙攘而出。众人有的还在讨论刚才教习讲解的经义,有的已经在商量一会准备去宣平学市的哪家茶肆用饭。

    在结伴搭伙的人群中,马超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直到最后才看见那个身影从治剧科的学舍中缓缓走出。

    “适才赵公的话我不甚明白,一县之地,百姓流亡、黎庶贫苦,为令者当督劝农桑、减轻赋役。可又为何要厉行严法?秦以严法而亡,若是百姓艰苦,自当行宽惠之政才是啊。”刘广跟着苏则一同迈出门槛,疑惑的问道。他是济北国的旁支宗亲,初平三年时随济北王太子朝贺正旦,随着皇帝简拔出色宗亲的诏命进入太学读书,与苏则同处治剧。

    “过宽则纵下,《左传》曾言‘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于是‘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苏则轻声说道:“所以治理一方,不单要督劝农桑,还要明布禁令,有干犯者辄诛,其从教者必赏。于是百姓黎庶皆知犯法之恶,又知从教之善,县邦乃宁。”

    刘广恍然。

    “苏君!”马超忽然站在了两人面前。

    苏则面色顿时一寒。

    刘广有些惴惴的看了眼恶名在外的马超,不敢久留,略拱了拱手,然后急着告辞离去。

    “你来做什么?”苏则很不喜欢马超的为人,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对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成天的凑到他面前。有时问一些浅显的经义问题不说,更还问他自己为什么会被皇帝特意拘留在太学,竟是单方面的把他当做交心好友对待。

    苏则有时躲他不过,骂不动又打不过,一来二去,就连好友耿纪都认为他们俩有朋友之交了。其余的太学生也连带着纷传太学‘野驹子’马超与右扶风苏则相交莫逆,苏则每每听了,气得生平涵养家教都要在这个人面前丢光了。

    对于苏则的态度,马超像是全然无知似得,他看也没看逃去的刘广,一步迈到苏则身旁说道:“你不是投谒选做捕蝗使,得了一天假么?怎么还来上课?”

    “你不在乎功课,总有在乎的。”苏则说着,绕过马超往一边走去。

    马超赶紧快步跟上,嘴里滔滔不绝:“我知道你读书勤奋,但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不是?”看着苏则脸色愈发难看,马超心里好笑,忍不住又说道:“对了,我这次是有事相告,我也投谒做了捕蝗使,说不定这次调度,你我会分到一个乡亭去。”

    “你也参选了捕蝗?”苏则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头一次主动发问,眼底流露些微讶然。

    马超得意的说道:“我在太学待了两年多,整日里读那些经书,身子都快出毛病了。正好有个外出的机会,怎么能不把握住?我自幼猎狼射兔,还从未扑灭过蝗群呢,这回得好好耍一把。”

    “这不是儿戏!”苏则脸色变了变,冷声道:“扑灭蝗群,事关三辅百姓的生计。”

    “我知道。”马超此时也换了一副正经的神色,与苏则对视道:“所以我才要去,与其终日困坐学舍耗费时光,倒不如实实在在的做些事情,别人也好看得见。哪怕我将这件事当做儿戏、游猎去做,最后也是对百姓有利,比别人什么都不做的要好我可听说了,那耿季行怕热,竟是如何也不愿去呢。”

第三百三十二章 时运之会

    “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寝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抱朴子诘鲍】

    自年初以来,关中数月不雨,旱象已成,又遭逢凉州蝗群,京畿三辅等地饱受肆虐。饶是朝廷开仓赈济不断,每日耗费粮草无数,也依然是哀声遍地。皇帝心知救灾非一时之功,半年以来一直从容任策、戒骄戒躁,勉力将局势维持到一个稳定的局面。然而近来盛传的一件事,却让皇帝的心境变得极坏。

    因为今年不仅发生了旱蝗,六月底还出现过一次日食,虽然那次仅是日光黯淡,但百姓还是无可避免的形成了恐慌,这种恐慌的情绪被有意的疏导、压制,直到另一个消息传入长安时,才真正引发了众人不安的情绪东南接连两次地震。

    天生灾异,罪在圣躬。

    最底层的百姓只在乎基本的吃饱穿暖,当今天子既然仁政爱民,那就没什么德行亏失,但架不住有心人往坏处想。随着地动的消息传来,长安各地渐有天子失德,不配为人主,所以才致使天咎。

    消息一出,舆情顿时就弹压不住,长安闾里黎庶议论纷纷,更或有不少宵小、奸猾商贾从中推波助澜,京兆尹胡邈、长安令王凌心急如焚,一日数奏甚至在华阴等地有贼寇杀人放火,抢了十来个乡里,裹胁千人,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当然这些奏疏送入未央宫后也没有收到什么确切的答复,只是切言胡邈等人查清源头,安抚民心。因为胡邈等人上的奏疏比起来,皇帝案头摆满的借由灾异大**言;请皇帝自省、宽释囚徒、大赦天下的奏疏更让人棘手。

    ‘……蝗虫,贪苛之所致也。’

    ‘《京房占》曰:人君无施泽惠利于下,则致旱也。不救,必蝗虫害谷……请祀山川群神及能兴**者……’

    ‘……国大旱,冤狱结,伏愿陛下推忠恕之爱,矜冤枉之狱,录刑徒,理冤囚,收令下狱抵罪。’

    “孝灵皇帝英年崩殂,我冲龄继位,践祚以来,无不夙兴昧旦,思恢盛世,以济兆民。故薄赋敛,轻徭役,蠲除烦苛,欲令百姓修业,不敢有一日懈怠。今三辅、弘农等郡偏遇灾旱,年谷不收,百姓饥乏。我心甚惧,屡下诏书赈济,大开仓廪,历数前代,未有如我尽心者。”皇帝淡淡说完,伸手点了点桌案上堆成小山似得简牍奏疏,忽然伸手将其哗啦一下推倒:“天有灾异,竟还有何罪于我乎!”

    皇帝也是委屈,自己明明没有任何昏聩的举动,反而为了汉朝这个烂摊子殚精竭虑,只是恰好遇见了灾害频发的时期,就得无辜背上这么大的锅,这凭什么?要不是刚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谁乐意辛辛苦苦当裱糊匠?

    “陛下息怒。”自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以下,承明殿诸大臣无不连连叩首,颤声道:“皆是臣等……”

    “没你们的事!”皇帝不等他们说完便冷冰冰的截住,每次都是千篇一律的谢罪,他都听厌了。皇帝缓缓从席榻上站起,一步一步的走到中庭,一边走,一边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散乱的书简:“还是我太宽仁了,致使旁人正事不做,整日里就盯着些灾异谤讪朝廷!以后此类奏疏,一律不许呈递御前!”

    董承立即应道:“唯唯!君上所言甚是,君上自亲政以来,休息关中、开拓雍凉、收复并土。种种功绩,世人皆看在眼里!若是这都要遭受天咎,那臣实在不明所以。”

    马日冷眼看向董承,心中不忿,似乎还想与其争论一番的样子,忽然耳旁听来皇帝一声冷哼,又赶紧俯下身去。

    皇帝寒着脸,在一堆奏疏中闲庭信步似得走着,忽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亲自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份奏疏,丢给赵温:“这份奏疏写的在理,你来念。”

    赵温不敢怠慢,赶紧伸手拿起奏疏,大略看了一眼后,便直起身念道:“……臣敏闻,为恶而灾报,是其应也;为善而灾至,遭时运也。陛下即位日浅,视民如子,不幸降灾,乃时运之会,而非德行之亏。昔成汤遇旱,减御损食,而澍雨降;世祖遭旱,省畋散积,而年岁丰……”

    奏疏是由郎中来敏所写,将灾异附会成了巧合,不仅让皇帝摆脱困扰,更是让三公免去了无谓之祸。

    “这才是真知灼见。”皇帝满意的转过身去,来敏的背后站着什么人皇帝心里清楚,沉寂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有了动静,打算从深处冒上来了。既然是对方主动送上来的台阶,皇帝自然要接下:“我记得来敏入蜀,曾与裴俊等人说降益州,立下大功,眼下只在光禄勋任职郎中,未免不足,今擢为黄门侍郎,侍奉左右。”

    这一通非比寻常的任命让马日大为皱眉,来敏与黄琬有亲,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让他忧心的是,去年好不容易借灾异赶下台的黄琬,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而皇帝这一番举措,更是间接佐证了这一点!

    马日一时犹疑两难,站在公心上说,他并不想见到皇帝的威信因为这次风波而一落千丈,这样会使朝廷也失去相应的威权制御关东;但站在私心上说,马日又迫切的期望能借此机会迫使皇帝妥协,只要稍有挫败,皇帝锋芒收敛,以后推行新政便不会再激进、不听臣下的阻谏。如今有了来敏的上疏,马日心中立时有了另一个忧虑,那就是要不要再次阻拦黄琬。

    拦住黄琬东山再起的势头,满足私心,却又违背了公心,这让马日犹豫不决。

    杨琦在一旁的想法就比马日简单、机变多了:“来敏疏奏正可广告关中,以息士人之心。然,虽有此良言,关中百姓皆已因灾异而人心惶然,陛下既为天子,理应安抚人心。”

    皇帝走回了席榻上,抖了抖宽袖,慢悠悠的坐下,道:“杨公言之有理,如今首重者在民心,民心系于旱蝗,则旱蝗乃当前首重。捕蝗使近日已分赴各地,地方也赈济不断,朝廷要做的,也就只有祈雨了。”

    这是这近半个月来皇帝主动提起‘祈雨’的事情,马日、杨琦等人不由竖起耳朵静听:“上个月朝廷已下诏各地受旱郡县,遣派户曹掾打扫社稷,祷祀河神、名山、大泽等有神处,可惜无功。即日诏太常祷天地、宗庙、社稷等处,以公府掾吏为请雨使者,参与祈雨,若是不成,再由公卿官长,以次行雩礼求雨。”

第三百三十三章 遣使祷雨

    “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汉书朱云传】

    汉代求雨有大小不同的几种规格,一开始是由地方郡县自行组织求雨活动,若是不灵验、且旱灾范围扩大,便由朝廷派太常、求雨使者祷祀,然后再是公卿百官求雨、皇帝亲自求雨。

    求雨的规格越往上越高级,同时因为关联到朝廷的威信,也越不能轻易举行。皇帝虽松口同意祈雨,但也定下安排,先指派太常陈纪前往祈雨。

    灵台令刘琬秉承上意,特意选定了七月十五日的吉日,太常陈纪接连几天祷天地、宗庙、社稷。没等有什么效果,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华山,手持诏令,上书‘君况我圣主以洪泽之福’等语句,将此诏书投于深山之中。这一去一回便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等到陈纪回了长安,其时已是

    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了,关中虽仍不见雨水,但已经开始起了风,高山深谷也开始聚集起了云雾。

    得闻这个消息,上下振奋,皇帝又接着让刘琬再度推算吉日,派太尉董承、司空赵温、司徒马日为首的公卿大臣以次行雩礼求雨。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建安元年的八月初九了。

    在这段时间内,皇帝除了循序渐进的走官方祈雨的程序,利用繁琐的流程拖延至八月中、又时常在公开场合流露出对新任黄门侍郎来敏的看重,黄琬等一系臣子逐渐活跃,让马日心里愈是不安。

    如果黄琬再次回归朝堂,就意味着现有的势力格局要重新洗牌,原本因黄琬离去而稍显势弱的杨氏会重振旗鼓,整个关东士人有了主心骨会立时压过关西士人的风头。而此时的朝廷,赵温、董承等皇帝的一干亲信权位稳固,不可动摇,若黄琬起复,必然要与马日争夺利益。

    惴惴数日之后,马日终于是私利战胜了公心,拿起早已过去的旧事,劾奏已故益州牧刘焉逆谋反叛,其人虽已亡故,但其子刘范、刘诞、刘璋等亲族尚存于世,理应追究。

    未央宫,清凉殿。

    “都查明了?”清凉殿内,皇帝手持彤管,在成片联行的文字间轻轻点着墨点,给帛书的内容分着段落。

    平准令贾诩居于下首,闻言拱手答道:“谨诺,此事一如陛下所料,近来关中纷传谣言,出自冀州袁绍之手。依臣浅见,除此之外,袁绍应当还有后手,还请陛下早做防范。”

    “袁绍无非就那几个伎俩,不是派说客潜伏敌方,策反当地豪强;就是广传流言,扰乱人心;更或者就是凭恃强力,欺凌弱小。”皇帝眯眼检查着帛书上新弄的标点,漫不经心的说道:“他早已不服朝廷辖制,此番污蔑朝廷威权、说我是无道之君后,冀州也该频传‘祥瑞’,另有英主出了。”

    “自刘虞走后,河北有资格的宗室,也只剩平原王了。”贾诩淡淡说道。

    “此时还得劳烦平准监。”皇帝从帛书后头移开目光,抬眼看向贾诩:“想办法潜入邺城、南皮等冀州重镇,时机一到,就即刻为我除去这个祸患。”

    贾诩表情立时一肃,答应道:“臣谨诺。”

    皇帝仿佛一眼看出贾诩的心思,吩咐道:“此事去联系荀友若,先不用找旁人。”

    贾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陛下睿鉴,荀谌自示好以来,未有一事助于朝廷,此番正可让其效力,以试其心。”

    皇帝听出了贾诩的弦外之音,他轻声一笑,捏着帛书的手移在膝上,说道:“我知道此等大事不能轻易托付给一个刚示好投诚的外人,你也不用跟他透底,安排几个人去就是。至于荀谌可不可用、能不能用,你一会下去后,去寻荀君,彼等叔侄之间,最是熟悉不过。”

    在袁绍折戟壶关,被朝廷褫夺冀州牧官位以后,其麾下很多人的立场都开始摇摆起来。尤其是为袁绍立下大功的荀谌,因为保持着与荀、荀攸等几个荀氏子弟的联系,对天下局势分外明晰,自然而然的会比郭图等人考虑到更多。再加上袁绍因为荀氏的关系,对他明里暗里的猜忌与冷落,尤其是袁绍决议与袁术结盟、对抗朝廷之后,更让荀谌深感寒凉,由此在今年四五月间的时候主动联系上了荀攸。

    自从朝廷收复并州、在壶关逼退袁绍以来,便有不少冀州士人私下与朝廷暗通款曲,尤其是在今年朝廷收复益州以后,这种现象便愈发多了起来。在袁绍身边的幕僚当中,朝廷并不只有荀谌一个暗线,所以贾诩并不想将这个事交代给荀谌去做。奈何皇帝明确下了指令,贾诩也不好装糊涂,拱手应了一声。

    皇帝拿着彤管继续往帛书上点了几下,见贾诩没有告退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何事?”

    趁着这些天朝廷组织祈雨、安抚民心,皇帝派贾诩在关中明察暗访,调查‘天子失德’等一系列流言的源头。最后果不其然摸到了袁绍头上,但事实好像不仅如此,贾诩说道:“除了袁绍派人在纷传谣诼以外,臣还查到,三辅马氏等族也牵涉其中。”

    皇帝把彤管笔往桌上狠狠一放,脸色深沉:“真是好胆!这两边,你查出具体的人物没有?”

    贾诩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请陛下宽限时日,容臣查出主使,再请议罪。”

    “好。”皇帝语气有些凝重,将帛书紧紧攥在手里:“我正愁无处发落他们,眼下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很快,在马日劾奏刘焉亲族的第二天,皇帝立即罢免了宗正丞刘诞、太子家令刘范二人。但马日等人却嫌判处太轻,不依不挠,接连上书恳请皇帝严惩刘焉亲族、并言及当年董卓在时,刘焉便与朝中大臣往来密切,朝廷事务未必如刘焉生前所言尽皆为张鲁蒙蔽;然后又隐隐指责来敏擅自行动,南下益州的动机不纯。

    跟马日心急火燎的举措比起来,黄琬在府中仍旧是怡然自得、静听风雨的样子。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鼓进退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荀子议兵】

    黄琬款款走在庑廊间,一左一右各跟着黄门侍郎来敏、郎中费伯仁两个姻亲,他侧目扫视着庭间被太阳晒得泛黄的花草,娓娓说道:“马翁叔当年是何等的明于事理,到此时竟也为权势所惑,当年力图解救蔡伯喈的仗义,如今都去哪了?”

    来敏近来颇有些志得意满,又深受皇帝看重,言行之间也不免有些轻狂:“马公虽是当世鸿儒,名望隆巨,但只有校书之才,于国政无一裨益之处,譬如以蔡公、郑公执政中台、录尚书事,能兴天下乎?明公有拨乱之姿,政绩为天下表,如今身在草莽,而庙堂内无能人,致使国家空有雄心,朝政却依旧支绌,诚然可惜。”

    黄琬笑着说道:“国家英睿明鉴,是社稷之福,奈何手下除了荀公达、贾文和、赵子柔等人,竟再无秉国大臣。杨氏虽然威望足够,但毕竟家世显赫,国家心存顾忌,难以大用,马翁叔性情固执……他到底是老了。”

    说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敛去了,皇帝锐意革新、矢志中兴汉室,其手下不免有些思维陈旧、迟钝的老臣一时跟不上皇帝迈出的步子。如今既已收服西陲,后方安定,朝廷下一步的目光迟早要移向关东,到那个时候,以现在这个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中枢班子,能担得起匡扶天下的大任么?

    黄琬原来在朝堂上的时候也是没有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导致他错失了赵温那样好的机会成为皇帝亲信,如果当初皇帝宁肯出罪己诏也要保下的是他,自己又岂会在这里耗费一年的时光?他想起当年与陈蕃、王畅等大臣秉持朝政,挽救江河日下的国势,彼此志同意合,互相激励,是多么值得怀念的一段时光。

    如今故人一个个都已逝去,壮志未酬,黄琬如何甘心籍籍一生?他本来以为皇帝年轻气盛,推行的改革会造成许多错漏和负面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黄琬不仅没有看到消极之处,反而从种种举措之中看到了无限的未来。不知不觉中,黄琬竟开始转变了立场,他原也不是脑筋死板的人,一旦换了思维方式,便紧锣密鼓的打算着如何回归朝堂,贡献一份力量。

    费伯仁初来乍到,又是刘焉的妻族,与黄琬之间到底隔了一层关系。听完黄琬的感慨,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黄琬喟叹完,同时也注意到了他,问道:“你族中的子弟现在都安置好了?在太学可还住得惯?”

    费伯仁旋即答道:“承蒙朝堂不弃、黄公照顾,舍弟观与从子皆已入蒙学就读。蒙学司业路文蔚师从蔡公,学问精深,子弟能在其门下,实在是幸事一件。”

    自从益州归附以来,朝廷派了数十辆公车南下,将蜀地有名有姓的士人几乎一扫而空,征辟到朝中任职郎署、守令。导致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偌大的益州竟无有能影响一州局势的豪强、士人,初来乍到的益州刺史邯郸商也省了一番与本地豪强打交道的功夫,不仅掣肘大减,同时也不用与豪强频繁往来,无形中加大了朝廷对地方的威权。

    费伯仁等避难益州的外地人也不能幸免,不仅其本人被光禄勋举为郎中,其弟费观与侄子费也进入蒙学,而蒙学又是附属太学之下,专门招收军中将士遗孤、民间孤儿入学。这些孤儿一旦长成,到十五岁的时候可以根据成绩直接进入太学,皇帝对此分外关心,几次公开、半公开造访太学,都要去蒙学一观。蒙学只有三百多人的规模,费观等人大族出身,各方面都不差,迟早会在里面脱颖而出。

    黄琬轻叹了口气,道:“蒙学本是为了照顾失了怙恃的军中遗孤、民间孤儿,是朝廷的一份抚恤之心。本不该有大族子弟入学,我设法将费观他们几人安排进去,已然算是谋私了。”

    费伯仁知道黄琬的难处,如果不是进了蒙学会有很大的前景,以黄琬的为人绝不会如此费心:“好在也就这一二年的功夫,彼等就能入太学或国子监,断不会叫黄公为难的。”

    在一旁被冷落了半天的来敏此时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道:“明公,如今马公劾奏刘范等人,非要追究到底,而我等在刘公身前有过许诺……这有些不好办呐。”

    来敏本来兴致勃勃要与黄琬谈论一番朝局,毕竟他如今可是炽手可热的新晋人物,岂料黄琬竟把注意全放在费伯仁的身上,这让他心里有些不悦。

    “不用理会他说什么,他为了不让我有机会起复,特意拣了这件事来议论。可也不想想,益州才归附多久,前次刘焉等人的身后事,朝廷早就有了决断,此时再拿出来说,置国家于何地?”黄琬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来敏:“何况他此番说是追究刘焉亲族,可谁不是其亲族故交呢?议郎庞羲、吴氏、费氏、黄氏、来氏……还有不少蜀地豪强,所以该急的不是我们,而是赵子柔。”

    马日的口径是当初刘焉有不臣之心,其身边的一批士人、亲族都有阿附党羽的嫌疑,不仅如此,在朝中的刘焉亲族也未必没有与刘焉暗通款曲的嫌疑。为了将事情牵扯在黄琬身上,马日不惜扩大范围,但这么一来,却得罪了如今益州士人的代表赵温。

    “也就是说,此事不用我等出面,自会有赵司空反驳马公?”来敏很快转过弯来。

    “陛下虽从马翁叔所愿,将刘范、刘诞发落,但到底保住了性命,刘璋也仍在卫将军麾下任职。”黄琬带着二人拐进一处临水小亭中,各自落座,继而说道:“可见陛下并无严惩之意,这么做一是为了做个样子,应付一番马翁叔;二是为了点醒我,催促我尽快有些作为你看连马翁叔都急了,你还不急?”

    费伯仁坐于下首,又恢复了起先沉默寡言的样子,来敏则是殷勤的为黄琬倒了杯茶,道:“那明公打算怎么做?”

    黄琬轻轻抿了口茶水,慢悠悠的说道:“过些天,先把侯汶拿出来。”

    “侯汶?”来敏先是一惊,旋即想到,当初黄琬让长安令王凌暂时保下侯汶,一是为了减少抓捕商贾的阻碍,二就是为了能再度联系上御史中丞桓典以及杨氏,看黄琬的样子,像是一开始就存了留待以后、择机诛杀侯汶的心思,来敏不禁问道:“此人牵涉颇多,何不与桓公等人打个招呼?”

    “咱们这边不先吃个亏,陛下如何会放心对付马翁叔?”黄琬将茶碗缓缓往下,忽然叹道:“尚书令自从中暑以后,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过,你明日与我一同去看望。”

    京兆尹,长门亭。

    长门亭在水河畔、霸陵原上,其地阡陌纵横、土地广阔。举目四望,苍茫的何川、畎亩都寂寥无人,离沟渠远些的地方都没有草木,田地里青黄的禾苗在威风的吹拂下柔弱可怜的颤抖着。空气里嗡嗡嗡的一阵声,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在近地面灵动的飞舞、却是数不尽的虫群从西边往这片青翠飞来。

    那黑漆漆的虫群不断变化着形状,从远处看仿佛鬼神,四野的空气突然变得压抑无比。

    这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狼嚎,仔细听又仿佛来自边陲的曲调,苍茫辽远,声音高昂。

    歌声之后,紧随着就有数百人从趴伏着的地上跳起来,手上拿着锣鼓、竹筒;嘴里叼着竹哨,以及各类杂七杂八的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最不济的都有人扯嗓子呐喊着,手里捏着土块。这些人纷纷扰扰,组合成一阵稀奇古怪的杂音,虽然杂乱无章,但声势惊人,若是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还以为此间在打什么仗。

    对面那群蝗虫仿佛被惊动了,黑漆的乌云登时一缩,竟有往左边去的势头。

    为首的亭长见状,立即高举一把小红旗。

    身后立时传来阵阵鼓声,队伍中立即分出二三十人组成左翼前去截击,那队人中有一人身壮体长,高鼻阔目,体型、服侍皆与旁人不同,只见他手持弓箭,一边敏捷的在田垄上跳跃、奔跑着,一边抬手弯弓,往黑漆的虫群中射了一箭。

    那箭竟是军中特有的响箭,尖唳的声音飞速射进蝗群,紧接着又是三发响箭,蝗群一时大乱,跌在地上乱蹦乱跳,被人群驱赶着跳到了一个挖好的土坑里。

    这土坑约有三丈深,蝗虫一下跌了进去,便在垂直的土壁上不断的跳着,似乎想重新跳上来。

    一个白净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见到大部分蝗虫落入坑中,立即呼喊道:“快!快填土!”

    众人有条不紊的拿起锹、铲等农具在旁边铲土,他们都是附近组织起来的农人,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几乎是全家上阵。很快,众人便将这个土坑给填平了,期间虽有不少蝗虫趁机逃出,但也被及时的踩死在地。

    一阵忙碌过后,精疲力尽的众人各自散坐在地,时近中午,一些妇女被组织起来就地搭起土灶烧饭,田坎上顿时炊烟袅袅。

    苏则长于深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酣畅淋漓的奔跑过,只觉得胸腔之间仿佛要炸开了似得,饶是已经坐下了,也仍是气喘不停。旁人皆知他身份不凡,心里畏惧,就连长门亭长也只敢在远处观望,一时不敢近前。

    这时马超从旁走来,一屁股坐在田垄上,往旁边放下了弓箭,气息平稳的对苏则说道:“还是我这响箭有用,不然光是凭空叫喊,嗓子哑了都怕是无用。”他瞧了眼在不远处围着锅灶眼馋的乡民,又说道:“幸而我跟我阿翁在军中学了不少排兵布阵之法,这会子用到他们身上,倒是能发挥几分力。我听说其他乡亭的捕蝗使天天疲于奔跑,三日捕蝗才五石不到,你看我们这一次埋的,多少也有二三石了。等午后将这些虫尸挖出来,还能给他们换一二石粟子。”

    苏则光顾着大口喘气,没工夫跟对方搭话,眉宇间却是深深的忧虑。

    由于自己扶风苏氏的门第,在分配的时候没有像贾逵他们那样分配到右扶风散关、阳城靠近雍凉的偏远地方,而是安排到了受灾情况较好的附近。然而京畿一带是全关中水利最好的地方,却还有这么多蝗虫,京畿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余乡县了。

    地方百姓大多都畏惧蝗虫,不敢杀害,又不善于组织,起初他来的时候,这些人只知道一窝蜂的往上冲,根本不懂包抄,导致蝗虫四处乱跳,收效甚微。更有的见到蝗虫黑压压的一片,没等冲上去就跪在地上求饶,若不是马超正好就在临近乡亭,跑来相助,苏则眼下决计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苏兄,我看你平日里还得多加锻炼,这剑术虽能增强体魄,却不经用,你日后若是遇上贼人,就凭现在这样,如何逃得脱?”马超关切的说道。

    马超转头一看,发现苏则几乎是大汗淋漓,脸色泛红,细密的汗珠贴在白皙的脸颊、肌肤上,汇成一道细细的水流顺着脖颈滑下,他不由得愣住了。

    苏则恍若未觉,只觉得好笑,他以后入仕最不济也是郡县长官,哪里有独自遇上贼人的机会?不过对方的关心却是不假,他也承了对方的心意,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身体虚弱,他别开话题,道:“我看你以后适合带兵征战,战场上杀机无处不在,这番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

    马超心里一乐,收回了目光,仰头看了看天,额头不禁挤出几道横纹,他忽然叹道:“你也觉得我适合战场。我六岁骑马,八岁就能开弓,十岁的时候能在羌胡帐中摔跤、打败他们部落里的所有少年……他们都说我生来就是要上战场杀人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故事新羹

    “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菜根谭闲适】

    苏则忽然心有所感,扭头看向马超。

    “记得我第一次学会骑马的时候,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随着我而移动,树木不是静止的、飞鸟也是可以追逐得到的,就连风也在你耳边呼呼的吹着,简直是世上最轻柔的耳语;你全身随着马背上下颠簸,站在山坡上俯瞰,有一种情绪会从你的胸口涌上来……我那时就在想,若是我一辈子骑着马只往一个方向走,就算是天地的尽头,也该被我骑到了吧?”马超往后躺在干巴巴的黄土地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慢悠悠的抖动着,眯着眼盯看湛蓝的天空出神。

    苏则似乎被对方形容的场景吸引住了,喃喃道:“天地的尽头……你的志向真大。”

    “一个人志向大不大,不在于他怎么说,而在于他怎么做。”马超把两手枕在脑后,说道:“就好比我,这个志向也只在幼时说说,可从来没有施行过……不说这个了,你的志向是什么?治理一方百姓?”

    “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苏则忽然一愣,理所当然的说道。

    “真的么?”马超侧首看去,眼中带着笑意:“我想也是,以你的能力,以后一定会成为三公。”

    苏则眼神一黯,不见多少喜色,低声道:“是么?”

    马超这不经意的一个疑问让苏则失神,似乎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无限的期望,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将其看做自己的志向,可真是如此么?苏则有时候也会有一些迷茫,自己整日在太学读书,研习如何为官、如何牧民,盘算着以后入仕该如何如何,可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自己还比不上马超,最起码对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想到这里,苏则不由得想起这些天马超四处奔走,全无任何世家子弟的娇气,反而肯吃苦受累,肯真心实意的与那些百姓办事。相比之下,被安排到扶风乡下去的捕蝗使傅允则整日叫苦连天,连带着捕蝗的差事都是所有外派太学生中办的最差的。这样想着,马超的形象在苏则心中不免改观了不少对方也不全是一无是处。

    马超倒是没那么多的心思,只是说了几句话后便没了话题,让他有些郁结。这两天他与苏则说的话几乎快赶上这两年的总和了,但他与苏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苏则是经学传家,本人的学识在太学都是顶尖,而他自己不学无术,所擅长的弓马骑射又都是苏则所不擅长的。

    难道要把自己以前的故事都说出去?

    可这么一想,马超又有些不愿,他在太学呆得乏味的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交个高门第的朋友。如果是为了这个就跟对方托底,倒有些不值当了。马超虽然有时候做事鲁莽,但也有他自己的一份算计,此时干脆枕着脑袋看天,让气氛沉静下来。

    妇人们烧煮的锅灶中很快飘出阵阵饭香,虽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对一众饥肠辘辘的乡民来说无疑极具诱惑。

    苏则眼睛紧盯着那一群早已捧起了碗筷,等着分领羹汤的人,心头一动。

    马超注意到苏则的神色,翻身而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站起来拍拍苏则的肩:“看看去。”

    说着,马超便走到前面,对迎上来的长门亭长呼来喝去道:“给我拿两只碗来!”

    别看马超目前只是一介白身,但其父却是平狄将军马腾,大名鼎鼎的扶风马氏之后,长门亭长一介微末小官,哪里敢摆官架子,带着一群人人前人后的奉承着,很快就清洗了两只干净的漆碗来。

    苏则看着马超宽厚的脊背,以及对长门亭长不客气的态度,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马超的时候,那时对方打猎归来,放纵一众属下欺虐农人。于是心里才有的一点好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索性也站起来跟着走了过去,不过脸色依旧冷淡,马超是见惯了对方这样的脸色,也没往深处想,顾自拿过一只碗给他:“这些东西你没尝过吧?今日来尝个鲜?”

    他二人身份不一般,又是朝廷特意派来帮这里的人们扑杀蝗虫的使者,众人自是不敢争先,纷纷让苏则与马超各自盛了一碗。

    锅里煮的是豆羹,都是本地人家种的红小豆,不加任何醯酢等作料,清水熬煮得鲜红浓稠,闻起来倒是别有一份香气。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苏则别说吃过,就连见都未曾见过这等吃食,一时不由得下了勺子,觉得满嘴纯甘。只是他不知道,他适才是随着众人驱赶蝗群跑了一阵,疲惫之下吃什么都香,若是天天吃这些不加佐料的东西,久了也会觉得寡淡无味。

    当然,光吃这些还不足饱,马超又给苏则递来了蒸好的饼饵,两人也不讲什么规矩礼仪,跟一群人坐在田垄上慢慢吃着。苏则从未体验过这等新奇的吃法,吃得津津有味。

    马超为人豪放,几口便将豆羹吃了个干净,他察言观色,发现苏则对这些事感兴趣,于是便折节与那些农人攀谈起来:

    “使者哪里知道,我等家中也不是天天吃这些,也是这两年年岁好了,家里才有些余积。若是在年岁不好的时候,便是连草根、树皮都没得吃,一家子人结伴去城里讨饭、或是逃难到别处,给大人们做工过活。”

    “他们也是不容易,辛苦种出来的东西,却没多少进自己的口中。”苏则心里有些热热的,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这豆羹的缘故。

    马超尚未答话,一边忽然有个农人粗着嗓子说道:“是啊,也亏了朝廷这两年处处想着咱,施舍粥糜,连捉蝗虫都派了太学生来,也真是咱们的福气啊!”

    “也是,要不是朝廷派人来捉蝗虫,咱几个家里人谁敢动啊……”有人感慨道。

    长门亭长眉头一皱,立时喝止道:“你小子,又在县里听见什么话了?可吃你的吧。”

    众人由此再不说话,各自埋头呼哧呼哧的吃着豆羹。

    马超悄悄凑近了苏则,小声说道:“最近的事情,你可都听说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己饥己溺

    “昔楚庄吞蛭而愈疾,孙叔杀蛇而致福。”【资治通鉴唐玄宗开元三年】

    “耿季行传过几封书信给我。”苏则小口抿着豆羹,慢条斯理的说道:“因为事涉国家,内容隐秘,就连他也不敢随意议论……整个太学也是如此。”

    马超‘哼’了一声,说道:“国家兴复社稷,殚心如此,却还有宵小趁机散布谣诼、污言诽谤!若我是司隶校尉,非得将这些人尽皆捉来杀了不可。”

    这两年他在太学也有不少长进,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如果说在马腾父子刚归附朝廷的时候,他二人尚且还有随时叛逃凉州的心思,此时也尽皆磨灭了。如今仅剩的,也就只有马超更加迫切的想得到皇帝的信任与青睐,将他放回军中效力。故而此时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马超自然而然的站在了朝廷的立场上,为皇帝说话。

    “此事干涉国家威严,朝廷断不会等闲视之,眼下不便发作,自然有诸公的道理。”苏则倒是沉得住气,他碗里的豆羹还剩下一些,但已经喝不下去了。正准备放在一边,却见一旁有个五六岁的稚子手里捧着一只舔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眼巴巴的看着他碗里的残羹。苏则便顺手递给了对方,再转过头来,缓缓对马超说道:“我等现在无官无职,还是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要紧。”

    “手头上的事情?”马超看着那个抱着碗吃的津津有味的孩童,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声说道:“我正好有个主意。”

    苏则见那孩童吃的有味,索性将手中吃不完的饼饵也一齐给了对方,听了这话,不由好奇的问道:“什么主意?”

    “我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马超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有一从弟,名唤马岱,现在在卫士令王忠手下担任卫士,每日巡视宫禁,偶尔还能在前殿看见陛下。今天他便给我传来一封信,说是前日里国家与诸公忧心时下旱蝗,一众前往籍田视察禾苗,谁知农田里忽然跳出几只蝗虫。国家当时气急,亲手将其捉下,说‘黎庶视谷为命,尔等食之,何如食我之肺肠?天降其过,在我一人。若尔有灵,但当蚀我之心,勿害我子民’,然后张口欲食。”

    苏则着实吓了一跳,心里又感动又吃惊,忍不住说道:“这怎么行,蝗虫是肮脏恶物,吃了恐会害体,诸公没有劝么?”

    马超很少见对方这副揪心的模样,心里得意,便说的更起劲了:“劝了,可是国家向来独断,哪里肯听?当即就将蝗虫吃了下去,说‘正是要为民代受其祸,移灾于我,纵使罹病,又何惧之有’!”

    苏则沉默了好半天,忽然站起来对长安的方向郑重其事的拜了一拜,轻声说道:“古来仁君如尧舜,也不过如此吧?”

    “这件事没过多久,便在长安都传开了,城中黎庶无不感激流涕,尤其是那些受了蝗灾、不得不进城讨食的百姓,听到这个事后,更是在均输监赈济粮谷的铺子前跪下哭嚎。我看用不了多久,三辅百姓皆将称赞国家仁德。”马超说着,在围观群众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跟着站了起来,象征性的往长安拜了一拜。

    他心里忽然想到;经此一遭,关中就算再有什么流言蜚语,光凭皇帝这一出生吃蝗虫、代民受过的事迹,便足以抵消大部分不利影响。或许这就是皇帝对这些舆论的反击,毕竟黎庶只看实际,天道德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那些士人才会拿来当幌子用,皇帝只要一心一意的对百姓好,再做些面子工作,黎庶自然知道该跟着谁走。

    无论皇帝这么做究竟存了几分真心,就凭皇帝敢生吃蝗虫的勇气与决心,马超就自认学不来。

    苏则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激奋的心情慢慢的平复下去,他看了眼仍坐在地上面面相觑的农人们:“看来京畿的这些流言,也该到头了。”

    马超点头说道:“是啊,不过,事情并不止如此,京城开始传起了蝗虫的吃法。”

    “蝗虫的吃法?”

    苏则立时想起了‘手头上的事情’,他们身为朝廷的捕蝗使,虽说是无品无秩的临时差事,但若是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除了带领一方百姓组织集体扑灭蝗灾以外,还要破除百姓心中对蝗虫的敬畏,如今第一点倒是容易,第二点该怎么做,苏则一直也没有个头绪。其实说起来,若非他与马超的家世显赫,足以唬住百姓,否则要想让他们积极参与灭蝗,还有不少难度。

    若是能让百姓主动去吃蝗虫,岂不是既能灭蝗、又能破除对蝗虫的敬畏?

    苏则连忙追问起来,然而在细节之处,纵是马超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大概是要将蝗虫暴晒成虫干,去掉头、翅、足然后可食。或是将其与野菜同煮,或是将其用来饲养鸡鸭、猪等禽兽。

    “这些法子据说是太官研制出来的,背后没少有国家的授意,只是此法一经推出,却少有人愿意吃。”马超皱着眉头,显然对吃蝗虫这件事也是心存顾虑。

    苏则不以为然,此法一出,不仅是在形式上提高威望、减少流言的不利影响,还能实质性的解决蝗灾,了解来龙去脉后,他对皇帝可以说是万分的敬佩:“国家连蝗虫尚可生吃,况乎熟食?我看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亲自进用。”

    马超隐隐觉得这是个契机,点头说道:“我所想的是,与其等到消息来,不妨先推行下去,让黎庶煮蝗而食,还能解决一时饥乏。”

    于是两人说到便做到,很快便组织人手抓了几十只蝗虫,又在河堤边烧了一堆篝火。

    众人吃完各自的豆羹,都有些意犹未尽,此时见两个身份尊贵的捕蝗使派人做这做那,一时都好奇不已,纷纷围了上来。

    只见苏则指使一个农妇去掉蝗虫的翅膀、大小腿与头部后,用水洗净,然后用一根细枝串几只蝗虫,放在火上烘烤起来。

    “我以前只在羌地吃过羊炙、鹿炙,这‘虫炙’倒还是第一次吃。”马超看着农妇熟练地翻着面,笑着对苏则说道。

    身边的人听得的分明,立时哗然变色。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向火微炙

    “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蝉赋】

    长门亭长本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才从军中因伤退伍,本来是箭矢飞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此时却满面惊愕,声音都有些变调:“两、两位郎君,莫非是要吃蝗虫?”

    “这是自然。”马超白了他一眼,看到乡民议论纷纷,不禁说道:“前日里天子为了不使蝗虫害民,不惜向天赌咒,生吃蝗虫。就连天子都如此,我等又如何吃不得?”

    众人还是有些惊疑不定,有个人战战兢兢的说道:“可、可那是天子,天子有苍天护佑,自然无事,可我等小民哪里能跟天子比……”

    “是啊是啊,蝗虫可吃不得啊!”

    “咱们跟着杀蝗虫都怕苍天怪罪,怎么还能吃它……”

    “蝗虫又没毒,为何吃不得!”马超双眼一瞪,目光如刀,扫过之处,众皆噤声:“它再能耐,也不过是只虫子罢了!尔等平日里在田间、菜圃踩死的蚂蚁、捏死的毛虫不知有多少,也没见苍天怪罪,吃几只蝗虫会要人命不成!”

    别看马超年纪轻轻,当年跟着其父马腾带兵纵横凉州的时候没少杀过人,入了太学以来便收敛了不少,平日里倒还藏得住,此时一旦流露出来,众人皆被马超凌厉的气势吓住。

    苏则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他知道要真正使这些人信服,还得以身作则才行。

    这时候农妇从亭长手中取过盐袋,信手拈了一把,洒在上面。很快,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飘散。

    围在火旁的众人接连抽着鼻子,面露惊讶。

    ‘撒了把盐就这么香?’

    ‘倒是有些像蝉的吃法……’

    ‘或许……真的能吃。’

    等到酥香更浓之后,马超这才让农妇停手,当先拿起一串。众人的眼神随之移动,紧张的看着马超。

    马超嘴上说的轻松,此时真让他下口却是有些没底,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苏则在一旁殷切的看着,马超不敢露出半分犹豫,一口便将微烫的虫子吃进嘴里。

    “咔嚓咔嚓……”

    嘴里发出酥脆的响声,像是在吃锅巴,马超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说道:“味道上佳!”

    苏则立即跟上,虽是也是用手撸串,却带着一股潇洒自如,与马超的粗鲁半点不沾边。他吃了一口后,便知道马超并不是有意作假,而真的足以当做一道美食。

    见身份尊贵的苏则与马超都吃了,而且没有半点不好的症状,众人一时都有些心动,但还是没有人出头,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的长门亭长见状,出声鼓舞道:“咱们当年逃荒的时候,饿极了连土都吃过,更别说什么蚯蚓树皮了,现如今不过是几只虫子,吃了又怎样!何况,不就是虫子,你们小的时候难道就没粘过树上的蝉吃?”

    于是话一说完,立即伸手拿了一串放进嘴里。

    见到亭长都这么说,其余的人纷纷效仿,凡试过的人无不是眼前一亮,连声说好。后面的人瞧见异样,再不犹豫,跟人抢了起来。

    众人一开始都是闭着眼睛下嘴,像是服毒一样带着股决绝的神色,没想到随意嚼了嚼,神情陡然一变。

    “好吃!”

    不仅香,而且比小时候在瓦片上烤的蝉要好吃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的人吃了两口,居然有种吃虾干的味道。

    很快,抓来的蝗虫被一扫而空,尤其是孩童无所禁忌,接受得最快,几乎把这个当成了零嘴,几家孩童聚在一起,哄闹着说要再去抓蝗虫来吃。大人们也颇为意动,蝗虫不仅可以攒起来去官府换粮食、还能捉来下饭,至于报应,这世上哪还有比禾苗被啃**光、再也吃不上饭的报应大?何况就连天子、贵人们都吃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则见到众人由一开始被动的组织捕蝗,转变为积极主动的态势,心里深感安慰。

    正如苏则所料想的,皇帝在当众表演了生吃蝗虫的节目后,紧接着便赐下宴席,邀承明殿诸公赴宴。

    未央宫清凉殿中,司徒马日一脸纠结的看着身前桌案上漆碗漆盘,食具里分别是油炸蝗虫、菘菜煮蝗虫、炙蝗虫……

    再看依次坐在别处、神情淡然的司空赵温,面色凝重的太尉董承,表情冷硬的侍中杨琦……还有彷徨四望,不知所措的尚书仆射吴硕。显然大部分人都被皇帝这一出宴席唬住了,马日还想着如今正是旱蝗时节,宫中不该设置宴饮,本想借此劝谏,没想到一来便遇上这种场面。饶是思维灵便,最擅长强谏的杨琦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起了。

    皇帝见众人不语,先笑说道:“自当日以后,我便想到这世间万物,皆有造化,宜于鸟兽食者,人食之未尝不可。乃诏令太官,将此物设法烹制,或烤或蒸,没想到其味颇为鲜美,宫中诸黄门,未有不交口称赞者。故特开此宴,诏诸公前来,是为一同尝新,好以身作表率,使天下人知,所以莫要拘束了。”

    众人明白皇帝的苦心,以蝗虫为食,不同于以前皇帝弄出酸梅汤这种饮品小道,就算弄得再好吃,高门豪强、普通百姓之家也不会吃这种地里乱跳的虫子。只有那些没了生计,饱受蝗灾之苦的贫寒黎庶,才会借此活命。

    赵温率先离席,伏身拜道:“陛下仁爱黎庶,心存万民,臣温服膺,愿助陛下宵旰之忧。”

    董承等紧随其后,齐声道:“陛下诚乃仁德之君。”

    皇帝笑了一笑,他可不会因为众人夸他几句,就可以让人逃过这一餐了。

    自从皇帝从上到下发起轰轰烈烈的灭蝗运动以后,落实贯彻者有之,不以为然者亦有之。譬如前些天,公卿百官祈完雨之后,就有个太学的博士上疏,对皇帝大张旗鼓的灭蝗表示异议:‘自古除灾者,未尝不以修德为要……天灾岂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蝗甚多,必伤和气,伏愿陛下思之’。

    对于这种愚昧昏聩的言论,说来说去都是要皇帝修德、罪己,然后将一切托付给上天的垂怜。皇帝当时便气笑了,训斥说‘庸儒泥古不化,不知变通,何堪为师’?然后当即罢免了该博士的一切官职,杀鸡儆猴,狠狠地震慑了一番。

    此后朝廷上下再也没有人敢阻挠皇帝灭蝗的决心,就连深受经学影响、很是信服‘修德自省’这一套的司徒马日,一时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了。

    穆顺极有眼色的在一边说道:“诸公幸食。”

第三百三十八章 食不甘味

    “曝可代米,尽力捕之既除害又佐食,何惮不为!””【范仲淹疏】

    马日知道皇帝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做给他看的,不然为什么在那么多内容相似的奏疏中,单就挑出他的亲族、明经科教习马毕的奏疏来发作?这件事看似是皇帝一次信手为之,但往深处想,难保不会让做贼心虚的马日联想到上个月私遣马毕赴右扶风老家警告族人马访收手的事情。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不然为何单是拿马毕来敲打他?

    皇帝似是不知马日心中所想,也不让穆顺代为布菜,径直执箸,当先夹起一只炸成金黄色的蝗虫,毫不迟疑的放进嘴里。唇舌之间,顿时传来一阵久违的酥香。这可是纯天然无污染的高蛋白食物,皇帝在前世也曾与人吃过,但前世里几十上百块一斤的蝗虫,哪有这个新鲜?

    连皇帝都自得其乐的吃着,底下众人不敢不动筷,以董承、赵温为首的一帮人神色复杂的吃下蝗虫,虽然经过了太官的精加工与调味,味道尚且过得去,但这些士大夫的心里仍有个过不去的坎。皇帝看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古人能够吃蜂蛹、蛴螬,却唯独吃不下蝗虫,可见还是心里对蝗虫存在惧怕。

    越是深信蝗虫成灾是天咎的人,在吃蝗虫的时候就会越有顾忌。

    此时在清凉殿用宴的人,虽然一个个面上从容淡定,但随着进食的时间过长,皇帝很快就看出端倪来。

    这里他才将手中筷箸放下,底下一直用余光观察着皇帝的马日立即迫不及待的放下筷箸,如释重负。皇帝看了座中就数马日身前的饭菜跟没动过一样,莞尔笑道:“马公可是不喜欢吃这等膳食?”

    “说来也是。”皇帝不等马日开口,顾自往下说道:“扶风马氏数百年家传,家中自然是锦衣玉食,如何吃得下此等虫类?”说着,他便对穆顺说道:“去把马公的饭食撤下,换一份上来。”

    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皇帝对待枢臣的一片亲厚之意,可马日本就心虚,又不敢吃‘灾虫’、又在思虑皇帝罢黜马毕的真实意图,一顿饭下来竟是味如嚼蜡、如坐针毡。此时被皇帝问起,他自是不敢认下,不然外间不知该如何说他了:“臣不敢。”他忙离席拜倒,说道:“只是臣有生之年,只知蝗乃灾虫,扑杀灭绝已属骇听,更遑论以此进食?故虽明陛下深意,心中却仍未宽释。”

    “有人说蝗乃天虫,是由天灾,人皆应祈祷虔诚,务自修省,至于驱逐扑杀,却并非长策。”皇帝抖了抖衣袖,身子往后靠了一靠,施施然说道:“我却以为此等言论,着实大谬。天生蝗虫,正如天生盗贼,盗贼之患,不逊于蝗。而天下官府未有不尽力诛之者,何故到了蝗虫这里,反而是胆怯畏葸了?水旱也是天灾,蝗虫不敢捕杀,那水旱却敢疏导?时人沉浸灾异之说、种种异象皆附会于天,难免过犹不及了。”

    这似乎是要将传继至今的灾异学说重新定义一番,将对待灾异的消极态度转变为积极主动,马日心里也是暗骂自己糊涂,都这么久了,在明知皇帝态度的前提下还应答出这番话来,实在是不得体。这样想着,马日不免将一颗心提了起来,愈加谨慎。

    “那些都是庸儒之言,马公开明之士,自然是没有这些意思。”皇帝倚在凭几上看着对方,话里却是说向所有人:“诸公位尊,即便曾经饭疏食饮水,也不曾真的过过寻常黎庶家贫苦的日子。不说旁人,就说我,蝗虫炒制后,其味虽美,但如何比得上宫中麋鹿鱼雁、菰米茭白?有此等珍馐佳肴,何至于去吃区区虫类?但黎庶却不一样,只要能苟活于世,几只蝗虫有何食不得?”

    马日的脸色涨红,身边像是放了只火炉似得燥热不已,皇帝口中的旁人句句都是在说他挑挑拣拣,不肯与百姓共苦。不仅如此,一旁的董承还看热闹似得,起身拜伏道:“陛下仁德爱民,臣等钦服。”

    “近来我偶得一梦。”皇帝看着众人附和称颂,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顾自说道:“梦见一国荒乱,百姓饿死者众,其君异之,言‘何不食肉糜’?”

    天子做的梦,只要宣之于臣下,就必然会有他的一番深意。听了这个荒诞的故事之后,杨琦皱了皱眉,扬声说道:“此主不知疾苦,为近旁小人蒙蔽甚矣!为君者当亲近贤能,体察民间,舜有纳言之命,周有采诗之官,今有乐府之制,此皆帝王耳目,是所以施政不有失也。”

    “杨公说的在理。”皇帝颔首道,他本就想借此讥讽一番当朝许多只知空口说大道理的儒生,此时他将目光移到马日身上,说道:“为君者当如此,诸公秉国之要,一令一政,干系万千,不可不察。适才所言虽是一梦,但‘何不食肉糜’之句,当为警示,今后之后,可莫要学此愚顽之语才好。”

    说到这里,皇帝像是才注意到马日忐忑忧虑的神色,立时吩咐道:“马公快起来,我见你未曾进食多少,若是饿着走出宫门,倒是我这个设宴的过失了。”

    “臣惶恐。”马日丝毫不觉松了一口气,反倒从身上感受到皇帝宛如实质性的目光,以及心里强烈的惊惧。他回到席上,犹如拿起千钧铁棒似得缓缓拿起筷箸,然后在皇帝饱含期许的目光之下,将筷箸伸向盘中。

    那黑底红纹的漆盘中盛放着十几只炸得金黄酥脆的蝗虫,虽说这些虫子都被去掉了头、足、翅等肢体,只剩下一副躯干,但那饱满如蛇腹蝎尾的虫肚、还有胸甲附近未摘除干净的残肢,简直与生前并无两样。马日强忍着心里的反感与不适,顶着巨大的压力夹起一只蝗虫,微微颤颤的吃进嘴里。

    偏就不巧,那只蝗虫正是只受孕的雌虫,里头还有不少虫卵也一并被油炸了留在腹内。马日这一口正好将虫子的腹肚咬破,里面的虫卵露出来,一想到这些虫卵在自己舌头上滚动,那种异样与恶心,让马日不禁眉头大皱,险些吐出来。

    杨琦不禁在席上跪立起身,有些焦急的说道:“陛下!”

    马日纵有不是,当庭折辱,却有些过了。

    这话并未宣之于口,但皇帝显然明白了杨琦说情的意思,只不过让他适可而止、留些体面,那马日又为何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皇帝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一番思虑后,很快点头道:“时下朝廷要赈济关中数十万百姓,仓廪支应,难免会有所不足,鼓励百姓食蝗,正可稍解燃眉之急。诸公此番既已知蝗虫可食、其味不坏,此后理应督劝各地郡府,在捕蝗之余,认真推行,这也是给黎庶多一条度过灾年的活路。”

    此时马日脸色十分难看,头上冒出一阵虚汗,他已将蝗虫吞咽了下去,趁着皇帝发令、众人附和之际,也跟着离席应诺。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然是彻底慑服,再不敢打什么念头了:“臣等谨诺。”

第三百三十九章 殃必及身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战国策赵策四】

    散席之后,马日没有与董承、赵温等人一同回承明殿理政,而是托辞身体不适,先提前回府休息去了。

    董承与赵温见马日面色发白,知道对方是被刚才这一遭威吓致使心神动荡,要好生休养,于是也不说什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任其离去了。

    杨琦最后说道:“夏日暑热,马公身体不适,不妨多在家修养,朝政虽是急务,却非一时之功。”

    马日心里急躁,哪能仔细理会?只虚应了几句后,便缓步走出清凉殿,才一出来,便被外间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感觉全身烘热,他伸手在眼前挡着光,浑浊而滚烫的空气被吸入肺腑。

    燥热的气流充斥着清凉殿前的广场,绚烂的阳光照得人晕眩不已。

    马日身体陡然颤了一颤,差点跌下去,幸而身边有个中黄门扶住了他,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虚弱无比。在中黄门的扶持下,他佝偻着腰,步态迟缓的走回马车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温才发觉马日竟也是老态龙钟,全然没有以往的那幅精神气了。

    与赵温并肩而立的董承忽然出声道:“司徒也老了。”

    马日年近七旬,而董承不过四十余岁,赵温也才五十余岁,在他们眼中,马日确实是老了。承明殿诸大臣的年纪说起来都不小,除了荀攸是三十余岁以外,尚书仆射吴硕、侍中杨琦都是四五十余岁。而皇帝才十四,年轻气盛,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假,但身边想来是更喜欢积极敢为的人才。

    赵温心里默默转动着念头,没有接口搭话。

    董承也不以为忤,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说起来,尚书令自中暑过后,身子便再也没好起来过,等到旱蝗等灾稍有纾解,吾等自要拜访探问一二。”

    他这番话说的虚情假意,却没人主动附和,本来站在董承等人身后的吴硕是想出言附和几句的,但转头看见杨琦面色冷漠,似是没听见董承的呓语一般,忽然自觉的在这诡秘的气氛中闭了嘴,不敢多言。赵温转身往后看了一眼,皇帝早他们之前离席而去,此时的清凉殿只剩下几个中黄门收拾桌案,殿内帷幕垂落,清凉静谧。

    出宫之后,马日匆匆回府,直到在婢女的服侍下换取朝服,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阵冷汗。因罢官而赋闲在家的马毕此时迎了上来,见到马日入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变了一副虚弱的模样,顿时大吃一惊。马毕连忙屏退奴仆,将马日扶到席上安坐,忧心的问道:“听闻国家今日邀诸公宴饮,提早出宫,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说起这个,马日就心理性的反胃,他脸色难看的摆了摆手,道:“今日我可是吃了一番苦头。”

    “这是何故?”马毕奇道。

    接着,他便在马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不禁吁叹道:“诶!蝗虫即便可食,直接将做法付诸天下即可,黎庶饿极了,如何不会吃?何必要亲自为之,倒让君臣做榜样?国家明知你厌恶此等虫类,非逼着你吃,我看这分明是有意警示。我当日虽上疏失言,但早已遭受惩处,国家如何要发作在你身上?”

    “今年灾异频仍,天子既不愿紧跟着去年才下诏罪己不久,再颁新诏、又不愿反悔前言,降罪于三公,便打着不闻不问的主意,君臣视其不见,只言救灾、不谈修省,想将其忽视过去。”马日喝了一大口冷水,勉强将腹内的不适感压了下去,他将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可此等大事,岂是一个不闻不问就能避免得了的?即便是光武、孝明等皇帝在时,遇见灾异,如何不是救治与修省并举?到了如今,承明殿诸公竟无人应言,说出去岂不贻笑于天下?”

    马毕也是极为无奈,皇帝有时候开明,有时却固执的让人难以想象,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件简单的罪己、或是推责三公的事情,如何在皇帝眼中竟如虎狼那般望而畏之了。

    “国家今日在席上说了几番话,各有其意。”马日此时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说道:“一是灾异之事须得救治,但修省一事不得再提;二是吾等高门之家,往往不体念下民辛苦,须得明白下民辛苦之处,方才施政无虞。”他琢磨了一下,道:“国家这是有意警醒我等,不得再言修德自省等事、也不得对救灾虚与委蛇,只不过,我等如何不明白下民苦楚了?”

    马毕跟着想了会,脸色忽地一白,说道:“国家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何事?”马日奇怪的问道,忽然想起皇帝最后提到的那个梦,梦里的君主被近臣蒙蔽,不知天下事,但当今的皇帝如何是一个会被蒙蔽的君主?这个梦显然是在对马日说‘你什么都瞒不了我’,而马日自诩瞒着皇帝的事情,也只有让马毕借机传些流言、以及右扶风马访哄抬粮价的那档子事。

    马日再次吓出一身冷汗,他本已将今日宴饮当做一次敲打,敲打过后,有所收敛就好了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真像他想的那样,皇帝知悉他私底下一切私隐,如今引而不发,分明是还有后手针对他。

    可他记得上个月朝廷整治长安不法粮商的时候,就已经派马毕去右扶风制止马访囤积居奇、让他及时收手了,怎么皇帝突然又提起来,暗讽他食惯了锦衣玉食,而不知百姓的苦楚?

    马日怒视着马毕,问道:“右扶风可是又生了什么事?”

    “其实在下也不甚了了。”马毕离席跪伏,一脸歉疚的说道:“那日我本已督劝马子谋趁早收手,后来确实见右扶风粮价平抑,只是当时马访办下的错事到底是太多了,一时弥补不完,难免会有所疏漏,另外此时蝗群肆虐扶风,黎庶愈发衣食无着,卖田鬻宅有之……”

    这个疏漏有多大已经不重要了,只要皇帝有心,什么错都值得兴师问罪,何况又是马访可能忍不住重利之诱,做出趁火打劫的事来。马日联想起近日来逐渐活跃的黄琬一系,还有他几次上疏清算刘焉亲族而得不到回复,眼前突然一黑。

    “明公、明公!”马毕瞧着不对,赶紧上前扶住马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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