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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章 静听风雷

    “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尚书说命上】

    马日深呼吸了几口气,大声骂道:“那个混账!这是要妨害我马氏满门啊!”

    在旁的马毕深感惭愧,说来这事也是他没办好,到底小看了马访利益熏心,才老实了没多久,便又开始肆无忌惮了起来。如今马日是马氏的顶梁柱,是万万倒不得的,马毕在一旁劝慰了好久,马日这才缓过气来,不过已是神色灰败,目光黯淡了。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一阵喧闹,马毕起身看去,却是小黄门穆顺奉命造访。

    穆顺与勉力起身的马日互相见礼过后,开口说道:“国家听说司徒有恙,特派了太医令来诊治。又担心席上规矩颇多,司徒拘于礼教,未曾尽兴,是故特送了几盒膳食,赐予尊府上下一并进用。”

    说着,穆顺似若无意的看了马毕一眼,转身从跟来的中黄门手上拿来一方食盒,双手奉给马毕。马毕战兢的接过,穆顺见状,也不多留,施施然回宫复命了。

    马毕掂量了下食盒的轻重,不禁松了口气,只是当他打开食盒的时候却愣住了。只见那食盒中放着一盘油炸的蝗虫,个个全须全尾,没有去首除足,黑亮的眼睛反射着室外的阳光,炯炯有神、仿若活物。

    “这……”马毕心里发毛,尚未说话,便只见马日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在生理与心理双重压力之下,终于忍受不住,躬着身子呕吐起来。

    “明公、明公!”

    未央宫,钓台。

    皇帝站在栏杆边上,低头看着栏杆下,自从朝廷开始大规模的放任使用昆明池、沧池等池泽用水以后,再加上久经不绝的酷旱,关中的水域面积锐减,就连未央宫中的沧池也未能幸免。水位减退以后,裸露出来的地面很快就被晒得干燥龟裂,四下无风,几只白色的水鸟在干裂的土地上慢悠悠的走着,试图在缝隙深处的淤泥中找寻藏着的虾螺。

    “陛下。”穆顺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奉上了一碗冷饮:“司徒上疏告病了。”

    皇帝转过身来,伸出右手接过冷饮,却不急着喝下:“太医令怎么说?”

    “司徒到底年迈,身子虚弱,吃不得太多油腻的东西,今日膳食不乏此物。司徒回去的路上又遭受炎日暴晒,多有不适,几次呕吐,眼下虽是好了不少,但精神却恍惚得很。”穆顺迎上皇帝的目光,轻声说道:“太医令说,唯恐热毒入体,得多静养。”

    “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一番好意,却成了过失。”皇帝轻叹了口气,低头饮了口冷饮,其实马日会有这副动作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对方多半是恶心极了,所以才会有这些不良反应。就像是后世人在岭南一带亲眼见人生吃竹虫,纵然不是自己吃,也会恶心反胃一样。这本来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惩处,马日若是机警,这些天就会一直告病不出,像尚书令杨瓒一样,如此也能保有几分体面。

    穆顺赶紧拜倒,惊骇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心念天下黎庶,为了救治蝗灾,日夜忧叹。好不容易想出让百姓食蝗,以渡过艰难的法子,岂能因此一例而搁置?奴婢以为,司徒年纪大了,身体不免有些隐疾,若是尽然归咎于蝗虫上,倒是有失偏颇,即便是太医令也不敢妄自下次论断。”

    “此话难得。”皇帝赞许的看了眼穆顺,看来这半年多以来让穆顺跟着听众人议论政事,长了不少见识,他点头道:“起来吧。”

    “谨诺。”穆顺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满意,欣喜的应了一声,低着头站起来,跟在皇帝后面。

    皇帝才从清凉殿来钓台没一会,这回又打算起驾离开了。在临去前,皇帝看着水榭廊下低垂不动的帷幕,以及池中央将要与地面连成一体的渐台,忽然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微,连近旁的穆顺都险些没听清楚。

    “池水一少,风也跟着消停了。”

    建安元年八月十二,公卿百官奉诏祈雨礼毕,天气不仅仍酷热难当,反而连前些天太常陈纪祭祀华山,好不容易起的风、聚的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朝臣惶恐,不知道这一次更高规格的祈雨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就在惶然无计之时,左冯翊又发生了乱子。

    原来左冯翊经过前年的大肆整顿,水利设施十分健全,在一定程度上使百姓农田勉强得到灌溉,减少了部分损失。但由于大量水源用于农桑畎亩,导致其余地方用水不足,许多草木因为河流干涸而枯死。散居此处的羌人部族大都是半农半牧,没了草料与水源,为此损失了大批牛羊不说,又眼红于左冯翊官府对汉人百姓的接济,于是起兵造反,聚众数千,寇击云阳等属县。

    左冯翊的羌人大都是当年朝廷征讨东西羌时所收降、安置在关中内地的后裔,势力弱小、部落贫乏、又缺乏能人组织。本来这等叛乱根本不够此时的朝廷放在眼里,但如今正处多事之秋,弘农等地早先也因旱蝗而发起叛乱,各地民情不安,羌人叛乱的时机又太过蹊跷,难保不会让人多想。

    更何况北军长水营有不少当年从左冯翊征召来抵御李等人的羌胡义从,非我族类,朝廷怎么也要提防着些。

    为此,皇帝特意宣诏承明殿众人,当即下诏,以光禄大夫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北军中候兼中垒校尉高顺、步兵校尉赵云、射声校尉严颜等兵马万人平息羌乱。为了防止羌人叛军从左冯翊北上逃至安定、西河等郡引发连锁性动乱,又从凉州调来护羌校尉杨儒,领麾下兵马五千人于安定郡设防阻击。

    紧接着,皇帝在所有祈雨的行动都徒劳无功之后,终于下诏有所表示:“告司徒、录尚书事日、太尉承、司空温,及诸卿各府。朕素闻成汤遇旱,齐景逢灾,并不由祈山川而致雨,皆由至诚发乎于心,乃降甘霖……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普天丧恃,幽显同哀,神若有灵,何忍见黎庶遭难?唯当考躬责己,以待天谴。”

    不等朝臣有何表示,皇帝又极有效率,毫不见丝毫拖沓的前往未央宫前殿东厢,露坐请雨。这份诏书责己而非罪己,但态度之诚恳,一时连那些急迫催促着皇帝尽快出面求雨的人都无话可说。

    接着,皇帝又诏令灵台令刘琬,为其择选良日,预备大雩之礼。

第三百四十一章 承负厄会

    “灾异谓天谴告国政,疾病天复谴告人乎?”【论衡谴告篇】

    建安元年八月十四。

    前殿,东堂。

    未央宫前殿除了朝廷的象征三大殿以外,其左右还有数百间附属的屋舍,有的是守卫人员的居所或办公用地、有的是大臣上朝前临时休息的朝房、有的存放着部分兵器与钱谷。由于早已下过诏书,中殿路寝正东边的廊房被提前清理出来,让皇帝避正殿,退居此处露坐祈雨。

    廊房是‘前堂后室’的结构,露坐虽是露天而坐,但皇帝不会真的坐在太阳底下暴晒,而是坐在四面围墙都开有一门洞的‘堂’内。

    小黄门穆顺侍立在门边,一脸犯愁的看着檐外的天空,晴朗湛蓝,几团云朵懒洋洋的悬浮在天穹,丝毫不见有低垂下来的意思。

    皇帝已经露坐祈雨两天了,在灵台令刘琬推算出祈雨的良日、太常准备好一应仪式流程之前,皇帝都要在这间四处漏光的堂塾内虔心静坐。自从皇帝打算亲自祈雨以来,朝廷内外可谓是翘首以盼,但云虽是飘来了几朵,天却不见有何凉快的迹象,穆顺心里不禁为此担忧,若是连天子都求不来雨,那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像穆顺这般心存忧虑的人并不算少,可当事人皇帝却丝毫不见任何紧张与焦虑的神情,每日安之若素的在此露坐、寡言少语,像个一心修道的方士。

    穆顺侧身望去,看见门洞之中盘膝坐着的背影,不由敬服对方的定力。

    皇帝端坐正中,低垂着眉眼,置于腹间双手正翻来覆去的把玩着一方精巧的方纽玉印。那方玉印长宽约寸许,玉质细腻温润,底部镌刻着六个朱色篆字,皇帝伸出拇指在每个字上抚摸了一遍后,难得开口问道:“李坚还没来?”

    穆顺在门边躬着身子,对着皇帝的背影答道:“奴婢这就去探看。”

    说着他便移步下阶,还没走到南边的宫门,便瞧见不远处一前一后的走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穆顺的故交、内谒者令李坚,在他身后跟着个一脸忐忑的中年男子,头戴皮冠、身着褐衣,低眉垂首,跟许多初次入宫的人一样,一眼都不敢多看、一步都不敢多走。

    穆顺站在门下,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这才略带责备的对李坚说道:“如何这时才来?”

    李坚与穆顺是老相识了,此时也不客套,解释道:“我也是未曾料到,车驾途径街时,街上会躺着几个饿殍,人聚在一起,路不得通,只好绕道过来。”

    “饿殍?”穆顺一愣,也顾不得多想,摆手道:“国家等得急了,先随我进去。”

    李坚‘’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带着身旁那褐衣男子走了进去。

    褐衣男子经过穆顺时停了一步,很是知觉的向穆顺拱手作了一揖。

    穆顺没有还礼,几步追了上去,先在堂前低声说道:“陛下,李坚带人来了。”

    门塾外肃立着二十来个殿前羽林、虎贲,个个精悍无比,身穿的甲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其中一人更是健硕如熊,站在门边几乎快把数丈宽的门洞遮去了大半。堂内背对着门洞、坐着一个身穿素服的人影,在那名虎贲的对比之下,更显得单薄瘦削。

    褐衣男子不敢再看,低着头跪在方格纹的铺地砖道上,跪伏稽首道:“罪人张鲁叩见陛下!”

    还没听清堂内传来什么话语,穆顺便开口叫他入内。张鲁赶快起身,弓着腰从一侧登上台阶,走进堂中重新行了一礼,愈加不敢抬起头来。

    没过多久,只听身前传来衣袂擦动的声,是皇帝转过身来,先将趴伏在地的张鲁打量了一眼,开口说道:“你来长安有多久了。”

    “罪人承蒙圣顾,至长安已将近三月。”张鲁心中对这个少年天子充满了敬畏,战战兢兢的说道。

    虽然几个月前张鲁便带着杜、朴胡等七姓夷王投降,为朝廷顺利接手益州提供不少便宜,但大军班师数月以来,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单独召见他。自入朝后,张鲁便没少忧心过自己今后的归宿,朝廷虽不会做出害他性命的举动,但他也着实不愿就此困在长安城里籍籍一生。

    “受降之后,你已是关内侯,不必自称罪人。”皇帝将那方玉印握在掌心,声音清越:“诏你入宫,是有话要问你。”

    张鲁仍不敢起身,伏在地上瓮声瓮气的说道:“罪臣不敢,陛下但有垂询,罪臣知无不言。”

    曾经在巴蜀闻名一时、在汉中意气风发的五斗米道师君,在皇帝面前全然无昔日的气势,倒有些卑躬屈膝的意思。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皆在对方一念之间,吃过苦头的张鲁宁肯将姿态放到尘埃里,也不敢轻易干犯尊长。

    “天道自然,自然无为,是这样吧?”

    这是黄老的理论,五斗米道与道家渊源颇深,张鲁略一迟疑,简单答道:“是。”

    皇帝点了点头,又追问道:“既如此,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如此便是有为,有为则非自然,又谈何天道?”

    这个问题就很棘手了,灾异是儒家学者假借上天的名义谴责无道之君、制约君权的武器,皇帝这话却是在质疑这个的理论基础。张鲁不在朝中,对近来的朝局与流言也有所耳闻,他势单力孤,可不愿牵涉进去,于是说道:“上天之谴,臣不敢妄言,但闻《五千言》有载‘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皇帝沉默了会,复又说道:“我继位以来,昧旦丕显,明断庶狱。自谓无愧于天地、黎庶,若依你所言,天道无不为,则彼以灾异谴告于我,又是何故?”

    这一问正好是张鲁所能回答的专长,他说道:“罪臣自入朝以来,所见关中百姓翕然昌乐,皆自以为得遇太平。陛下聪仁,未见失德无道之举,如何能以灾异附会天谴?只是先王为治,不得天地心意,故灾异万端,后之在位者复承受其不德。”

    等若是既承认了当今儒者士人信奉的天人感应学说、避免了推翻否定这一得罪人的行为;又很好的为皇帝开脱,将天谴的过错推给先帝、乃至于以往的历代皇帝。皇帝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问题的角度,不免感到新奇,他略挑了挑眉,说道:“这番话倒未曾听过,卿为我论之。”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先人余殃

    “天下悉邪,不能自知。帝王一人,虽有万人之德,独能如是何?”【五事解承负法】

    张鲁已有了些悔意,刚才这番话其实是《太平经》里的论点,当年张角就是靠着太平道掀起叛乱,如今他居然敢当着汉家天子的面讲述‘反书’……幸而皇帝没有读过《太平经》,不然自己可能要横着出未央宫了。

    他心里已有了退缩之意,可听皇帝饶有兴趣的语气,却不甘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于是狠下心来说道:“先人有功,后人行恶还可得善;而先人有过,人行善反会得恶。如今灾异频仍,是中古以来,政纲缺失之故。灾变万种,不可胜纪,此等积久复久。愚人无知,反以怪罪当时之君,以责当时之人,岂不冤结?”

    话一说完,张鲁便战兢的等待着答复,皇帝沉默了许久,就在张鲁一颗心都被提起来的时候,方才说道:“宦寺之祸,起于孝和,后继之君疏于治乱,以致孝桓、孝灵以来,政多缺失。如今辗转承负,却传到了我的头上,恐怕这就是为什么说‘祸福不在善恶,善恶之征不在祸福’的缘故吧?”

    张鲁心里一突,险些瘫软在地,当他听见皇帝说‘承负’二字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妙了,这说明皇帝看过《太平经》!

    ‘承负说’是《太平经》针对东汉中后期的社会危机、以及频发的灾异所提出的一套理论体系,它认为人们行善或行恶均可以传承给后代,多发的‘灾异’也不一定是当时之君失道的结果。这是承继‘天人感应’说逐渐不适应当时的需要、屡被世人质疑之后,对其进行修缮补充的新理论。

    但它到底是造就了太平道的教旨,皇帝为什么会对这卷书有所涉猎?难道说……

    张鲁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隐然有一个惊人的猜测,却想也不敢往下想。

    “你不要想岔了。”皇帝冷漠的语气给张鲁浇了一盆冷水。

    张鲁身子一抖,低声道:“臣不敢。”

    皇帝见状,嗤笑了一声,道:“邑侯杜及朴胡等七姓夷王、部族皆已迁至三辅,习我汉家风俗与教化,蜀地五斗米道信徒也大致迁入陇右等郡。你在长安也有些时日,与彼等昔日治头、祭酒可还有往来?”

    “罪臣不敢!”张鲁惊惧道:“罪臣当年受骆曜等奸人蒙蔽,意图据地自守,孰料此举违逆天道。幸而得遇王师,使罪臣醒悟,如今蒙受国家宽赦,罪臣自当改革本心,岂敢再有是非?”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桌案上小巧的博山炉垂直地冒着细烟,堂塾里飘着清香。

    张鲁在汉中治理数年,设义舍、宽大刑罚,当地汉夷皆便宜心悦。皇帝对这个治理理念颇为好奇,但此时看张鲁胆战心惊的模样,知道还不是继续深问的时机,作为一个宗教领袖,皇帝绝不会将张鲁就这么白白的拘禁在长安城,而是要找到合适的位置让他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比如说西域,相较于后世的绿色,以及数百年后由此东传、盛行的佛教,当地有个经过改造后的本土宗教更符合朝廷的利益。

    当然这一切都还很长远,要想彻底扎根西域,除了军事与政治上的举措以外,经济与文化也是不可或缺的软实力。皇帝打算现在开始未雨绸缪,他已经在太学属下新设了一个宣化科,专用于向归附内地的异族宣扬汉文化,使其彻底同化,此次归附来的巴郡夷人、人,以及在并州的南匈奴,都是宣化科的试点。

    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就是皇帝向外开拓的时候了。

    “回去以后,多想想今日为何要诏你来,等想明白了,再上奏疏与我。”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奈何张鲁始终低着头,没有看见皇帝的动作,还是穆顺在门外眼尖,出声催促了几句。

    张鲁这时才行礼告退,趁着起身的功夫,他飞快的看了皇帝一眼,只见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收复半壁江山的皇帝竟是出奇的年轻,十四五岁的模样,面皮白皙,下颌有点尖,显得清瘦;那一双剑眉和饱满的额头,却带着少年人鲜见的沉着与刚毅。姿颜雄伟,也勿怪乎会有这般功绩,张鲁心里愈加慑服,不等皇帝察觉,便立即移开目光,匆匆告退。

    直到张鲁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皇帝这才展开手掌,露出其中久握的玉印。其身后的桌案上除了那只焚香的博山炉以外,还有一方印泥,以及一张白纸。纸上鲜红的印着六个篆字,并列两排,上书:‘阳平治都功印’。

    这方玉印相传是天师张道陵所制,不仅象征着教内权柄,在后世之人的眼中,被口口相传,成了能够克制鬼神的法器。此时这件‘法器’好端端的躺在皇帝的掌心,皇帝想起后世的种种传言,又看了看这块样式平凡的玉印,不免有些好笑:“是以讹传讹,还是有意附会,到底不得而知。”

    他将这方玉印重新放回桌案上,另一边穆顺悄然又走了回来,轻声道:“陛下,灵台令求见。”

    皇帝心中立时想到,这是祈雨的日子推算好了:“宣。”

    果然,刘琬入内见礼之后,说的就是此事:“陛下,经由灵台候风、候气待诏日夜司候,终不负诏命,推得祈雨时日。”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小心说道:“三五日内,必有雨下。”

    按照皇帝在后世所知的常理,七月上旬就该有东南季风北上进入华北乃至于东北地区,可如今小冰河期引起气候反常,很多自然现象不能遵照常理,所以往年七月上旬就该来的雨季,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姗姗来迟。

    不过,事关朝廷的威信与皇帝的颜面,这等事还得万分谨慎为好,皇帝问道:“灵台是如何探知的?”

    刘琬坦言道:“灵台待诏除了依往例司候以外,又奉陛下先前之谕,暗中查访十数名以往每逢阴雨之前、便会骨节酸痛的人。此番彼等大多皆有酸痛之兆,又与灵台司候所得若合一契,是以臣敢断言,近日内必有雨下。”

    皇帝这才心安,可惜此时尚且没有测量大气压的气压计,不然测算天气会更准确,稳妥起见,皇帝说道:“那就取个整数,定为八月廿日好了。”

    刘琬自无不可,其实他心里也是没有底,能稳妥些也是好的。

第三百四十三章 景公求雨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诗经大雅云汉】

    自打出伏以后,天气就慢慢在变了,本来每天骄阳如火的天气,此时也常或有阴天。横贯东西的驿道上快马星火驰传,或言弘农函谷、陕县一带有微雨,或言京兆东南的蓝田谷中有层云聚集、遮蔽群山。虽然这点雨犹如杯水车薪,皇帝也不仰赖这点微末小雨来化解旱情,但这个消息足以安慰,也让他对接下来的大雩礼充满了信心。

    这几日灵台令刘琬为了加深消息的准确性,也不断往宫中报来消息,说是由张衡亲手制作的、放置于灵台最高处的相风铜乌一直转着东南风的方位。

    于是皇帝着素服,减膳撤乐,露坐听政,这一官方活动带到了民间,闾里坊门也跟着闭市禁屠,家人祀灶。

    建安元年八月廿日。

    长安,南郊。

    此时的南郊已新起一坛,高四丈、周十二丈,其上插着七根赤缯,一条长约七丈的红色土龙盘踞中央,又有六条小龙守在南方,各长三丈五尺。土龙前具备酒脯、牺牲用的黄牯牛、还有一堆干柴。设土龙祈雨的方式由来已久,大致的原理是《易》上说‘云从龙,风从虎’,故而以类求之,不仅官方如此,就连民间孩童也会去捉些蜥蜴、小蛇等类龙的动物,私下祈雨。

    就连一生都在批判唯心、鬼神的王充都对土龙求雨极为认可,甚至还列举了许多理由来论证其可行性。虽然这在后世人看来,祭土龙跟鞭春牛一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在当时饱受酷旱的人们眼中,即便是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不由自主的转变信念。

    为求雨而举行的祭典称作‘雩’,雩祭分为常雩和大雩,常雩是每年照常举行的求雨仪式,而大雩只有在旱情特别严重时才举行。雩祭从先古便流传至今,历代朝廷最重视、规格最高的,便是大雩。

    皇帝头戴冕旒,身着玄上下的朝服,衣裳文采,赤舄屦,缓步登上雩坛。在祭台前,他先要以六事谢过自责:“天有谴归,乃降斯旱,是政不善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元元无罪,罪在朕躬,愿降予一人,勿害黎庶。”

    然后跪拜两次,向天稽首后,跪在蒲团上进陈道:“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旱,恐事不成。敬进清酒膊脯,再拜请雨。雨幸大澍,奉牲祷。”

    接着便有太宰指使屠者以清酒四升洗濯牛首,大祭五方天帝,以及此前让人所祭祀的一切山川、社稷等大小神灵。随着赤色土龙前那堆干柴被点燃,坛上热浪滚滚,跟着皇帝一同登坛的童男童女各八人,身穿玄服,手持羽翳,围在四周一边舞蹈呼雩、一边高唱《云汉》之诗章。《云汉》之诗,是周宣王向天祈雨的祷词,用以修德禳灾,和谐阴阳。

    皇帝站在中央,静静地看着十几个孩童围着他跳得起劲,他们穿着宽袖长袍,圆圆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孩童不知忧愁,饶是在这个极度庄严的场合,他们仍满脸真诚的笑着,像是游戏一般唱歌跳舞。他忽然想到《论语》里的一句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或许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永远也无法做到逍遥游乐,那么就只能尽力让眼前这些人一生平安。

    兴亡盛衰,皆是底层的百姓受苦受难,行善事不得福报、行恶事不得恶报,普通人辛苦半生,一场雨就能毁去所有,这也佐证了天道无为,不会对任何事施以援手,而倘若真是有为、无不为……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透过垂动的玉旒望向天空,心中诚心发愿道:就该助我度过此难。

    大雩礼结束后,皇帝当即回宫,继续露坐东堂。

    为了配合皇帝的祭礼,董皇后这些天在掖庭带领伏寿、宋都等人跟着皇帝穿素服,蔬食减膳,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听到皇帝结束了雩礼,而气候却愈加闷热,一丝风也不见,董皇后心里焦急,害怕祈雨失败、会对皇帝造成什么打击,于是特意派了身边长御过来探问。

    才至宫门前,长御便见到伏寿身旁的采女赵氏正与穆顺说着话,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采女,手上捧着一只食盒。

    “赵采女还请回吧。”穆顺两手拢在袖子里,眼角余光看了眼随后走来的长御,拱手推脱道:“陛下仍要露坐,不便见女眷。”

    “这些是贵人亲手……”赵采女张口欲说。

    “贵人这是嫌奴婢不会伺候人了。”穆顺笑眯眯的说道,满脸和善,他两手握在一处,仍不肯从袖子里伸出来:“这些也请拿回去吧,陛下先已说过不急着进用膳食,等到哺食的时候,太官自有汤饼呈上。”

    听到这里,长御轻咳一声,慢悠悠的走近前来。赵采女这才看见身后的长御,轻轻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低头行礼道:“见过长御。”

    长御之于皇后,犹如侍中之于皇帝,其品秩、地位仅在皇后、贵人之下,加上此人常随董皇后左右,执掌宫规,与掖庭令、永巷令惩处有罪宫人,使掖庭众人无不闻之生畏。赵采女对其备尽礼数,对方却冷傲着不甚领情,目下像是没见到一般,径直从赵采女身边走了过去,笑着对穆顺说道:“皇后不便来前殿,故遣我问候国家起居。”

    “皇后费心了。”穆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但语气里微妙的态度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了的:“祈雨礼节繁复,陛下只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长御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回去,走之前还不忘在赵采女身边停留了一阵,毫不客气的伸手掀开高挑采女捧着的食盒,看了眼里面简单的膳食,不由嗤笑了一声。笑声未毕,她忽地抬头见到那名采女柔媚动人的容貌,顿时愣了一下。

    饶是向来稳重有度的赵采女,此时也不禁被对方轻蔑的举动气得脸色发白,她移步拦在两人中间,冷声道:“长御这是做什么?”

    “就是想见见伏贵人的一番‘用心’。”看见对方护雏一样的举动,长御不免有些好笑,她的目光在那采女的面容上打量了几眼,然后什么也没说,敛了眉目离开了。

    “姐姐。”身姿高挑的采女正是邹氏,见长御那幅神色,她有些不忿的嘟囔道:“她也太无礼了。”

    “闭嘴。”赵采女小声打断了邹氏的抱怨,回头对仍笑吟吟的站在阶上的穆顺说道:“有劳穆黄门了。”

    穆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和和气气的说道:“无妨、无妨。”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云来深远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阿房宫赋】

    未央宫,鸳鸾殿。

    伏寿正靠在席榻上午睡,一头青丝绾成寻常样式的堕马髻,上头简单的插着一根银制的步摇,身上罩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衣,手中持着一柄圆如满月的素绢宫扇。与一般的宫扇所不同的是,这柄宫扇扇面素白,其上看似随意的画着几笔兰草,右上角依稀写着几行小字。邹氏离得远了,一时难以辨清,也无暇辨清,她气冲冲的走到伏寿跟前,将食盒往桌案上一放

    “怎么了这是?”伏寿立时被惊醒,动作自然的将这柄特殊的宫扇往胸口收了收,一手持着扇柄、另一手勾着扇面顶端的边缘处。她一瞧见桌案上的食盒,心里便有数了:“陛下定然是乏累了,不想动用,索**由我们进用了吧。”

    赵采女几次眼神示意都不顶用,邹氏仍要诉苦道:“才不是为的这个”

    “怎么了?有吃的?”邹氏的话立时被人打断,只见外头衣袂翩翩,如旋风般飞进来一名年轻采女,淡扫蛾眉、眼波流转,虽容色不如邹氏娇艳,却比邹氏多了几分俏丽。她几步来到伏寿跟前,马马虎虎行礼过后,便着急的往桌上看去。

    “让你给我扇风的时候不见踪影,偏就这时候耳聪目明。”伏寿盯了冯方女一眼,半边笑靥在素白的宫扇下隐约可见。

    冯方女是司隶人,与邹氏一同采选入宫,天性娇憨,幸而是留在伏寿这里,不然若是在董皇后或是宋贵人处,指不定是一场鸡飞狗跳:“贵人,廊下有块荫处,又遮阴又清静”

    邹氏被对方这么一打岔,也没有继续向伏寿抱怨的心思,报复性的打岔道:“那不是你常躲懒的地方么?”

    “什么啊”冯方女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手绢,一边瞥向伏寿,不好意思的说道:“我那是、那是……”

    邹氏与冯方女情谊深厚,誓如姊妹,此时余光瞥见伏寿正含着笑、一副看热闹的神态,心里更想着拿对方来逗乐:“那是什么?”

    “要你管!”冯方女气急败坏,拿手绢往对方肩上拍了一下,动作轻盈得却像是在试图扑一只落在肩头的蝴蝶。

    伏寿在一边乐呵呵的笑着,不去做任何干涉,冯方女的性子她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毕竟这世上有太多压抑天性、维持端庄娴静的年轻女子了,少她一个冯方女,又如何?

    赵采女一丝不苟的坐在身旁,面容平静,那两人的嬉笑打闹似乎与她无关,她忍不住看向斜靠榻上的伏寿,目光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担忧。如今董皇后安坐中宫、地位稳固,皇帝又甚少偏爱鸳鸾殿,伏寿再如此甘于平淡,以后该如何是好?

    伏寿却是趁此悄悄露出一边扇面,低头审视着扇面上的诗与画,眼底满是柔情。

    那扇面上的字端正而不失流畅,风骨而不失潇洒,瘦劲爽利、笔锋如剪兰修竹,倒是与画上纤细的兰草相得益彰。

    这种‘瘦筋’的独特字体,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写。

    掖庭,椒房殿。

    长御驱退旁人,独自走进殿内,将刚才的见闻简要转述给了董皇后。

    董皇后刚洗完了头发,空气中还残留着皂荚的清香与氤氲的水汽,她握着半干的头发,任由长御用葛布擦拭着:“陛下心里比谁都忧虑,我等将心意示到了便好,雨落之前,不用再去烦扰了。”

    “谨诺。”长御答应一声,继续低头帮对方擦拭着头发。

    “你说你遇见伏寿身边的采女,那宋都身边的郭氏呢?”董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问道。

    长御将葛布放在一边,伸手拿起一只梳子,摇头道:“这倒未曾见到,或许是早来过了,又或许是还在后头。”

    “国家一入宫我便派你去了,除了伏寿事先备好了,否则岂能还有快过你的?不过那个郭氏也是有智计的,不该想不到……”董皇后知道宋都前段时间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皇帝训斥了一番。她不免想起宋都的小女儿脾气,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她还这么不知事。”

    “宋贵人不知事,可伏贵人却知事得很。”长御想起今天见到的邹氏,对方出色的容貌就连她这个女子看了都妒忌,更何况是皇帝?伏寿特意派这么个人跟着赵采女给皇帝送膳食,安的什么心,不用说也知道。

    董皇后听了原委后,却不想以往那么急迫,而是神色平淡的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面如银盘,发丝如墨,目光深邃而悠长:“她若真能让陛下动心,如何不是好事一件?”

    雨是在当天半夜里下的,先是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闷响,而后便四处同时响起了沙沙的雨声。这雨丝太轻柔了、雨声太细微了,若是不加留意,任谁也不会发现夜间骤凉的天气全是因为这场淅淅沥沥的微雨。浓浓的夜幕中吹着微风,带着一丝尘土的气息,那沙沙的雨声仿佛让人置身于春夜里的蚕室、成千上万条蚕不停的咀嚼着桑叶。

    这像是一个错觉,可伴随着四周隐隐约约、竭力压制的欢呼声,却由不得不信是真的下雨了。

    皇帝从枕上惊醒,脸上由衷的流露出喜色,他忙披了件单衣,命人推开殿门,走到檐下。庭间的天气十分凉爽,仿佛让人一下子从夏天来到秋天,皇帝伸手在檐下接了几滴雨在掌心,那久违的触感让他愈加喜悦:“好、好!”

    “快去命人看好天池盆,明日报我水深。”皇帝一手拢了拢衣领,另一手仍伸出去接着雨点。

    天池盆是古代测量降雨量的圆形容器,各级官府皆备此物,用以预测旱涝,未央宫中也常备此物,是由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从孝武皇帝时便流传至今。

    穆顺笑着说道:“谨诺!”他故意表现出慎重的样子,对身旁的中黄门催促着,以配合皇帝的情绪:“快、快去盯着天池盆!”

    这是场难得的骤雨,雨丝细小,而且说停就停。穆顺仰头看着天穹之上漆黑如墨的乌云,偶尔从缝隙里露出一钩弦月,向意犹未尽的皇帝劝说道:“陛下,奴婢看这云越堆越厚、风也未停,看样子明早还要下大雨。这晚间风寒,等雨落也不急于一时,不妨先歇了吧!”

    “好!”皇帝仰着脸,半年来重若千钧压在他肩头的担子一时尽然松懈了,他如释重负的笑着、乐着,任由雨水顺着手腕流入袖中,难得露出了这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欣悦模样:“下吧,痛痛快快下吧!”

    “陛下是天子,天帝感召,岂敢不下?这回一定要下个够!”

第三百四十五章 念不欲生

    “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孝经士章第五】

    就在清凉殿,皇帝喜逢甘霖的时候,同样的夜晚,长安城中的杨氏府上,也在细数雨声。

    “听。”站在窗边凝视夜色的太学祭酒杨懿忽然转过身来,伴随着窗外随之而起的淅沥雨声,对屋中众人说道:“下雨了。”

    “甘霖灭旱魃,关中百姓有救,这是喜事。”光禄勋杨彪坐在席榻上,淡淡的说着,语气却不如何轻快。他将视线移到一侧的床榻上,此时已是深夜,室内仍灯火通明,弘农杨氏在朝的亲族皆在此处守候着。杨彪看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杨瓒,还有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的五官中郎将杨众、以及这两日常在病榻寸步不离、以致面容消瘦的杨琦,忽然觉得身心疲惫。

    “雨落,明朝当与群臣入宫,为陛下贺雨足。”杨众忽然睁开双眼,中气十足的说道。

    杨懿在窗边吹了会凉风,迈步走了过来,道:“诚乃社稷之福!此雨一下,关中流言不告而破,压抑这么久的朝堂,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背后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夜风,杨琦不满的说道:“把窗关上!”

    辈分最小的杨修不待吩咐,立即自觉从杨彪身边站起,走到半敞的窗边。窗外是黑漆漆的庭院,栽植的梧桐、桂树皆与夜色融为一体,天空中聚集着墨色的浓云、在云层的边缘微微露出铅灰色的光亮,屋宇楼阁的轮廓在这绵绵的雨夜若隐若现。杨修一把关上了窗户,将久逢的细雨隔绝在外。

    杨懿似有些不满的嘟囔了几句,他到底慑服于杨琦在族中的威望,老老实实的在杨众身边坐下。

    尚书令杨瓒自从中暑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先是生了一场小病,后来不知怎么引起了体内的隐疾,加之年岁已大,很快就急剧恶化,速度快得连视诊的太医都没来得及反应。

    作为与杨瓒关系最亲的杨琦,数日以来都在为其奔波照顾,然而人力终究难敌天命,直到今日,太医遗憾的告辞离去,并嘱咐预备后事。杨瓒身为杨氏嫡传,当朝尚书令,临终之时,所有的杨氏亲族都要在病榻前送他一程。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闭目躺在榻上的杨瓒喉中突然含糊不清的传出几声痰声,勉力睁开眼睛看向众人,最终将视线移到杨琦身上:“……下雨了?”

    “下了。”杨琦替杨瓒掖着被子,点头说道:“你再睡一会吧。”

    杨瓒摇了摇头,许是昏睡的太久,他这一觉醒来头脑异常清醒:“陛下当心安了。”

    “这两日马翁叔也病了,承明殿就只剩下董承那个老革张狂放恣,赵子柔也是一味奉上。”杨懿听到这一声感慨,忍不住说道:“多事之秋,谁又说真的心安。”

    “在此间就不要说别处的事了。”杨琦不满的看了杨懿一眼。

    “无妨、无妨,让他说。”杨瓒艰难的抬起手制止了杨琦,目光看向众人:“马翁叔怎么了?”

    杨众目光在室内游移了下,淡淡说道:“无非是豪强趁着灾年大饥,都会做的事情,马翁叔不一定会亲手去做,但到底是马氏亲族在扶风领的头。国家近来最憎恶的就是此等行径,马氏也是高门大族,遇见小利仍不能把持本心,也是可惜。”

    “我家难道就未曾做过?”杨彪忽然不客气的看向某一处。

    杨懿顿时有些不自然了起来,他在席榻上有些坐立不安,心虚道:“树木繁茂,总会有些残枝坏叶,枝干纵然挺拔,又何能制之?何况,早已让彼等收敛了……”

    “那、弘农呢?”杨瓒看向杨琦,眼里一片浑浊。

    “弘农不过是些乡亭村夫争水械斗,早已平息了。”杨琦拍了拍杨瓒的手,宽慰的说道。

    杨瓒叹了一口气道:“就怕会连累到我等头上。”接着,他又说道:“黄子琰怎么说?”

    “这场雨过后,如无意外,黄子琰就要起复了。”杨琦低声说道,眼底乌黑,声音有些疲倦:“他到底是能靠得住的,此外,我观近日朝野舆论,马翁叔未必是因着此事而受猜忌。”

    杨瓒眼神一黯,不再多言。

    几人不冷不热的又说了几句话,都没有让杨瓒多操心外间的事务,可杨瓒心里却明白眼下更应该韬光养晦的道理。这些天杨瓒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竟不知是做梦还是现实,过往发生的一切都重现在眼前,他仿佛回到初平三年的春天,那时关中连续下雨六十余日,他与王允、士孙瑞一同登台祭天请霁,就在那旁近无人的高台之上,三人定下了诛董的大计。

    然后又是那一天,在得知皇帝病愈后聪慧异常,一眼洞穿他们筹划的密谋。那时王允尚不以为然,唯独他私下里寻到杨琦,劝他抓住皇帝这条线,为杨氏在皇帝这一朝挣出了天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皇帝开始提防他们,而他们也不对皇帝处处支持了呢?

    杨瓒脑中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清明,他紧紧握住杨琦的手,一如当年在尚书台背着王允让杨琦做的决定:“马日私心太重……”

    只惜话说到一半,杨瓒便猛地咳嗽了起来,杨琦等人见他面色浮现一片妖异的红色,喉间‘嗬嗬’有声,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众人大惊,忙也似的凑到跟前,而杨瓒这时已经话不成句,一只手紧紧握着杨琦,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夫……夫唯不争。”

    “公饰!”杨琦立时脸色大变,仓皇的站了起来,往后跌了两步,身形不稳。

    一旁的长子杨亮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了杨琦,可此时杨琦早已六神无主,而屋外的下人听见呼声,瞥见了情况,也开始一个个低声啜泣了起来。

    这一夜宅邸中都不得安宁,夜间的骤雨也不知何时在停了下来,府中数十名仆役不停的踩着湿滑的路面进进出出,他们搬来了早已预备好的丧仪,虽然此时还是宵禁,但在天亮将消息传出去之前,一应事务都要准备妥当。

    杨琦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一边,家中便由杨彪、杨众等人强打起精神,一一调配。杨修在一边跟着父亲,杨瓒到底算他的叔伯,自己也想跟着做些事。可杨彪却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拉了杨修一下,嘱咐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日由你入宫向陛下呈报丧情。”

    “可是……”杨修似还有话说。

    “没什么可是的。”杨彪瞪了他一眼,严肃的说道:“幸而朝廷喜事当头,这场丧事不能办的太大,既少些瞩目,也能让国家念及情分……你要记住那句话‘夫唯不争’!”

第三百四十六章 云行雨施

    “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下了这么场及时雨,便是穆顺再如何屡次相劝夜深露重,皇帝也不舍此时良宵。他问了问时辰,得知现在正是寅末,也即后世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眼下秋分未至,依然是昼长夜短,再过几刻东方就要先露鱼腹白了。

    骤雨停歇,檐下仍滴落着残余的雨水,清凉殿四周皆是‘叮咚’的滴水声,听上去别有一番乐趣。皇帝拿着葛布擦拭着沾湿的手腕、小臂,轻声问道:“尚书台和承明庐今夜是何人值守?”

    为了应对皇帝夜里不眠而‘偶发’的雅兴,穆顺早已将每夜值宿宫中的近侍名单熟记于心,此刻他想了一想,答道:“尚书台的是尚书郎赵泳、扈瑁;承明庐那里,是黄门侍郎刘繇、王昶。”

    赵泳是赵温的儿子,在前司徒赵谦死后,由于赵谦的儿子生性寡淡,拒不出仕,现今又在益州收复后扶柩南下,于是皇帝便任命了赵泳入尚书台,也算是恩荫。扈瑁则声名不显,虽是颍川人,但平日里素来低调,皇帝对他也没什么印象。至于刘繇、王昶二人,他们两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意思。”听到这些人的名字后,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把葛布往一个中黄门手上一丢,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都醒了,便就一齐唤来乘凉吧。”

    “谨诺。”穆顺出声应下,身旁自有人奉命前去。

    皇帝自然不会轻易在私密的寝殿接见臣子,在中黄门去传召的时候,皇帝移驾来到清凉殿左近的一处偏厢里。那偏厢后头正对着一方水池,此前早已被太阳晒干,自今夜这场雨后,池子里便积了不少水,虽不深,但足以倒映天上轻纱似得乌云与弯月,竟有几分夏夜该有的样子了。

    才走到庑廊之下,突然间云遮月蔽,天边的闪电如金蛇狂舞,照亮了半边城头,接着轰隆一声,钱眼大的雨点便密密麻麻的砸了下来。这回可不是先前的那场和风细雨,四周的瓦片被打的叮当作响,数不清的水滴溅在庑廊内的地板上、墙壁上。穆顺赶紧拿过一件厚厚的大氅给皇帝披上,又命人在庑廊避雨的地方推起屏风、摆好桌案、点起灯烛,供兴趣正浓的皇帝看雨。

    见皇帝乐在其中,穆顺为了逗趣,便不怕喧哗失仪,在雷声中捂着耳朵,领头欢呼道:“又下了,又下了!好一场大雨!”

    他这一嚷嚷,便如同一个号令,手底下的小黄门、中黄门也纷纷跟着他欢呼,有几个中黄门为了引起皇帝注意、讨得欢心,故意做出乡野孩童放诞的模样,跳到庭间,在雨里尽情的跳着、欢呼着。

    夜里值守的殿前羽林郎、虎贲郎此时也各自分列在庑廊之下,他们是军中选拔出来、由皇帝钦定的精英,为人处世的一等一的沉稳从容,虽然内心喜悦,但也没有放下架子跟着一群宦官们起哄。

    皇帝觉得热闹有趣,格外愉悦,坐在榻上望着的雨气,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痛快。他扭头看去,发觉身边犹如铁塔一般的汉子仍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庭间欢畅的宦官们。

    “仲康!”皇帝朗声说道,声音在这嘈杂的雨声中依旧清晰:“自从你入朝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雨吧?”

    许褚身形不动,原地转身对皇帝抱拳说道:“谨诺,陛下祈雨功成,关中百姓必将无不欣悦。”

    “可为何不见你面上有欣悦之色?”皇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许褚,今夜他心情好,不妨成全对方一桩声名。

    果然,许褚声音铿锵有力的说道:“臣护卫陛下,职责在身,不敢懈怠。”

    皇帝面色肃然,点了点头,抬眼往庭间看去,那伙刻意讨好卖弄的宦官、宫人此时在他眼中是何等的滑稽可笑,他对早已收敛笑容的穆顺说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站在另一侧的殿前羽林郎张横见状,不免有些后怕,自己刚才其实也有些心动,想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幸而没有弄巧成拙。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羡慕起许褚来,若是自己也有许褚那么强壮的体魄,皇帝也能一眼就注意到他吧?

    “陛下,尚书郎扈瑁来了。”穆顺在一名中黄门哪里听了几句后,过来复命。

    皇帝正喝着热茶,此时不由奇道:“清凉殿与建礼门脚程不短,这么快就来了?”

    穆顺躬身道:“是此人听说下了雨,便想着陛下恐会传诏,所以一直在那里等着。”

    皇帝目光一闪,缓缓放下了茶碗:“此人倒是乖觉。”

    这场雨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等到第二天午后,暴雨才慢慢开始收敛。早早准备好的群臣入宫朝贺雨足,商量好等各郡的雨讯到来以后,再以雨足祭告社稷。就这样过了两天,关中的天气接连大变,饱受旱灾的百姓们一早便看见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小雨,半天不见停歇,到了午后狂风大作,黑云越堆越浓,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

    雨一下就下了三天,三辅百姓无不欢然翘首,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手舞足蹈,脸上分不清是泪多还是雨多。

    三辅臣民皆在欢呼这一场大喜事,而在这个时候,尚书令杨瓒病逝的消息就如同是落在湖面上、万千朵雨花中的一朵,微不可查、同样也微不足道。

    趁着喜事,皇帝接连下诏,先是批复了迟迟未有处理的杨瓒遗疏,诏使刚从陇西太守任上调入朝中的谒者仆射李参造访府上,好生宽慰了一番,恩荫、赙钱皆如旧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显得十分的公式化。而杨氏上下却尽如遭宽赦,没有丝毫不满,更是自谓从容脱身。

    杨氏人心安抚住了以后,皇帝也不急着大刀阔斧的行动,而是又下了几道诏书,尚书郎赵泳为吏部侍郎,成为了吏部尚书傅巽的助手;尚书郎扈瑁转拜秘书丞,黄门侍郎刘繇迁陇西太守,而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身份尴尬的黄门侍郎王昶、王允的侄子,居然被放去雍州做了农曹掾。

    而这一应人事调动的前因,却是由于当夜下雨,这四个恰好值夜待诏的尚书郎、黄门侍郎们与皇帝共赏雨景,直到天明,彼此相谈甚欢。于是一到皇帝忙里偷闲,便开始提拔这些新晋。

    这熟悉的一幕,让许多人回想起了当年诛董之后,皇帝第一次参与常朝与王允公然对阵的前一夜,也是同样在夜里召见了值宿的近侍。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雀祈成鹤

    “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论吕惠卿】

    这一场及时雨消解了旱象,也移去了皇帝心头的巨石,加以这两天三辅、弘农等地接连奏报,说关中普降甘霖,岁末歉收之势虽成,却足以自给。皇帝越发放心,此时也不计较各地上报的天池盆测得降雨量的虚实了:“我知道以往伏旱得雨,诸郡县奏报雨量,往往存着宽慰朝廷焦劳之心,降雨一寸则云三寸,降雨三寸则云一尺,多不符其实。”

    皇帝放眼看了过去,此时的殿中只剩下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侍中荀攸以及尚书仆射吴硕四人了,这里头尚书令杨瓒病故,侍中杨琦作为亲族要回家治丧,司徒马日又在家告病。虽然理政的人少了,但由于没了许多意见分歧的人在一起,承明殿的行政效率、尤其是对皇帝诏令的贯彻力度反而提高了不少。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接着说道:“如今虽是久旱逢雨,关中百姓人皆称庆,虚报些数字,鼓舞民心,这也不算错但我等君臣自己心里还得有数。眼下落了几场雨,仍不可掉以轻心,秋收之前,百姓生计何以料理;蝗灾如何进一步遏制扑灭;还有因旱而起的疫病……”皇帝点了电题:“别的不说,尚书令因病辞世、司徒也一病不起……朝野上下,更要予以重视。”

    “陛下睿鉴。”董承心有所求,积极响应道:“各郡有侍御史督促赈济、有捕蝗使务力灭蝗,只消在下几场雨,旱蝗便不再为祸。至若随旱而生的疫病,目前虽未看出端倪,但仍以谨慎为要,多加防治。”

    “嗯。”皇帝点头说道:“生民不易,我每念下民有鳏寡疾苦,心常愍之,若见此而不恤,岂是为民父母之意?当下先敕令京兆尹胡邈,于京兆等处城中设立医馆,使京畿内外身罹疾病之人,皆可就诊,期间不许私收财物。这件事交由太医华佗来做,让他从太医署和民间选几个人坐诊,考其能否,加以赏罚。”

    董承立即应下,然后不着痕迹的偷眼看向皇帝。

    皇帝恍若未觉,面色如常的向众人依次交代了在降雨过后要注意的事项,好言督促了一番。赵温等人皆然诺,唯独董承有些情急,几次想说话,却一直瞅不到机会,又有吴硕在一旁不断的给他使眼色,这才作罢。

    会后,侍中荀攸被留下与皇帝单独诏对,董承等人则先一步走出清凉殿。殿外阴云密布,天气凉爽如秋,看着孤零零一人走在一侧的赵温,董承拉了拉吴硕的衣袖,问道:“尚书令有缺,今日本该议定人物,国家为何像是忘了一般?连带着赵子柔、荀公达等人也不曾提及。”

    吴硕觉得董承未免太急躁了些,皇帝如今尚未表态,就算是有人提请了,又如何能保证这个位置就一定会落在他头上?他不禁苦笑道:“敢问君侯,司空麾下可有合适的人物为尚书令?”

    赵温如今虽然获得了益州士人的拥戴,但由于益州士人入朝时日尚短,尚未形成什么气候,更无有足够资历、名望和能力的人担任尚书令。董承心中明白这一点,却还在脑中细细回顾了一番,答道:“蜀士有名者不少,但鲜有入朝为官者,要想为其助力,还得很长一段功夫不可。”

    “既然没有,见国家尚无此意,司空又何必主动提及呢?”

    这番话问得董承哑口无言,半晌,复又说道:“那荀公达呢?颍川士人在朝中不乏名臣,听说秘书令荀悦侍讲于国家左右,日夕谈论政事、典籍,深受嘉许。其人名望、资历具备,可是做尚书令的大好人选。”说着,他斜睨了吴硕一眼,道:“尚书令意味着什么,不消我多说,你不急,我也没什么好急得了。”

    吴硕立即反应过来刚才那番话显得董承智拙,引起对方不满了,急忙谢罪道:“君侯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事情尚不急于一时,朝中如今缺的可不止一位尚书令。”

    董承眼睛眯了眯,看着前面走得比他要快的赵温,轻声道:“马日……将不久于朝堂了?”

    “仅是‘以病免’三个字,就不知让多少公卿黯然离任。”吴硕错后一个步子,态度恭谨的对董承说道:“何况,司徒自己也不是什么错处都没有。”

    董承点了点头,说起来他与马日相处并不和睦,一个古板迂腐、一个激进狂妄。彼此明争暗斗这两年,最后见到对方洁身自好一辈子,却折在自家人手里,不免有些唏嘘。此外,又预见到昔日的宿敌黄琬可能东山再起,心里颇受威胁,他言道:“近来黄琬那些人声势不小,若是陛下有心,我再如何也抗拒不得……上一次捉拿的那些商贾,我看还是要加把力气了。”

    “董公说的是。”吴硕笑着应下,又补充了一条:“除此之外,董公不妨从别的地方用些心力。”

    “别的地方?”董承一愣,在宫门下停住了脚步。

    吴硕拱手说道,眼底闪烁着一丝锐利的神采:“放眼朝堂诸公,能荷尚书令之职者并不少,董公除了要讨陛下心意,还有别的路走,譬如,先设法将他人翦除。”

    尚书令的热门人选很多,除了仆射吴硕、秘书令荀悦以外,还有曾担任过尚书令的太常陈纪、左冯翊政绩出众的种拂、以及在平蜀一战立下大功的司隶校尉裴茂。

    “这些人都不好动啊。”董承沉吟了会,看向吴硕:“你既然提出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见教不敢,只是一点拙计。”吴硕低头说道:“董公不必将彼等逐一压下,只需在国家跟前挑一些刺,引起国家不悦,事情便可成了。”

    吴硕工于心计,机谋权变更甚于京兆尹胡邈,董承有时候也自认为追不上对方的思路,比如此时他就不明白对方所指的是什么。但董承也有他的聪明之处,他故意不答,偏做出一副沉着的态势,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似得,紧紧盯着对方。

    “董公睿鉴。”吴硕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对方又在埋怨他自作聪明,说一半藏一半,于是略作惶恐的说道:“这可是一举而两得的事情。”

第三百四十八章 明惠及下

    “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史记孝武本纪】

    京兆尹,长门亭。

    由于本地的蝗虫所剩无几,为了保证雨后的农时,亭长与里正在商议一番后,只留下十来个村夫帮助捕蝗使苏则继续搜寻残存的蝗虫以及土里的蝗卵,剩下的都打发回家修整农田。

    由于工作量减少,他们一上午只是在各处田间、沼泽等湿地搜寻蝗卵,倒是清闲不少,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用饭的时候。

    苏则早已习惯了粗衣粗食,这些日子的相处也使周围的农夫们对这个平易近人的高门子弟心生好感,乡野村夫们吃饭没什么规矩,捧着饭碗聚在一处,一边吃一边闲聊。

    有的时候老人们会聊些几十年前的往事,说:“那时候西北处处都是羌乱,每一处地方是安生的,十年前还有几万骑兵跑到三辅,连长安的先帝陵园都有羌兵,几乎每年都是打仗、旱灾、蝗灾、地震,咱也是苦啊……虽说这两年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起码知道朝廷在乎咱们,年年给修水渠、发粮食、免赋税,这日子只有越见越好,过得才舒心嘛。”

    这个老人是乡里的‘三老’,德高望重,一群人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道:“那是那是。”

    苏则静静地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吹捧朝廷,慢条斯理的扒着碗里的麦饭。马超说得对,这种没有油水的东西吃久了确实会反胃,但他又不肯当着这些人的面大鱼大肉,这样会让苏则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开。那种感受看似高高在上,却并不是苏则喜欢的。

    “对了,张家的三郎怎么没来?”一个人忽然问起道。

    另一人也想了起来:“是啊,这小子不是巴望着要来捕蝗么?怎么还没来?”

    “跟着捕蝗就不用照顾家里的地,他就是为了躲懒,此刻估计又跑到县邑里混粮食去了。”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不屑的说道。

    众人听了,皆议论纷纷,似乎都很不喜欢这个张家三郎,苏则心里想了想,也记起了这么号人物。因为前些日子这个人抱怨旱灾、连带着埋怨了几句皇帝,所以让苏则记忆犹新。

    三老脸色顿时沉了一下,把筷子往碗上一磕:“这小子受人财货,诽谤天子,昨日已被亭长拿走了。”

    “啊?这混账,什么话都敢乱说!”

    “就是,这次若不是天子亲自求雨,咱们地里的谷子都要死了。他还敢诽谤天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教训他不可!”

    听着众人不绝于耳的骂声,苏则目光一动,将手中的陶碗缓缓放下,目光所及之处,马超正在对面舔食着一只空碗。

    关中的骤雨接连下了三四天,不仅极大缓解了旱情,还似乎也将百姓心头躁动不安的火气都给浇灭了,京畿三辅原来盛传的流言几乎是瞬间销声匿迹。

    苏则一直都觉得这些中伤皇帝失德的流言出现的太过蹊跷,看来背后确实有人在推波助澜,却不知对方是谁呢?

    “诶你们看那边!”一个人突然从原地站了起来,往西边一指:“好多的鹿!”

    “好壮的鹿。”马超眼睛一亮,顿时抛去了手中的空碗,站起来摸向腰间的宝剑:“我杀一头来给你们尝尝肉。”

    苏则定睛看去,由于接连几天的雨水,就在一夜之间,本来因旱灾而荒芜的土地重新生长出嫩绿的草芽。西边的小坡上也不例外,这时除了青青的鲜草以外,还有一大群麋鹿在草坡上悠闲的漫步。

    马超兴致勃勃的带着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过去,打算从两边包围,谁知才走了几步便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在那群麋鹿中间,一匹白色的幼鹿正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四处张望。

    霸陵原是因为孝文皇帝的陵寝‘霸陵’之故,而有此称,在此之前,它原有的名字叫白鹿原,相传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在此原上见白鹿游弋而得名。孝武皇帝时在这附近新建白鹿观,归入上林苑的管辖范围,为皇室豢养麋鹿。

    如今此地再现白鹿,又是这个时间点,不免让人惊奇。经过查访,发现这群麋鹿来自阳平关,正是年初为司隶校尉裴茂撞破山上敌军营垒的野麋。当时裴茂使人从中挑选精壮雄美者,敬献给皇帝,打算以此化解旱灾而带来的人心隐患。哪知关中百姓都只当这个做饭后闲谈,皇帝知道后,便不闻不问,任由这些麋鹿在白鹿观的林子里自由生活,也许是白鹿观的值守人员疏于职守,倒让这些麋鹿跑到附近的霸陵原上去了。

    “平蜀一战,皆仰赖全军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我只道麋鹿误闯敌营,并不信其有灵。”皇帝十分顾及将士们的感受,任谁也不希望自己付出性命博得的功勋被一群畜牲抢了去,在祥瑞与军心之间,皇帝选择了后者:“此番偶现白鹿,应是白鹿观原有之遗种。诏司隶校尉正清视听,民间不可胡乱宣扬,扰乱军心。”

    董承心中窃喜,连忙道:“唯唯!太常陈公有奏,言‘王者明,惠及下,乃见白鹿’,请移驾观之,不知陛下意为?”

    一头白化病的鹿实在没什么好看的,皇帝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等到哪天闲下来把金鱼锦鲤培育出来了,放池里群游不还得吓着你们?最重要的是,祈雨功成就已经是最大的神迹,这个时候再广开进献祥瑞之风,无异于锦上添花,只会得不偿失。皇帝皱了皱眉,不悦的说道:“太常这是闲下来了?不是要组织祭祀、答谢山川社稷降下甘霖么?一匹白鹿,何劳移驾?就放在白鹿观养着吧。”

    有皇帝的这个态度,等若是同时将太常陈纪与司隶校尉裴茂这两个得力的竞争对手排除在外,这其中裴茂或许是不知情、被动的遭受算计,而陈纪却是揣摩错了上意,自动往圈套里钻了。除开这些人以后,左冯翊种拂仍在辅助车骑将军皇甫嵩进讨冯翊叛羌,一时脱不开身,剩下的人物也都没什么威胁,似乎尚书令这个空缺,董承麾下的吴硕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经历了‘白鹿’事件之后,朝野内外都知道皇帝对祥瑞这些虚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在乎恢复民生之类的实务,于是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心也暂时偃旗息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皇帝喜欢脚踏实地干事的人,于是在关中兴起了一股实干简练之风,关中百姓们也很快从旱蝗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虽说人们不好再搜寻祥瑞以邀圣宠,但有些真正的、利与百姓的吉兆,却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上报给皇帝。

    此时正是九月上旬,许是皇帝吞蝗、祈雨时发下的宏愿上感于天,又或是这半月水热适宜,关中各地的那些早已过了时令的桑树忽然又生出了桑椹,百姓除了朝廷的赈济以及各家捕捉的蝗虫以外,在这灾年又多了一种充饥的辅食。

    算起来朝廷赈灾已有数月,耗费粮草无数,饶是座山也被掏空了,为了保障粮食安全,皇帝势必要从别的地方想法子。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此言可味

    “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后汉书崔传】

    未央宫,尚书台。

    刑部尚书郭溥是冯翊大族出身,年近六旬,是尚书台资历最老的一个尚书,熟悉各类掌故,人情练达,位居中台数十年,饶是尚书令也多有向他请教。皇帝改革中台,初设刑部,念及手中无人,便考虑到郭溥向来老实守成,让他去先占个位置,也好对桓典等人进行制衡,等到手下的人都成长起来后,再慢慢调动。

    自从骆伯彦等不法商贾被逮捕入狱以后,为其声援者倒有不少,更有人假借旱灾之名,请皇帝大赦天下、宽恕冤狱。皇帝为此一直忍受着各种舆论上带来的压力,就连负责审讯骆伯彦的廷尉也很不好过,一方面是马日等人希望他从轻;另一方面是董承、黄琬等人希望他从重,而皇帝迫于形势,在降雨之前迟迟未曾表态。

    如今时机一到,廷尉法衍便带着廷尉正杨沛入宫请见尚书郭溥,打算就此将案件了结。

    刑部的前身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诉讼等事务,改制之后,其司法诉讼的权力大都移交廷尉,只留下一个对重大案件的终审与复核的权力,并且还负责在宏观上指导、协调、监督御史台、廷尉等部门的司法工作。可以说,但凡遇到大案要案,都绕不开刑部,乃至于只要刑部认为有司判罚不当,不符合律令的精神,可以直接提出‘意见’。

    尚书虽只有六百石,但其威权却比二千石的九卿还要大,廷尉法衍不敢怠慢,在尚书台东厢恭敬的执板拜见。

    郭溥看起来特别亲善,他热情的招呼着二人起身就座,眯着眼问道:“法公此行,是要议长安粮商一案吧?”

    杨沛严肃的点了点头:“不仅是长安一地,连同整个京兆都有不少粮商趁势牟利、伤害黎庶。此案干系万民之心,陛下对此早已有‘杀一儆百’之语,只是念在旱蝗正炽,不宜轻动。如今旱情稍解,蝗虫东去,正应借此振奋民心。”

    郭溥听了,眉头微皱,沉吟了好一会,这才道:“我记得孝和皇帝的时候,京都大旱。时雒阳有冤囚,孝和皇帝乃幸雒阳寺狱,清理冤屈,从容宽释,结果行未还宫,便有澍雨降。眼下亢旱成灾,本就和气有伤,好容易降下甘霖,若是再兴大狱……”

    “陛下未有失德、朝廷未有理冤、宰辅未有奢僭。而国家亲领百姓之罪,受万方之过,天乃降下甘雨,可见非是寺狱有冤屈之故。”杨沛看了眼仍打算和稀泥的郭溥,毫不客气的打断说道:“骆伯彦等商贾营私害民,贪虐不法,依律当斩。”

    郭溥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紧盯着杨沛说道:“依什么律?”

    “当依九章之《杂律》,此外,有律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如今彼等皆衣锦绣、乘轩车,大违其律,其罪还要再加。”即便面对的是位高权重的尚书,杨沛仍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

    “好、好。”郭溥气得连笑两声,回过头对一旁老神在在的法衍半是埋怨半是嘲讽的说道:“老夫倒不知廷尉府出了个强项……不知法公的意思,也是与这位杨君是一样的么?”

    “杨孔渠在河东任决曹掾时,便不畏强豪,后来奉诏惩处范先余党,连陛下也称其‘秉公执法’。”法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直到这时郭溥方才明白,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是在逼他就范,若是自己一味的回避下去,就很容易被外人视为偏袒。他想起因病不能视事的司徒马日,不免有些担忧,话语间也缓和了几分,先对案件避而不谈,与对方拉一拉交情:“说起来,杨君与老夫皆是冯翊乡人。”

    杨沛最不喜欢官场上的这些拿腔作势,他生硬的说道:“承蒙挂念,在下正是左冯翊万年县人。”说完,他不待对方继续开口,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往下说道:“骆伯彦等人,廷尉府已拟定罪状、惩处在此,还请尚书批阅。”

    郭溥脸色森冷,一时没有去接,饶是平日里再如何中立、守成,一旦遇见利益攸关的事后就会失去公允。这次虽说朝廷只抓了京兆的豪商,但左冯翊、右扶风的豪强无不战栗。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同样深受严惩,就只能不让朝廷开这个先例,这些日子劝皇帝宽赦冤狱的舆论甚嚣尘上,其背后未尝没有这些人的鼓动。

    作为冯翊甲族,郭溥的家人也有不少牵涉其中,原来是仗着司徒马日的势以及每遇旱灾都会行此一事的惯性,没把这个后果放在心里。如今皇帝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郭溥也着实失了往日为官的准绳,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动用权力将其搁置下来、等向马日问计之后再做打算时,法衍干咳了两声,悠悠开口了:“我等来时,陛下于承明殿会见诸公、有过这么一番话,不知郭公可有耳闻?”

    郭溥凝着两道白眉,向某一处拱手说道:“不知圣训?”

    法衍一手撑着席榻,变坐为跪,然后慢慢屈起右腿,站了起来,很是艰难的样子。杨沛见状,立即越过桌案扶他,法衍许是坐久了,两腿有些麻木。他在杨沛的扶持下原地站了会,伸手拿过杨沛手中的文书,倾下身来,将其放在郭溥身前的桌案上,再顺势往前一推:“‘求雨得雨,旱岂无因’?这是陛下的原话,依我所见,凡事皆有其因。上天之谴,不可不察,若非狱有冤屈,则必然是狱有大贼了。”

    “求雨得雨,旱岂无因?”郭溥小声复述道,不由得出神。

    这时法衍与杨沛二人皆已走到建礼门外,途中,杨沛仍有不解道:“圣意已定,郭尚书若仍不听受,自有陛下裁决,法公何须与他多费这番口舌?”

    “孔渠,你就是太刚强耿介了。”法衍轻轻吁了口气,作为他的副手,杨沛的办事能力以及对律法的熟稔程度远在他之上,他也向来欣赏这个敢闯的下属。只是这天下并不只有‘法’,在‘法’之外还有人情,这却是杨沛所不屑为之的。

    法衍一来是料想自己身体日渐虚弱,儿子法正年纪轻轻,得给他留下一个助力,免得日后法正在朝堂之上无人可依、二来又是不忍见杨沛过刚易折,于是谆谆教诲道:“郭尚书最不喜严刑峻法,你这般咄咄,反倒使人不快。须知除了刚强之术,还有委婉之意。”

    无论如何,总之是他们此行的意图都已达到,杨沛也不愿拂了上司的一番好意,立即顺从的应了下来。

    随着刑部尚书郭溥、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三人联袂上疏,对骆伯彦等人一致认定危害社稷,急需严惩的奏疏激起了千层浪。对于这样的判决,现有的承明殿大臣们纷纷表示默认。经由皇帝允准,很快,骆伯彦等人便被下令押赴东市处死,悬首市亭三日,其资财一概抄没,家中所存谷麦数十万石,全用作接下来的赈济。

    此举一出,朝野着实震了一惊,还记得不久之前益州豪强阿附刘焉、刘瑁,为虎作伥,皇帝拿下益州之后,出于宽大,特意只让他们罚金抵罪了事。虽然罚了他们一大笔钱帛粮谷,让许多豪强伤筋动骨,但好歹留了性命。如今皇帝对关中仅仅只是哄抬粮价的豪商痛下杀手,其中的差别,难免不让人以为皇帝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就在这个时候,廷尉法衍又紧接着上疏,称骆伯彦在狱中得知自己将死无赦,为了祈求皇帝宽大,特意交代了另一桩被他死守的辛密:“言称骆伯彦与侍御史侯汶倒卖太仓粮,其以陈谷掺砂石、换太仓新谷,每石谷辄奉二千建安钱于侯汶。”

    董承与吴硕面面相觑,侯汶曾被御史中丞桓典极为称赞,而桓典又是尚书令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由于桓典是帝师,董承与吴硕在算计裴茂、陈纪之余,投鼠忌器,不敢针对桓典。如今自诩‘御史台无不洁之臣’的桓典遇到了这等事,眼看尚书令是着实无望了,却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你说。”董承一边拿着笔,在纸上轻轻勾画着,一边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不然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偏就在舆情纷乱的时候骆伯彦招供、偏就在尚书令一职悬之未决的时候,宪台又出了事。”

    “依在下之见,让桓公心生惭愧、无缘中台倒在其次。解陛下当前之忧,方是重中之重。”吴硕轻声说道。

    董承看完了一份奏疏,顺手拿起另一份,眼睛习惯性的往上瞟了两眼,正要待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快速的浏览了一遍那份奏疏,忽然将其重新卷了起来,收到袖子里:“我知道是谁了。”

    吴硕讶异的看向董承,问道:“不知君侯?”

    董承这时已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去:“这个好处看来不是白给的,我还得为他出分力气,才算是礼尚往来。”

    说着,董承便匆匆离开了承明殿,径直命人驱车前往清凉殿。他是皇帝的舅氏、丈人,往来路上人们纷纷让步,很快便来到了清凉殿。

    皇帝这时正皱着眉头看法衍补充的文书,对一旁陪坐的侍中荀攸、马宇二人说道:“这侯汶不是素有清名,号称廉直能干么?孰料是御史台没钱可营私,故而显得清正,手中一经手大量钱财,就丑态毕露了。”

    马宇细思一会,拱手道:“但凭骆伯彦一人之辞,难下定论,也难保其不是肆意攀咬。廷尉若无实据,臣以为,光是靠骆氏家中那几石太仓粮,并不好说是侯汶所为,贸然惩之,不好向众人交代。”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见门下有中黄门传告董承求见,便点一点头,让其进来。

    见礼过后,董承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奏疏,向皇帝说道:“禀君上,原侍御史董芬于北宫门谒阙上疏,劾奏侯汶诸多不法情事,更有侯汶在为饥人作粥糜之时,赋恤有虚,经月而仍有不活者。”

    “真有此事?”皇帝轻声问道。

    董承收起奏疏,将其递给穆顺,穆顺在将奏疏放置皇帝案头时,忍不住说了一句道:“奴婢也记得一事,陛下当日在东厢露坐祈雨的时候,长安街头还饿死了几个人。”说完,他又补充道:“听说,侯汶说要省俭粮谷,特意用小斛盛谷,多掺水煮……”

    “他还上过奏疏,这我记得。”皇帝忽然说道,由于担心粮食不够,在煮粥的时候适当的掺水,这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事情。只是这个事并不好大肆宣扬,他又有意借此在关键时候拿人平息民愤,于是视若不见。此时他立即将自己撇清道:“但我实在未曾料到,此人竟会用小斛盛谷,在账册上却以大斛记录,中饱私囊,此人罪不容诛!”

    董承趁热打铁道:“御史台用人不明,宜责让有司,收侯汶入狱。”

    皇帝看了眼马宇,指使道:“有劳马君了。”

    马宇欣然领命,于是没过多久,受到责怪、又羞又惭的御史中丞桓典带着属下各级御史在清凉殿下稽首谢罪。

    皇帝没有传诏,只是让马宇站在阶上宣告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御史台监司百僚,本该殊清尤正,奈何玉染瑕疵,不得不叹。今以侍御史侯汶不法,即收付廷尉,御史台各官务要引以为戒,慎之慎之!”

    侯汶显然是难逃一死,桓典自觉颜面无光,但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马宇站在阶上细细看着,从桓典细微的表情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好似对方并不在意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挫折。

    在殿中,皇帝最后留下了董承与荀攸,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朝中谁还可堪任三公者?”

第三百五十章 量定准绳

    “若夫道揆,天子三公之事”【陈了翁始末】

    未央宫,清凉殿。

    一声高宣过后,皇帝立起,依礼法目送公卿,看着董承离去后,他并未急着坐下,却是悠然的看着殿外槐树:“荀君以为,太尉这番话有几分出自真心?”

    荀攸也跟着站立在侧,闻言转身,拱手道:“真心私意,其实并无区别。”

    这本来是皇帝与黄琬之间互相默契、各取所需的行为,董承不停的表示要在其中插一只手,皇帝没什么表示,倒也让他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依荀攸所言,董承的用心并不单纯

    “为了一个吴硕,便苦心孤诣若此,我却是不信的。”皇帝轻吁了口气,纤长的手指摆弄着衣袖:“且不说吴硕的品性,单说是他的为人,就做不出这等事。”说着,他哂笑一声,将袖子抖落遮住双手:“欲盖弥彰,他以为他瞒得住我?”

    “自然是圣明无过于陛下。”荀攸低声应道,意有所指:“董公这些年大度了不少,记得当初他与黄公、马公等人关系都不甚融洽又或许,董公本没有想要瞒住陛下。”

    殿内一时静了静,喝足了雨水的鸟儿在庭间清脆的叫着,隔着重牙叠宇的殿落,显得格外悠长。

    “尚书令的位置不能闲置太久。”站立着的皇帝终于有所回应,展袖坐回榻上,似是没有留意到荀攸的话:“既然他有心,如今也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就劳烦荀君去传诏,让仆射吴硕接任尚书令,也算是循资叙进了。”

    “臣谨诺。”荀攸面色不改,低头应了下来,微阖的眉目在垂首时悄然敛去半分锐芒。

    应诺之后,荀攸没有急着告退,而是仍站在原处,似乎有所恭听。

    “弘农太守高有奏疏。”皇帝忽然开口说道,并冲荀攸摆了摆手,指使他坐回榻上:“说是那些没被捉尽的蝗虫,成群飞过函谷关,境内几无孑遗。他已派快马行文告知前将军,提醒河南、河内、豫州等地,要事先有所绸缪。想必过些日子,彼等便都会有受灾的奏陈上来,不过有关中灭蝗的成例在,彼等残余的蝗群,应当不会对前将军等人带来多少麻烦。”

    蝗虫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流动性强,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吃光一个地方的农作物,然后一夜之间飞到数十里之外,搜捕的人往往疲于奔波,很难将其一网打尽。这次关中上下一心,又有捕蝗使亲临指导百姓的灭蝗工作,许多蝗虫除了被捕杀的,大都往东飞去它们本也是从凉州一带飞过来的。

    若是能严格遵从朝廷在关中的执行力与相关政策,这些逃散的‘残兵’也不足为虑。

    “关中之民深感陛下为民戴罪的仁义与恩惠,于是愿为从命,捕蝗吃蝗。”荀攸却并不抱乐观的态度,他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而河内、河南、豫州等地多残破不堪,人心离散。其下官吏又多奸猾,百姓如何敢效仿关中之民,踊跃灭蝗?何况这次旱灾不仅发乎于关中,听闻兖州、河南等中原之地也有旱魃、螟蛉……关东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州郡,又要遭受一番磨难了。”

    “徐、刘艾等人清正廉直,多有政声,不会将事态加剧。河南一带大多都是民屯、军屯,这次旱蝗,关中屯田未曾遭受太大损失,全有赖于屯户齐心协力,想必河南屯户也当是如此。”皇帝轻声说着,忽然一笑,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河南、豫州眼下尚不是朝廷腹心,非是一时之重……而蝗群东去,必会进入兖州一带,也不知能不能跨过大河……”

    荀攸眼皮一跳,忽地仿佛联系到了什么。

    御史中丞桓典敢于自咎,不顾个人颜面,全力支持皇帝严惩侯汶等人,并提请皇帝将揭露侯汶不法情事的原侍御史董芬重新启用。董芬当初因为性情耿直,寻衅劾奏贾诩而被皇帝免官,退居弘农乡里。这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又拜为治书侍御史,在御史台内的声势几不弱于中丞桓典,令人侧目。

    有了各方的支持配合,侯汶、骆伯彦等人接连伏法,大部分人在东西市里被当众处死,家财抄没,子弟宗族分散流放武都、陇西、安定等郡屯田。骆伯彦由于检举有功,被网开一面,免去了死罪。在吴硕正式接任尚书令以后,急于在尚书台站稳脚跟,干出一桩事迹,对这个案件尤为重视,不仅判处了一系京兆豪强,就连从冯翊赶至京兆售卖粮草的豪强也遭受牵连。

    吴硕很会邀买,他不等皇帝提起,便主动上疏,请将罪犯家财抄没以后,分为钱帛、财物、粮谷、田宅四类,拨给水衡都尉、少府、太仓、典农等部。

    他这一手分配,完全符合规制,别人明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却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水衡都尉周忠可用豪强收藏的旧钱铸新钱,加快新钱的推行、又将布帛贮藏作为另类货币;少府张昶可以将财物珍宝分门别类,送入宫中;太仓令王绛与均输令麋竺、平准令贾诩等人将豪强经营十数年的粮谷进行分派,保证赈济;而劝农令第五巡能对这些田地规划为屯田。

    每个参与的部门都能获得利益,又保证了几乎所有的势力都受到恩惠,可谓物尽其用,人皆满意。那些本来对他以手段挤掉比他更有优势、更有德望的陈纪、裴茂等竞争对手,成为尚书令而颇有微词的人们,此时也大都偃旗息鼓,再无不服之心了。

    就连皇帝都对吴硕另眼相看了。

    “这一次有商贾、豪强趁灾年囤积居奇,割剥黎庶,朝廷虽行重法严惩,但若不立个规矩,商人逐利轻义,日后又会再兴波澜。”这一天皇帝召开承明殿诸臣会议,几乎是直抒胸臆的说完后,环顾一周,点名道:“尚书令这几日都在操心此事,可有见教?”

    吴硕抖抖衣袖,离席来到中庭拜伏,从容道:“孟子曾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自骆伯彦等人伏法以后,其余商贾皆自惊扰,不敢放心开市,生怕其谷价过高、不合官府之意,而重蹈骆伯彦等人覆辙。如今骆伯彦等豪商问罪,东西市里关乎黎庶生计,朝廷宜新订规制,以防微杜渐、安稳人心。”

    众人一时没有接他的话,知道他还有话往下讲。

第三百五十一章 冀以清肃

    “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史记齐太公世家】

    果然,吴硕直起上身,拱手道:“当年孝武皇帝时,为了平抑物价、减少折耗,御史大夫桑弘羊便提出平准均输之法。既能使市价均平,货物供应不绝,使朝廷府库充实,又能防止豪商借机渔利。臣窃见陛下重设均输令,增平准之权,妄加揣测,以为有‘平准均输’之法。故而,愚臣浅见,不妨重启当年旧章,以平准均输市平物价。”

    吴硕的回答并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倒是众人罕见的沉默了下来。如今的承明殿经历了几次风波,在没有了一干迂腐、顽固、别有私心的大臣之后,留下来的臣子们虽说不尽然全是一心为君的,但也都是能在大体上支持皇帝的政见、不会一味的违逆。

    早在皇帝让贾诩担任平准令,监察物价;任商贾出身的麋竺为均输令、负责调度太仓粮谷,平抑关中物价的时候,朝廷上就有人知道自从盐铁会议后被废除的平准均输,在过了数百年后,将再一次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

    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接下来的事就好转圜,众人深知皇帝的脾性,应答也不再是一味的反对抵制:“凡事皆有利弊,譬如盐铁专营,起先确有官盐价高质劣,夺民资财等情事。如今虽是再开盐铁之制,然已新订规章,就如陛下曾言‘取精去粕’,其制之弊皆已革除,其制之利皆已留存。河东盐政方兴未已,百姓乐业,正是其理。”

    “荀君所言,暗合我意。”皇帝点头答道,吴硕提出要恢复平准均输的制度,虽然踩中了皇帝的心思,但并不完全。桑弘羊的政策之所以遭受那么多人的抨击,除了士人背后的地主豪强利益受损、强烈抵制以外,其确实也存在不少弊端。皇帝也不打算照搬前人的制度,只要继续沿用前世‘国家调控市场物价’的主题思想,大方向上就不会错。

    “昨日我曾翻阅前人的《盐铁论》。”皇帝轻声说道:“当时大儒指摘平准均输,除了‘重利轻义’、‘不与民争利’以外,还有均输官向黎庶勒索强买、或是刁难欺诈,总的说来,还是吏治的缘由。即日起,命平准、均输二监自纠,拣选干员,熟悉典章。先在司隶、益州、并州等地安排吏员,调度三地货物,其地物贵则卖,其地物贱则买。”

    吴硕大点其头,他此前被荀攸截去了话头,见皇帝兴致勃勃,也迫不及待的想跟着补充。却没料到有他带头,其余的人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司空赵温抢先道:“依臣所见,当年平准均输,可谓是无物不买、无物不售。若如今仍使其采买与百姓生计无关、甚至可有可无之物,一者,会使其下吏员有机会从中渔利;二者,货物冗繁,平准均输难免精力不济,不能顾忌真正紧要之物;三者,若凡事凡物都由其经手,权重不说,未免就真是‘与民争利’了。”

    赵温说到了这个制度最大的缺陷,当年桑弘羊推行这个政策后,导致‘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这些都是仰赖平准均输对商品覆盖范围广的缘故。而这么做,既会导致精力分散、严重扰民,还会干扰到正常的市场秩序,并不可取。皇帝对赵温切中肯綮很是欣慰,颔首道:“这也是我所忧虑的。”

    皇帝转而目视着荀攸:“谷与盐,乃生民之命,不可不慎。所以我想的是,平准均输,就只专管谷、盐,其余寻常商货,但使平准监随时监视即可。”

    荀攸轻轻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做法早在均输令麋竺联合太仓、平准等监平抑关中物价的时候就已展现过了,此番不过是要将其制度化、常态化而已。若仅是让平准均输调度关键性商品,也就能解决以上的许多弊端与问题了。

    “除此之外,平准均输还要因时因地,随时调整物价,订立物价限度。”由官府制定商品‘指导价’的概念以前从未有过,众人一时未能理解,尽皆茫然,皇帝于是解释道:“譬如谷价,无论是何等样的灾年,其价皆不能高出每石五千钱、同样,无论是何等样的丰年,其价也不能低于每石三百钱。商贾皆可在此范围内调整售价、自行盈利,只要凡事都有个限度,就不会铸就大错。”

    董承脑子还算灵光,他也很喜欢这种一句话就做出改变、控制潮流的事情,极力赞成道:“善!此法一行,天下将再无十万、数十万一石之粮谷!”

    于是众人很快将制度敲定了下来,皇帝根据后世物价局的蓝本进行了些许的调整,均输监以后主要负责保持粮谷、食盐等关键商品物价的宏观调控与平衡,以及配合平准监对物价进行监督。为了方便部门之间的联系与合作,皇帝特许大司农属下的平准、太仓、均输三监定期集会,监测社会经济、随时预警,并每个季度联名上奏财政方面的情况,以及提供相关建议、帮助制定与调整财政政策。

    为了更好的让均输监发挥效用,皇帝一次就给了均输监八百万钱,用以在关中、并州、益州等地调度。

    而随着平准监逐渐转向于市场与社会信息的统计,事务繁多,很多特殊事务就有些不方便了。而且贾诩本人也不是经济之才,一直以来又对皇帝办事出力不少,总让他屈居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并不符合皇帝用人的习惯。

    就在改革后的新‘平准均输’推行之后,皇帝以早先关中流言纷扰,恐有人私下逆谋、挑动民乱为由,迁贾诩为直指绣衣使者,秩千石,麾下设绣衣使者、绣衣等员若干。有捕盗、治狱等权,主要负责监察敌对势力,活动于敌后,跟逐渐转变职能的平准监相比,绣衣使者将更具备后世‘密探’、‘间谍’的功能。

    贾诩受命之后,当然也不负所望,在车骑将军皇甫嵩平定左冯翊的小股羌乱之后的第二天,便捉捕了一批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

第三百五十二章 累及无辜

    “无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隐其辜。”【史通惑经】

    “什么?是马访在右扶风大发厥词?”马日顾不得病体残躯,支肘撑起半身,骇然说道:“何愚之极!我称病在家,只要避过这段时日,就再无他事、又能从容返归。他这一番怨言,倒教我好过不得了!”

    “他倒不是有意为之。”近日来一直悉心照顾马日的马毕连忙扶住了对方,将其扶回榻上,面色难掩忧愁:“他这些话是在许久以前、关中大旱方炽,听见旁人议论今年灾异不断,恐是天子德薄所致。他心里本就怨忿,故而在言语上附和了几句,谁知竟传了出去,被绣衣使者探知了,这会正要派人去将其传来问讯。”

    “这个混账……”饶是修养再好,马日此时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艰难的吐着气,仰卧在床榻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看着横梁:“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马毕苦笑道:“如今我连太学都进不去,还遑论从宫中探听消息?你忘了去年陛下命大臣会议承明殿,有人私下问一个郎中‘往日承明殿中人来多否’?被陛下知道了,问话的人被直接捉来处死,该郎中也因泄露机密、流徙雁门。自此以后,朝廷无论尚书台、抑或九卿各监、署,上下皆严守机密,再不敢乱言乱语……虽说这是件好事,但我等若还想探听消息,可就千难万难了。”

    “保密令?”马日垂下眼睑,轻声念叨着:“是了,这道诏令当时还是我奉命拟下的。”

    记得皇帝天资聪颖,手段老道,短短两三年便层出不迭的推行了许多新政,有的是恢复旧例、有的是领异标新,这一项项政令,似乎能逐渐清洗掉朝廷这台沉重机器上的污垢,使其焕发生机。若是自己不那么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恐怕还能有亲眼见到皇帝开辟新天的时候吧?黄琬也应是想通了这点,故才想要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如今却轮到自己醒悟了啊。

    两人相顾无言,就在不久之前,马毕还是太学的属吏,只是因为上疏劝谏,惹怒了皇帝,被诏书策免。如今闲赋在家,除了在往日好友哪里尚能探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之外,再往上面一点的讯息却是再难留意了。

    “其实,太仆赵公年高德劭,又是帝师,颇受陛下尊敬。”马毕看了眼马日的脸色,没能读懂对方眼底的惆怅,缓缓说道:“若是有意,不妨先使我过府请教?”

    马日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不会相帮的,彼此虽为姻亲,但还不如皇甫嵩来得亲近。”

    皇甫嵩其实也与马氏沾亲带故,但彼此之间的交情并不算和睦,而赵岐则是更甚,当年先是瞧不起马融阿附外戚,引起马氏不快、又在其遭受宦官迫害时,带着侄子赵戬逃难,导致发妻马宗姜与子女被杀。隐姓埋名、逃难青州时,马氏并未伸出任何援手,这使两方之间的嫌隙益深,这两年如不是早先为了救赵戬一命,赵岐还不会与马氏重新往来。

    马毕深知马氏与赵岐等人的龃龉,也不再劝,另外言道:“不过,马德衡说,右扶风傅睿紧跟着上疏劾奏马访,说他在旱灾时也曾与骆伯彦这些商贾一样,囤积居奇、盘剥黎庶……有骆伯彦等人的先例在,这死罪是逃不掉的,其嫡亲家眷想也是如此……具体的情形,恐还得等马德衡退值出宫后,再做详议。”

    “傅睿前次赈恤不济,成效为关中之殿,依吏部考成的规章,他今年该评中下,竟还敢在此时出声,难道就不怕牵连吗?”马日不禁恨声道,一时脑筋赚得飞快:“速让人劾奏他前次失职等罪,就算吏部尚书傅巽是他亲族,也容不得他包庇!再有,其子傅允在右扶风任捕蝗使者,别无寸功,对蝗群只驱不除,任其逃往他处便心意满足,此诚失职!”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后,不禁咳嗽了几声,此番若是能将视线的焦点转移到傅氏身上,就算倒了一个马访,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

    马毕皱眉不语,正欲说话,只见侍中马宇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马毕连忙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位置,顺道将刚才议论的事向对方说了一遍。

    “对蝗群只驱不除,可不是傅允那小子的主意。”马宇本来想说事,此时不免先抛到一边,简单的说道:“还是马访,他打着遗祸江东的主意,蝗群只要飞到别家田地里,造成绝收,来年便可低价收入。至于蝗虫爱往哪里飞去,他可管不着,底下的百姓生怕苍天降灾,不敢杀蝗,故而任蝗虫去留,其临近的蝗灾反倒闹得更大了!”

    “这、这……”马毕顿时目瞪口呆,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只急急地看着马日。

    马宇平日最瞧不起居家守业的马访,冷笑着说道:“傅允当初伪作庸懦,任马访摆布利用,这回挑了个时机,立即请其父派来几名掾吏,将连带人员下狱重责,并上疏披露。枉这人平日还是精明的模样,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给骗倒了!”

    事情一时变得很棘手,本来想算计傅氏,没想到却先被对方给算计了。

    “贾诩改任绣衣直指以后,在三辅大肆缉捕,无论是多言好事者、还是别有用心者,一概拿入黄门北寺狱。”马宇没有沉默多久,接着来时欲言的话头道:“刑讯之后,才知彼等多由冀州潜入,也有……来自扶风的人。”

    马日声音抖颤了下,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由他指使,试图借此让皇帝畏惧天威、修德自省。本以为做的隐秘,没想到贾诩短短几日、出手便如此之快,倒像是早有准备似得:“陛下……知道了?”

    这等若明知故问,贾诩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如何会不知道?

    马宇见他急迫,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国家说那人胡乱攀咬,是袁本初野心昭著、不惜设下的离间计,所以不等再审,便让贾文和将彼等拷掠致死了。”

    “好、好。”马毕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连道:“袁氏兄弟皆悖逆之贼,割据一方、反抗朝廷,还敢离间君臣,着实该杀!陛下最后还是信任马公……”

    “未必,陛下心思最是深沉不过,贾诩本该严守讯息,案件还没审完,如何还会走出不利于我的风声出来?既是让其人放出风头来、何必又匆匆灭口?可见其意,绝非仅此而已。”马日却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见马宇神情郁郁,似心有不甘,开口问道:“你可还遇见什么事了?”

    案件没有审完,意味着还没给这个散播谣言的行为最终定性。‘不慎’走出对马日不利的风声,是在间接敲打马日以及让有心人都知道是什么回事,方便皇帝进行下一步动作。而将其灭口,则是皇帝开恩,给马日一个补救的机会,让君臣之间好聚好散、保有体面。

    马日心里逐渐摸索出这个道理,不免有些意冷。

    “今日陛下称,我随侍日久,也该放出去见见烦剧事务,日后也好领受重任。”马宇沉重的说道,他本来也是马氏年青一代的杰出人士,年纪轻轻便成为侍中,如今却跌入尘埃,这份落差可想而知:“是故将我调任陇西,做典农校尉。”

    马日沉默了,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也骤然熄灭,此刻的他,倒真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是我拖累了你,我这身残躯,也该以病自免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先民是与

    “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顺则众相爱。”【汉纪元帝纪】

    建安元年九月二十。

    久病缠身的司徒马日以不能视事未有,上疏请以病自免,皇帝自然是温言慰留,又让他‘暂解一切职务,安心修养’,最后还是抵不过马日的坚决恳请,赐金五十镒,允准他免官回归。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皇帝与马日这对君臣可谓是关系亲密,皇帝知道尊敬臣工、以礼待下,大臣不贪慕权栈,主动让位。可是在站得更高、对信息了解更深的人来说,皇帝与马日的这一番来往,不过是保全了君臣之间最后一丝体面。彼此曾为了驱逐王允、以利相合,后来又出于利益、政见之别,因利而分,如今也算是好聚好散。

    皇帝不是不想惩处马日,但三公对坊间流言推波助澜、被朝廷严惩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实在太大,其冲击也绝不是现在的朝廷所能承受的。所以让马日自己识趣引退,皇帝饶他一命,君臣两个在最后达成一个政治默契,就可以互相实现各自的目标了。

    马日离去后,空出来的司徒之位并不像尚书令那样还需要一番勾心斗角,反倒是很快得以解决,皇帝没有给任何人考虑、观望的时间,直接诏拜闲居的黄琬为司徒、录尚书事。

    黄琬无论德望、能力、资历,在朝野都是上上之选,其人以前又做过三公,是以这出任命并未引起太多人反对,只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沉寂许久的黄琬一旦起复,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提请仿太学制度,成立太医院,培养熟练医者,用以在民间防治疫病、在军中担任军医等。此外,又提请将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也一并分离出来,单独建制。

    “以华佗为太医院正?”皇帝简要说道,点头看向众人:“此人医术的确不错,前次治好了法孝直的风寒,这次又带着弟子们走街串巷,防治城中疫情。由此人开学授课,教导子弟,也算是黎庶的福祉除此之外,司徒可还有什么章程?”

    黄琬徐徐说道:“正如太学有明经、明法、治剧等五科,分科招生授学,太医院亦可比同此例,分为疾医、疡医、兽医、女医、本草等五科。”

    后面的倒还明白,本草就是草药学,其余的顾名思义即可,但前两者皇帝却不甚明了。

    “疾医治理脏腑,殇医治理骨肉。”黄琬主动解释道:“此等皆为《周礼》所载,本草与女医,则是臣私下问过医者后才想起设立的。”

    这差不多将后世医科大抵囊括在内了,以古代的医学条件,分出五个大致的分类就可以了,剩下的就要靠后人自行去摸索。

    “自古医者不离巫术,为免朝野非议众多,臣以为,不妨宣示本意。称太医院只为诊治疫病,并非士人晋升之途,虽以太学策试制度,学满五年后大试。但其上选者只充作太医,次者派往郡国为医工长、或入军中,末者入县乡。”黄琬虽然是刻意想借此取得皇帝的好感,但也要顾忌着声名,这件事他也是冒了很大风险,提出一点建议也不为过。

    皇帝深以为然道:“是要如此,否则天下人岂不都将太医院视为入仕捷径了?”

    医生的价值虽然大,却在古代任何时代都比不上读书的士人,无非是地位底下,得不到重视。虽说在汉代时到还好些,有些士人出于兴趣爱好也会自学医术,但这并不就说医者是个令人尊敬的职业。皇帝有意从太医院开始,逐步提高医生的地位,只是这生源却很难办。

    无论学什么,都要从认字开始,而时下的贫苦人家鲜少识字,识字的士人又不会乐意来前途暗淡的太医院。思来想去,皇帝最后说道:“太医院的医学生暂定三百人,每年缴纳束后,便可就学。若是民间选入的医学生未能达到数目,就从蒙学调一批十二岁以上的童生过去。”

    蒙学里的童生大都接受了两年多的启蒙教育,原本是打算在十五岁以后调入太学的,如今皇帝为了尽早搭起太医院的班子,只好先借此救急了。

    黄琬自然答诺,同样的,分离出来的格物院也是比照太医院的制度,其下设了营造、冶炼、机巧三科,每科招五十人,其长官为院正,品秩六百石。太医院与格物院建立在当年桂宫的旧址上,北靠东西市、南临北阙甲第等达官贵人居所,位置便利。

    “医学生不比太学生,其学成以后,需在太学建立医舍,轮流派驻人手给太学生无偿诊治,此外,尚需赴南北军中为将士医疗。每年年终时察其疗效,分为三等,依次奖赏。医疗失误多者,则酌情予以责罚,甚至驱逐。”皇帝意犹未尽,接着又补充说道:“前次已让有司在长安建立医馆、救治黎庶,今不妨广而设置,先在京兆各县治建立医馆,征募各地有资历的医者入内行医,由该县发给俸禄。”

    黄琬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暗道:‘是了,若非要在各地建设医馆,彼等太医院的学子学成以后,又哪有数百个职位安置呢?倘或是分配到医馆里,那就好办了,一个医馆里少说要有十个医者,大一点的县城或郡治也不止一个医馆。这样一来无论太医院招收多少学生,都总有地方将其收纳,更遑论还有军医这一去处了。’

    想到这里,他又思及皇帝一番良苦用心,若以后真有千万医者,天下不知要少多少病人、军中不知要少损失多少伤亡。民间有些穷人得病而死,往往不是没钱求医,而是合格的专业医者根本找不到,反倒是一些巫医、方士大行其道。

    这样一来,就算是再有什么张角广施符水,也邀买不到人心了。

    黄琬这才心悦诚服,感佩于皇帝的高瞻远瞩与仁德爱民,自己本来只将此事随手施为,权当迎合上意,如今一旦深想,便愈加认真了起来:“陛下仁泽深厚,臣感佩不已!太医院功在千秋,泽被后世,愚臣微末之才,必将倾力襄赞!”

    “我自知你有一番爱民之心,你只需记得,处处想着百姓,便是处处摸准我的心意了。”皇帝轻轻点到,又顺口与黄琬说了些医馆的制度,譬如以医术高明的程度分为医师、医生、医工、医员等职称;医馆长皆由当地户曹管理,品秩百石;医者要经常入乡亭村里问诊;罹患重病的穷苦黎庶可以酌情减免药费等等。

    黄琬本来以为自己已是够记挂百姓疾苦的了,如今倒像是第一次认识皇帝似得,竟然发现对方比他还要关注这些。感慨之余,办事也愈加诚心竭力,隐隐庆幸自己费尽苦心的选择投效皇帝。

    九月末的时候,关中旱蝗势力大减,人心安定,朝廷中枢在黄琬、赵温等能臣的坐镇之下有条不紊的高效运转着。由于皇帝早已蠲免了今岁的赋税,所以关中的官吏、百姓都不用再为缴赋收税忙碌,只是有组织的开始着手于修缮那些在旱灾时立下大功的沟渠池陂。

    上下愁苦忧虑了一年,也该有些喜事鼓舞人心;战胜归来的车骑将军皇甫嵩被拜为骠骑将军,有中黄门赐以御府珍宝、衣服、钱帛。起先剿平弘农反贼的都尉、赴凉州斩杀宋建的张济、周瑜等人也是屡加封赏不断。被封为都亭侯的周瑜这次更是又被拜为驸马都尉,在皇帝出行时掌管副车,随侍左右。

    而与此同时,皇帝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十八岁生辰,也快到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少年心事

    “寒云度穷水,别业绕垂幔。窗中问谈鸡,长夜何时旦。”【秋夜作】

    涿郡,临乡。

    树影摇曳,弦月高悬,山中浮起淡淡的雾气,在月光下呈现乳白色,像是在山中倾泻了牛乳、又像是博山炉袅袅燃起的烟,宁静的夜晚如梦似幻,混淆了现实与梦境。

    “你不到长安看看,又怎可断言汉室倾颓、不堪扶持呢?”昏黄烛光下,温恕穿着一身整齐正规的朝服,梁冠玄袍、银印青绶,像是随时准备出门办公、上朝觐见。

    这个话题父子二人曾谈论过数次,温恢再说道:“可是阿翁在雒阳也侍奉过孝灵皇帝……”

    温恕的目光满是慈爱,他静静看着儿子,轻声教导:“汉室延续四百载,必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有一丝希望,就不能轻易言弃。”

    窗外传来‘啪、啪’的声音,院中植的竹子正随夜风敲打着窗棂。

    “……天子与你也是一般年纪,他能将朝廷恢复到此等地步,实属不易,你又何必将前人为政之失迁于当今天子一人身上?”

    ‘啪、啪、啪’,竹梢击打窗棂愈发的急切了,细长枝叶印在窗纸上、像是横生出来的鬼手。眼前的景物一时都模糊了几分,少年忘了当时是如何回复的,只记得忠心的苍头连滚带爬的从外间跑进来,仓皇的叫道:

    “府君快走!公孙瓒派人来杀府君了!”

    外间隐约有粗暴的吵闹声、马匹撞破院门、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火光隐隐照亮门窗。

    “我是大汉的涿郡太守,岂能畏死潜逃!公孙残暴,要杀就杀好了,我不信他会有好下场!”

    “阿翁!阿翁!”少年连呼不止,被人拦腰抱住,速度极快的往后门退去。

    在火光中、喊杀声里,那声疾呼仿若重锤擂在少年心里

    “记得我嘱咐你的话,要到长安去!”

    “阿翁!”黑暗中,温恢猛地翻身坐起,原来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重温的梦境,一觉醒来,梦中的人与喊杀声皆消弭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砰然有力的心跳声,以及远处山中隐约的蛙唱虫鸣。那残忍血腥的场景虽是梦境,但那凄厉的喊叫声、四处飞溅的鲜血、映红半边夜空的火光,还有那一队面容狰狞的骑兵,无不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正是发生在几日前的真实记忆。

    这是温恢在临乡侯卢氏家中避难第七天了,临乡有贞侯卢植受封的二千户食邑,自他病故以后,封地便自动交由长子继承。虽然实封有二千户,但临乡并不算大,尤其是自从刘虞改任并州,许多迁来的百姓担心日子在公孙瓒的治下会不好过,纷纷迁走,此地人口便愈加稀少,真正的食邑其实只有几百户而已。

    温恕在世时曾对罹病的卢植颇有照顾,还动过让温恢拜师门下的念头、可惜因卢植病重而不能成行。这次遇难,温恕预知已得罪了公孙瓒,自身难保,但自己的独子却不容有失,便想到卢植与公孙瓒的师生之谊,特意让温恢到临乡暂时避难,等风头过去了,再设法回并州。

    卢植秉持‘俭德’,家宅不广,这几日都是年仅十一岁的卢毓陪着温恢一起同吃同住。

    温恢转过头瞧着卢毓睡梦中的脸庞,在透过窗纸的月光下呈现出孩童独有的饱满与白嫩。对方与自己一样,都是父母双亡,可这几天却都是他来安慰自己,一个人成长起来只需要一个夜晚、一场变故,年少天真的孩童就会自觉的长大。温恢心里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坐在床上胡乱想着,又忍不住推开窗子,让月光痛痛快快的如流水般倾泻进来。

    ‘长安真是的一个好去处么?’

    温恢看着美丽的夜色,不禁想起了父子之间最后说的那番话,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十六岁了。男子十五志于学,又是出身豪强之家,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跟老一辈的人比起来,汉室亡与不亡,对他来说并无太大的执念、也没有一种抚危柱倾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长辈们心心念念的光辉岁月、太平时日他都未曾经历过,温恢只知道汉室早已偾坏,与其守着一栋破房子修修补补,倒不如推倒重来。年轻人永远是锐意进取、开拓有冲劲的,温恢的这番理念在温恕看来完全就是悖逆,父子两人没少为了此事闹不愉快。

    如今父亲不在了,自己真的要去长安,为一个重病沉疴的‘老人’奉献一生么?

    想来也只有如此了。

    沉睡中的卢毓忽然不情愿的嘟起小嘴,嘴里含糊的说了句什么,又挥手在面前驱赶了一阵,翻过身去睡了。

    温恢抿唇一笑,这是外间的蚊虫被他放了进来,扰人清梦了。他正要站到窗边去拿挂在檐下的青蒿与艾草驱蚊、顺便阖上窗子时,目光在无意间往外瞥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

    临乡侯宅院虽在山中、却也是个简单的坞堡形式,温恢住在山坡上的房中,居高临下,看见远处隐约跑来一匹快马,径直在院落前的望楼在匆匆停下。有护院持着火把迎了上去,几人说了几句后,便脚步匆忙的往院中而来,卢植的长子、现任临乡侯卢显与弟弟卢绩两人也被惊动,在庭下披衣相见。

    “孙君夤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卢显命人奉上茶水后便将闲人驱散,徒留了卢绩、温恢等人。

    来的正是一身轻装的弱冠青年,名叫孙礼,字德达,涿郡容城人。他与温恢相识,见到温恢后,立即上前说道:“贼人害了温府君,更要加害与你。公孙纪以为你藏匿于我处,昨日下午便派了轻骑过来,如今我家已经不安全了,所以特来知会你一声,怕是要辜负府君的托付,不能护送你西去长安了。”

    温恢其实并未沮丧多少,他父亲生前曾隐隐向他透露过几分,孙礼是涿郡有名的义士,温恕特意让温恢前去接触,就是为了引人注目,从而为自己托庇于卢氏家中打掩护。

    如今自己连累到了对方,让大致知情的温恢好生过意不去,而在孙礼看来,温恢这副黯然的神情却更像是对命运的茫然无措,他不由宽慰道:“郎君毋庸担忧,温府君待涿郡有恩,我始终念着他这份情。纵然是一时离不得涿郡,我也要护你平安。”

    “为今之计,还是先设法请出尊先君的遗体,将其暂且安葬。”卢显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一边的卢绩是个没主意的,苍白着脸坐于一旁,只顾得唯唯诺诺。

    而就在商议之际,一个奴仆仓皇的闯了进来,着急的说道:“山、山下来了好多骑兵!”

    “怎么可能!”孙礼被众人注视着,霍然起身,惊怒道:“我这一路分明掩藏好了行迹,断然不会有人尾随,这片刻的功夫,我如何会不知后方动静?”

    “阿翁在世时,常说孙君是燕赵难得的义士,小子自然是信服不疑的。”温恢很快敛了神色,解释说道:“只是这行人马来的太蹊跷,若非尾随而至,想必就是公孙纪另外派来的。”

    “公孙瓒还敢来欺侮我等?”卢绩不敢置信的说道,他父亲是海内名儒,又是公孙瓒的恩师,公孙瓒再如何残忍暴虐、杀害郡守,也不至于疯狂到冒犯师门。

    卢显暗悔自己居然下意识的怀疑起了对方,此时忙道:“是这个道理,我等先去看看,好做防备。”

    孙礼这才气平了些,与卢显、温恢等人登上高处往下俯瞰。

    那是一队星火飞驰的骑兵,人喊马嘶,走到近前丝毫不在乎任何荫蔽,大张旗鼓的往这方院落中策马奔来。连月光也照不进的深黑树林中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粗壮的疾呼。

    “都给我赶快些!这里头的人,一个不留!”

    “诺!”一阵整齐划一的应命,惊得蛙不再唱、宿鸟飞逃。

    温恢瞧着远处的动静,瘦削的身子不由一阵发抖,他紧紧把着栏杆,耳畔似乎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声音。

    “记着了,咱们是易京来的白马义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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