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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五章 漫漫林道

    “瓒挟劲气,辄害宗子。百楼虽多,云胡不死。。”【续后汉书】

    温恢才依稀听了这么一声,尚未分辨,便被孙礼一扒拉着往下跑去,而此时卢氏的护院也纷纷聚集着往前,试图阻拦这伙不速之客。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临乡侯……”

    “呃!”

    为首几人接连被对方斩落下马,其余人虽为护院,但也不过是卢氏从附近村中请来的健壮男子,见到眼前那宛如洪流一般的骑兵,个个骇然心寒,弃械而逃。

    温恢被孙礼牵着在庑廊上四处奔走,院里尽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穿着单衣、光着脚到处乱跑的家眷奴仆。有的房间里不慎打翻了灯烛,隐隐有火光烟气开始蔓延,人们愈加惊慌失措。温恢见到这个场面,跟当天公孙纪带人闯入自家府院时如出一辙,心里愈是悲戚,他猛地挣开孙礼的手,大声道:“放开我!”

    这时庑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童稚的叫唤声:“阿兄!阿兄!”紧接着,光着两只小脚板的卢毓从拐角处跑出来,与温恢撞了个满怀。

    后头卢显等人也匆忙赶至,刚喘了口气,二兄卢绩便愤慨着说道:“我家一向耕读本分,没料到会遭如此劫难!”

    说着,仍不住将目光移向温恢身上。

    温恢知道他这是迁怒于自己,本来是局外人的他们却因为收留自己而引来了兵祸,他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羞愤的说不出话来。孙礼叹了口气,将其拉在身边,一脸歉然的说道:“一切皆为我办事不周,未能料到彼等竟还能知道这层关隘。既然对方是冲着曼基而来,我这便带其离开,一定不给尊府添麻烦!”

    “彼等何曾是找咱们要人?”卢绩此时自诩占了理,身为苦主,声音难得的大了些:“没见彼等进门便杀?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家先君怎么说也是他公孙瓒的师长,他竟敢如此悖逆狂妄,还有没有将师长放在眼里……此人若得好死,天道何在!”

    “够了!”在这混乱的场合,卢显此时还算沉稳,他断然喝住卢绩的牢骚。抿了抿唇,对孙礼温颜说道:“德达这话就是要陷我于不义了,当初既然肯收留曼基,便早已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如今彼等来者不善,四处虐杀,我等只好先暂且在别处躲避,等之后再……”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见身后‘嗵嗵嗵’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孙礼眼疾手快,立即拔出佩剑,越过卢显等人与对方搏斗。孙礼是燕赵子弟有名的游侠儿,在庑廊这样狭窄的地形里单打独斗,自然是身姿轻盈的他更胜一筹。很快,在解决掉了身后的追兵,孙礼这才折返回来,急切说道:“诸君在前头先走,我来护卫周全!”

    刚才还气势凌人的卢绩见到横躺在庑廊上的尸首、地板上殷红的鲜血,顿时失了方寸,面色苍白,连忙说道:“快、快备车马,我们先走!”

    卢显无比失望的看了卢绩一眼,他比卢绩相差数岁,当年卢植在九江太守任上进讨南夷的时候,他那时虽年幼,但也是在其身边见识过的、也曾与卢植吃过苦。而卢绩出生在雒阳,两人的生活环境就决定了各自不同的性格。

    众人不敢耽搁,卢显立即组织家眷坐上车马,沿着后山山道上尚未走多远,身后的屋舍就已燃起熊熊大火。那队骑兵又开始紧紧追了上来,根本不给任何活路,几支弩箭‘嗖嗖’的从后方射了过来,狠狠地钉在车后。

    卢绩在车内听得心惊胆战,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一脚踢开车夫,抢过缰绳,驾驶着车马在一个岔道上离开了队伍。他一直都将温恢视为祸端,若非是他,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得如此仓皇的下场?卢绩认为在这个时候,对方的主要意图就是温恢,只要自己离温恢远远地,就能够确保……

    “子业!”卢显听到后头的动静,转过头看去,顿时喝道:“快回来!”

    卢绩没有听卢显的话,车子在狭窄的山道上左驶右转,他的御术又不甚高明,很快车子就被一块石头顶翻了。卢绩一家翻到在路上,随之而来的几名骑兵不消分说,扬刀便杀。卢绩的哀嚎声顿时响彻林间,卢显听了,面色痛苦难忍,犹豫了一瞬,立即叫停车马,解下一匹马来,翻身骑了上去。

    “我去寻他,你们先走!”

    卢毓从车子里露出半个身子,连声呼道:“阿兄!”

    “子家。”卢显骑在马上,平静的看着对方,语调沉稳的说道:“这是阿翁临去前为你起的表字,你今年还小,所以兄长们打算在你行冠礼时再正式相告。如今你也该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得由你去担着,兄长们无才无德,家中数你最聪慧,我卢氏的家名还得靠你去振作。若是我……你且好自为之。”

    “你此时就是去寻他也没有用了!”孙礼跳下车,一把抓住卢显坐骑的缰绳,不愿他去白白送死。

    卢显脸色一变,很快定了定神,说道:“就算是如此,也权当是我去为你们引开一条生路。”

    “阿兄!”

    卢毓的叫喊在沉沉夜色中回荡着,他的两个阿兄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孙礼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温恢、卢毓、以及卢显的妻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这里是督亢亭,离涿县不远,公孙纪他们决计料不到我等会跑回来。”孙礼骑在马上,看着身旁共乘一马的温恢、卢毓皆是神情憔悴、两眼无神,只有温恢在听到‘涿县’两个字时,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神采。他轻叹了口气,正欲待说,却见前方跑来一人,冲着他摇手招呼,孙礼连忙迎了上去:“孟高!”

    来者正是孙礼的同乡好友马台,两人关系亲密,见面寒暄过后,孙礼立即问起了家中的情况。

    马台也是一个仗义豪放的汉子,他笑着说道:“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令堂现在我家安居,彼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过不了几天,你再把令堂接回去。”

    “承蒙高义。”孙礼十分感激的拱手道。

    督亢亭长与马台性趣相投,听到人群中有太守温恕与大儒卢公的后人,立时肃然起敬,认真勤谨的招呼,特意打扫了几间客舍供给居住。

    “陋室多有不便,但也算是个安全的地方,诸位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去做。”亭长亲自端来茶水,如是说道:“但有什么小老儿能出得起力的,只需言语一声,我无不遵命!”

    “我阿翁的尸首现在何处?”温恢当先问道。

    马台面色黯淡,叹了口气,道:“诶,尊先君受戕之后,就被丢弃在市里,一开始倒有几个受过恩惠的主簿、功曹前去收敛,但都为公孙纪所杀,于是至今再无人敢去了。”

    温恢鼻子一酸,立时流下两行泪来,一想到父亲尸骨暴露于野,而自己却不闻不问,这样就算是逃到长安了又如何?这辈子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么?于是,他当即做下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涿县。”

第三百五十六章 唯在孝义

    “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孝经庶人】

    “这可不行,城中太过凶险,我答应了尊先君,不能让你有任何差池。”孙礼竖起眉头,当即反对道:“公孙纪想必就在城中等着你去送死呢!”

    “无论如何,我都要走这一趟,即使公孙纪真在城中守株待兔,我也认了。”温恢与他父亲一样,一旦下了决定,态度就会异常强硬,难以更张。他目光坚毅的看向不明其意的孙礼、马台等人,又看向冲他投来赞许目光的小卢毓,义正言辞的说道:“若我连这一个‘孝’字都做不到,以后就算是去了长安、保全性命,又如何在世道上立足?”

    这番话让人悚然动容,汉朝以孝治天下,凡有察举,皆称‘孝廉’。‘孝’不仅是这个时代做人的基本品德、更是出仕为官的先决条件,一个人为官或许可以愚笨平庸,但绝不能不孝。温恢若是现在弃父不顾,就算是平安到关中了,也会被人诟病指责,成为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

    温恢遵守孝道,不顾个人安危生死,孙礼内心叹服,也不再言劝、自然也没有理由去拦。

    晚些时候,仍放心不下的马台偷偷找到孙礼,问询事宜。

    孙礼轻声说道:“虽说让小郎君身赴险地,有悖温府君生前所托,但若其泉下有知,当会大感欣慰。”

    “可这也太犯险了。”马台不免有些唏嘘,虽然他也是佩服有孝行的人,但若是彼此换个位置,他未必会舍命去做这个选择。

    “所以我们得要暗中帮衬,预先做好布置。尽孝归尽孝,但保命的路子,还得由我们来筹备。”孙礼淡淡说道,目光流转之间,隐然有种明悟:“或许,这也不失为是一次脱身的良机。”

    第二天,身着斩衰裳、手持苴杖、头冠绳缨、脚着菅屦的温恢堂堂正正的走入涿县城中,众人见到这个身着丧礼中最高等的斩衰服的少年,在街两旁窃窃私语,不知道这是哪家的英俊少年失去了父亲、更好奇为何就他一人上街,身后却没有跟着必备的送灵队伍。

    有些豪强家中的苍头上街采买,不乏眼尖者看出了少年的身份,立即拔腿便往家中跑去。温恕善于理事,调解涿郡豪强之间的关系,颇有恩惠。因此许多士人诸如张氏、李氏听说温恢入城之后,略一思忖,便嘱人暗中将消息放出去。

    涿郡豪强李立年纪轻轻、却极有决断,更是直接对奴仆说道:“此人纯孝也!不畏死难,收敛父尸,如此孝行,若是再受戕害,世间岂有公道?怕是苍天都不忍见此。”

    “谨受命矣。”管事的奴仆低了下头,附和的说道:“在下这就将消息传之全城,让整个涿县人都知道温郎孝行。”

    李立轻轻颔首,就在这时听闻门下传告,容城孙礼来访。李立眯了眯眼,笑说道:“温府君良行播于燕赵!看来不止是我等,便是他人也不忍再坐视义士受戕,而欲有所作为了。”

    其实温恕在涿郡为政也不算多么的出众、深受爱戴,主要还是因为许多本地豪强、士人在见到温恕仅仅因为忤逆了公孙瓒的心意,而被残忍杀害后,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愤慨。在公孙瓒强大武力面前,他们倒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反抗,但因为有了温恕这个契机,许多涿郡、乃至于幽州其他郡县的豪强都有了暗中对抗的念头。

    这次温恢入城扑父尸号丧痛哭的事迹在许多人的背后参与下,很快散播开来。人人都说温恢纯孝至诚,以后必然是个有福的,面对着甚嚣尘上的舆论,新被公孙瓒表任的涿郡太守公孙纪感到很是棘手。他才使人捉住了‘自投罗网’的温恢,还没开始发落,便被外间的舆论搞的极为被动。

    正在烦恼间,都伯罗烽迈步进门,拱手说道:“府君,君侯传你去易京一趟。”

    “我正在为大军筹措粮草,敢问出了何事、要如此急迫?”公孙纪心虚的问道。

    罗烽抬眼看向公孙纪,一字一句的说道:“府君竟不知晓?临乡侯卢氏前日因收容温氏遗孤,阖家被乱兵诛杀,只余幼子在外,此时已然人尽皆知。”

    “混账!哪里来的贼人?”公孙纪下意识的喝问道,但一见到罗烽镇静的眼神,又想到‘乱兵’两个字,身形不免抖了一抖,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这是、不、君侯这是疑心我?”

    “是与不是,还请府君先往易京再说。”罗烽一丝不苟的说道。

    公孙纪六神无主的离去后,有属下人悄然贴近了罗烽,罗烽眼看着公孙纪远去的车马,头也不回的说道:“你等都备好了?”

    “备好了,愿意跟着都伯的一共有十七人,只待今晚都伯一声号令,便能从狱中劫出温氏郎君。”那人低声说道,言语中颇有不平:“如今坊间人都在盛传君侯不仁不义,二千石的郡守不合令旨,说杀就杀、恩师先公的家眷,更是敢直接派人上门施暴……大丈夫行于世,不光是要建立功业,更要行之仁义,弟兄们都不愿再这样了。”

    “嗯……”罗烽沉吟道:“君侯既然连卢氏都未曾放过,可见是再难回转心意了。今晚三更之时,你招呼人等,与我劫持府狱。出城之后,直接往督亢亭去,孙德达一行人尚在彼处等候……我们,一起去长安。”

    那人兴奋的说道:“善!此处既然留不得,那索性就换个地方去!我看长安就很好,汉家天子在上,就是公孙瓒再如何勇武跋扈,也不过执戟而已!”

    易京。

    公孙纪一进来便看到公孙瓒身着麻衣衰服,眼圈红的像只发怒的狮子。他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险些将迈出去的腿收回去。

    “你来的正好。”公孙瓒也不去计较为何公孙纪会跑过来,在他眼中,公孙纪更像是铸成大错后赶来请罪,戕害师长家门的罪行几乎已经坐实了:“临乡是你派人去的?卢公是我恩师,我素来待其尊敬有加,你倒是好胆,敢妄自生事,全不顾天下人如何待我!”

    公孙纪立即跪下,指天发誓道:“绝无此事!在下如何不知卢公待君侯恩义之重,岂敢使人冒犯?此事实属有人暗中陷害,欲要害我、不,害君侯声名,还请君侯睿鉴!”

    “若非是你,还有谁敢戕害卢氏!”公孙瓒看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公孙纪,面上虽仍是怒不可遏,其实心里已然渐渐反应了过来。

    恨不得他身败名裂的人,渤海郡不就有一个么?

    公孙瓒面色有些灰败,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可挡,但在人心算计上却永远稍逊旁人一筹。错已铸成,于事无补,他也只能尽量设法补救,挽回自己本就败坏得不行的声名:“你、你即刻回涿县……”

    “君侯!涿县急报,白马义从都伯罗烽并十七骑冲入府狱,劫走了温氏郎!”

    公孙瓒被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啊、好啊。”

    “君侯。”白马义从是公孙瓒的亲兵,如今就连他们都背弃而去,可见这件事给公孙瓒麾下将士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一个处理不好,其势力就会立马分崩离析。长史关靖心内焦急,生怕公孙瓒再性情用事,正欲进言,却见暴怒的公孙瓒突然像泄了气一样,无比憔悴且落寞的转过身去:

    “孝子、义士,没想到都与我无缘呐。”

第三百五十七章 壅塞不通

    “且今之为政者,必有堂宇以为发号出令之地。”【重建成都府学记】

    为了补救,公孙瓒特意命人追过去赔金致谢,虽不致主动承认自己杀温恕的错误,但也是出于嘉奖孝行,对温恢格外优渥,表示不再为难。温恢对这些示好不屑一顾,趁着机会,与孙礼、罗烽、卢毓等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很快出涿郡南下,进入冀州中山国,西入太行。

    这件事在河北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公孙瓒名望一落千丈,部众离心,势力竟是达到了近年来最虚弱的时候。

    冀州阵营见此也开始跃跃欲试,在袁绍身边进言,趁机征讨公孙瓒。

    “猛虎受了伤,照样是头猛虎,不得不谨慎以待。”袁绍一手在腰间抚摸着剑柄,淡淡的说道:“公孙瓒实力未损,些许声名,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又不是靠这个起家。”

    “明公睿鉴。”田丰淡淡说道:“彼等只知道迎合上意,征讨公孙,殊不知其中艰难,非常人所能知。单是声名受损,不足以一击灭敌,还得另外设法,让幽州尚在观望的豪强、高门彻底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袁绍颔首道:“嗯,近段时日已有不少人投书与我,只待时机一到,代郡、广阳、上谷等郡皆能望风而动。至若塞外乌桓、鲜卑等部族亦有不少憎恶公孙者,也将为我助力。”

    “说起来,塞外鲜卑、乌桓等部族同推举阎柔为护乌桓校尉,希望让彼领鲜卑等胡兵。”田丰忽然问道:“却不知明公意下?”

    “阎柔自小在胡人中长大,虽为汉人,心里却是个胡种,彼等鲜卑、乌桓哪里是信服此人之义?不过是跟对异族一味残杀的公孙瓒比起来,彼等更需要一个怀柔亲近的人罢了。”袁绍自是眼界不凡,然而只对与己无关的事情才能做出十分精辟的评价:“当初护乌桓校尉邢举,是跟‘三明’征过羌的,何等强硬的人物,阎柔此人倒敢借外人之手取而代之,哼。”

    沉默寡言的沮授适时劝道:“如今明公与幽州豪强、塞外胡种皆为公孙瓒之敌,也皆欲合力除之。为今之计,既然阎柔此人颇得鲜卑之心,倒不妨虚与委蛇,暂且抚慰,等除去大敌以后,再徐徐图之不迟。”

    袁绍微微颔首,他适才也只是对阎柔的立场表示不屑,但在‘义’与‘利’这两件事上,他还是知道如何做出正确取舍的:“去拿我的印鉴,拜他为乌丸司马,招诱乌丸、鲜卑等部。今秋之时,先让他们出兵打一仗,明年开春,我等再共举大军。”

    郭图在一旁颇为遗憾的插话道:“若不是突遭飞蝗,魏郡粮谷歉收,我军今秋就可以动兵,又何须等到明年?”

    “飞蝗旱魃,此皆国家失德之咎。”袁绍拇指轻轻点了点镶嵌在剑柄上的玉石,叹息道:“受苦难的还是各地百姓。”

    郭图眉眼之间也是颇为忧心,忽然说道:“听说得遇灾祸,国家不思内省修德,反兴大狱、缉索关中。如今关中交通断绝、音讯不达,也不知彼处是何光景了。”

    这一次袁绍安插在关中窥探朝局、散播谣言的人手被连根拔起,致使他再难及时接收朝廷的动向,这将对他以后预判造成深刻的影响。袁绍本来就在为此事懊恼不已,听郭图一说,面上不禁流露了几分愁容,言不由衷道:“大旱数月,滴雨未下,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明公说的是。”魏郡人、治中别驾审配说道:“属下听说河南、河内等郡皆在效仿关中,推行除蝗、赈济等举措,颇有良效,不如我等在河北也仿照其法,好早日除去蝗虫。”

    “飞蝗就是从关中飞过来的!”袁绍冷哼一声,轻蔑的说道:“可见朝廷自己都管治不住,这法子也未见得有多少效用,不过尽人事而已,紧要的还是德者匹位。”

    郭图领悟其意,忙道:“明公睿鉴,但有德者在上,苍天岂有再降灾异的道理?仅是号召除蝗,不过治其皮肉,要想根绝,还是得切中要害。”

    “那什么才是要害?”田丰忽然饶有兴趣的质问道。

    郭图一时噎住了,他注意到袁绍也在拿眼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期许。郭图知道这个情况不能再容他装傻充愣,让袁绍失望、也不能立即表态,到最后下不来台。思忖稍息之后,他最终下了决定,应答道:“等到幽州、兖州事了,明公坐拥河北四州之地,这‘要害’便可从容图之了。”

    这个回答等若委婉的对袁绍表示了支持,袁绍熟知士人有时的谨慎顾虑,当下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说的是极!总要势力庞大,才有匡正天下、还安定于百姓的能耐!”

    “兖州绸缪多日,既有成算,暂时无虑。而公孙瓒所恃之强力者,唯有麾下义从骑兵,来去神速,难料难决。”郭图于是趁热打铁,立即转移了话题:“我等当下要先将这尾游鱼钉死在案板上,而后便可从容刮鳞去骨、任我鱼肉。”

    “好一个刮鳞去骨。”袁绍拊掌道:“不知计将安出?”

    郭图进言道:“在下这里倒是有一计,可以让公孙瓒只知退守、不敢进取。”

    幽州,易京。

    垒垒高楼之上,有一童声朗朗清越,如歌如诉:

    “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小童这已是唱了第十二遍了,但坐在上首的那个中年将军不说话,他也不敢擅自停下。只眼巴巴的看了下盘中的甜糕饼,悄悄咽了口唾沫,又开口准备再唱一遍:“燕”

    “好了。”公孙瓒笑着摆了摆手,看着这个从大街上随手带回来的小童,沉声问道:“你多大了?”

    小童掰着指头数道:“好像快六岁了。”

    “六岁好。”公孙瓒点了点头,却又不说哪里好,反像是随口一说:“再过一两年,你怕是进不得这营垒了。”

    小童没有理他,仍盯着那盘糕点。

    于是公孙瓒随手一指,道:“拿去吃吧,我再使人给你家送三斗粟子。”

    这时长史关靖、结义兄弟刘纬台、李移子、乐何当等人接连入内,公孙瓒见了,又指使那小童将歌谣向众人再唱一遍,而后问道:“这是近来闾里传唱的童谣,所谓童谣,助圣人之耳目也。这其中必有征兆吉凶,我一直苦思不得其意,今日诸君来了,不知可有教我?”

第三百五十八章 骄矜不恤

    “童子歌曰童谣,以其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丹铅总录卷二五】

    “闾里小儿之言,不足为信。”关靖皱了皱眉,近前劝说道:“君侯是要建大功业的人,岂能多关注此等谣传呢?”

    “长史这就不知道了。”公孙瓒的结义兄弟,卜数师刘纬台轻飘飘的看了关靖一眼,说道:“其《左传》有载一童谣曰:‘丙之晨,龙尾伏辰’,其应在九月、十月之交,征为晋侯围上阳,后乃克。童谣类如谶语、星术,照应天道,岂能以小儿言蔽之?”

    “就是。”说话的是李移子,在幽州以贩缯为生,家资丰厚,因为地位低贱而为人所轻,后来与卜数师刘纬台、贾人乐何当等三人,跟公孙瓒定下兄弟之誓,互相嫁娶子女,关系亲密,这才成为公孙瓒的座上宾,更不惧关靖等士人:“关长史所言未免太偏颇了。”

    “却不知刘君以为,此谣有何深意?”关靖本来就看不惯这些遇宠而骄恣的庸儿,此时脸色顿时板了起来,冷声问道。

    “燕南陲,赵北际,说的就是这燕赵之地、督亢之间,有一地足以避世,以待天下之变。”谶语、术数这些正是刘纬台的强项,他难得一次能在气势上盖过关靖,倨傲的说道:“依我之见,这个地方说的就是易京。此地临易河,通辽海,北有雄山可以恃险,南有平原可以驰骋。君侯据此处,正是进可攻取天下,退可守护基业。”

    “这话也不无道理。”公孙瓒见关靖不以为然,开口说道:“时下最紧要的便是南边,要想攻取冀州,易京便是重中之重。只要大军屯驻易京,既可保幽州全境无失,又便于南下,而童谣所言恰如其分,怎能不说是隐然有天命示之?”

    关靖跟着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易京是战略要地,若是能将兵力都聚集此处,日后也好方便集结调度,全力应付强势的袁绍。只是这么一来,未免有强干弱枝、造成后方空虚的风险,他将这个担忧说出来后,公孙瓒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

    “我此前也想过,但幽州东临大海,辽东公孙度与我同姓而彼此亲善;北有群山,乌丸等族早已惧服于我军之威;至若西方代郡,虽毗邻并州,但刘虞不善兵事,朝廷又多仰赖我制衡袁绍,也不足为虑。”

    关靖没什么高超的谋略,他们这一系许多的战略几乎都是由公孙瓒这个主公提出的。如今主公拍板了,虽是将其附会到其意不明的童谣上面,但关靖也提不出更好的决策,只得拱手应道:“谨诺。”

    刘纬台像是胜了一招,得意洋洋的看着关靖,关靖却视若罔闻。

    于是公孙瓒着即下令,命关靖传告涿郡、渔阳、右北平、广阳等郡太守,不惜一切代价筹备粮草,储存在易京。有了温恕做前车之鉴,幽州各郡太守噤若寒蝉,他们有些是公孙瓒提拔的亲信,有些则是没有温恕的那般气节,纷纷在高压之下,对郡内豪强、黎庶放肆盘剥。

    公孙瓒见了,愈发觉得这出杀鸡儆猴做得对,不给点颜色看看,彼等士人还会继续在你面前摆架子。他这样想着,从而将温氏与卢氏变故所带来的消极影响给刻意忽视了。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公孙瓒记过忘善、睚眦必报的本性彻底暴露了出来。以往对于州中那些德高望重、声名大于他的士人,公孙瓒还会忌惮几分,如今只要他们有一句怨言,辄以重法残害。譬如与刘虞交好的原常山相孙瑾在家中怒骂公孙瓒,被告发之后当即弃市,还有代郡程绪、渔阳张瓒等人,也因各种理由被杀害。

    公孙瓒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弊端,为此,他特意将衣冠子弟调任到困顿穷苦的偏远之地,又对商贩、寒门、游侠等人大力提拔,其结义兄弟刘纬台、乐何当等人更是深受重用,充当打手,侵暴百姓。

    这样一来,坏处是百姓离心、人皆怨之,好处就是在短时间内压制了幽州所有反对势力,并凑齐了近三百万斛的粮谷。

    “尔等瞧瞧,彼等此前还说凑不齐,我看是根本不愿出力!如今人皆奋命,粮谷不是说筹措就筹措来了?”公孙瓒站在易京的高楼之上,俯瞰着不远处的粮仓门口排着长长的运粮队伍,志得意满道。

    治中从事、代郡范氏出身的范方再也忍受不住,不顾关靖的频频示意,出声质问道:“君侯轻贱阀阅高才子弟、尊崇闾里无德小人,在下浅薄,实在不明其故!”

    “你不明白?”公孙瓒一手把着剑柄,望着他哂笑道:“若是取用彼等,以高官待之,必皆自以为这是彼等应得的,而不会感激吾授禄之恩。若是提拔微小,就不一样了,彼等会愈加感佩,为我尽心办事。”

    上位者用人之道,只能做,不能说。公孙瓒口无遮拦,有悖用人唯贤的公理,让范方极为愤慨。范方当即冷下脸来,甩袖离去,他是最早追随公孙瓒的一批人,当年还奉公孙瓒调令前往兖州作战。如今就连他也不能忍受,无疑会造成动荡,关靖忧心忡忡的看着公孙瓒,进言道:“君侯这是何必……”

    “不用理他!”公孙瓒把手一挥,断然道:“我准备在易京开置屯田,以支军资,你以为如何?”

    关靖一脸复杂的看着公孙瓒,忽然有些不认识对方了。

    许多宾客在第二天都挂职离去,公孙瓒也不在乎这些智计拙劣、为人清高的幕僚,任其来去,很快,身边就只剩下关靖等旧人。

    “报!”一名斥候飞快的登上高楼,大声道:“渔阳邹府君有军情上报君侯,燕国阎柔招诱塞北乌丸、鲜卑等部,聚兵马三万人,攻下渔阳、安乐等县。府君合渔阳、右北平二郡,麾下只有数千郡兵,如今退至潞县,还望君侯早派援军!”

    潞县是幽州州治蓟县东边的门户,此城一破,渔阳、广阳、右北平三郡皆失,上谷、代郡毗邻塞北,也将不稳。此时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稍有不慎,公孙瓒将丢掉整个幽州!

    公孙瓒早前信誓旦旦的断定鲜卑、乌桓被他打的不敢对幽州再起觊觎之心,如今登时被打了脸,一脚踹进家门来了,这让公孙瓒脸色发黑得难看。

第三百五十九章 子将无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诗经豳风七月】

    河间,县。

    落日时分,城头旌旗一如既往的迎风招展,高高的‘张’字大纛插立在城头,向远处无声的宣示镇守在这里的、仍旧是袁绍手下得力大将、宁国中郎将张。此地本有兵马万余,正好抵御近在易京的公孙瓒,但就在前一天,城南悄无声息的进驻了一支两万人的兵马。

    这支军旅十分低调,只有几根‘颜’、‘文’等字的旌旗在暗沉黄昏的掩护下,表达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城门楼上,数员身材高大的武将围在一处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什么。未几,一名身着常服的中年文士开口问道:“义久在河间对敌公孙,当深知敌情,故由他先说。”

    五官分明的青年穿着一套合身的鱼鳞札甲,将精壮结实的躯体撑了起来,显得干净利落,他抱拳说道:“诺!”

    他伸手指着一旁悬挂的燕赵舆图,几道简单粗糙的线条在他眼中宛如真实的河山城池:“近来公孙瓒调集幽州各处驻兵,聚于易京,据探子来报,应有不下五六万人,分驻于易京附近的坞堡之中。余下诸郡只有些许老弱留守,又无大将统领,这才给了塞外乌桓可乘之机。”

    “这恐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中年文士正是轻车简从,从南皮悄然赶至县的袁绍,他生来就有一番富贵雍容的气度,即便穿着简单的衣服,却仍旧贵气逼人:“也亏得刘伯安辛劳数载,招徕流亡、务力耕织,不然光凭幽州苦寒之地,如何能让公孙瓒养出数万兵马?”

    “主公说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圆脸大汉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孙瓒是怕极了主公,又担心得罪了幽州士人,所以才不顾边患,调集兵马在身边。依属下看,其人已然技穷,只消一战重挫彼之精锐,燕赵之间,便无有可虑者!”

    袁绍用人首重声名、再是气质、然后是才干,说白了就是先看形象,无论是沮授、郭图这些士人,还是其亲自提拔重用的武将,多半是五官端正,没有残缺丑陋的。而眼前这个汉子却唯独是个例外,他是徐州琅邪人,名唤颜良,以骁勇闻名于世,为人勇而无谋,但袁绍极喜欢对方的憨直忠诚,引为心膂。

    “公孙瓒到底是怕了,几句童谣便唬得他不敢出城,哪里还有当年‘白马将军’的风采?”郭图捻着胡须,一边得益于自己的手笔起了效用,一边在袁绍身边促狭的笑道:“他既然收兵城中,阎柔等军大可先全力进攻邹丹,折其羽翼,步步蚕食幽州。”

    “虎狼不被射一箭,是不会老实趴在窝里的。”袁绍扫视着舆图上的山川道路、兵力布防,低声说道:“地方都已商议好了?”

    督军从事、领乌丸突骑的牵招这时拱手说道:“就在鲍丘,此地北接潞县、南临雍奴,是蓟县往西去的必经之地,山水相间,便于设伏。只消阎柔击败邹丹,在鲍丘伏兵以待公孙,我军在后衔尾追击,夹攻之下,幽州或许能一战克成。”

    正打算说话的郭图不着痕迹的收回拱出一半的双手,轻轻看了牵招一眼,不再多言。

    “还是不可大意。”袁绍深吸一口气,眼神并未有轻松多少:“如今不同以往,我军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行。”

    经历了几次挫败之后,面对着日益强势的关中朝廷,袁绍似乎再也无当年初得冀州、雄视河北时的豪迈气魄,反而是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时时刻刻让人喘不过气来。性情也愈加阴郁,纵然是郭图这样亲近的人有时也捉摸不透。虽然这也让袁绍收敛了不少得志便骄傲的缺点,但做起事来却有些瞻前顾后。

    郭图看着袁绍,眼底藏着一丝莫名的担忧,他说道:“谨诺,属下与田公、沮公、牵君等人商议筹措已有数日,来县之后又与诸将会商详略,确保再无纰漏。明公麾下良将、精兵齐备,绝非公孙瓒一介武夫可比,更当无虑。”

    袁绍微阖着眼,没有将这番宽慰的话放心里去,他移步走向窗边,郭图、田丰、牵招等幕僚,颜良、文丑、张等将校跟在其后亦步亦趋,保持沉默。窗外正是数道残红的彤云,悬浮在一轮红日的周边,飞鸿归山林,晚风吹旗冷。袁绍亲眼瞧着来时的一轮朝阳变成落日,心里顿时有无限感慨,却又不知往何处说,他站着思忖了会,忽然问道:

    “东郡如何了?”

    “二公子已带着沮公与、逄元图、蒋义渠等人率兵赶往魏郡,合同邺城留守兵马共二万人,随时准备南渡黄河。”田丰脸色有些不自然,显然对袁绍派次子袁熙领兵负责兖州事务而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在去年袁绍派长子袁谭领兵去青州的时候他也曾持反对意见,若不是彼二者身边都跟着才智了得的谋士,本人也还算听得进谏言,田丰早就直言劝谏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应答道:“只待陈公台、臧子源及一干人等在兖州筹备妥当,便能起事。”

    “好。”袁绍喃喃自语,忽然莫名其妙的说道:“这次就看他帮谁。”

    兖州,陈留。

    九月秋阳炽热虽弱于盛暑,但热烈的阳光仍毫无遮拦的倾泻在庭院里,靠墙栽植的几株桑树,叶子都被晒得蔫蔫的。躲在墙角草丛深处的蟋蟀,高一声、低一声、若有若无的发出生命中最后几声鸣叫,更让人感到烦闷难挨。

    刚沐浴完出来的时候,因为还有些许凉风,宽袖内迎风入怀,因此心旷神怡。可没过多久,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张邈所做的蔺席,如同烧红的铁板一般,烫得他额头流汗、坐立不安,那一身良工缝制的宽袖深衣,都全然湿透了。

    让张邈感到烦闷的不单是雨前闷热的天气,更是因为座前那人适才陈述的一番话语,思虑了许久之后,张邈缓缓开口说道:“孟德当年讨伐黄巾,便以家小托付与我;征徐州时,更敕家人‘我若不还,往依孟卓’等语。其信重恩深,我岂能再有负于他?”

第三百六十章 义何如生

    “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后汉书卷十二】

    陈宫眼神一凛,知道这是说道要紧处了:“张府君何故不明?此一时、彼一时也。昔者曹操初入兖州,无一依靠之人、安身之处,所仰赖者,只有府君。又知府君侠义高名,断不会有失,自然以家小托付,试问如今伐徐,彼等可还以家小托付?”

    张邈本就拙于言辞,没什么太多的主见,被陈宫说的一时语塞,隐然被对方说动了。

    陈宫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袁冀州深悔当年之过,常言当初联兵同盟,确有意满忘形之事,幸而有府君直言相劝。只是当时尚不明悟,甚或还口出恶言,坏了友人十数年的情分!念及如今年纪渐长,故友少存,不忍坐视情谊散逝,故遣将军朱灵驱退外敌,拯陈留于危难之间,可不是与?”

    “袁本初……”张邈面露犹疑,当年他以慷慨好施闻名于世,与袁绍、曹操、许攸等人结伴为友,同游于河南、颍川等中原各地,情谊深厚。后来参与谋划诛杀宦官、又共倡义兵讨伐董卓,彼此守望相闻,在酒酣后一起畅想未来该如何治理汉室江山、还天下太平,那时关系是何等的融洽!

    可如今又是什么缘故,致使兄弟反目,各自都好像变得冷漠、自私、势利。

    当年慷慨激昂,发誓要做征西将军的曹操如今要兼并兖徐、据守东方;而那要做士人楷模,成为汝南袁氏‘第四公’的袁绍如今在河北志得意满,做了不少违背初心的事。

    一边是挚友、一边是故交,张邈犹豫到最后,仍只是在原地徘徊彳亍,长吁短叹,迟迟不下决定。

    陈宫见状,知道不能逼迫太甚,便悄悄对一旁使了个眼色,再拱手说道:“今豪杰四起,九州分割,府君当世人豪,以十万之众,守尺寸之地,反制于人,岂不惜哉!眼下曹军东征徐州,州内空虚,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豪强皆不满于曹,臧君乃盛名义士,田使君又是朝廷封拜的刺史。若领兵迎之,共治兖州,观天下形势,不也是纵横之计?”

    兖州如今的形势已经摆在张邈面前了,内有众多不满曹操诛杀边让等人豪强、嫉恨曹操的正牌刺史田芬,外有勒兵观望的臧洪。以这种局面,张邈纵然是有意襄助曹操,也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什么了。而陈宫在此时游说他,或许真是袁绍念及旧情,特来拉他一把……

    陈宫看火候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靠张邈自己去思量,便自觉的起身告退:“话已至此,还望府君早做打算。”

    张邈尚在沉思之中,对于陈宫的告退只是下意识的摆了摆手,而他弟弟、原广陵太守张超也从一旁的坐榻上站起,亲自送别陈宫后,复又转身回到张邈身旁。他垂袖站了一会,忽然叹息道:“阿兄还在顾虑什么?”

    “袁本初早年待我有恩,曹孟德与我的情谊也一向是深厚如初,我如今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实在是让人为难呐!”张邈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因为常年养尊处优,年已四旬的他仍是面皮白净,仿佛三十岁的模样,他踱步走到安静的庑廊下,自言自语道:“这如何会闹成这个样子?”

    张超跟着他走到庑廊下,却见庑廊的角落里站着一名彪形大汉,穿甲执兵,赫赫有威。他眯着眼打量了会,很快认出了这个人:“这就是赵司马属下能一手树起牙门旗的力士吧?”

    “嗯,这也是我军中的老人了,当年我举义兵讨董,他是率然响应于我的。”张邈看着那员壮汉,眼中不禁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回忆起当年那段一起热血沸腾的日子。

    张超提起这人不是为了勾起往事,而是示意张邈,刚才在与陈宫谈论大事的时候,如何能让这个护卫站在一边侍候?而且此时只有他们兄弟两人,明显是要谈论私事,这人却还没眼力见,也不知自觉避让。

    他也不搭话,只拿眼看着张邈。

    对方会意,立时说道:“不用担心,此人忠于护卫,话绝不传于外,足堪信任。你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张超这才勉强应下,不去关切这等小节。

    重回话头,张超对曹操向来没什么好感,甚至认为曹操能有今天,掌握兖州,全是当年他兄长慷慨‘让贤’之故。那年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接连死于青州黄巾之手,兖州各郡唯有他兄长名望最高,适合挑起大梁。唯一的缺陷可能就是张邈是兖州东平人,依照三互法,不能做兖州长官可当时天下崩坏,朝廷西迁,谁还管得了这个?

    可最后偏偏就是袁绍在暗中支持了曹操入主兖州,而他兄长还欣然拥戴……

    若是当初张邈与袁绍的关系没有闹那么僵,若是当初张邈能少看重规矩,那么今日曹操所拥有的谋士、武将、兵马乃至于一切,都将是他们的!

    “前因如何,暂且不论。”张超避过对方没有意义的自怨自艾,直截了当的说道:“阿兄现今要考虑的是抉择!依陈公台所言,臧君不日就会率兵入东郡,与田使君合于一处,各家豪强皆已暗结异心,只待田使君一声高呼,兖州就要变天!若真到了那时,陈留四处皆是敌军,阿兄又该何以自处?难道还要为了他曹孟德死守么?”

    张邈面色沉重,他本就容易被信任的人牵着鼻子走,此时陷入了剧烈的心理挣扎。他艰难的张了张嘴,似乎不想承认局势对他很不利:“臧子源曾是你的属吏。”

    臧洪曾被张超在广陵太守任上征辟为吏,彼此有过一段‘君臣之义’,当年董卓倒行逆施,天下怨怒,还是臧洪率先说服张超,倡举义兵联军。张超欣然带兵前往会盟,谁知最后却成就了盟主袁绍,而他至今什么也没捞到,就连本有的广陵太守也被陶谦弄去了。

    “他手下的兵是袁氏的兵,其人也是听从袁氏之命,若要他不攻打陈留,这倒容易;可若是要他退兵,其又如何会违逆袁冀州之意?”张超无奈的摇了摇头,实则在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只待臧洪领兵进了陈留,以他与臧洪的关系,执掌兖州岂不轻而易举?当然,这是在张邈同意起兵之后的事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如何说服立场摇摆的张邈。

    于是他又进一步加大了筹码:“阿兄莫忘了,朱文博还在陈留!”

    “啊!”张邈瞬间明白了,背后陡生一阵寒意。

第三百六十一章 屈指成昔

    “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释。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和子由除日见寄】

    朱灵,字文博,是冀州清河人,是袁绍的忠实拥趸,为了袁氏,他甚至可以至家小于不顾,眼看着老母死于城中,也要下令攻城。其人颇有谋略,擅军阵,袁绍本就欣赏他的为人,尤其是在出了这件事之后,更是将他与先秦杀妻求官的吴起相提并论。

    其人侍奉袁绍极为忠诚,因为也被袁绍派其带了三营数千兵马南下,在击退袁术之后驻守此处,奉命‘保护’张邈。若是张邈不愿意接受最后一次与袁绍重归于好的机会,那么朱灵恐怕就要将他取而代之了。

    “阿兄,若仍追随曹操,则犹如自绝于途,陈留、我等也必将不保。”张超点清了利害,紧跟着劝说道:“难道阿兄还想投奔河南?可这样做岂不是视袁、曹二人如贼寇?依我之见,不如趁早结好袁氏,曹操那里另派人前去陈说难处,彼若果真明智,必不会怨恨。而阿兄亦可借此良机,缓和与袁冀州的关系,等日后局势明朗、或是朝廷重振天下,居中为袁、曹二人转圜,一同归附朝廷、彼此相望,岂不正好?”

    张邈手抚着长髯,沉吟许久,这才在张超的殷勤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这让张超大喜过望,不等吩咐,赶忙热衷的亲自跑去将陈宫再请回来。张邈看着迫不及待的张超忙前忙后,心里不知如何陡然变得空落落的,像是本来填满心中的某样东西突然不见了。

    他有些悔意,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很想与人倾诉心中的那股烦闷与失落。这时,张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仍旧如铁塔般站立着的那名护卫,他立即走了过去,看着这个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年轻护卫,忽然说道:“我记得你当年在闾里乡野,也曾做过任侠、有过一番义举。”

    “诺。”那护卫一板一眼的回答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乡里有一人欺压良善,我便以牛车载鸡酒黍米,伪为候者送之,待到门开,便怀揣匕首杀此豪强。”

    “听说当时追杀你的人有数百名,却都不敢近前。”张邈也跟着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没少跟着袁绍等人做过打抱不平的任侠之事,后来举义兵时,也多喜欢择选一些任侠出身的人做自己的护卫。他又问道:“那良善与你熟识?”

    答案却出乎意料:“我与他素不相识。”

    张邈奇道:“那你又为何舍身犯险?”

    “但为一‘义’字耳。”

    张邈沉默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受不仅没有得到些许消解,反倒是愈加沉重了,像是吃了块铁。过了许久,直到他听见张超等人的脚步匆匆传来,张邈这才垂下眉眼,举手拍了拍护卫的肩膀,莫名其妙的说道:“听说你善舞双戟,等那日闲下来了,你再舞给我看。”

    未等那人答诺,张邈便转身走了,本就不长的庑廊,他二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护卫仍伫立在原处,始终不曾转过脸来面对张邈的他,在此刻突然动了动,那宛如刀削斧砍般坚毅的脸庞上,这名忠厚的汉子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精光。

    陈宫似乎早料到会有如此,当下愈是显得从容不迫,让张邈更觉得对方底气十足、袁绍一方更是有备而来兖州是真的再无曹操立足之地了。

    在听了张邈的打算后,陈宫淡然笑道:“府君果然明达之士!兖州一旦局势翻覆,高门释怀、边公仇报,州中士人无不感激府君之德。以府君与袁冀州的旧交,以后兖州之事,还得多仰赖府君呢!”

    这番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张超听了简直喜形于色,在一旁高兴的笑着。张邈却是表现淡然,说道:“袁本初对我已有了成见,以后恐很难尽释猜嫌,公台这话却是托大了。”

    陈宫忙正色道:“府君多虑了,当年袁冀州与后将军彼此不合,几乎世人皆知,如今不也是兄弟携手、南北呼应?可见一时恩怨,并非放之不下,何况府君与袁冀州之间深厚的情谊?”

    张邈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大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是啊,说的是啊。”

    陈宫刚回到客舍,久候在此的兖州从事中郎许汜、王楷二人便立即迎了上来,他们瞧见陈宫面带喜色,便知事已功成,纷纷开口道贺:“若是连张孟卓都背弃曹操,其人便真是众叛亲离了。”

    “曹孟德安忍无亲,残害贤良,他本该有如此下场!”陈宫突然脸色一变,在张邈面前着意保持的自矜荡然无存:“我当年却是如何看错了他!”

    陈宫与兖州名士边让有师友之亲,边让有名士之风,好针砭时弊,瞧不起宦人家世的曹操做兖州之主,倾向于支持正宗的刺史田芬,由此遭到曹操嫉恨,借故处死。陈宫当初为了救边让在曹操面前说情过几次,最后还是不遂人意。曹操对兖州士人的着意打压,以及刻意抬举荀举荐的颍川士人,又让陈宫等人愈加伤了心。

    边让之死更多的只是个引子,其深处还是曹操无法保障、甚至给予兖州本地豪强足够的利益而激起的矛盾。

    “公台暂且安心,边公亡故,不单是我等,就连张孟卓其人也颇有微词。”王楷拱着手,轻声说道:“我还记得那日张孟卓向曹操写过书信,望其饶过边公性命,可惜不成。我那时正送完书信候立门外,依稀听得曹操自语‘越是如此,此人就越是饶不得’,曹操为了一己之私,残害名士,张孟卓在事后也是时常叹惋。这次同意起事,心中未尝没有借此为边公伸张的缘故。”

    许汜也在一边附和道:“是啊,张孟卓也是兖州人,素闻边公大名,高士遇难,孰不有扼腕之叹?”

    陈宫是最能控制情绪的,刚才也不知怎的,压抑许久的情绪一时泄了出来。此时见王楷和许汜你言我一语的劝慰,陈宫立时调整了过来,恢复了平静的情绪,说道:“说的对,兖州如今是人心所向,我等所为也不是谋乱,而是让田使君真正做到刺史之责而已。”

    王楷唯唯了两声,忽又说道:“只是,在下尚且有一事不明。”

    见到陈宫投来的探询目光,王楷干咳一声,说道:“袁公欲进军兖州,只需有臧君、田使君、朱灵等人携手同力,后有沮都督调度,即可万无一失。曹操率军远在徐州,荀等亲信也在南边,腹内空虚,旬月便成定局,何劳说动张孟卓?其人与曹操亲睦,又曾与袁公交恶,这万一游说不成,走漏风声……”

    王楷说着,向陈宫微微拜了一拜,道:“就为了宣示兖州人心皆见背于曹操,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你哪里懂得。”陈宫眄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坐在席榻之上,拿起笔打算伏案写信:“袁绍是心中有口气,非要证明一件事不可。”

    许汜知道陈宫只是为了共同的一个目标而暂时与袁绍合作,心中对其并无多少敬意,故而对其直呼袁绍之名的不敬之举选择性的忽视,单就好奇的追问道:“什么事?”

    陈宫刚在缣帛上落下一字,此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眼睛盯着哪张空白的缣帛,意味深长的说道:“他要证明,自己无论哪里都比对方要强。”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自相信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汉书司马迁传】

    徐州,下邳。

    “今夜以商议城中防务为由,将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召来,当即擒下。”骑都尉田豫坐于堂中,从容调度着各类任命。

    “谨诺!”军司马士仁慨然答道,向田豫拱了拱手,随即又转向一旁的关羽,对其也是同样的抱拳躬身,把各方面礼节都做全了,这才倒退着走出大门。

    “许耽、章诳等人虽为曹豹旧部,但彼等当日投诚在先、又是以绳缚主将曹豹。麾下部众未尝不寒心,若要再起叛意,岂能唆使部众从之?”关羽不以为然的捋着长髯,眯着眼睛想起了当日他出城追击曹豹,团团围住了丹阳军营。稍微试探性的进攻之后,丹阳兵自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以下,皆弃兵而降。

    当时章诳还亲自押送着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曹豹,向关羽跪下乞降、流涕认罪那卑微如蝼蚁般的姿态让关羽至今都瞧不起。

    田豫自知关羽高傲,既不喜欢没骨气,又不喜欢没才干,更不喜欢自以为是。但见对方如此形状,故有意问道:“云长以为彼等可信?”

    关羽立即摇头,表情流露出一丝厌恶:“我如何会信他们?只是这苟且饶命,推自己主将出来邀功求生的小人,我以为没那个能耐造成威胁。”

    “蝼蚁虽小,可溃千里之堤。”田豫倾起上身,谆谆教导道:“云长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或许某一天,那些被你轻视的蝼蚁,也能在背后给你一击。”

    关羽捋着长髯的手逐渐慢了下来,神色不动,眯着眼睛,更像是敷衍似得点了点头。

    田豫无奈的叹了口气,有些人本性天生,如磐石难转移。关羽恃才傲物,虽然固有其过人的本钱,但一味的以轻慢的态度对待属下,若不改正,终会遭到反噬,但愿他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还是田豫对人心的判断高关羽一筹,蚍蜉确实有心、也有能力撼动大树,当许耽、章诳被刀架在脖子上将事实和盘托出、并因曹豹之事对众人破口大骂的时候,关羽着实吃了一惊。只可惜,他仍只是将注意放在了许耽口口声声说为曹豹报仇这件事上。

    “庸狗!”许耽剧烈的挣扎了一下,又被刀背狠狠的拍打在地,他切齿怒骂道:“我家将军助陶使君过江来徐,戡平内乱、勤劳王事的时候,你还在平原当逃卒呢!如今不过一年,尔等就敢背恩弃义,假借罪名杀我主将,我日夜恨不能食尔之肉!”

    “混账!”士仁见关羽脸色发青,赶忙上去狠狠地掌掴了许耽几下,直打得对方牙崩唇裂这才罢休。

    许耽被掴的满脸是血,仍两眼发红的瞪着关羽、田豫、士仁等人,他突然疯魔似得张口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以为除了我等就能保住下邳、保住徐州了?告诉你们,曹公就算没有我等做内应,也照样能拿下徐州!”

    “不过是趋利而贪生的小人罢了,还敢口出大言,说是为了‘义’。若尔等真将曹豹之死视为生平之辱,当日又何故绳缚曹豹,叩首而降?可见尔等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好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个义士,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田豫冷笑着说道,他听够了对方的狂言乱语,微蹙着眉头,对士仁挥了挥手:“带下去。”

    接着,他又对按剑而立的关羽说道:“云长,若是今夜没有捉拿许耽、章诳,揭露密谋,局势又会变得如何?”

    关羽是个聪明人,刚才也是一阵后怕,若是让许耽等人得手,曹操大军乘人不备、顺利进城,那他们丢掉的又何止是一个下邳?田豫也不是一般的士人,对方的话自然能往关羽心里去,他立即心悦诚服的拱手言道:“多谢国让好言相教,羽铭记于心。”

    田豫这才点了点头,对去而复返的士仁吩咐说道:“丹阳兵几经裁减,在西白城北内仍有千人部众,如今其主将就缚,余者皆不论其罪。现下是不敢继续用他们了,未保万全,你即刻点齐兵马前去收缴兵甲,等此战过后,再逐一遴选可用者。”

    士仁这回却没有接令,而是站在原地,低着头,悄然用眼神往关羽身上飘去。

    关羽知道他这是表示以自己为首的好意,但对士仁这副奉承的做法仍有不悦,当下凝眉说道:“你虽是我的下属,但如今下邳内外皆听田君号令,你只管领命便是!”

    士仁身子一抖,这才低头应下。

    田豫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内贼既除,曹操进军以来,一直驻兵城外,必然不知此间事故。我等为求破敌,不妨将计就计。”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曹军大营果然开始了密集调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曹操打算亲自上阵,入城之后登上城门楼,就近指挥城中战斗。一切准备就绪,在临行前,一副病容憔悴的戏志才突然拉住了曹操的辔头。

    “志才!你先回去,我等在下邳迁延旬月,今日得到机会,再如何也要一击破敌。此间有我,你且好生休养,待破城之后,我再带你入城。”曹操皱着眉头,一脸忧心的说道。

    自从那次淋了一身山雨过后,戏志才一到琅邪国便生了寒症,后来仍强撑病体,为曹操接连拿下东海、彭城,进逼下邳做出了充分的谋划。只是因为戏志才身体本来就弱,身旁又无良医,多日操劳加重了病情,这才导致他病入膏肓。曹操这几日已尽量让他少思虑,很多谋略都尽量让自己费心,这回戏志才不知怎的,硬是要过来劝阻他。

    “明公听我一言,正是因为迁延旬月,更说明田豫并非易与之辈!单凭许耽、章诳等人,如何能在田豫的眼底下暗作密谋?万一事泄,田豫设伏以待,我军将危矣!”戏志才气喘吁吁的说道,紧抓着辔头的手又干又瘦,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愈加苍白。

    “这旬月以来,你也知道我是在等刘备与袁术的战局,以及沛国田畴的动向。不然,何以至下邳于不顾?”曹操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握住戏志才的手,缓缓说道:“如今刘备败逃海西,田畴南击九江,正是我等进军之时。不能再迁延下去了,时不我待,吕布这只猛犬在青州吃饱了饭,不日就会回师,我得尽早立足。”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因机决胜

    “闻将军来东,大小踊跃,如复更生。”【三国志吕布传】

    田豫与戏志才在下邳城来回攻防数次,互有胜负,戏志才最是熟悉对方的能耐,此时担忧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曹操急于攻城,心里也有他的打算自从他兵围下邳以后,迟迟不发起总攻,就是为了看下邳国临近的沛国的动向。沛国相田畴与田豫同出幽州,又代表着朝廷,他是否援助下邳,决定了朝廷在曹操与刘备两人之间最终选择谁。

    好在得闻刘备兵败的战报以后,沛国田畴立即毫不犹豫的带兵南下。先是击败、收降了沛国南部,由袁术署任的沛相舒仲应,然后继续进军,与汝南太守刘艾夹击九江、庐江,威胁袁术后方。一边是牵制袁术退兵,给刘备苟延残喘的时机,一边是对曹操在徐州的军事行动表示默许的态度。

    所以才得知这个消息后,曹操才再无顾虑,真正的做下决断。要尽快破敌,从刘备手中接下徐州,为近两年朝廷兵出关东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在戏志才恳切的目光下,曹操终究是退让了,他想了想,说道:“夜袭入城,敌不知我军虚实,去太多人不便调度指使,改派一支精兵去也能起到奇效。”

    “文谦!”曹操随即一声呼唤,只见军中跳出一名身材短小精干的汉子,其人正是陷陈都尉乐进。其本是曹操军中的帐下吏,因为作战常身先士卒、先登陷阵、屡获战功,被曹操视为亲信,一路提拔至都尉,每次攻坚拔锐,都指使他为先锋。

    “末将在!”乐进身材矮小,却提着把比他身体还要长的斩马刀,未免有些滑稽,只是他素来凶神恶煞,旁人皆敬之不及,不敢冒犯。

    曹操沉吟一声,缓缓说道:“你即刻带所部兵马,按照约定,先行入城。一路上多纵火、哄闹,布下疑兵……妙才,你带一部兵马先登城头,负责指挥调度。”

    骑都尉夏侯渊凛然唱喏,与乐进二人各自带兵接替曹操,行色匆匆的杀向下邳。

    “志才,你回去休息吧。”曹操送走了夏侯渊、乐进,一手扶着孱弱的戏志才,关切的说道。

    戏志才猛然咳嗽了几声,一把推开曹操,虚弱的说道:“在下身染沉疴重疾,明公还是莫要靠得太近。”

    “志才!”曹操眼中流露出不忍,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原地。

    戏志才缓缓走了两步,转身看向曹操,他身子单薄的站在帐门前,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周围却没有去扶着他,曹操也没有,他忽然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声音缥缈悠长,宛若太息:“明公有匡扶社稷之能,有朝一日必将中兴汉室,志才真的好想随明公见到那一天。”

    说完,戏志才便再也站立不住,脚步一软,往旁边瘫了下去。

    “志才!”曹操下意识的往前跳了一步,身边众人立即哄然抢了过去,将戏志才扶进帐中。四周立时闹哄哄的一片,就连治军严谨的于禁都要靠几次申斥才勉强平息下去。

    曹操木然的站在原地,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悔恨:既是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戏志才回光返照,感动于对方就算如此也要跑来劝谏、又在恨自己刚才为何魔怔了一般,止步不前,任由戏志才一个人站在远处。

    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如潮水般充盈在曹操心间,那股熟悉的酸涩,依稀记得上一次品尝还是在许多年前,那一年,他真正开始体谅叔父的良苦用心、那一年,他叔父病殁。

    下邳城的西门此时悄然大开,像一只张大嘴的狰狞巨兽,漆黑的看不到尽头。乐进半蹲在原地,手旁隔着那柄长长的斩马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看着前方。忽然,黑漆漆的城门洞中有人挥舞了两下火把,就像是一个信号,乐进立即从原地跳了起来,拿起长刀往前猛地一劈,发出尖唳的破空声。

    “杀!”

    乐进的部下都与他一样好勇斗狠、粗犷刚烈,此时在乐进的带领下,一个个如出闸的猛虎般咆哮着往城门冲去。

    数十步的距离,两千余人很快便杀入城中,一路上畅通无阻,不单连敌军、就连接应的人都没有。乐进敏锐的发觉到了异常,抬头四顾,才说了一个‘散’字,便有无数箭雨从城头、从旁边屋舍飞射下来。

    乐进身形敏捷,矮小的身子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只一个低身便扑进最近的一间屋舍之中,一下子撞开了挡门的几名士卒。他先是手刃了数名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卒,然后顺着楼梯小步踏上。

    屋外不断的传来凄厉的喊杀声、还有许多人效仿主将乐进,以蛮力撞开屋舍的大门,杀进屋中进行肉搏。与外间的嘈杂相比,屋内却是异常的安静,连脚踏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是临城门街上最大的屋舍,待在里面的正是都伯杜普,以及负责配合城上关羽、调度街上伏兵的军司马士仁,从乐进闯入屋中,到杀掉楼下卫士已过去好些时候了,杜普这时依稀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精神一震,立即招呼手下持着弓弩守着楼梯口。

    “不急。”士仁按了按杜普瘦削的肩膀,沉着的说道:“等他冒头。”

    杜普咽了口唾沫,他是士仁从徐州本地招募的兵,因为生计窘迫,不得不暂且丢下幼时花大代价学到的几笔字,拿刀穿甲当起了兵。士仁总是笑话他文弱胆怯、性子不够沉稳,当不得兵,以后有机会要推荐他去关将军那里做个帐下吏。但杜普不想去做刀笔吏,他反倒觉得安安心心做个小兵也挺好,等战事了了,他就继续去读他的书。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杜普不明其故,刚想探头过去,却见两个人影从楼梯口飞快的跳了出来!

    “射箭!”杜普立即下令道。

    十数只箭矢纷纷射向那两道身影,发出几道沉闷的声音。

    士仁感觉有些不对,刚要说话,却见哪两道身影两个声音也没有,才跳出一段高度,紧接着便颓然的落了下去。原来那是被人故意抛上来的两具尸体,乐进就在此时,趁着诸人来不及换箭的功夫,从尸体跌落的空隙中跃了上来。

    那把长长的斩马刀,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明艳的光,照进了杜普的眼睛。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难而上

    “至临阵援鼓,毅然不少假。”【续资治通鉴宋仁宗嘉六年】

    杜普的头颅被一刀砍下,一腔热血四处喷溅,士仁被杜普临死前推得踉跄,目瞪口呆的看着乐进浑身浴血,手提长刀,像是从地狱中来的杀神。飞旋半空的头颅悠悠转了两下,骨碌碌掉落在地,被乐进一脚踩住,杜普紧闭着眼睛、了无生机的一张脸正对着士仁。

    “杜普!”士仁惊骇的脱口道,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初他在小沛奉关羽之命募兵,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怀揣着一支笔、几根散乱的简牍就要来从军。从看到杜普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适合战场,他也曾向关羽推荐过这个读过书的年轻士人,奈何事与愿违,有些人终究无法坐上适合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是个性情坚毅的人,刚要往前一步,就被乐进狠厉的眼神吓得后退。

    “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城头我没登上去过?何况是你这破房子?”乐进不屑的呸了一口唾沫,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对面还站着十来个人,他却浑然不惧,反倒像是自己在围攻对方。他刚才以一击之力威吓到了众人,趁此将长刀倒插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一把正常的短剑,口中说道:“我告诉你们,老子带的兵,从来不怕攻坚陷阵!”

    正说着,乐进便提剑冲了过去,士仁自知不能弱了气势,咬着牙呼喝一声,鼓舞部下跟着冲了过去。

    乐进嘿然一笑,他仗着身材短小,在狭窄的二楼得以灵活转身的优势,弓着腰,先凑近一人身前,把剑往对方小腹中送入数寸。然后一边绞动着对方肚肠一边顶着对方,利用对方作肉盾往前猛冲,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跳落到一边,乐进再趁此拔出剑刃,回转身来四处挑杀。

    一时间刀光剑影,在阁楼上影影绰绰。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城门处的许多地方,在一开始的惊慌之后,乐进的部众很快反应了过来,街面上有箭矢,他们就闯进临近的屋宇里去;城头有人疾呼着关门,夏侯渊便亲自站在城门洞里指挥,命人顺着城门楼梯攀爬。

    夜袭战被打成伏击战,很快又变成攻城战,局势急遽变化,最是考验领兵将领的应变能力。

    “埋伏就埋伏!”夏侯渊生的文质兼备,面白无须,高高的个子,一身札甲穿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他毫不慌乱的站在原处,无疑给了许多人吃了颗定心丸,他斩钉截铁的说道:“进了城,岂有再出去的道理?乐文谦都不见出来,我若是走了,岂非陷人于死地?”

    说罢,他又狠狠一挥手,厉声道:“都给我上!先把城门拿下来,些许小卒,咱当年不是没打过,今夜更不惧他们!”

    “谨诺!”其弟夏侯廉慨然抱拳,然后拔剑招呼一众亲卫,亲自带领他们往城头杀去。

    徐州豪富,就连下邳的城门楼都是以白石为础、涂以白漆,时人多忘其门本来名号,常称其为‘白门楼’。

    校尉关羽命人搬了个胡床放置在白门楼上,在哪里,他可以坐观城头、俯瞰全局。此时在他眼中,夏侯渊拥堵在城门,进退不得,乐进所部受困于城门附近街面的伏兵,纵然已开始组织人手冲入屋内,但大多数都没有撞开屋门的能力,只好躲在屋檐下苦苦僵持。

    局势看似对己方很有利,纵然夏侯渊等人坚持不退,在关羽看来,那也只是负隅顽抗,只要自己守住这城门……

    “将军!敌将带数百人往城上杀来了!”斥候趴着城墙往外冒出半个脑袋,小心观察过后,背负着弓箭跑来请命。

    关羽坐在白门楼前的平台上,四周燃起的松木火把的火光将他的脸庞照的通红,他轻抚长髯:“敌将是谁?”

    斥候道:“属下不知,只听见他们称呼‘夏侯将军’。”

    “当是夏侯渊无疑了,其坐不住,要亲自上阵了。”关羽身形一动,从胡床上站起,道:“我去会会他。”

    “将军!”身后一个少年忽然出声道,他与关羽有七八分相似,年纪约在十六七岁之间,怀里抱着把长刀:“将军身为一军之主,不可轻动,还是让在下去吧。”

    关羽立即摆手道:“你不行,夏侯妙才五年前便随曹操起兵,大小征战不断,用兵机变,岂是你一个孩子能对付的?”

    那少年正是关羽长子关平,当年关羽杀人潜逃,留妻儿在河东老家,后来河东遭遇白波黄巾,妻子死于逃难途中。关平在处理丧事之后,千里迢迢赶去寻父,后来一直跟随在关羽身边。关平生的高大健硕,只是他年纪轻轻,关羽仍将他当孩子看待。

    在军中关羽不让关平称呼他为‘阿翁’,而是要以寻常将士对待,故而关平以下属自称。此时关平脸色一红,正要说话,却见关羽一把拿走怀里的刀,用不由拒绝的语气说道:“你留在此处。”

    说完,便点齐人马下楼迎战去了。

    “果然有伏兵……”曹操得知这个消息后眉头紧锁,他身披大氅,立于帐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下帐内的灯火与人影,几名随军医者正在烛光下小心商议着病人的病情。浓浓的药味在一旁若有若无的传来,随后,曹操转过身来,目光凝视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志才诚不欺我啊。”

    “接下来该如何,还请曹公示下。”厉锋校尉曹仁、陷陈都尉于禁、都尉李乾等将聚在身周,皆静候着曹操的军令。

    “妙才做的没错,此战关乎胜负,绝不能退!”曹操吐了一口气,重重的说道:“子孝,你即刻点兵,带所部人马进攻东城!文则,你所部最为严整、能临危不乱,此刻由你带所部兵马往西城相援。去告诉妙才,不计死伤,也要给我攻占下邳城!”

    “谨诺!”诸将轰然应命,声音整齐划一。

    曹操这才点了点头,复又问向从事王必:“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王必立即躬身说道:“今夜开战之前,属下便将刘备派来传信的信使放入城中,想必此时田豫已经知道盱眙、淮阴的战事了。”

    “上兵伐谋,田国让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办的。”曹操负手而立,对眼前的战局似乎漠不关心,反倒是格外自信的样子:“我与刘备的这次交锋,还不是生死之战。”

第三百六十五章 善之善者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兵法谋攻】

    当曹仁、于禁等生力军带着精锐的青州兵大举攻城的时候,沉寂的下邳终于被惊醒了,城头灯火幢幢,人影绰绰,不断传来惊慌的呼喝声。彼等将校大都知道今夜要设伏,但都没想到曹操过分狡猾,竟只派了一支偏师入伏。如今下邳城两万守军有大半被关羽调去西门,剩下的均分三城,一边城墙仅有三四千人留守。分摊开来,根本招架不住。

    曹军的精锐,无论是下邳城原有的徐州军、还是刘备带来的旧部心里都清楚,当年曹操怒而兴师,杀得徐州流血漂橹,就连作战强悍、被陶谦倚为助力的丹阳兵也是曹军的手下败将。如今丹阳兵被关押在城中,城头上站着的守军大都是田豫从东海、彭城等国调集来的郡国兵。

    平日仗着人多势众、高墙深池,他们尚还能抵抗一二,如今兵微将寡,城下冲杀上来的又是虎狼一般的曹军。当一个守将在转身逃跑时被曹仁砍翻在地后,余下的部众不是惧怕的跳墙而走、就是弃兵跪下求饶。

    曹仁先是命人捉住了一名军司马,问清城中详情、尤其是被关押的丹阳兵离此地不远后,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向身边亲卫们喝道:“去!先将丹阳兵放出来!”

    城门告破后,大批曹军源源不断开进城中,如蚁聚般占据了城楼,曹仁凝目眺望,隐约听见西边城墙仍有杀喊声,便命人点火焚烧城门楼。没过多久,滚滚浓烟垂直升起,火光冲天,北城、南城守军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有的结伙往城外逃去,试图通过泗水朝下游逃脱,结果往南的逃兵正好落入都尉李乾、曹昂、曹纯等人包围之中,其结果可想而知。

    东城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关平心知不妙,连忙对人吩咐道:“快,快去打探!告知田公!”

    城墙楼梯上的关羽此时正与夏侯廉搏斗,他刚一刀砍断夏侯廉的右小臂,正欲进一步斩向对方脖颈,目光忽然瞥见远处城头火起,心里顿时乱了一拍。

    夏侯廉自知不是对手,趁着关羽短暂分神之际,抱着右臂的伤口,顺着楼梯踉跄而逃。

    关羽没有理会这个对手,才一交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对方粗疏平常的身手,绝不会是曹操的臂膀夏侯渊,当下也没有了继续追击的念头。

    城门告破之后,曹军沿着中央街道贯城而来,进逼西城。夏侯渊、乐进等人也一鼓作气,派出数量稀少、视若珍宝的重甲军士迎城而上,城上仍断断续续有不少飞矢落下,曹军凭借甲厚,继续负箭而上。待到登上白门楼,却发现其上除了一个都伯以外,再无更高等级的将领。

    主将关羽、关平等人此时正沿着城墙往北而去。

    夏侯渊登上城头,立即安排人手准备防务,向曹操通传捷报,他环顾四周,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矮小身影,心里忽然一慌,忙问道:“乐进呢?”

    旁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匆匆从城下抛上来说道:“乐将军追击城下设伏的军司马,往城北去了!”

    听到乐进无事,夏侯渊刚放下心来,紧接着又是一惊:“快叫他回来!”

    关羽带着关平以及两千部众来到北门的时候,骑都尉田豫已然在哪里勒兵等待了,他此时也是短衣披甲,骑在马上凝望着北边寂静无声的夜色。田豫适才来时也与曹军在城中进行巷战,身中数创,幸而未伤及要害。见到关羽等人来了,他这才收回目光,心灰意冷的一笑:“云长,我们走吧。”

    “走?”关羽逼进一步,手里提着刀,冷然道:“为何要走,我们还没输!曹军不过是入了城,我等在城中尚能组织数千人马,依托巷道,如何不能退敌?”

    “输了。”田豫重复着说道,他此时倒不急着催促南逃,反而是站在城门之下慢条斯理的跟关羽解释道:“袁术在淮阴击败了刘使君,如今使君已与张翼德、陈元龙等人退兵海西……我们已经输了,下邳城守或不守,都已无关乎大局了。”

    关羽眉头竖起,面色深沉如水:“消息属实么?”

    “今夜交战之前,信使从此门入城送来的。”田豫淡淡的说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是曹操特意放他进来的,淮阴的消息,曹操也知道了。”

    “既然是曹操特意放进来的,消息就可能是假的。”关羽说道。

    田豫转过身来,特意环顾了一周,看了看门内门外,四处皆是火光以及刀兵交击的声音,唯独此处安静非常。这时,门外跑来一名骑士,他面见关羽、田豫,在马背上抱拳道:“禀都尉,城外没有伏兵。”

    “我也希望这是故意用来乱我军心的计谋,但是你看……”田豫颔首,表示了解:“这偏就是真的。”

    关羽紧皱着眉头,不明白田豫猜测的根据是什么,且听对方继续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徐州的战局从曹操南入琅邪国开始,就不在于下邳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不在于我军与曹操之间的胜负。而在于刘使君在淮阴能否成功抵御袁术,若是能,沛相田子泰就会自西来援我军,若是不能……这会,田子泰应当接到消息,往淮南去了吧。”

    “这凭什么!”关羽不忿的说道:“玄德公一心为了汉室,夙夜忧叹,朝中也不乏陈公、孔公、郑公等人为之声援,朝廷何故厚此薄彼!”

    “凭什么?”田豫有些觉得好笑,回过头来看向关羽:“就凭那曹孟德也是一心为了汉室,就凭他在朝中也不乏一众颍川士人为其伸张!就算是强势如天子,也要从中顾虑、权衡,若是二者不能并存,只能留一个最强者助朝廷在兵出关东时摇旗相援、除暴靖难,那就索性让我军与曹操分出高下!”

    关羽被田豫这一连串的话语说的愣住了,他心里不由得想到,这不是一场战争么?如何还关系到了朝廷最高层的权力争斗与利益纷争?

    他到底是阅历太浅,尚且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战争,永远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有时候发生在局部的一场战争,往往在还没开始的时候,胜负就已经在千里之外注定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屋漏连雨

    “此所谓福不重至,祸必重来者也。”【说苑权谋】

    “云长。”田豫知道这对于关羽来说很难接受,不免缓和了语气:“有些人看到的或许只是这下邳之战,而有些人却能往更高处看,只有看得多,才不会做错、才能知道该怎么做。据我的猜测,朝廷的策略或许是想让曹操守兖州,抵御袁绍、刘使君守徐州,抵御袁术,再联合刘荆州、蓟侯等人,合击袁氏,廓清天下。可人心难测,同样的战功,你一份,我一份,虽是公平,但若是没了你,我一人独占两份,岂不更好?”

    “曹孟德!”关羽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咬着牙,恨声说道。

    “走吧,他好歹给我等留了条路,不至于无法收场。”田豫苦笑着说道,一边已经拉起了马缰,刚才他之所以在城门处安之若素,不急着逃跑,就是因为他笃定曹操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不免将曹操与刘备做起了对比,忍不住感慨道:“此人对时机、分寸、人心,把握得极好,我输在他手上,倒也不冤。”

    两人在门下又等了会,直到士仁负伤带着最后一批人赶至,田豫便再也不等,催促着起行。

    “不等陈公玮了?”关羽看着后方匆匆追过来、却又在途中被人拦下的乐进,心里叹了口气,出声问道。

    陈,陈公玮是陈登的长辈,早前曾助田豫诛杀曹豹、控制下邳国,如今不仅不见田豫带他一起杀出来,好像也没有等他一同出城的意思。

    “不等了,下邳陈氏可不好等。”田豫听着身后城门戛然关上的声音,两腿下意识的夹了下马腹。

    众人脚步加快,沿着官道往西而去,走了半晌,关羽忽然疑惑道:“这不是往海西去的方向。”

    刘备所逃往的海西县属于广陵郡,却位于广陵的最北、下邳的最东、东海的最南端,东临大海,地接东海、广陵、下邳三郡国,人口虽少,但位置优越。原本只需找到船只,顺流东下,便能抵达海西,可田豫偏是带着他们往西边走,这让关羽不甚明了。

    听了这话,田豫抬眼四望,接着寥落的星光再次确认了一遍方向,他看见苍茫茫的夜色寥廓,东边启明星忽闪忽暗,天尽头开始出现一线曙光,深黑的山峰与蔚蓝的天空开始泾渭分明:“我们不去海西,去沛国只有去了哪里,我们才不会被真正抛弃。”

    经过一番打扫过后,曹操走进了这间下邳相所居的府邸,对王必下达着接下来的军令:“让子廉在东海多征集粮草,琅邪的事多看顾点,但得少管,吕布若是来了,让臧霸自去应付。还有淮南,妙才用兵神速,天亮以后,即刻带兵去盱眙,配合田子泰等军进攻袁术,不得让其过淮河一步,我等务必要做出表态来……对了,陈公玮呢?”

    陈身着宽袖深衣,步履翩翩的从后堂走了出来,对曹操拱手说道:“多年不见,曹公安好。”

    “公玮。”曹操昔年曾在雒阳见过陈、陈等公族子弟,虽然他们都只跟袁术玩得好,与袁绍关系不深,但在这个环境下,能叙旧谊就是一个莫大的优势。曹操知道要获得徐州豪强的支持,少不得陈从中搭桥穿线,于是热情的迎了上去,说道:“我还以为是我治军不严,致使你跟田国让走了呢。”

    “曹公这是说的哪里话。”陈眯着眼笑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我可是一直在等曹公呢。”

    “等我?哈哈……”曹操客气的笑着,邀请对方入座:“汉瑜公近来如何?”

    “主公!”正说着,只见陷陈都尉乐进、行中军校尉史涣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曹操眯眼看去,见两人的表情虽是同样焦急,但也有细微的不同,乐进摆出的焦急隐然透露着不甘,而史涣则是带有一丝惭愧。他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先是向正要开口告罪的史涣一摆手,轻声说道:“公刘先下去吧。”

    早在曹操刚开始发迹、担任雒阳北部尉的时候,史涣就以门客的身份跟随左右了。如今身为中军校尉,执掌亲兵,贴身保护曹操的安危,却连乐进都拦不住,着实让史涣惭愧。

    曹操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心里已然有了些许不悦看来得有个更贴身的护卫看守门户才行了。

    陈在一旁观察着,不发一言,他素有耳闻,知道乐进是曹操的爱将,提拔于行伍之中。只是他从未听说乐进除了打仗勇猛以外还有什么出色的谋略,而作战勇猛,每个军中都有这样一两个先登死士,为何独独是乐进?这个疑问直到亲眼见到曹操与乐进二人站在一起之后,才算是有了眉目。

    他十分自觉的选择了回避。

    “主公,关羽等人败逃,士气尽丧,何不让我带兵去追?”陈走后,乐进几步走到近前,两人相对而立,他抬头看着曹操,十分费解的说道:“若是任由彼等南下,与刘备残军合兵一处。在我军即将对付袁公路的时候,其在一旁也会对曹公造成不小的麻烦。”

    “刘备没有那个机会,更没有那个实力。”曹操轻描淡写的说道,似乎并不把刘备放在心上,他笃定的说道:“我若是田国让,就绝不会去海西寻刘备,与其去海西,倒不如去沛国找自己本家来得万全。田畴如今虽是进军九江,但其下只有三千多越骑营兵马及数千郡国兵,声势不大,若有田豫、关羽一旁相助,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乐进忍不住说道:“可这样岂不是更麻烦?”

    “是啊,谁教事已至此呢。”曹操得意的笑了一声,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门外匆匆走来一人,正是曹操指定侍奉戏志才的主治医者,他一脸忐忑的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戏公……病故了。”

    “你说什么?”曹操身形一震,险些瘫软下来,乐进赶忙扶住了他,而曹操这时却已经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志才啊!”

    戏志才死于风寒,这种病病情多样,本就难治,又无名医,迁延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福气了。曹操结果戏志才临终命人口述的遗书,才打开看了两眼,便紧攥成一团,哭嚎道:“他这是劝我以保全汉室为念呐……志才一走,我以后又将寻何人问计、以定大事?”

    在场众人也不免唏嘘不已,戏志才在军中低调随和,从不拿架子,很受众将信赖,如今他因病早亡,实在让人扼腕。夏侯渊、曹仁、曹昂等人闻讯后匆匆赶至,劝慰之余,不免心下黯然。

    未等曹操心境平复,很快又传来了一个噩耗。在山阳郡的荀传来快马急报,言及兖州刺史田芬声讨曹操欺压主官,僭越一州之权,残害名士等罪名,邀原青州刺史臧洪领兵南下讨伐。作为讨董联盟的发起人与誓师人,臧洪在中原名望隆重,他的到来,立即让兖州东郡、济阴、任城等郡国举旗响应。

    留守兖州的徐翕、毛晖等将,以及各地豪强也纷纷起兵,曹操的亲信、济北相丁冲不敌国内叛军,东逃泰山寻求夏侯的庇护。数日之内,兖州全失,只剩下寿张令程昱、东阿令枣祗,以及范县、昌邑等县守军尚在顽抗。

    在山阳昌邑的荀第一时间调夏侯回师,与丁冲回到济北抵御臧洪,连杀数百人,这才勉强止住国内骚动。而与此同时,最让曹操等人不敢相信的是,他自诩可以托付家小的挚友、陈留太守张邈,也带着朱灵等人起兵,进军济阴、甚至南下梁国了。

    “啊!”曹操呆愣了半天,突然按住了额角,痛苦的大叫了一声。

    “曹公、曹公!”众人吓了一跳,又是手忙脚乱的凑过去看望、又是连呼旁边的医者上前。

    “我的头!我的头!”曹操头痛欲裂,露出一副狰狞的表情。

    “快来人,曹公的头风犯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家国两泰

    “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庄子让王】

    河南,雒阳。

    军师祭酒郭嘉从急停的马车上甫一下来,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冲身旁车夫抱怨道:“雒阳的尘土比颍川的大多了!”

    在门下等候的河南尹骆业上前迎了过来,笑着说道:“河南闹旱,土地焦燥皲裂,驿道来往不断,自然要多些尘土,等来日多下几场雨就好了。”

    郭嘉好整以暇的看了态度热切的骆业一眼,像是看到什么新鲜事物了一般,骆业一愣,只见郭嘉忽然往前一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骆业赶忙凑了过去,郭嘉嘿然一笑,微微躬身在他耳边说道:“我实在不明白,河南闹旱,骆府君是如何笑得出来的?”

    骆业堆在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郭嘉这时将身子直了回去,装模作样的往四周看了看,明知故问道:“雒阳令杜君何在?”

    雒阳令杜袭近日正在仿照关中的成功案例,亲自下乡指挥百姓捕捉蝗虫、集体开挖渠道深井、从事田间劳动。骆业僵立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话回答了就是自取其辱其实从他来到这里就已经开始了。

    郭嘉面容渐渐冷淡了下来,看向对方,毫不掩饰眼底的不屑。骆业是马日那伙关西士人的成员,以前马日还在时,尚且能摆出中二千石的架子与前将军朱一争高下。如今马日因病引退,朝中关西势力一蹶不振,骆业自然要收敛锋芒,与郭嘉等人修复关系了。

    “奉劝府君一句。”郭嘉径直走过尴尬的站在原地的骆业,忽然回过头来,含笑说道:“如今正是勤劳王事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

    骆业脊背发凉,他作为中二千石的地方高官,居然被一个军师祭酒给挤兑的无地自容。他也不敢久待,随手一揖后,便匆忙告辞离去。

    郭嘉进去的时候,苍头们刚刚把蔺席竹簟用湿布擦拭了一遍,大汉前将军、领豫州刺史、钱塘侯朱在炎热的秋日披着一袭宽袖的织锦深衣,开襟处露出一片尚未松弛的、几乎可以比拟年轻人的胸腹。

    “看样子君侯是有成策在胸了。”郭嘉笑着打量了老当益壮的朱一眼,大大咧咧的行了一礼,复而自行寻了个位置坐下。

    “我哪里有什么成策,不过是一想到有你为我定计,便什么事都不担忧了。”朱乐呵呵的笑着,颇有些老而无赖的样子,他本也是不拘小节的人,自与郭嘉熟悉过后,两人之间便不讲究虚礼客套了。

    “君侯这么说,在下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郭嘉苦笑着说道,伸手拿起一杯倒好的酒水,凑到鼻子下嗅了嗅,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使人未饮先醉:“这酒倒是香醇,听说河北有避暑之饮,可是此酒?”

    朱脸色变了一变,不耐的说道:“一伙公家小儿不知黎庶疾苦,就喜欢弄这样的玩物,切勿提他!”

    所谓避暑之饮,据说最先源自渤海、后来传至邺城,起因是天气炎热,公家子弟们热得受不了,于是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盛夏三伏之际,一共宴饮,直至酣饮极醉、意识无知无感之后,便可避一时之暑。

    郭嘉一开始听到这个逸闻的时候简直啼笑皆非,觉得这些人是不是被今年的太阳给热傻了,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来,还传成一段雅事。他虽然也有些不羁,但也不至于用这个方法哄骗自己,但鄙视归鄙视,郭嘉心里还是对河北高门喝的酒水颇感兴趣的。

    “那就说正事。”郭嘉难得主动正经了一番:“兖州变乱,乌桓、袁绍勾连共讨公孙瓒,袁术又在淮南胜了刘备一场。君侯奉诏坐镇关东,如今局势不稳,是该有所作为才对。”

    朱面有难色,道:“河南、颍川、河内等地皆收复不久、又突遭旱蝗,粮草少缺。我如何不知时下不能作壁上观?只是倘若我一出兵,则粮草后继无力,见不到成效倒还罢了,若使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流民又过不下去,我就真的罪莫大焉了。”

    “粮草确实是一大疑难,我从汝南来时,汝南、颍川两郡府君皆言称府库粮少,不足以支应太大的战事。若非这次是天子有诏,不得不征伐淮南,刘府君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光景动兵。”郭嘉纵然智计高绝,面对粮草这种刚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来他还想过以战养战,靠劫夺陈留等地的府库为军需。可一想到就连河南都受旱灾,兖州的饥馑也好不到哪去。

    “今年朝廷是不会大动刀兵了,旱蝗刚过,一切都要以修养为主。关东这里府库告竭,只有陈国还算富余,只是该处要预备赈济,不可轻动。”朱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眼前就是一个大好良机,可以让他与曹操东西配合、一同进取兖州:“老夫曾上奏请示过国家,国家也是这个意思,要与二袁决战,最早也得等明年。现下这个时候,还是静观彼等征伐吧。”

    郭嘉沉吟不语,良久,忽然缓缓说道:“这是国家的意思,那君侯的意思呢?”

    “怎么?”朱一愣,下意识的说道:“我岂能与圣意相违?”

    “国家虽说不能大起刀兵,可没说君侯什么都不做,手拥大军而逡巡不前,放任关东局面失控。”郭嘉轻笑一声,胸有成竹的说道:“这可不像君侯你的作风。”

    朱颜色一整,与郭嘉对视着,忽然开口大笑了起来。

    郭嘉也跟着笑了,他知道朱必会不甘寂寞,参与兖州之战。要知道朝廷在关东派驻的兵马,算上田畴、樊稠所部、以及各郡郡兵,也才三万七千余人。其中五千人由张杨故将杨丑率领驻守河内,一万五千人分散在豫州。河南位置枢要,有兵马万人,只要分出八千人,与陈相种邵合兵一万,从西、南两个方向进军陈留,一应粮草军械皆先从富裕的陈国府库中支取,暂时调动一下应急粮谷。

    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拿下兖州,但夺下陈留,为东边声援一番也足够了。

    “郭奉孝啊郭奉孝。”朱拍着大腿,一边笑一边说道:“若非我深知你的为人,我倒还真以为你是别人派来的说客了。”

    郭嘉面色不改,依旧是洒脱的笑着,只是那双清澈漆黑的瞳仁,却忽然深了不少。

    “也罢,索**已至此。”朱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老夫不出兵也不成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窥觑南人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楚辞九章】

    建安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上林苑。

    扶荔宫始建于孝武皇帝元鼎六年,其年大破南越,移栽岭南大量奇草异木、其中便以荔枝为盛,故称扶荔宫。只是这种南方佳果不适应北方气候,纵然长成,也是南橘北枳。后来随着世事变迁、时移俗易,上林苑遭到几次废弃与战火,园林荒芜,其中杂草丛生,许多花木被农家伐去作柴。

    如今硕果仅存的,只有几十株百龄古树,巍峨高大,人视其有灵,故而免遭劫难。

    其中,便有几株高大的白果树,三两成长,粗壮高大犹如殿柱,延展垂苏犹如伞盖。此时正当秋日,白果树黄叶纷飞,遍地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地上仿佛铺满了黄金。秋风一过,数不清的黄蝶在空中飞舞,煞是好看。

    这一日,成功渡过旱蝗,大小事务逐渐清闲下来的皇帝,忽然起了休憩的兴头。想着秋日里唯有丹枫黄叶可看,后宫诸人一年也出不得几次未央宫,于是便携着董皇后与伏、宋两位贵人幸扶荔宫赏秋叶。才预备好銮驾,皇帝又惦记其皇姊、万年长公主刘姜,以及居住在上林苑离宫中的皇嫂、怀园贵人唐氏,便派遣左右驸马都尉驾车去传。

    时有黄门侍郎种辑提出非议,说是驸马都尉专驾副车,不适宜作为传达使命的人选,为长公主驾车也属非礼。种辑出身河南种氏,与左冯翊种拂、陈相种邵是表亲,种氏子弟似乎生来都有耿介不阿、不知变通的脾性,此话一出,同样是黄门侍郎、关系跟皇帝更亲近的法正、射援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果然,皇帝当时有意无意的看了种辑一眼,说道:“长公主近日说她府上御者不良于行,此时遣驸马都尉过去,正好驾车过来。”

    种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

    池子里的莲花已经枯萎干瘪,只剩黑色的枝蔓朽烂在水面上,时有秋风拂来,满院子里尽是萧瑟之意。长长的步桥弯弯曲曲的架在水面上,通往池水中央的水榭,水榭里轻纱帷幔、随风起伏鼓动,里面人影幢幢。

    身着朝服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靠岸的尽头,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平静的池水倒映着他英俊的侧脸,时或有游鱼经过,但很快便消失在池水中,那一甩尾引动的波澜,搅乱了倒映的容颜。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是几声少女的嬉笑,穿着罗衫的侍女走到年轻人身后立住,嬉嬉笑笑私语着。而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笔直的站在水边,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容温柔淡然,就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暖玉,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是周都尉么?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都尉入水榭一叙。”

    周瑜转过身来,面对两个美貌婢女,他目光清澈,没有任何亵渎之意。跟着走到水榭中央,帷幕之后,影影绰绰的端坐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声音清丽婉转:“是庐江人周瑜?”

    周瑜彬彬有礼的答道:“正是在下,陛下诏使在下请长公主动身赴上林苑赏黄叶。”

    “不急。”长公主应该是唯一一个敢奉诏不趋的人了,她忽然问道:“你看我这水榭的景色如何?”

    周瑜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水面开阔,不时有风吹来,近处是残败的荷叶,岸边是瘦弱的柳树。他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长安有这样的布置倒也难得,隐约之间,颇有江南屋舍清幽的意境。只是这样的幽静,未免也太廓清了,反倒显得冷清。”

    长公主沉思片刻:“冷清?你是在说我清高了?”

    “不敢。”周瑜还是温文尔雅的笑着:“只是长公主大好年华,应该多看看世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从中感悟到趣味,而不是局促于一方小小的水榭。”

    长公主沉默得更久了:“可世间风物,看多也是无趣。”

    “这得要看是什么了。”周瑜坦然的抬起头,隔着纱幕,与幕后的人若遇若无的对视。他平静的目光中自有一股旁人所没有的风采与自信,加上他出色的外表,不错的谈吐,凭借这些,周瑜足以俘获任何男男女女的心:“闾里风情有黎庶的趣味、山川鸟兽有天地造化的趣味、就连庙堂之上,也有一番趣味。”

    “满朝公卿,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每日就只知争些虚名私利,庙堂之上能有什么趣味?”

    “长公主偏颇了,譬如在下,乃庐江周氏子弟,自幼便以兴复社稷为己任。若是入朝为相,则辅佐明君,治理万民、若是在外为将,则戍守沙场,封狼居胥,卫我疆土。”周瑜自信昂扬的说道:“为相有为相的乐趣,为将也有为将的事业,哪怕是一郡太守,或是一县令长。只要心怀天下、忧虑黎庶,做起事来,便处处都有乐趣可言。”

    这些话语,曾是在舒县时,他与孙策畅论怀抱时的言谈。只是没想到少年意气风发,当年的激扬之辞,却深深刺激到了坐在纱幕后的人。

    纱幕中忽然有些微动静,周瑜仿佛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香气,隐隐约约,他看到那个长衣宽袖的女人在帷幕后站了起来:“你若真有这一番志趣,也不枉陛下着意栽培你一场。”紧接着,长公主复又说道:“不派侍中、侍郎、也不遣内谒者令、小黄门,偏让你这个驸马都尉过来,你心中当知其中深意?”

    “在下明白。”周瑜心头一动,坦然答道。

    “明白?”长公主轻笑一声,讥讽道:“可见你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着意为之罢了。你这样人的乐趣,也是落于庸俗。”

    其实说起来,周瑜早在凉州的时候,就从贾诩客气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了端倪。皇帝想从年轻俊彦中择选姐夫,又屡加暗示长公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政事,确保其夫婿在成婚后不会在仕途上闲置冷落。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与皇室联姻,实在是一件百里无一害的大好事。

    周瑜是个自信的人,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天下没有他配不上的女子,这其中包括长公主在内,所以他潜意识里也不觉得这是高攀。另外,周瑜还是个自尊的人,他宁肯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功业,也不愿意凭借着与皇帝的亲戚关系一步登天。

    所以对于这件亲事,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看法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怀瑾握瑜

    “”【】

    “大丈夫志在天下,靠祖辈恩荫得来的功绩,算不得本事,靠自己得来的,那才算不一般。”周瑜朗声说道:“虽说是圣命难违,但男儿志向,到底得靠自己!不然,不单在下心中过不去,纵然是他乡故友,得知此事后也会笑话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乘了东风。”

    刘姜沉默了一会,即便心中想过千万个场景,也没想过会有一人不稀罕与皇室结亲。这不是他自视甚高,而是与她成婚以后所带来的政治利益,远是任何一个豪强奋斗数代都得不来的。她注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的长公主,她的夫婿,即便不能是心中所爱,也得是个绝代风采的人物。

    想到这里,刘姜不免又联想到那一段心中隐藏许久的情愫、还有皇帝的薄情。她喉头暗暗发苦,忽然从周瑜的话中想到了什么,忙问道:“你真是这么想?”

    周瑜坦然道:“在下自诩为人磊落,从不虚辞应付。”

    “怀瑾握瑜。”刘姜有了想法,意味深长的说道,忽然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将纱幕拉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清婉的容颜:“朝中人都说你是‘美周郎’,就连陛下都夸你文武兼备,依我看,你确实担得起这玉名。”

    简单的一瞥后,周瑜匆匆移开目光,回之以淡然一笑,也不谦抑,像是默认了这番赞许。

    “你先下去预备,我这就来。”说完这句,刘姜的身影便转了过去,走到水榭深处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周瑜暗地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是可以不在乎做什么皇帝的姐夫,但他不能不在乎违逆皇帝这番美意后,对他、对庐江周氏、乃至于对远在扬州,在明面上仍为虎作伥的孙策所带来的一切不利影响。

    在渭河诏对、凉州杀贼之后,周瑜好不容易得以直接与皇帝搭上关系,稍稍为周氏在朝中博得不少余地,免得彻底为荀氏把控。如今万不能因为这个事,而与皇帝生分了,所以在与刘姜对答之中,他与其说是直抒胸臆,倒不如说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都已不需要分得那么清了。

    纱幕之中,其实不止有刘姜一人,偌大的水榭,单立着桌案、簟席、灯台、香炉及屏风还留有许多空地。兰台令史蔡邕的次女蔡贞姬,刚才就躲在屏风后头,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蔡贞姬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又与刘姜是闺中之友,私下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她嬉笑道:“我看这周公瑾无论是人品、才干、家世、或是官爵,满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其人年纪十九,又与长公主登对,我看呐,陛下是真心为长公主的将来打算,此时若错过了,下一家可就没准咯。”

    “我还怕愁嫁不成?”刘姜坐下抿了口茶,听见‘皇帝为她的将来打算’这句话后,心里有些不高兴,很想说‘他这是在为他自己打算’。但碍于这话太过骇人听闻,刘姜只得生生咽了下去,反唇讥道:“我看是你动了心,若是如此,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我有婚约啦,除了泰山羊氏,谁也娶不了我。”蔡贞姬坐在桌案便,低头摆弄了两下琴弦。她天真烂漫的拿着婚约做挡箭牌,可年纪尚小的她却还不知道,像她这样没有婚姻选择权的女人,说到底,与刘姜也都是一路人。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长公主随口说道,忽地看见垂首抚琴的蔡贞姬,虽然对方并不如刘姜曾经见过的绝色,但那一低头的娴静与温柔,再加上腹有诗书的气质,几乎远胜天下所有女子。这样一个好女儿,连‘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都不知道,就要嫁给素不相识的高门子弟,谨守着三纲五常,平淡无奇的过一辈子,实在让人……感到不值。

    刘姜心里如是叹惋着,有联系到自己的遭遇,心里不知怎的乱了起来,许多不经意间说的话一气儿冒上心头,仿佛是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呢喃着:

    ‘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

    ‘我有婚约啦……谁也娶不了我。’

    刘姜捧着茶碗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她被自己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生生吓住了!

    “殿下、殿下?”蔡贞姬看着刘姜走神了许久,纱幕外也不知何时走来了几名催促起行的婢女奴仆。

    刘姜恍然初醒,看到蔡贞姬一张童稚初脱的俏脸近在眼前,不由笑了一下,伸手往对方的琼鼻上一刮,打趣道:“上林苑的风景美得很,可惜你这次无缘得见,等到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带你去看个遍。”

    上林苑,扶荔宫。

    这几年关中稳定,但朝廷将未央宫修缮都还是勉勉强强、只做到了将前殿、寝殿和掖庭等主体建筑修缮了一番,别的地方实在无能为力。未央宫是如此,上林苑更是如此,除了几处皇帝常去游猎的宫苑得到简单翻修以外,别的地方全部保留了原汁原味。

    毕竟就连皇帝都视而不见,有意不提,其他人自然不会往这个地方钻营,纵然有,也无不是被皇帝严厉训斥。这种勤俭质朴、积极进取的精神在方方面面得到贯彻,逐渐形成了朝廷上下办事的新风气,影响深远。

    皇帝只来过扶荔宫一次,所以此地也只是简单拔除了杂草荆棘、驱散了野兽狐兔,整体还是如以往那般原始。何况这里是种植花草树木的离宫,稍加整顿过后,更显得郁郁葱葱、自然原始。

    几株白果树长在一处四方土台上,土台铺有砖石,大都是孝武皇帝营造扶荔宫时的遗留,砌做围墙的砖上还刻着几行隶字,依稀有‘夏阳扶荔宫……与天地无极’的吉祥字句。那几株白果树高大挺拔,树皮全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褶皱,那满树的金黄树叶,在蓝天之下灿烂生辉,每一片黄叶,都宛如精巧的金片,风一吹,便摇动满树挂铃似的沙沙声。

    穆顺在树下搭起了屏风、铺好了毡毯、簟席、桌案、酒食,指挥着一群中黄门忙前忙后,将这方简陋的环境布置得富贵雅致。

    皇帝并董皇后坐在主位之上,他正亲手折下垂落的一细枝银杏叶,递给董皇后:“这枝银杏叶,到颇衬你鬓发的金步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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