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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看风驶篷

    “比如顺风而呼,其势激也。”【史记游侠列传】

    若是老了连前半辈子用命搏出来的英名都守不住,打算的在长远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迟迟按兵不动,固然是暗合了皇帝与承明殿一众大臣的共识,但在不知情的卿臣眼中,自己何尝不是老年雄风不在、畏葸不前?议论再诛心些,养寇自重、拥兵擅权等人言就足以要他的命。

    朝廷内部若是对自己产生微词,皇帝那一帮人顶多是不表态,而不可能会为自己将责任揽下来。不仅如此,就算是在军中,不理解自己这个决策的人也有很多,不过是碍于自己往日积威,暂时不敢说话樊稠看似是一个人莽撞的闯营,其实却代表着许多将校的意志。

    这么一想,就足以慎重了!

    无论是自己今后的声名、还是眼下的军心,都不足以让朱继续按郭嘉所剖析的利弊做出选择。

    樊稠见朱说完一句‘掌灯’之后迟迟没有回音,还道是对方又睡了,立即提声说了句:“钱塘侯!”

    既不称‘君侯’又不称‘将军’,这在军中就十分无礼了。

    朱本来已打好了主意,此时仍不禁恼怒的说道:“樊将军也是老于行伍了,为何还不更事?进军攻城,是何等大事,难道你我说几句话就能谈得妥当、万全?将军还是回去安歇,有事明日再议。”

    “事情没有一个决议,我可不走!”樊稠听出朱的语气里有搪塞的意思,更加坚决的回答道。按早先贾诩的提点,只要说清了利弊,那么他进一寸,朱就会退一尺。虽然不知道贾诩为何如此有成算,但樊稠仍然是无条件的相信对方,西凉军如今虽然被分拆的七零八落,贾诩依然是他们心中的智者。

    “樊将军当真不走?”果然,朱的语气突然软化了起来。

    樊稠先是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从旁边顺手扯了张胡床马扎,在屏风外坐下来了。虽没有说话,但行动却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

    两人一坐,一躺,各怀着心思,隔着屏风沉默不语。

    “此等大事,久拖不得,袁绍在河北连败公孙,袁术在淮南声势不减。朝廷刚过了去岁旱蝗,弄得仓廪空虚,今年又来一遭,一时不会有大举动兵的意思。君侯是朝廷在河北的支柱,若是君侯连一个陈留都立不了威,这让曹操、刘备等人作如何想?”

    朱渐渐听得有些不对劲,抬手道:“且慢,这些话是樊将军的意思,还是有谁借将军之口,进言于我?”

    樊稠脸色一,随即恢复了神色,坦然道:“适才我曾与贾公议论了半个多时辰,未有定论,贾公说他只是参军事,不能越俎代庖、做君侯的主,所以我这才夤夜前来。若不得君侯一句准话,我就在这里坐守一夜,侍奉君侯安寝至天明。”

    贾诩与荀攸在皇帝身前的地位,看似是以平尚书事的侍中荀攸高上一层,但在朱这个层面的人看来,二者几乎不分伯仲。由于常在陛前,与皇帝决定要务,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几乎比承明殿的大臣更能代表皇帝的态度、甚至决定朝廷未来的风向。

    朱由于军祭酒郭嘉的缘故,以及豫州刺史的身份,与荀攸这一帮颍川士人走得很近。是故荀攸等一系颍川士人对曹操的暧昧态度,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朱的决策,接纳曹操,以不战而收兖、徐二州之兵。这是荀攸等人给朱的暗示,在朱看来,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的首肯,荀攸是万不敢擅自为之的。

    但如今皇帝又派了贾诩过来,不是简单的‘监军’,而是钦定的‘参军事’。这其中隐含的意思,能否是说,皇帝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向?

    站在前将军、兼豫州刺史、持节督关东军事的高度,朱不得不时刻考虑战场之外的局势。

    “樊将军真是个急性子。”朱嘿嘿的笑了起来,他性子也不是一味的刚烈、不知变通。若是如此,他也不会一路从寒门之家爬上来,与卢植、皇甫嵩等人齐名了:“你自己睡不着觉,难道还要来我这守夜不成?”

    樊稠斟酌着词句,鹦鹉学舌的说道:“谁让国家看重君侯,让君侯挑起这重担呢?”说完一笑,复又正色道:“时至今日,如果继续按兵不前,天下人的议论会是如何,暂且不说。这军心士气必会动摇……‘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君侯应该比我这个粗人更懂。”

    朱心里愈加确信樊稠只是充作贾诩的传话人了,虽不知贾诩为何不愿意露面,但只好继续随他把这出戏唱下去:“将军说的是,此战应付若是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我等今后也休想再有安寝之夕了。倒是要作速议定了攻拔之计,让贾文和上复朝廷,也好教国家放心。”

    最后朱实在是熬不过了,困意上来,加上前次暗中思忖的结果,态度也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一是不想让樊稠继续赖在这里讨嫌、二是想间接给贾诩一个态度、最后就是自己真的想睡觉了。

    “既然如此,樊将军且请先回去,老夫明日知会郭祭酒、长史等人,午时来中军大帐相会。当场商议明白,定下攻拔之策,岂不正好?”他说完又考虑到这话的语意有些模糊,足以打发樊稠,却未必能让贾诩满意,便接着又补充道:“老夫深受国家信重,进取之心,虽老不变,将军放心好了。”

    隔着一道屏风,樊稠看不清朱凝眉沉思的面色,只当是他提了‘进取’二字,又答应明日商议如何攻城拔寨。遂认为这是对方非常肯定的保证了,于是便抱拳说道:“既然君侯雄心不减,我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必来此与君侯等人集议。今夜多有叨扰,还望恕罪,君侯好生安歇,在下告退。”

第三百八十六章 自知者明

    “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胜而人不畏也。”【鬼谷子摩篇第八】

    樊稠心满意足归去,心里对贾诩的智谋再一次佩服的五体投地,几句话就能说服刚烈固执的朱,可不是谁都能办得到的。心事已了,他回到住处,只管往枕席上翻身倒腾。至于今夜的事情,明日午时前告知贾诩就好了,或许这并不用特意知会,对方或许早已料到了。

    这是一个多事的夜晚,醒了后再也睡不着的朱在床上辗转反侧,独自叹气;营帐里有人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怅然若失的想着心事;有人揭开帷幕,趁着寥落的星光眺望东方。

    在接近天明的时候,气温骤降,云气聚集,悄无声息的下起了雨来。这冷冷的秋雨只下了一阵便不再继续,清晨起来,仲秋的轻寒让人张嘴便是一口白雾。

    用过了朝食,离午时还差些时候,主帅将要集议、商榷攻城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饶是碍于军法,底下的士卒仍兴奋默莫名,结队巡视时交换一个眼神、或是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大都是樊稠从凉州带来的老兵,也有不少是朱从这两年费心锤炼的军兵,当兵吃粮,对于登城鏖战,他们并不畏难,他们畏的只是白费力气、徒劳无功。

    “今早刚下了雨,这城墙湿滑,也不知爬不爬得上去。”偏帐中,一个年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两手接过椭圆漆碗,低头啜饮了一口,立即瞠目道:“这还真是酒!我还以为你在拿茶水戏耍……这军中如何还能饮酒?”

    “前日杜子绪负粮到军中,私下里给我捎带的。我常在半夜里喝,喝不了多少,也耽误不了事。”郭嘉斜靠在堆起来的软枕上,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接着对方上一句话说道:“樊稠无他智计,攀附城墙、先登破陈这件事,倒是个中好手。何况此事已让朱公声威受损,樊稠要想取而代之,就更得出死力攻城不可。”

    那中年人听了,眉头一皱,酒也喝不下了。樊稠当年虽未与李、郭汜等人连破颍川数城,但其身为董卓麾下有名的战将,攻城拔寨自然是家常便饭。他面露焦急,担心的却不是樊稠破城之后会给朱的地位带来多大威胁,而是

    “雍丘岂不是就在旦夕之间了?”

    “不出三五日。”郭嘉轻声说道,拿起酒碗的手在唇边忽然一顿,复又喃喃道:“或许就这两日,便会有结果,毕竟有贾文和在……”

    “贾诩真有那么厉害?”这中年人放下酒碗,面露疑惑之色:“我以往见公达家书,其言此人智计了得,不逊于他,甚至是文若也不过稍胜一筹。可我却以为,其中不乏谦抑之辞,吾弟、吾侄,皆天下间少有的俊彦、龙凤!哪里是一个西凉士子能比的?”

    郭嘉闻言,神情正了一正,认真的道:“贾诩其人,我才亲见不久,但他确实不是易与之辈。荀公达为人持重,不会做这些谦抑之辞来混淆我等耳目,必是有所观感。”

    “若是如此,那雍丘怎么办?曹公可还等着到陈留来亲手擒下张孟卓呢!”中年人急着说道。

    “休若。”郭嘉将刚要将酒碗凑到嘴边,被对方这么一打岔,顿时有些不耐。他单手持碗,另一只手敲了敲桌案,缓缓说道:“曹操若是真想杀他这个‘兄弟’,早就来了,何必拖这么长的时日,致使朱公都要与我离心了?”

    被唤作‘休若’的中年人名叫荀衍,正是颍川荀氏的嫡系子弟,荀的兄长、荀攸的叔伯。当年荀投奔曹操,为了加重颍川士人在曹操身边的分量,对家中良才多有荐举,荀衍便是其中之列。在曹操受到兖州士人背刺以后,荀衍愈加受到重用,被提拔为从事中郎,这次特意奉命潜往朱军中,与郭嘉接洽。

    “前将军对你有误解了?”荀衍没来得及思考前一句话,而是凝声问道。

    郭嘉沉吟半刻,忽然说道:“今日集会,若再坚持前议,君侯就真要埋怨我身为军祭酒,却不为他打算了。樊稠要攻雍丘,就让他去做,这也是一道弥补之策。”

    跟曹操比起来,朱更是一个轻易失去不得的盟友,哪怕他如今是落日余晖,不可久恃。荀衍认同的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你说的在理。”

    荀氏诸人各有所长,荀衍短于军谋,长于审势,他又说道:“曹公如今看似夺回兖州,据有二州之地,其实仍未脱离险境。要想彻底取信于朝廷,就非得与袁氏做个了断不可,张邈、朱灵等人,必须得死于其手,以为自证不可。原本国家也是有这个意思,所以奉孝你才能说服前将军按兵静待。可贾诩一来就扰乱了定计,若不是亲手除去张邈,曹公何以自证?”

    “青州袁谭、吕布,足以自证。”郭嘉不以为然,半躺在枕席上,说道:“实在不行,让他去淮南寻袁术、或是去河北找袁绍,无非是多出些力,困顿些罢了。”

    “那也得有粮草才行!”荀衍以手抚股,慨然说道:“奉孝有所不知,兖州连年灾荒,又逢战乱,百姓无心农桑,今秋已经没有多少麦谷可收了。程德谋甚至几次提议,要杀人做肉脯,以供军粮。这些都被曹公给否决了,如今只一味的找徐州富室求粮,豪富铿吝,曹公又不敢逼迫过甚,所得两三万石,才勉强支应而已。”

    以人肉作军粮这个事,曹操不是不忍心下手,而是顾忌着舆论,不敢亲手去做这件残酷的事情。所以他当时只是态度坚决的否定了程昱的建议,而并未对程昱有什么斥责的举动。程昱本也是个性情残忍的人,一旦下定了主意,便要去做到,于是私下里悄悄调动兵马劫掠县城,供上数日之粮,其中杂以不少人脯。

    这是曹操被‘蒙在鼓里’的事情,更是荀衍这个不插手军需事务的高门士人所能知道的事情,军中大小将校对此也知之甚少,消息也就压了下来。

    “这些就不是我所能操心的事。”郭嘉打了个哈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摆了摆手道:“我是天子钦封的军师祭酒,不是他曹孟德征辟的军师祭酒。休若,你以后也当多想一想自己的位置,不要等入了朝,还存着为他人解忧的心思。”

    荀衍身躯一震,顿时警惕了起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知其势乎

    “是知循理之世,务求不可见不可闻之材;浇危之世,务取可闻可见之材。”【亢仓子君道第四】

    未几,时近午时,朱深知郭嘉懒散的脾性,故而早早的派使者去接。在对方再三的催促下,郭嘉才轻飘飘的起身,伸了个懒腰,与荀衍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帐门。

    这次的军议没有什么意外,朱先是解释了一通近日为何不出兵的缘由原来是粮草未济,河内的袁军尚未击退,顾忌着侧翼,不敢大动手脚。

    诸将都表示理解,朱也顺其自然,很快便授命樊稠领兵先登,与贾诩、郭嘉二人定下了攻城之策。对于郭嘉的转变配合,朱很是纳罕的在会后问他:“奉孝也以为此战从速,不等曹操了?”

    郭嘉轻飘飘的说了句:“早先是念及朝廷传来的风声,以为天子要借此试探曹操之心,张邈是袁氏故友、朱灵是袁氏部将,若是曹操将其擒杀,对刚愎矜傲的袁绍来说,不啻于自绝。可如今既然贾参军来了,或许是天子有了别的意思,或许是说天子有意迫使曹操尽早下决断。”

    这个说法倒很有意思,若是任由樊稠攻城,曹操势必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纵使另外进讨袁谭、或是袁术,也会困难重重。所以曹操但凡有心,必然会尽快放弃对东郡的用兵,赶至陈留。按郭嘉这么说,贾诩竟像是配合荀攸一系,出手促使曹操行动了。

    难不成皇帝的意思始终未改,两方人马都看好这个曹操?

    朱有些捉摸不透了,他不善于对朝局作出精确的分析,他将信将疑的问道:“曹操真的会来么?”

    其实他还有一些言外之意没有说,就是曹操如今收复失地,坐拥两州,早已不是先前最困顿的时候了。完全可以坐等朝廷主动与他接洽,这个时候让人上赶着过来自绝于人,彻底倒向朝廷,人家会亲自来杀张邈这个老‘朋友’么?

    “曹操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什么顾念着‘旧情’、就不舍得杀背叛的人。”郭嘉自信的一笑,说出了刚才见到荀衍时都藏在心里的话:“越是在这个处境,他就越应过来。朝廷与他,该是上与下、尊与卑,只有从与不从,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皱眉想了想,不复多言。看这个样子,他大概也已了解,皇帝多半只是试一试,没有非其不可的心思,而且军令已下,无论曹操来或不来,都无关他的事了。他向来反感这些尔虞我诈,又于昨晚,在樊稠的点拨下,认为颍川士人是存心要踩着他去捧曹操。饶是朱向来欣赏、倚重郭嘉这个年轻谋士,一时也不免对他生了几分怨气。

    “你们呐!”他最后近乎于直言忠告了,语带警戒:“可别最后误了事!”

    郭嘉心头一动,唯唯应下,又好言说了几句话安抚住朱,勉强打消了对方心里的埋怨。但隔阂已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冰释的?他心里暗想,兴许这次之后,朱怕是不能再做长久的助力了。

    待揭帐出来,放眼所见军中一派热闹景象;大批士兵整装待发,准备列队出营,几日来建好的云梯、箭楼等物也已齐备,樊稠正组织将校在辕门听命,似要一鼓作气的拿下对面数丈高的雍丘城。

    朱治军有方,整个军营就像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被人惊醒,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丝毫不见任何多余的忙乱。这样的兵马若是有五万,麾下再多几个能打的将军,郭嘉自信能让朱在朝廷出兵之前,将半个关东给打下来。

    正在突发感慨之际,郭嘉身后忽然传来一人冷淡的声音:“前将军实乃名将也!当年就是靠眼前这阵仗,才击败黄巾的吧?也不知这个雍丘城能捱下几次。”

    郭嘉很不喜欢贾诩的声调,丝毫不带任何个人的情感,冰凉凉的像是在冬天一口吞下屋檐下滑溜的冰棱。郭嘉曾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好奇,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贾诩这种说话的语调奇怪么?皇帝又是如何忍受的?

    当然,这确乎是郭嘉一人的心理观感,他天性跳脱、不拘礼法,当初在颍川与正人君子之风的荀共处一室时,都会坐立不安,如今在同样正经,不苟言笑的贾诩面前,就更不适应了。虽然反应差不多,但实质上还是有些差别,在荀面前,他是不敢冒犯,但在贾诩面前,他则是感到威胁。

    比当初见到周瑜时,还要感到威胁。

    “贾公费心了。”郭嘉粲然一笑,转过身随随便便的向贾诩拱手行了个礼,道:“有樊将军在,何愁雍丘不破?”

    贾诩略一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我不愁雍丘不破,我只愁,他会不会来。”

    郭嘉抬起头,常年沉溺酒色他,身形居然还不如眼前这个中年人挺拔。

    “他若是不来,尔等多日奔走劳累的这一切,又有何用?”贾诩一字一句的说道,语调缓慢,却字字直击人心:“若是来了,依此时光景,还有何用?郭祭酒其实早有预料,奈何自欺?”

    郭嘉抽了抽嘴角,在贾诩面前,他不能像安慰朱那样说些虚饰之词。这些天来他所花费的功夫,最后被贾诩指使樊稠一个莽夫,三言两语就挑动了朱,坏了自己全盘的计划。虽然到底是自己轻敌了,可这如何不是自己未曾预料到贾诩将至陈留的后果?

    可他转念一想,贾诩奉命来到关东,会产生什么反应,郭嘉纵然是失于知彼,无从推断,但同在朝中的荀攸不可能预料不到,为何荀攸对此却一言不发?郭嘉此时顾不上回敬贾诩,很快抓住这一点细细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直到周围开始击鼓进军,攻拔雍丘的时候,郭嘉这才恢复了往日的那幅洋洋不羁的笑容,他说道:“贾公,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或许错看了曹操,更错看了张邈。”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补牢

    “乘彼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诗卫风氓】

    “他会来么?”

    这个问题不单是困扰着朱、郭嘉等一行人,更是免不得让坐守雍丘城中的张邈等人也忍不住时时发问。张邈、张超等人的反叛并没有如陈宫去年所言的那般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自一开始各方声援、四处起火以后,局势便很快随着曹操率军回返而走向下坡路。

    直到如今,臧洪兵败退守东郡、田芬死守鄄城不出,整个兖州曾经参与叛乱的主要人物见事不利、发现袁绍没有插手的意思,大都重新倒向了曹操。而曹操一改原先治州的严苛,对参与过叛乱的豪强、高门,没有进行任何的清算,疑虑宽大处理。譬如对曾出尔反尔,当面保证不会背叛、事后回到东平立即参与反叛的毕谌,在曹操重新俘获对方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毕谌命不久矣,哪知曹操说:“为人子能孝顺父母,岂能待君不忠?”

    于是不仅对毕谌的过错一笔勾销,甚至还重新予以重用,兖州士人见了以后,纷传曹操是转了性子,加之其强军精兵在手,又有朝廷正式给予的名义。在兖州名士程昱等人的游说下,再度重新投入曹操麾下,由此,整个兖州局势一变,只剩下一个雍丘孤零零的矗立在兖州西边。

    张超对这帮首鼠两端,墙头草般的豪强高门气的直跳脚,整日里在府中抱怨,却又无可奈何。

    “曹操不会来了!”他这么回答着张邈,试图让对方死心:“他就算是要来,那也是来要我等的性命,曹操此人最讲恩怨,我等背叛了他,如今再也不可能和解了!”

    “诶”张邈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一直紧绷着弦,为了防止城外朱突然攻城,他几乎甲胄不离身。他从来都自认为是一个翩然的君子、文士,纵然会写剑术、箭法,那也只是寻常的士人娱乐技能。以往都是穿着轻便、雅致的长衫深衣的他,这几日穿上很少穿的甲胄,在照镜子的时候常常都不认识自己了。

    日渐臃肿的身躯将甲胄撑得饱满,没有衬出多少威势,反而显得臃肿。那沉重的甲胄穿戴在身上,张邈时刻都感受着自己肩头压着千斤重担,要被这甲胄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长叹了一口气后,张邈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着甲披胄的身躯立时变得松松垮垮。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庭院里的草木,不远处的院门内,聚居着他东平张氏满门亲属、家眷。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嬉笑窃语,一旁看守他们的女眷偶尔忧愁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我一时昏了头,被陈公台许下的重利所迷惑,这才犯了大错,不仅糟蹋了孟德数年来的心血,还险些让他置于死地……多亏他性情坚韧,经得住挫败,不然,我如今到真是要悔恨而死了。”张邈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他抿了抿上下两片嘴唇,慢慢说道:“我自知辜负了他,但我仍想再见他一面,望他能看在这数十年兄弟情谊的份上,对我等的宗族、家眷能网开一面。”

    “关东最为权重的是持节的前将军朱,他一个镇东将军,这哪是他能说了算的?”张超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态度仍然有些强硬,但耳旁一听到后院女眷的声音,语气又忍不住软了下来:“就算他来了,也未必会放过咱们。如今我等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臧子源了,若说所有人都不会来,而他是一定会来救我的。”

    “臧洪为袁绍所重,何必自毁前程,跑来惹这祸事?”由于朱麾下兵马不多,没能从四面将雍丘合围,致使雍丘仍能通过一面城墙与外界进行消息的沟通,不至于成为闭塞的孤岛。张邈说起前几日得来的消息,摇头说道:“他被孟德击败,退兵东郡,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得住,哪里还有余力支援?更何况田芬贪生恶死,更不会轻易舍弃臧洪这员干将。”

    张超眼圈一红,被兄长一语说中了心事,顿足说道:“子源是天下有名的义士,向来都以忠义为先,他定不会置我于不顾。如今迟迟未至,必然是被田芬所阻,来不及援救我啊!”

    “如今也不是学妇人哭诉的时候,该想想如何破此危局!”张邈忽然不耐烦的喝止道:“城外官军兵临数日,不闻击鼓鸣金,也不知是攻是退。朱公领兵多年,智计详略,必然是有什么打算。朱文博不是熟知兵法、严于治军么?他哪里有什么说法没有?”

    说起这个,张超脸色立时就不好了,朱灵城府深沉,最初在奉袁绍之命驻扎陈留时,便对身为太守的张邈多半不敬。当去年张邈与袁绍和好,连同田芬等人翻覆兖州时,朱灵又对张邈执礼甚恭,主动为张邈担负起了陈留一应军事要务,为麾下缺少干将的张邈帮了很大一个忙。

    可随着局势的逐渐变化,等到朱灵接连被更善于领兵作战的朱打败,退守雍丘之后,朱灵对张邈兄弟的态度便再一次发生了改变。不仅是借口统一调派,收走了张邈麾下几乎所有能战之兵,更是占据了仓廪,掌握整个雍丘城的大权,将张氏兄弟彻底架空。

    张超恨声说道:“朱文博就是死忠!他早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河北去,什么‘丈夫当立身于世,岂能顾惜性命’、‘不思退兵之计,只有俱焚之心’这些话,也只有他这个逼死全家的‘吴起’才做得出来!他要拿自家性命去报效袁绍提拔之恩,又何必硬拉着我等随葬?”

    “我听说他最近正组织人手挖掘土石、拆毁城中房屋,预备堵塞城门,以示死战。”张邈面色也很难看,他紧紧闭了下眼,复又睁开,沉声问道:“他这事办得如何?”

    张超有些奇怪,不由看了张邈一眼,说道:“他确实打算这么做,不单是要堵塞城门,更要用来做守城之物。只是城中房屋,多半是雍丘豪强所有,他们不愿意拆屋推墙,与前来的军士起过不少争执。赵宠、程昂两位司马都是陈留本地乡人,在此事上稍有不忍,便被朱文博行以军法。”

    “朱灵一直谨慎,没想到还是出了昏招。”张邈忽然说道,眼眸渐深。

第三百八十九章 出路已决

    “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左传襄二十年】

    张超刚要出口发问,只见城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鼓声,寂静已久的雍丘城,在清晨雨后湿滑的天气里,陡然从几个方向开始嘈杂喧闹了起来。

    “攻城了,他们攻城了!”张超紧张的站了起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试图压制住心头的震惊。他有心想发号施令,让城头的守军严阵以待,可又立时醒悟,自己早已被朱灵架空夺权,不再是什么一军主帅了。在密集的击鼓声与不断的喊杀声中,张超不断的在原地踱步,忐忑不安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张邈此时倒还沉得住气,他暂时收起了刚才生出的念头,对张超吩咐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若还不站到城头上去就地指挥,这兵马如何收得回来?”

    “喔、喔!”张超方然醒悟,连声答应了几句,忙不迭的遣人准备坐骑,一路赶往城头。

    张邈坐再原地,没有跟着张超往城头上走去,而是突然伸手摘下了兜鍪,耸肩抖了抖沉重的铁甲。他抱着那只兜鍪,坐在庑廊上静静地听着攻守的厮杀声,那密密的鼓点仿佛在敲击一场盛大的乐曲,张邈长吁了一口气,向院子的某处角落里招了招手:“典君,还劳烦你为我卸甲!”

    角落里安静的如铁塔般站立着一名护卫,他身形高大强健,站在角落里却一点也不扎眼,张超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他。听到了张邈的吩咐,这名护卫立即动身走了过去,他名唤典韦,陈留己吾人。本是司马赵宠麾下一员军士,因为曾单手举起牙门旗,被受到赏识,一路提拔至张邈身边。

    由于同样是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侠义之举,张邈很是欣赏这名相貌魁梧、又沉默寡言的汉子,遂留在身边充作亲卫。去岁他还没跟曹操决裂的时候,曹操出征泰山群寇,张邈甚至还动过心思将典韦借给曹操。只可惜……如此虎将,没来得及去一个更好的舞台。

    张邈将兜鍪丢在一边,站起身来,伸展双手,安静的任由典韦替自己卸下甲胄。将军的甲胄沉重而且穿戴繁琐,单凭他一个人很难全部脱下来,随着典韦逐渐解下肩甲、背心、皮甲衬里,张邈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中被压抑的那一份情绪也随之松快了不少。

    “典君。”张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赤脚走在庑廊下的木板上,对典韦客气的称呼道:“跟着我,男儿的战功、威名没有得到,还让你与我一同受难。”

    典韦向来寡言少语,此时不免动容,抱拳道:“府君信重在下,韦感激不尽,没有丝毫委屈。”

    “我还想见你为我舞一次戟的,可惜是没有机会了,不过,你以后舞给别人看,也是一样。”张猛摆了摆手,说了一段让典韦莫名其妙的话:“你为我去做几件事,不置可否?”

    典韦闻听着城头响亮的喊杀声,心里猛然一突,他虽然不善言谈,在主公身边从来都是守口如瓶,但仗不住他耳聪目明。有许多机密要闻,他即便不想听,也仍有不少声音传到耳朵里。

    适才张超与张邈二人的争论,典韦听得清清楚楚,也格外明白现下的困境。朱灵孤注一掷、罔顾张邈二人身家性命也要跟敌军鱼死网破,这在典韦看来也很是为对方感到不值,如今听到张邈举措有异,心里更是起了一些念头。

    城头,一杆赤色大旗划破长空,在砍断城头上的军旗后,牢牢的矗立在城头之上。此时正值雨后,天气阴沉,却陡然划过这一线血红的旗帜,无疑让城下官军人心振奋,齐声呐喊了一声。

    朱灵在城门楼上,面色青白,手扶栏杆,向下望去。待他看到那面赤色的‘樊’字大旗后,朱灵勃然怒道:“好大的贼胆!叫一营人,去砍了他的旗!”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数百具尸体,这是午后就开始攻城的官军。整整两个时辰,他们在樊稠的带领下冲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有一两百人甩绳攀墙,甚至背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想要垫在城脚之下。雍丘的城墙比较高,又被雨水冲刷过一次,正是青苔遍布,最为湿滑的时候。樊稠再是经验丰富,也要填上大量的人命才能爬上墙头。

    西门是敌军进攻的重点,朱灵哪敢怠慢,亲自坐镇在城门楼上,组织亲兵一次次把他们赶下城去。一直到刚才,朱灵派出了身边所有亲兵,这才将樊稠的部将杨昂从城头赶下去。

    如今对方虽然暂时偃旗息鼓,可是朱灵丝毫不敢有任何的放松警惕,他知道这只是一次喘息,下一次,将会是更加猛烈的攻势。从开战的这两个时辰之内,朱灵深刻体会到了凉州兵是如何的悍不畏死,血腥凶残,怪道当年董卓凭借数千兵马就敢入雒阳擅权,今日倒真教他遇见了。

    樊稠只知一味猛冲,不知战法,手下兵马也是一味的鲁莽。朱灵很容易就能组织有效兵力依据城头狭窄的地形组织反击,将对方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粉碎。若是对方只有樊稠一人领军,朱灵自信不仅能守住雍丘,甚至还能进一步击败对方。可来攻城的可不止是樊稠手下的凉州旧部,还有前将军朱的兵马!

    当初那支东拼西凑而成的杂牌军,早在这两年的时间内脱胎换骨,他们在距离雍丘不到两里的地方扎下营寨,足足四五千人,就如同鱼蚌背后的渔翁,时刻窥探着雍丘城的任何一丝破绽。也正是因为这个,朱灵才根本不敢组织人冲出城杀敌,只能缩头强撑,抵挡樊稠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而现在,这支养精蓄锐的兵马终于在朱的调动下开始整军了。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而自己的部下,却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

    敌我形势如此悬殊,这城还能守上多久?

    这个疑问很快被朱灵抛在脑后,他快步走下城楼,伸手接过亲兵从地上重新捡起的军旗,两手将其狠狠的固定在凹槽内,然后拔剑高喊道:“都给我坚持住!袁公十万大军就在河北,只要守住三天,就能等来援军!今日所有拼死杀敌的,事后我朱文博必定给你们请功!”

    西城门上大半都是朱灵的亲随,不是他信不过,而是如今最能打的兵马只有他从河北带来的几营兵。这几营兵听了朱灵的话,倒是回应着呼喝了一下,勉强恢复了些气势。朱灵也没再说什么,胡子拉碴的他站在墙边,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珠,怒视着城下重新开始集结的兵马。

    若是守不住、辜负了袁公的信托,那就一同死在这城上吧!

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

    “可以死,可以无死;可以克,可以无克,而后得其中也。”【投笔肤谈上卷达权第三】

    “君侯,兵马皆已齐备,还请下令!”陈国郎中令张泛意气风发,在马背上大声禀道。

    驻扎在雍丘城外的大军除了樊稠的三四千西凉旧部以外,还有朱麾下的四千兵马、陈相钟邵从陈国带来的两千郡兵。

    在当时天下饥荒,各郡国百姓都生计无着的时候,陈国在陈王刘宠、原陈相许的励精图治下,依然人民富实,更有强弩千张。这些都是刘宠立足于乱世、开辟陈国功业的资本,可这一上升进程却在去年被朝廷给中断了,随着新国相钟邵带着强兵压境,陈国内外军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刘宠被架空,其麾下赖以自存的部众也被遣散分解,送往汝南屯田,只剩下两千人归陈国郎中令张泛调度。

    这次种邵与张泛几乎掏空了陈国多年来的经营,不遗余力的出兵出粮,支撑了朱与刘艾两处地方的战时。

    朱微微颔首,自从部将张超因弃军而逃被罢免以后,麾下就再无能拿得出手的将员,幸而这个时候张泛到了,对方毕竟是皇帝爱将张辽的兄长,多多少少还有些能耐。

    数千人的兵马再城外扎扎实实的休息了几天,晌午刚敞开肚子吃饱了饭,喂好了马,无论是朱的家兵老卒,还是张泛的郡国兵,一个个都披坚执锐,跃跃欲试。

    朱手按佩剑,看着樊稠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声喝道:“此战不能单凭一军一部之力,须得奋全力于一役,三军同呼,携手与战方可!今,袁氏叛逆,张邈作乱,戕害兖州百姓,生民难安,罪不容恕!雍丘已成寡地,我等凭恃大义,有圣天子护佑,必所向而克敌,凡我军将士,先夺旗者,赏金五镒!”

    他的话声如洪钟,一句接一句的被传播了下去,军阵中很快出现了一些纷扰议论,有些人听到这话,呼吸都加重了,他们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义’,而是为了那五镒金。

    朱察觉到军心士气的变化,暗感欣慰,随即抽出剑来,断然喝道:“进军!”

    三军一时呼啸,纷纷扰扰的向着雍丘冲去。

    “将军,他们上来了!”女墙后面,军司马赵宠躬身弯腰的凑到朱灵身边,轻声说道。

    “再等等。”朱灵站在大纛之下,注视着城下情形。

    他身边的那面大纛在两个时辰前刚被敌军砍断,是朱灵带人重新杀夺回来,再次立起。赵宠看着那粗壮的旗杆下端明显的裂痕以及被人用木板绳索钉上、捆缚的地方,不由得为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心悸不已。

    刚才来的只是樊稠以及对方麾下的西凉军,就已经骁勇无比,如今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名震天下的前将军朱,光靠自己这么些人,真的守得住么?再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不是赵宠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敢发问的,他知道朱灵早有破釜沉舟之心,可自己难道就有同生共死之意?奈何对方才是做主的,就连自己的旧主张邈也没有置喙的地方,何况是自己?

    他看着朱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坚实挺拔的身躯,仿若是军中另一面旗帜。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之风,可要成为这样一个大将,脚下又要堆着多少士卒的尸骨?

    赵宠投军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举重若轻、声震三军的将领,可现在,他却怎么起不了这样的想法了。他咽了咽唾沫,正要说些什么,衣袖却忽然被人拉了拉。回头看去,只见是同样与他出自张邈麾下,平素尚且交好的军司马程昂。

    趁着敌军尚未攀附上城头、朱灵没有下发命令,程昂将赵宠悄悄拉倒一边墙下,窃窃私语道:“朱文博当真要死战不退?”

    “事到如今,城门都堵住了,还会有假?”赵宠不满的‘啧’了一声,一边往城墙外伸头张望,一边快速将头低下来,对程昂说道:“你也别在这干站着,我是没办法,被他点了名要守此门。你不一样,你是守北门的,那地方没人看顾,到时候打起来、城门一破,你瞅准势头,带人卸甲投降!虽然输了,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我打听过,大不了被拉去屯田,也不丢人!对了,你记得带上张府君一道,张府君慷慨仁义,平日待我等也不薄……”

    程昂心里一热,赵宠在军中虽然谋略、膂力平平,算不上杰出人物,但为人实在忠厚,凭着早当兵十来年,对谁都是一副长辈模样。就连程昂这样性情有些乖张的人,私下里也是对其极为服膺,如今听到对方一番由衷之言,他也顾不得说什么,忙道:“那你呢?你也要跟着朱文博一道死在城头上么?”

    “我又不愚笨。”赵宠捋了捋胡子,不自然的将视线投向远处,笑道:“我届时见机行事,以保全性命为要,你不用担心我。”

    程昂知道他已经存了死志,赵宠向来是个老实人,就好比旁人若是麾下有一员猛将,便恨不得藏在手心里,为自己上阵杀敌,如何也不会放手。而赵宠却不,一经发现,就急着将典韦引荐给了张邈。只因他不是个假公济私的人,刚才劝自己预备投降,已经是破格了。

    “赵公可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程昂定了定心神,紧握住赵宠的双手,低声说了句:“北门还没堵。”看到赵宠惊讶的眼神,程昂又立即说道:“朱文博要为袁绍死命,凭什么拉上你我兄弟几个?他要我堵门,我偏要留着这一条生路,你且放心,张府君那里已派典韦来寻过我。一会只要樊稠他们攻城……”

    “什么?”赵宠一时没有听清对方下面说的什么。

    程昂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一直注意着城下局势的朱灵突然拔出了剑,喝令道:“放箭!”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将紧绷在弦上的箭矢齐刷刷放了出去,百步之内,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许多人来不及举盾便纷纷中箭倒伏。樊稠看了一眼这伙陈国兵,不屑的冷笑一声,拔刀在手,道:“冲上去!咱凉州兵能砍他一次旗,就能砍他第二次!”

    张泛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又看了看急吼吼冲向城墙的校尉杨昂等人,连忙催促着部下紧跟着。

    城头守军又接着连射了两次,在第三次的时候众人再度搭箭在弦已经迟了。樊稠与张泛根本没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喊声阵阵、刀光闪烁,数架云梯很快便搭上了城墙。

    早有准备好的滚油、檑木从城头上丢下,很快就有不少官兵从云梯上哀嚎着滑落。一时间,城下仰攻的官军竟然无一能跃上城墙,两个时辰前砍断大纛的那次仿佛只是一时侥幸。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同僚服德

    “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将苑兵权】

    陈国郎中令张泛心里憋着股气,作为护匈奴中郎将张辽的兄长,从军这些年来,得的战功没有多少,背后的诟病却持续不断。

    有的说他本身无有才干,当初抓个刺驾的嫌犯都让对方逃脱,虽然最后让他戴罪立功,亲自擒拿了逃犯,但这其中未必没有张辽的关照。如今又是从一干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藩国的郎中令,更让人有闲话可说了。

    “你管得了自己,管得了天下人么?”这是当初张泛过弘农赶赴陈国时,与张辽在黄河岸边难得相见一会,张辽苦口婆心说的话:“他们如何看,是他们的事,留得他们说去。你只要知道,国家极善选才用人,既然是选了你,就正说明你有这个才干,切莫因此误了大事。”

    正因为这一番匆匆会晤、兄弟交心,张泛当时心里便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一番恶声名。自入陈国后,他与陈相种邵配合无间,费劲许多功夫打压境内与陈国王室暧昧的豪强、真真切切的约束了陈王的权力、拿下国中军权。

    为了达到这个成绩,他不知受了多少累,饶是性情严苛耿介、对任何人都吝于夸赞的种邵也对他青睐不少。

    但张泛知道,整编陈**队只是一道看不见的成绩,要想真正从张辽的背影里站出来,就必得在战场上打出实在可见的成绩!

    眼看着樊稠麾下的校尉杨昂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简易的盾牌奋力的云梯上攀爬着,期间躲过了不知多少箭雨流矢,张泛不敢多想,像是比武似得紧随着往上。

    他最后到底是技高一筹,一个翻身便跳过女墙,不等看清眼前形势,先拿刀抡圆了一圈,杀散几个弓箭手,便守在云梯边,等着后续的人手逐渐爬上来组成防护圈子。

    这边厢朱灵早注意着城墙的一举一动,他本来是盯着杨昂的,因为杨昂的悍勇他早已在争夺大纛时就认识过,没想到先跳上来的是穿着‘明光铠’的张泛。

    这明光铠是皇帝诏令尚方监、考工监铸造的新式铠甲,工艺成熟后第一批甲胄被赐给张辽等亲将,又被张辽转赠给兄长张泛。

    此时阳光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露出几线光来,张泛身上明光铠胸前的两只圆形护心镜被阳光一照,顿时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由不得人不格外分神注意:“看准那个着甲的,先射死他!”

    “喏!”

    朱灵下令后,又顾自拿来强弓,搭上羽箭,略一瞄准,便倏然松开了手。他箭法本就了得,张泛又穿着一身显眼的甲胄在人群中冲杀,想瞄不准都难。

    张泛正在旁若无人的挥舞斫刀,浑身浴血,冷不防一支冷箭射来,正中他的右肘关节处。他当即惨呼一声,斫刀当啷一下掉落在地上,旁边有好几个敌兵瞅准机会,立即扑上来往他身上砍了几刀。幸而明光铠甲胄精良,大体躯干防护得当,只是留下些许划痕而已。

    饶是如此,张泛仍被几人砍击的踉跄不已。

    “将军!”几名亲兵操着并州口音忙不迭的跑了过来团团围住张泛,他们都是张辽因为关心兄长,特意挑选送来的锐士,谁知张泛立功心切,一时脱离了他们的保护,竟被对方一箭射中明光铠防护最弱的连接处。

    这时杨昂身着札甲,带着手下一伙凉州兵叫嚣而过,看着张泛明晃晃的甲胄,红着眼,冷冷甩下一句:“穿不得就趁早抬下去吧,少在这里晃眼!”

    “都让开!”张泛一把推开身旁的亲兵,伸出左手紧握着箭杆,深吸了口气,一咬牙,便生生的将那支箭杆折断。此时他眉头皱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留下,张泛做完了这一切,丢下半支箭杆,用左手重又拾起斫刀,站起道:“继续战!登上了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头!”

    众人皆为他的胆魄所慑服,再不敢小瞧,一时轰然应诺,声势之大,就连前面的杨昂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张将军好胆魄!”这时一员军司马模样的人物钦佩的对张泛拱手赞道,他相貌平平,却长了双精明的眼睛:“末将乃朱公麾下军司马秦琪,如若不弃,愿为将军一臂!”

    “好、好。”张泛从未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能跳的如此之快,他直觉得有一股沸腾的热血从心口涌出,流向四肢百骸,竟让他连箭创的疼痛都忽视了。他亢奋的举起完好的左臂,明光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若此时的一军主将:“随我杀敌,不死不休!”

    秦琪眼珠一转,紧跟着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守护在张泛身边,寸步不离。

    朱灵带兵有素,好的弓箭手往往臂力过人,眼准手稳,用起刀来也不会差。见杨昂、张泛、秦琪等人源源不断的带着兵马翻上城头,朱灵接连下达新的军令,城头两百多弓箭手毫不迟疑,先退后聚集起来,然后与刀盾手一同配合组阵迎了上去,本就混乱的城头愈加乱了起来。

    城头一片混乱的同时,北城门却是安静异常,适才典韦与程昂等人将朱灵派来‘协守’的亲兵杀了个光,如今城门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程昂正指挥人将城门下的几筐土石移开。

    张邈面色平静的骑在马上,回首听着城头上的喊杀声,仿佛与他隔了一个世界。

    “府君,城门已开,我等可以走了。”程昂来到张邈身边抱拳行礼道。

    见张邈尚未作声,程昂忍不住又问道:“其实末将不甚明白,既然着意要背弃朱文博,又何必私开城门潜逃?倒不如反戈相向,由末将等人带兵杀上城头,擒下朱文博,借此立功赎罪,岂不正好?”

    张邈一时神色微妙,典韦却接口道:“这只能避眼前一时之祸,府君当要为众人、为长远计。”

    “是啊。”张邈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落在这里只能保我一家一姓,走了才能保全其他……这也算是我对得起他了。”

    这时候城中府邸突然火起,放完火的张超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张邈精神一振,不等寒暄,断喝道:“走!”

第三百九十二章 惘至弃命

    “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韩非子忠孝】

    朱灵不知怎的,许是见到了张泛坚持不退、听到了张泛慷慨之词,突然起了杀兴,亲自带兵下场。先是使人围住了杨昂,防止他去砍旗,又连着手杀数人,直奔张泛而来。

    守卫张泛的并州兵皆不是朱灵的一合之敌,那口口声声要紧随着张泛、同进退的秦琪见势不利,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张泛不得不亲自迎战,用不灵敏的左手跟朱灵交击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朱灵一刀砍在当胸。那两只护心镜登时就划出一道火花,张泛闷哼一声,被这一重击击倒在地,还未起身,朱灵便猛然扑了上来。

    “你也配死命?你知道什么叫死命?”朱灵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张泛,先是用刀柄狠狠地往张泛右臂肘关节处一砸,接着说道:“你忠过谁?你知道什么叫‘义’么?你不过是朝廷的狗,哪里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也配大嚷死命!”

    “呃啊!”

    右臂传来一声清脆的骨裂,剧痛让张泛面色登时煞白一片,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我告诉你,都是当兵打仗,杀人屠城,说出去谁也不比谁好听!”朱灵把刀架在张泛的脖子上,一手撕扯着对方的衣领,沉重的甲胄后面,张泛的喉头毫无防备的裸露出来:“什么朝廷大义?我呸!”

    他像是泄愤似得抓着张泛怒骂了一通,这些天朱灵已经濒临疯魔的边缘,他是袁绍麾下的大将,却不得不憋屈在这么个小县城里,对面还是仗着朝廷大义的官军。说起来是代表朝廷,可朝廷又能代表谁呢?袁公选的路才是真正能兴复汉室的大道,长安城里的小皇帝又如何能懂得?

    可偏偏天下人却始终不明白!

    心里头的不服、怨恨、惊惧,乃至于那一丝不愿承认的心虚,都让朱灵心思紧绷。他有心逃回河北,内心深处却又不愿意驱使他这么做,仿佛只要回了河北,他多年来紧随着袁绍建立的信仰就会一朝崩塌。种种矛盾之下,又听见张泛说的那番话,朱灵终于在这最后一战压抑不住。

    “将军,将军!”一声惊呼唤回了朱灵几丝清明。

    朱灵茫然的抬头一看,只见城中烽烟四起、火光处处,他尚未说话,那人又急着叫道:“张府君他们开北门跑了!”

    “什么?”朱灵踉跄着站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只见彻底失守的城墙边上再度涌入无数敌军。五大三粗的樊稠见胜券在握,亲自爬了上来,他站在墙边看着朱灵,两眼泛红,像是在看一块稀世奇珍。

    “狗货。”朱灵低声骂了一通,此时雍丘失守已成定局,许多原归属于张邈的旧部再听闻张邈已逃的消息后,也纷纷弃甲而走,只有朱灵当初从河北带来的三营军士仍紧紧围绕着他,坚持不退。

    仅剩下的数百人都在盯着朱灵的一举一动,多年来的操练,皆以他为马首是瞻。朱灵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沾满血污的脸上划过,最后紧握了刀把,狠狠地往地上的张泛砍了一刀,淋漓的鲜血溅到脸上,使得看上去更为凶戾。他什么也没说,光这一个举动便已然是最后的号令,剩下的数百人轰然一喏,也不管什么阵型队列,一窝蜂的向樊稠等人杀去。

    朱灵做到了他要死守的诺言,直到最后战至他一人,也没有轻言放弃。他拄着刀,一手扶着腰间的伤口,尽量不让肚子里的脏器流出来。背后就是那杆修补过后的大纛,那面旗帜早已被鲜血、烟尘熏染得污秽不堪,朱灵就那么抬头看着飘扬的旗帜,心里没来由的涌上深深的疲惫与解脱。

    “禀将军!张邈、张超等人已从北城逃脱,不知去向!”杨昂大步走到樊稠身边,兴奋的脸色中仍不免有些遗憾。

    樊稠正盯着横躺在地上的朱灵尸首,那根大纛早已被人砍下,旗帜正好落在朱灵身上。过了一会,樊稠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你尽去转告君侯,请他下决断!”

    “谨诺!”杨昂刚应了下来,旁边忽然凑上来一个人原来是秦琪。

    “禀将军,此战告结,张令身负重伤,是否要先抬下去包扎患处?”

    樊稠与张辽曾同在董卓麾下任事,并州人与凉州人之间素来不合,当年甚至有互杀袍泽的恩怨,在听到张泛的伤情后,他竖起了眉头:“怎么?他还没死?”

    秦琪低下了头,讪讪的说道:“医者说张令的右臂已折,今后再使不得刀。而刚才朱灵那一击,又被明光铠挡下了几分力,故而只是脖子溅了些血,以后还需修养。”

    “使不得刀?那不就是废人了?”樊稠讥笑着说道,在听到对方上不了战场以后却是高兴不已。如今他与张泛在一面旗帜下共事,事情尚不能做的太绝,于是他转而说道:“不过他以前也未见有多了得,白白糟践了这明光铠!”

    说完樊稠便不再理会秦琪,抬手擦了擦自己身上穿着的明光铠,转身走了。

    秦琪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小步跑回张泛身边,对半昏半醒的张泛小声说道:“张令大可放心休息,你接下来的安防尽管由在下担着,必会让令弟放心!”

    城外军中,在听闻张邈没有趁这个时候争取戴罪立功、偷袭朱灵,反而从北门做鼠兔奔逃后。贾诩着实讶然,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的郭嘉,语气莫名的有些揶揄:“居然被奉孝说中了。”

    “是张孟卓自己在最后一刻看清了形势,知道他必然会有一死,只看是死在谁的手上最有利。”郭嘉抿了抿唇,他每次酒瘾一来,就下意识的想咽口水。将酒瘾忍了下去后,郭嘉又说道:“贾公不会怪我未曾事先告知君侯,于城外设伏以待?”

    “只要张邈难逃一死,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关碍。”贾诩摆了摆手,竟是准备转身走下望楼了,他最后直视着郭嘉探询的目光,缓缓言道:“奉孝此前所言及‘故交旧友’,前人不知有多少称赞过,诸如‘莫逆于心’、‘士为知己者死’、还有什么‘高山流水’。义之所在,是天下人无不神往的去处啊,只是奉孝可知道……”

    贾诩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罕见的在人面前露出几分锋芒:“我生平最喜欢做的,就是毁掉这些看似美好而坚固的东西。”

第三百九十三章 散若鸟兽

    “覆之衅,惶惧战灼,寄颜无所。”【晋书蔡谟传】

    雍丘城外,张邈、张超、赵宠等人及三四百多衣甲不全的亲属、扈从在道上亡命飞奔,饶是已逃出雍丘半个时辰,天边连雍丘城的城墙都看不见了,张邈等一干人仍旧心有余悸的不停回头张望。

    张超气喘不停,嘴角泛起白沫,本是风度翩翩的他,此刻头巾散落、衣衫外罩着件紧身的甲胄那是他数年前参与酸枣会盟、骑兵讨董时着人量身打造的甲胄,如今身体宽胖,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套进去。

    看着远处出现一道白线,一条底浅、浑浊的河水逐渐横亘在众人眼前,张超终于找到机会,在河边伸手勒住了马,对张邈说道:“阿兄!我等仓皇而逃,起初不知所向倒还罢了。如今既已逃脱追兵,性命身家一时无虞,此后究竟要去往何处,总得有个章程才是!”

    “是啊府君!”程昂皱着眉头,这一路漫无目的的逃亡实在不对他的性格,何况以他的看法,他们就不该这么跑出来,在城中反戈一击,帮朝廷杀了朱灵岂不甚好?还能戴罪立功!可好脾气的张邈却在此时异常坚决,执意要出城,像是被吓破了胆似得,程昂心里憋屈极了,只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去,连带着对张邈这个软弱贪生的脾气越发不顺眼:

    “陈留已失,我等以后要做什么,还望尽快示下!不然,这要一直追随府君的将士们如何心安!”

    老成的赵宠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劲,只是皱了皱眉头,脚下却是没有挪步。典韦则是一声不吭,从鞍边抽出双戟,悄悄站在张邈身后,一双细小的眼睛警惕的盯着众人,就连张超身上也停留了一会视线。

    张邈似乎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在河边张目四望,仔细搜寻着,目光从干枯的野草丛、皮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树林、乃至于最远处的山岭上一一掠过。他像是一匹迷路的老马,在潺潺流过的河水边不安的刨着蹄足,神情茫然、凄惶、又忐忑。

    看到主帅拿不出主意,程昂半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

    “阿兄。”张超一直注意着程昂的表情,此时连忙抢过话头,说道:“从此处往北走,过东昏、过长垣,便可抵达东郡的白马县。只要到了东郡,既有臧子源率兵相援、又有袁公出手助力,不说安身之处,就说是另寻出路,也尚未可知啊!”

    他看得很明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众人心中、以程昂为首的这股不忿之气平息下去,只要拿出比在城中反戈更有利的选择和方向,要安抚程昂等人实在轻而易举。毕竟在去白马的路上,盗贼不断,他们还得仰仗赵宠和程昂等人奋力呢!

    然而这一点,才智比张超要出众的张邈如何会看不出来?只是心中的悔恨与愧疚,让他偏不想这么走。

    “不去河北。”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才安静下来的程昂又忍不住提了一口气,部众又渐渐地不安起来,在张超焦急的眼神中,张邈气定神闲,难得斩钉截铁的说道:“袁绍、田芬等人多日来明知雍丘告急,却坐视不理,可见其心。如今我等已无一城一地,再要赶上去祈求托庇,未必能落下如何光景。所以我等不去河北,而当去寻……”

    “府君!”程昂一声暴喝打断了张邈的侃侃之谈,他豁然拔出刀来,往后跳开一步。随后又有一大半的人面色涨红,极不服气的站在程昂身后,一同拔刀拔剑,指向张邈:“府君当初听信他人之言,起兵反叛,我等身为部署,无不遵从。即便兵败于前将军之手,坚守雍丘,也无多怨言!我等一心为主,为何府君所言所行荒谬无常,丝毫不想想后果!”

    “程昂!你、你这是做什么?把刀放下!”张超吓得两股打颤,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赵宠也是惊疑不定,一脸纠结的左顾右盼,不知该站到哪去。

    只见程昂对张超毫不理会,继续怒视着张邈,说道:“府君既然率我等逃出来,若是已有决断则罢,我等奉命就是。可我观府君连个定计也说不上来,连河北也不去,这天下之大,末将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倘或府君只是一时情急,率众脱逃,我等也只好与府君做个了断,按我等先前所想的做,还请府君念在多年旧谊,成全我等!”

    “偷生怕死,背主求荣的行径,也能说得如此无所畏忌了?”沉默良久的典韦忽然发声,从张邈身后拨马走了出来,魁梧的身形恰好挡住了张邈。

    张邈刚被程昂一连串的喝问勒逼的愣神,刚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程昂看到典韦出头,立即吆喝了一声

    “给我杀!拿他们的头找朝廷谢罪!”

    典韦浓眉一竖,立即带着四五名卫士拍马冲了过去,他手上双戟舞动如风,像两只车轮一般左右挥舞。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凌厉攻势,程昂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虽然他素日里从赵宠口中听说过这个大汉的实力,起事之前就有所提防,但实在没想到对方比他臆想的还要厉害。若是不先解决了他,自己这一两百人未必能讨得了好。

    “阿兄、阿兄,你看看,若是早听我言,如何会落得这般景况!”张超悄然拉着张邈躲到后面,苦着脸说道。

    “诶……”张邈怅然若失的看着握在手中的佩剑,低声说道:“是我一时多想,还以为会遇见他……却是没料到做起来如此艰难,竟连他何时来、何处来都不清楚,就让尔等陷入险地……”

    张超听清了对方的话语,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阿兄你说谁会来?”

    “程昂说的是啊,多年旧谊,我活不成了,也不能断了别人的生路。”张邈却是不理会张超,他忽然松手丢开了防身的佩剑,释然的抬起头迎面看向绕开典韦等人、举刀杀来的部下。

    想当初自己与他二人携手交游,论述志向,他们一个是高门贵胄,生来就注定会被家族推向宰辅的位置;一个是豪强出身,才干了得,智计超绝。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就是萤火与皓月,那时的他就多有不忿,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凭什么起步同是兖州郡守,曹操就能几番东征西讨,立下战功,还要留自己看守家门?凭什么同为关东盟军的一员,袁绍就能盛名一时,自己却默默无闻?

    当年的三个好友,自己就是一定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么?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修复与袁氏的关系、为了改换袁氏门庭而反叛,可谁又知道他张邈张孟卓,酸枣会盟、关东盟军的主要人物,有一颗不甘被边缘化、不甘被袁曹比下去的心!

    多少痴心妄想、自以为是,到底是要撞到墙才能醒悟啊。

第三百九十四章 蒿里义行

    “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魏书】

    张邈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旋又睁开,那近在咫尺的叛兵并没有将斫刀砍向他的脖子,而是突然被身后旋转着飞来的手戟刺中,然后颓然倒地。

    “府君!”典韦顾不得与程昂等人纠缠,返身杀了回来,那脸上焦急的神情让张邈没来由的一阵感动。

    更让张邈惊喜的是,他尚未开口,耳畔便听见河对岸传来阵阵喧闹。一支数百人的先头部队看见这边的情形,在岸边犹疑的看了几下,张口说道:“是张府君么!”

    “是、是!”张超听了这话,连忙在原地一跳,高呼道:“我乃前广陵太守张超,来者可是援军?”

    对面为首的那名短小精悍的汉子也不说来路,径直拔出长刀,吆喝部众:“全部拿下!”紧跟着所有人踩进齐膝深的河水里,整齐有序,看上去颇有气势。

    程昂看到这种形势,心生惧意,想着趁乱杀掉张邈、拿对方的人头向朝廷邀功的机会已然错失了。遗憾之余,他当机立断,捂着右臂上的伤口刚向后退几步,从旁突然走来一人拦住了他。程昂定睛一看,原来是与他交好的赵宠:“你也要拦我?”

    赵宠适才一直在束手旁观,此时挺身而出,当时便让程昂误以为对方见风使舵。赵宠看向程昂,面露一丝不忍之色,忽然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替你拦着!”

    说完这话,程昂脸色一变,但脚步不停,没有留下来与赵宠说些什么体己话,而是连连倒退,将欲逃走。

    岂料程昂才转身逃开数步,一柄利刃便穿胸而过,程昂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胸口处扎出来的剑刃。剧痛从伤口处逐渐蔓延至全身,他嘴唇发白,疼的说不出话来,但程昂仍艰难转过头去,试图看清是谁给了他这一剑。

    泪水不知如何泛上眼角,程昂只觉得那人身影虽然模糊,但格外熟悉:“袍泽一场,你也成全了我吧。”

    乐进草草打扫完战场,收拾尸首以后,这才冷眼横了张邈等人一下,带着众人过河返程。

    他是曹操派来打探前路的先锋,在身后不远处,曹操正亲领大军款款而来。

    张邈自觉的捆缚双手,做足了俘虏的样子随军走入营中。辕门之下,早已得到乐进传讯的曹操,正带着一干文武驻足以待。

    见到张邈,曹操面色怒气一现,然后又消了少许,半伸着手,大声道:“孟卓!”

    “孟德、孟德!”张邈头也不敢抬,几步还没走完便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哀切,语带哭声。

    曹操迎面走来,他是又怒又恨,恨张邈不自重,辜负了他一番推心置腹、恨张邈不自持,一来就像个软弱无能的废物。看着张邈哭丧的脸,曹操想起这半年多来自己在兖州被众叛亲离,吃尽了苦头,左手便忍不住按上了腰间剑柄。这时乐进忽然走上前来,凑在曹操耳边低语了几句,一旁紧随的程昱也跟着听完,不禁诧异的向张邈望了过来。

    “……当真?”曹操脸色变了一变,眼睛不由得往张邈身后看去。

    跪伏的人群中有一个魁梧的身子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孟德、孟德……”张邈膝行而前,泣不成声:“是我罔顾恩义,致使……如今……”

    “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曹操两步迈了过去,两手按了按张邈的肩膀,眼里终于落下泪来:“你且放心,你的妻儿,我来替你养。”

    张邈浑身一颤,脸色白了一阵,哭得更厉害了。

    曹操深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邈与张超等人随即被关押了起来,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曹操一次。而曹操也没有即刻动身待他们前往雍丘,只是原地驻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十月初五的深夜,匆匆赶至营地的荀终于在一处马厩里找到了正在喂马的曹操。

    “明公,幸不辱命。”荀说完后,抬头一看,发现曹操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由愣了一愣。不过他把控得极好,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关切的问了一声:“明公?”

    “张孟卓自投网罗,我没费多大功夫就逮住了他。”曹操拍了拍绝影的头,替它捻去耳朵上的一根杂草,自言自语的说道:“说来也奇,去年得闻兖州皆叛于我时,我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拆骨、方解心头之恨。可如今他自愿跑到我手心里来,到让我无可适从了……我本来已狠下了心,他这么做,却又叫我为难了……此人,真是害我不浅。”

    荀不肯与曹操言语故交旧谊,平平淡淡的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明公慎之。莫要负了一众人等多日辛苦,以及明公胸中的大志宏愿。”

    话音刚落,曹操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瞪视了荀一眼,那眼神饱含杀意,又如流光飞星,在他深黑的眸子中转瞬即逝。曹操旋即又低下了头,也不管荀看没看到,自顾自的说道:“当年董卓擅权、祸乱朝纲,我趁夜逃归乡里,意图起兵。在途径成皋时,借宿于故人吕伯奢家。”

    这是一段不算辛密的往事,荀很早以前便从别人口中说起过,此时听曹操故事重提,也不知跟张邈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出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荀没有急着打断曹操的叙述,心平气和的听了下去。

    “伯奢当时不在,其子与宾客却起了异心,想劫杀我,向董卓邀功。结果为我预先料到,我当夜怒起,接连手刃数人,次日乘马而走。”曹操有意无意的摸着绝影的马鬃,那匹神骏毛色纯黑发亮,就像是曹操此刻的眼眸,深黑之中带着两点亮光:“吕伯奢与我的交情,不弱于张邈、袁绍,可就连他都背弃了我。那是我杀的第一个故交,我当时还道……”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荀下意识的接口道,曹操说的这个故事他听过另一个版本,说的是曹操疑心太重,仅仅是闻见吕伯奢一家对他殷勤备至,便误以为对方别有所图,最终杀故人满门。可如今听了当事人的口述,却发现事情并非是如此,可到底那一句才是真的呢?

    荀定了定神,想听曹操如何继续往下说。

    “是啊。”曹操感慨的说道:“难道是只有我对不起别人,却没有人对不起我吗?”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深沉的看向荀,好似最对不起他的不是吕伯奢、不是张邈,而是荀。

    他年轻时曾有一段狂妄自大的岁月,那时他敢嚣张的说出这句话,自愧无负于人,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负人,却教人先负了他。

第三百九十五章 曲终人定

    “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潜书利才】

    沉默了半晌,荀才想起该要跟对方说些什么话,他此时也被头顶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赤气吸引,抬头怅然望向天穹,忽而说道:“孟德可是在怨我?”

    “我不曾怨你!”曹操把手一挥,坚定的说道:“我征战数年,历经背叛何止一次两次?吕伯奢、张邈、陈宫等人,他们既然弃我叛我,我又何必对彼等心存仁恕?如今既为仇敌,便当以生死相见,哪能像妇人、小儿辈一般执着于昔年恩情?”

    若说是曹操心软、念旧情,不愿杀张邈,荀是断然不信的。他认定自己看人的眼光,曹操是心存野望的枭雄,绝不会被感情左右,可曹操这些天又为何拖慢行军脚步,对此事表现得不甚急切呢?这样做,岂不是显得优柔、犹豫不决了么?

    荀忍不住往深处想了想,认为曹操这般行事绝不简单,他小心避开了这个话题,淡淡道:“明日如何,全赖曹公了。”

    曹操低着头,专注的看着爱马进食草料,对荀的离开恍若未觉。荀是个聪明人、正人君子,同样也是个很好骗的人,曹操抬起头看着荀离开的背影,眼底抹过一丝锐芒,知道荀对自己抱有一丝歉意,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主公。”中军校尉史涣带引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走了过来。

    “嗯。”曹操淡淡的应了一声,抬头望去,只见这名身材高大的汉子长得沉毅果敢、稳重踏实,目光中便带了几分赏识:“早闻陈留典君只手旗的大名,当初孟卓还想将尔托付与我,没想到时移俗易,倒成了这般境况。史涣你也见过了,今后打算如何?”

    “张府君也曾与在下说起过曹公,史兄更是称赞不绝,说曹公雄才天下少有。”典韦拱手作揖,客套几句后,神色黯然:“我既奉张府君为主,府君尚在,我不敢再做他想。”

    史涣是任侠剑客出身,浪迹兖豫之间,颇有豪气,与典韦等一干游侠之间颇有私交。如今虽在曹操帐下守护中军,成为中军校尉,但也仍旧与一干江湖旧友保持着联系,典韦就是其中之一。

    “你放心。”曹操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典韦的肩膀,典韦的肩膀高至曹操的额头,但曹操抬手伸向对方的时候自信十足,丝毫没有任何违和。他知道典韦内心的坚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了,所以他也不急着相催:“我虽保不住孟卓与孟高二人,但他们的家眷、亲族,我可以担保无虞。至于你,我打算暂时托付给夏侯元让,他是东郡太守,今后收复东郡,你多得是机会赎罪。”

    “谢曹公宽爱!”典韦厚实的肩膀被曹操轻轻一拍,便如山岳倾颓,轰然拜下:“只是故主尚在,我不敢另受职俸。”

    “那就暂歇少许时日。”曹操眼底里流露出的欣赏更浓了,不卑不亢、忠心侍上,又善于为自己、为主公做最好的选择,这样的人物,只要再打磨,便能予以大用毕竟这是张邈留给他的:“听说你善舞双戟,等以后空闲,你再舞给我看。”

    十月初六,姗姗来迟的曹操终于赶至雍丘,在享誉盛名的朱面前,他摆足了作为一个晚辈的姿态。约束部众,轻装简从,带着随军而来的东平相荀、从事王必等谋臣,入城拜见前将军朱,以及见到了扬威将军樊稠、河南尹骆业、绣衣使者兼参军事贾诩等一行朝廷派驻关东的文武要员。

    “张邈贼首,败北潜逃,致使我军虽下陈留亦不能称获全功,报至御前也会受人责难。幸而有曹镇东出手相帮,于来路阻截贼首,让我等也好写就捷报。”朱威严的坐在主位之上,捋须笑道:“曹镇东不来则已,一来便立下功勋,殊为不凡。”

    这是有意对曹操的功绩拔高,虽为朱之下的二号人物,但排起将职来却坐于曹操下首的樊稠此时冷不防的哼了一声,声音毫不掩饰,显得十分粗鄙无礼。

    曹操没有理会樊稠的态度,也不客气,面带笑意的向朱拱手说道:“能为朝廷解忧,是在下分内之事。”

    “久闻镇东将军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贾诩忽然笑道:“天子既已将兖、徐二州托付,必然是深知将军之能。现下河内已定,淮南将平,兖州唯有东郡未复,将军在此地经年弥久,还请多为前驱。”

    河内已经平定了?

    曹操不经意的抖了抖眉,淮南袁术单独对阵刘备、田畴其中一方,倒能平去几分秋色,可若是同时面对刘备、刘艾等人的进攻,难以招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朝廷在豫州、扬州方面似乎还有留有余地。所以在听闻淮南将平,并未让曹操惊讶多少,只是河内的消息,却让他有些动容。

    “孟德有所不知,就在数日之前,护匈奴中郎将张辽奉诏兵出上党,于朝歌击退袁熙。”朱看到曹操诧异的神色,眯着眼笑道。

    曹操脸色有些慎重了,他略一犹疑,遂拱手道:“窃观朝廷动兵,似有重振关东之意,却不知圣意如何?战期又定于何时?”

    “天意渺远,这就非你我所能知之了。”朱简单的回了句,又拿眼盯着曹操,越发觉得这个相貌奇伟、身材短小的男人不简单:“贾参军适才所言,不知孟德意下?”

    曹操立即正襟危坐,肃容道:“既食君禄,愿奉君命。”

    双方第一次会面就只讨论战事,全然无视了张邈等人的下场,或许这原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东平张氏三族,合计千人的命运,早在这次会见之前便一锤落音了。

    就在议定军略的当日,曹操奉命处死张邈、张超等贼首,其家人子弟,皆被迁往凉州安置。随后两厢点齐兵马,以曹操率本部在前,朱率中军在后,前后呼应,直往东郡而去。谁知大军还没到黄河边,就听到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袁绍署任的东郡太守臧洪,在得知张超战败身死之后,仰天大哭三声,便在房中带着对故主张超的愧疚与哀悼、对一直秉持的道义是否正确的挣扎与痛苦,拔剑自刎了。

    臧洪部众呈鸟兽散,田芬也不敢再留,点齐家私便往河北逃去了。

    朱等人尚未出师便得到这样的战果,让众人都意犹未尽,就在朱考虑是否继续进兵的时候,一道诏书从长安飞驰而来,拉住了他们的脚步。

第三百九十六章 柳道马迟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长恨歌】

    时间回到建安二年的暮秋,霸陵原上阳光和煦,空气清新,深秋的宿雨滋润了这一方苍翠的天地,农人踩着深色的泥土,将最后一把稻麦收割装车。耕牛挽着板车,低着头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每一步都是踏实的落下。长安附近,有牛的殷实人家并不少,再不济也有从官府便宜租赁的耕牛充作运力,偶尔也有不少人推着样式新颖的独轮车,车子虽小,堆放的谷物却不少,常在羊肠小路上游走灵活,引人侧目。

    关中安定将近五载,大小盗匪绝迹,虽然或有旱蝗,但在官府持续不断的督促新建水利设施以来,这些灾祸也开始逐渐消弭。尤其是生活在三辅的黎庶,足不出亭、里的他们,耳中尽是歌颂不绝的天子仁政、惠民之策。年纪少不更事的,恍然还以为自己生在清平之世,谁又会在乎函谷关外数千万同胞的哀声哉道、水深火热?

    曾经的他们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呐。

    这才过去几年,就仿佛都忘记伤痛了。

    一群身着光鲜的锦衣骑士,正策马穿行在长安与新丰之间的驿道上,大路平坦开阔,两旁遍植柳树。在不远处就是灞水,岸边和风轻拂,岸上柳树成荫、垂下千万丝绦,令行者心旷神怡。因为‘柳’音通‘刘’,所以这些柳树都是京兆尹胡邈一力推行、命京兆各县邑广泛种植于道旁的树木,借此应符天命,试图讨皇帝的欢心,在胡邈之后,傅睿也有样学样,在右扶风也兴起了植柳的风尚。

    至于皇帝高不高兴,这就得问那一群飞驰而过的锦衣骑士之中,为首的一个少年了。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少年勒马停在河堤旁,遥看着暮秋时节,关中最后的一抹浓翠。他一身锦衣,飒爽不凡,一双深邃有神的星眸四处眺望,像是初出高门的豪强子弟,首次见到天地辽阔,竟如何也看不够似得:“关中沃野千里,也不光是要田地阡陌,就是多种些树才好看嘛!”

    “陛下说的是。”荀攸骑在马上,紧随在后,道:“这道两旁多栽柳树,荫蔽行旅,可见京兆尹很是下了番心思。”

    皇帝扭头看去,粲然一笑,状若无意的说道:“我看中的也不是树能成什么景,与我而言,这不过是锦上之花,表面功夫!我看中的,是树的效用,树根扎于地下有数丈之深,枝干高大,既能固土保水,又能防遏风沙。西河、河东、河内一带的河岸上不就是树木少缺,以至于‘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么?若是沿岸遍植长木,使沙土不得失,黄河之清,也就指日可待了。”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荀攸目光闪动,知道皇帝对这类低级的谶语、方术尚未放在心上,胡邈显然投错所‘好’了。是故他幽幽一叹,向皇帝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既有宏愿,臣等才拙智浅,然敢不奋力勤事?”

    皇帝抿了抿嘴,在黄河沿岸植树造林、治理水土流失,是要举全国之力的大工程,如今连议程都不敢提,别说统一之后,就说是统一了,也得过上好些年才能逐步实施。荀攸引言‘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当真是恰如其分了。

    不过,大河暂时治不得,泾河这样的支流倒是可以开始摸索尝试了,皇帝想起了掌管陂池灌溉、新建河渠的治水之官,都水使者孔融。如今朝廷有关兴修、维护水利设施的政策、制度都已逐渐完善,各级官员也无不重视,身为都水使者的孔融,在没有大型河渠工程开工的情况下,平日里只需按时下去巡视检查就好了。

    由于孔融不善理俗务,也没有主动去学习如何治水修渠的自觉,丰富的闲暇时光,全让他投入了经学的研究当中,时不时地应太常陈纪之邀前往国子监,与祭酒、大儒任安讲授经学。在治学讲学上花的功夫,居然比花在主职工作上还要多,隐然有不务正业的做派。这本该为人诟病,却因他的声名与行径,在京中颇有好评。

    皇帝不想让这件事任人效仿下去,经过考虑,便想着给孔融多添些事做:“人言‘泾水一石,其泥数斗’,诗云‘泾以渭浊’,这沿河植树一事,不妨先让孔融由泾水始。日后若是得见成效,不但是清河之功,更能为以后清黄河培养能手。”

    孔融在京中的行为,荀攸也曾有耳闻,他原以为,按皇帝对吏治的严格,孔融定然难保此位。可如今却被皇帝轻轻放下,换了种方式去解决问题,这让荀攸心里想了又想,联系起近来各方事务,隐约明白了什么,内心喜悦之下,话语都轻快了不少:“唯!陛下由柳堤而想治河,其仁心惠意,计策天下之政,着意千秋,何止于一时!”

    说完,荀攸又紧跟着提出了自己的补充意见:“孔文举属下善于治水者鲜少,如今太学一批经营科学子略有小成,太学仆射曾上疏请放于劝农、将作、考工等司曹实习。以臣之见,不如再分一批于建渠治水别有所长之人,交由孔文举,以为助力。”

    “嗯。”孔融出自关东,又是圣人之后,与郑玄等人相交莫逆,虽常有愤世嫉俗、惊人骇俗之语,皇帝也不能轻易去惩治他。何况明年就要预备出征关东,朝廷之中的事务,一应以少起波澜、稳重为主。此外,不啻于还有皇帝对刘备、曹操等人,不愿有什么刺激性动作的考量:“孔子做鲁国司寇,摄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国内大治。他是先贤之后,在都水使者的位置上,是得给他加重些担子了。”

    皇帝目光在波光潋滟的灞水清波上轻轻一转,对荀攸说道:“荀君以为,新设一个都水监,以都水使者为主,其下领水道吏、及各处巡河吏,掌河渠、津梁、堤堰等事务。再将其挂在工部之下,如何?”

第三百九十七章 试议权衡

    “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明太祖实录卷二三九】

    “说起这个,臣倒是有言进陈。”随行而来的黄门侍郎来敏忍不住插言道,随皇帝微服而来的除了侍中荀攸以外,还有黄门侍郎来敏、丘兴、法正等人。只是荀攸是何等身份,他与皇帝两两对话,着实没有让他人置喙的余地,但来敏偏就说了。

    他看皇帝没有异样,荀攸也只是挑了挑眉,便像是受到鼓励,愈加起兴了:“尚书台自改制以来,新增、更设数部,其中有吏部、刑部、度支等部职权完备,各有领属,然则也有如工部、礼部、兵部等未有明定制度。中台诸部事繁,诸部事简,似有与陛下所定中台‘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之意相违。”

    众人知道皇帝与荀攸两人相谈,旁人一般不得插嘴,哪知来敏太不持重。这一番话跃跃欲试的说出来,无论有没有道理,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十分古怪。尚书台有些部门制度明晰,其职权甚至压制、统属九卿;而有些部门只挂了个名头,职权范围模糊,形同虚设。实权部门与清水衙门同处一个尚书台,这样违和的现状,难道就只有来敏发现了么?

    都说来敏轻狂,不明世故,看来果然如此。

    荀攸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默不作声,便好整以暇的说道:“陛下虽爱听臣子进谏,但不喜臣下只说事、不说如何治事。既然来君有所言,想必是有所高见了?”

    他这话是隐隐有点醒来敏身后的法正、丘兴等人的意思,光提问题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在皇帝面前可是大忌。法正等人虽然都知道荀攸为人大度,但也没想到这等侍君的奥秘都能轻易言之,他们尽皆动容于荀攸慷慨指教之情,默默颔首领情,如今就看来敏究竟是不是有的放矢了。

    “愚臣浅见。”来敏小心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轻声说道:“工部,原为周之冬官、昔之民曹,是乃掌营造、功作及工匠之部。陛下既已命治水修堰之都水监从属工部,此次不妨也将考工、尚方、将作等处划于工部名下,方便统属,也好过各行其事。至于礼部、兵部,臣惭愧,尚且不知陛下设部深意,不敢妄加揣测。”

    荀攸眉头一抖,脸上难得作色:“将作大匠秩二千石,都水使者秩千石,尚方更是与尚书同为少府属下。尚书再是权重,也不过六百石,哪有如此归属的?来敬达,你简直是妄谈!”

    来敏被荀攸这厉声一喝,连忙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忙不迭的叩首请罪:“臣一时失言,浅见妄语,还望陛下恕罪!”言罢,又战战兢兢的看向皇帝。

    “失言?你说的很在理,何来浅见妄语一说?”皇帝轻声一笑,终于将视线从河岸堤柳上挪了回来,他看着中等身材,一副文质彬彬样子的来敏。心里想着,这人既然当初敢潜行益州做那火中取栗之事,就足以证明其人胆识与智谋不可小觑,若仅因对方表面上所展现的轻狂性格,就以此断定其人不过尔尔,那就有所偏颇了。

    荀攸似乎不依不挠,拱手道:“黄门侍郎来敏言语无状,臣请治罪!”

    “好了。”皇帝沉声说道,冲来敏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回到马上。自己则是掉转马头,往南起行,众人有意无意的落在后头,身边紧跟着荀攸,他有些埋怨的说道:“荀君,你我相处那么久,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挑动旁人开口?”

    荀攸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皇帝看穿,也未曾引起对方的反感,于是笑着回应道:“臣早有此意,只是一时难觅良机,不知该如何进言。适逢来敬达受人指教,急欲出头。臣心里想着,不如顺势为之,好请命于陛下。”

    “你啊。”皇帝放慢了步子,任由坐骑沿着河堤小趋,荀攸虽是顺势而为,但他难道没想过来敏这么说会有什么不利后果?若是皇帝心中早有定计,却将来敏之言视为不识相的逼迫,那皇帝对来敏以及其背后黄琬的观感又将如何?但这种使绊子的手段十分常见,只要不闹的太过分,皇帝向来也听之任之。

    不过想归想,皇帝也明白以荀攸为首的一行大臣,对尚书台改制后仍遗存的‘清闲’部门的疑惑,虽然表面上不提,但已通过许多途径旁敲侧击了。就如同这次,荀攸与来敏看似态度迥异,其实何尝不是在唱双簧?都想让皇帝尽快把其余的尚书职权明确下来,更进一步加大尚书台的权势,乃至于就如来敏与荀攸所暗示的那样,尚书管辖职权范围内的各监,品秩与九卿等同。

    如今承明殿有司徒黄琬、司空赵温、太尉董承,以及侍中杨琦、荀攸、尚书令吴硕等六人。各方势力皆以皇帝是从,政治格局稳定,日常运作也有条不紊,可以想见,这样一个宰辅集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帝都不会进行人员调整。在现有权力存量分配完毕的情况下,要想压得他人一头,除了愈加勤勉任事,获得皇帝宠信以外,就得自己想办法获取权力增量。

    现在的尚书台清闲部门中,就有尚书文祯、尚书郎冯硕两个荆州人,以及不少颍川、汝南人,更别说,在尚书令吴硕以下,仍有个尚书仆射的位置久悬未决。这些人一旦获得了比同吏部、度支部相应的职权,或是有人成为了尚书仆射,虽不能入承明殿,但也是一份举足轻重的力量。

    “工部一职,我本意以营造、建设为主,考工、尚方等监,虽为百工,但实以铸军器刀兵之物为主,不宜纳入工部。”皇帝一边斟酌,一边信口而谈。他不愿把军工与普通的建设部门混为一起,对于工部的定位,皇帝是想让它接过属于‘司空’的权责,成为专门的交通、水利、大型工程的建设部门,同时也好为以后加强监察而提前明确职权:“都水、将作等监则不然,彼等权责分散,互不统属,不便于朝廷集中调度,兴办大工。”

    荀攸听罢,似乎仍有顾虑,捋须说道:“只是尚书台自中兴以来,权重无比,虽总掌朝政,但也从未有过直辖外朝的先例。早先陛下以刑部总廷尉、御史中丞,监督法纪,也不过是事权,并非上下之属。尚书名在少府属下,与都水、尚书同列,总得先定下名分,再定权属才好。”

    “尚书台作为内朝,早已不归少府属下,如今将这个统属的关系也去掉,增加秩俸,使之名副其实,权位相符,也不是不行。”尚书令作为少府名义上的属官,皇帝的高级秘书,即便权重,在品秩上也只有千石。这种配置,符合任何一个帝王以小制大的心思,但皇帝却轻易将其拔高、独立,显然是打算摒弃以往只将尚书台视作制约外朝的幕僚的思路了。

    “这尚书令、尚书仆射、尚书、乃至于左右丞、侍郎、令史,该增秩多少,荀君回去后先与黄公、赵公等人商议,之后再报呈。”

第三百九十八章 急见鸣犊

    “。”【】

    驿传、将作、都水、治路,这是皇帝比照刑部的例子,听从工部统一协调安排的机构,至于确定真正的从属关系,还得等以后新一轮的改制。在皇帝看来,尚书台将要逐渐脱离决策机构的性质,转变为另一层意义上的行政机构。

    外朝治民,卿臣们掌管具体的、专业性的政务,比如大司农掌管财政与农桑、少府掌管山泽与工商;内朝治政,尚书们负责对外朝官员们进行管理、监督,比如吏部对所有官吏的考核、刑部对外朝司法官员的监管。

    这就类似于后世正府部门与当委部门的关系,尚书台今后是要保证监督皇帝的执政意识与大政方针在各方面各部门的贯彻执行。至于尚书台原有的决策权及秘书性质的职责,皇帝已经开始将其转移到承明殿与秘书监去了,没有决策权以后,尚书台虽仍以内朝压过外朝,却已逐渐偏离了在朝廷的中枢位置了。

    “礼部的事情尚且不急,当前只让杨公、桓公、蔡公他们先著书立说,将我钦定的那几卷书编出大概,届时再明定权责不迟。”皇帝给荀攸吃了个定心丸,态度明确的说道:“至于兵部,我心中已有成算,这些天就要有着落,不能再拖到明年。”

    荀攸轻轻颔首,联系到今日这一番微服出行的目的地,心里恍然,表情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沉静的说道:“陛下远虑深思,是臣急切了。”

    皇帝倒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大度的说道:“你这是忧君之事,急切些也无错失。人无完人,若是我真没有思虑到此间关隘,尔等又畏缩不敢进言,朝政岂不是荒怠了?”

    荀攸唯唯称是。

    皇帝与众人骑马游弋在河堤之上,他信马驰骋,紧跟在后的,除了荀攸、来敏等一干侍臣以外,更有多达一百余名的从骑。从骑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殿前羽林、虎贲中最精锐的人物,轻薄的衣衫下是被结实的身躯撑得满满的武装,坚甲利兵、紧弓满囊,他们在马上身姿矫健,随便放一个在军中都可以独当一面。

    这样一支人数不多,但精锐无比的骑众,簇拥着皇帝半是游玩、半是赶路,队伍迤逦着往南行去。

    皇帝走走停停,看够了柳色后,又亲自下马探问了一番田间的老农,知悉今年收成的情况、新农具的发放使用以及督劝农桑的诏令是否被贯彻实行。接连随机问了数位地里耕作的农夫,得到还算让人满意的答复后,皇帝这才重又上马,对荀攸等人说道:“若是各地督劝农桑之效,皆如京兆,天下的仓廪就该丰实了。”

    京兆尹胡邈品性虽不为士人所齿,又亲附董承,但治民能力倒是不凡。所以来敏紧抿着嘴,如何也不肯接下皇帝的话茬,对京兆劝农的政绩进行褒奖这样不就是在帮董承脸上贴金么?

    来敏等人不想吭声,却非得要有个人接话不可,荀攸低眸垂思,轻描淡写的说道:“莅政牧民,此乃郡守的本分,做得好,单不说有功,便是做得不好也得受罚的。陛下这些年汰清吏治、重视农桑,颇有成效,如今的地方各郡,岂有再不勤恳效命的?”

    “是这个道理。”见荀攸将功劳推在自己的头上,将胡邈的成绩轻飘飘的揭过,皇帝也不以为怪,顺势点了点头。

    他招过随行的驸马都尉周瑜,问道:“此去鸣犊原还有多久?”

    鸣犊原在霸陵原南侧,坡势平缓开阔,徐徐流过此地的河水清且浅,其上游有长水、宣曲等支流池沼。此地在数百年前便是长水校尉的屯兵之处,几经变动之后,又被皇帝将长水营驻地迁了回来。

    时近暮秋,北军六校正在北军中候、中垒校尉高顺的指挥下进行一场小规模的军事演武,这场演武也被皇帝称为‘秋操’,是南北军每年都要进行的演练。由于只局限于北军内部,皇帝除了派遣一干人等前往探视、监督以外,并未亲自造访。然则这么大的事,皇帝岂能不亲自前往探看?

    “鸣犊原?”周瑜不是关中人士,如朝的时日尚短,对关中地理并未熟知于心,更何况皇帝说的这个地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此地本来荒凉无人,只因长水营再度入驻,才逐渐恢复人气,后来据说有队斥候外出巡视,发现了一眼泉水,泉水喷发时,犹如牛犊鸣叫,堪称奇事,由此被改为鸣犊原。

    这个新地名就连生活在当地的人都未必熟悉,何况是周瑜?他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了过来:“由此处往南,不消两刻便可行至该处。”

    说罢,他迟疑了下,说道:“陛下白龙鱼服,造访军营等大凶之地,实为不妥。不妨等长安城中的卤簿行至,再以天子盛装驾临?若要探看北军私下里是如何演练、将士是否虚以应付,何劳大驾亲至,臣愿效犬马之劳。”

    其实不用周瑜提醒,皇帝也时刻在乎着自己的出行安危,但他到底是相信高顺、庞德等人的品性,毕竟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军中骨干,更是经过历史检验过的忠臣良将。此次说是冒着不测、微服探访军营,其实对于皇帝来说,并没有多大的风险,只是任何事都要留有预备‘万一’的后手,这点皇帝也很清楚,他早已让天子仪仗跟在自己身后出城,作势前往上林苑,实则在出了南门后便折转过来,与皇帝走向同一个目的地。

    “算算脚程,卤簿还有多久到鸣犊原?”皇帝问道。

    荀攸心算了一下卤簿的速度,出声答道:“若是路上不出事故,尚有大半个时辰。”

    “大驾起行,总爱什么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上次在河东也是,心急火燎的战事非得迁延最后,还得先遣一军平叛,这才没有耽误战机!今后若要出关东,带上这副仪仗,难道又要故技重施?这像什么话?世祖皇帝征讨天下,也曾摆过这些架势么?”皇帝忽然没了好脾气,不满的说道:“让人乘快马去寻,限他半个时辰内必得赶至,否则就都给我走回长安去!”

    荀攸冷静的答应了一声,知道皇帝这是有意借题发挥,也不多言,正准备安排人手赶赴。黄门侍郎丘兴知是个表现的机会,立即毛遂自荐,皇帝看了看他、又看了身子依旧病恹恹的法正,便挥手允准了。

    “走,去鸣犊原,看看高顺他们在练什么。”皇帝见丘兴拍马离去,环顾一周,对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或是史书留名、或是默默无闻的殿前羽林、虎贲郎们,缓缓叮嘱道:“若是练得好,你们得学着,若是练得差,你们也得自省!”

    “谨诺!”

第三百九十九章 患乎难知

    “诗之作也,其寓意深远,后之人莫能知之其意之所在也。”【寓简卷一】

    皇帝等一行人微服要去的鸣犊原,位于霸陵原以南,南方的秦岭山中流出的长水穿山越岭,进入关中平原,即在此处汇入河,又流淌处一道优美的拐弯。日久天长,此地流水侵蚀、泥沙淤积,河道裁弯取直,河湾便成了牛轭湖,宛如美人的一弯细眉。

    饶是秋季,此地也是难得的水草丰茂,收集粮食的田鼠和喜欢在泥淖里打滚的野猪各自在地里滚来钻去,水鸟野鸭翩然飞起,藏进芦苇丛中捕食休憩,时或又掠过水面扑腾起阵阵水花和涟漪。

    这是往日里群禽荟萃,百兽毕集的热闹场景,只是到了今日,百兽有灵,皆从秋风中隐隐察觉到肃杀之意,早已机灵的躲避开去。这一处水湾鸦雀无声,安静的只有芦苇在一下一下的摆动弯腰,向过往的风输送着雪似得飘絮。

    胯下的骏马吸入了飘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孔圆睁,重重的呼着粗气。样貌勇武的骑士不耐的扯了下缰绳,拨开马头,一双鹰似得眼睛在四野里眺望着。

    “敌军辎重还没到?”庞德牵马站在山坡上,高大的身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时隐时现。他向下面眺望,看见枯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远处芦苇荡中:“这确乎是运粮的必经之地?”

    身边跟随庞德从并州一路征讨、提拔上来的军司马董衡低声言道:“回将军,是!地图沙盘我等早已见得清楚,底下这河湾确实是最近的一条,依诸位将军事先定好的前情,‘敌军’大营所屯粮草无几,中候会随时派来‘援军’运送‘粮草’,而这条路更是最近的一条!”

    “好。”庞德伸手摸了摸骏马的口鼻,似要安抚它烦扰的举动,他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只要截获‘粮草’,赵云和吴匡搭的龟壳,就将不战而溃!”

    董衡见庞德说的认真,似乎真把同是北军袍泽、赵云的步兵营与严颜的射声营当做仇敌了一样,他有些怕庞德入戏太深、假戏真做,遂忍不住说道:“将军,这不过是一次‘演习’,没有胜负,或进或退,只需按中垒营所传军令完成部署即可。军中都将其称作‘演戏’,不出错就行了,将军这又是何必?”

    庞德脸色一黑,扭头骂道:“我不管什么‘演习’还是‘演戏’,只要把这当战场,穿甲乘马,尔等就得给我庄重些!”

    董衡张口作结,一时语塞。

    却听庞德继而说道:“此刻犹如两军作战,而彼此主帅皆为一人。步兵、射声二营主守,长水、屯骑二营主攻,他中垒营作为中军、高将军身为主帅,对我等双方各自下令,如两手互搏,我等确实只需要依令行事不假。但出征在外,敌情变化万端,稍遇不测,当由自己择机而战,又岂能一味的听奉调遣?遇事能决,决而能胜,这才是大将!不然,就一辈子都是听命于人的小校!”

    董衡听了这话,直觉得脸上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火辣辣的疼,但他知道庞德这是好言劝告,若不是视为亲信,又岂会多言?他当即单膝跪下,心悦诚服的冲庞德抱拳行礼。

    庞德实在是等的无聊了,这才随口与董衡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实这些话也是他近来心中所感。皇帝与皇甫嵩等宿将费尽心思的研制出实兵演习的新式训练方法,绝不仅是让北军诸校的士兵紧密配合中军调令、完成各类战术战阵、达到如臂指使的程度。而是要让亲身参与的每个将校熟悉战场战法,并且知道在同一处战场不同的情况下,自己作为前线将官,该做出怎样正确的应对。

    这不是练兵,而是练将!

    “步兵营的赵子龙,应该也是作此想的吧?”庞德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徐公明带出来的兵。”

    在北边的一处大营辕门之下,一个辅兵无所事事的在门边站岗,时不时的看着远处的白鹭盘旋,落于长水平缓的河滩上。他心想,若是闲暇无事,这样好的地方,非得匍匐在河边用索套几个陷阱不可。

    “诶!”同样是值守辕门的辅兵,站在他对面的尚弘忽然叫唤道:“你想什么呢?当心中垒的人过来见到了,又会笑话咱们辅兵无用。”

    “无用就无用。”那人浑然无惧,甚至还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的说道:“你瞧他们可有把咱们当北军看?我等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挖沟、运粮的民夫,缺人用了就派来看个门,仅是如此。这回回演习,那一次不是他们几营出风头,就我等辅兵营,尽干些挖坑的事儿,有时还得分出去给他们修筑营寨……我看呐,辅兵就是辅兵,入了北军,也就这样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尚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他语气坚定,一如他沉毅的面容:“即便是辅兵,我等也是天下第一等的辅兵,放出去,那也比寻常郡兵要强些。如今是尚未出征,等打起了仗,军中有了伤亡,我等添补进去是极自然的事!你如何就看不到这点呢?”

    那人脸色一红,刚才也是他口不择言,此时也被说的没了话讲:“我、我……”

    尚弘正要说什么,突然闻听辕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但见一员虎背熊腰的猛将在前,百来名精悍骑士在后,中箭簇拥着一个气质不凡的少年与数名文士。他们从视野尽头冲出来,沿着道路飞奔,径直往军营而来,丝毫没有减缓速度的样子。

    北军在此地操练,从来都会提前知会本地亭长里正,让其约束乡民,不得靠近。加之此地偏僻,很少会有百姓前来看热闹,所以像如今这般堂而皇之的一群人冲撞大营,倒还是第一次出现。

    “来者何人!”尚弘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身子一闪,站在圆木钉合的辕门之后。他苦于没有弓箭,只好提起手中长枪,身子稍往后一斜靠。然后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猛然弹直,手里的长枪也准确无误的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狠狠地钉在那一众不速之客的身前。

    “吁!”对面为首的那名棕熊一样强壮的男人及时拉住了坐骑,他身下的坐骑倒也训练有素,居然丝毫不惊慌,反而能随时止步。

    其余百多名骑士也跟着勒马停了下来,场面忙而不乱,令行禁止,噤然无声,区区百多名的骑兵,俨然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尚弘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声音沉重,知道这是身着重甲的中垒将士闻讯赶至。他心里更有了底气,趁着这个机会,对眼前这批像是随高门子弟游猎的家将仆从说道:“若无诏书钦命,不论尔等何人,亦不得罔顾军令!尔等即刻下马,听候发落!”

    那雄壮的汉子极具威慑力的紧盯了尚弘一眼,没有任何举动,却生生将尚弘不自觉的吓退一步。那汉子见此,轻笑一声,拨马往一旁让开。

    “不错,高顺治军严谨,可见一斑!”那当中被众星拱之的俊秀少年脊背挺直、坐于马上,他击节叹道:“这倒是有几分细柳营的风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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