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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主得其所

    “国之需贤,譬车之恃轮,犹舟之倚楫也。”【新论荐贤】

    “住口。”黄琬忽然喝道,旋即又抿住嘴,目光无意识的瞥向承明殿檐牙高啄的殿门,低声呵责道:“君臣之事,岂有你想的那般轻便!”

    来敏见黄琬面色严肃,赶紧低头唯唯称是。

    黄琬深深的看了身前这位妻弟,若不是有这一层亲属关系在里面,他也不会敞开心胸的说这么多:“君臣之事,并不如同我等寻常与他人一样,彼等商贾与黔首,各有所需,一者出钱,一者出货,便可交易两讫。但这君臣之事,或是这朝堂之事,可不单单是各取所需而已。”

    来敏知道自己陷入一个误区了,连忙摆正姿态,对黄琬拱手道:“愿谨受教。”

    黄琬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大汉往前历述三代先帝,皆旁宗入继,权势微弱,诸多朝政大小要事,都需与大臣相商,这既有‘商’,便会有‘量’。遂有天子让步于臣下,臣下调和于天子的景况,这是士人之治。但遇到天子不肯相商、不肯让步的地方,便会有外戚、宦官之祸。时至今日,此等旧例却不一样,早年间,天子受制于王允,急于立威,故而与我等相商相榷,可如今……虽然天下残缺,朝廷偏僻,但国家已是威权独握,远迈世祖……天子是天子,臣下是臣下,我等此时也就不能一味地想着‘相商’,而要明白尊卑上下、知道国家愿不愿意与你‘相商’、有哪些事又是可以‘相商’的。”

    政治妥协,往往都是利益分配时双方势力均衡,一方难以压倒另外一方,或是需要做的事情非得双方携手方可施行,才会出现妥协的情况。但若是出现一方占据绝对优势,那么妥协,就不再是决策达成一致的唯一手段。

    “所以……”来敏领会到了黄琬的意思,轻声道:“太尉此时是会错了意,故意讨好,在不该相商的事上,与国家相商?”

    “与臣子相商,这本是国家起先最善于做的举措,董承是惯于见此,所以才行此下策。殊不知,国家岂会拘于常法,或为自己所拘的人?”黄琬伸手捋须,点头说道:“都道人心易变,时势易改,天子又不外乎如是?”

    来敏思忖道:“上次国家亲征河东,身边带的是侍中荀君,行在一应诏书拟撰,也是皆出自荀君UU小说。明年若是要东征,不定也是故事重提,由承明殿再出一人随驾参尚书事……如此,说不得就是太尉了。”

    黄琬不否认来敏的猜想,喃喃说道:“若是留在长安,只有无有差错,等朝廷大战功成之后,他再如何也会是侯萧公为高祖皇帝在关中填抚谕告,使给军食的功勋。可一旦随军,终日在国家手下,身旁又是诸如前将军、护羌中郎将等善战之将,他就难有什么作为了。国家向来对其不是如何满意,也曾过给他机会,可他偏是按捺不住,急于表现,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来敏心里一喜,这一天他与杨氏筹算已久:“善,既如此,届时便会是明公与赵公二人秉政关中政事,只要安稳朝廷,依诏调度粮草,虽是非战之功,却如何会比征战之功要少?”

    “那时朝中有王斌、有皇甫义真、兴许还有……长公主。”黄琬面色平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若是老夫没有料错,王斌与皇甫嵩二者必入承明殿。一个是国家最亲近的母舅,一个是名望卓著的宿将,更还有一个万年长公主……国家即便远在关东,也会把长安捏在手心里,悉听诏令,不会有任何动乱。”

    来敏想到费了一年多的功夫,竟只换来这样的结果,不禁气馁道:“那我等岂不是白费苦心了?”

    黄琬皱着眉头,义正言辞的说道:“不让董承留京,是为了天下大局着想,岂是为了什么门户私计?陛下若是一时不察,使他留京,以他的脾性,指不定会搅出什么乱来。到那时候贻误战机,坏了朝廷难得的中兴局面,我等就是死也难逃其咎!”

    在他们看来,这么做既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更是为了皇帝与整个天下的兴亡考虑,是公私两便的好事,他们作为士人,参预朝政,自然要承担起这个义务。在黄琬心中,有意算计董承,主要是为了皇帝着想而不是为了自己,自我暗示之下,他也不由自主的大无私了起来,觉得即便未有实现全部目标也无关紧要。

    来敏肃然应是,他没有像黄琬这么大的‘公心’,却又忍不住抱怨道:“若是那些颍川人当初与我等合谋就好了,事情也会愈加轻易,或有变化也犹未可知。怎奈彼等不以为是,如今也同样没落下什么好处。”

    “是么?”黄琬这回倒没有说他,反倒莫名其妙的感慨道:“老夫却以为,他们什么都不做,得到的却比我们要多。”

    来敏刚要说话,便眼尖的瞧见皇帝身边负责内外传旨通报的内谒者令李坚带着几个中黄门迈过承明殿门,径直从承明殿中间的甬道左侧走过,急匆匆的走进殿内。

    “定是有急事相召,你去一旁回避,莫要暴露行迹。”黄琬脸色凝重了起来,对来敏招了招手。

    来敏简单的应答一声,便匆匆往门外走去,看见来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黄琬这才抖了抖衣袖,步履从容的往殿内走去。

    才走到阶下,迎面便见李坚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见到黄琬,李坚几步跳了下来,站在黄琬身前,拱手笑道:“原来司徒不在殿中,而在树下休憩,倒让奴婢白数了这几十阶……”

    黄琬眼皮一跳,险些以为对方来时发觉了什么,不然为何知道他在‘树下’?

    没等黄琬接话,李坚复又收敛笑容,正色道:“国家有事相招,还请司徒跟奴婢去柏梁台一趟。”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不止为薪

    “夜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释氏两域记】

    未央宫,柏梁台。

    暮秋时日,淡烟疏柳,雁去淹留。汉末气候寒冷,午间到还好些,但早晚天气仍是温度骤降,尤其是柏梁台这种高台之上,并不十分适合现在观景。但皇帝偏要来了兴致,想登高俯瞰上林苑中的大小池泽蓄水多少,可否足够来年耕作灌溉之用。作为臣子,也劝不得皇帝这般正当的要求,只好跟着皇帝身后,在暮风中缓行慢步。

    荀攸离皇帝最近,耐着性子压慢脚步,与皇帝在柏梁台的栏杆边上停停走走,不时议论某处波光粼粼的池水,是通过渠道连接哪处土原。在多走了片刻,荀攸受不住寒风,暗地里不免搓手跺足。

    皇帝顺手揽过荀攸的一只臂膀,照他手上一拍,沉声道:“荀君与我入亭中避风吧,依这时节,过几日就要改去温室集议了。太医说荀君火力不盛,秋冬易生寒病,还得多穿些衣物……我上回命织室令送去的棉衣棉被可都还好?不单是你,荀令也是体寒,连炭火有一丝烟气都闻不得,总是咳嗽。这次韩遂给少府贡上的数百条青炭,说是敦煌郡自西域采买得来,各长尺余,坚硬如铁。说是将其烧于炉中,无焰火而有灼光,每条可烧数日之久,无烟无味,热气逼人,人在室中不得不常着夏衫。”

    荀攸轻轻一笑,不再搓手,稳重了片刻,接口说道:“陛下恩遇如此,臣真不知该何以为报了。白叠子不过是寻常草木,陛下却能命人将其织成衣被,虽不如蚕丝轻薄,但胜在厚实。如今三辅诸家,皆已求得制法,假以时日,黔首黎庶亦能借此过冬,不知能活多少人命。”

    “男耕女织,桑麻满圃。”皇帝轻声说道,这时已与荀攸走进了台上修筑的亭阁内,亭阁内早已被穆顺催使人落下四面帘幕,又给君臣众人奉上热茶,燃好炉炭,其办事细心妥帖,就连在外值守的郎卫、兵卫都有一大碗热水下肚。亭阁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无墙,可观四面风景,上层修有围栏小室,方便皇帝与荀攸等几个亲信休息:“棉花此物不难种植,五口之家,只需有农夫辟出一坡地、巧妇针穿织造,便能得获岁末御寒之物,这可比草絮丝麻要好多了。”

    荀攸顺着皇帝的目光往栏杆外看去,天地之间被万道霞光染得金黄,虽是秋末,却像是丰收的景象:“今年大司农与劝农令已奉诏督劝各处郡县守令、及其下农曹掾,使其多劝黎庶遍植,只是今岁逢旱,成效微薄。想是明年以后,或能得见其大用。”

    “那韩遂进来的青炭呢?”皇帝似乎很是关心荀攸以及荀悦的生活起居、穿衣保暖,这让随行的黄门侍郎射援、法正等人很是艳羡:“据说西河郡与太原郡开采压制的石炭也能有‘无烟有光,灼灼逼人,经时持久’之效,只是颜色漆黑难看,鲜见有富室摆上厅堂。”

    并州的范围相当于后世的山西、陕北,盛产煤炭,古称‘石炭’。只惜时人不善利用,穷人家无力开挖,只能采伐柴薪;富人家无心去做,宁肯烧炭。多少年来,也只有并州本地的百姓善于拣选煤炭取暖,而没有成为一个基本的产业。

    皇帝在征讨河东、进剿南匈奴后,除了最北的几个郡尚在乌桓、鲜卑人之手以外,算是在并州大部分地方恢复了汉家统治。刘虞军事不行,治民是一把好手,在他的主持下,并州虽不说富庶,但也是清平安静,百姓安居。尤其是在俘获了一大批南匈奴俘虏,以及收纳了南匈奴残余部众人口、并且编户齐民以后,刘虞与各郡太守利用这些劳动力四处修筑道路、完备城防。因为皇帝提过并州煤炭此事,并州上下官员也尽心的驱使匈奴俘虏去开采煤炭,导致并州一年开采的煤炭足有数十万斤。

    廉价的煤炭不仅满足并州官民的冬日需求,还流入到了关中,尤其是在皇帝命能工巧匠聚集的尚方监研制出蜂窝煤的制作方法后,更是解决了煤炭燃烧效率底下,烟气有毒的缺陷,致使‘蜂煤’在汉末这个小冰河时期开始流行了起来。

    “富室燃炭,寒家烧柴,煤之一物,只在并州等地方有,偏远之地的百姓,闻所未闻,何谈取用?”荀攸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想借此兴复并州,依臣看来,未免有舍本逐末之嫌,不如以农桑为紧要之事。”

    古人目光、学识所限,看不到煤炭的远大前景与重要意义,就连荀攸也是这般认为,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了煤炭,不仅可以用作日常,更能用来作为冶炼的燃料。早在数百年前,就开始有用煤饼炼铁,如今的尚方监、考工监等制作部门也已开始用煤炭增加炉温,提高钢铁的质量这是两年前就已开始着手布置的事,身为禁军的南北军也是第一批换上了高质量武器的军队。除此之外,煤炭及其衍生物也能延伸出钢铁、化工、采矿、冶金等相关产业,意义重大。

    只是因为这蜂煤形状难看,颜色黢黑,难登大雅之堂,于是在富人之家迟迟流行不开,远不如对锦缎棉被、棉衣的接受程度。民间百姓也习惯于开采漫山遍野、几乎毫无成本的柴薪,也舍不得出钱购买蜂煤。皇帝要想大力推行煤炭开采,光靠行政命令不是长远之计,还要靠自下而上的带动,开辟一个煤炭需求的市场,才能让贫瘠的并州因此富庶,形成产业链。

    问题萦绕在脑海里半天,皇帝也没个思绪,只好暂时搁下,先以行政命令,官方开采煤炭送赴铁官冶炼;又使官方售卖,形成‘煤炭专营’;在寒冬的时候改变往例,用煤当做取暖物分送寒家。等百姓熟悉了、富裕了以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此事,刘公也曾几番上疏奏陈,所言与荀君几乎一般无二。农桑是国之大事,我也曾批示刘公不可偏废,开采石炭终比不得农事。”

    皇帝善于纳谏,荀攸也拱手一揖,表示恭敬。

    然后,荀攸再提起皇帝起初话里的一个关键人物,眉头不由得一扬:“臣听闻凉州近来平静,韩遂恭顺有之,几次供奉,却是有悖于往常。”

第四百一十七章 思患豫防

    “善於治家者,尚其防患於未然哉。”【此中人语成衣匠】

    漫天晚霞中隐约传来归鸟啁啾,只见几团黑影振开双翅从檐角处飞过,惊动了几只铜铃,在风中呼应而出声。皇帝缓步前行,另一手扶着栏杆,抬眼眺望上林四野,那壮丽辽阔的景色没能纾解他蹙起的眉头:“韩文约野心勃勃,不服王制,一心想割据雍凉,自成一国,还笼络了一批羌族为他起哄造势。朝廷在卧榻之侧,当务之急,岂能容此患做大?”

    “可韩遂向来谲诈,每年朝贡上计,从无错处,朝廷不能师出无名。”荀攸侧身走在皇帝左手处,身后悄然错开一众侍臣,他低声说道:“此外,朝廷明年将要出兵关东,更无暇、也无力去征讨凉州。当年朝廷兵强马壮,府库充盈,尚且几番征讨叛羌,死伤将士百姓无数,整个西北因战而残破荒废。如今虽雍凉诸羌不如从前,但朝廷也不算强大。如若在雍凉境内陷入苦战,不得一时脱身,徒损耗国力、精力不说,又会让关东袁氏趁机作乱。臣以为,袁氏是当前心膂之忧,而韩遂则是癣疥之疾,只有除去大患,才能回头收拾小疾。”

    见皇帝面色犹豫不决,荀攸知道对方是在思考征讨袁绍之前,派兵击破韩遂的可能性。其实荀攸也不能容忍自己后方存在着一个不安定因素,那样会让自己做事束手束脚,时刻防备,可眼下的局势:袁绍声望大跌,只能在短期内勉力制御冀州;袁谭治下的青州残破不堪,不足为虑;袁术在扬州看似实力尚存,但其背后却存在着孙策、魏桀一明一暗两个支持朝廷的势力。再观朝廷这一方,曹操、刘备、刘艾等人互通声气,只等朝廷振臂一呼,便能各自进兵,一举荡平敌寇。

    若在这个时候去攻打韩遂,消耗实力不说,又会白白的给袁氏恢复实力、突破僵局的时间。曹操、刘备等人本就未有彻底归顺朝廷,并不值得托付,至于前将军朱与骠骑将军皇甫嵩这两员老将……荀攸忍不住偷看了皇帝一眼,除非皇帝愿意让他二人主持关东战事可皇帝会愿意么?

    当年就算是光武皇帝,也要几次亲征,从河北移师雒阳,就是为了不愿假他人之手来光复汉室江山。如此大功,只有皇帝才能担,所以荀攸几乎可以肯定,皇帝若是选择先攻韩遂,那么关东诸军将只会采取保地自守。

    “雍凉古来贫瘠,是天所不厚,韩遂偏居此处,就算给他十年修养,也不过尔尔。但河北、淮南却向来富庶,如今只因战乱而土地荒弃,若是任其休息……恐怕,到时会愈发难制。”身为皇帝最亲信的谋臣,汉家朝廷的辅弼,荀攸自觉有义务对皇帝进行必要的匡正和谏阻:“陛下常言‘为人行事,当有轻重缓急’,如今关中是重中之急,雍凉是轻中之缓,俗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之语,臣言之及此,还望陛下深思。”

    皇帝扬了扬眉,正要张口说话,却听身后有人说道

    “陛下,荀君所言在理,凉州韩遂不过徒逞一时之强,若要伐之,在光复天下以后,只消一将足矣。而关东袁氏,非得以陛下天子之尊,调六师移之。”法正、射援等人在皇帝二人身后听了半天,众人心里皆有话讲,但皇帝未曾垂询,他们慑于威严,又不敢贸然插嘴。只有法正仗着皇帝对他素来亲信,加之年轻气盛,敢说敢做,这才无所顾忌的出声道:“若是陛下忧心在东征之时,凉州不安,此时倒不妨诏韩遂入朝,或是早做预备,以防不测。”

    荀攸微微讶然的侧头看了法正一眼,皇帝蓦地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身后跟着的几个黄门侍郎,除了法正与种辑以外,余者如射援、丘兴等人皆惶恐拜谢。皇帝看了众人一眼,笑着说道:“我岂是见事不明之人?尔等都起来吧,率性直言,言之有物,我岂会怨怒?难道我的心胸,在尔等的眼中比门缝还要狭窄么?”

    “臣等不敢。”射援带头应了一声,跟着与旁人站了起来,他不晓军事,在此插不上话,而身边的丘兴似乎有些跃跃欲试。

    然而皇帝的目光此时恰好一收,未曾留意到这些细节,他对穆顺吩咐道:“去传驸马都尉。”

    皇帝身边的侍中、黄门侍郎本来是没有定额的,直到董卓专权的时候,为了限制士人占据侍臣位置,削弱其影响力,这才初步定下了侍中、黄门侍郎各六人的规矩。王允诛董后,又没来得及着手恢复,直到皇帝亲政,其本人更觉得没有改回去的必要,这才保持着身边亲侍的名额。

    如今这些侍中、黄门侍郎在皇帝身边几乎是换了一批人,原来的那些人,有的调任地方郡守,如射援的兄长汉阳太守射坚、雁门太守金尚;有的转拜九卿,如大司农刘和、少府张昶。就连留下的荀攸、杨琦也是另有权职,参预机务。这次皇帝又简拔了侍中邓昌为兵部尚书,身边的侍中顿时只剩下荀攸、杨琦、崔烈等三人,黄门侍郎还缺一人,看来是时候要重新简拔人才,调到身边耳濡目染,接受皇帝治国理念的灌输了。

    驸马都尉有好几名,但出现在皇帝口中的永远只有一个,穆顺心知肚明,匆匆走下楼去,不多时便将经常伴驾的驸马都尉周瑜唤了上来。

    “韩遂乃金城名士,常年与叛羌为伍,聚兵敛众,施以威信,无人臣之象。如今朝廷东征在即,而身侧又有此患未除,我心着实不安。荀君与法孝直皆劝我一力东征,暂且安抚韩遂,以待他日再谈征伐。”皇帝挥手免去了周瑜尚未做完的大礼,随口说道:“你曾与羽林骑巡边雍凉,还斩获逆贼宋建首级,与韩遂遥相一见,其人、其众如何,公瑾曾经也见过。这次传诏,就是要问一问你的意下。”

    站在射援身边的丘兴身体骤然紧张了起来,眼睁睁的看着周瑜昂然卓立于身前,而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得,白净的脸庞因为心中的一股憋屈而涨红,射援不经意间察觉到了,暗自生奇。

第四百一十八章 慨然大方

    “经明行修,名重朝廷,所得秩奉,厚施朋友、故人及从吏士。时人归其长者,以为有宰相器。”【后汉书寇恂传】

    周瑜的看法与荀攸、法正等人的一样,也是不赞同在这个时刻出击韩遂,他的条理分明,是站在韩遂当前实力的角度来说的:“去岁旱蝗大侵关中,其酷旱横行西北,不知其源;而溯其蝗群,分明来自雍凉,其必也以凉州肆虐为盛。韩遂及麾下诸将、羌氐部族皆不事生产,不知农桑,专以劫掠游牧为生,今年又逢小旱,其仓储岂是丰满?微臣浅见,韩遂近来屡屡效恭顺于朝廷,无非是图求恩释,而不敢有异心反复,此其一也。”

    丘兴性情激烈,瞅准时机,立即出声应和道:“臣附议!”

    这咋的一声把离他最近的射援给吓得够呛,忍不住横了一眼,心里埋怨对方太没有体统,皇帝诏对的是周瑜,就连荀君都未曾说话,你无缘无故的插什么嘴?果然是出身粗豪,虽是河东仅剩不多的豪强之一,但到底不如裴氏、卫氏那般上得了台面。

    一旁荀攸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似乎不觉得此事是非常失礼的举措,反倒拢了拢袖,一副作势旁观的模样。法正则是一脸讥笑的看向丘兴,他们二人同是黄门侍郎,家境类似,但丘兴为人豪爽大方,不拘小节,时常在某事上得罪人而不自知。法正又是睚眦必报的脾气,由此两人相处常有不谐。眼下见对方贸然插话,还是抢的周瑜的风头,心里不免幸灾乐祸起来,毕竟周瑜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可不同于其他人。若非刻意想给周瑜一个出头露面、表现自己的机会,皇帝又岂会放着荀攸和他这些身边的谋士不说,特意召一个驸马都尉问计?

    在这种情况下,其余的诸如尚未接到正式诏命,仍为黄门侍郎的邓昌,以及种辑等人皆默然不语,没有任何为丘兴说话转圜的意思。毕竟他们与丘兴的关系只是一般,都不欲多事,更不愿在这个时候搅乱局面。

    “你附议?”皇帝扬了扬眉,加重了语气,道:“若是只言这‘附议’二字,你便是口口附和、不知所然之辈,近侍内臣可没有容你的位置。”丘兴心里猛然一沉,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皇帝话锋一转,浅笑说道:“但我是熟知你的秉性为人,知道你定当是按捺不住,另有说辞想要进陈了?”

    丘兴大松了一口气,赶紧答说道:“唯唯!臣心中实有进言,若是不言,非郁结于内,而要吐之后快。”

    周瑜面色平静的看了丘兴一眼,他去年是与丘兴一同奉诏,巡视雍凉,对方颇有胆识勇略,深得周瑜的脾性。二人也因为同时经历了巡视雍凉,直面宋建、韩遂等的遭遇,在私下也比较谈得来。周瑜也算是熟知丘兴才华的人了,对方也算是有勇有谋之辈,早在数年前就为骠骑将军皇甫嵩征讨河东白波黄巾立下不小的功劳,只惜在这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中,始终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此刻见到对方开口插话,周瑜不仅不以为忤,反倒好奇对方会说出什么见地、会如何引起皇帝赏识。

    皇帝一直观察着周瑜神色,也是心中有了计较。丘兴他或许未曾在后世听说过,但淮南三叛之一的丘俭却是赫赫有名,天底下姓丘的不多,彼此难说没有亲属关系。此外,他任用丘兴,多是看在笼络河东士人的份上,派其随周瑜巡视雍州,只是想让他随同护卫而已。

    但丘兴为人低调,做事不矜不伐,这些优点与特质逐渐被皇帝看在眼里。只是对方可能因为河东豪强的前车之鉴,总是不敢主动表现自己,这是让皇帝不甚满意的。为了磨炼对方,皇帝可谓是良苦用心,今日丘兴终于经受不住,站了出来,皇帝心里是高兴的:“但说无妨。”

    “臣巡视雍凉,观安定、陇西诸郡土地贫弱,近年缺水频旱,黎庶困苦。韩遂等人不事农桑,二三年间尚可以部族奉献、多年劫掠所得以支应军事,如今必无力进取。”丘兴得了准许,精神一振,遂大胆言道:“依臣之见,若选使一二良将镇守汉阳、安定、陇西诸郡,其人必不敢来犯关中。”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周瑜,周瑜会意,接口说道:“陛下既已始定明年东征之策,贸然改约,西伐韩遂,无有名义不说,又会使人有朝廷决策无能定论而行、谋划不周等语。顾此失彼,因小失大,非明君之所睿鉴,韩遂既是困兽,局促一处,倒更应姑且置之,全力应付关东才是,此其二也。”

    “唔……”皇帝沉吟了一会,忽而轻声问向荀攸:“若使镇雍凉,孰可堪任?”

    荀攸眼睑低垂,不假思索的回道:“雍州刺史钟繇,为人开明实干,可使朝廷无西顾之忧。”随后,他又不偏不倚的提及道:“汉阳太守射坚,安集将军张济,护羌校尉杨儒等皆有勇识,可为副属。”

    皇帝似乎有些犹豫,问道:“张济用兵如何?”

    荀攸知道皇帝是认为钟繇不知兵事,想倚重张济,于是不动声色的回答道:“张济曾为董卓部将,虽比不得李、郭汜、樊稠善战,亦未闻有何出奇之处,但尚可一用,以求稳重。”

    张济在董卓账下时就默默无闻,无有威望,能有今日,全是投机站队的缘故。若让他全权镇守一方,恐怕不能让雍州各郡长官信服,倒是钟繇凭借自己的声名才学,又长袖善舞,善于维系众人的关系,深得安定太守郭贡、陇西太守刘繇等人的支持。

    皇帝被荀攸一语点醒,心里同时也想着钟繇历史上曾为曹操镇守关中,羁縻诸将,可见对方在这一点上的能力确实出众。这样想着,皇帝遂下定了主意:“加钟繇建威将军,假节,督雍州诸将。”

    说着,皇帝目光又看向丘兴,道:“丘兴有胆识,屡建功绩,可任武威郡丞,参预该郡军事。”

    丘兴神情激动,一张年轻的脸庞涨的通红,他瓮声瓮气的说道,语气里有丝毫颤抖:“臣谨诺,必不辱命!”

    皇帝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拍了拍丘兴结实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知道你这番话,我等了多久么?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顾忌重重,谦抑过甚呢。”

    丘兴被皇帝一语说中,激动地浑身颤抖,难以发声。

    见到相交的人终于开始得到皇帝重用,周瑜也是由衷的喜悦,旁人见了,更是觉得周瑜心胸宽广、为人厚道,事后朝野多颂扬周瑜宽厚的名声、并对其成为侍中的任命毫无异议,却无人记得丘兴为了跃入皇帝眼前的那一步,付出了多大的勇气与突破。

第四百一十九章 照本其时

    “然后选义案部,考辞就班。”【文赋】

    韩遂既已不成太大的气候,又不值当在此刻费心费力的去整治他;而且雍凉有钟繇、张济等一干人在,到时候长安还要预留下皇甫嵩亲率一部兵马坐镇,再调并州的度辽将军段煨或宁胡将军徐荣其中一人移驻上郡协防,三辅京畿之地这才叫固若金汤、万无一失。等到二三年内讨灭了袁氏,初步收拾好关东的局势、稳定局面,再腾出手来的时候,就不只是讨平韩遂一人,而是要好好地动用一切资源、手段,去彻底解决西北‘胡汉杂居’这个从光武皇帝征讨天下开始就存在,并且几乎拖垮了整个汉室的历史遗留问题。

    一个韩遂并不在皇帝的眼里,而韩遂背后所团聚着的羌、氐等部族却是皇帝格外重视,非得要毕其功于一役。皇帝心里初步已有了这个主意,具体的军事部署与人员安排还得事后另寻荀攸、法正、周瑜等熟知军事的心腹好生商议。此刻面上却不露出任何痕迹,待说完了韩遂这边的事,便又调开话题,趁着机会与就在身边随侍的侍中、即将被诏拜的兵部尚书邓昌慰勉了几句话。

    “我知道你与原光禄勋邓渊有亲,同出南阳一脉。”皇帝恍惚间提起了几年前的旧事,对须发花白、面色忐忑的邓昌说道:“初平三年的时候,他之所以被免,不是因为有什么劣迹恶行或不法情事,全在于他为人迂腐,没个主见,只晓得唯唯应承,终日浑噩,连本职都忘了。”

    这是在暗指邓渊没有眼力,在当时只知道联结一帮关东士人排揎杨氏、以王允为尊,主张士人专朝。虽没有直接与皇帝起正面冲突,但身居光禄勋的高位,又不是亲信或能人,很快就随着王允的倒台而罢免。好在邓渊也是南阳邓氏出身,功勋之家,英烈遗泽,有傅干、盖顺等英烈子嗣的榜样在前,皇帝看在其没有为虎作伥的份上,最后还是给了几分脸面,只贬为庶民,打发回乡了事。

    邓昌虽与邓渊是同宗同族,但南阳邓氏瓜瓞绵绵,大宗小宗、旁系远亲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也有几百上千户,散叶天下,关系血脉早已疏远,那有什么情谊可讲?话在当头,他心里无有多少畏惧,单只配合的战兢道:“老臣愚顽已久,得蒙陛下骤予大任,惶恐至极,竟不知所以,又见躯老口拙,不堪大用,还望陛下另简能人才是。”

    “你是我身边常年跟着的老侍中了,虽比不上傅公悌瑰伟博达,但为人处世也算沉稳审慎。”皇帝拿对方与吏部尚书傅巽相提并论,不是刻意抬举,而是为了有意表现差距,让邓昌自己看到:“多年来办事勤勉、严守机密,从未行差踏错、自满得意,这就是你的长处及用处。兵部联络军心,抚恤退卒,团练郡兵,这些都是要极稳妥的人才能办好的事。你正式得到诏令,任职以后,且依诏将局面铺开,立下章程,便是大功一件。”

    邓昌是高密侯邓禹的后人,为人随着年岁渐长而愈发的勤勉低调、寡言少语,即便是功臣之后,又是世代簪缨的大族,他也一如既往的保持谦虚内敛的做事风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致使许多人往往都易忽视了皇帝身边居然还跟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侍中,这一跟,就从迁都跟到现在。以至于皇帝几次裁汰不听事的官员与身边不是一条心的近臣,也没有想过动他。

    “老臣愧对,陛下既有重托,老臣敢以绵薄之资,为陛下奋力效命而已。”邓昌低低的回了一声,他知道皇帝也不仰赖他有什么过人的才智、能为皇帝提出出人意料的见地,只需要照本宣科,皇帝对兵部有什么要求,提什么吩咐,他一律照做就是了。最关键的,还是皇帝刻意提点的要记得自己的本职。

    自家同族,原光禄勋邓渊是因何而免?不就是忘记了‘光禄勋’司掌帝阍、一心为皇帝着想、侍从顾问的本职么?

    皇帝虽然几次提携英烈遗泽,其中也不乏云台后人,但也不是任谁都能入皇帝的眼,譬如那些个云台后人,如今也只有耿氏、邓氏等几家尚在朝廷。窦氏、寇氏如今虽未绝后,但早已无人问津,可见皇帝提拔功臣旧勋不过是个赚取人心的名头,在选才任官的时候实际上还是以忠能为先。

    “我是知你的。”皇帝点头说道,邓昌人老,难免会精力不济,办事过于循规蹈矩。等他这个过渡性质的尚书安稳了局面之后,再由自己给他安排的副手接任位置,那个时候天下初步安定,大小数战打完,正是兵部忙着抚恤安顿的时候。所以重要的不是尚书是何人,而在于下一任,皇帝忽的又仰起头来,往底下诸人看了看,道:“李固应当在台下待驾,且唤他上来,这回一道见了,明日可径去中台,不用另行召见了。”

    穆顺朝亭楼下轻声唤了一句,底下侍立的诸黄门一个接着一个的传声,将立在门外,专为守护皇帝出行车驾的旅贲令李固诏了上来。

    李固是皇帝一手从兵卫都候的位置上提拔起来的,他本来也是士人,因为与名臣李固同名同姓,有冒犯之嫌,故而遭受许多仍在朝中、受过李固、李燮父子恩惠的故吏门生不满,致使本该选任为郎卫的他阴差阳错成为了兵卫。

    郎卫与兵卫虽然都是守护皇宫,但却天差地别,郎卫离皇帝最近,在皇帝身边服侍一段时间后,混个脸熟,经过三署郎将的策试便可选派外放。而兵卫却几乎没有这个机会,李固凭着自己的才智一步步摸爬上来,实属不易,幸而遇见皇帝青睐,先成为护卫皇帝出行车驾的关键职务旅贲令,再是走到今天,一步而入尚书台。

第四百二十章 倨忽如此

    “豕之性能水,又唐突难禁制。”【诗渐渐之石郑玄笺】

    “今后你二人一正一副,为我将兵部的架子搭好,伤亡将士的抚恤以及退出军旅的兵士慰留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就会有损士气人心。尔等都是谨慎安分之辈,李固你也曾出身于卫士之中,知道曾经纵是兵卫亦常有不平之事,遑论寻常郡兵?有次阅历,更当要着心办事。”皇帝似还不欲让李固以侍郎之位抢了邓昌正主的风头,故用了比先前接待邓昌还短的时间与李固简要的叮嘱了几句话。

    李固心里仍然感念皇帝一如既往的亲近,不住的应诺保证,必然配合邓昌管好兵部,不让皇帝失望。他也不是什么阀阅之家,能一路坎坷的走到今天,全是皇帝的一力扶持。邓昌的家世、声名、才学皆远胜于他,既然皇帝在话语里暗示不许出现什么纷争,他也乐得不去与邓昌较劲。

    皇帝看够了风景,又见身边随从甚多,在狭窄的走道上排不开,便挥了挥手,让一干人等都退下,独留荀攸一人相伴。众人于是以邓昌为首,两两并排的从楼梯上走下,就在这个时候,内谒者令李坚忽然挤到楼梯下,似乎以为这些黄门侍郎们会给他让道、或是会在自己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从楼梯口散了,于是便一头跑了过去,结果偏偏没遇上设想的情况,反倒闹出不小的动静。

    射援从楼上走下来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因此踉跄着往旁让了一步,不慎踩着了身边法正的脚趾。发觉到这个情况,他像被刺到似得立即跳了回去,结果两手往前一扑,结结实实的让前面的种辑受了一掌,看到身前身侧两个人都因为自己而遭罪,射援心急如焚,不停地连声道歉。

    法正被对方踩了一脚,倒吸了一口凉气,趾头正痛着呢,何况他心情因为丘兴的事情而不愉快,登时就沉下脸来。

    邓昌性子慢,眉头缓缓皱起,还没说什么,急脾气的种辑便开始张口呵斥,却不是对着射援,而是冲着李坚:“见着人了还如此冒失冲撞,也太没规矩了!”

    射援面色一红,这话倒像是对他说的一样,跟刺似得扎进了心里。

    李坚本来因闹出了事而心里惴惴,此时听了种辑的呵斥,不怯反倒硬气了起来,强辩道:“我身负急务,有要事禀明国家!你们让的慢了,倒还嫌我?”

    种辑被话语一噎,狠狠瞪了李坚一眼,就连邓昌都忍不住要张口说话。却只听身后缓缓慢慢传来一声低沉的调子,笑着道:“诸君、诸君。”

    众人一齐回头看去,只见皇帝最宠信的小黄门穆顺正忙不迭的从楼梯上下来,满脸带笑的朝众人作揖拱手,不住的说道:“诸君皆是气度博达,宽宏雅量之人,不过一时冲撞,何必与他计较?李坚此人向来持重,若非遇见急务,还真不会这么急躁。诸君这次还请体谅事故,让他一让吧,不然闹将开来,国家在楼上的可都听得清楚呢。”

    这话里一顿夹枪带棒,有软有硬,让站在最后头的周瑜微微讶然,发觉皇帝身边的这个小黄门平日不显山露水,其实也不简单。

    “哼。”似是被穆顺不冷不热的话语刺激到了,种辑笑道:“宦寺不守规矩,冲撞内臣,如何不能让陛下瞧瞧他的‘礼数’?”

    穆顺面色不改,继续笑着说道:“朝廷的礼数,我还是知道的。陛下早有旨意,内外谒者,但凡遇见急务要事,皆可趋行入陛,途径众人都要相让,遇见了不过执手行礼,却不留步。李坚适才未有向诸君执礼,这的确是他的错处,但种君又何曾避让了呢?”

    他讲话头单只指向不依不饶的种辑一人,还是存了不愿将此事闹大、得罪其他人的心思,这些人里面有新晋的尚书、有皇帝的姐夫、亲侍,都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你!”

    种辑刚说了一个字,话就被穆顺截了先,他悠悠转身对李坚问道:“李令,你来说,究竟是何等要事,得趋近上禀?若是没有,可是不敬之罪!”

    “有、有!”李坚连忙神气的说道:“关东传来的军报,按例要第一个进呈国家,公车司马令荣公已随我在门后等候。这军令之急,可不容耽搁,就现下这一会功夫,已是贻误了。”

    邓昌见种辑气恼的模样,这其中又属他资历最深、官爵最大,于是开口转圜道:“楼梯狭窄,避让不易,军情紧急,内谒者不及行礼,也都是常情。既是如此,便各自揭过吧,内谒者自去通禀。”

    “还是邓公老成大度。”穆顺笑眯眯的回了句,接着便冲李坚横了一眼,努嘴道:“还不快上去?”

    李坚心里一颤,但低着头小步趋了上去。

    邓昌与种辑、射援等人面色各异,纷纷走出楼梯,到各自的席榻上安坐着,一语不发。

    这只是一段很小的插曲,站在高楼之上的皇帝似乎并未有所察觉,反倒很快便召见了等候着的公车司马令荣。

    在最初的时候,皇帝为了不让大权旁落,受到忽视,费尽苦心从尚书台夺回了亲自御览批奏的权力。臣民大小奏疏,皆由当时的公车司马令王端在第一时间呈交皇帝御览,从而导致尚书台沦落为只负责拟诏、处理具体事务的行政机构。虽然皇帝借此获取了权力与安身的资本,但随着他大权在握、树立威严之后,这个举措的弊端便开始凸显了出来。每日繁杂琐碎的政务不仅挤占了他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让他几乎没有别的时候去关注更紧要的事情,而且这也让尚书台以及录尚书事的大臣们心有不满,因为没有了决策权,只有一个参议权,什么都由皇帝一人乾纲独断,中台及大臣沦为闲置。

    从长远的角度看,这并不利于内部的和谐统一与机制的长效运转。

    所以皇帝在与大臣的几次试探与博弈、明争暗斗过后,开始将这个掌握在手中弊大于利的权力让了出去,定下了承明殿议事的规矩。以后公车司马令收集臣民奏疏后,首先要将其转交承明殿处理,以小事辄办,大事先商议定策,再请皇帝裁决的原则,使皇帝从冗杂的政务中脱身,将精力全部放在紧要的几件事上去。

第四百二十一章 敢有异心

    “一时强藩之归命者,不至再为猜阻。”【颜真卿论】

    虽然已重定下将奏疏先送往承明殿初步处理的规矩,但与寻常政务不同的是,只要是涉及军务的奏疏,仍然是第一时间呈交皇帝御览。

    公车司马令荣将手中红色缣囊盛装的奏疏双手奉上后,便悄然退步,站在几步开外垂首以待。

    一旁的穆顺代为接过缣囊,当着众人的面查验了一番缣囊的绳结、封记,确认无误后这才将其解开,对着皇帝抖出奏疏一角。

    皇帝伸手从缣囊中把奏疏抽了出来,展开略读了一会,眸色立时深了几分。

    荀攸瞅到皇帝的脸色,心里不禁思忖道,现在河内平靖、兖州归复,朱与曹操合兵一处,正要过河攻打东郡。按说是没有什么急事了才对,如何皇帝见了奏报会是这等模样?

    很快,皇帝没有让荀攸多想,便随手将奏疏递给了荀攸。

    “韩遂的事看来还要另外商量,不宜早下结论。”

    荀攸拿来看了看,面色一凝,点头道:“陛下睿鉴,是需要再三计议。”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在场的穆顺、荣二人小心翼翼的站在边缘,静心屏息,一句话也不敢说。

    “再让下诏给朱,领所部人马留守陈留,东郡的事,让曹操一人处置。”皇帝在原地踱着步子,忽的语气有些烦躁的说道:“魏桀战死豫章,这么大的事,为何偏是隔着淮南、经由豫州刘艾等人才辗转报来?荆州江夏那一块难道毫不知情?刘表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原来这奏疏中提了三件事,一件事关雍凉的变数,是绣衣使者贾诩探听得来的消息;一件是朱的表奏,阐述如今兖州与关东的局势;还有一件就是转奏汝南太守刘艾的奏疏,说是扬州刺史魏桀引狼入室,被笮融袭杀,这个消息过了好久才辗转由刘艾等人知晓上报。如今袁术后方没了魏桀这根刺,必将重振旗鼓,将刘艾、田畴、刘备等人各个击破。而在其中起到一个关注战况、沟通消息作用的荆州牧刘表,却自始至终不发一声,导致贻误了军情。

    “刘表历来恭敬,几年来每逢年尾岁旦,皆有上计表贺。其还曾举发刘焉在益州不法情事,供给财货砖木修复雒阳宫城,遍数种种,都不像是要与朝廷为敌的模样。”荀攸将奏疏握在手中,出于公正,还是淡淡说道:“更何况如今天下局势几已明了,刘表身为宗室,也犯不上与他人共蹈险地,这其中许是有什么变故。”

    “刘表是海内名士,名列八顾,当年也曾应袁氏邀,入何进麾下掾属。他弹劾刘焉在益州似有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无非是想试试朝廷的态度与兵将,待一举复蜀,他这才委输军资,助修宫城。今年我诏使徐晃、太史慈沿汉水出上庸,借道南阳入豫州征讨袁术,刘表就以为朝廷是要图谋他荆州,几次上书推诿婉拒,到现在才只敢让徐晃领兵过去!”皇帝没有为这些所打动,反是愈想愈忍不住数落道:“我看他反意倒是没有,异心却是不小,眼里就只把荆州当自己的家业了!”

    早在四个月前,皇帝为了应付河内、豫州的战事,也是为了提前为明年布局,特意调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抚军中郎将徐晃两名心腹干将带兵,分别出上党、上庸。如今张辽早在河内击退了袁熙、焦触等兵马,而徐晃所部却还只停留在新野,这其中固然有山道难行、汉水激险等地形拖延行军的缘故,但也不乏东道主刘表百般不愿,沿途不尽配合的因由。

    刘表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荀攸心里非常清楚,当时跟河内兵众溃退的险恶局面相比,豫州汝南一带其实还是两方僵持的保守局势。徐晃去了,也只是多一份力气征讨袁术,后续的钱粮与诏令跟不上,也不会有太大的突破;但若是不去,光凭刘艾、田畴等人也能自保。与其如此,还不如优化配置,利用徐晃麾下的这股兵马,设假道灭虢之计,占据新野、宛城,图谋南阳,掐住刘表的喉头。

    荀攸没别的闲话,毕竟这些事都是他与皇帝一起商量的,起先调遣徐晃,跟调遣张辽所不同的是,其并不是为了驰援豫州,而是存的一个试探刘表立场的想法,想看看刘表对朝廷的忠心究竟有几分成色:“臣等当日对策,料想以刘表之忠良恭敬,其必竭力委输军资,供给徐晃所部过南阳、入汝南。岂知他画地为壑,另自树疆,视徐晃为征荆之兵,几次拖延,如今徐晃仍停驻新野,连宛城都还没到。”

    “刘表为人短视,无他远虑,又不见事变,多疑而无决,不过一座谈客而已。”皇帝眼神落处,穆顺立时乖觉的带引着荣走下楼去,自己却站在楼梯口半藏着身影,随时等候诏命。皇帝见状,目光又移向了远处,嘴上毫不留情的讥讽道:“既然已选了效忠朝廷,不愿与袁氏合流,却还畏首畏尾,生怕我要害了他。若是他真赤心一片,就合该积极响应,筹措粮草、修葺道路,好让徐晃无有耽搁,顺顺利利的加快行军。可他偏要做出这般别扭的模样,闹得徐晃至今还没出新野,此时河内、兖州各地形势大好,他心里应是已经后悔了,正要设法补救呢。”

    “他若是没有私心,让徐晃及时入豫州,眼下自然别无话说。”荀攸拱了拱手,坦言道:“可如今徐晃因人之故留在新野,贻误军机,可不是给了朝廷口舌?陛下本是信他,奈何其人不自信,臣以为,南阳乃帝乡,民户殷实,其地又北近颍川、东接汝南、西通武关。若是刘表一心为国,那么此等试探却是朝廷测度君子的多心之举,实属无用,可他却如此……如今大战在即,南阳地处关键,实在得小心托付。”

    皇帝深以为然,说实话他也只信得过自己身边的以及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人物,别的人即便再有能力,对他来说也疏远了些,譬如曹操、刘备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再怎样声名赫赫,在皇帝心中也是个靠不住的外人。刘表自然也一样,历史上他与袁绍南北同盟,夹击袁术、曹操,放至今日,皇帝如何信得过他?当下不仅是为荀攸说动,其心自是也早有变化,不然也不会四个月前就与荀攸商议借此试探刘表了:“无论身处何事何地,所托非人,都是一大忌!”

    荀攸低下眸子,借眼睫藏住了深深的眸色,他忽然提议道:“司徒黄公是荆州江夏人,最是知晓荆州人情风物,而刘表之所以立足荆州,多是凭借荆州蒯氏、蔡氏、马氏等豪强之力。陛下若要在明年东征之前,将荆州收为己用,此时不妨从豪强入手,可得事半功倍之效。”

    “唔?”皇帝意味不明的看向对方,也不说什么,只淡淡允道:“那就诏黄公千来一趟,南方之事,也该多上些心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密密倾谈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

    黄琬刚与来敏在承明殿庭中的树下说完话,便匆匆的被李坚诏来问对,李坚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一路上任凭黄琬如何试探也是故作深沉,黄琬暗自思忖了会,心里不由想到一处。等到了柏梁台,登上其间这座戒备森严、突兀矗立的亭阁后,皇帝与其寒暄几句,果不其然的说到了荆州的事。

    魏桀死在豫章的消息跟刘艾、朱等人还需隔着淮南绕个弯子才能探知比起来,毗邻豫章的江夏黄祖早就通过黄氏在荆州的势力先一步传到了黄琬耳中,这些天他也一直在等待时机上禀这个消息。可现在时机还没到,朝廷布置在东南的眼线便将军情呈报给了皇帝,这时候黄琬若是提出黄射早在长安、或是自己与荆州有交往的消息,难免不会惹人猜忌。

    所以黄琬换了一个表达方式,简单的叙述道:“时日迁延,豫章现下是如何,尚不得而知。只是笮融奸猾狡诈,窃夺豫章府库、谋杀刺史后,其必不会心向朝廷,若是投奔袁术、联合孙策,可就是件祸事了。”

    “这个自不消你再说。”皇帝状若无意的摆了摆手,孙策暗许朝廷的事情只有周瑜、荀攸等寥寥几人知道,以孙氏跟袁术的嫌隙,江东的事并不需太过操心。只是这样却让黄琬愣了一下,心中不免疑窦丛生,一时未有接话,但听皇帝继而说道:“世人都说荆州牧刘表恭顺忠厚,谦抑逊让,可他近来待徐晃等军却非如此。黄公在荆州也是有名望的阀阅之家,彼此联姻结亲,对荆州的内务想必一清二楚,眼下不妨说来参详一二,我也好心中有数。”

    这‘心中有数’四个字着实刺到了黄琬,他不免想起当初自己提前探知皇帝有意进取益州,特意借着自己与刘焉的姻亲关系,派来敏南下入蜀,预作筹谋的事情。这种事虽说是于国有利,却全是自己自作主张,未必在事后真的讨了皇帝的高兴。而且以来敏等人当时的处境,也并未真的办好了事,只是误打误撞的跟皇帝派去的人配合上,一起促成了此事罢了。幸而益州之战最后的结局是一路顺遂直下,不然若是有一丝纰漏,擅自妄为、有意欺瞒、挟功图报等罪名会让他不得翻身。

    黄琬被皇帝似乎另有所指的话刺激到了,也忽然明白为何这么大的事,皇帝不传召承明殿的另外几个大臣,或是比他更受信任的赵温,而是要先传唤他来的缘故了。

    想到这里,黄琬稳了稳思绪,决定还是要照着之前设想的口径来说,不仅如此,还得坦诚布公,多说实话:“荆州豪强若论声望、家传,远不比司隶、豫州等中原诸郡。”他模糊的概括了一个地理范围,接着说道:“但论其内,蔡、蒯、庞、马、习等家却是势力各结,不可小觑。刘表身在荆州,虽以宗室之贵,侯爵之尊,州牧之职,仍是宽宏博爱,雅量士人。”

    皇帝早就明白这一点,跟袁绍一样,刘表看似是荆州之主,但很多时候其实并不由他一人说了算,但这些地方豪强本身就具有很大的独立性,要想让他们重归朝廷治下,再度过上安分守己的生活甚至是过上皇帝手下现存这些豪强们老实规矩的生活,未必是会有人乐意的。

    只是豪强具有独立性,除了经济上与文化上的原因以外,政治上还是因为其远离中央,处在中央政权所不能延展影响到的地方。只要发展到一定程度,或者是变换了角色,便会影响到响应的政治立场,譬如黄琬就立时说道:“昔年中原丧乱,荆州尚且安定,故多流寓之士,追思桑梓。其地高门豪强,沐浴圣泽,享汉室之德数百载,亦不乏忠能之士。倘若陛下数出恩诏,使其征辟来朝,或就地授受官职,既可市恩,又可分化。”

    皇帝回过了神,明白过来,玩味的笑道:“江夏太守黄祖与司徒有何渊源?”

    早知会有此一问,黄琬只是眉头一挑,旋即不紧不慢的说道:“正是臣江夏亲族。”不待皇帝接话,黄琬略一停顿,又跟着说道:“只是刘表治土无方,为安稳权位,极尽笼络之事,不惜违逆朝廷‘三互’制度,以本乡人守本乡职,何其谬也!去岁之时,臣便去信斥责,命其辞位。如今已得回书,言已遣其子黄射寻武关道入朝,陈说事由。只言片简,不知详故,臣本打算等黄射来了,再去细究,如今却想起此次军务,斗胆揣测,黄祖许是要向朝廷陈说豫章战事。”

    这一来,既将黄祖官居本乡的责任推卸到刘表头上,又表了远在异地的江夏黄氏的一番忠心,还使黄射私入长安变得公开合理。这样也不会显得黄琬知情不报,更能让皇帝以及朝臣见到黄氏的一片赤心坦诚。

    皇帝仍是嘴角噙着笑意:“黄祖倒是有心了,不过这个消息从江夏传来长安,比刘艾他们要更近、更便捷些,原是要先到,如何又落在后头了?”

    “许是路上出了事故,不得不耽搁时日。”黄琬语气沉稳,面色不改,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皇帝轻轻地将目光放在黄琬略显佝偻的背上,像是要将对方看穿,静了数息后,他这才说道:“那就等黄射来了,再将其带引入宫见我。”

    听完,黄琬暗地里不由松了口气,心道只要黄射这次有所表现,江夏黄氏就能跳出荆州这片泥淖,接着延续黄氏百年的运道。

    这样想着,黄琬不免有些心急,他再一次提起道:“陛下,魏桀已死,江东只余平南将军陆康尚屯兵会稽,难敌袁氏麾下孙策之兵,若是放任江东不理,待袁术后顾无忧,豫州等地进剿之战将愈加艰难!当务之急,不若早做预备,宜先筹谋才是。”

    “这尚且不急。”皇帝仍旧拒绝了黄琬的建议,显得有些成竹在胸。

    黄琬心中本在刚才就有所起疑,此时见了,心里愈加觉得疑惑,关乎江东的战局,皇帝似乎十拿九稳,丝毫没有因为魏桀的死而感到任何慌乱。这让他不得不按下性子,好好的深思熟虑一番了。

    在这时,始终沉默旁观的荀攸说话了:“南阳关系紧要,可防关中南面之虞,又能兼顾颍川、汝南之肘腋。既然刘表心思不定,进退犹疑,朝廷不妨趁着徐晃驻军新野,先将南阳拿下。”

    皇帝略作沉思,很快便说道,对于军务,他鲜少正式征求承明殿所有大臣们的意见,而是倾向于与荀攸、贾诩这些真正懂军略的人商议后径直下诏、乾纲独断。这是他防止承明殿议政制度权力过大的方法,也是他有意树立军政分离,天子独揽军权、不假他人之手的政治倾向。“诏抚军中郎将徐晃领南阳太守,就地屯兵,整顿军备。再诏前将军朱,遣派一军,虚张声势,往汝南、南阳等地佯动。”

    “我倒要看看,到如今这个时候了,刘表还能起什么风浪!”

第四百二十三章 孤骖单行

    “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诗郑风大叔于田】

    周瑜驾着副车紧随在皇帝的銮驾之后,一直到驶掖庭西侧的长秋门,皇帝的銮驾这才缓缓停下。再往前走便是私密的宫闱,不仅是车马不得入,像是荀攸、法正这样的侍臣也得留步在外。这里集结着许多黄门冗从,都是从宦官之中挑选出来的精壮高大之辈,在掖庭中,他们将紧跟着皇帝,代替行使兵卫与郎卫的守护之责。

    因老远就分辨出乘舆的銮铃声,掖庭令、中黄门、冗从等宦官一众前来迎接,皇帝也与随驾骖乘的荀攸从车上缓步走下。鞋履刚落在地上,荀攸便像是得到什么指示,扭过头看了周瑜一眼。接着便有一名中黄门弓着腰、小步趋近到周瑜跟前,低声道:“周郎,荀君唤你驭车送往。”

    周瑜顺着对方目光所示,望见不远处造型古朴、飞檐斗拱的宫门,皇帝这时已经走到门下去了。在长秋门下,碍于制度,侍臣皆不得靠前,而唯有荀攸一人亲手服侍着皇帝走到门下,就连司徒黄琬也只是留于数步之外,荀攸在门槛边冲皇帝揖了一礼,这才转过身来。

    皇帝不在,荀攸自然不能再坐金根车,要坐回副车上去。只是这五色安车、五色立车共十辆副车,各自坐有法正、射援等一行人,而周瑜所驾驭的赤安车是不载人的。他虽是驸马都尉,却是长公主夫婿,一般人宁可挤着,也不愿让皇帝姐夫来为自己驾车。所以周瑜每逢皇帝出行,都是驾空车凑数,不必为人御者,这也算是隐形的尊荣。

    可如今荀攸偏就指定了要周瑜为其驾车,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以荀攸向来深沉有大略、谦抑不夸诩的性格,简直匪夷所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面对荀攸这样智谋高绝的人物,周瑜在头脑中飞快的过了几遍,才只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抓到一点的头绪。

    周瑜亲手为荀攸拉开车厢门扉,另一只手把着荀攸的胳膊,将其送入车中。车中光线昏暗,四角垂着的香囊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像是兰草的味道。周瑜看着荀攸整襟坐下,仓促之间,竟有些分不清对方脸上究竟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像是一轮始终在韬光养晦的月,只在不经意间才从云间露出一角,大放光明。

    “司徒还要去承明殿转述口谕,我却与陛下偷了闲,暂往宣室去。”荀攸似乎察觉到周瑜探究的目光,好笑的将视线迎了上去,简单说了前因后果,又低声道:“还得劳烦周郎了,这一路且走慢些。”

    对方眼神温和,却仍将周瑜的眼睛刺得一痛,他赶紧避开眼,走到车辕上,驱散了一干绕在车周的闲人,正了神色,开始奉辔驭车。

    御术、骑术或有相通之处,周瑜驾起车来,端的是四平八稳,几乎没有一点颠簸。在与其他副车在岔路上分别驶离后,宫道上顿时便静了下来,安静的只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以及车轴轮毂摩擦而起的‘吱呀’声。

    周瑜早有预备,先将一行人留在后头,自己独驭着赤安车前行。经不多时,车内果然传来了荀攸的声音:

    “虽说过明日你自会知晓,但陛下仍要我先把详情告诉你,这是陛下鲜少予人的恩宠信重,你是聪明人,心里要有个权衡。”荀攸语气有些冷淡,让周瑜不由得绷紧了身子,腰杆直挺挺的立着,像是只驭车陶俑。

    周瑜想,能让荀攸亲自转述,且向来对庐江周氏颇为友善的荀攸忽然态度变得微妙、甚至是在话语深处提醒警示的,也就只有江东发生什么变故了。

    难不成是伯符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事,让朝廷开始质疑他的立场、并且对他这个‘保人’也不放心了?

    待车中稍稍寂静了片刻,周瑜勉强笑道:“瑜得蒙陛下信重,肯结戚畹,入朝以来,无一日不图报效。人都说要亲爱乡土,但我却深以陛下‘先国后家,先忠后义’之语为然。”

    荀攸知晓了他的意思,周瑜机敏,为人也足够冷静,不易为外物俗情左右,这就值得皇帝信他一遭,于是淡淡一笑:“你既如此说,我也放心不少,须知你庐江周氏乃世二千石的大家,家中不少长辈入朝为官,阖家荣辱,皆系于朝廷。你又为天子看重,以亲姊相托,就更应看清利弊,不要因一时之义,而葬送大好前程。”

    周瑜吃了一惊,还未说话,却听荀攸在车内说道:“扬州刺史魏桀死了,虽不是孙伯符动的手,却也与他逃不了干系他追逐笮融败兵,沿途追至豫章,魏桀为笮融蛊惑,与孙策交战数次。”

    原来孙策一路势如破竹,打的兴起,一时不晓得顾忌,竟与朝廷遣派的扬州刺史魏桀对上了。前有笮融未除,后有袁术催促,孙策只得硬着头皮与魏桀打了几仗,还没硬下心来,却被立功心切、急于在东南开辟局面的魏桀不计代价的教训了好几次,这让孙策火气上来,遂发生了这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故。

    半晌,周瑜语气有些干涩的说道:“可孙策暗投朝廷之事,当世唯有陛下、荀君、郭君等寥寥数人知晓。且魏桀是死于笮融之手,与孙伯符并无甚多瓜葛,若是以此……”

    “再无干系,可兵变当日,孙策缘何不救?”荀攸冷冷说道,一句话便浇灭了周瑜心中最后的侥幸:“他当时就在城外,眼看着城中火起,魏桀领残部出城被笮融追杀,却置若罔闻,等到战事结束,方才大举攻城。若不是心怀诡秘,岂会容有此事?而且时至今日,孙策也未遣人书信与郭奉孝陈说详情,反是在击退笮融后,兵入吴郡。”

    似乎感受到车外的周瑜情绪不佳,荀攸语气淡了几分,又道:“儿无状,早先我是见其处境窘迫,其父孙文台也算是忠勇之人,又有你与郭奉孝的保荐,这才劝陛下信他一次。如今事已至此,陛下命我问你一句,孙伯符这枚棋还能不能用?”

第四百二十四章 人心自扰

    “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

    当晚周瑜退值出宫,满怀心事的谢却了一伙同僚,与万年长公主刘姜一同食宿,因着月色正好,刘姜遂让人熄了灯,只有一道淡淡的月光透窗而来。月光既不明亮夺目,又不暗淡浅白,将屋内照的如秋霜落地般明净。窗外被风摇动的树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突兀的鸦啼,和着的树声,将夜色衬得澄澈清冷。

    刘姜梳起一头扰扰的青丝墨鬓,如松软的丝垂落、铺在她的肩头和背后。清凉的竹簟上又铺了一层柔软的毡毯,夫妻二人彼此对坐,各倚着凭几看天外疏星淡月。

    有婢女进门续了杯热茶,换上一叠糕饼,随即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刘姜端起茶碗小口轻抿,眼角余光却见周瑜无动于衷,想起周瑜回来便有些情绪不佳,当时只道是累了,熟料是别有缘故,这才问道:“周郎有心事?”

    周瑜眉梢一抖,不答反问:“何出此言?”

    “好景好月,若按以往,周郎当要抚琴自娱,岂会像现在这般怅然出神?”刘姜轻轻搁下茶碗,看了对方一眼,难得开了个玩笑:“像孩子似得,终日里为些有的没的烦恼忧愁。”

    周瑜无声的笑了一下,伸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尝了起来,舌尖上的甜味只是稍稍消去些许凝在眉间的忧郁。阴郁的愁云仍萦绕在眉头,他颇有些索然无味的吃下第二口,便再也咽不下去,将剩下的半块糕点丢在小桌上。刘姜一直注意着周瑜的动作,此时更是贴心的奉上茶碗,待周瑜接过小抿一口后,这才听其缓缓说道:“此事干涉机密,知者寥寥,我不便相告。”

    刘姜略有些失望,只是这神色在眼底转瞬即逝,她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有甚么?宫中的机密我听闻、见识的也多了,无非是那么种种,无甚新奇的。我本是见你愁闷,想为你排遣,既是机密,倒不说也罢。”

    周瑜心下宽解不少,他如今有家有室,在长安也开始逐渐找寻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年少时曾与人发下的豪言壮志似乎都已成为了过去,封存在时间的尘埃里了。形势可以改变,人心也能改变,就连当初与他一同许下封侯愿景的孙策如今都物是人非,周瑜还能继续坚持什么呢?他忍不住抬眼看向刘姜,目光中满是平常没有的浓情:“江东孙策是我幼时好友,刎颈之交。”

    刘姜讶然道:“那不是袁术麾下的人物?孙氏为袁术将,其父孙坚逼杀刺史、太守,跋扈狷狂,你怎么会与这种人相识?”旋即,她又明悟道:“庐江离京城千里之遥,朝廷中人多是北人,与你幼时之事多未有闻。而你以往从未提及此事,如今看来,想是有人知道了这件辛密,并疑你与孙策私下仍通款曲?”

    “自扬州来朝廷者鲜少,知道此事的,与我素来亲近,不会随意外传,所以朝廷公卿尚且不知此事。”在长安的扬州士人并不多,除了举家迁入的庐江周氏以外,能与之比肩的,也只有一个吴郡陆氏出身、会稽太守陆康的长子陆。其是在早年间,因陆康功高,被朝廷荫恩为郎,如今在雍州担任冀城令。江淮豪强在朝廷势力弱小,彼此抱团取暖还来不及,如何会将这等事务泄露出去?周瑜自信的笑了笑,安抚似得伸过手去牵起刘姜的手,随即又说道:“只是却瞒不过陛下,今日荀君便来寻了我,要我思量如何向陛下自陈。”

    刘姜顾不上去想着与那机密有什么关系,但只听闻是这件事,心里悬着的一丝担忧这才放下去不少。只要不关乎犍为,那就可从容些了,刘姜刚一这么想,心里无缘起了些愧意,她两手握住周瑜的手,说道:“说是‘自陈’,不过是向陛下彰显赤诚,陛下最是信得过你的,纵然是有什么言语,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本想问周瑜是否真有此事,但一来有质疑其为人的嫌疑,二来又是刘姜心里不愿如此,所以便换了个说辞。

    周瑜不觉有异,深吸了口气,道:“我自然问心无愧,我已打定了主意,待明日请见,当要直抒本心。”

    他这样做,这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更是为了庐江周氏的未来。

    “那孙策呢?”刘姜冷不防的问了这么一句。

    周瑜一愣,低下头思量许久,最后定定的道:“我信他终有回头的时候,若是仍要与朝廷为敌……”

    他目光坚定,用斩钉截铁般的语气说着,像是在做出一个无比重要的抉择:“我周公瑾绝不饶他!”

    建安二年十月十五。

    江夏太守黄祖遣其子黄射入朝上计,又详陈江东诸事,皇帝一面调派朱、徐晃等军动向,一面以黄祖忠信,将黄射留下担任郎中。此外,又下诏给刘表,责问贻误徐晃行军事务,要求追责有关人等,并命其与益州、并州等地一样,恢复州郡举荐孝廉、茂才的制度,年底遣送一批士人入朝。

    朝臣不知道风向如何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变化,本来气势汹汹的准备明年出征关东的样子,又因荆州的事情绊住了脚步。看样子皇帝似乎要先对刘表动兵,这风声让一众人议论纷纷,而在这几道诏书所引起的风波之后,驸马都尉周瑜请见皇帝的事情没有激起一丝水花,甚至还没有他的妻子、万年长公主刘姜破天荒的入宫见皇帝这件事更引人注意。

    刘姜自出嫁开府以后,便长期居于北阙甲第,轻易不曾入宫,而这次难得入宫一趟,与皇帝姊弟相见,开头一句话却是责备:“你向来曾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何周公瑾这样温良忠能的才俊,陛下都要信其不过,甚至几次挑弄是非?”

    “你这是什么话?”皇帝好笑的看着刘姜,像是不认识对方了一样。

    “陛下当我不知道么?”刘姜看到皇帝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丝火气,道:“不过是与叛贼有些许情谊,哪里值得你大动干戈?若真是如此,朝廷一半人都与关东逃不了干系。陛下无非是想趁此敲打周公瑾,可这也不怕他知道了寒心!”

    皇帝遽然沉下了脸色,目光冰冷的看着刘姜。

第四百二十五章 面分意和

    “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信心铭】

    刘姜全然不惧,迎面与皇帝对视着。

    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凝重而可怕,就连唯一留在原处侍立的穆顺也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尽量把身子往角落里挤,生怕受到池鱼之殃。

    过了一会,倒是皇帝首先别开视线,不太自在的笑了:“你今日是如何为周公瑾说起话来了?”说着,皇帝便冲心惊胆战的穆顺摆了摆手,穆顺如蒙大赦,赶紧溜了出去,站在门口不住的喘气,并自觉履行着看守门户的职责。皇帝这会又看向刘姜,试图以玩笑来掩饰内心的想法:“你不是向来不赞成我为你选的这个‘良配’,而倾心于他人的么?看来到底是夫妻,如今竟还为了他质问起我来了。”

    刘姜脸色一变,皱眉道:“陛下这话殊难意会。”

    皇帝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周公瑾人才难得,皇姐这些日子想必深有体悟,我看你今日作为,可见是放下了。”

    刘姜心里气恼皇帝故事重提,让人伤心。却又不得不做出姿态,将头扭过去,低着眉眼,噎着声说道:“事到如今,再说无益。”

    索性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倒不如真正做个了结,放下过去。只是这一番割舍,即便是刘姜这样性格自立的女子也不枉难舍难分。

    “好、好。”皇帝连声说着,看着刘姜又开始伤怀,顿时软下了心肠,伸手拍了拍刘姜的肩膀,说道:“此番是我不该试你,但你能有此反应,也是让我倍感宽慰。周公瑾于国于己,都是难得的人物,我在他身上倾注不少心思,皇姐可莫要辜负了。”

    刘姜抬手揩去眼角的泪花,小心掩去一抹异样的神色。

    皇帝同样在触动之余,转过身去,轻声发出一丝叹息,神情晦暗不明。

    刘姜自乘上马车后,伤感的神情登时消解无踪,对于皇帝的说辞,她如何也不会信。皇帝是何等城府深沉,工于心计,岂会为了得知自己姐姐与姐夫之间的关系亲密与否,大费周章的去敲打周瑜,借此试探?皇帝适才无论是真情触动也好,还是故意掰扯也罢,都已在无意间为刘姜佐证了自己的猜测。

    皇帝不是不信周瑜,而是在看到周瑜与孙策情同手足、感情深厚的情况下,想要让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嫌隙,再也不能向以往那般互相为互相打算,亲密无间。可刘姜不明白的是,孙策只不过是个叛将,今后注定是要败亡,皇帝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除非,皇帝知道孙策不会一直叛下去,或者说,孙策从未与周瑜‘各事其主’过。

    车驾途径某块突起的石砖,猛然一震,将犹在出神的刘姜恍然惊醒。

    她好像接触到了一件机密,这件机密关乎到整个关东的局势,甚至关乎到日后朝廷的势力格局,甚至这还与她有关!

    刚刚皇帝忽然转移话题,可能是不愿说破,也可能是点到即止,而刘姜也只是顺坡下驴、配合行事,避免继续造成气氛僵局。她只需要接着按皇帝的想法去做,疏离周瑜与孙策的关系,让周瑜一心向着皇帝的同时也能向着自己……

    刘姜大着胆子揣测着皇帝的想法,虽然皇帝心中所思没有人知道,但并不妨碍身边最熟悉他的人用最大的意图去揣测。她不禁又走了神,全然不觉车驾已停,外面的宫道上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

    “禀殿下,伏贵人知道殿下入宫,特遣采女在宫道等候,说是许久未见,想邀殿下一叙。”

    “伏氏?”刘姜微讶,思及也是许久未见,难得入宫一趟,便趁此见一见也好。

    于是刘姜以万年长公主的身份,步入掖庭,刚到宫门前,便见贵人伏寿带着一干宫人在阶下等候。刘姜笑着伸过手去,捉住眼前这位自己最青睐的人,故意左看右看的打量了,道:“我见你气色倒好了不少,想来是身心愉悦,怎么,陛下常来寻你?”

    伏寿脸颊一红,怯道:“殿下快莫要这么说。”

    一旁的赵采女插话说道:“陛下与皇后情深,常宿椒房,或是常备国事,无暇顾及掖庭。贵人今日是得知长公主要来,故才如此欢喜。”

    刘姜闻言,抬眼瞧了瞧说话的赵采女,未有答话,又顺其自然的将目光移去,一一打量着其余几个采女、宫人,但见邹氏、冯氏这两个当初由她亲手择选的丽人尚在一侧,容貌美,刘姜不禁有了疑问。

    只在殿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刘姜遂按下不表,与伏寿一同进入殿中。别后相见,伏寿显得活泼了不少,她手执罗扇半遮着笑靥,道:“殿下自从得了良婿,性子都软和了。”

    刘姜却只一笑,待两人分坐榻上,这才收敛神情:“宫禁日益森严,况乎掖庭之中,我轻易不得探听。你且说与我,陛下待你究竟如何?”

    伏寿羞得要站起,似觉不妥,便匆匆坐下,脸色红的像只石榴:“究竟如何……我却也不知。”这种心事,同是女儿家,岂能随便说之于口?刘姜贸然相问过后也知觉不妥,不再叙说,只是单看对方的神情也能窥得一二。

    刘姜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暗道既然皇帝暗许,又如何这几年连个消息都没有?自己当初特意择选两个美色侍奉伏寿身边,就是想着伏寿或许哪天能凭借这二人引起皇帝的注意,无论是何种结果,对伏寿都是有利的。怎奈何,皇帝无动于衷倒还罢了,伏寿自己却丝毫不急的样子,这让刘姜有些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的说道:“你啊,就是性子太绵软了,邹氏、冯氏是我特给你邀宠固宠的,你还不善加施用,要等到何时去?”

    见伏寿默不作声,刘姜冷淡着脸,似又回到从前替皇帝操持掖庭、教导众人的时候:“倘无意外,陛下明年就将亲征关东,此战可不同于前次征讨河东,那次不过数百里之遥,敌寡我众,旬月即归。大军一入关东,非有二三年不得回长安,这二三年里,安知不会有别的变故!”

    伏寿面色一变,惊骇的看着刘姜,像是只收到恐吓的小雀。

    刘姜也后知后觉自己的说辞太过欠妥,也只好转圜道:“天下丧乱,汉室衰弱,若非必要重振君威,陛下安得以身犯险?”说着,竟是面色黯然了下来。

    伏寿心灵内秀,听到这里,恍然明白刘姜的意思,一副身子忽然就局促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姜知道对方的犹豫,也知道关东一旦事毕,用不了多久,朝廷局势必会有大动荡,董承智浅识短,又不知进退,安能独善其身?这个时候不让皇帝心中有个牵挂,又要等到何时去?

第四百二十六章 阻隔难叙

    “论相逢有缘,论相逢有缘,如何离间?”【玉环记赶逐韦皋】

    刘姜与伏寿匆匆会晤后,又匆匆而去,仿佛确是途经此处,顺道问候,不愿惊动旁人。且不说刘姜走后,伏寿一人在宫中捏紧扇柄,垂头沉思,但说刘姜从未央宫出来后,思及适才与皇帝质对的种种言语,也遣开一众随侍,独自在长公主府的亭榭里呆坐了会。直到长烟落日,周瑜回府,她这才恍若梦醒,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走到前厅去接周瑜。

    周瑜刚出宫回府,身上还穿着符合朝廷规制、裁剪合体的冠服,衬得身材修长如玉树芝兰。一套寻常的朝服冠带,旁人穿着倒是平平无奇,偏是穿在周瑜身上竟洒脱超逸。

    才情、性格与家世这且不说,光是周瑜俊秀挺拔的外表,就足以让刘姜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倾心。这不仅是皇帝对周瑜的自信,更是周瑜与刘姜双方都暗自领会的道理。

    刘姜收敛眉峰,主动过去为周瑜宽解衣带,换上一套宽松的燕居袍服。两人执手并肩,走到后堂庑廊之下,望着庭间种着的几株老树。黄叶落尽,更添西风,庭间的几株老树早只剩几根粗大的枝杈,歪歪扭扭的指向天空,像是初学字的孩童在灰蓝色的天穹中划下几笔涂鸦。

    “今日我入宫了一趟。”看到周瑜转过脸来仍旧是平常的目光,未有一丝惊讶,刘姜知道周瑜也是在宫中轮值,这点动静还是打听得到的,继而淡淡说道:“也好让周郎放心,国家宽宏有雅量,向来‘用人不疑’。你与孙策不过是义如兄弟,那荀氏叔侄各自分侍他主,国家仍亲之任之,遑论周郎?”

    周瑜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刘姜不知道更深的一层,是他与郭嘉等人作为保人,与孙策定下里应外合。如今孙策势大难制,对朝廷的态度似乎不那么恭敬,这让周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会受到打击。皇帝即便不会以为周瑜是有意与孙策早有串通,从未归心于他;也会以为周瑜等人识人不明、筹划不善。从而会进一步影响到皇帝对周瑜的能力评价,日后如何能托付诸大事?

    挚友的前程与那番作为背后的因果,固然是周瑜近日烦恼疑惑的大事,而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定位及以后的受命,同样是周瑜急需破解的疑难。

    当时荀攸在车上劝他心中有个权衡,知道看清利弊。已经是看在荀氏与周氏良好关系的份上,好言相劝,指了条明路。只是这样做,他与孙策的关系就回不到从前了。

    是以这两天周瑜一直在考虑,如今见到妻子刘姜都在为他的事情奔走,不惜入宫试探皇帝口风,这让周瑜心中感激:“我自无愧于心,旁人若是疑我,我也无暇去理会,待时日历久,天下自然知晓我一片赤心。”

    刘姜心里记着皇帝的暗嘱,不由得伸出两手与周瑜相握,感受着对方掌心炽热的温度:“那江东孙策……周郎打算怎么做?”

    周瑜此时不经意间转过头去,静静地盯看着庭间的老树,他昔年初到长安时,为了用行动向皇帝表示归附,自己不畏艰难,尽心竭力的远赴雍凉。如今再一度遇见这种事,无论皇帝有无哪方面的意思,自己左不过是照行故事罢了:“在宫中司掌乘舆,非我志趣。我预备向陛下请命,或是凉州、或是河内、便是南中蛮地也无妨,只要是军前效力,施展长处,便是我为国家供牛马驱走了……当然,让我去淮南那就更好,只是……”言犹未尽,他便声音一低,轻轻摇了摇头。

    刘姜听了,明白对方言语未尽之意,若有可能,谁不想当面对质,解除误会?可是即便他去了,以周瑜的聪明才智,又岂会不知这即便是‘误会’,也是能解而不敢去解的?她沉吟不语,移开目光与周瑜同看了一会那几株苍劲的老树,忽然说道:“听说江南的树是不会落叶的,这若是在冬日,绿叶掩映在层层白雪之下,不知是何等生趣动人。”

    周瑜莞尔一笑,仿佛被勾起了回忆,顺口道:“赏雪抚琴,烹酒投壶,更能惊动候鸟,林叶间有许多乐事可做。江南的冬天有太多趣味,不似北方,那才是凛凛严寒……会有一日,我陪公主往江南走一遭就知道了。”

    “那我可就记下了。”刘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周瑜笑了,眉宇间多日萦绕的阴云终于消散开去,如今他身边已有新的寄托,成长为另一种模样,自不必再执着于年少时做过的一场梦。

    未央宫,椒房殿。

    董皇后依然是在宫室中点满了造型各式各样的青铜灯,如星火般璀璨的灯火在宫室中闪烁着明晃晃的光,照得宫室恍若白昼。灯火燃出的光与热,加之椒房殿特有的建筑结构与材料,仿佛让炭炉火盆都没了用武之地。

    椒房殿内的宫人都穿的少,十月深秋时节,往往还是内里穿着一两件单衣,外面再罩上一件纱衣丝裙。个个又都是豆蔻年华,从掖庭采女中千挑百选出来的花样少女,无不是身姿灵动窈窕,竟不比夏日多穿几何。在椒房殿侍奉的宫人地位崇高,远甚于其他贵人身边的采女,更能保证种种生活所需,用度皆超同人一等。但与得到成正比的,便是侍奉董皇后也是整个掖庭最需要费尽心思的差事。

    董皇后性格强势、精明、理性,不喜欢叽叽喳喳、整日跳脱的宫人;也不喜欢老实木讷、沉默寡言的木头。她既需要人擅长察言观色,也要求人勤谨本分,董皇后又极善惩治宫人,不单是大长秋、掖庭令、永巷令等宦官执掌的宫中刑罚,这些都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老花样。而是会推陈出新,想出许多看上去并不苛刻残酷,其实歹心尤甚的法子,像是在这种天气,她往往会将犯了错的宫人从温暖的椒房殿撵到露天去受冻,不让跪不让打,光是让其穿着身上仅有的几件薄衣吹一阵风,回去后就能丢掉半条命。

    正因为如此,椒房殿的宫人们无不是最守规矩的,可董皇后并不是恪守规矩的人,受了气,自然要找人出气,哪里会管出气的人是否有错?

第四百二十七章 眉攒翠蛾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故以名焉。”【后汉书皇后纪上】

    椒房殿中,一盏小巧的青铜灯正搁在桌案上跳跃着豆大的火苗,铜灯造型恰似凤鸟顾首,修饰背羽的动作,凤灯只有寻常博山炉一般大小,做工精致,每一根羽毛都镌镂着金线,那一点灯火便在凤鸟的‘嘴’里闪闪发光。灵性十足,栩栩如生的凤灯是董皇后最喜爱的珍藏之一,可如今她却面若寒霜的坐在一旁,对这件手头玩物提不起半分兴趣,甚至觉得那凤鸟的表情都有些呆板,愈看愈是不满意。

    长御轻手轻脚的走近皇后身边,看了眼侍立在周围,形容僵硬、面色窘迫的宫人,挥了挥手让她们出去。宫人们不由感激的看了长御一眼,一个个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结队走出殿门,跟殿内指不定什么时候爆发的火山相比,宁可到外面吹些夜风。

    “她究竟是何意?”未等长御近前说话,最后一名退出的宫人刚把殿门掩上,董皇后便冷言说道:“本宫才是大汉的皇后!”

    这话犹如惊雷突响,未及全部掩上门缝外,尚露出半张小脸的宫人冷不防被吓得一抖,扶门的手一脱力,殿门登时吱呀的叫了一声。董皇后与长御两人察觉到动静,默契的把目光往这边一投,宫人愈加忙乱了,最后还是在殿门阖上时发出了‘嘭’的一声。

    董皇后将视线收了回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这等闲事,继续道:“她即便是长公主,入宫后也没有不来见我的道理。何况她不见我则罢,索性彼此情谊平常,我尽可谅她事多忙乱,无暇顾及。可她又何故偏去见了伏寿?想着去见伏寿也不见我,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贵人么?”

    长御知道董皇后只是气愤不过,所以才私下里口出怨言,只好温言相劝道:“殿下何必为此事置气?长公主不来,自然有她急需找寻伏贵人的理由,殿下此时往这处想才是正经。”

    “彼等说了什么,何须着意打听?”董皇后止了埋怨,收声恨然道:“无非是劝伏氏邀宠这一套,她也不想想伏氏本分忠厚,何曾主动邀过圣心?即便是长公主,出嫁了还屡次干涉掖庭事务,就算是陛下也断不会容忍!”

    长御吃了一惊,道:“长公主与陛下姊弟亲厚,殿下可要三思,莫因此事而把人都得罪了!”

    “我是皇后,自然要为陛下治好掖庭,长公主既已是外妇,就没有再干涉宫闱的道理。”董皇后看得很清楚,皇帝很在乎身边的私隐,当初宫禁废弛,大小机密轻易就能传播出去,皇帝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如今几次整顿,终于将局势扭转了过来,但受过一次教训的皇帝又岂能见到有人再度试图渗透、干涉到自己身边来?

    所以姐弟情谊是姐弟情谊,若是个软懦的皇帝倒也罢了,可皇帝偏是如此强势的人,就更不会容下这一粒沙子。

    董皇后一番义正言辞,倒真有几分谏诤之臣、磊落耿介的模样,长御心中不由得为之慑服,暗想对方威仪之盛,比任何人都做得起这个皇后。

    等到暮色真正降临之后,董皇后平复了情绪,这才使人连番催促,将皇帝从温室殿请了过来。

    皇帝多日不见,仍旧神采奕奕,他刚处理完几件政务,下午时又从秘书令荀悦处得知他两年前命其依《左氏传》体裁编订的《汉纪》终于有了成果。全书一共四十余篇,删繁就简,辞句精炼,文字优美。皇帝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喜欢读书的人,这个时代又无太多娱乐活动,便将多余的时间都付诸于典籍。久而久之,皇帝在桓典、赵岐、蔡邕、荀悦等一干饱学之士的熏陶下,自身也有了不错的文学功底与鉴赏能力。

    是故在见到荀悦费尽心力编撰、呈阅的《汉纪》之后,皇帝为其中的文字语句所吸引,大为叹服。与荀悦论谈了许久,直到星出月升,皇帝在与荀悦一同用膳,颁下赏赐之后,这才恋恋不舍的来到椒房殿。

    董皇后问明白了缘故,先是笑道:“荀令编修《汉纪》,可是能媲美班公的功绩了。只是当年班公是私修,荀令是奉诏,陛下重视文教,也非前代诸先帝可比。”

    “这《汉纪》尚还不够简练,也是我催促的太急了,致使荀令尚未校好,便匆匆进呈。我已吩咐过他,让他再做精简,编成三十篇就正好合适了。”皇帝大步迈到席榻上坐好,侧身见到桌上的青铜凤灯火花微芒,遂自己动手拿了短刃小剪,将过长的灯芯剪去,挑亮了灯光。

    看到皇帝兴致勃勃的样子,董皇后知道现在提起刘姜的事还不是时候,只得暂时将其移在脑后,仔细回想了一番,遂主动应和着皇帝的话:“陛下忧心军国等事务之余,仍看重典籍等文事,说起来,这《汉纪》倒是陛下亲政以来第一份。诸如崔公的《皇览》、杨公等人的《东观汉记》、诸位大儒校订的《十三经章句正义》,零零总总,至今还未成型呢。这也怪道陛下如此欣喜了。”

    “是啊,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就是这个道理。”皇帝才进来没多会便觉得身上有些热,右手下意识的扯松了衣领,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少年人精致的锁骨、麦色的肌肤。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动作让董皇后又羞又怯,霎时红了脸,犹自说道:“你可知朝廷为何已有《东观汉记》、《汉书》等史,我仍着意要荀令另行编修删减?”

    董皇后哪里晓得其他?她蓦地惊醒,这又是她所没有设想的,无法投其所好,便只能略显仓促的说道:“我、我哪里知道?”

    这一番回答恰好激起了皇帝的倾诉欲,他说道:“前述诸史多为繁复,而《汉纪》简要,又不失其精粹。不仅适宜披阅通读,更适宜初学者熟悉国史,以后教导皇子,不需先从浩繁诸史中读起,先读《汉纪》,明白大略,再研读诸史。这才方便得益,不失为成学之法。”

    说着,皇帝终于发现了董皇后面色有异,话语一顿,道:“怎么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恻然有感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谁在夜深常入梦?”【江城子】

    董皇后没有答话,低着头的她忽然抬起直直的与皇帝对视着,两人视线交加,相顾无言。虽然有时会有臣子自下而上的仰视、侧视皇帝,但直视御容却不是谁都能做的,就连皇帝举行朝会时尚且都要在身前摆下帘子遮挡,何况是平时?

    可董皇后偏就如此做了,她一向举止得体,行为克制,这一次竟然与皇帝平视那么久还没有躲开。皇帝微感讶异,心里略有所思,放松的神情也慢慢收敛了起来。

    “陛下在这个时候开始为皇嗣筹谋,简编史书,不觉过早了么?”未等皇帝发怒,董皇后眼角噙着泪花,脸颊因烘热的灯火而微微发红,原来一直刻意保持皇后威仪、高高在上的她,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楚楚可怜、万分委屈。这时候倒像是符合她十八、九岁的年纪,介乎于成熟与稚嫩之间,此时软和着语气,更有几分小女儿的姿态这是董皇后身上鲜少有过的,皇帝一时竟愣住了。

    长御在一旁见此,正要领人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小黄门穆顺早就先她一步,带着一众人等消无声息的走到殿外去了。她心里一恼,但见穆顺在门口正促狭的对着她笑,神情里有几分亲近,这却是往日所没有的。穆顺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比宫中任何人都熟悉皇帝的性格,看到对方这幅表态,长御心中忽然间踏实了,至少皇后这一出不会带来麻烦。于是她索性抛却了这些烦恼,安之若素的走出殿外,与穆顺一左一右的侍立着。

    椒房殿内,董皇后正匍匐在地上凄凄然啜泣着:“陛下闻听华佗等方士医者之言,欲求长生健体,不愿太早与人敦伦,损失元气。我既是陛下之妻,自无不从之理,入宫三年来,哪怕终日苦守深宫、掖庭一无所出,朝野猜疑、祖宗抱怨,但为了陛下,背负这些也是情愿为之!可是每每一想到这大好年华,逐日逝去,他日纵然得幸,又何益于皇嗣?陛下还请垂怜!”

    皇帝动容了,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下来,平心而论,董皇后入宫以来并无大错,除了有几次吃宋都的醋,喜欢收集各式铜灯以外,再无足以挑剔之处。而这些又都是小节,在皇后这个职位上,她既保证了掖庭的安宁,又为他在一开始安抚了董承的野心,现在还在为他默默承受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这已不是一个‘称职’就足够了的。

    ‘她却是无辜。’

    皇帝蓦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像是心中的某片软处被无形中戳动,随之而来的又是莫名其妙的一丝烦闷。对于未来,他早已有了大致的规划以及开始铺设布局,董承易骄易躁,难以扶持,所能起到的用处越来越少,弊渐渐将要大过于利,以后朝堂之上断然不会有他的位置。而没了强势的娘家,董皇后又如何能长远?政治的残酷早已将皇帝的心磨炼得如铁石般刚硬,可他此时见到董皇后委屈软弱的模样,忽然想到,当初若只让她如历史上的那般只做个贵人,让伏寿做皇后,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此时他两手像是不知往何处安放似得,上身在席榻上扭了一下,最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弯下腰,倾身将手放在董皇后的肩膀上:“难为你了。”

    这语气没有平常两人相敬如宾般的那么客套疏离,而是温柔的、有感情的,让董皇后欣喜的知道自己一番诉苦已经起到了实效皇帝终归到底是有血有肉的,而不是无情的让人不敢亲近的神祗!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字,也没有让董皇后起身,却也足够让她振奋不已,她抬起头来,与皇帝的目光灼灼相望着。

    片刻之后,就在董皇后跃跃欲试,暗自期待以为今夜将要有什么变化的时候,皇帝忽然站了起来,说了句:“夜深了,暂且安歇吧。”

    皇帝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让董皇后瞬间失望了,原来说了这么多,也未能让皇帝有所动摇。可是一见到皇帝是转身往寝室而不是往门外走去,董皇后心里又高兴起来,她并没有想过皇帝今夜会留下来,于是连忙站起,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从外间唤人入内,简单的梳洗过后,便各自从床榻的两侧钻进被褥,被子里早已被香炉熏得气味浓郁、温度适宜,像是烤过了似得,一点儿也不冷。董皇后平躺了没多会,便朝皇帝的方向试探性的挪了挪,把额头贴在皇帝结实的胳膊上,两条颀长的腿上下重叠着,如玉山将倾、岌岌可危,有意无意的触碰着皇帝身侧,绵软而带有淡淡幽香的身子也随之靠了过来。

    皇帝悠悠的呼了口气,虽不是无动于衷,但也只是移开胳膊,将其放在董皇后头下,修长的手臂自然而然的揽着董皇后的肩膀,让两人的距离贴的更近了一些。

    椒房殿内灯烛尽灭,就连那唯一一盏摆放在空旷室内的青铜凤灯也是隔着重重帷幕而若隐若现,董皇后瞧着那只青铜凤鸟口中的灯火,照亮了凤鸟漆黑的眼瞳,从远处看去,青铜凤灯倒真像是只凤鸟衔火而来,给这一件偌大、漆黑的椒房殿带来希望般的光明。

    “陛下……”董皇后在黑暗中看着皇帝沉睡的脸庞,模糊的光线让皇帝冷硬的面部线条都仿佛柔和了许多,她吐气如兰,放在皇帝小腹上的手开始不规矩的游走着,先是探进单衣里,抚摸着小腹上紧致又有弹性的肌肉,犹如一块块垒砌的砖石。她的手一块块的数着,顺着缝隙缓慢的向下滑动,那一堵结实的砖墙下面,除了茂盛的草丛,似乎还镇压着某种蛰伏

    漆黑如墨的深夜里,微弱的灯火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一般,殿内很静,静得仿佛只有一个声音既羞怯又坚定地在耳边回响:“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灯么?”

    皇帝像是睡去了一般,除了平静的呼吸以外,再没别的动静。

    董皇后也没想着对方会回应,她说完那番话之前便已有了决定,此时她抬起胳膊,将厚重的棉被撑开一角,露出一个深黑的隧道。她毫不犹疑,接着身子一缩,头与肩膀便沉了下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各得其欲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

    野有蔓草,零露。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先秦时代,远没有所谓男女大防、礼教纲常,世间男女之间的相爱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自然:陌生男女彼此相遇,在蔓蔓丛生的野草边,白露如霜,既已邂逅,彼此爱慕,便在天底下交合。爱悦求欢,从来都该是如此坦白自然,正如彼此向来端静持重的两个人,忽然共享着同一处的温度,感受着砰然的心跳,彼此是那么的和谐。

    此情此景,皇帝脑海里偏是浮现出这首诗的内容,读懂它的含义,明白孔子为何要说‘思无邪’。

    可为何偏要想起这首诗?

    他紧闭着双眼,喘着紊乱的鼻息,一手不觉紧紧地扣住董皇后的肩膀,一手深深的探进董皇后满头乌丝之中,本能的挺腹用力,引得她忍不住声音呜咽、身子痉挛,欲要吐出的样子。

    **之美,鱼水之欢,阴阳之合,在上一世的时候皇帝便深谙此道,无论实际还是理论,无论醇酒还是淡茶,更无论旱或涝……正是因为这些丰富的经历,所以他会,会利用这些禀赋寻求快意、会利用身家地位,私幸外人……

    “嘶”皇帝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具身体太年轻稚嫩,初经人事,竟比他预想的还难自控。

    他终于忍耐不住用手肘支撑着柔软的床榻,胯部慢慢的往下沉着,可那颇有弹性的床铺却反作用似得顶着他,而他的身体又本能的不愿意离开那温暖、湿润、紧致的甬道。董皇后没打算就此罢手,她娇喘吁吁,一手趁势紧紧把着他的腰,一身香汗淋漓,气喘着说道:“陛下……哈,陛下……”

    皇帝皱起眉头,难捱的快意让他那张清秀的面庞狰狞不已,眼前如电影放映般光速闪过一帧帧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场景画面,那好像是一方荒芜的河州,淡烟衰草,有个衣裙素白的女子身姿曼妙,撑着竹篙,任小舟滑行在水面上。长长的芦苇弯着笤帚似得白穗子,遮荫着那女子的面容。那身影好像似曾相识

    “陛下……”香衾暖被从中间隆起一块,寒冷的空气猛然灌入,那人鬓发散乱,喘息中的美人像条柔软无骨的蛇,她的声音仿佛能勾人心魄,柔顺如水,娇媚如丝。美人知道他从未睡着过,因为她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苦苦忍耐,既不愿意深陷,又舍不得割舍逃离,所以才明知会突破那层界限,却仍要每每来椒房殿寻她。她不记得有多少次感受到皇帝向她投来的炙热目光,不记得有多少次从深夜里醒来,睡梦中的皇帝从背后环抱着她,股间紧紧贴着炙热与坚硬,还有那熟悉的味道。

    然而她并不知道皇帝为何单要寻她,毕竟她年岁渐长,不如伏寿等人正当青春,或许……

    一个想也不敢想的旖旎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董皇后骤然激动了起来,觉得这么久的单恋终于有了回应。她克服了心中最后一丝不适,伸出软软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往那铃口上端的缝隙里探去。

    “啊”

    大胆的撩拨,在皇帝紧绷的精神防线上弹开了小小的一个缺口。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如泰山般的巨大洪峰瞬间冲溃堤坝,狂暴的洪流在沟谷、平原、丛林里肆意宣泄着、污浊着,把他与他怀中的女子裹挟在一起。

    “陛下……”董皇后慢慢蜷曲起双腿,脸庞上浮现起两抹酡红,黑夜中看不真切,只知道她的脸烫得可怕。

    董皇后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如战鼓催征,久久未能平息,她本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欲速则不达,只要皇帝食髓知味,以后总有机会。

    可皇帝突然翻过身来,将她紧紧压在身下,董皇后能直观的感受到某物重又精神抖擞起来。皇帝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克制,满脑子只想着延续刚才的满足与畅快。就仿若栅内的饿虎一朝被放出,便再也控制不住,调整了一下呼吸,随着一声嘤咛,皇帝再度感受到上一世体会过的紧韧火热。他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下接着一下,恨不得将两人撞成一个人,丝毫不曾顾及身下人的求饶。

    他心里的一根弦仿佛在这个时候断了,可又随之而重新接上,他知道这些日子忍受的功夫没有白费,十五岁的年纪也不算太早。只是他心里未免有些遗憾,但更多的却是释然,就像是给了人一种补偿,心中再无愧疚。若是让皇帝再度回到几个时辰前,面对着楚楚可怜的董皇后,这时的他,就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随着最后一次撞击,两人双双攀上顶峰,与董皇后的失神相比,皇帝目光怔忪的往下凝视着,借着微弱的烛光与透窗进来的月色,那具雪白的身体正淡淡的散发着玉一样的微光。

    那天晚上,皇帝与皇后正式敦伦,这一晚的动静是瞒不住刻意留心着的皇后长御、穆顺等人的。不过是一个早晨的时间,消息很快便不加掩饰的传了出去。皇帝一早命掖庭令记时日,便乘着晨间的秋霜寒露,匆匆前往温室。董皇后犹自疲惫的躺在床褥上,橘色的阳光穿透纱窗,被窗格分割成一块块的、像是炸的金黄的豆腐,印在人的脸上,明明暗暗,安详和煦。

    当董皇后模模糊糊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挑挑眉毛、睁开眼睛,失神的看了窗外好一会儿。接着腰腹间便传来难捱的酸痛,连动也动不得,而罪魁祸首此时却不知精神勃勃的召见那个大臣去了。

    一直随侍在床边的长御见她醒了,立即带着椒房殿的一干人等齐齐跪下道贺,皇后承恩,作为皇后的亲侍,她们也与有荣焉。

    三番道贺声后,令人纳闷的是,董皇后始终无动于衷,也不是睡着了,而是目光直直的看向窗外,心思不知神游何处。

    长御有些被吓着了,凑着上前,在床榻边低声说道:“殿下?”

    “这是梦么?”董皇后声音未见喜悦,反而有些不确切的说道。

    长御不明所以,还以为对方是高兴过头了,仍笑着说道:“殿下莫要说笑,陛下一早便诏掖庭令记下时日,再真切不过了!”

    董皇后眼里的神采变了几变,终于掩下了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完完全全沉浸在喜悦中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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