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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章 且行且止

    “本之以忠信,持之以慎密,则无败矣。若窥伺机诈,未有令终者也。”【义门读书记】

    北地久经寒霜,江南也终于到了肃然冰冻的时候了。

    这时候的温度原比后世要低,道路冷硬、秋风料峭,可人一旦心不在这里,越是要走,便越是拦不住。

    芜湖城外有座长亭,遍植桃杏等果树,春秋时期花红果香,即便是夏日也是绿荫铺地,自成一景。可入了冬就像是人将受冻的手缩回袖子里似得,再也不肯展露一丝生机,蔫蔫的垂着枝叶,让人觉得丑陋。芜湖是丹阳郡在长江一带的重镇,江阔港深,往年是江东与荆州、淮南交通的要埠。

    自孙策渡江后,更是在此营造水寨、屯驻重兵,来往军旅与粮秣辎重、民夫让这芜湖在这纷乱的世道中竟突显几分病态的热闹与繁华。

    新晋的江东之主,荡寇将军孙策亲自骑马陪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出城,一路走到这里,在他身后只远远地跟着几个护卫,这出行阵势连本地寻常豪强之家都不如。到了长亭边,孙策便勒绳驻马,那年轻人却往前驱马走了几步,察觉到身边没了动静,这才慢悠悠的掉转马头,回首看来:

    “你我共事一场,虽无君臣之义,也有几分情谊。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如今终有一别,将军还是回去吧。”那年轻人文质彬彬,打扮是个士人,却生得十分英武,眉宇间更有几分锐气。毕竟他七岁受母遗命,十三岁手刃恶奴,少年胆气,天家贵胄,让他很快就闻名江淮,避地扬州的许劭更称其有佐世之才。

    这样一个人物,要说送到这里为止,孙策心里是万万不舍的,他强笑道:“子扬何必见外!你我共事也算相得,如今你要走了,我岂能不多送一程?正好我要去水寨看楼船,这也算顺路了。”

    年轻人正是淮南刘晔、阜陵王刘延之后,名正言顺的汉室宗亲。他自扬名以后,便蛰居乡里,静待时机。周瑜知道他腹有鳞甲,又是出身刘氏,无论哪点都是上上之选,所以才临去长安之前,将其荐举给了孙策。以寄望有刘晔在,孙策既能得到助力,又能在其影响之下,加深与陆康等扬州士族的联系,不偏离给他规划好的既定路线。

    孙策对幼时好友言听计从,几次屈尊招揽,恰逢地方豪强郑宝拥兵自重,图谋刘晔声名,多番强逼,刘晔躲之不过,便在周瑜的去信下,顺势投效了。

    刘晔果然也不负众人期待,在他的出谋划策下,孙策短短时间便凭借着数千旧部,在江东扎稳脚跟,剿灭祖郎、进讨笮融。如今更是坐拥丹阳、豫章、吴郡,偌大的江东,兵马数万,如今只剩一个会稽仍在平南将军陆康手中,但陆康已是古稀之年,精力不济,能带着数千兵马支撑到现在,只是孙策还想留个余地而已。不过光是这样,陆康仅是面对会稽层出不穷的山越就已经够呛了,根本无从威胁到孙策分毫。

    本来他二人理应彼此和睦,共同携手坐镇江东,一步一步的在郭嘉、周瑜、荀攸这些人从遥远的地方牵来的一条细线的指挥下,为朝廷身先士卒,用最难的功,换最大的绩。

    可现在什么都变了,原本清晰的未来从魏桀死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变得不确切了起来,那根细长坚韧的线也不知何时在头顶越束越松,直至微不可察。

    与孙策的志得意满,万般不舍相比,刘晔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也逐渐变得大失其望。他神情冷淡,他不喜欢与人分别的场面,更不喜欢看到一个本来付诸希望的事物在眼前落空。说几句场面话后,刘晔便没了意兴,掉转缰绳就要走。

    孙策脸色一变,忙伸手拉住他的缰绳:“莫要如此,以后未必没有相见的时候。子扬莫忘了,公瑾还在长安,他定能为我照看你,只等海内无事,你我还能会面。”

    刘晔也无心去细究孙策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但迎面直视着孙策神采飞扬的目光,年轻人的自信与张扬如宝剑锋芒毕露,仿佛只要对方说了,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似得。

    真不知他用这种眼神,将多少人聚于麾下,对他死心塌地。这其中也包括刘晔自己,当初也是在这炯然发亮的一双星眸的注视下,禁不住答应了对方的招揽,现在回想起来,那周公瑾或许是第一个为对方气概所折服的人吧?

    刘晔不愿再看孙策的眼睛,似乎怕自己的心生动摇,偏过头去几次张口欲言,却嗫嚅犹豫着,末了,单只说了句:“你若心里还惦记着周公瑾,以后就少与他扯上关系,事已至此,你也别教他在朝中难做。”

    “你这是什么话!”孙策听了这话,竟是劝他与周瑜划清关系,登时恼怒道:“公瑾与我自小长大,情谊深厚,我岂会害他!难道你仍把我当作那等不忠不义之徒?”

    不等刘晔作何反应,孙策又辩解道:“我早已与你分说清楚,那日魏使君引笮融入城,实在是我未曾料及的。我本想着那笮融品性卑鄙,东南皆知,但凡收留他的,无不有遭其谋算、侵夺资财的。魏使君好歹也是朝廷钦派的刺史,如何会开门揖盗,与这等人搅和在一起去?且不说与我一同进讨,就说是据城不出,坐视我等灭贼都好,可他偏是要……”

    其实这些事刘晔心里大致清楚,当日他虽然留守丹阳,不在军前,但只需在事后刻意打听,便知其内情多半符合孙策所言。魏桀恐怕是以为孙策作为袁术部将,担心他会在击败笮融之后,乘势攻打豫章,所以才想与笮融联手御敌。只是没料到在这危难当头,笮融仍见财眼开,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将军当时眼见城头火起,魏使君败逃,也无有动作。”只是想归想,刘晔离去的心意已定,再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是经此一遭,天下人皆知将军之心了。”

    “子扬”

    “江水激流,我还得渡江北上,就此别过了。”不待孙策如何再做解释,刘晔顾自不听,将缰绳从孙策手中扯了出来,挥鞭离去。

    在孙策最后一次象征性的想叫住他的时候,刘晔却意外的停下了,这倒不是他回心转意,而是看着孙策以及他身后跟随着的寥寥无几的几个护卫,好心提醒道:“将军贵为一军之主,出行在外,莫要凭恃一人之勇,免得形单影只。”

第四百三十一章 骇人闻见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汉书枚乘传】

    刘晔走后,吕范立即催马从后面走了过来,与孙策并肩看着刘晔往西边茫茫的一道白线走去。那道白线正是长江,孙策已为其备好了船与护卫,将送他过岸,刘晔也是坦然,毫不迟疑的接下了孙策的这一番好意。一个磊落,一个坦诚,这两人性子也不可谓不契合,但命途多舛,到底是让人分离了。

    看着刘晔离去的背影,直到对方在视线里成为一个移动的黑点,吕范仍未挪开目光,而是沉着脸,蓦然吐出一口气,说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旁人只看得到孙策故意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利用笮融为他铲除了最大的阻碍。甚至在当前这种局势下,与朝廷撕开颜面,最后却只得到袁术几句称赞。

    可在刘晔看来,表面上的事情永远都是来掩人耳目的,只有拨开迷雾才能看透本质。死掉的扬州刺史魏桀虽是来自朝廷钦封,但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扶风人士。

    魏桀当年曾与士孙瑞因清隽之名,同在盖勋麾下任事,后又转拜步兵校尉,与扶风马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关西士人的领袖马日、士孙瑞皆已免归,成为最先退出权力中心的一方势力。但关西士人经营多年,朝廷又是在关中这个大本营,只待找到机会,以后未必不能再站起来。

    黄琬靠着在益州的一番未雨绸缪、提前谋划,虽然不是独自立下大功,但也凭此重返朝堂,再度获得皇帝重用。有黄琬东山再起的事例在前,马日等人自然不甘落于人后,所以掌握一州大义、一郡兵马的魏桀,便是他们意图在扬州重现‘益州故事’的关键人物。

    “是啊,魏桀不得不死,索性不是直接死于我手,后续还能有余地转圜。”孙策丝毫不感到惊奇,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眯了迷眼睛,道:“子扬心里也清楚,郭奉孝是哪一边的人?东南这块饼早已被各家分好,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关西人在这里插手?”

    关东士人既已在朝局坐稳了优势,就更当要压住宿敌,如今朝廷光复天下的时日近在眼前,匡扶汉室江山的东征大功自然要将别人排除在外,只有彻底断绝了对方的希望,荀攸等人才会接着进行通篇计划中的下一环。杜绝关西士人再度复起的希望,就要翦除魏桀的势力,充当帮凶的孙策就能借此在江东一家独大,壮大实力。不但能配合朝廷攻势在袁术背后发起致命一击,还能预防万一,留下后路。

    只不过这是孙策与郭嘉的单方面配合,之所以要刻意瞒过周瑜,不仅是因为自己多方面的心思,还有郭嘉托人带来的一句话:‘用间不成,你与他的干系越紧密,他就越危险。’

    所以只能等事后修复关系了。

    孙策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深处每每想到这里总是忐忑不已,一颗心空落落的总像是漏了什么。与郭嘉的谋划他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别人也无法给他出合适的主意,只有吕范熟知内情,但吕范又如何能彻底洞察郭嘉的心思?

    吕范此时还记挂着郭嘉当初在汝南给他的那一败,撇嘴道:“看来遭逢大变,朝廷还是那个朝廷,总免不了你争我斗,汉室未兴,就已如此,等以后还不知要如何呢!”

    孙策知道吕范执拗,也不说他,摇头道:“郭奉孝善用人心,他利用我的一番心思,为他谋事,而他却尘土不沾。那魏桀也是,郭奉孝只是让我放笮融一马,任其逃往豫章,并未做任何举措。魏桀若是识军略、有干才,哪会被笮融这等奸人所害?可见他的为人也早被郭奉孝看透了,这样愚昧不知事故的刺史,与其靠他去讨伐袁术,耽误大事,倒不如让我接过江东兵马,将散沙揉成砖石!”

    吕范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么一个缘故,却是他一开始钻了牛角尖,忽略了郭嘉真正的手段。当初在汝南,郭嘉不就是找准了自己的用兵风格,将自己打的一败涂地的么?

    现在想来,郭嘉的确没有对江东做什么,他只是让孙策尽量保存实力,不与笮融死斗。并借笮融之手,去试探魏桀的能耐与应对,若魏桀果然配得上朝廷授给他的扬州刺史印绶,那一切好说,就算是郭嘉也不敢真的做什么害自己人的大动作,关西士人或许真能在皇帝东征时打一个翻身仗。

    毕竟因私废公是皇帝的大忌讳,他容许手下人时不时的有争斗,但若是越过了底线,皇帝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郭嘉正是精准把握住了这个‘度’,淘汰掉了不中用、甚至可能会影响局势的人物,筛选出了更适合、也是皇帝心里最想要的结果。

    “故而,以刘子扬之智,想必从一开始就未曾误解我,我也不需这么屡次向他辩白。”孙策目光深邃,语调逐渐变得缓慢:“可他还是走了,我留不住他。之所以要几次说明缘故,释我清白,不过是想托他之口,冀图转述公瑾罢了。”

    几次反复辩解难道真的不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个解释么?

    人一旦长成,环境、势力的变化总会给内心带来改变,谁也不会守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初衷执着不放。可孙策究竟是放不下周瑜这个至交好友,还是想给自己一个合理的交代,弥补愧悔的内心,也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吕范看着孙策忽的下马,昂首走进一旁的长亭里,亭长殷勤的忙前忙后,端来一壶温酒和几碟果饯。

    长亭附近生有一片好果林,亭长又有一门做果饯的手艺,辖区就在城门附近的他,一边值守一边干起了茶铺的生意。远来的商旅都爱在他这里歇一歇脚,然后从容入城,离开的人恋恋不舍,也会一直送到这里,喝上最后一碗酒,带一份果饯在路上吃。

    孙策早早为此安排了一番,本想与刘晔在这里多说会话,眼下却是他与吕范两人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闲尝商酌

    “犯上之迹既彰,反噬之情已著。”【南齐书江谧传】

    孙策性格慷慨,善于结交,饶是他与吕范俨然有上下之分,但仍是相互对坐,把酒而谈,不执俗礼。

    “前次我拨子衡二千兵马,进击丹阳贼寇,如今功告克成,以你之才,也不必拘于一个区区宛陵令。此番先至我麾下担任都督,收拾部众,待我进军由拳,再为我运筹可好?”孙策自信的牵了牵嘴角,如今他吞并了丹阳、豫章以及大半个吴郡,既有程普、韩当、黄盖等老将,又有孙静、孙河、吴景等族亲,以及新提拔的蒋钦、周泰、陈武等新锐,甚至连彭城张昭、广陵张、秦松等人皆甘为谋主,一时之间,江东孙策羽翼丰满,兵强马壮。

    犹记不久之前,孙策还只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小将,谁知一入江东,便龙升大海,成就了今天这般气候?或许江东果有王气,现今的形势,纵是当初定计画策的荀攸、郭嘉等人也是料想不及吧?

    吕范虽家境寒微,却志向远大,在孙策尚未发迹的时候就与孙河跟随左右,任其驱使。如今孙策已经坐稳了江东,他自然不会再甘于当一个宛陵令,更何况此时最有智谋的刘晔一走,他更应该站出来主动坐上那个位置了:“伯符但有任命,范无不供以驱使。”

    “好,好。”孙策畅意的说完,伸手拿了颗果饯,放入口中,略一咀嚼便‘呸’的吐了出来:“这东西太甜了,也只有那些士大夫才喜欢,我等还得吃痛快些!去炙几块肉来!”

    吕范目光飞刀似得的掠了果饯一眼,没有说话。

    孙策尚未知觉,在等人宰狗炙肉的当口,先喝了口酒,顾自说道:“一会先去大营操训兵马,再往水寨一趟,等等刘由的消息。”

    刘由是孙策身边的军司马,现在正被派去压船护送刘晔渡江,等他渡江回返,孙策适时也正好在水寨问他刘晔是往广陵还是往庐江去的。

    吕范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孙策的想法,也没必要说破,单只另道:“朱公那里有消息了?”

    最初皇帝诏书中对江东的人事调整是任豫章太守魏桀为扬州刺史,原庐江太守陆康为会稽太守、平南将军,吴郡都尉许贡则被调任豫章太守。许贡此人精于算计,知道豫章郡是魏桀的地盘,自己隔着一个丹阳郡,翻越群山去赴任实在是得不偿失。而许贡又与其上司、吴郡太守盛宪关系龃龉,当初朝廷就是见于此,特意要调开他二人,如今许贡思来想去,既不愿远赴豫章,又不愿屈居人下,于是铤而走险,联合山贼严白虎举兵驱逐了盛宪。

    盛宪在江东颇有清誉,深得士人之心,他兵败而逃,吴郡豪强纷纷提供庇佑,而许贡不惜以重兵逼迫。就在这个混乱的当口,孙策已然遣派诸将分兵攻略吴郡,许贡不敌,严白虎又临阵脱逃,便只得带领亲兵退往由拳、海盐。

    “朱公是阿翁的旧部,昔年曾随军剿灭荆南诸贼、讨伐董卓。阿翁弃我而去之后,朱公也一直辅佐与我,更劝我脱离袁术,返回江东以图自立。”孙策脸上浮现一丝回忆的神色,缓缓说道:“在出兵前,我担心家里安危,请他先赴曲阿照顾。如今阿母与仲谋等人皆在钱塘,朱公更是在吴郡笼络了一众豪强、兵马,只待我亲至,便能彻底收复吴郡。”

    提及孙策口中的这个朱治,不禁让吕范想到孙坚英豪,竟能恩结如此多的义士甘为孙策驱使,吴郡又是孙氏的故里,这回江东可就真的坐稳了。

    吕范略想了想,言道:“吴郡不日既克,江东诸郡,唯剩会稽一地……”说着他看了下孙策的脸色,继而道:“不知伯符可有打算?”

    “陆公是贤明长者,吴郡高门,又曾与公瑾定过约……”孙策眸色一深,语句有些停顿:“如今会稽南部豪族林立,勾结山越作乱,彼自顾且不暇,还是任他去吧。”

    陆康年逾七十,又曾为孙策手下败将,麾下不过几千人,据守会稽北部数县,勉力自保。只要攻下吴郡,派一员干将吞并钱塘,便可将其拒之门外,是故孙策出于各种考虑,并未想过将其击灭。

    吕范眉头飞快的皱了一下,立即又舒展开来,他很好的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点头说道:“如今江东几无强敌,待平定吴郡后,再收拾几处不安分的山越豪民,我军便可静窥势变,择机而动了。”

    孙策明白吕范的意思,手下一批人自从回到江东,很快就有了些不该有的乖张念头这种念头似乎是离朝廷越远,就越强烈。对于吕范的暗示,孙策既不愿拒绝、也不想现在就下决定,无论是出于对远方周瑜的牵挂与承诺,还是出于对当下局势的评估,此刻都不是走上那一步的最好时机。

    若是公瑾在身边就好了,自己也不必时刻惦记着他的处境,纵然不能称霸一方,在江东也能更自在些。孙策无不烦恼的想着,突然间,他又想到郭嘉当初几次唆使,最终说动他配合郭嘉的计谋去针对魏桀,这件事明面上看起来是他与郭嘉两人得了利。可如今仔细一细想,最后得利的似乎只有对方,而自己已经陷入了不利的局面。

    他被对方描绘的局势与许下的承诺给蒙骗了,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孙策来为他们背刺袁术,因为就算没有孙策,也影响不到最后的结果。

    可为何要这么算计他?把他推到不可控的地步又有什么好处?这是让孙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要知道他与郭嘉等颍川人从未交恶,周瑜又拉着他与彼等达成了‘合作’的关系,本来该一同携手,如今又为何转了风向?孙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但他又不愿去问吕范,因为他隐约的预感到,只要将此事跟吕范说了,他就将不可回头的落入深渊。

    若是公瑾在就好了!孙策越想越是烦躁,这时候亭长已从屋后端来了一盘冒着热气的炙肉,甚至还有盘切得整整齐齐的鱼片。滚烫的油珠从红炭似的肉上滑落,单只撒了盐的炙肉此刻竟香气扑鼻,那鱼片洁白胜雪,与一旁火热的炙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孙策却皱了皱鼻,这份脍炙好的鱼肉端过来像是引起了他的不悦,他脱口说道:“弄得晚了!”

    满心准备奉承的亭长笑容一僵,不由愣在原地,吕范也是不明所以的看着孙策说出这番话后,豁然起身,按剑而立:“不吃了,巡营去!”

    吕范按下疑窦,一时只想着孙策向来是这么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于是赶紧跟了出来,与孙策翻身骑到马上,带着十几骑绕城往大营赶去。

第四百三十三章 苇中双禽

    “青鸾脉脉西飞去,海阔天高不知处。”【杂曲歌辞暗别离】

    江对岸是一片枯黄的芦苇滩,几乎有两个人高的芦苇仿若钩戟长铩,森然林立,因风吹低的芦苇互相摩擦,发出柔和的沙沙声,几只白色的沙鸥在其间飞进飞出。

    此处东渡芜湖、北望牛渚,又位于庐江与九江二郡相会之地,位置关键,本该是正对着芜湖的一处紧要渡口,合该重兵把守。可眼下却荒芜得看不到一点有水寨驻扎的样子,甚至连一个船只靠岸的渡口都没有,以前此地犹有人烟,自袁术至淮南后,民政荒废,灾荒横行,江淮饥民大批南渡,这才造成了如今气象。

    刘由略扫视了眼这片不受重视的江滩,斥候出身的他一到陌生的环境就会下意识的观察打量,他的目光也比常人更敏锐,所以当他的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芦苇丛往不远处张望过后,视线忽的一缩,像是发现了什么。可很快他又将视线收了回来,面色如常的冲刘晔拱了拱手,客气又疏离的说道:“前路迢迢,凶危莫测,刘君宜好自为之,自行保重。”

    “承情,承情。”刘晔温和的笑着,也冲对方回了一礼。

    刘由看到对方如此温和的态度,忽然欲言又止,这个精悍的军司马显然犹豫了会,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他的任务是护送刘晔抵达江岸,此时作别之后,便携着护卫与船夫再度乘船扬帆,不一会的功夫便移到江心去了。刘晔若有所思的往江中那一动不动的扁舟看了一阵,然后带着两三个肩抗行李的苍头,沿着江岸慢慢朝西走着。

    未走多远,芦苇丛中便密集的传来一阵马蹄声,江淮少马,跟盛产骏马的西北高门比起来,在扬州能同时驱策起十几匹马的,已经可以算是豪强了,就算一般的盗匪都没有这个待遇。

    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刘晔在原地停住,很快便见到一行十数骑呼啸着从芦苇深处窜了出来。这十来个骑士无不是锦衣少年,仪表堂堂,为首一人更是体貌魁奇,一脸正派。

    “什么时候来的?”刘晔也不客套,用一种熟人的语气说道。他将两手负于身后,显得毫无防备,一柄做工精致的玉具剑自然而然的从他腰侧探出白玉制的圆形云纹剑首,精致繁复的白玉饰、颜色暗沉的鲛鱼鞘,将这把大有来历的玉具剑衬得清贵无匹。

    对方的目光全然不在这柄宝剑上,而是动作敏捷的翻身下马,几步迈至刘晔身前,开口便笑,语气像是埋怨道:“我在芦苇丛中特意铺设了蔺席来等你,酒温了又温,你却这时候才到。”

    “多说了几句话罢了。”刘晔淡淡揭过,随口又说:“既然早就来了,适才何不露面?”

    “我就想见见那孙家大郎的胸襟有多大,对你有没有歹意。”那人眼神不经意的往江上一瞥,正好瞧见仍随波飘荡在江上,不曾移动分毫的扁舟,扁舟之上,似乎有一人正站在船头往这边凝望。

    他轻笑一声,伸手往后招了招,很快便有一个锦衣少年牵了几匹马来,接着又有另外两个少年策马往江边行去。只听身后的江水中哗啦啦的传来几阵水声,两三个赤条条的汉子从寒冷的江水里钻了出来,他们都是水性纯熟,在刘晔从对岸登船起行的那一刻便开始潜入水中跟随看顾。秋寒水冷,再精壮的汉子也抵不过刚出水的寒气,好在他们才打了几个哆嗦,便有人奉上厚氅与温酒。

    在江心处的刘由远远地观望到了岸上的情形,背后突的升起一阵寒气,这一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他们的船只周围,甚至连他们什么时候换气都不知道。幸好自己没有……

    “不用逗留了,回去吧。”刘由知道对面江岸上的那一伙骑士没有恶意,是接应刘晔的之后,很快不再观望,下达了返航的命令。

    “看起来孙伯符胸怀阔达,知道割舍卖好,其麾下却是未必了。”一脸正派的方脸文士沉吟道。

    刘晔无奈的摇了摇头,群下妨主的事,在他幼年时便亲自经历过了,于今已经见怪不怪了:“仆之过,非主之罪,孙伯符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我还是少往坏处想好了。”

    那人但笑不语,他知道刘晔用计,大小无错,最关键的并不是什么熟知兵法,而是善于揣度人心,兼之又绝顶聪明,所以许多人只要他有心去揣摩,便鲜有预测不准的。豫章的事情,那人也有所耳闻,知道刘晔很早就看出了孙策在其中担任的角色,但孙策既然没有与刘晔透露,刘晔也甘愿当个‘外人’。更况且,刘晔本来就不想掺和到这个争斗里去,他只想借着这个机会跃入朝中众人的视线。

    对于好友的执意,那人不免再度感慨,江湖都已不免刀光剑影,何况是在庙堂之上,真的会有让他任意翱翔的一方天地么?

    他伸手拍着刘晔肩膀,言道:“没什么好多想的,你既已脱身,以后都再无干系了。”

    刘晔似是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接过锦衣少年牵来的骏马,翻身而上,与再度上马的那人并行于途,熟络的玩笑道:“子敬当真要一路护送我至汝南?我且听闻袁术对你屡次征辟,而你阖家资财也尽在庐江,可真割舍得了?”

    那人正是刘晔好友,东城人鲁肃,字子敬。其人少有壮节,好为奇计,眼看着天下将乱,便主动散尽家财,售卖屋舍田地。不吝钱财的召集乡里少年、结交江湖游侠,供给锦衣玉食、华车宝马。众由此感恩,以其为首,习击剑骑射,往来南山中射猎,讲武练兵。

    鲁肃其家虽非二千石的高门,但也是地方豪强,兼之手握部曲,故而深得袁术重视。

    “昔伏波将军马援答光武皇帝,曾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鲁肃穿着打扮、一言一行都以士人为标榜,但其声调与体魄却酷似武将,他低沉着声音说道:“袁公路行事但凭喜恶,乖张恣意,又不立无纲纪规矩,不足与谋事。至于江东孙策,你也见识过了,气魄与胸襟是有的,但格局却少了些,有时意气用事,不知怀柔,过于刚强……更何况,我全部家当,仅剩身边这数十骑,并两百多乡族老弱罢了。”

    刘晔知道鲁肃家中的情况,也明白他所说的袁术与孙策各自的缺点,其实在他看来,孙策也不是不可辅佐,但是眼下既有了更好的去处,又何必追随一个前途有限、以后或许还要同侪共事的人物?故而他问这些,只是想知道鲁肃心里的意见,看他对江淮有无留恋之处,现在却是一问大白。

    此事默契的揭过,刘晔心中有底后,嘴角带笑,揶揄道:“莫要哄我,子敬家中不是还有两米么?算起来应有六千斛吧?”

    “你要就尽管搬去?”鲁肃毫不介意的说道,那神情仿佛给出的不是米而是沙:“来时我已预备好了,除了一路上粮草所需,剩余的我都命人放在原处,大开仓门,并放出话去,饥寒困苦者任凭自取,总比一把火烧了好。”

第四百三十四章 遇事善决

    “言简而得其要,由是服其识虑之精。”【归田录】

    “你倒是会仗义疏财,落个好名。”刘晔轻松的笑着,毫不留情的指出道:“可这两米,最后又有几斗能落入饥寒者手中,你却是管不着。”

    “若是按量分发,我此时远去,也管不了家仆为厚利所诱。”鲁肃也心知会有这种情况,苦笑道:“索性将由头传扬出去,彼等豪强有顾忌声名的,自然犯不上去争这几千斛米,至于……无论如何设计,我也都管不着他们。”

    刘晔略一思忖,便了然说道:“子敬计谋深远,我算是服了。”

    鲁肃沉毅的面庞居然露出一丝局促的笑意,他微微点头,再不说话。

    一行人走出芦苇滩不久,便在一处荒废的邮亭边见到二百余男女老弱,这些都是鲁肃的父老亲族,他们或站或立,或扶或靠,全都打点好了包裹等候着。鲁肃拨马上前,朗声说道:“袁氏横暴,淮泗之间非安身之地,我听说国家年少有为,矢志中兴,收关中、益州万里之沃野,民富兵强。上有汉室威名大义,下有良臣强将,足以避害,亦是我等男儿建功之处!不知诸位父老可愿相随俱至,以待时变?”

    “如蒙不弃,俱愿相随!”

    刘晔终于动容了,说道:“子敬这是要将身家相托付了!如今前途渺远,飘忽未定,晔有何德能,敢受子敬如此寄望!”

    江东经过孙策那一番失算,已然成为陷足的泥淖,东南不可留,刘晔要想建一场功业,就必须将视线及时投向正统且强大的朝廷。但他根基尚浅,甫一入朝,就不得不依仗周瑜接引,他是在江东为孙策谋事过的,皇帝为了得到江东的第一手消息必然会召见他,那时候他再使出浑身解数,揣测圣意,这样才能初步立足。

    可是就连他自己要在朝堂站稳脚跟都实属不易,何况又是带着鲁肃一行,彼等既无功无过,恐怕最多也只是微末小职吧?想到这里,刘晔心里不免有些愧疚,甚至为其抱不平,想着鲁肃为了随自己入长安,不惜散尽家财,最后若是收效甚微,自己岂不是负了他?

    这种烦恼事在刘晔心中深深扎下根来,他只盼着皇帝念在彼等千里迢迢赶来归顺的忠心,拿出千金买马骨的手段才好。刘晔独自郁郁着,鲁肃却仿佛毫不知情,因为在离开庐江之前,除了先整顿队伍,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做。

    “山?”刘晔在听到接下来的目的地后,目光讶异,旋即明白过来道:“你是要带陈国何公一道?”

    “何公避乱淮南多年,如今豫州安定,我想他心里早就想回乡了,此行正好顺道偕行,也免得他在路上艰难。”鲁肃一副全心为人打算、浑无私心的样子,看得刘晔直觉的好笑。

    鲁肃口中的何公名叫何夔,字叔龙,陈国阳夏人,为人孝友,曾祖何熙在孝安皇帝时担任车骑将军,历位二千石,家传渊源。多年前流离淮南,袁术想借何夔的声名装裱门面,数次征辟,皆为其所拒,更是遁匿山不问世事。因为其堂姑是袁术堂兄袁遗的母亲,彼此有亲,是以袁术虽忌恨何夔不依附自己,但也不曾加害。

    何夔也是一介名士,又与袁术有瓜葛,倘若将其带入朝廷,将大有裨益。刘晔如何聪明的一个人,心念急转,脑海里立即浮现了好几个念头。最后,他忽又笑道,眼底尽是豁达的神态,先前那一股子烦恼竟都丢弃不见:“子敬,你有的时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我装糊涂。”鲁肃说完这句后,便一夹马腹,往前方行去。

    何夔也是早想逃离淮南,但他知道自己一旦还归乡里,袁术必会追之甚急。本想间道潜行的他忽得闻鲁肃等人来意,顿时喜不自胜,立即收拾行装,与鲁肃、刘晔等人一同上路。

    过了几天后,果然,众人尚未走出庐江境界,得知消息的袁术便派兵马来追。却不知是为的何夔,还是为的鲁肃、刘晔。

    何夔为人正直,他是从不肯迁咎他人,是归责于自己的:“袁术轻狂,无信顺之实,竟还奢望得天人之助!于今是我牵累了尔等,若是追兵求之过急,我便折返回去,尔等自去长安便是。”

    鲁肃义正言辞的说道:“我等既已偕行,岂能言弃?何公这是要陷我等于不义么?”说完不待何夔自辩,犹自拨马说道:“何公勿扰,我自有画策。”

    刘晔神色一动,冲面露感动之色的何夔拱了拱手,也跟着趋马上前,与鲁肃并肩而立。

    袁术派来的追兵正是由谋臣李业为首,他来之前深受了袁术的一次迁怒,知道鲁肃这等本地豪强与何夔这样的‘亲戚’都要背弃他离去,致使袁术暴怒,连看身边心腹的眼神都不对了。

    鲁肃先警惕的命精壮在前,拔刀持剑,严阵以待,然后说道:“尔等丈夫,也当明白天下大势所在!虽关东兵乱,朝廷迁播,但汉室仍系中兴有望,国家不日便亲策强兵十万,东出函谷!而袁公路其人量小德薄,亲戚不附,贤士不趋,今日尔等纵使追得我等,其有功也未必会赏,而不追却未必有罚。袁氏倾覆在前,不早谋出路,何必苦苦相逼?”

    李业勒马愣在原处,对方的话几乎句句都戳到自己心口上,袁术看似坐稳扬州,实则已无退路,等到朝廷派兵出函谷平乱,仅凭扬州一地,真的能扛下整个汉室么?

    就在李业惊疑不定的当口,鲁肃已另有了行动,在刘晔的授意下,他打算软硬兼施。剖析完利弊,又紧接着命人在远处树好坚盾,自己则策马走向另一边,当着李业等追兵的面,亲引弓射箭,那箭矢犹如星火,倏然便从弓弦上消失,转瞬之间,便只听‘咚’的一声,尾羽犹颤,竟是洞穿了厚厚的坚盾。

    李业等人大骇,这一手着实将他们震慑住了,袁术本想着鲁肃不过带着十几二十个剑客少年,故不曾遣派精兵。孰料鲁肃本人就弓马娴熟,再看其麾下精壮也都是进退有序,受过操练的样子,李业等人本就为鲁肃说动,此时更加不敢靠前了。

    “诸君且退吧,彼此从未相见,以后才好再见。”刘晔适时的说道。

    李业面沉如水,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带着追兵回去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才力将淹

    “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

    幽州,易京。

    自从月前公孙瓒出兵渔阳,征讨阎柔等乌桓部族,在潞县遭遇袁绍与阎柔两军夹击,死伤两万余,败退而归之后,便一直龟缩在他修筑得固若金汤的易京。

    高楼之上,关靖手持一信,苦苦劝道:“王门在东界别营为敌所围,坚守数日,彼处与易京互为犄角,不可轻弃!何况如今军心低落,一人被困,众人无不观望将军举止,还请将军出兵一救,以激将士携手御敌之心!”

    坐于一旁的从弟公孙范也跟着附和。

    若是在以往,公孙瓒那里还坐得住,早早的就亲自带兵去救援部将了。可如今却不知怎的,公孙瓒忽然畏首畏尾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松口。这好像是由于前一次救援渔阳,公孙瓒便遭遇了双方人马的夹击,自己折损了大半白马义从才得以逃生,如今场景再现,公孙瓒生怕袁绍又在故技重施,便铁了心的不听人劝:“够了!”

    他大手一挥,宽袖陡然舞起一阵冷风:“我已拨了王门五千兵马,他自己无用,守不住屯堡,我不给他军法,他倒还敢奢望我去救他?尔等岂知,救一人容易,救所有人难!今救王门,则以后他人皆一味求救,谁还肯出力死战?”

    公孙范被他说得讷讷无言,而关靖却是激动的说道:“君侯!”他站了起来,对公孙瓒行了一礼,抬起脸时已皱紧了眉头:“如今所重,唯军心、士气不可失!今若不救,人心可就散了!”

    “我公孙瓒带兵多年,不说有恩,但说有威。连汉室到如今都尚有人心,我不信手底下人会离我而去!”公孙瓒跪坐席榻之上,端起酒猛地喝了一口,道:“走吧!”

    关靖面色铁青,但终究不敢违拗公孙瓒的意思,于是敷衍的行了个礼,便于公孙范一同走了出去。

    公孙范徒有膂力,却没个主张,他此前本来信服关靖的看法,认为当下军心为重,部将遇险,主将就更应该做出行动,不抛弃不放弃,才能凝聚军心。可适才又听了公孙瓒的一番强词夺理后,被他的气势慑住,平日里他又是极信服这个从兄,是故在当时便被公孙瓒所说动,认为对方的才是正确的了。

    不仅如此,在下楼走出来的时候,公孙范甚至反过来试图说服关靖:“其实君侯说的也没错,如今局势危急,其他部将不能全仰仗君侯一人武力,是该竭力死命。昔年项王背水一战,不就是置死地而后生么?以我之见,还是君侯说得对,让他们自去应付,我等曾屡败袁绍,如今只一时受挫,何至于抵挡不住的地步?”

    关靖鄙夷的看了公孙范一眼,对方毫无主见,人云亦云的脾性他也知道,若不是看在对方是公孙瓒当前最信任的亲信,他又岂会说动对方与其结伴登楼劝谏?如今竟是被他的糊涂愚钝给气笑了:“你以为还是当初么?你看看这些高楼,看看这四方的城墙,我等当年随君侯纵兵河北,何时稀罕过这些城防!”

    公孙瓒与诸将在易京各建高楼,楼以千百计,其中以公孙瓒的主楼为甚。他的高楼本就牢固高耸,自从败亡归来后,公孙瓒更是铸造了一扇铁门,每日高居楼上,足不出户,甚至屏退左右亲信,只留下婢妾侍候。遇见有紧急文书、或是亲信求见的时候,便用篮子盛装文书吊上去,亲信也要除去兵器甲胄方可入内,这样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措,让许多人私下里议论公孙瓒是在潞县被袁绍、阎柔等人打破了胆子。

    这样的言论,公孙范原本是不信的,如今所思所见,却不得不往心里去了,他略迟疑道:“这……”

    “你再想想今日君侯穿的什么?”关靖一句话便让公孙范才转变的立场再度动摇起来,他不待对方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他穿的是深衣!”

    “深衣怎么了?”公孙范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以前君侯也不是没穿过,深衣宽大,又足以保暖,这时节……”

    关靖被对方的愚钝气到了,他打断道:“君侯应敌接阵的时候,几乎随时都要上马杀敌,何时卸过甲?”

    公孙范忽然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时他二人已经迈出了沉重的大铁门,走到朗朗日光之下,可两人之间的谈话却未能让受到日光照射的身体温暖多少,只听关靖在公孙范耳边低着声音,说出一句让人如坠冰窟的话:

    “君侯他变了!”

    至于变成什么样了,关靖不用说,公孙范也逐渐明白了,而这一次,事实也告诉了他关靖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公孙范心中仍有侥幸,他与公孙瓒是手足,从小一起长大,在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仰慕这位给家族带来荣耀的从兄,成年后更是紧随左右,他的眼里永远只有公孙瓒高大的背影与战无不胜的神话!

    所以公孙范在辞别关靖后,又找了个机会去见了公孙瓒,当他直言问道为何自从潞县回来后公孙瓒便很少带兵攻战,整日龟缩于易京时,公孙瓒答道:“我当年驱退乌桓,扫除黄巾,自以为天下指麾可定,轻言易得,谁知形势变化,非我所能决。既然时运未至,不如暂且休兵,幸而有童谣称此处为佳地,而诸营楼众多,积谷三百万,借此,足以敌袁绍之兵,待天下之变。”

    听了这话,公孙范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欣喜雀跃,反倒是一眼不发,只觉得眼前这位穿着深衣的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鬓发苍苍,竟有些不像记忆里的那个英雄了。

    过了一日,王门举兵投降的消息不出意外的传了过来,紧接着,袁绍又遣张进攻易京南面大营。营中将兵本就以为单靠自己根本无法固守,何况是有了王门的前车之鉴,知道公孙瓒绝不会出手相救,心寒之下,或是士兵犯上,杀将帅投降,或是无心防守,任由袁绍攻破大营。于是短短数日之间,袁绍便逐一拔掉易京附近的营寨,让易京从此彻底成为了一个孤城。

第四百三十六章 蛛丝疑影

    “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孙子兵法谋攻】

    袁绍一边分派张、颜良、文丑等将围住易京,一边又召集谋士,说道:“公孙瓒败局已定,幽州易手,不过指日而已。听闻近年来幽州屡有旱、蝗,豪强百姓又遭剥削,困苦尤甚,我不愿再使幽州经受兵燹,亦不愿使我军多造杀伤。如今我欲致书公孙瓒,释憾除嫌,重交旧好,望他早日来投,我自当宽大对待,无私接纳,不知诸君谁肯为我撰书?”

    虽然‘上兵伐谋’是兵法攻心之要,但座中众人却无不讶异,因为这是袁绍罕见的自行决定而不是商量议论。但凡态度的转变虽是不经意的,或许连主人本身都未曾察觉,但往往是某种深远影响的滥觞。等到未来的某个时间真的出现质的变化后,回过头来,才会发现许多事情都在细微之处就有了变化。

    郭图倒是没有往心里去,他只是揣测到袁绍或许是不愿意因为攻打易京而让自己的兵马受到损失,毕竟中原的局势已经开始有失控的苗头,为了防止朝廷在一侧将有什么举动,他必须要尽量保存足够多的实力所以想兵不血刃的收服公孙瓒也在情理之中了:“明公睿鉴,幽州各郡豪强饱受公孙割剥已久,苦不堪言,皆仰盼明公解救。如今之势,幽州既已唾手而决,自不必再作无谓之争,如此亦能得幽州民心。此外,明公能恩释仇敌,足以现明公容人之雅量,天下志士必将信服。”

    颜良似有不满,瓮声瓮气的答道:“公孙瓒纵横多年,如今要其低头雌伏,不如强攻易京,力求一战告成的好。”

    张虽与颜良意见略同,却是想的更为深远:“公孙瓒桀骜难制,即便迫于形势,投诚于明公,也难保其不会效越王忍辱蛰伏,潜谋报复。”

    “什么忍辱蛰伏?公孙瓒不是这样的人!”颜良瞪视了张一眼,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是对张带有敌意,或许是张遇事永远都从容不迫,善于机变,或许是张隐约有着留侯一系的身份,或许是对方年纪轻轻便已是中郎将,而自己得袁绍信重,却要低他一头的缘故。他本就是各气量狭小,勇而无谋的人物,此时见张几句便说到了他所没能想到的地方,恼妒之下,竟忍不住抬声与其争辩了起来:“公孙瓒性子刚强,劝降无用,倒不如一举攻之,让他死得其所!”

    张被他说的一愣,颇为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甚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么轴。

    但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为将者只需要听命,能被召集到帐下会议,不过是代表自己有这么资格而已,真正做决定的,永远是正中坐着的那几个文士。张适才只是随口附和几句,昭示一下存在,并不想喧宾夺主,当做瞩目的焦点。是故在颜良愤然反驳之后,他宁可缩着头不出声,也不愿与对方搭上一句话。

    这是张的明智之举,在颜良看来却是服软的表现,于是心里一喜,以为压过对方一头,又得势不饶,还想再言几句。

    “好了。”袁绍语气冷淡,视线在颜良与张之间转来转去,漠然道:“兵临城下,射书劝降,这是任何主将都要做的事,昔武王伐纣,于牧野降兵无数,也是给人生路,止戈敦睦的仁义。如今决议已下,尔等还要出言违逆,眼里是视我为无物?”

    张立即站了起来,抱拳说道:“末将一时失言,还望明公恕罪!”

    颜良身子魁梧且笨重,动作慢了一拍,也跟着站起告罪。

    袁绍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张良久,这才稍稍移开,罚两人出去巡视营寨了。

    张甫一出帐,后背陡然便生出一阵冷汗,刚才袁绍的目光着实让他心惊不已,仿佛被对方一眼看到了心底最深处的私密。

    当下,他既没有去巡营,也懒得理会颜良的冷嘲热讽,而是步履稳健的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动作神态俱与寻常无异,就算是每日跟在身边的亲兵都没能察觉到异样,可当张将帐门掀开的那一刹那,他的脸色陡然变得狠厉了起来,他转身对仍跟着的亲兵说道:“他人呢?”

    亲兵愣了一下,抱拳道:“属下已按将军的吩咐,趁夜将其带入营中了,只等将军发落。”

    “来时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张问道。

    “没有,当晚巡夜的都是将军麾下,不会多嘴。”亲兵答道。

    自己麾下也未必干净……

    张默默思忖着,随即,他又吩咐道:“将他带来!”

    没过多久,一名套着袁军衣甲的中年男子被按着肩膀压了进来,那人脚步不稳,进来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仰面正瞧着张淡然自若的拿着兵书捧读,立即色厉内荏的说道:“张!你若是害了我,就是自绝于朝廷,你可得想清楚了!”

    “你声音若是再大些,就是自己害自己了。”张认真的细阅着兵书,头也不抬的说道。

    那人脸色发白,一腔气势陡然弱了下来:“你,你将我带到大营来做什么?若是不愿,你大可将我放归长安复命。我等同族同祖,彼此亲谊,你可不能害我。”说到最后他竟然语气里带有哀求。

    “张超,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对我说话。”张将兵书随意卷起,搁在一边,两手往下拍了拍膝盖上的铁甲,发出清脆的声响:“河间张氏,留侯之后,你张子并既善属文,又善草书,可谓是妙绝时人。可我什么都不是,若你当时待我这个旁支稍有几分亲热,又如何会有时下的局面?”

    张超脸色惨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作为朱麾下曾经的典农校尉,在征讨汝南时率部败逃的他本该论罪处死,但既有前将军朱与侍中荀攸的共同求情,皇帝又看在他是河间人、与袁绍麾下将领张同乡同族的份上,最后还是许他戴罪立功,只身前往河北说服张。

    留侯张良后裔不断开枝散叶,到如今已是绵绵瓜瓞,虽然河间张氏并不是嫡系的一支,但张超在其中也算是大宗,而张却属旁系小宗。在曾经的时候,张超自诩文士,能文善道,又识几句兵法,向来是看不惯张这等只知兵法的莽夫,是故平日相见,从来不假令色。张超本以为此次前来,既有皇帝诏命,天下局势又逐渐明朗,张再如何记恨过往,也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犯糊涂,于是欣然领命,却没想到张会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反而将其捉了起来。

    然而他却想错了,张并不记仇,而是经过几次观察所发现的结果,深思熟虑过后,让他不得不选择这样一个特殊的方式。

第四百三十七章 时渐蹙迫

    “笑虮虱之宴安,不觉事异而患等。”【抱朴子吴失】

    深夜,袁军帐中。

    一队士兵身穿鳞甲,手持长戟,从营帐间穿行而过,熊熊篝火在铁锅里燃烧着,将他们整齐的身影映照在粗糙的帷帐上。帷帐内灯火通明,袁绍与陈逸、耿苞二人正围着一盆炭火坐着,赤红的炭火旁边搁着一只铜壶,壶嘴被炽热的温度烫出一股酒气。

    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这个时节,幽州燕地也是早早的进入寒冬,袁绍畏寒,他靠近火堆,拢了拢大氅,说道:“张真将他杀了?”

    “唯。”耿苞微微躬身,说道:“在下曾与张子并请教过草书,见过几面,适才随人去抛尸处亲眼看了,那确乎是张子并无疑。”

    “张超是朝廷派来的说客,张杀了他,便是自绝。”袁绍说着,面露疑惑之色:“可他为何不跟我说呢?”

    “跟明公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同宗?”耿苞笑了笑,轻蔑的说道:“或是又要如何跟明公说,他是何时见的张超?是今天,还是十天前?若是十天前,那为何不早作决断?若是今天,又为何不先告知明公,反而要急于灭口?”

    “张非常人也。”陈逸淡淡的说了句。

    袁绍默然不语,双眼紧盯着盆中赤红的炭火,像一颗颗宝石,又仿佛天上闪烁的星。良久,他缓缓说道:“他心有动摇,好在他做出了正确的决断,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他不说,是知道我在看,我看到了,也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就不用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明公睿鉴。”耿苞佩服的说道,不知是奉承袁绍的分析,还是佩服张缜密的心思:“今夜过后,张依然是张,依然是明公麾下大将,忠心耿耿。军中上下,只要明公不说,任谁都不会知道张也会有这种事。不仅对其个人,对于诸将而言,都是隐不如宣,张事后感念明公宽大之恩,必会愈加用命效死。”

    在这个时代,残害同宗是一项极为恶劣的行径,张不愿宣扬,主动授柄于袁绍,正好打消了袁绍的猜忌之心。而袁绍也不愿意让此事继续宣扬出去,不然全军上下都知道就连袁绍麾下最倚重的大将之一,都因朝廷的说客动摇过,造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张早年随韩文节讨黄巾,后来冀州易手,他这才入我帐下。算起来,我也不是他的故主。”袁绍低低的说道,任谁也察觉不出他语气里微妙的情绪:“他与鞠义不一样,鞠义骄狂,一旦得胜便忘乎所以,目无尊卑,西凉野种大都如是。但张却不然,他歉抑从容,又知分寸。所以这就是为何他二人皆出韩文节帐下,我却分别待之的缘故。我视其为心膂,怎奈何就连他都险些……我竟不知其他人是否也是如此了。”

    耿苞心里一惊,连声道:“将军莫非是以为?”

    “我等奉命在诸人身边布置耳目,如今唯有张等二人行迹显露,旁人既然未见端倪,明公切莫随意生疑,以免扰乱人心,中朝廷下怀。”陈逸表现得很是冷静,张口打断道。

    “你说的是。”嘴上这么说着,但袁绍本就是外宽内忌的性子,疑窦一旦种下,便很难轻易消解。此时他当着陈逸等人的面,尚且按捺得住,只顾着说道:“如今我身边最信得过的只有你们了,其他人不过江岸芦苇,紧随风势而动,如今是看在我尚有一搏的机会,故心存侥幸罢了。”

    陈逸因为父亲陈蕃为宦官所害,于是深恨汉室,他追随袁绍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只是想推翻刘氏天子,袁绍知道他对汉室有着不可开解的仇恨,所以对他报以绝对的信任:“谢明公厚爱,汉室朽烂已久,非一二贤良之力即可转圜者。且吾闻先哲秘论,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魏,推步事势,正当应于明公。”

    耿苞在一旁也紧跟着附议。

    袁绍洒然一笑,左手拢着右边宽袖,将右手缓缓伸了出来,悬在炭火之上,不时翻覆着手掌,慢慢感受着其发散着的温度。他对陈逸的话只付之一笑,并未继续下去,而是极具仪态的转着话头:“这两年朝廷困于旱蝗,不敢轻易出关。天时变幻难定,谁也不知明年关中会是如何,今日听田丰所言,河南朱、曹操等兵马各有调动,江淮一带也皆有布置,如今不见有战事,虽有年末天寒之故,但,谁也不知彼等是否在等朝廷大军出关,统一行动。”

    火盆边温着的铜壶忽然喷出一股白汽,醉人的酒香几乎在瞬间弥漫四周,袁绍顺手拿过铁钎,将铜壶的盖子揭开,又用一根长柄铜勺,将铜壶内沸腾的酒水舀了出来,分别倒在三人的漆碗里。

    酒还很烫,袁绍搁下铜勺,盖上铜盖,一时也没有劝饮的意思。他收回了手,接着说道:“若是田丰、沮授等人料算无差,明年,朝廷就会兵出关东,届时胜负将决于一役,而在此之前我等更应加快布置才是。”言毕,他顿了顿,又问:“凉州韩遂那里可有消息来?”

    “还没有。”耿苞刚一说完便正对上袁绍不悦的目光,立即又低下头补了一句:“不过想来韩遂应不会拒绝明公的提议,他挟羌自重,助长边患,抗拒王命。如今朝廷是不愿因小失大,首重关东,待腾出手来,决饶不了他。韩遂从来都是明谋善断,即便无有此议,其聚众再叛也不过早晚的事。不过……若是明公实难放心,在下愿意走这一遭。”

    “也好。”袁绍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随口道:“你去之前,先将张超的头割了,丢到长安街上去。”

    气氛忽然有些诡异,就连陈逸都诧异的看了袁绍一眼,袁绍仿若不觉,仍目光炯炯的盯着逐渐暗淡的炭火。耿苞也是愣了一下,半晌后才回答了一声:“喏。”

    “公孙瓒最迟不过熬到明年年初,我本想在明年俘获公孙,坐拥河北之后,再行册立之事。现下想来,却是来不及了……”袁绍的眼睛被炭火熏灼得发酸,伸手揉了揉:“陈君,你得多为我去几趟了,那个妇人倘若还不肯松口……”

    “在下明白。”陈逸应声答道。

    帐内静了一会,炭火的颜色开始变得暗红,就连外间巡逻的脚步声、甲叶的摩擦声都细小的难以闻见,偌大的帐内一旦没了炭火炽热的温度后,骤然变得有些阴冷。耿苞稍稍往火盆里移了移,仍觉得后背发凉,仿佛刚才的燥热只是一时的错觉。

    片刻之后,只听人淡淡的说。

    “酒尚温,多饮几口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显扬激怒

    “两说穷舌端,五车摧笔锋。”【拟古】

    “吾与足下,既有前盟旧要,申以讨乱之誓……此非吾赤情之明验邪?……足下独何守区区之士,保军内之广,甘恶名以速朽,亡令德之久长?壮而筹之,非良策也……”

    易京高楼之上,关靖正滔滔不绝的大声读着袁绍使人射来的劝降文书,其内容毫不留情的指出公孙瓒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他穷兵黩武、不修德政,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识好歹,非要与袁绍为敌。如今双方苦战多年,士民疲惫,袁绍念在公孙瓒足堪英勇的份上,特意宽赦,愿意与公孙瓒重交旧好,只要公孙瓒愿意听从号令,过往恩怨都将一笔勾销。

    这份劝降书的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袁绍独有的自大与傲慢,洋洋洒洒数尽了公孙瓒所做的恶行,而无丝毫封官许愿的甜头。与其说是劝降,倒不如说是特意送来炫耀与挑衅,是胜者王对败者寇的羞辱。

    公孙瓒听关靖念了一半,面色涨得通红,大手往岸上狠狠一拍,迅速站起来走到关靖身前,一把抢过关靖手上的文书,狠狠的往地上一摔,怒喝道:“狂言妄语,你还念个什么!”

    关靖看着双目血红的公孙瓒,活像只受到侵犯的老狮子,那往昔睥睨河北的威势重新回到这人身上,让人忍不禁的想俯身拜服。关靖正是这么做的,他拱手拜了一拜后,平静的说道:“君侯既知荒诞,可有反制之法?”

    公孙瓒深吸了几口气,本来被宽松的深衣罩得不甚明显的身形陡然像是从袖中灌入了风,他的胸膛膨胀了起来,惺忪的狮子在敌人的刺激下又恢复了昂扬的斗志。

    他断然道:“袁绍庸儿辱我,此事岂能罢休!自今日起,全军增修戎备,严加守御,我自将突骑直出,依傍西山以断袁绍后路!”

    关靖听到公孙瓒稍有振作,先是一喜,可听到后面却是连忙劝道:“如今三军士气低迷,之所以犹能相守,不过是顾恋其老小、恃将军之威罢了。易京牢固,只需坚守旷日,便可使袁绍自退。若舍之而出,易京既无重将,难保不会生事。”

    这话点出了公孙瓒一直以来的弱势,就是长期以来,公孙瓒及其部众看似所向披靡,其实全部仰赖于公孙瓒个人的勇武,除他之外,便再无任何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将领。此刻形势危急,公孙瓒自己一走,后方无人镇守,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毕竟易京外围营寨是如何失守的还历历在目。

    公孙瓒细细思忖过后,只好无奈的认清现实,接受了关靖的意见。但孤城不可守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如今的局势他也最是了解,公孙瓒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主张,只是他总是想着回避,到现在也不例外。

    思考完后,公孙瓒又看了关靖一眼,眼底像是有了充足的底气与自信,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为了提振士气:“你说得对,易京坚若磐石,府库丰盈,我足恃精兵,放眼天下,无有能立吾城下而可攻取者,袁本初其奈我何!”

    关靖深为触动,只要主将振作,有坚城精兵,袁绍就有十万兵又如何?

    公孙范也是喜不自胜,这才是他毕竟一生追随而无悔的人物,这才是辽西公孙瓒!

    易京南门,张正与麾下部众严阵以待,他们有的手持弓弩、有的拔剑握盾、还有的提着枪戟,尽皆弓腰缩背的躲在拒马等营寨后面。身后大纛在寒风中哗哗作响,一时间三军静默,寂然无声。

    都尉张南见到这个如临大敌的阵势,似有不解,扭头问道:“主公今日才使陈君属文劝降,以如今形势,公孙瓒但有一丝明白,都应束手才是。即便公孙瓒不肯出降,我军重围之下,彼又岂敢出阵?中郎将未免小心太过了。”

    “陈琳的文章如刀刮骨,锋利非常,明公既无真正劝降之心,以陈琳之才,又岂会写出什么言语敦睦的词句来?”张好儒,以往拘于家财微薄,读不到家传以外的典籍,成名之后便疯狂恶补。陈琳文采一流,张素日里也多次拜读过,自然了解对方犀利的文风:“公孙瓒性情易躁,受此屈辱,如何能轻易罢休?明公既使我守护前军,想必也是与人有所预料。”

    张南惊讶的张了张嘴,叹服的看着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是袁绍帐下吏,略有几分膂力,凭着袁绍青睐,这才一步步走到校尉的位置。这次袁绍将他调派到张麾下,明叮暗嘱的都是要他多学学张是如何用兵,等学到一定火候,便可单独领军,或是直属袁绍,或是分拨给那袁谭、袁熙等几个公子手下。

    在来之前,张南见张排兵布阵皆中规中矩,实属一般,本以为无甚可学,没料到张此次一席话便让他瞠目结舌。

    “用兵之法,你还有的学。不过不要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说,我会的都能教给你。”张诚恳的伸手拍了拍张南的肩膀,虽然两人相差不过几岁,却实在像个长辈对晚辈的语气。

    张南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一动,正要说些什么,只听易京陡然传来阵阵鼓角声。他回头看去,见易京门大开,约两三千步骑从城中涌出,如酷烈的冷风一般呼啸着,径直往大营而来!

    “我说什么来着?”料敌预先,张只是得意的笑了笑,不待敌兵如何汹然,他只从容呼喝:“列阵!”

    阵中顿时稳稳的传来一声‘喝’,几千人的军阵齐声呼喊竟像是出自同一人的口中,他们整齐划一的举起盾牌,或是斜面向前、或是正面向上,皆是配合的防护无间。

    张南还没有问为什么,只见公孙瓒已率骑兵先到,他们没有直愣愣的冲向拒马,而是在马上张弓搭箭,动作流畅的甩了个转弯,从营前掠过时,飞射出无数箭雨。

    ‘咻’

    张南近距离的感受到强劲的箭矢钉在盾牌上后仍往双臂传来的余力,饶是他有几分膂力,在数不尽的箭雨冲击下,双臂也止不住的颤抖着。

    这一阵箭雨过后,公孙瓒便率骑游弋开去,张也适时下令道:“弃盾,持兵!”

    几乎在转瞬之间,跟在骑兵身后的步兵如汹涌的浪潮猛然扑向张这一方结好的礁石上。

第四百三十九章 攻敌之虚

    “凡战,众寡以观其变,进退以观其固。”【司马法用众第五】

    易京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座占地辽阔、围堑十重的营寨,‘京’就是人为堆起的高丘,公孙瓒命人建造易京时费尽心血,堑里所筑的‘京’皆高五六丈,又建高楼于其上,而位于最中间的‘京’为公孙瓒所居,高达十丈。远远望去,犹如山上坚城,磐石般不可动摇、不可摧毁。

    这段时日,若不是因为公孙瓒见死不救,致使王门等部将无心抵抗。袁绍要想攻破易京外围营寨,所付出的损伤至少比现在多一倍。

    由于顾忌着朝廷不知何时将要出兵,意图在那之前保存更多筹码,袁绍并不想在这最后关头与公孙瓒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惨胜’,而他心里也着实不愿收降公孙瓒这只桀骜不驯的猛虎。所以他便与耿苞、陈逸等人设计,假借劝降之名,行激将之实。这样袁绍既能在幽州获得仁义大度、爱民惜命的名声,又能激怒公孙瓒出城决战,昭显对方暴虐如狂的恶劣行性,从而将其聚歼营外。

    “传令张,让他务必坚守战阵,拖住公孙瓒。再使颜、文二将从左右率骑进击。”袁绍端坐在中军鼓楼之上,左手按着剑柄,双眼眯缝着往下看去,在他身后,田丰、郭图、牵招等人也无不关注着战局。

    见袁绍传完了军令,郭图先是挥止了将要抱拳回应的帐下吏,眼神一动,轻声说道:“阎柔适才来报,说是乌丸、鲜卑等胡兵求战心切,时下决战,还望明公允彼等上阵。”

    “一群被白马义从吓破胆的野类,如今倒硬起来了?”袁绍没有回头,哂笑一声。

    郭图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像是笑了一下:“不过恃强凌弱、趁机渔利罢了,明公若是让他们先去进击,任彼此磋磨互损,也不为一件好事。”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而在私底下,阎柔早已代乌丸等族为他敬献了一笔数量不少的金子,他们这些乌丸、鲜卑曾在公孙瓒手下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墙倒众人推,他们自然想将昔日的仇恨从公孙瓒身上都讨回来。

    然而,袁绍在这件事上颇有主见,他淡淡的说道:“你以为这场仗今日就完了?”说完不等身后有人答话,他回过头来,眼神在欲言又止的田丰与面色讶异的郭图之间流转,似有若无的说道:“告诉阎柔,他想要好处,可以,但他都得听我的。”

    郭图面上愧色一闪而过,借着拱手的动作很好的掩藏了流露的神情,这一次,就连他都察觉出袁绍有些不一样的变化了。

    帐下吏应喏一声,领命往后退去,顷刻,便有隆隆的鼓声带着节奏从身后响起,又有人在栏杆外摇动旗帜,发出作战的号令。

    早已在马背上等候多时的颜良、文丑精神一振,两腿一夹马腹,各自带着千余骑从侧翼出击。

    而在前线阵中,公孙瓒看着公孙范带领麾下步兵停滞于阵中,寸步难前,不禁大恨道:“又是张的战阵!”

    本以为出其不意的突击战,骤然变成了对方早有防备的伏击战,这让有心借一场局部胜利来提升士气的公孙瓒大为恼火。张排兵布阵了得,又善于在战场上随时发现阵线的缺漏、及时补救,这个特长,公孙瓒早在当初与其对阵与易水河畔的时候就领教过了。以现在的形势,再打下去绝无好处,只会让人深陷其中,公孙瓒不再去想如何破敌,而是心念急转的思考如何带队脱身。

    颜良身材魁梧,众多骑兵中间一眼便能瞧见,他急着想斩获头功,浑然不知配合右翼的文丑,带着骑兵一拥而上。颜良也不是不懂骑兵,只是他哪点领兵手段在公孙瓒眼里犹如刚入学的蒙童。见到对面因过度加速而略有散乱的阵型,公孙瓒轻笑一声,不退反进,决议先断其一指,这次出战就不算无功而返!

    公孙瓒很快聚集了麾下千余骑,他们熟练的结合成阵,以公孙瓒为箭头,对着颜良的骑兵阵型长驱直入,一举将对手冲锋的节奏搅乱。

    颜良大惊,不过他很快安定了下来,一边仓促的组织人马抵抗,一边分心去格杀任何一个试图接近他的敌兵。

    左翼阵型大乱的情形很快进入到袁绍的眼中,即便那人是他的心腹,他仍勃然怒骂出声:“废物!”

    郭图忍不住挑了挑眉,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在心里想的是袁绍虽然开始自有主见,不再过度依赖谋士,但这主见却离‘英明’还有很长的差距。

    “子经!”袁绍依然没有张口问计,也不愿出尔反尔,招阎柔等人支援,而是试图自己补救。

    “属下在。”督军从事牵招反应极快,立即抱拳应命。他手下兼领着一批最早归化袁绍的乌丸突骑,与人数只有百余名的大戟士一样,皆被袁绍视为中军精锐,轻易不得动用

    “你带乌丸突骑出营,相机应变!”

    牵招应喏一声,踩着稳健的步子走下鼓楼。

    颜良这时已开始招架不住公孙瓒凌厉的攻势,当公孙瓒策马提枪,向他猛地冲杀过来时,颜良只来得及下意识的用武器去格挡了一下,全然没有发挥出十成的力气。

    对方也是面上讶色一闪而过,讥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颜良脸上一热,还未来得及反击,只见公孙瓒忽的往另一边看去,两根手指往嘴里吹出一阵尖唳的声响,随即拨马便走。那其余的骑兵听了,在冲散杀退敌兵之后,也开始井然有序的跟着公孙瓒再度训练有素的集结起来,往另一边姗姗来迟的文丑杀去。

    “下次再取你的命!”

    公孙瓒远远地抛下一句,羞得颜良愤恨无比,一时又错过了报复的最好机会。他眼看着公孙瓒带着剩余的数百骑兵风一般的逃去,正要故技重施,击溃文丑的时候,那本在焦灼的中间战阵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却是张转守为攻,带兵击败了公孙范所属步卒,意图从侧面拦截公孙瓒。

    颜良心里百味杂陈,而此时他也接到牵招奉命赶来的消息,勉强收拢败兵之后,颜良又与牵招重整旗鼓,重新上阵。

    公孙瓒见局势不利,当机立断,带着剩余的千余步骑且战且退,一路退回易京。

    血战之后,颜良等人皆已力竭,在收拾战场、预备退兵复命的时候,当着文丑等人的面,颜良的抿了抿嘴,还是板着脸绕过了张,径直对牵招的及时援助表示谢意。

    像是没有看见牵招尴尬的眼神,张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盯着不远处的易京,两眼炯炯有神。

第四百四十章 穷矣困兽

    “然坐而待毙,曷若伏而俟命。”【新五代史任圜传】

    易京高楼上。

    意志消沉的狮子在最后一搏后,终于发现自己再也不是曾经无往不破的王者,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之后,这只老狮子便重新回到洞穴中。蜷缩着、逃避着、沉迷在过往的记忆里,虽然身躯已久强健,但灵魂已经开始慢慢腐朽。

    公孙瓒重又换上了那身宽大的燕居袍服。

    此时偌大的阁楼上连那些传声的仆妇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少年与公孙瓒约有几分相肖,气质儒雅,两道剑眉自信的上扬。

    “阿翁。”少年正是公孙瓒的儿子公孙续,从小便寄托于大儒之家教养,饱读经书,跟公孙瓒当年比起来,少了几分英豪之气,多了些许文质彬彬。

    公孙瓒正低着头擦拭一柄锈迹斑斑的旧剑,身旁隔着一只镶嵌着美玉的鲛鞘,轻声问道:“你叔父他如何了?”

    公孙范当日在撤兵的时候主动带兵断后,被追击赶来的颜良一刀砍断右臂,幸赖亲兵拼死搭救这才抢回来。如今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命悬一线。公孙瓒平日里不大瞧得上这个与自己同宗同族的从弟,总觉得他没有主见,性子软弱。可到了现在,公孙瓒却是难得有几分温情,开始关心身边仅剩不多的血亲了起来。

    “包扎过后,倒是未见流血,只是仍旧昏睡,我来时听说还发了高热。”公孙续拱手答道。

    公孙瓒轻轻一叹,剑刃上的锈迹无论怎么擦,仍顽固的贴在刃上,他手上那块细绢越擦越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红,他语句连贯的说道:“这些天袁绍仍在攻城?”

    深居高楼重帷之中,作为一军主帅的他竟连敌人是否攻城都不知道,公孙续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眼前这位曾让他无限仰慕的父亲,对方的一夜苍老让他怅然失神,让他心底忽然涌出一阵无名火来:“我听说狮虎既老,必拔其爪牙,自觅归处。阿翁年不过五旬,这才几次败仗,就把生平锐气都消磨了不成?孩儿虽不懂军势,但也知越挫越勇的道理,勾践亡国,尚能成一霸。阿翁自诩豪杰,如今却越来越不像样了!”

    “竖子,你在说什么!”公孙瓒猛地站了起来,擎着一柄锈剑,磨平的剑尖直指公孙续的眉心。

    “我说阿翁就如同这柄剑一样,装在剑鞘里的时候看着华贵,其实从内里就已被锈坏了!”公孙续全然不惧的与公孙瓒对视着,忽然,他一把扯掉身上宽大的深衣,露出内里穿着的软甲。

    少年纤细瘦弱的身躯在贴身软甲束缚下更显得修长干练,他是公孙瓒的儿子,即便的带着刀剑也无人敢拦着他。此时他罕见的以这种姿态与公孙瓒对峙,用言行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阿翁是朝廷的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当年巡视边地,仅凭十数骑便可喝退胡骑的英豪!不是现在这个连剑也磨不利的老革!”

    “你、你……”公孙瓒喘息着,举剑的手微微颤抖。

    公孙续眼里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声音凝重的说道:“阿翁若是仍不觉悟,便请用此剑杀了孩儿,成全孩儿强谏的声名吧!”

    阁楼上气氛一时陷入停滞,良久,公孙瓒像是失了力气,手腕一松,垂下剑来。提着剑侧身往后退了几步,只听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成全你的声名?那谁又来成全我的呢?”

    公孙瓒一路退到桌案边,径直在一堆书简缣帛上坐下,手里的锈剑被他随意的丢在案上,又回过头来盯看着这个敢与他对峙的儿子,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你倒有我几分年轻时的胆气,我倒要问问,这时候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这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鼓角声、巨木之间沉重的撞击声、还有高楼倾倒的轰然声。公孙续刚要作答,便被这一阵阵紧张惨烈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正欲开窗观望,却被公孙瓒拦下道:“回来,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架云梯、掘地道罢了,近来彼等攻不破易京,便想出了一个巧计,使人潜挖地穴,以木柱支之,直通楼下,便烧其柱,楼辄倾塌。”

    公孙续惊讶的看着对方侃侃而谈,像是对每一天发生的战局都了如指掌,可他刚才又为何明知故问,试探自己的态度呢?

    像是没有注意到公孙续的神色,公孙瓒抬头看着窗户,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纱,仿佛能一眼看到远处烈火焚烧的高楼。他再度拿起了那柄剑,低下头看着剑上如何也擦拭不去的锈迹,似乎低声叹了口气,说道:“这种法子用不得第二次,我已使人在楼外埋下大瓮,必克此法。袁本初要想胜我,也得堂堂正正的来,不杀他三万兵陪葬,教我如何甘心!”

    “阿翁!”公孙续张了张嘴。

    “至于你。”刚才两人的对话被外间发起的攻势打了个岔,此刻又被公孙瓒牵回正轨,他转头看着公孙续:“眼下不是不该劳心的事,你且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两人的目光在无形中交汇,各自的神情逐渐坚毅,父子二人难得露出同样的神色,阁楼上片刻的宁静仿佛隔开了一切纷扰。公孙续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一时竟弄不清楚这些天对方到底是意志消沉、英雄迟暮,还是他始终都是威武不惧,不过是潜藏着心思。到眼下,却像是越来越靠近后者,他抿了抿嘴,终于说了出口:“易京兵马不足,而袁绍势强,要想破敌,就须借助外兵……而阿翁受朝廷钦封,向来赤诚。若是向……朝廷请援,其无论是遏袁绍之势,还是襄助忠臣,都不会坐视不管。”

    请援这个事情公孙瓒早已想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可另外调动的力量,光靠自己无法御敌。至于周边,辽东公孙度路程太远,不便突围,而对方也未必舍得离开辽东赶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塞外乌桓、鲜卑对他恨之入骨,不落井下石都是好事;西边太行山的黑山军本来应是个好盟友,可彼等早已销声匿迹,四处流散,或被朝廷收编;至于太行山以西……

    “他会管这事么?”公孙瓒平静的问道。

    公孙续精神一振,只要对方敢于面对这个问题,而不是担心颜面与尊严、刻意回避,那么一切都好说:“刘公再如何,一切都是朝廷、是天子做主,派不派援兵,他说了不算!阿翁是向朝廷请援,不是向刘公请援!”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徇颜面

    “学士排难解纷,反使措颜无地。”【金莲记释愤】

    易京外,袁军大帐。

    “果如明公所言,我军斥候在东北小道上捉获公孙瓒求援辽东的探子!”郭图兴致勃勃的从帐外走进,向袁绍拱手奉上了一份文书。

    袁绍正与帐内诸谋臣围着炭炉烤火,虽然大帐四处皆安放有炭炉,温暖如春,但袁绍近来还是喜欢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以他为中心,面对面的谈心说话。一旦坐的远了,他便会觉得疏离,内心会有些许的不安。

    这份情绪他从未告知过任何人,袁绍生来就善于掩饰这一点,就连聚人拢火也都是他打着‘风雅’的旗号。他坐在正中,面色平淡的从郭图手中接过文书,示意对方坐在一旁的空位上,又翻开看了几眼,道:“公孙瓒技穷耳,公孙度与他同姓不同宗,关系疏远、又不亲近,遇到危难时才想着求援于他,可见他已经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烤着火的田丰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映着火光:“明公单只在东边布置斥候截道,会不会稍有疏忽?”

    他说话仍是这么直白,袁绍有些讪讪的卷起文书,说道:“幽州偏居东北,公孙瓒近旁无人,能求的只有公孙度。田君若是要说并州……嘿,他公孙瓒真的伏下身子去求刘伯安,那他就不是公孙瓒了。”

    一众谋士皆在身旁附和,或三两说笑,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竟不再有面对强敌公孙瓒时的凝重之色。袁绍与公孙瓒这一对宿敌当真是将对方的性格与特色熟悉到骨子里,知己知彼,同时也对症下药。

    田丰却没有笑,他仍板着脸,即便是温暖的炭火也没能缓和他面部的棱角,只听他说道:“公孙瓒眼下身处危急,其也不是固执刻板之辈。刘虞曾也是他的故主,虽有龃龉,但事涉天下局势,以刘虞之宽厚,也不是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帐内的笑意倏然消散,不少人都幸灾乐祸的看着田丰,这其中就包括不怀好意的郭图。田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袁绍,只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伸手正将那卷公孙瓒向辽东求援的文书缓缓塞入炭火上。

    火蛇登时从赤红的炭上燃起,舔舐着缣帛,发出缕缕白烟。本就闷热的环境里又呛起人来,郭图等人纷纷咳嗽着,意欲往后挪几步,可袁绍未动,他们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幸而须臾以后,火光燃尽后,只余几片灰烬静静地躺在炭火上。田丰此时与袁绍离得最近,而周围又是一番窃窃私语声,似乎都在小声议论袁绍为何突然玩火,也只有田丰亲耳听见袁绍似若呢喃的呓语:

    “他不会的。”

    “若你是个没胆的懦夫,我公孙瓒何须留你在这世间苟活?徒然坏了我的声名。若你还有几分胆识,就不妨替我办成这件事,即便办不成,你这也算是多一条活路……”

    公孙范脑海里回响起临走前的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父亲公孙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快翻过太行,赶往晋阳!只有去求那位刘使君,才能扭转幽州的局势!

    “公子,晋阳到了!”众人越过一片片平坦辽阔的田野,在宽敞的大道上策马狂奔,终于遥见远处的一座雄城。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梁冠玄服,腰间系着一条的黑色绶带,他身材壮大,长得一副浓眉大眼,炯然有神的看着公孙范等一行人从远处便减缓马速,最后到近前下马步行。

    公孙范走到跟前,只看年轻人衣着简朴,一身官服像是穿了很久的样子,并不如何出彩。这样的打扮在公孙范眼中并不纳罕,当初刘虞治幽州时便以身作则、推崇俭朴,许多用度奢靡的豪强大家都为其感化,如今作为刘虞的下属,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衣着简朴些,反倒更能获得刘虞的青睐。

    他恭敬的下拜,与其说是对着那位年纪只比他稍长几岁的年轻人,到不如说是对着那组铜印黑绶:“幽州公孙范拜见晋阳令!”

    晋阳令司马朗坦然接受了对方这一礼,他经寒风一吹,轻轻咳嗽一声,这才伸出手来将公孙范扶起,嗓音有些嘶哑:“你走哪条路来的?”

    公孙范低着头答道:“是走中山、常山两国,再径穿太行,这才赶至。”说完,他想起自己一行在路上耽误了不知多少时日,易京局势也不知发展成了什么样纸,念及父亲危亡,公孙范顿时急了起来,张口就要说话。

    司马朗及时将话头接过,仍是不紧不慢的分析道:“喔,看来代郡的确亡失乌丸之手了。”并州也时刻在关注着幽州的战局,自从袁绍勾结鲜卑、乌丸等胡族兵马以来,上谷、代郡等幽州边郡便大量盘踞着异族兵马及其家眷。经过探知,此刻的代郡已经被乌丸王及其大人控制,各称单于。如今通过公孙范的直面了解到,代郡的局势可能比探子打听的还要败坏。

    “尊驾……”公孙范想起自从出了太行山,进入太原郡以来,一路见到的尽是农家烧荒撒灰过后的黑色田野,还有沿途军屯、民屯的晒谷场、谷仓,这其中,屯田劳力也不乏匈奴人。所见所闻,俱是让公孙范震撼不已,没想到光是一个贫瘠的并州就有如此气象,即便太原郡乃是并州精华所在,也足以进窥朝廷在关中积蓄了多么庞大的实力!

    想到这里,公孙范更是迫不及待的想张口请援,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便又被司马朗截断:“太行山势险阻,足下一行也是辛苦了。郎君的来意我已知悉,你且把将军的文书予我,然后便可去驿馆安歇,由我去转呈使君。”

    “这……”公孙范有些不情愿,担心对方这是搪塞敷衍之辞,犹豫着说道:“刘公是家君故主,期年未见,有许多话不是缣帛可以言尽的……不知可否当面引见?”

    司马朗笑了笑,却不说话,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其意不言自明。

    公孙范无法,只好从怀中掏出文书,无可奈何的交付到司马朗手上。

第四百四十二章 身移难率

    “临事制变,困而能通,智者之虑也。”【檄吴将校部曲文】

    司马朗亲自送公孙范到驿馆歇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刘虞府上,他先将公孙瓒的文书转交给对方,然后从头至尾的将自己与公孙范的对话以及自己对代郡、冀州局势的分析说了一遍:“如今幽州右北平、上谷、代郡等地已为胡兵肆虐、异族盘桓,不易驱离,消息难通。而公孙范既然能从冀州借道赶至,可见中山、常山等郡国有不少人心向朝廷,有意放任,不然,公孙范何能平安来并,而不见有丝毫阻挠?”

    “故常山相孙瑾,常山掾张瓒、张逸等人曾受我荐举,虽不敢举旗先倡,但这等小事倒是乐于助手。”刘虞抚须思忖着,又与一旁从事赵该说道:“至若中山国,其相利乾出自袁氏门下,他既无举措,想必是为中山国内豪强所蔽。”

    常山张氏、中山……甄氏。

    司马朗暗自想着,他当年带领宗族在河内逃难,曾考虑过是否托庇冀州袁绍麾下,为此还费了不少心思了解冀州各豪强的关系。常山掾张瓒与张逸皆出自常山豪强张氏,而中山甄氏据说是其姻亲,如果是这两家豪强联手蒙蔽郡国长官,私纵公孙范潜逃并州求援那事情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司马朗便情不自禁的开口道:“袁绍在冀州根基不稳,州内豪强也非尽然辅弼于他。如今袁绍大军云集易京,与公孙瓒对峙,冀州除却魏郡、清河等郡国驻有重兵,其中山等地兵力微弱、民心不附。倘使我并州兵出井陉,一举夺下常山、中山,往南可取冀州腹心;往东可解易京之围;其代北乌桓等族,与使君早结恩义,更无足为虑……使君,大好时机,还请鉴断!”

    正转头要与赵该说话的刘虞忽然愣着不动,像是没听到似得,而赵该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兹事重大,即便是刘公也得请天子示下,晋阳令还是多劳心本职,与刘府君将今冬的煤炭备好吧。”

    司马朗面色一变。

    赵该不喜欢这个年轻有为、气度沉稳的晋阳令,常喜欢刺他几句,看他会不会按捺不住。这事即便是刘虞也是知晓的,他此刻转过头来,语气温和的安慰道:“此事确乎要上奏天听,伯达少安毋躁。”

    司马朗眼眸光芒一黯,虽已另外打定了主意,却仍轻咳几声,最后问道:“那常山与中山国,是否可以先往探听……”

    “一切等天子裁夺。”赵该两手拢袖,断然说道,语气强硬了几分。

    刘虞看了赵该一眼,松了松紧握着文书的手,将话题岔开道:“伯达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谈话之间,司马朗在心里已然摸清了两人的态度,也不再执著,乐得转变话题说道:“应是那日吸多了灰,致使肺气失宣,有些胸闷咳喘。”

    “我见你面色不好,恐是还沾染了风寒?”刘虞带着长辈的关切,轻声责备道:“那几日近郊开采石炭,你要施恩问候,遣派小吏过去就好了,何必亲至?那一日尘气上扬,北风刚烈,纵然你身骨强健,也岂能经受得住这一遭?”

    “都是在下托大,自以为平日未曾疏忽剑术,身子挺得过去,没想到并州寒冽远甚于河内。”司马朗讪讪的说道,适时地又咳嗽了几声,他身材本就高大,这么一咳嗽,腰背佝偻,倒显得外强中干:“晋阳乃太原郡治,当日在近郊采煤的俱是归化匈奴,彼等野性难驯,在下担心彼等畏威而不怀德,终非长久之计,也不符陛下‘同化’各族之心。故而想施舍恩赏于彼,以免下吏逼辱太甚,闹出乱子。”

    司马朗治政宽惠,亲爱百姓,在晋阳深受黎庶爱戴。哪怕是调集内附的匈奴精壮开采煤炭,也没有像其他县令一般不把这些人当人,而是一视同仁。司马朗为官如此,自身也节俭率下,很多方面都极对刘虞脾气,刘虞每每见到对方,都会想到年轻时担任郡吏的自己。若不是对方年纪太轻,刘虞不愿揠苗助长,不然早就进一步举荐他了。

    “伯达刚来晋阳的时候,旁人都说你治不好这大县,如今看来,哪怕是积年长吏也不如你。”刘虞夸赞道,听得身旁赵该一阵皱眉。

    司马朗笑了笑,顺势说道:“承蒙使君夸赞,只是在下到底年轻识浅,往往办一件事竟比旁人多费许多心力。尤其是这些日子受了寒气,精神不济,总想着归家调养,此时若得使君爱护,便是再感激不过了。”

    刘虞眉头一挑,眼角余光往赵该伸手瞥了一瞥,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强笑着说道:“说的也是,你还年轻,大可不必。”

    司马朗听了这句话,知道对方已然允准了,于是感激的行了大礼,而后从容的起身离开了,一如他来时那样。

    对方离开了之后,刘虞低头细读着公孙瓒求援的文书,上扬的眉角已无初得此信时候的欣喜畅意,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复杂的神色。他想起适才司马朗轻盈离去的身影,不禁又回想起许多许多往事,厅堂内平静的仿佛能听得见炭火烘烘燃烧的声响。

    “所以”

    在建安二年的十二月中旬,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在长安的家中一边烤着火,一边互相说着各自这两年里经历的故事,司马懿的个子虽高了不少,但还是那么的清秀纤细,一双眼睛仍旧是炯炯有神,对兄长说话的态度依然是漫不经心的。他拿着铁钎,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铜盆里烧得正旺的青炭:“刘公就这么允诺了你的请辞,在年尾事务最忙的时候,放你回来了?”

    “我是因病去职,刘公岂会不近人情,将一个病人强留在衙署里?”司马朗看着司马懿孩子似的挑着炭火,许多火星被他挑弄得随热气飞了上来。他眉头一皱,伸手夺过了铁钎,拿出兄长的威风,板着脸说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心性?当心阿翁见到,又要训斥你。”

第四百四十三章 炭拨还无

    “朝炉兽炭腾红焰,夜榻蛮毡拥紫茸。”【初冬】

    “少府与京兆尹今日奉诏,要在东西市里代国家给各家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施舍煤炭、钱帛、豆麦。为防止哄抢闹市,生出事端,阿翁亲往看护了。”司马懿没了消遣的东西,只好一手支着下巴,斜靠着凭几,两眼盯着炭火出神。

    “阿翁不在,你便没个正经模样了?”司马朗皱了皱眉,忽见司马懿正在走神,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往盆中看去。

    铜盆里烧着的是上等的青炭,长短一致,燃烧起来能看到火红色的木质纹理,具有极高的观赏性,而且又没有熏人的烟气,反倒是糅杂了檀木粉末,烧出淡淡清香。这是凉州刺史韩遂从西域进献皇帝的青炭,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瑞炭。在当时,木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青色的木炭极为少有,其又有种种优点,譬如无毒烟、无明火、高温耐烧,即便皇帝有意提倡煤炭,也不妨碍他取来赏赐亲近。

    司马懿盯着的这盆青炭就是皇帝赏赐给一众秘书郎官的,他父亲执金吾司马防也有几条,这种尺余长的青炭一条可以烧九到十天,他往往将其截成几段来用。今日似是为了招待抱病远来的兄长,特意让人拣几块烧了,但他全部身心都放在炭火上面,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物倒是比白炭还要少见,纹理也好看。我在并州常燃的煤,其热气虽炽,但总会有些烟味。”司马朗不以为然,瞥了眼炭盆旁边摆着的几块备用的青色木炭,轻声说道:“不过八月时候,上党郡高都县挖出不少新煤,黑如金铁,断口有纹理,烧起来焰短而烟少。我托人买了百十斤送来,府上可曾用过?”

    “用过,不过阿翁说此物烧久了使人气闷,便发给厨下了。”司马懿的半张脸贴在手上,靠着凭几,目光仍盯着盆中爝爝燃烧的青炭,有的没的说道:“阿兄你在晋阳待两三年,如何眼里就只剩这些石炭了?在并州,国家最看重的一个是‘胡’、一个是‘袁’,至若百姓,只要人各安居,无有流民,便是最大的政绩了。”

    司马朗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刘虞虽然因为某种性格上的共同点而欣赏自己,但也并没有因此将自己纳入并州的决策层里去。并州军政事务,一应由刘虞、徐荣等人商议,最多添上一个太原太守刘邈。上一次司马朗借由公孙范请援,难得在刘虞面前表露了一番,结果还无功而返,这让他不免有些灰心。

    “我一介六百石官,能说的话、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司马懿终于将目光从炭火中转而看向兄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到兄长高大的身影如今因为病情而瘦削,心中不忍,道:“阿兄说什么丧气话,你尚未而立,这次只是因病去职,吏部还是有你的名字的!正好并州将要多事,阿兄索性在家修养一年,试看朝中宰辅,有几个不是屡进屡退,几次因故去职?这算不得什么!”

    “并州……”司马朗浑然不在意这些,自己这个二弟才智远胜常人,当初几个兄弟流落黎阳,许多大事都要靠他做决断。司马朗心中已有了猜测,此时听了司马懿也这么说,一块大石便落了地:“果真是如我所料?”

    “所以我说刘公居然肯这般轻易的允诺阿兄你的请辞,放你回来。可见刘公心中是真的爱惜你的才干,不愿见你惹上麻烦。”司马懿这时将视线又投到炭火上去了,他悠悠叹道:“刘公当年在幽州与公孙瓒龃龉不断,彼此憎恶,整个河北无人不知。如今若非公孙瓒正临生死之际,亲党离散,又岂会低下头来求到刘公门下?能否求到援兵不说,这屈辱是受定了的……我刚听你说时,还在想刘公是否会以大局为重,可现在想来,他心底还是放不下。”

    若是因为私人恩怨,刘虞不愿救公孙瓒,甚至故意拖延,事后若是皇帝追究起来,刘虞德高望重,顶多只是免官,而其他的参与者就必然要有人判重罪。司马朗本想劝说刘虞,为出兵冀州参谋划策,这样可让他迅速脱颖而出。但正是由于他敏锐的从刘虞的态度中嗅到了危机,这才及时止损,果断放弃自己在晋阳的心血,借病脱身。

    说起才智,或许几个兄弟没一个抵得过司马懿,但是说起政治嗅觉,那么人人都是个中翘楚。

    “刘公在上呈的奏疏上应有别的理由,不然,天子又将如何看他?”司马朗垂下眼睑,微微摇头。

    “无非就那几种,不难想。”司马懿大袖一挥,倏然坐直了身子,说道:“但这些理由唬不到国家,刘公所依仗的,是公孙瓒在朝中的颜面。”

    司马朗立时就明白了,公孙瓒处于可救可不救之间,救与不救,都耽误不了朝廷明年出兵关东、匡正天下的脚步。只是事情皆有难易、利弊,关键就看皇帝心中是作什么取舍。

    看对方三言两句便说透了事情走向,司马朗心中服气,却又忍不住想压一压对方的风头,免得心生骄纵。此时并州的事他既已脱身,司马朗便也没什么好想的,于是他刻意换了个话题,戏弄道:“你明年就要满十七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已成亲了……说起来,我记得河内张氏去年就携家眷入长安了,张氏那女儿……”

    司马懿本来还定定的看着炭火,此刻忽然像是被炭火烫到眼睛了似得,满脸抗拒的说道:“阿兄!她才六岁!这么小一个孩子,整日里就做些大人言语举动,性子沉闷,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是阿翁与张公许多年前就定下的亲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司马朗就知道对方会抗拒这门亲事,故意板着脸训道:“张氏乃河内豪强、大族,以后是要互为助力的。你如今侍奉国家,听闻机密,该如何处事,岂能不多为家里想想!”

    司马懿一愣,紧绷着的腰杆顿时松懈了下去,认命的说道:“唯,谨遵命。”

    “女儿家时日还长,你暂且不用操心这个。”司马朗难得一次拿捏住了对方,心里不免得意,爽快的揭过不提,另说起一件好奇的事情:“不过,你适才为何一直盯着这盆炭火?可有什么缘故不成?”

    司马懿脸上无奈的神情悄然散去,很快又浮现了一抹深沉,仿佛刚才那般孩童耍赖撒娇的模样根本不存在似得。他深深的盯看着那盆珍贵的青炭,火红的纹理仿佛一条条山川道路,不断的分叉、交汇、阻断,就像是人这一生必须要面对的诸多选择一样。

    “我是在想一件事,做了到底值不值得。”

第四百四十四章 暗流方滋

    “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

    汉建安二年,十二月廿日。

    未央宫,温室殿。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密布,北风呼啸,天也黑得早。才到申初,小黄门穆顺就指派起宫人在殿内燃起灯烛、摆上炭盆。高大的青铜树上点满金色的灯花,在温暖如春的温室殿,皇帝正与承明殿诸大臣裁定事宜。

    皇帝在殿内穿着简单,单只在外罩了件黑底红缘的朝服,内衬一件雪白的中衣,与穿着厚袍大氅、刚从寒风中迈入殿内的赵温等人比起来,更显得自在从容。日益健朗的身子将两件单薄的衣服微微撑起,他眉峰微翘,低眸轻轻抿了口穆顺递来的热茶后,再将其递还了回去。

    与往常一样,皇帝的这番动作,昭示着适才的议题已经结束,察言观色的大臣们就需要及时报上下一个亟待皇帝裁决的政务。

    “……并州天寒,太行山险,冀州情势未明,确乎不宜派兵。”皇帝轻声说道,身子略微往前,垂问道:“刘公在奏疏里说的样样是理,可我怎么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推脱呢?”

    司徒黄琬头上沁出一层细汗,语气坚定的回道:“刘虞仁厚长者,对朝廷、对陛下都是一片忠悃。陛下臆刘虞有推托之意,实非君臣之道,于陛下及刘虞,皆有碍声名,唯望慎言。”

    皇帝以手支着额角,目光放空,显然在思索着事情而无暇回应对方。

    熟悉皇帝的黄琬、赵温等人见状,面色却是凝重了。

    侍中杨琦站在公允的立场,接过黄琬的话头,就事论事道:“禀陛下,即便刘虞与公孙瓒早年结怨,也是公孙瓒跋扈张狂,目无长官之故。所谓以德报怨,刘虞所呈奏疏中,并无一言‘不应救’,而是‘不能救’。如今凛冬已至,并州等地寒彻刺骨,鲜卑、乌桓等部族盘踞漠北,若无草粮,必有劫掠,故而度辽将军段煨与宁胡将军徐荣等部皆不可轻易调动。加之明年朝廷便要出兵关东,紧要处当是河南,若是此刻举力于太行、常山,则有因小失大之弊,此皆臣等附议之言,还请陛下睿鉴。”

    说着,尚书令吴硕也道:“如今燕赵之地寒彻,远甚关中,袁军久攻不下,长围而气馁,必乘胜而退,以待来年。如此,公孙瓒既有喘息之机,朝廷又得以在明年出兵时,借易京之围牵制袁军。”

    皇帝终于沉默不下去,他缓和了颜色,出声道:“不出兵,并不是说不助援,如今虽是寒冬,也可多遣猎户、斥候过太行山探看井陉关、以及常山、中山等郡国虚实。刘虞言及常山等国豪强放纵公孙范入并州一事,需得慎重。趁着还有几个月的时候,预先布置,总比临了到头还没个筹算要好。”

    黄琬立时应诺,又说道:“刘虞官居刺史,如今有益州在前,不敢擅专军事。陛下不若由中台拟诏,命专人筹办。”

    “那就让段煨去办,明年开春,再命其率麾下万余兵马南下,退防雁门,守好并州北部,至于南匈奴故王庭、及五原等地,一时顾不上了。”如今并州的军事力量只有度辽将军段煨与宁胡将军徐荣的两万兵马,鉴于明年关中要调动大量人马出征,三辅与并州的防务就急需留下足够的将领与兵马镇守。皇帝心里已有了打算,想趁这个时候将防务重新规划部署,调动一番兵马:“至于徐荣,则让他率军往南退守上郡,一则看顾并州西侧,二则也能策应左冯翊与河东。”

    “臣谨诺。”

    见皇帝紧盯着刘虞的真正用心不放,黄琬、杨琦等人皆不免松了口气,在他们看来,无论刘虞拒绝救援是出自公心还是私心,此刻都不是派援兵的时候。至于刘虞在之后是否继续谏阻,那就与这时的朝议无关了。

    就在要将此事揭过的时候,殿外忽然有中黄门进来奏报,称秘书郎温恢、卢毓二人在宫门外跪地大哭。

    温恢与卢毓是在不久前来的长安,他们一路在孙礼等人的护送下越过太行山,进入并州后在刘虞的安排下送入朝廷。与此同时还带去了公孙瓒在幽州搜刮粮草,随意诛杀当地郡守,甚至连卢公后人都不放过的种种劣迹。卢公后人在幽州遭难,这在当时引起了朝野一片哗然,若不是幽州暂时鞭长莫及,恐怕就要有人鼓吹出兵了。

    皇帝当时为了安抚住温恢与卢毓这两个忠臣遗孤,又是为了拔举这两个人才,特意将彼等选入秘书监,由蔡邕等大儒教导。

    如今公孙瓒兵败求援,消息很快跟着传入长安,许多人都知道公孙瓒是牵制袁绍军力的一枚钉子,非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舍弃,皇帝多半是要相援的。这是出于长远的利益,可有些人从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穆顺,将他们带到偏殿里去,在宫门哭闹像什么样子!”皇帝眉头紧皱,他隐隐从外间呼啸的风声中听见抽噎哭泣的声音,两个少年的父亲、兄弟都死在公孙瓒手下,纵是往日他们再如何早成、理性,也敌不过幼失怙恃的悲恸。

    穆顺忙弓着身退下,殿外铅云密布,风雪骤降,两个柔弱的少年正并肩跪在殿前俯身痛哭。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心哀亲人,可在温室殿还这么哭闹,多少有些晦气。只是在这个事上,皇帝不好计较,穆顺也不好多做什么。他收起往日常带着的笑脸,半强迫的将温恢、卢毓两人带到旁边的偏殿里去。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两人的鼻子就哭得通红,年纪小的卢毓甚至还流下两行清涕。穆顺让人挪了一只火盆来,不阴不阳的说道:“朝廷大事,按说旁人是不得干预的,尔等虽有孝名,但也在此等之列。好在事有可原,国家特许你们给个交代。”

    “没有公孙瓒,朝廷大军就匡扶不了天下了么?”温恢还算镇定,他紧紧拉着卢毓的手,迎着穆顺的面说道。

    穆顺被他一吓,斥道:“住口!这也是你能非议的?”

    温恢从鼻腔中冷哼一声,看似毫不畏惧的看着穆顺,只有卢毓从对方抖动的手掌,才能得知温恢心底的不平静。

    穆顺转身回去复命了,偏殿内只留下温恢与卢毓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卢毓时不时地抽了抽鼻子,温恢望着火堆,心里却是在想许多事情。他的父亲温恕始终对朝廷念念不忘,心向神往,就算是遇难前也不忘叮嘱他继承遗志。这一路上千里风尘,他与卢毓尝尽疾苦,当他刚来长安的时候,见到沿途风物,见到皇帝与诸大臣时,心中确实对汉室朝廷产生了不小的希望。

    可如今面对着杀父仇人,温恢却又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动摇,所谓堂堂正正之师,朝廷作为代表‘大义’的一方,怎么能与豺狼为友呢?

    这是温恢所不愿想明白的。

    也是想让皇帝告诉他的一个答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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