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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章 树下班荆

    “故国从来艳乔木,况甘隐沦绝尘俗。”【银杏歌】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接过那枝银杏叶,轻轻的在指间转动着,目光平静的看着扇形的叶面,头上的鹿角金步摇在眼光下熠熠生辉,与枝头的黄叶相得益彰。目光流转之间,她轻声笑道:“臣妾等终日居于掖庭,许久未曾出宫,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了。”

    “皇后这话倒像是我苛待了你们。”皇帝一笑,将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凭几上。宫中女子一旦入宫便很难再出去,每日与那些几百年的古老宫墙相伴,再活泼的心也会变得冷漠了。以前是自己忽视这一层,如今一切开始步入正轨,却是要时不时的带女眷散散心,培养感情。

    董皇后笑着不说话,目光却是始终未曾离开手上那枝皇帝为他折下的银杏叶,她是个喜欢奢靡享受的人,奈何作为一个乱世的皇后,不得不摆出简朴勤俭的姿态。如今见到这枝再寻常不过的黄叶,心里却是珍视无比,恨不得将它镶上金子、戴在头上。

    她看似随意的将银杏叶伸手递给了身边的长御,转过来对皇帝说道:“陛下忧心天下,臣妾等纵然是受些冷清又何妨?终归是时日还长,以后这大汉无论是何处,都会越过越好。”

    “皇后说的得体。”皇帝眼眸一深,忽然瞧见今日的董皇后穿戴格外动人,头上戴着金饰、简单而不失大气,灿烂的阳光从银杏树枝叶间的缝隙里投射下来,折射出熠熠的光彩。那一张俏丽的容颜在阳光下更是明艳非凡、顾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颇具韵味的皇后衣装,着实让皇帝眯起了眼睛。

    董皇后心里得意,面上却故作自矜的羞恼一笑,低下头去。

    坐于下首的宋都无意间瞥见这副景象,心口处止不住的泛酸,加之她素不喜董皇后的做派,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郭采女吃了一惊,忙向宋都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让心里不忿的宋都消了气。

    皇帝回过神来,瞧见宋都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开口说道:“你看那下面的红枫林倒是好看,我记得你殿中有只陶缸,若是院子里移栽些枫树,红叶倒映在水里,也是相映成趣。此番你让穆顺跟着,与伏寿去枫林那看看,挑两株枫树,再折几枝红枫来,我使人布置到宣室殿去。”

    宋都立时提起了兴趣,她本就坐不住,又眼见台下红枫生发的红火,比起这满地蔽天的银杏叶毫不逊色。此时听了,立即牵起伏寿的手下拜应诺,便叫上穆顺、上林苑令等一行宫宦带引着去了。

    董皇后知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适宜将宫里的那套规矩照搬过来扫兴,兼又在皇帝面前,她也乐得表现出宽厚大方的姿态,便也含笑点头,任由着宋都去了。眼见着宋都、伏寿走后,董皇后这才若无其事的说道:“长公主那派人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个回信,许是有了什么变故,陛下何不再派人去传?”

    “去久了也好,我心中已有成算。”皇帝品了口酒,随口说道。

    董皇后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听了这话,顿时便往心里去了。一个驸马都尉去接堂堂长公主,本就不合情理,更何况又是耽误了这么久。她联系起皇帝刚才仿佛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对皇帝说道:“也不知陛下指派的是哪个驸马都尉,驾车贻误,一会来了,可得罚他。”

    “是庐江周瑜,数月前才从凉州过来,调任驸马都尉不久,不熟悉事务罢了。”皇帝一笑,他难得开口与董皇后聊些前朝的事情,此刻不免打开了话匣:“此人有大才,但到底年轻了些,又在凉州立了功。让他做个驸马都尉,磨磨性子,待过些时日,我另有大用。”

    董皇后笑皇帝说得浅显直白,其实这意思她都懂:“陛下选人用人的眼光,当世人无出其右。周瑜才情孰绝,纵然是在宫中,我也曾听说过几句……据说此人尚未婚配?”

    皇帝目光一闪,轻笑着说道:“皇后想要做媒?”

    “是陛下想吧。”董皇后极具风情的白了他一眼,看起来皇帝心意已定,周瑜与刘姜势必成婚,如今所缺的只是一个由头……接着,她又不免往怀园贵人唐姬身侧空着的位置上看了过去,正要说话,却听内谒者令李坚来报万年长公主已至。

    “见过长公主。”

    怀园贵人唐姬在一旁尴尬的坐了好久,看到皇帝与董皇后‘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酸楚难捱,又不好插进帝后之间的谈话、更不好跟着宋都一干人跑台下去赏枫,于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刘姜,她忙站起向对方打起了招呼。

    刘姜与唐姬数月未见,此时只匆匆遥相对视一眼,遂移步向前走去。

    “周公瑾御术不精,致使皇姐来迟,理应罚他。”皇帝仔细打量着刘姜的神情,竟是一刻也不敢落下。

    刘姜一反清冷的常态,眉眼带笑的说道:“其人得蒙陛下如此看重,区区小事,倒真舍得罚他?”

    唐姬适才听皇帝与董皇后一直在围绕着周瑜说短话长,如今又听到刘姜也是如此,顿觉事情不简单。她也算是高门豪强人家出身,聪慧自不必说,不然也不会在孝怀皇帝登基后迅速获得宠信。只如今她一个寡妇,有些事实在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她站立原地,想借口告退。

    刘姜这时对她说道:“你我许久不曾见面,等一会我自去你的住所寻你。”

    唐姬答应一声,便头也不敢抬的匆匆告退。

    闲人都退下之后,董皇后笑着站起来,亲热的拉住刘姜的手,直言不讳的说道:“周公瑾的才干、姿貌实属难得,不知长公主心中以为如何?”

    皇帝同样是期许的看向刘姜,那幅神情真真的像是兄弟一心为了姊妹的终身大事着想,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这一世只有这一个姐姐,既然断绝了她与傅干的机会,那便要给她配个更好的夫婿作为补偿。本来诸葛亮、法正都是不错的人选,但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直到遇见了周瑜这个各方面条件都近乎完美无缺的男人。

    可在刘姜看来,那重情重义的刘协已然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皇帝的这副神情只让她感到陌生。她也明白,如果继续执着下去,只会与皇帝翻脸,她要将这份不甘咽下去。

    最后,在董皇后的热心做媒下,清冷高贵的万年长公主刘姜、终于作出羞怯的小女儿作态,低声道:“我还能有什么说的?一切但凭皇帝做主就是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娶妇尚主

    “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资治通鉴唐高宗开耀元年】

    次日常朝,关于万年长公主的婚事再次被太尉董承当众提起,在他之后,目光敏锐的司空赵温等人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一众公卿表明态度后,皇帝很是考虑了一番,当即允准了董承的请求,将其提上议程。

    退朝后没多久,没等众人稍加议论,皇帝便径直下诏书给尚书台,进周瑜爵为安平亭侯,食邑六百户,尚万年长公主。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放眼朝中,确实再也找不到功绩、家世、品性、才学都样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了。当然,有些人也不免私下嘀咕,譬如弘农杨氏的杨修也勉强符合以上要求,算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只是为什么不在考虑之列、甚至无一人开口提议,背后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如今正是刚过了旱蝗,关中黎庶愁闷了半年多,也是该有个喜事让人心振奋,只是喜事归喜事,如今府库空虚、汉室未兴,朝廷今后还有许多事要办,过分铺张奢靡的事情还是该免则免。

    由于这是姐姐刘姜的婚礼,人生就只有这一次,皇帝难得考虑到了她的情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亲自驾临长公主府,对刘姜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理解朝廷的难处。

    刘姜莞尔一笑,显得落落大方:“陛下多心了,我本也不喜欢这些虚的。”

    皇帝从刘姜的语气中看出了淡淡的疏离,心里微微有些讶异,他点点头,道:“周瑜是个好儿郎,见到你以后有个可倚靠的托付,我也就放心。你我姊弟,从雒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患难与共、吃过不少苦头,虽非同母所出,情谊却不比他人亲姊弟来的深厚,岂有说生分就生分的道理?”

    刘姜缓缓从席榻上站起,翩然走近皇帝身旁,平平淡淡的说道:“我知道陛下这些年来都很不容易,能有当下光景,不单是苍天、祖宗庇佑,实乃陛下一人材力。我也是刘氏子,不能因私情而忘天下,若是如此,那真是我性情狭隘了。”

    皇帝镇静的看了刘姜好一会,目光扫视着刘姜,似乎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来,半晌,他才说道:“皇姐若真是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皇帝所知,刘姜与傅干相会的次数不多,感情尚处于萌芽,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时候皇帝将其掐灭,虽然会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但长痛不如短痛,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将这段感情释然,以后更会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皇帝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

    说完,皇帝便带着穆顺,转身离去,在离开时,他途径一方琴台,忽然停驻了脚步。桌案上摆着一台古朴的桐琴,旁边一只博山炉正燃着袅袅轻烟,皇帝不知为何起了童趣,伸出手去往琴弦上拨了一下,发出铮然之声。

    “记得当日在雒阳,祖母宫中也有一台琴,皇姐当时为了教我拨弦,把手指都给割破了。祖母怜惜琴弦被污,我却怜惜皇姐……”皇帝叹惋的说着,转过头,刘姜这时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这么好的皇姐,如何就受伤了呢?”

    刘姜面色怔然的站在原地,皇帝早已带着穆顺离开,她却不为所动,水榭里帷幕轻动,似乎还回荡着刚才琴弦拨动的金石之音。

    蔡贞姬仍是藏在帷幕之后,直到人走了才出来,刘姜近来在心中是如何的忧郁,蔡贞姬都看在眼里。此时她也不知该怎么劝导,只好牵起刘姜的手,犹豫了很久,心知此时迟早瞒不住,这才一咬牙开口说道:“我从我阿翁哪里打听来一件事,下辨长傅干被诏拜犍为属国都尉,不日就要往南中去了。”

    朝廷每天的人事调令、任命,少说也有十几条,由县长调都尉,若非对方是北地傅氏,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心里去。饶是如此,在常人看来也只是皇帝对亲信的提拔,但在刘姜的眼中,这却是个让她喜忧参半的消息。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就如周公瑾所言;‘大丈夫志在天下……靠自己得来的,那才算不一般’。”刘姜收敛了感伤的神情,终于恢复了以往那般清明的神色。

    汉代的婚礼遵循古之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征’等,长公主出嫁亦是脱不开这些礼节,在一个个流程走完之后,万年长公主刘姜与安平亭侯周瑜正式结为夫妇。作为皇帝唯一的姐姐,皇室给她的嫁妆可谓慷慨至极,田宅、资财、缣帛应有尽有,加起来可达百万钱。

    宗正刘松亲往府上主婚,各个由藩国客居长安王子皇孙们也结伴而至,加上周氏的一干故交亲友,婚礼虽不至于铺张奢靡,但也算热闹非凡。关中百姓已有两百年没见过长公主大婚的景象了,上一次皇帝亲政、册封董皇后时,礼节一切从简,没有看到什么新鲜,如今长公主的婚事更是成了三辅百姓许久的谈资,久久未能平息。

    新婚夜里,刘姜穿着绮罗所制、绣着十二色的滚边长袍,仪态端庄的坐在榻上。

    未过多时,身着礼服的周瑜推门而至,他缓缓的走进,纵然是再如何胸怀豁达,在面临着这种情况时,周瑜仍是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殿下……”

    “公瑾。”刘姜站了起来,大方磊落的说道:“你我不是君臣,而是夫妻。我大汉尚公主之仪,往往是以妻制夫、女尊男卑,以至阴阳相逆,在我看来,殊不可为。你我既为夫妻,以后便要相濡以沫,不用再做这些虚礼。”

    汉代的公主,往往凭借着独特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在出嫁后凌驾于夫君之上,光是一个尚公主的‘尚’字,就有以卑临尊的意思。不但是成婚以后,夫君要住在公主府,而不是自家的府邸,沦为‘赘婿’,更是在死后合葬、日常生活中深受束缚。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公主背后的君权,压倒了家庭中的夫权。

    这也是周瑜选择作为驸马、获得超然的政治地位与权力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严合双卯

    “佩符岂有玉刚卯,挑药久无金错刀。”【五月初三日雨寒痰嗽】

    有些深受儒家观念所影响的士人不能接受这种女尊男卑的夫妻关系,往往拒绝皇帝的指婚,抗拒皇权,以死捍卫尊严。周瑜也知道皇帝的亲戚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开始也考虑过他与刘姜婚后的关系,如果刘姜真的是那种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的公主,周瑜宁可弃官不做也不会折节受这份屈辱。

    但好在,以他的暗中观察,皇帝唯一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并不是这样骄横跋扈的人。事实也证明如此,在经历了宫室焚毁、辗转流离等衰亡事故后,刘姜无论气度、性情、才识比一般的人更为出色,在很多方面都契合周瑜的择偶要求。

    听到刘姜不肯在府中摆公主的架子、执意以寻常夫妻那般共处,这番风度不仅让周瑜彻底落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更是让他大为动容,他朗声说道:“诺,公主贤良,瑜感佩莫名。”

    随即周瑜换上夫妻间的语气,至此两人没了公主与臣下的隔阂,关系悄然近了一分。说了些话,良宵苦短,两人心智成熟,早已知道该做什么事。

    刘姜纵然一副清高自许的脾性,在心知将要发生的事,仍是不免面红心跳,低头不语。那一抹难得的娇羞使其平添了三分俏丽,周瑜看的如痴如醉,只觉得刘姜虽生在北方,却不比淮南、江东女子逊色多少,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当下周瑜走近前去,正踌躇着该伸那只手,一时眼尖,瞥见刘姜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那块玉看起来年头久远,被雕琢成简单的四棱柱形,四面阴刻着几行篆书,用一条赤绶穿着。周瑜一眼便认出这是块白玉琢成的‘刚卯’,这种物事,上至皇室高门,下至闾里寒室,都以此当做护身符来佩戴,用以辟邪祛病。

    刚者强也,卯者刘也。

    由于‘卯’字正应天子之姓‘’的部首,玉石在五行中又属金,所以‘刚卯’也有‘强’的寓意。当年王莽篡位后时刻忌惮刘氏复位,下令废除民间佩戴‘刚卯’的风俗,后来光武中兴,历代刘家皇帝恢复民俗,甚至将其按不同的高低等级、划分不同材质的‘刚卯’,纳为天子、王侯、公卿百官日常必佩之物。

    此物是两汉以来民间最流行的辟邪祈福的护身符,由于‘刚卯’政治意味浓厚,在曹魏代汉之后,统治者忌惮刘氏,便逐渐任其淹没于历史长河,再不复存。

    长公主仪服同藩王,自然是佩戴高等级的白玉刚卯,在这个吉庆正式的场合,佩戴此物也是礼制所要求的。周瑜并不为此感到惊讶,虽然那块白玉刚卯看起来水色十足,显然时常在手心把玩,不是新物,但也没有多想,而是讶然一笑,好声问道:“殿下这块刚卯可是旧物?”

    刘姜一愣,手下意识的往腰间摸去,低着头说道:“不瞒周郎,正是雒阳宫中旧物。”

    “可是巧了。”周瑜忽略了刘姜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神色,还道是对方羞怯的不肯抬头,便展颜笑着,只顾从自己腰间取下一物,递了过来:“我这也有一方,不过是严卯,家君当年特以赤瑾琢成,以衬姓字。多年随身佩戴,未尝有一日离身,如今与殿下的倒是若合一物。”

    严卯与刚卯一样,都是一种棱柱形的护身符,功能、用处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其周身镌刻的铭文内容不同,二者各得名于开首的铭文,刘姜自己的那枚白玉刚卯上书:‘正月刚卯’四个变形篆书。而左手接着周瑜递来的赤玉严卯上却是镌刻着‘疾日严卯’这四个字。

    这种配饰通常是成双佩戴,称‘双卯’,后来一应从简,人们除了正月和特殊场合以外,一般都只戴一块。

    这世上倒是有这么巧的事?

    刘姜不由得愣了神,像是记起什么故事来,神色一时变得复杂。

    周瑜也没有多想,他刚才也是为了迎合而故意这么说,其实他有两块,另一块刚卯在几年前便给了一位现在江东的朋友了。

    两人各怀着心思,相顾无言。

    万年长公主下嫁,不仅是对周瑜一个人的喜事,更是给在朝的庐江周氏带来了许多好处。由于扬州人在朝的太少,周氏往昔交往的士人故友也多不在关中、或是凋零亡故。水衡都尉周忠本来还担心周氏在朝中孤弱,不得不依附他人方得立足,如今靠着周瑜与皇帝结亲,庐江周氏一下便炙手可热了起来。

    这不仅是利于当下,更有利于今后朝廷收复扬州、江淮士人入朝,他周氏更能借此在朝堂占据先机,领袖群伦。至于迎娶长公主所带来的不利影响,一时还没有浮现出来,时日还长,总有办法解决。

    这两天周忠欣喜的心情尚未平复,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周忠作为外朝官,除了朝会与召见,平时很难见皇帝一面,这次皇帝突然相召,周忠内心疑惑,却也知道应不是什么坏事,便整理一番,匆匆入宫。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殿外出来相迎的居然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之一、侍中、平尚书事荀攸。这也是当初提携他、一直对他照拂有加的‘恩人’。这让周忠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拱手说道:“这如何使得?荀君当在承明殿平尚书事,如此降尊,着实让老夫惶恐。”

    荀攸不急不慢的回了一揖,淡淡说道:“我身为侍中,本该侍奉陛前,交通中外,下殿相迎,本是我职守之内的事。纵然站得再高,那也是虚的,人的本份,却是如何也不能忘的。”

    周忠两眼一眯,颔首道:“荀君说的是,老夫受教了,再者,当初若非荀君提携,周氏焉有今日?如今汉室未兴、天下未定,你我在朝中要愈加携手合力,辅佐天子、匡扶社稷。”

    荀攸也不言语,只淡淡一笑,那双漆黑的眼瞳依旧深不可测。

    在皇帝的干预下,周氏俨然已经不需要再靠颍川荀氏的支持方能实现政治抱负了,不仅如此,双方就连更亲近一层也是不能。因为荀氏已经有了别的选择,再得寸进尺,只会招致他人的谋算。

    “彼此携手辅弼天子、共襄大业,这话说的是极。”荀攸收敛神色,沉声说道:“你我皆为天子之臣,岂有什么提携一说?以后万勿说这些话。”

第三百七十三章 议论流泉

    “徐疾之数,轻重之策也,一可以为十,十可以为百。”【管子山权】

    皇帝召见周忠,是想与对方、以及连带着召见的均输令麋竺商议钱的问题。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说,周忠负责的水衡监只拥有一个收旧币、铸新钱的货币发行权,而无任何后世‘中央银行’该有的功能定位。虽说以眼下的时局和商品经济发展水平,研究这个还为时尚早,但治国当高屋建瓴,此时不需,焉知以后会不会出现急需转变适应的变化?

    周忠与麋竺二人尚且未有明悟皇帝这一番高瞻远瞩背后的深意,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回去后必要熟读《管子》一书。只麋竺还机警些,轻声提了句:“臣前次得奉诏书,领受钱谷数百万,主办平准均输一事。起初臣秉持陛下‘以工代赈’之法,前后用钱谷无数,意欲使民间百姓得此之后,能聊以生计,坊间粮价也能有所回落。谁知”

    麋竺故事重提,未尝没有当面邀功的意思,但见皇帝听得认真,这才接着说道:“谁知这钱发的越多,便越不值钱,坊间的物价便越高。倘若又是钱发的少了,百姓无钱买粮,饥馑又不得济。其中关隘,臣出身微末,实在想不清缘由,若按昔年朝议,废钱易物,却又有失陛下铸‘通宝’钱的本意……”

    他虽然有经济之才,但以往也不过是一介豪商,做的也都是些贱买贵卖的生意,对于市场动向、物价涨跌的变动,他倒是嗅觉敏锐、眼光独到,可一涉及到金融、货币发行的领域,麋竺就有些生疏了。当然,这并不是他资质浅薄,而是由于麋竺从市场的参与者成为了调控者,棋子变成了棋手,这一身份的转变,让他一时不得适应罢了。

    无论是身在何处,上下级关系亲密的一个表现就是像这样随口谈论本职工作上的事,不拘于自己尚且办不办得到,只要表现出自己有独到的思考、见解,再伏低态度请上位者指教,便极容易满足上位者的虚荣心。更有甚者,还会故意弄错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让上位者主动发现,然后一个慷慨赐教、一个恭敬受教,两者关系便融洽了。

    若是样样事都办得出彩,以至于让上位者无从置喙,添改不得,那么重用归重用,喜欢却未必喜欢了。

    皇帝正是这么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他有着两世的丰富见识与阅历,对麋竺的这番通货膨胀的疑问自然是满心瞧不上眼,但拘于这个时代所限,他还是很满意麋竺善于思考的行为,若是稍加提点,未尝不能大用。

    这样转着心思,皇帝开口说道:“你说这话,可见你未读过《管子》,其中有言‘币重则谷轻,币轻则谷重’,正如秋收丰收之时,谷轻币重,均输监便要支使钱帛大肆收购,以防谷贱伤农;而在青黄不接时,则谷重币轻,届时由太仓出售谷物,即可缓解饥馑,又能收回先前所出之钱。一出一入,获利十倍不止,而朝廷、黎庶各皆便宜,这便是‘轻重’之道。”

    麋竺早前在徐州时,一心想挤入徐州士人的圈子,不惜费尽心机为自己打造了‘君子’的人设。为了与士人交往时能有的放矢,更是埋头苦读经书,哪有余暇去看《管子》这类书籍?他行商能积攒巨亿,靠的全是与生俱来的商人天赋,此时受了皇帝教训、又见皇帝格外重视,心里便打定主意回去后必要将此类‘杂书’融会贯通。

    晾在一旁的周忠有些不自在,说起来他与麋竺都是皇帝的亲戚,麋竺是皇帝表嫂的兄长,周忠是皇帝姐夫的伯父。如今皇帝与麋竺说得热闹,自己却像是与侍奉殿内充数的侍中、黄门侍郎成了局外人,这让周忠不太乐意,他奉诏而来,可是想着能得受重用的,岂能让麋竺一个商贾把风头抢了去?

    “陛下睿鉴,钱者,金币之名也,乃货之泉,上古为市,为易有无,则钱始行。”周忠见缝插针,凑趣着发表自己的见解:“水衡监负责建安新钱的铸造、发行,自当要以此为念,秉持‘轻重’之道。依臣之见,前有均输、平准、太仓三者联合平抑物价,维持民生,水衡监掌管货泉,在适当之时,不妨也能厢房前例。譬如平准统算、均输调度、太仓与水衡粜籴,如此则物价平稳、黎庶安定、百业兴盛。”

    周忠虽不如麋竺善于经济,但到底是少历列位、数次累迁,比麋竺多混迹朝堂十数年,于政治风向自有他过人的嗅觉与敏锐。当初能从董卓手中担任大司农、又从王允属下明智的投靠皇帝,全靠的是自己审时度势的本事。他此时听皇帝与麋竺谈论半句不离一个‘钱’字,心里便有了底,‘钱’之一字正好是自己所管,那自己就得有一番见解。

    “周公说的是。”皇帝正与麋竺讨论基础的货币知识,但麋竺天生就对此有超乎寻常的禀赋,几乎一点就通,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皇帝前世不是学经济的,不过是行商时接触过一些,底子不厚。眼见麋竺的问题越来越精深,越来越专业,皇帝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周忠这番话解了皇帝燃眉之急,他趁机摆脱意犹未尽的麋竺,欣慰的点头道:“《管子》‘轻重’之道,利国利民,诚乃治国要术,更是尔等经济之臣穷理治事之法。眼下关中疲敝,刚过了旱蝗,亟待兴复,而凉州、益州业已安定,正是尔等一展所长的时候。”

    皇帝这话倒是不假,益州的蜀锦、凉州的奇货、并州的牛羊,样样运到关东、关中都是数十倍的利,而均输监若是能借助平准在市场信息上的准确抓取,以及水衡监源源不断的通宝,不说府库充盈,便是现下朝廷的势力都能连成一片,一个统一的市场将会在麋竺的手中盘活!

    这可是一笔旷古未有的大生意,注定载入史册,可不比自己经营家里生意那般小打小闹,麋竺心情激荡,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第三百七十四章 登台观云

    “彭阳奇章,起徒步而升台鼎。”【旧唐书令狐楚牛僧孺等传论】

    “水衡监督掌天下货泉之源,更要懂经济之法,不单是一味的为朝廷铸钱无算,使钱贱货贵,更是要善于用钱,一钱能得十钱之利,使得天下便宜。这一点,平准、均输、水衡三者皆关乎朝廷经济,还得聚在一起好生详议。”皇帝言道,忽见了周忠一眼,道:“此事便由周公主持,还望多费些心思,管子以‘轻重’之道而强齐,朝廷也将赖其兴复。”

    周忠没想到事情绕了一圈还是落到自己头上,而不是将这件事托付给近来风头正盛的麋竺,可见在皇帝心里,周氏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内心窃喜的他立即直起腰背往下拜倒,一时有些忘形,失却了平日里自矜的风范。

    皇帝也没想过周忠等人会在短时间内做出什么成绩来,不过是万事先开个头,以后待到用时,终会有开花结果之日。说完了这茬,又提点了几句自己关于货币、金融政策的见解,皇帝便让两人各自退下了。

    十月深秋,天气转凉,皇帝这时早已住在了宣室殿,待周忠、麋竺等人离去后,皇帝看着空落落的殿宇,忽然起兴,从榻上站起,吩咐要往柏梁台去观景。

    柏梁台上的雕栏画栋虽然早已被焚毁,但这座土台砖石俱在,上面还简单搭着一间凉亭,专供皇帝平常休憩所用,乃未央宫少见的观景高台。皇帝御驾行至台下,便支走了穆顺,独唤了侍中荀攸在近旁跟着自己徒步登台,身后远远的吊着射援、丘兴等人,不敢近前。

    皇帝此时换了一件简便的窄袖锦衣,在登台时步子走得稳健如风,他一边半仰着头看着台上露出的湛蓝色天空,一边说道:“放眼承明殿中诸公,也唯有荀君熟知军略,值得共商大计了。如今臧洪、张邈、田芬等人于兖州作乱,沮授、袁熙领兵隔岸观火,青州想必也将有南向的动作。曹操新得徐州,人心未附,又遭背刺,恐怕很难收拾局面啊。”

    荀攸穿着宽袖常服,常人穿着这套衣衫饶是在平地快些走路尚嫌累赘,而荀攸却毫不拖泥带水,反是步履翩翩,堪堪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他低头注意着脚下的砖石,面色从容:“臧子源等人各自用兵、无一统属,正是乌合之众,看似势大,又岂是曹操的对手?”

    “荀君还是这般相信曹操足堪托付重任,可我倒不明白,刘备又比他差了哪里呢?”皇帝扭过头来看向荀攸,好整以暇的笑道。

    皇帝仍是脚步不停的往上走着,荀攸也不好停下来向皇帝执礼作答,只好略点了点头,道:“臣未见过曹操、亦不曾识得刘备,只是听郑公说,刘备仁德宽厚,又听陈长文说,曹操谋略更胜其一筹。观其平黄巾、讨荥阳、定兖州,忠勇能战,而刘备未见其军略之长。治天下,需有仁厚君子相佐,而平天下,臣以为,曹操比刘备更合适。”

    “荀君忠正静默,这番说辞更是出于公道。”皇帝点了点头,像是在夸赞荀攸办事做人不偏不倚,他转过头去,又沉吟道:“前将军不请而战,出兵陈留,却是为何?”

    “前将军奉诏持节,督河南诸军,陛下也曾授其临机决断之权。其人不及奏呈,便如此作为,也是为顾全大局,不使其落入袁氏之手,日后难以收拾。”荀攸早有一段理由,理直气壮的说道:“兖州若失,豫州则处二袁兵锋所指,曹、刘二人远在海滨,与朝廷更是隔绝难援。朝廷一旦因此局促关中,不得外向,陛下平复天下的大志,恐又有变数了。”

    他顾全的是谁的大局,还有的一说呢。

    皇帝脑中过了这么个念头,但也没有追着说下去,而是另外提道:“前将军用兵老道,前朝留下的老将里,也唯有他与皇甫公可称中流砥柱。兖州有他与曹操东西并进,不愁挽不回局面,只是曹操此人,犹如虎狼,不得太过轻信仰仗,得之可喜,失之无惧。平定天下、匡扶社稷,到底要靠朝廷兵马,而非地方之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话糙理不糙,荀君以为呢?”

    “陛下睿鉴,臣深以为是。”荀攸颔首道,他并没有与曹操、刘备二人当面接触过,对他们二人的了解多半出于听旁人叙说、以及自己对彼等事迹的分析。在基于自己独立判断的基础上,荀攸同样也相信荀看人的眼光,所以在立场上、利益关系上,荀攸更偏向于曹操。

    皇帝听了默然不语,似乎仍在静待荀攸的回应。

    荀攸受了提点,如何不知作答?他又接着对皇帝说道:“臣始终以为,关东诸人,譬如曹操、公孙瓒等辈,无论对朝廷有几分忠心、几分利用、几分观望,当下只求笼络彼等结成一气,共拒袁氏。只要为朝廷牵制袁氏二三年,不使其成了气候,待朝廷修养恢复,兵精粮足,届时可甫出函谷而天下定。彼等方伯无论是功是过,都有朝廷法度裁夺之。至于结援外臣,其中分寸,自是有陛下把握,臣不敢擅专。”

    “荀君费心了。”皇帝这才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他伫步站在台阶上,侧身看向荀攸,眼角余光忽的往下瞥了一眼,又挥手一招。被传唤至此的绣衣使者贾诩、以及事先得到穆顺告知的黄门侍郎法正便双双走了上来,与荀攸并肩站在皇帝脚下的一个台阶上,躬身行礼。

    皇帝带三人登上柏梁台,又让荀攸将关东的情况代为重复了一遍,并向他们问计:“如今关东局势不安,前将军独木难支,曹操、刘备等臣子势弱。朝廷刚从旱蝗等灾缓过气来,一时尚不得动作,关东之局又需一番作为,诸位都是知兵之人,我之亲信,当畅所欲言,不需计较什么旁枝末节。”

第三百七十五章 口蜜腹剑

    “夫人臣依义显君,竭忠彰主,行之美也。当仁不让,吾何辞哉!”【后汉书曹褒传】

    面对着关东逐渐纷乱的局势,皇帝在荀攸、贾诩、法正等一众谋士的群策群力之下,很快做出了应对。先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前将军朱,率领西凉一系出身的扬威将军樊稠、以及陈相种邵合兵攻打陈留,为曹操反攻兖州牵制了一份力量,再是派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南击袁术。

    最后更以朝廷的大义,申饬兖州刺史田芬、陈留太守张邈图谋作乱,残害百姓的罪行,并罢黜了彼等一切官爵,直接定性为乱臣贼子。平东将军曹操被诏拜为镇东将军、兖州牧、并督兖徐二州军事,至于丢了徐州、损兵折将退守海西一隅的刘备,朝廷也照顾到了他的情绪,将其拜为平东将军、封宜城亭侯,与曹操一同分头抗击袁氏。

    那刘备得了朝廷的‘照顾’,心中纵然是再不甘愿,在局势不比人强的情况下,听从了陈登、孙乾等人的劝说,隐忍下来,向反客为主的曹操低头。曹操倒也大方,也知分寸,不仅将夏侯渊刚从袁术手中夺回来的盱眙、淮阴交还给了刘备,更是拨送了大量军械粮草,俨然一副将南边防务全然托付的样子。

    为表两人摒弃前嫌,一心为勤劳王事,曹操在还征兖州之前,亲自去了一趟淮阴,与刘备执手言欢。

    “此番我带兵入徐,起初只是为了讨伐泰山贼寇,孰料追击之时,得遇琅邪国乱、又闻丹阳兵造反。我乃朝廷所钦派,岂有见乱不顾、勒兵而还的道理?”曹操在城外长亭里与刘备侃侃而谈,全然不顾两人身后各自站立的张飞、乐进等一干武将怒目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特特为自己辩解道,一副极为无辜的样子:“哪知竟落得如此局面,天下人若是怪我图谋他郡,我管不着,也不屑于理会彼等短浅之人。可玄德公仁厚睿鉴,若是连玄德公也不体悟我的苦衷,那便真是让我心寒了。”

    看到曹操这一副虚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张飞心里厌恶的不行,几次想张口喝骂,或是拿刀削了这个矮猴子。但一想到来之前刘备几次三番的叮嘱,以及自己对当下局势的了解,他到底还是硬生生压下了这口气。

    依刘备现在的处境,他除了听从曹操辖制以外,再无别的路走。袁绍的关系他勾搭不上,而且刘备又曾是袁绍死敌公孙瓒的麾下;而袁术则更不用提了,‘未闻世上有刘备’这句话太伤人的颜面,刘备脸皮再厚也不会搭袁术这艘破船。所以这次曹操亲自铺好了台阶,送上了笑脸,刘备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不然让人心寒的,可不只是曹操。

    刘备满脸带笑,面色和煦,一派亲善的长者模样:“曹公素有大志、忠于汉室之心,天下皆知。既是同为朝廷效力,又岂分彼此?徐州非我私产,是乃朝廷之州,我不过代天牧守而已。说来若非是曹公平息叛乱,昌、曹豹等人成事,我岂非是失职、失土的大罪?我还得拜谢曹公不吝助力才是。”

    这番话明褒实贬,看似是在谢曹操,其实是在指责曹操入徐动机不纯、首尾两端,担不起一个‘忠’字;又讽刺曹操借平叛之名,行割据之实;最后更暗指兖州叛乱,嘲讽曹操后方起火,乃是失职失土。

    张飞虽有心计,但还是在脑中过了好几遍才明白其中的夹枪带棒,脸上不免流露几分笑意。

    曹操眉头抖了抖,似乎没有听出对方字字句句里透露出的嘲弄,他敛了笑,故意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说道:“兖州之乱,实在是我用人失察,没能早些看出陈宫等人狼狈之心。我也算明白了,彼等豪强士人,别看在你当前是如何恭敬,背过身去,又是另一番面孔。正如我身边别驾毕谌、毕子礼,得闻叛乱,其父母妻子皆在东平,我有心放其归去,其再三叩首请留,表示绝无二心。我当时还很欣慰,岂料我才往淮阴不久,便得知其已弃我而去了。”

    这番自怨自艾,让刘备顿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初入徐州时,徐州豪强、高门谁不是对自己倾心接纳?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一个个便将他抛弃、转投他人。刘备如今已对那些士人的品性丝毫不敢恭维,相比之下,那些游荡在社会底层的游侠浪客还更知道仗义。

    曹操故意袒露心事,就是为了引起双方的共鸣,刘备此时也失了冷嘲热讽的心思,与曹操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玄德公是朝廷诏拜的徐州刺史,按理说,在平息昌、曹豹之乱后,该带兵退出徐州,还归诸郡国于你。”经过一番抒情,两人表面上的关系至少近了些许,曹操借机说道:“但兖州出事,我也无归路可去,而朝廷又有诏书下,命我督兖徐两州军事,无论是收回兖州、还是处理军务,一时非得驻兵徐州不可。”

    刘备眼底友善的笑意蓦然一收,登时警惕了起来。

    说话间,曹操抬眼与刘备对视着,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想,东海、彭城、下邳等郡国,先由我代为治之,以为进取之基。等到兖州事了,我再将完璧归还,如何?”

    这一出‘借徐州’实在有理有据,让刘备不得不应,他没有半分犹疑,率然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坦诚笑道:“曹公何须多言!我早已说过,徐州非我私产,岂能由我擅行借让?曹公如今拜镇东将军、督两州军事,驻兵徐州本是尊奉朝廷之命、天子之意,我岂有话说?”

    “玄德公果然是仁厚亲善之人!”曹操拊掌笑道,声音洪亮,粗短的身姿却散发着魁梧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既然如此,我便当仁不让了!”

    刘备脸上笑嘻嘻的应和着,其实暗地里早已变了脸色,藏于袖中的左手也攥得紧紧地。

    两人由是划分了徐州的地盘,淮河以南、包括海西、淮阴、盱眙等防御袁术的一线阵地都归了刘备,其余的彭城、下邳、东海等郡国则‘暂借’曹操管理,彼等早就是曹操的囊中之物,刘备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夺回,只能借曹操给的这个由头保留一点颜面。

    临去之前,曹操复又说道:“我麾下夏侯渊善用奇兵,如今已是典军校尉,我现将其留下,助玄德公南下广陵,防御袁术。玄德公任人有方,手下兵微势弱,大可将其尽情调用。”

    刘备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拱了拱手,道:“曹公费心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计出无聊

    “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国语越语上】

    曹操与刘备饮酒作别后,即刻便带着手下乐进、于禁等一行人沿着泗水北上,过下邳而不入,直接赶往沛县。在那里,部将夏侯、蔡扬等人已经整顿万人,随时待命,兖州山阳人、在曹操起家时以宾客追随的亲将李乾更是已先行出发,赶往乘氏,慰劳诸县。

    一众兵马严阵以待,只等着曹操带兵北上汇合,一举攻入兖州。

    在颠簸的马背上,从事王必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会,直到看不见那旗亭上的旌旗,这才忧心的说道:“曹公就如此信任那刘备,以至将后方托付?别的不说,无论刘备是否情愿为曹公抵御袁术,以他现在麾下的残兵败将,自保尚且艰难,如何会是袁术的敌手?在下以为,此人信不得,也值不得。”

    王必能力中庸,但胜在一颗真心,经常不辞辛劳,为曹操鞍前马后的奔波劳累,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很多时候都是曹操愿意托付的亲信。这次兖州之乱,曹操入州所征辟的幕僚们,有的如别驾毕谌一样叛逃作对、有的如从事毛、吕虔等人则是作壁上观,在兖州谁也不偏帮,由此比较,王必的忠心更难得可贵了。

    曹操也是想着这一点,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如今兖州局势急迫,文若、仲德等人一日三次急报,你道我为何还要弃急从缓、耗费时间去见刘备?”

    王必沉思一瞬,勉强答道:“是为了安抚刘备之心?可刘备如今虽已是平东将军,但却是曹公属下、归曹公调派,岂有降尊去见的道理?刘备若是稍有怨言、或是不满,自然有朝廷处置,他如今势弱,再如何又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成大事者,不该只谋一隅之地,在徐州,他刘备确实算不得什么。但在朝廷眼里,有刘备在我身后抗击袁术,才是长安君臣最乐见的事情。”曹操目光深沉,眼望着前方,悠悠然说道:“我如今开罪了袁本初,失了兖州,实不能在这条仅有的路上行差踏错了。”

    “可是。”王必似乎想要说什么:“曹公南入徐州,不也是在朝廷面前……”

    “那时是‘争’我可‘争’之处,每一步都是精于计算,能让朝廷容忍。你看这次徐州百姓未遭兵燹、关羽等人安然脱身便可知悉。”自从戏志才亡故后,曹操便有意无意的将机密要事透露给王必,希望这个与荀等人关系一般的属下,日后能够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心腹,此时他隐晦的提点道:“而如今既已‘争’到了,就需要稳守、也即‘不争’。”

    王必恍然,明白曹操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给朝廷看的,他身为镇东将军辖制刘备,而刘备又与他不和,两人一同联手牵制袁氏,只待朝廷大军不日出关……

    “沛相田畴与田豫是亲族,虽然血裔偏远,但到底都是幽州田氏。”想到这里,王必忍不住说道:“当日若非田豫逃至沛国,搭上了田畴的关系,如今刘备那还值得曹公亲见?”

    “田畴还不算个人物。”曹操摇了摇头,虽说田豫神来之笔,逃到田畴麾下,间接与朝廷产生联系,让曹操在徐州行事稍有顾忌。但他却并不没有真的因此将田畴放在眼里,甚至不仅是田畴:“朝廷眼下刚挺过旱蝗,尚无派兵出关东的意思,是故刘艾、徐、种邵这些郡守们,只是各安其职你可见刘艾、田畴等人有所统属?”

    “可见彼等都算不得什么,真正值得正视的,恐怕还在后头。”

    王必顿觉莫名其妙,朱身为前将军,同时担负南、北、东三面仿佛,实在分身乏术,于是未来在部分地区另派主将势在必行。按理说刘艾既是宗亲、又是皇帝近臣出身;田畴更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屡立战功;若连他们都不适宜担负豫州军务、在曹操眼中算不得什么,那么朝廷又会派谁呢?

    “你别想岔了。”曹操看到王必皱眉愁思的样子,轻轻一笑,道:“眼下还是多劳心兖州事务吧。”

    王必刚要答诺,一旁却得到曹洪从东海派来的传信,说是吕布得了袁谭支持,与昌等人缓过一口气,又点齐兵马,南下琅邪了。

    “臧宣高守在琅邪,就是提防着青州的,让子廉不许动兵,只要收住了东海,便是大功一件。至于琅邪国,让臧霸、昌那几个兄弟们闹去,再不济,也有琅邪王呢。”曹操毫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丝毫未有动摇初衷,仍点齐主力赶往兖州。

    此时臧洪与田芬聚兵一万,攻下了东平、济阴等郡,张邈虽然兵马被朱拖在了陈留,但也不遗余力的提供了大量粮草辎重。更有兖州境内豪强纷纷响应田芬,供兵给粮,很快便让田芬拉起了一支参差不齐、却数量可观的‘大军’。这支大军目前正在东平国,对范县久围不下,牵扯了大量兵力,从而无暇顾及最为关键的险处亢父县。

    曹操耗费时日攻打,最终总算攻破亢父,打通了兖徐之间的通道,并杀了叛将徐翕、毛晖二人。当曹操与坚守昌邑的荀合兵一处,这才明白为什么臧洪要急于拔掉身后范县这个钉子了。

    原因无他,竟是寿张令程昱见势不妙,先放弃了寿张县,转而带兵前往位置关键的范县,与范县令靳允固守城池。

    为了安定人心,程昱更是威逼利诱:“陈宫叛迎臧洪而豪强皆应,看似能有所作为,然以君之明智,试以观之,臧洪何等人?袁氏所收容的败犬而已,袁氏为朝廷嫉恨,彼等叛乱谋逆,便先失了大义。兵马虽众,终必无成,曹将军智略过人,安民之才,朝廷亦不会罔顾此间乱象。府君若是与我共守,则田单之功猝然可立。愿君深思!”

    于是靳允连忙表示不敢有二心,与程昱一同坚守,直到曹操的援军到来。

    曹操在东平一带对阵臧洪,陈留的朱也没落下,朱灵虽是一员良将,但到底比不上朱老于行伍、经验丰富,很快就败下阵来,与张邈缩守城中不出。朱一面派人攻城,一边紧密监视官渡一带,防范着迟迟不见动静的袁熙等军。

    就在兖州局势看似得到遏制的时候,盘踞在河对岸的袁熙没有南下渡河,而是突然带领兵马突袭河间。

    河间守将杨丑原是张杨旧部,资质平庸,本不是养精蓄锐的袁熙等人对手,不得已之下,朱只好缩减兵力,遣派樊稠入河间御敌。

第三百七十七章 众议从安

    “平运则弘道以求志,陵夷则濡迹以匡时。”【后汉书荀淑传】

    许是今年被旱蝗的事情搞得筋疲力尽,朝野内外许多人在这剩下的半年内都消停了不少。这两三个月中,关东局势逐渐焦灼、僵持,而关中朝廷却一派太平,屯田、阡陌之中,农人抢收着所剩不多的粮谷,河东、并州、乃至于凉州、益州都重新开始送来了断绝数年的贡赋。

    皇帝自谓上下一心,渡过灾年,日后否极泰来,故而欣喜非常。虽然正旦朝会未有大操大办,但仍在次年正月癸丑,下诏大赦天下,轻罪者宽释回家、重罪者交钱赎还、死罪者改作流徙。

    进入建安二年之后,便几乎不见有天灾地异,只是四月间仍出现了大旱,好在没有飞蝗,而且因为有去年的经验,救灾、赈灾自成体系,运作起来井井有条、丝毫不显慌乱拖沓,很快将影响压至最低。灾情比去年要小,且受到控制,让君臣松了口气,但皇帝不免心生遗憾,因为他去年已经打算好了,等今年夏粮一收,便整军东征,如今看来,竟又要搁置了。

    “如今国用艰难,我不忍盘剥百姓,今年再大举动兵,怕是不成了。”清凉殿中,皇帝面对着赵温、董承等人,遗憾的叹了一声,复又提声说道:“但关东局势一日三变,朝廷也该做出样子来,大军动不得,动几支偏师也是好的。”说着,皇帝看了眼陪坐末尾的贾诩:“请为诸公报关东战况。”

    “谨诺。”贾诩坐于席榻之上,微微躬身作答:“自去岁十一月以来,至今年六月,关东局势变幻无端。曹操攻入兖州后,遭陈宫算计,败于濮阳,青州兵大溃而逃;河内守将杨丑失于觉察,被袁熙、焦触等人袭杀于朝歌;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等人虽将袁术逼至淮南,但袁术仍旧强势,未有伤及根本。”

    作为逐渐摆在明面上的讯息搜集机构首脑,贾诩虽不直接参与议政,但众人皆知他这个游离于承明殿外的身份,在皇帝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分量。如今朱在陈留忙于攻破雍丘,擒获张邈、朱灵,无暇顾及淮南、河北等偏远地带的战事,其信息来源几乎要靠贾诩多方打听。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要想打听远处消息何其艰难,有时得到消息也都失去了时效性与参考价值。贾诩仰赖消息灵通、行动自由、足迹几乎遍及天下的游侠,勉强能探得许多重大消息,成为朝廷的耳目。

    司空赵温轻咳一声,客气的说道:“但闻贾公谈及兖徐之地,未知燕赵、吴越之间,又是如何?”

    “徐州牧刘备与校尉夏侯渊已夺得广陵,与汝南太守等人成夹击之势。”贾诩拱手说道:“至若河北,这也是刚得来的消息,数日之前,袁绍遣将颜良、张等人与公孙瓒站于鲍丘,又有塞外乌桓等胡兵助阵,公孙瓒大败,现已退兵易京。”

    “公孙瓒败了?”司徒黄琬不禁讶然脱口,其余人等也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公孙瓒是河北少有的能战之将,无论是早年出塞击溃乌丸、平定张纯之乱,还是以少胜多,大败过河的青州黄巾,皆声震天下。便是雄踞冀州、麾下名将精兵众多的袁绍,公孙瓒也曾几次杀入冀州,如入无人之境,与袁绍对阵败少胜多。

    可众人却没想到,公孙瓒雄视一生,到最后却在两个仇敌面前翻了跟头。

    贾诩陈述事实之后,安安静静的坐在末尾,默默盯着众人窃窃私语,交换眼神,做足了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对于此事乃至于接下来的应对,董承、赵温等人皆有不同看法。

    太尉董承私认为幽州对朝廷来说鞭长莫及,提不出什么主意来,又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便说了袁绍一通:“袁绍为一己之私,勾结塞外胡儿,害我汉将。宜将此事诏告天下,让士人知道汝南袁氏几代清名,都不过是表面功夫!”

    黄琬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趁皇帝没有表示,立即接话道:“公孙瓒素来骁勇,本想任其与袁绍鹬蚌相争、两虎相斗,谁知彼等终究无谋。如此一来,河北今后几无可御袁绍之将,朝廷当早做绸缪,以防袁绍在河北独大。”

    “袁绍如今占据冀州,其子袁谭占据青州,麾下臧洪、田芬又得兖州。若是加上近来与其暂弃前嫌的袁术,则淮南、扬州之地也为袁氏所有。”赵温也默契的抛开董承不理,忧心忡忡的说道:“二袁危害社稷,朝廷绝不能坐视彼等合兵中原,臣以为,兖豫之间,除前将军、镇东将军以外,仍需遣派精兵强将,支应战局。”

    董承无形之中被两人挤兑,心中不忿,瓮声瓮气的说道:“樊稠就在河内,且让他调转南下,入豫州统筹刘艾、田畴、刘备等军好了。”

    “前将军年高,自校尉张超被免,麾下再无能将。扬威将军作为副手,正该随其左右,冲锋在前,岂能轻易调走?何况前将军麾下只有万人,若是扬威将军走了,又何来兵将进讨陈留?”黄琬摇了摇头,俯身拜道:“臣愚见,朝廷如今不乏精兵良将,要照应战局,何须从前将军麾下支绌?”

    尚书令吴硕连忙为董承说起了话:“樊将军出身西凉,久在军旅,勇猛无匹。既然前将军年高,不得再入战阵,倒不如让其坐镇河南,居中指挥河内、豫州等地。至于陈留一战,全托付给樊将军便是了。”

    送亲族杨瓒灵柩回弘农安葬回来不久的侍中杨琦,不改往日冷面冷语的颜色,白了吴硕一眼,道:“樊稠庸儿,无他远略,怎能托付一方军事?”

    吴硕被对方话语一噎,知道他是看不惯自己接了杨瓒的位置,只是碍于杨琦威名,一时却不好当着皇帝的面反唇相讥。

    董承眉头一竖,登时怒道:“你们……”

第三百七十八章 微末生非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好了。”皇帝适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挤兑,说道:“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正在上党,离河内不过数十里之遥。我有意诏其入河内御敌,至于豫州,先问问刘表的意思,看他肯不肯放开南阳,让抚军中郎将徐晃从新野过去。”

    “陛下。”董承愤愤的低下头,沉声说道:“张文远麾下不过数千人马,倘入河内,则上党又交由谁守?而况其人兵少,未必能击退袁熙,照应前将军。”

    “张辽兵少,袁熙的兵马就不少了?你别看探报上说对方又两三万人,可眼下袁绍正与公孙瓒交战,哪能分出三万人给袁熙?依我看,彼等不过是在使诈。其麾下最多不过万人,而也未必有如张辽所部精锐。”皇帝微阖着眼,抬手抖了抖袖子,说道:“南匈奴已亡,并州异族近来颇为安分,且有段煨、徐荣二将在,并州当万无一失。”

    “陛下睿鉴。”赵温不待董卓再有何回应,率然抢白道:“今年正旦,荆州牧又遣派别驾刘阖入朝敬献贺表,臣观其辞令恭顺,念彼身为宗室、名士,更当忧心朝廷。徐晃、太史慈等人从上庸借道南阳,想来诏书既下,荆州牧当无可推辞。”

    见皇帝主意已定,董承也不强求,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跟随大流附和应诺了下来。议事结束之后,董承与赵温等人回到承明殿。由于先前受到众人言语排挤,董承坐于席榻之上,深觉自己遭到孤立,心里于是更加愤恨起来。他面色难看,好容易捱到退值出宫,便急冲冲的回到府邸。

    守在门口的年轻苍头见到董承回来,赶紧上前搀扶,岂料董承正在气头上,把袖一挥,不耐烦的抬起腿。这动作幅度一大,府门门槛又高,他稍不留神便被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好在那苍头并未远离,而是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董承,这才没让他在家门口出丑。

    董承没好气的看了那年轻苍头一眼,又拉不下脸来说什么,只得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那年轻苍头站在原地弯腰拱手,虽然董承看不见,但还是保持了一个奴仆该有的礼数。

    “庆童,董公都走了,这手拱得再好也没人理了。”这时一名奴仆从旁边走了过来,一把打落秦庆童的手,没好气的说道:“我说你一天天的,就别做什么攀附的美梦了。你终日待在门口侍候,就盼着董公能给个眼熟,可现在呢?今日要不是你手快扶住了,还真不知道你会怎么死呢!”

    “你懂什么?”秦庆童站在落日的余晖下,他年纪轻轻、相貌也算俊秀。凭借着出色的皮相与伶俐的口齿,秦庆童在董承府中人缘极好,可他意不在只做一个奴仆,既然他有远胜于寻常奴仆的能力与资本,何妨不能更进一步?于是,面对别人的质疑,他嗤笑一声,道:“若不这样做,我如何能在一众人等之中‘脱颖而出’?”

    做奴仆也没什么不好,跟对了主人,办好了事就能一生顺遂像卫青那样经历的人,世上又有多少呢?

    那人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疑问:

    “难为你一介奴仆,还知道什么叫‘脱颖而出’?”

    “啊!”两人惊呼一声,这才发觉身后已然来人,急忙转身行礼道:“见过钟官令。”

    原董承手下长史、现任钟官令董凤站在阶上睥睨了他们一眼,轻轻摆弄了下袖子,将好奇的眼光放在秦庆童的身上,脱口问道:“你读过书?”

    “在下家贫,未曾读过书。”秦庆童略抬头看了董凤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答道。

    许是秦庆童还算俊秀的相貌、不卑不亢的态度俘获了董凤的好感,董凤很有兴致的追问道:“那你是如何得知‘脱颖而出’这个典故的?或是丝毫不知,随口学舌?”

    “在下是听人读过书。”秦庆童生怕董凤误解,连忙解释道:“脱颖而出,说的是平原君与毛遂的故事。”

    董凤点点头,忽然又问:“怎么叫听人读过书?”

    “是……在窗外偷听。”秦庆童知道自己这么做不算无德,反而是种值得嘉奖的美谈,但他不能做出炫耀的姿态,而是故意装出一副惭愧的样子。

    这让董凤更满意了,他哈哈一笑,然后招手吩咐道:“你带我进内院去见董公。”

    秦庆童喜形于色,立即低头弯腰,带引着董凤往他心心念念的内室走去,徒留下那奴仆又惊又羡的站在原地吸气。

    这一路上秦庆童脑中一下子过了许多事,钻营进府之后许下的宏愿、与那人执手当面发下的誓言……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熬到了曙光!

    “董公回府时可是气急了?”正在出神的想着,冷不防董凤发问道。

    秦庆童回了神,愣了片刻,方才说道:“唯、唯!”

    其实在秦庆童眼中,董承身为皇帝的丈人、当朝宰辅,可谓是权倾朝野。这样如泰山似得大人物,应该不会再被某样事气到才对,可为什么都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了,还会失态呢?

    他的想法并不为董凤所熟知,董凤只是习以为常的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嘲讽的说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如何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呢?”

    “啊?”秦庆童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董凤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他走到二门的门口,对身旁的秦庆童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不用跟来了。”

    秦庆童惊讶的看了一眼董凤,心中纵然是万分的不情愿,也只得收敛了神色,老实的往门边一站。

    “你既然听人读过书,我再教你一个道理,好生领会了。”秦庆童的面部表情没有逃过董凤的眼睛,他刻意在秦庆童身边停留了一下,轻声笑道:“做人就该明白什么是‘逾越’、什么不该逾越。你只知道毛遂自荐、而后脱颖而出,殊不知以他当时的身份,贸然出列,就是不自知、就是逾越。好在他本人确有能耐,平原君也尚能容人,不然,岂有这段典故让尔等之辈心向往之?”

    秦庆童暗自捏着拳头,指甲掐到掌心肉里了都未曾发觉。

第三百七十九章 自量其力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老子第三十三章】

    “董公何必如此恼怒?”董凤孤身走进室内,见到气犹未平的董承站在窗前,皱眉凝神,不由心里一颤,他走上前拱了拱手,故作不知,道:“可是今日在清凉殿,董公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也愿倾力为董公排解一二。”

    董凤可以算是董承身边的老人了,早在董承曾任车骑将军的时候,董凤就以本家同宗的身份出入幕府。虽然其人才智不如胡邈敏捷,但由于经历事多的缘故,在很多地方都能给董承有用的建议。其人年长,董承有时也很给对方面子,但在今天这个时候,董承一时却没有顾及这些了,只见他转过身来看了董凤好一会,突然道:“大汉可还有像我这样的天子丈人?”

    “怎样的丈人?”董凤略一低头,复又抬起看他,故作不解。

    “还能怎样?”董承重重的往地板上顿了顿足,一一列举往昔人物:“你瞧瞧邓骘、窦宪、何进,再瞧瞧我!”

    这些人里除了邓骘声名还算不错以外,其余人难道还是什么的值得效仿的榜样人物不成?董凤满肚子的议论,却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董承想表达的是他与这些列举的外戚的待遇差别,但董凤偏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埋怨这样做毫无意义,只会让董承心中愈加怨憎。

    他想了想,既然董承列举后汉,那他就列举前汉的好了,于是董凤两手一摊,有一说一,道:“如何没有?孝宣皇帝的丈人、平恩侯许广汉,当年除了恩荣以外,可曾手绾大权?不但如此,彼反而是下场最好的一个。”

    “谁要做一个受了宫刑的外戚!”董承啐道,许广汉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国丈,连自己的皇后女儿都保不住,谁稀罕去学他?董承胡思乱想着,忽然想起了这一茬,心里一寒,更加觉得董凤举的例子不合时宜了,他跺了跺脚,气道:“要做,那也当做霍氏!”

    “是了,董公心向往之的是要做霍氏。”董凤很是认真的重复了一遍,全然不像是无的放矢,他注视着董承,缓缓言道:“可董公当悉知,无论是强权如霍氏、跋扈如梁冀,其身后,谁不是子孙灭绝、家族残破?正如花开当日,只有一时之美,正午过后,便将凋零。董公是天子丈人不假,天子是董公的女婿,可他到底是天下至尊。”

    “你是说我不该奢求别的,而是要安分克制?”董承不满的说道,他深认为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皇帝当初把他当做平衡朝中势力、推行最初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工具’,他忍下了。如今他为皇帝鞍前马后办了那么多事,可皇帝却仍不重视他,仍纵容着黄琬等大臣们排挤他,这还是

    “董公!”董凤忽然一声断喝,紧接着跪伏在地,语气凝重地说道:“董公与天子之间,先是君臣,再是翁婿!”

    这一声犹如闷雷在董承脑中炸响,他呆愣的站在原地,本想盛气斥责董凤的他,此时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董凤暗自叹了口气,当今天子威权、独断,不比以往的天子。强势的皇帝又如何会容忍身边有个强势的外戚呢?董承若是还分不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依今天的情形,尚书令吴硕以后恐怕连个不来的借口都没有了,不但是他,就连自己也要找寻脱身之道了。

    “依你之见。”沉默了半晌,董承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眼下该当如何?”

    董凤细细听完董承今日朝堂之上的赘述,复又看了对方一眼,察觉对方眉宇之间仍有一分不甘,但如今好歹是按捺了下来了。以后自己再水磨工夫,应当有所转变。

    他欣慰的点点头,道:“国家心中所重者,兵事尤甚,干犯军法者,非斩即罢。今日坐视诸公与董公争论,并非有意冷遇,只是不愿让董公插手关东军事。既然国家已有定计,又何必强自为之?倒不如支持张、徐二将引兵入关东,须知,无论国家与诸公如何看,董公在旁人看来,都是当朝大臣。有董公的支持,张、徐二人,如何不会感念于心?这便是所谓‘非战之功’。”

    “善。”董承眼前一亮,拊掌道:“樊稠还是太引人注意了,是谁都知道他与我关系不一般,我再抬举他,总也逃不过一个徇私的过错。与其如此,不妨暗中示好张辽、徐晃……不、不。”董承忽又改口道:“他们都是国家一手提拔,我不求他们归附,只求有个情面,日后也好说话……这事还得隐蔽。”

    董凤点了点头,言道:“董公睿鉴。”

    只见董承情绪从怨愤中逐渐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董凤这位本家,对方曾在自己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长史、后来又被自己抬举出来做了水衡监辖下的钟官令,主掌铸钱。品秩虽然只有六百石,却是个好差事,这近两年的时间里,董凤明里暗里为他赚取了不少钱财,如今又为他排忧解难……

    董承忽然勉励着说道:“今日吴子巨值守殿台,不得出宫;胡敬才担负京兆之任,一时也没接到我这里的消息。本以为今日将无人为我开解,岂料还有子产你,不但释我之忧,更与我画策。你我同宗,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这样,水衡监今后发行通宝钱,皆要按需定额,你也不好从中动作。自即日起,我上禀国家,拜你为太尉府长史,与兵部一同筹议兵械粮草事务!”

    “多谢董公厚爱!”董凤喜不自胜,他曾经只是一介四百石的榆次长,本以为自己将要晋升无途、有负家族,谁知攀上了董承这棵大树,一跃而成千石之官。虽然这棵大树根基不牢、禁不起大风大雨,但他也要紧紧抓住了,不然树未倒,自己就先跌落尘埃了。

    很快,通过董承的保荐,皇帝允准了董凤的调任,成为了太尉长史。董凤在董承面前日益受到重用,这让自诩是董承身边谋主的京兆尹胡邈很是不乐,他以往就对董凤多有防范,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在得知此事后,胡邈便几乎每日傍晚准时候在董承府门,为他分忧解劳;嗅觉敏锐的尚书令吴硕发现了董承近来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也跟着重新主动接近董承。

    董承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又有一帮党羽阿附,得意不已。而殊不知,在宫中却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盯着董府的一举一动。

第三百八十章 参决议事

    “坚白异同,模棱两可,是盖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明史余珊传】

    建安二年六月二十。

    在清凉殿谒见皇帝时,穆顺早已奉诏,事先将一切殿台周围的宫人,尽皆驱散,阶下只由殿前虎贲、羽林等郎官负责巡视。这样,皇帝与贾诩二人之间说话更无需有所顾忌,大可率直陈奏。

    “张辽、徐晃二人进兵之后,虽不足以进取,但河内、豫州二处的局势算是可以确保无虞了。”贾诩轻声说道:“关东局势,如今只看兖州。”

    “是啊,兖州!”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曹操如今的日子可不好过!”

    中原继去年旱蝗以后,今年再度迎来了更大规模的旱蝗,百姓大饿,谷一斛五十余万钱。曹操新失兖州,军食全部仰赖徐州转运调拨,可徐州前次因刘备南击袁术,消耗了大量粮草,后来曹操为了帮助刘备在盱眙扎稳脚跟、替他防御袁术,又援助了不少。

    如今轮到曹操自己用时,却有些捉襟见肘、粮食短缺了。这也不怪他事先没有计划好,而是他本来与荀等人打算好了,预判能尽快在半年内解决掉臧洪、张邈等人,毕竟对于他们二者的谋略智计、以及麾下战将的水平,曹操心知肚明。只是他忽视了天时,没有想到关中的蝗虫被驱散到关东来还是这么态势猛烈,也没有想到臧洪不善兵法,却善于守城、鼓动民心,曹操几次强攻都没能占到多少便宜。

    到了今年开春,曹操拣选精兵突袭定陶,却遭背叛他的济阴太守吴资顽强抵抗。未及攻下,臧洪便带兵赶来,曹操将计就计,因地设伏,击退臧洪、返身斩杀吴资,算是赢了一个胜仗。如今臧洪退守钜野,曹操久攻不下,粮草也彻底成了问题,只好暂且顿兵,试图再观望朝廷的动向。

    “是的。”贾诩答说:“当初议论,朝廷还要有一年的功夫,方能从容部署。今年又是岁旱,不宜大动刀兵,此议更当速行。”

    “一点不错。”说到这里,皇帝的语气平静的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光阴,来得及从容部署了。关东的局势,也不能尽然交给朱、曹操这些人,一者是曹操心思难定,还需再议;二者是朱久不在中枢,不能很好的理会朝廷的决议。事关兴亡成败,我不能不谨慎。”

    皇帝的话中似有弦外之音,但贾诩觉得这时候不必去细细分辨,万一错会了皇帝的意思,反倒不好,倒不如多问几句:“那关东事务,是否要另由朝廷改派人员前往?”

    “身份高了,朱心里会生怨气;身份低了,朱又会瞧不起,所以也不用斟酌这个人选,我看贾公你就很合适。”皇帝的神色忽然变得轻松,笑着就像是在开玩笑。

    贾诩立即谦抑道:“臣不敢!”

    “荀君去年都随军参与了伐蜀,贾公之才不逊于荀君,此番也当能在关中调度应对、有所作为。”皇帝收敛了神色,又说道:“贾公以绣衣使者、参前将军军事的身份入朱幕,与军师祭酒郭嘉二人携手合力,助朱统筹河间、豫州、陈留三地的军务。再给你联系曹操、刘备等人的职权,你看如何?”

    贾诩明白了,这是要他拿朱当大旗,授予调度诸将的权力。不仅如此,皇帝在言语之中还提示了他的身份,绣衣使者要时刻监视关东诸将、诸方伯的动向,尤其是要为皇帝观察曹操等人的品性毕竟要抛开荀氏,贾诩是最合适的人选,至少他能够做到不偏袒。

    “臣谨诺。”想清楚其中关节之后,贾诩丝毫不拖泥带水,立即应答道。

    皇帝颔首,说道:“曹操如今没有一个公开的表示,我尚且不知他能不能真心为我所用,贾公此去,要为我把他的心思彻底试出来。”

    贾诩心中纳罕,在他眼中,曹操与刘备都不过是地方军阀,拿来做棋子、暂时好颜拉拢以制衡袁氏倒还罢了,如何还要起长期收其为用的念头?说到底,这些人都不值得太过用心的去算计,皇帝似乎对曹操、刘备这些人另眼相待的太过了。

    当然,这种暗地里的腹诽贾诩只会将其藏在肚子里,不会将其贸贸然说出来:“陛下睿鉴,人心有旦夕之变,正如沮公与,虽然彼早已暗投朝廷,可如今仍在襄助袁熙进攻河内。曹操也是同样,外臣不得轻信,不光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看他说了什么。”

    贾诩明哲保身,应答诏对无不是以委婉、商榷的语气,很少说这种指教意味浓厚的话语。当他说出这种话来,一是为自己背地里的统战工作失利摆脱责任,毕竟沮授是由他通过虎贲中郎将沮隽的关系联系的;二是想进一步试探皇帝的态度。

    果然,皇帝听了沮授的事后,不由轻哼了一声,道:“沮授心思也矛盾的很,他不肯出力是最好。像他这样瞻前顾后,认清形势却无有作为的,天下难道还少了不成?”

    贾诩点了点头,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言。

    他不是那种非一般情况下,会主动提及某事的人,皇帝也知道他的习惯,遂先声道:“董承一时安分、一时急躁,像他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不能放心。”

    “太尉行伍出身,性情暴烈多变,近年身居中台,其女贵为长秋。虽未有立下大功,但他对陛下一片忠悃之心,却是不曾转移的。”贾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模棱两可的说道:“当年若非陛下念及董太后养育之恩,特赦宽宥,予以重用,彼焉能有今日?”

    皇帝微阖着眼,缓缓说道:“当初想着让他先一条道出来,却未曾想他竟然首鼠两端,自己心里先有了主意。明年亲征,恐怕不能让他随扈了。”

    这句话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贾诩眉头一抖,拱手说道:“一切但凭陛下决断,臣不敢妄言。”

第三百八十一章 怀诈算彼

    “。”【】

    建安二年的秋天,旱蝗年月最艰难的时候到来了,田里几乎颗粒无收,官府存粮耗尽,交战双方都已在年余的大战中精疲力尽,彼此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八月初,曹操趁臧洪新败,尚未与田芬再度集结兵力之机,率领万余青州兵西平诸县,又因粮草短缺,遂在途中分派兵马赴野地抢收麦子。

    于禁、李整等人见到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抢收,只留下千余人守卫,营地空虚,不利于防御,于是纷纷商量道:“何劳我军将士?不若征募四周村夫劳役,助我军割麦?”

    他们彼此达成共识,结伴成群往中军大帐走去,然而众人却并未在帐门见到史涣的身影,史涣作为曹操的护卫,向来与曹操形影不离,他既然不在此处,那曹操肯定也不在。于是经过一番打探,方才得知原来曹操在囤放粮草的后营去了,只见后营的空地上分布着几座圆锥似得麦秸堆,百多名妇孺小孩正抱着麦子进行脱粒、搬运的工作。

    于禁等人绕了一圈,这才在一座麦秸堆上看到半躺着的曹操。

    “王必已经打探过了,兖州闹灾最重,跑得动的年轻男子都南下去豫州了,村镇乡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不济于事。”曹操翻身坐起,一边摆手吩咐史涣给人从草堆里抽几把麦秸给人垫在地上,一边说道:“我将彼等妇人留在营中,由她们守墙陴,若是敌军敢犯,便悉兵从侧拒之。”

    于禁恍然,他在僵硬的地面上挪了挪屁股,抱拳说道:“曹公妙计!在下记得屯营西有深林,树木葱茏,易于藏兵。只待以妇人诱敌,便可尽出伏兵,一举破敌。”

    “陈公台多谋,又熟知我用兵多谲,必能预料此处。我若是因循设计,伏击不成,更使他人笑,不妥。”曹操心中赞赏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手道:“此计当别出一帜,要让陈公台所不能预知。我熟知其人,陈公台若是见到那片林子,必然会断定我军藏于其中,一旦彼等作如此想,便会忽视他处,这就是我军之机。”

    于禁等人深以为然,还未说话,只见曹操话锋一转,忽然问计道:“这也不是我藏拙,而是陈公台知我甚深,此计不该由我设想,而当托付于诸位才智了。”

    这倒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要知道曹操自身用兵谋略高绝、身边又有荀、程昱、戏志才等人出谋划策,在军略上很少由他们这些将校出主意。如今曹操为了防止自己与荀、程昱等人跟陈宫曾经关系太熟,彼此知根知底,而造成被人预判先机的局面,特意让于禁这些与陈宫没多少交集的外将画策。

    可周围适合设伏的地方太少,在既有条件下,于禁、乐进等人一时没想出好主意。曹操也不急,自得其乐的搔着头,从脑后的发丝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麦秸,在手中轻轻捻着。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荀被派往梁国,试图联系西南的陈相种邵以及东南的沛相田畴,最好能正式与朝廷搭上线,获得朝廷实际上的支持。程昱则凭借着兖州名士的身份与名望为他奔走游说于兖州诸县,希冀说得犹在观望中立的县城重投麾下,如今卓有成效。

    自戏志才死后,身边便再无得力的谋士为他画策,曹操近来用兵时常感觉没有以前那般流畅自如,而且自己费神用心的地方比以往多了以后,头风发作的频率也大了起来。

    为此他曾不止一次向荀征求意见,希望对方能多推荐些汝颍之间的名士谋臣,为其所用,可荀列举的这些人要么远遁荆州避难、要么就是被征辟入朝。荀人脉虽广,却是巧妇难为,曹操心里明白还有些隐居不仕的还对朝廷抱有希望,不愿为他这么一个地方势力效命,无奈之下,便不再提及此事。

    就在曹操及诸将各怀心思,低眸沉思的时候,忽有一人在末座发声道:“曹公,在下拙见,不知当讲与否?”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最末尾坐着的正是李乾之子李整,兖州本地豪强,曹操发兵前遣派李乾还归桑梓乘氏,慰劳诸县。结果被田芬等人率军围困,田芬见其也是当地有数的豪强,遂亲自前往说降,喻以祸福,责以恩义:“李乾不识大势邪?吾乃兖州刺史,朝廷封拜,尔等为兖州之将,自当为我下属,‘君臣’之义结,你我何苦交兵若此!”

    “那我且问你,黄巾乱兖州之时,你在何处?济北国饥馑,难捱寒冬,你又在何处?曹镇东征伐泰山贼,你何故一粮不出?”李乾当时站在城头上往下骂道,字字如钉:“朝廷拜尔兖州之任,可谓受恩。今王室衰弱,天下丧乱,尔既无扶翼之意,又无安内之心,只知阿附袁氏,如蝇从牛尾。你枉称汉臣,何足以与我道‘君臣’之义!”

    许多带着宾客家兵助威的兖州豪强听了这番慷慨之词,大为动容,心思陡变,就连臧洪当时听了也是诧然变色,面露犹疑。田芬气急败坏,不待他人反应过来,兀自下令强攻,很快城破之后,将李乾斩杀,只有李整带残部逃了出来。

    后来曹操收复乘氏,得知李乾死因,又见到李整,执手痛哭了一阵。他深知战先攻心的意义,几乎是喜泣道:“尊先君之言,胜彼十万之兵。”

    于是命李整率领旧部,又给他补齐了兵马。

    如今众人寻声往李整处望去,都以为这是对方想到了什么主意,孰料李整同样是神色茫然,见众人都看向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回首往后看去,呵责道:“曼成,诸位将军都未说话,你少发妄言!”

    他身后站着一员小将,约莫在十四五岁上下,面容稚气未脱,介乎于少年与孩童之间。

    曹操看得眼生,又见对方与李整颇为神似,又知道李整尚未娶妻,于是问道:“这是你家中晚辈?”

    “此乃末将从弟李典,其父早亡,自幼便由先父教养,留于乘氏。前次城破之时,先父将其托付于我,并赐表字,”

第三百八十二章 醒悟方迟

    “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与吴质书】

    曹操似乎没有感受到李整忐忑的目光,顾自盯着李典,像是被对方聪明人的样子所吸引,忽然笑道:“孔子曾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看你小小年纪,倒不像是不懂规矩、乱放厥词之人,你有什么见解,当着诸位将军、前辈的面,大方说出来。”

    李整见曹操没有怪罪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回头瞪了这个从弟一眼,说道:“以你的身份本轮不到你说话,如今幸赖曹公宽宏,你还不谢恩?”

    “谨谢曹公大量。”李典从李整身后走了出来,先向曹操抱拳行礼,再环圈对诸将作揖,态度不卑不亢,既不胆怯、也不倨傲,让不少本来心存轻视之人顿时改观。只听李典朗声说道:“在下前日随兄长巡视四周,察其深林之北有大堤,不知是何代所挖,经年灾荒,官府久已失修,致使野草漫沟,乡人渐忘。此堤靠近我军屯营,又在深林之旁,若是藏兵于堤里,再显露千余兵马于堤外诱敌。臧洪、陈宫等人届时自谓识破林中伏兵,必然不备,入我伏中。”

    “后生可畏,吾衰矣!”曹操不待众将有所反应,当即拊掌笑道。

    这显然是认可了李典的计策,于禁等人略一思忖,也深觉其中奥妙,不由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同时也对李整、李典兄弟二人今后的前程抱有可观的态度。

    果然,陈宫了解曹操,曹操更了解陈宫。就在第二天下午,臧洪与陈宫二人带领万余兵马赶至,见到树木幽深,而林子北部又显露一支兵马,陈宫当时便起了疑心,对臧洪说道:“曹操谲诈多计,当年进讨青州蛾贼也是屡设奇伏,昼夜会战,如今当要小心再三。”

    臧洪也曾听过曹操的事迹,他不敢怠慢,轻声问道:“我观其营中旌旗招展,不知其兵马详数,确实要防有诈,公台可有良计教我?”

    陈宫四下里望了望地形,说道:“天色已晚,不如今日暂且退兵数里,监视林中动向。待到明日复来,或绕其道北,或待其夜晚退兵。曹操一计不成,必然会再思它策,届时早些进发,让他来不及下决断。”

    臧洪治民有术,却不擅军略,但他却最善于纳谏,此时他看了看从酸枣会盟便跟随自己的幕僚、东郡郡丞陈容,想征求他的意见。

    陈容思索片刻,向臧洪拱手道:“属下附议。”

    臧洪目光一闪,这才没有疑虑,点头道:“善,就依公台之议。”

    由于田芬惧怕曹操用兵之能,不敢与其正面接触,又见势不利,早就寻了个调度河北粮草的借口跑回东郡鄄城去了,留下臧洪统率部众。陈宫本就看不上田芬,更是欣悦于臧洪声名与德能,拱手应命。于是臧洪带兵一口气退后十里扎营,连夜竖起营寨、生火造饭,前方本以为有伏兵的林中却没有探听到丝毫动静。这让陈宫很是疑惑,一时摸不准曹操的脉络,见他目前也拿不出主意,臧洪遂宽慰道:“此事暂且搁置,待明日一早,自见分晓。”

    随后便让陈宫退下休息去了,而陈容却被留了下来,他起身离席,坐到离臧洪最近的下首。两人相顾沉默了一阵,陈容说道:“府君近来多忧思,可是还在想当日李乾的遗言?”

    “诶!”臧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自从听命于袁氏以来,我是越来越迷茫,就像是从大路上一脚踏进迷雾之中,难辨方位。”他疲倦的看了一眼陈容,说道:“我这到底是为了袁氏打仗,还是为了朝廷?这道义,究竟在哪一边?”

    陈容先是一惊,随即迟疑了一瞬,说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世代忠于朝廷,袁公更是讨董会盟之主,荷天下名望。追随袁氏,不正是追随朝廷么?曹操欺凌兖州刺史、侵犯他州、私相辟任僚属,种种不法情事,府君此举正是顺应人心、符合道义。大战在即,还望府君静下心思,暂不论其他。”

    臧洪是个恪守道义、忠信到极致的人,他当年只是一介小吏,因为听闻董卓在朝廷倒行逆施、废帝擅权,就敢说去主官起兵,并亲自登台歃血,主持盟誓。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做的是一件‘造反’性质的事业,诸侯都担心事情不利会对自己造成严重后果,不敢出头做主持人,只有臧洪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直到后来,袁绍趁势而起,他便将盟主的头衔让了过去,并甘当下手,因为那时的他认为袁氏是大汉的希望,跟着袁氏,就是为了大汉的未来。

    可如今的这一切都犹如一场幻梦,不仅是被李乾死前的驳斥所振聋发聩,更在很久以前,在看到袁绍未有对朝廷有任何恭敬之心、甚至还纷传天子血统不正的谣言时。他才发现袁氏早有祸心,而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为虎作伥,自诩道义忠信,却做着反抗朝廷的事情。

    心理上造成的冲击比身体上受到的创伤更痛苦,自从李乾死后,臧洪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未料到我奔波的这三四年,竟然都在做一件我最为不齿的事情……若非顾念着故主张君的情谊,不忍置其于死地,此战,我真恨不得自缚于长安!”

    “府君万不可做如此想!”陈容急忙劝道,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臧洪眼下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既想回头,又回不了头。若是现在弃袁投曹,那等若是亲手害死当初征辟、举荐自己的故主张超,这与臧洪所奉行的忠义大为相悖;而若是继续这么做下去,那他将与朝廷越来越远,日后青史上必逃不过一个‘叛贼’的字眼,这同样不符合臧洪的道义。

    所谓忠义,到底是选择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大忠、还是选择主君与僚属之间的小义,对后世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值得谈论的问题。但对于这个时代尊奉‘君臣之义’的人来说,直接的征辟关系比与皇帝的间接关系更为紧密,是故这个选择,也比让人直接选择生死还要难受。

    臧洪痛苦的闭上了眼,摆了摆手,道:“姑且,看之吧!”

第三百八十三章 伏兵齐发

    “如木斯蠹,自溃於中。抵侮乱,安责伏戎!”【旧唐书萧道孔纬等传赞】

    待到次日,陈宫谨慎的建议臧洪先派一队兵马大张旗鼓的经林而过,待到不见动静后,这才带领剩余万人部众往曹营杀去。途中,臧洪麾下一员司马打探到了深林附近有一支敌军正驻扎在道旁,陈宫闻听后,捋须道:“曹营就在眼前,此必为曹操派来牵制我军的兵马,为数必然不多。府君可先引兵击之,以免其在侧翼进犯我军。”

    臧洪似乎心不在焉的颜值,在马上不置可否的摆了摆手,任由麾下两名军司马带兵前去。

    陈容在一旁看了,欲言又止。

    且说那两名军司马带领两千轻兵近前挑战,对方正是乐进。乐进手持长刀,他所统率的部下连营都没有扎,只看见对方来了便霍然拔刀,健步如飞的往前跑去。他没有回头招呼属下、也没有大声呐喊吆喝,只因为他知道,他乐进的兵从来都善于随他攻坚陷阵,完全不需要花哨的指挥。

    那两名军司马在马上瞧见对方冲锋过来,正催促部下应敌,其中一人眼见,首先便看见对打头的那矮小的身影,以及对方手中拿着的一把跟身高毫不相称的刀。那人是臧洪从青州济南带来的部下,不认识对面的乐进,只当做一个笑话对身边同僚说道:“我还道曹操手下是何等猛将如云!想不到却派了个矮子过来邀击,咱们在青州见到的猴子都比他高吧!”

    “还别说,倒真像街头伎人耍的猴子。”这两名军司马长得身材健壮,又是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是故看到乐进提着长刀、带着兵马杂乱无章的跑来的样子,着实像是一股抢劫了武库的流匪,让这两名军司马顿生轻视之心。

    “我听说曹操也是身形不显,看来是有什么样的主公就有什么样的部将,哈哈哈!”

    两人笑完,乐进也将要冲至阵前,其中一名军司马止住了玩笑,收敛了神色,拔剑说道:“让我来会会他!”

    那军司马两腿一夹马腹,提起长剑,势要将乐进斩杀在地。可乐进却出人意料的身形灵活,不仅躲过了冲刺,反倒凭借着长刀的优势,猛然一挥,瞬间砍断了马腿。马失前蹄,那人立时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滚落两圈后,还没等站起来,就被身边的曹兵一拥而上,几刀砍死了。

    这一番打斗令人目不暇接,几下便解决了战斗,另一个军司马见了,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收拾这千余人不成问题,没想到才一接触便溃不成军,对方悍不畏死,往往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同时对付一个。他一边派人往臧洪处传信,请求援军,一边亲自上前,要为先前死去的那名同僚报仇。

    他是个有见识的,识别出对方的长刀是官军少有的斩马刀、又称斩马剑,此类刀剑极长,沉重锋利,往往是步兵用来斩断马腿的有力武器。因为做工精良,对材料和技艺的要求极高,军中鲜有普及,只有从皇宫中尚方监才有大量仪仗类用剑。

    从刚才对方那一击便砍断马腿来看,动作行云流水,除了其本身的膂力以外,斩马剑本身必然是精钢炼制,远胜一般刀剑。说不准这正是当年尚方监旧物,是曹操当年在雒阳、或是在征伐过程中得到的斩马剑。此等宝剑,能赐给乐进,显然是对方有出乎常人的能力。

    这名军司马带着小心谨慎,不愿意在马背上给人当靶子,便从马上翻身下来,提着长剑去寻乐进。

    乐进也远远地瞧出对方的首领身份,刚才隔得老远也看见这两人放声嘲笑,虽不知彼等在笑些什么,但在这个关头,能为对方所讥笑的也无非那么几种。

    “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我也不怕你们笑。”乐进双手持刀,与那名军司马对峙着说道:“因为那些曾经笑过我的人,最后都与我一般高了。你知道为何?”

    军司马被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唬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乐进也不待他回答,倒提着长刀往前猛然跑去,那人才刚提剑格挡,那长长的雪白的刀锋便一眨眼飞到面前,一颗大好的头颅便被砍断腾空。乐进看着那无头的尸体缓缓跪下扑到,鲜血从胸腔之中喷涌而出,那时候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臧洪这是提兵赶来,看到这副溃不成军的场景,心中大急,正要将军队压上去。陈容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往左右看。只见两面的野草丛中突然冒出来无数敌军,黑压压的一片,犹如蝗虫过境。

    这时陈容知道臧洪已心无战意,于是建议道:“府君!战事不利,不妨先行撤退!”

    未等陈宫有所进言,臧洪当机立断:“退!”

    命令还未发下,于禁率领的步骑齐头并进,很快便冲溃阵线,臧洪手下再无良将,不敢应战,只顾着一路逃亡。这时曹操也从营中摇旗出阵,做出左右夹击之势,最后臧洪丢盔弃甲,一路过河逃回东郡,留下粮草辎重无数。臧洪损兵折将以后,田芬再无倚仗,不敢再继续唆使臧洪过河南下。

    至此整个兖州在黄河以南的局势逐渐回到曹操的掌握之中,虽然眼下仍旧是一穷二白,粮草极度短缺,但局势已经翻天覆地,曹操当前要面对的,只剩下东郡与陈留两个地方了。

    “如今张邈与其弟张超、袁氏部将朱灵退保雍丘,东郡田芬、臧洪实力尚存。”在雒阳城中,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正在私人宅邸中会见绣衣使者、参前将军军事贾诩,面对着当朝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郭嘉语气仍是平平淡淡:“不知贾公以为,曹镇东会先往何处去?”

    作陪的河南尹骆业忐忑不安的看着两人,心中不免腹诽郭嘉待人接物永远不知检点,面对着贾诩这号人物也不晓得收敛性情,连带着他也将受到拖累。

    贾诩目光深沉,对眼前这位颍川士人中的翘楚,荀攸借此与荀等人联系的关键一环,抱有万分的谨慎与试探,他轻声笑道:“君侯兵临雍丘城下,围而不攻,已有数日。郭祭酒莫非真以为是朱灵善于守城之故?”

    郭嘉收敛了笑容,难得露出了严肃的神色去看人。

    骆业有些心奇,却只见贾诩这时已经从席上站起,眼望东方,目光复杂的说道:“兖州将平,郭祭酒可否与我一同前去雍丘,见见这位镇东将军?”

第三百八十四章 语循循然

    “若夫推己以议物,舍状以贪情。”【后汉书郭躬传论】

    建安二年九月廿八。

    陈留,雍丘。

    九月初的时候前将军朱便已击败朱灵的几营部众,纠集了扬威将军樊稠、陈相种邵所部一共万余人,团团包围了雍丘。本来朱灵与张邈等人余部只有二千余人,凭朱与樊稠二人完全可以将其一举攻破。但朱有他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按兵不动,似乎没有把擒获张邈的功劳看在眼里。

    朱戎马半生,立下大小战功无数,自然不屑于这点功绩,也不愿意向樊稠这么一个庸儿分享隐情。可相比之下还算正当盛年的樊稠,却不舍得眼睁睁的放弃这块肥肉,眼见着曹操接连平定了济北、东平、济阴等郡国,黄河以南的兖州郡县只剩下雍丘一县。

    攻守之势易转,本该是建功的大好时候,朱却偏要按住他!

    樊稠气恼异常,他这些天来求见朱二十余次,贾诩等人来了之后又访求了对方数次。除了见到贾诩本人以外,其余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没有人在乎他这个堂堂扬威将军、赤亭侯的意见和求战之心,樊稠固然在军中饶有威名,但这点声名,又如何比得上沙场征战半辈子的朱?

    最后还是凉州老乡、当年西凉军中一起出生入死、举旗造反的故人贾诩‘好心’给他指点了迷津:“人之老矣,便雄心不再,畏难畏祸。前将军如今持节督关东军事,算上豫州兵马,麾下共计数万大军听其调派,其人早年又屡立大功,得封万户。试问如此权势,又是个老臣,非陛下一力提拔,谁在这个位置上不会心忧长远?”

    “他是怕功绩立多了,国家会忌惮他?说的也是,如今关东就属他位高权重,兵多粮足,任谁都会忌惮几分。他能有这一份算计,也算是有心了,不过……”樊稠嘀咕了一句,继而又疑惑道:“既然他有这个谦抑的心思,又何必要带兵搅陈留这一滩浑水呢?如今雍丘迟早是要攻下的,他不想拿这个功劳也不成,苦捱着时日做什么?”

    贾诩看着樊稠方头方脑的模样,轻轻捋须,一如当年他在军中为李、郭汜等人画策时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攻下雍丘,等若是彻底告结兖州之战,而况城中有贼首张邈、张超等人,也是一大功。这份功绩,他不肯拿,却能选择让谁去拿。”

    话毕,似是担心一根筋的樊稠听不明白,贾诩复又循循善诱的说道:“近的不说,足下何不想想,前将军一直要等的是谁?”

    “曹操?”樊稠登时就明白了,一副懊恨的样子,就仿佛是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而一无所获,实际上朱的心思却如此昭然若揭。

    “这个老货!”樊稠越想越气,从席榻上霍然站起,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我自奉诏入关东以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失敬之举,何故他功劳立够了,不想要了,宁肯给别人都不给我?我是天子诏书赦免、封拜的扬威将军!连天子都不究过往,怎的在他眼中,我凉州故将就那般用不得么!”

    贾诩眉头抖了一抖,没想到樊稠自己思维发散,想到了这一层。诚然,朱的确看不起、甚至是从未将樊稠等董卓旧部当做友军,只是碍于朝廷的诏命,这才捏着鼻子与之共处。然而朱此为的真实意图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贾诩不肯坦白相告,见樊稠自己胡乱猜想,贾诩也索性顺水推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很胸闷的样子。

    樊稠看到贾诩沉默即默认的态度,又想起朱对自己的冷淡、以及种邵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无比正确。此时虽是深夜,但他心火难灭,实在是忍无可忍,匆匆辞别贾诩以后,便带着几名亲兵再一次往中军大帐走去。

    这一次他可不那么客气了,樊稠直接粗暴的推开值守帐门的卫兵,排闼闯入朱的卧寝。

    扈从跟樊稠推搡吵嚷的声音很快将睡梦中的朱吵醒了。

    “三更天了。”朱年齿已高,精力不比从前,一到天黑就想睡觉,如今被人吵醒,心里登时不悦。他其实已听清楚了外面是樊稠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却故作不知,恼怒着问道:“是哪里来的老革不识礼数,敢来这里吵闹?”

    “是我樊稠!”樊稠丝毫不给面子,大声的回道。

    ‘庸奴!’朱忍不住以手拊褥,气恼的想到:‘此子侥幸逃过一死,得遇赦免,这才安分多久?就忘了审慎处事、将功改过,反倒闹到我卧寝中来了。这凉州旧将果然个个都是豺狼的性子,性情暴虐,目无法纪!’

    “哼。”朱冷哼了一声,冷着声音,不高兴的问道:“樊将军夤夜来此,究竟是有何贵干?闹出这么一番动静,幸而没有出什么事故,若是将兵因此受到惊扰,你难逃此咎!”

    樊稠却没有被这句话恐吓到,受到贾诩临行前指点的他嗓音更加响亮了:“我军围城半月,眼见豫州、河间等处各有捷报,而此间攻城之议,仍无定论。如今局势变异,就连曹镇东都夺回了兖州,而君侯仍连一个雍丘都打不下,末将是担心将军会误了此生赫赫威名!”

    朱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回,吩咐道:“掌灯!”

    但他没有披衣下床,绕过屏风与樊稠相见的意思,而是重新又躺了下去。

    时近深秋,夜里寒气重,贾诩从长安来时,还特意带了皇帝赏赐给朱的几条被褥。寻常的被褥里都是塞的丝、絮,贫寒之家甚至只能塞麻、干草,根本很难保温。而这种御赐的被褥又厚又软,盖起来能彻底隔绝寒气。

    据说这种被褥里面加的是从西域传来的白叠子也即皇帝新赐名的‘棉花’,由东西织室结合上等蜀锦丝绸缝制而成,一经推出便风靡关中。但由于上林苑的棉花才开始大规模种植,产量并不高,所以仅仅只是当做御赐之物,赐给了公卿大臣。在外的方伯、诸侯们,也就只有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朱本人才有这个殊荣。

    朱躺在暖和的棉被里,两手搁在棉被上,无意识的抚摸着细滑的蜀锦被面,掌心处传来淡淡的暖意,这代表着皇帝对他一如既往的信重。同样功高的如皇甫嵩,此时仍旧身为骠骑将军,时时在御前参与军谋。所以要说他是因为担心功高震主而不敢下令攻城,那就大错特错。

    他按兵不动,是有他自己的谋算,可如今樊稠误打误撞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一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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