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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五章 恃其利我

    “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汉书礼乐志】

    皇帝听着哭声,心本不忍,却听闻穆顺几句转述,面色微沉。

    朝臣俱不知温恢竟如此胆大,与卢毓哭谒殿前不说,竟还敢质问皇帝。原本回落的事件很快又因此提了起来,吴硕作壁上观的想着,这个温恢一来长安便担任了秘书郎的要职,还不满足,如今倒好,触犯圣怒后看他会有什么下场。

    更多人却是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认为温恢凭着孝名、孝行在前,卢毓又是名臣之后,是皇帝着意要拿来当榜样的。皇帝最是深谋,绝不会因此事过多计较、因小失大。只是他们心中对温恢与卢毓都不以为虑,但对别的事,却因温恢等人的横插一脚而坠入谷底。

    果然,皇帝抚着穆顺代呈的奏疏,略叹道:“我等所思,与其并无异同,今日所闻,比素日相见更悉知其意。”接着,他又垂下眼睑,说道:“卢毓在玉堂殿诵《诗》,每至于‘哀哀父母’之句,无不捧书恸泣,荀公、蔡公由是停《蓼莪篇》不复讲。其人诚孝,亲爱兄弟,如今更可见一斑。”

    皇帝不仅不对两人冲撞御前加以怪罪,反而极力称赞,既拔高了两人的声名,更显得自己宽宏亲善,这做派极易博得士民好感,同时也能让温恢、卢毓二人折服。在众人或是唏嘘或是感慨的应诺声中,皇帝又接着命吴硕出去好言劝了几句,申明朝廷决议后,这才安抚了两人的情绪。

    待温恢与卢毓抽噎着在殿门外拜谢离去,皇帝也无心议事,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温室殿内温暖如春,皇帝沉默地坐着,忽然被这热气烘得烦躁起来,他一手扯松了衣领,跟着从席上站起,迈着步子往殿后走去。可穆顺在温室殿内摆的炭炉燃得太旺了,加之皇帝心里烦闷,致使其愈发失控。

    ‘砰!’

    皇帝将手中紧握的奏疏往最近的火盆里一扔,摔出好几枚碎炭来,穆顺被吓了一跳,赶紧跪拜叩首:“陛下息怒!”

    “他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此间无有旁人,皇帝只有穆顺这一个倾诉的对象,他不吐不快的说道:“如今是真救不得么?幽州从事鲜于辅、齐周,骑都尉鲜于银,那个不是当地豪强,那个不是他昔年旧部?并州兵马调动不得,鲜于银等人就不能听从号令?他根本是不愿救,枉我还以为他秉性宽宏,孰料他竟将私仇大于公利!”

    穆顺心里忙的叫苦,这回皇帝发怒,身边没有一个能劝住他的,王斌犯了腿疾,休养在家;荀攸刚刚退下;贾诩此时更是远在河南,鞭长莫及。穆顺心里飞快的将这些在皇帝心中颇有分量的人物一一过了个遍,都觉得来之不及,难道要去掖庭唤人?他才这么一想,转念又在心里暗骂,如今这些人都不在,自己岂不就赶上现成的么?

    激动之下,穆顺的声音都带着颤声,好在他此刻心惧犹在,仿若战兢,这才没有让皇帝察觉出异样。他心念急转,故意装傻道:“刘虞若是罔上,陛下大可降罪于彼,何苦兴怒,劳损自身?”

    皇帝此时正侧身站立,怒气未消,更把火指向了他:“我次次许你旁听政论,就望你有所长进,你本也是个机灵人,如今就看出这么个道理?”

    穆顺连忙叩首,他与赵温、黄琬等大臣相比,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舍得折腰屈膝。该下跪时就下跪,该叩首乞怜时就叩首乞怜,什么尊严、气节、道义全都置于无物。于是他抓住了皇帝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很快使得皇帝面色稍霁,不再追究。

    于是穆顺松了口气,这才小心揣摩道:“其实奴婢在一旁听了半天,起初是觉着刘虞所言也不无道理,如今大雪遍降,太行山路阻绝,朝廷的确派不得援兵。可后来又一想”

    他故作小心翼翼的窥了眼皇帝的神色,慢条斯理的说道:“刘虞单只举相援之弊,却不谈越冬之后,将如公孙瓒之若何,奴婢这时就品出蹊跷来了。”

    “越冬又如何。”皇帝忽然叹了口气,悠悠说道。

    穆顺一愣,不解其意的抬头看向皇帝。这时温恢上呈的奏疏已在盆中燃起,冒出缕缕黑烟,那布帛先是焦黑、冒烟,然后再卷起明亮的火舌。

    皇帝似不欲多说,闻到刺鼻的烟气,他对着炭盆摆了摆手:“把它搬出去灭了,温室殿以后炭盆要少摆,我用不着那么多。”

    “谨诺。”穆顺也不知自己刚才这一番问答有什么成效,他也不敢追问,乖觉的低头应下。在起身唤人移炭盆时,他忽然想起刚才赵温、黄琬等人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似他们面对的不是区区一桩公孙瓒请援、刘虞谏阻的公案,而是一项在背后决定了无数人性命、影响长远的战略决策。

    而以穆顺对皇帝的了解,只要是皇帝心中所认定的决议,极少会让手下人推翻、改变过。这次皇帝看似是要派援兵,可几句话就让黄琬、吴硕等人劝服,这实在太反常、太从谏如流了。如果不是皇帝根本没有思虑好,半路改口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就是皇帝一开始就与刘虞不谋而合,不欲派遣援兵,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穆顺才发觉,自己在皇帝身边学习君臣理政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你也下去吧。”皇帝转过身去,轻薄的衣袍紧贴在上身,显得身姿矫健。他的怒气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穆顺排解的功劳,皇帝的声音恢复了素日的冷静,他轻声道:“今夜诏皇后来。”

    温室殿外,那盆被几人搬出去的炭盆被孤零零的摆在庭中,北风呼啸,雪花在渐暗的天空中簌簌落下,炭盆里上好的青炭此时经风一吹,火光登时就瑟缩了起来。

    一大片灰尘被风扬起,风中夹杂着雪花、炭灰、还有温恢那份未被烧尽的奏疏。

第四百四十六章 堂下松柞

    “家山虽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礼乐风。”【题弟侄书堂】

    雪下得很大,起先是一粒粒的碎末,随后渐变成一片一片的雪花。庭除上很快就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空中还飘着大团大团的雪片,室内的烛光暖照着,投映出一个个不完整的影子。

    灯下捧书的稚子忽然嚷道:“我快看不清字了。”

    此时天上地上一片灰白,烛光在突然降临的暮色中瑟缩成一点,光芒微弱。

    司马朗头也不抬的吩咐道:“多点些灯,把炭火烧旺。”

    却是不提旁的。

    那稚子不甚情愿的小声嘟囔道:“还读啊?”

    坐在司马朗下首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温润少年,他眉眼平和,五官端正,使人好感倍增。他正是司马朗的三弟司马孚,司马防膝下数子,前三个孩子年龄相似,后几个儿子最大的都隔着六七岁,在长兄司马朗远在晋阳、司马防与司马懿忙于公事的时候,家中常常由他负责教导诸弟。

    此刻司马孚从卷帙中抬起头来,伸出手摸了摸一旁幼弟的头,温和的笑道:“再温习一会,待阿翁与二兄回来了,一同进食,之后就可歇息了。”

    司马防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一众小子见到他,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举止有些乖张的司马懿亦是如此。与司马防一同进食,不准说话、不准剩菜、不准乱切乱夹,就连坐姿都要恪守礼法,简直是一个折磨。然而此时在幺弟司马进的眼中,在长兄的陪同下读些枯燥无味的经书,竟快比得上跟父亲一起吃饭了。

    “你也别宽慰他。”司马朗如今养病去职,在家中一边休息一边重拾旧业,教导司马孚等人,他知道司马懿性子养成,这两年兄弟相隔,中途又各自有不同的际遇,司马朗自觉有些压服不住对方、也难以将对方的性子扭回来。是故这次回家,便将视线投向司马孚等几个弟弟身上,盼着亡羊补牢,趁着未来‘蛰居’的这几年,好好教养这些弟弟,不使其走上司马懿同样轻傲的路数毕竟那条路只有少数人才能走。

    司马朗冷声道:“我不在家,你把弟弟们教成这样子,来年让他们怎么考太学?”

    长兄如父,司马朗年岁既长,在诸兄弟之间颇有威严,司马孚不敢安坐,急忙离席拜谢:“都是我频频访友,耽误了诸弟学业,阿兄尽管惩戒。”

    司马进以为亲近的三哥受了委屈,仗着年纪小,不服气的反驳道:“太学去不了,不还有国子监么?”

    “就你?”司马朗冷哼一声,吓得对方脖子一缩,不敢答话。于是司马朗这才又将注意转向司马孚:“你携书而投,拜访京中名士,并无不妥,毕竟你也到那个年纪了。但你始终也不能忘了家教,诸弟童性顽劣,非严不可,不是你单凭宽厚待人就可以的。”

    “唯唯。”司马孚惭愧的应声说道,他在诸兄弟中看似平易近人,其实最无责任心,只一心扑在经书上,对别的事都不够上心,极尽敷衍了事。所以司马朗责备他,也不是没有缘由。

    司马朗略叹了一口气,他们家兄弟虽多,但真正足以成材的,也就他们年长的兄弟三个,这其中司马孚也只能算勉强,其余的几个弟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以后不成庸人都是后天教导之功了。

    此刻他也无心攻读,如今父亲足疾益重,以后司马氏万钧重担就将压在他肩上,他多需要有一个兄弟能为他分担!

    而那个兄弟眼下也正从宫中退值归家,一进门就连呼:“好大雪,去取温酒来。”

    听到这话,司马朗就知道父亲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于是他坐着不动,看这一众兄弟从席上站起,趋向门前迎接二兄。

    司马懿还是友爱兄弟,忙招呼众人入内,司马朗受了他一拜后,点头问道:“阿翁呢?”

    “执金吾每月要绕宫巡视三次以防水火等非常事,今夜正是最后一次,阿翁可能要值宿北宫门了。”司马懿坐在司马朗正对面的席上,两人都默契的留下中间的正位。

    司马朗孑然一身,因为不得及时交通内外消息,也让他无从知晓今日皇帝与大臣会如何评议刘虞的举措。他先是放诸弟下去各自用食,期间还想留下司马孚,可对方却拱手歉退,托辞还要温书。

    “此子怎就不关心家事?”司马朗轻声一叹,与司马懿促膝而谈道:“刘公不欲支援,国家可有斥责?”

    “家中无有忧心之处,他自然要做自己的事了。”司马懿不以为意的说道,浑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将其带过,又说道:“刘并州所陈句句在理,公孙瓒远在边陲,风厉霜飞,朝廷哪里会救?即便温恢与卢毓这两个小子在殿门前恸哭一场,也没有触犯圣怒,反倒是好言嘉劝……嘿嘿,这两个小子果然不凡,秘书监更要热闹了。”

    司马朗问清了细节,又是宽慰,又是疑惑道:“竟如此平静?”

    “平静?我看所有人今晚都要入寝难安。”司马懿冷笑一声,身子微微往后一靠,任由奴仆在两人身前各自的食案上放筷摆碗:“现如今是天子用得上刘并州,无论是策服诸胡,笼络声望,安抚民心,刘并州的用处远比一个公孙瓒要大多了。这也是刘并州最聪明的地方,他知道皇帝最看得清利弊,所以才有胆量让天子去做抉择……要知道当今天下,放眼朝中,能让天子做抉择的人可不多了啊。”

    刘虞在乌桓、鲜卑等部族中间威望隆巨,朝廷要想平定河北,妥善应对诸胡,刘虞在其中的作用就必不可少。而公孙瓒桀骜不驯,只能为朝廷暂时牵制袁绍,就算其能彻底为朝廷所用,抵御诸胡,对方在幽州所犯下的种种劣迹,就不得不让皇帝考虑值不值得花巨大代价去保他。

    所以这就是刘虞的价值,他既能引导诸胡保持中立,对袁绍进行牵制,又能安抚战后民心,而且不需要承受任何成本与负面影响。这完全是一个公孙瓒所不能取代的,何况刘虞深孚天下名望,公孙瓒残害恩师子孙,不仁不义,舍谁留谁,孰优孰劣,皇帝似乎根本不需要选择。

    但司马懿却明白,有些事情只能默契的去做,却不能公然摆在台上去说。

    何况正如这一次温恢等人好似火上添油的行为,更是让司马懿隐然觉得司马朗早早脱身并州无疑是最明智的决定。

    “刘公放不下私怨,如今虽可安然无事,可等到日后……又待如何呢?”司马朗感慨说道。

    “无论其有无筹算,皆与我等无关了。”司马懿轻声笑道,他看着司马朗郁郁的样子,想了想,忽然说道:“阿兄索性无事,不若与我办一桩大事?”

第四百四十七章 瞻前顾后

    “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春秋繁露对胶西王】

    到年尾的时候,袁绍冒着严寒,终于不得不退兵回渤海,此时的公孙瓒虽仍盘踞易京,但已被袁绍留下的阎柔等胡兵重重围困。幽州之地,大半皆落入袁绍之手,有长子袁谭的事例在前,这次袁绍照样任命了次子袁熙统率张等部留守幽州。

    作为袁绍不受重视的次子,初次领兵,就在河内被张辽击退。他本无长才,却在班师后被袁绍屡屡夸赞,说他能‘从容而退,有良将之风’。不但力排众议,将新得的幽州托付给他,表其为幽州刺史,而且还为其聘娶中山甄氏女。前者倒是好说,袁绍如袁谭入青州那般,给袁熙配备了足够的良将谋士,助他立足幽州,但后者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甄俨口气不小,我袁家子,竟还配不上他甄家女?”袁绍端坐东堂,怒气冲冲的指使道:“即刻遣人去曲梁,先收他曲梁长的印绶,拿下狱中!”

    如今袁绍早已不是朝廷正式诏拜的冀州牧,虽然自从上一任冀州牧张杨被属下兵变所杀之后,朝廷一直没有遣派新的冀州牧,但袁绍仍把持着冀州牧的印绶。只是这样总归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实力尚在的时候倒还好,只要袁绍一直通过对外战争取得胜利,身边的豪强就会依然追随于他。

    可一旦袁绍稍有颓势、并开始俨然与朝廷对立的时候,人心就开始微妙起来了,豪强们也不再像最初的那样全力支持。袁绍正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变化,所以才未雨绸缪,打算收拾、凝聚内部人心。

    袁绍采取了一软一硬两种手段,在先后调派二子分镇青州、幽州,分驻兵马之后,以筹备粮草为由,不断派酷吏割剥富室,收考责钱。而被他选中剥削的对象无不是州中略有名气、且不甚安分的豪强名士,例如故上谷太守高焉、故甘陵相姚贡等人便因为被袁绍催拷钱粮,备不足数,致使家破身死。狠厉的作风着实威慑住了冀州大部分心思摇摆不定的豪强,毕竟朝廷尚未出师,在袁绍重兵之下,这些势力相对微弱的小豪强尚且不是袁绍的对手。

    与其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选择蛰伏隐忍,袁绍知道自己此举必然会招致不满,但他也是不得已而用之。在以铁腕立威之后,袁绍随即又施展了怀柔的策略与中山甄氏联姻就是笼络、示好的第一步。

    中山甄氏,自孝平皇帝之后便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大族,其祖甄邯官居太保,其子孙世吏二千石。单论底蕴,河北诸姓,鲜有可与之匹敌者,虽然上一代当家人甄逸止步于上蔡令便英年早逝,家中只剩弱小,但甄氏两百年数代联姻,经术家传,田宅资财,仍然使其屹立于河北,让人不敢小觑。

    陈逸连忙惊道:“不可!明公,甄氏不同于其他,其联姻旧吏遍布河北。甄俨为人虽迂,但勤恳好学、从无过失,今不教而诛,冀州豪强必会人人不安,如此明公又谈何安定人心?”

    “依你所言,我不仅不可迁怒,还得温言抚慰他了?”袁绍紧皱眉头,眉宇间的怒气却消了。

    陈逸谨慎的斟酌道:“明公如今声威震于河北,宵小隐匿,群贤俯首。甄氏虽盛,仅囿于河北一地,如何比得过汝南袁氏?又如何敢冒犯明公?依在下之见,彼等若非不智,便是在求亲一事上,有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袁绍一愣,脱口道:“他们莫非是不中意显奕?”

    陈逸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头与袁绍相视。

    袁绍似乎被人窥破心意,忽然不说话了。

    其实他选中甄氏做联姻对象,不单是为了怀柔,更是看重了中山甄氏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甄氏女之于袁氏的重要性,正如当年郭圣通之于光武皇帝。只要将甄氏为代表的一众冀州豪强与自己绑在一起,袁绍就再不用担心自己在冀州的权势,然而在算计之外,鉴于故事,袁绍还多留了一份心眼,他求取甄氏女,既不是为宗法上的长子袁谭、也不是为自己最偏爱的幼子袁尚,偏偏是为了一个夹在中间,位置尴尬的次子袁熙。

    袁熙性子温吞,从小不受看重,袁绍将甄氏女许给他,既能避免以后尾大不掉,受人掣肘,又能最大程度的榨干甄氏的利用价值。

    只是这个心思并不难看出来,陈逸在心中忽的叹了口气,说道:“还请明公睿鉴,非常之时,当要更有决断。”

    岂料袁绍只是冷哼了一声,道:“待价而沽。”不待陈逸反应,他接着便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决定道:“我听说甄逸留下三子五女,长子甄豫早夭,次子甄俨持家,三子甄尧尚在家中侍候母亲。想甄氏久负清誉,甄尧亲仁爱学,堪为佳彦,我既为冀州牧,有拔举俊才,倡导风尚之责。今举其为孝廉,待来年另有表荐。”

    “这……”虽然举荐甄尧为孝廉,也算是袁绍笼络甄氏的一个法子,但与联姻比起来却大有不如。陈逸知道如今袁谭早已有了家世,袁尚还小,又是袁绍的心头肉,自然要愈加用心些。只是为何偏要在这个关键的事情上因小儿私事犹豫不决?

    陈逸如今是一心为袁绍打算的,他正要开口说服袁绍改变主意,却见袁绍已霍然站起,长袖一挥,断然说道:“显甫年纪尚小,其二兄又未结亲,世上岂有兄未娶,而弟先迎的道理?听说甄氏女儿也都还小,暂时先订下亲来,以后再说不迟。”

    只要订下了亲,那也算是在甄氏与袁氏之间建立了联系,以袁绍纠结犹豫的个性,这无疑是最大的折中退步了。

    陈逸默然一叹,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只突然想着,眼下尚且艰难,他们还会有以后么?

    袁绍这时已不管其他,冲着隔壁院墙,伸手指了一指,道:“这些天他们怎么说?”

    这是要问他当下最紧要的事了。

    陈逸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说道:“平原王除了刚来时有所惶恐以外,如今早已安分,每日也只是与美婢饮酒作乐,不闻外事。他这边倒好说,只是在他上面的那位马贵人,却不好说话。”

    “哦?她难道还有什么想法?”

第四百四十八章 鲁殿灵光

    “周公庙侧黍离离,传是灵光旧殿基。纵然更采延寿至,肖条钟鼓已多时。”【周公庙】

    孝桓皇帝有两个弟弟,一庶一嫡,行二的庶弟刘硕与其一母同胞,皆为孝崇皇后郾明所生,行三的嫡弟刘悝则是夫人马氏所出。在孝桓皇帝登基后,二弟刘硕从都乡侯一跃封为平原王,三弟刘悝也先是继承父亲刘翼的蠡吾侯爵位,而后又出继为渤海孝王之后。在永康元年,三十六岁的孝桓皇帝驾崩的时候,由于其身后无子,大将军窦武等人理所当然的对于其身后继位的人选有过一番争议,只不过他们径直绕过了孝桓皇帝健在的两个弟弟,从另一支小宗选定了孝灵皇帝。

    究其原因,除了刘硕、刘悝年纪渐长以外,其各自的品性风评就实在不佳。平原王刘硕嗜酒多过失、渤海王刘悝荒淫而失道,所以这二人在血缘上再如何亲近孝桓皇帝,有如此恶劣的声名,就注定二人触碰不到大汉神器。

    冀州渤海郡,南皮。

    “博园贵人马氏出身扶风大族、孝崇皇嫡妻,当年由于不受宠爱,故而孝崇皇薨后,由孝桓皇帝继承爵位。马氏常深恨之,颇有不平之语,所以孝桓皇帝登基后,命二人母子分离,又使渤海王出继旁宗,至熹平元年,王甫密告渤海王谋乱,于是渤海王等妻妾子女皆惨死狱中。”陈逸与袁绍一前一后走在游廊之下,过眼尽是满园冬景,白雪遮住了黛瓦残枝,越过几条屋脊,隐隐从寒冷的空气中听见悠然的丝竹声。

    “此事我幼时也有耳闻,那时刘悝当真是要谋乱么?”袁绍随口问道,那时候陈逸的父亲陈蕃官居太傅、录尚书事,正是与大将军窦武谋划册立孝灵皇帝的关键人物。

    陈逸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淡淡说道:“早在延熹八年的时候,渤海王便因谋为不道,被贬为陶王。后来孝桓皇帝驾崩,道路流言不止,皆言其恨不得立,且有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等人数与其往来交通,于是说彼等谋立渤海王,大逆不道,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马氏的亲儿子因孝灵皇帝之故而死,我不信她不痛心恨首。”袁绍讥笑道,他与陈逸脚步一转,从庑廊上走下,步履踏在被雪水浸湿的深色石板上。刚扫了雪的石板路冰冷刺骨,饶是穿了厚厚的鞋袜,也抵不住从脚底渗上来的阵阵阴寒。

    “明公睿鉴。”陈逸笑着说道:“议立之事,一了夙愿,马氏没有不赞成的。她在乎的,仅是如何利用平原王待价而沽。”

    鉴于朝廷日益强势,袁绍深感大义的名分不再,以后在对抗朝廷时顶着一个叛逆的名头,不仅会让自己束手束脚、更会让手下人心思动摇。于是为了与关中朝廷分庭抗礼,袁绍势必要另立朝廷,这个计划早在董卓擅权的时候就有打算了,那时袁绍意图拥立名望卓著的刘虞,联合幽冀二州之力号令天下,奈何在刘虞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事情搁议。

    如今危机迫在眉睫,袁绍急于再度占据道义上的优势至少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立场,来对抗关中朝廷。

    孝桓皇帝的亲弟弟、平原王刘硕无疑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从宗法上来说,作为亲弟弟的刘硕更应该在孝桓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只要有了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袁绍便不在乎他是否德配其位。

    这个计划起初行事隐秘,袁绍疑心田丰、郭图等人不予支持,故才任使陈逸秘密从博陵‘请’来平原王等人。布局筹备了一年,终于将河北之地抓在手中,眼下只剩开诚布公,树立大旗,岂能因为一个妇人的心思而让步?

    “愚昧妇人,也敢作鲸吞之想?”袁绍笑意愈盛,抬眼看见身前一座院门,里头的丝竹声越加轻快。他无不讥讽的说道:“她当年连郾明一个媵妾都斗不过,在博陵委屈了数十年,到头来还敢与我饶舌?且先拿言语稳住她,等议立之后,什么刘硕,什么马氏,都是假的!”

    次日,在袁绍府邸东侧的另一座轩阔院落内,自田丰、沮授、郭图等文臣以下,皆奉从袁绍的命令集于堂下。

    由于没有先告知是什么事,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冀州、豫州士人各立一边,窃窃私语着。

    逄纪抬头看了看前堂高啄的檐牙,高约二丈的台基,以及进来时瞧见的门口矗立的一对残破双阙,这等规制,实在不是一般人家可有的。他肥胖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缩的抖动了一下,收回目光,对前面的郭图小声言道:“这可是袁公别院?何故从未来过,今日又骤然招临?”

    由于袁绍的府邸与这座陈旧的府邸靠在一处,所以许多人渐渐都将此地当做一体,但在隐约知道本地内情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回事。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别院,也不是什么府邸。”郭图目光深邃,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四周,往一边面沉如水的田丰等人身上多留意了几眼,轻声说道:“这以前可是渤海王宫。”

    “王宫?”逄纪恍然大悟,经郭图提醒他这才回忆起来,二百年来,的确有渤海王就封此地。第一代渤海王刘鸿,是孝章皇帝的曾孙,被大将军梁冀毒杀的孝质皇帝的生父。刘鸿薨逝后,渤海国绝嗣,直到孝桓皇帝继位,这才将三弟刘悝封为渤海王,继刘鸿之后。

    渤海国虽昙花一现,立国才六十余年,但前后两代渤海王都是极为有名的人物。逄纪记得当初袁绍放弃邺城,将州治改到南皮的时候,有人曾建议袁绍将府邸设在这座荒废的王宫里,当时被袁绍严词拒绝。逄纪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件事,更没有闲心去故王宫凭吊,今日没想到这座王宫居然不声不响的被人暗中修缮了一番,而且还紧邻袁绍府邸!

    “看来袁公不动声色,就在暗中谋议了一桩大事啊。”郭图颇为感慨的说道,就在这一转念之间,他便初步摸清了袁绍的打算。与此同时,田丰、沮授等人也应如是,可是见对方仍是无动于衷,看不出什么情绪,郭图这才遗憾收回目光,暗叹道:

    “以前都是我等给袁公策划,如今袁公自己将路摆在眼前,且看他们会怎么走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取悦奸功

    “众遂拥戴汝为,势乃猖獗。”【朱子语类】

    “今日召诸君会于此处,是有一事相商。”袁绍站在正中可以称之为‘殿’的建筑内,面朝着田丰、郭图等数人,目光深沉:“今长安名有幼君,实非血裔,公卿以下贪慕权位,媚事幼稚,想当初若天子真有如此英武,何至于受胁于董卓,迁播于长安?故凡关中明君种种,皆不可轻信!我当年意与韩文节共建永世之道,欲海内再见中兴之主,是以调兵屯关守要,安定河北。只待东立圣君,便太平可冀,奈何苦心孤忠,反受谮言天下何人知我袁本初?”

    郭图心里不然,嘴上却附和道:“天下不明者多矣,袁公遭屈受辱,吾等共知。所幸今时否极,袁公坐拥三州,兵马强壮,又与淮南后将军遥相呼应,声势壮大。只待明岁攻克易京,倡举义旗,则天下人自知是非公道。”

    说到袁术,袁绍正好将对方带出来引为张目,他往袖中一探,拿出一份缣帛示意道:“这是公路送来的书信,诸君不妨一观。”

    郭图当仁不让的第一个接过,展开略扫视了几眼,只瞧见什么‘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命煌煌,非斯人之力可扭转更移,国家虽聪,安能续绝命救已灭乎?’、‘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今君拥有四州,民户百万……’之类的措辞。数百字不到的篇幅,袁氏野心昭然于纸上,虽不至于直言取刘氏而代之,但另立朝廷,反抗中央,已经是袁氏兄弟二人的共识了!

    这种表态可不像刚才袁绍诉苦一样,几句话就能对付过去,若是说错了,日后要是有个万一,清算起来……

    郭图心里一吓,愈加不急着说话,反倒是拿眼偷看了一旁的田丰等冀州士人。只见袁术的那份信件已传递到田丰等处,田丰心里想的与郭图差不离,面色更是直接流露出不满,他怫然的摆摆手,竟是不接这份信件,视若无睹。其身后的沮授刚要伸出手,见到田丰这动作,忽的一滞,又把手收了回去。冀州士人这一副强硬的动作被袁绍看在眼里,袁绍面色深沉,嘴唇一动,正要说话,却见之后的魏郡人审配身形一动,似乎不能再无动于衷,主动伸手将信件接了过来。

    “汉室陵迟,赤德衰尽,若非君明臣贤,上下用命,则兴之难矣!”审配铿锵有力的说道,两眼炯炯有神,一动不动的盯看着袁绍。

    袁绍素知对方刚烈正直,特立独行,既不与田丰等人结伴、也不与郭图等人和睦。而且性子固执,忠诚有谋,是冀州少有的一名对袁绍忠心不二的士人。

    当下他面色稍缓,竟是绕过了田丰、郭图等人:“正南所言甚是有理!昔周室陵迟,则有齐桓之霸;秦失其政,则汉接而继之。今吾以土地之广,士人之众,兵马之强,欲绳武于齐桓,拟迹于高帝,可乎?”

    “齐桓尊王攘夷,汉高奉承义帝,皆挟大义以征天下、讨不臣。”审配一字一句的说道,衬上他坚毅方正的面庞,更显得刚正不阿、振振有词:“明公四世三公,德业相继,一方百姓所依归;合该应天顺命……”在这里他打了个转,缓缓道:“奉刘氏以平天下。”

    袁绍听得连连点头,郭图见状,也不再犹豫踌躇,近来在冀州被粮草催征得家破人亡的豪强难道还少了么?想到此处,他蓦地一声说道:“天下刘氏宗亲不知凡几,远近亲疏,谈何奉举?以我之见,关中天子血属存疑,又为董卓僭乱命谋立,非天命之选。只有帝胄近亲,宗室长者,方可上尊号。”

    这番说词对众人来说并不陌生,早在数年前,袁绍就因为不满董卓私自废立、与袁氏决裂的行径,打定主意要摆脱长安朝廷在大义名分上对自己的压制,故而与韩馥合谋,效仿王莽建新时,天下人人各自拥立刘氏的往例,拥戴海内德望最隆重的宗亲刘虞。

    如今刘虞早在并州安安分分的为人臣子,这个议论又再度被人提及,众人心神有些恍惚,竟一时未能联系到河北刘氏诸王,何堪其任。

    袁绍早有谋议,此刻顺势说道:“北海、中山等王皆帝系疏远,今唯有平原王,孝章皇帝曾孙,孝桓皇帝之弟。其纯孝仁恕,虽封平原而居守河间,常于博陵供奉列庙,谨侍嫡母博园贵人。论孝,是早已有名,论贤,既有孝行,何愁贤能不彰?再论血亲,则较之长安天子、孝灵皇帝更有过之。”

    郭图简略的点了点头,含糊说道:“明公睿鉴,平原王确乎帝胄,天下纷扰,合该受尊戴。”

    田丰虽然面色难看,但始终不发一言,几乎等同于默认,瞧在眼里的沮授不免松了口气。

    袁绍将众人眼色尽收眼底,有人或是真心赞成、有人或是极不情愿,种种神态皆鲜有逃过他目光的。如今得到这个结果已属不易,只要今日将这些人拉上船,一同参与谋立,就算以后还想做别的打算,也得看他们洗不洗得清今天的事情了。

    “诸君心中当也知悉,此处正是渤海王宫,渤海王亦是孝桓之弟,却遭拷掠而死,今以其故殿旧基为据,尊平原王匡扶天下,正是时也!”袁绍说着,便伸手往后室拍了拍掌。

    在后室,平原王刘硕与其嫡母、博园贵人马氏早已静听多时,收到信号后,刘硕醉眼微醺,轻轻打了个酒嗝,显然是还没有从刚才离席的酒会上清醒过来。马氏峨眉一皱,四五十岁的她皮肤干皱,面容刻板,更不服老似得傅上一层白粉、唇点朱脂,看起来颇为妖异慑人。她一双眼睛犀利无比,狠瞪了刘硕一眼,伸手往他后腰处轻轻一推,道:“拿出平原王的样子来,这些人才会真把你当主人看。”

    刘硕嗜酒如命,酒后又多过失,当年孝桓皇帝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为了让他少惹些事,特让嫡母马贵人管理平原王家事。

    十数年来,刘硕早已对这位性格古怪的嫡母逆来顺受,但有所指示,没有不尊的。然而在这个事上,刘硕难得拿出了几分清明来:“我家失帝位久矣,天子在长安,我这样岂不是……”

第四百五十章 势成难辍

    “人之居世,有不思父祖起家艰难,思与之延其祭祀,又不思子孙无所凭藉,则无以脱于饥寒。”【袁氏世范处己】

    “你怕什么?若不是你那个兄长心狠,这个位置本该是你的!”见到刘硕的犹豫,马氏勃然变色,面上的粉末簌簌的抖下,她回忆起自己苦命的亲儿子、渤海王刘悝,作为正统的嫡出,不但没有第一个接下父亲蠡吾侯的爵位,甚至在兄长死后连被议立顺承继位的资格都没有!最后身死大狱,母子永隔黄泉,这一切不都是孝桓、孝灵皇帝二人做的么?还有自己,扶风马氏之后,正宗的嫡妻,夫君死后追封为皇,却让一个嫔妾做了皇后,自己仍只是个‘贵人’!这是什么道理?天若再给她二十年,她也不会将这口气咽下去。

    想到此处,马氏将视线投向刘硕,目光忽然狠毒起来,此番祸多福少,无论后果如何,且让尔等受着吧!

    刘硕被马氏冷不防一推,腰间酸软,一个趔趄的奔了出来。

    众人只见帷幕摆动,一名身长七尺,腰带八围,容止颓然的肥硕男子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慌张,脚步不停的走了出来。既没有侍从及时跟上,也没有礼乐适时奏起,就这么贸贸然的闯入众人眼中,格外失礼。若非他头戴青玉冕旒,腰佩双印赤绶,是无比正式的诸侯王服饰,众人谁也不会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田丰与沮授皱起眉头,纠结的相视对望,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临了还是不想接受这一事实。郭图、逄纪等人却接受得快,在他们想来,反正今后做主的仍旧是袁绍,平原王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怕的不是他愚笨,而是聪明。于是众人各有心思,待刘硕站定之后,最后还是极不情愿的、与其对着刘硕,倒不如说是对着那一身华贵的诸侯王冠冕朝服款款下拜:“见过平原王殿下!”

    袁绍犹自站在刘硕身边,轻松自如的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众人拜的是他一样。

    刘硕脸颊的肥肉抖动了两下,圆脸上沁出一层发亮的油汗,他已有许多年未有今天这样激动了,上一次还是他受封平原王的时候,一众封国内臣集体向他朝拜。只是那时候他尚且没有真正领会到权力的滋味,而如今,他站在亡弟刘悝曾经居住的宫宇中,接受了冀州、颍川等等享誉盛名的名士豪强的朝拜,感觉自己好似站在极高的山巅,一颗心砰然作响,连呼吸都不平稳了。

    “快、快……”刘硕回过神来,忙不迭的伸出双手,凭着旧时的记忆,竭力模仿当年他兄长孝桓皇帝接见朝廷使节时所表现的风度。

    他刚想弯腰还礼,肩膀却突然被两只手牢牢抓住了。

    却道是马氏不知何时跟着走了出来,站在刘硕身后,摆足了架子,一边与刘硕接受朝拜,一边用那双狡黠的眼睛盯着袁绍。

    事到如今,还敢把自己当回事。袁绍轻笑一声,脚下只稍往后退了一步,仍未有任何表示。

    马氏气急,正要说上两句,逼袁绍对刘硕行礼,只见田丰等人早已动作麻利的起了身,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弯腰。众目睽睽之下,马氏只好罢手,心里思忖着,反正自己领平原王家事,袁绍如何也绕不过自己去。

    建安三年正月,孝桓皇帝亲弟、平原王刘硕,自称扶汉大将军、领尚书事、承制封拜、镇慰河北,一应仪制皆比同东平宪王刘苍。而后刘硕封拜群臣,以袁绍为冀州牧、领骠骑将军、封汝阴侯,持节督河北军事,麾下文士田丰、郭图等皆封内史、中尉、群卿大夫都官。不仅袁绍的两个儿子也皆封州牧,就连远在袁绍触及不到的南方,也有诸多封赏示好,例如袁术就被拜为‘车骑将军、徐州伯、督东南诸军事’,就连早已与他划清界限的曹操、刘备也都有封赏。

    袁绍拥戴平原王刘硕,公告出来的理由一是刘硕是孝桓皇帝的亲弟弟,更应该继位为君,只是有宦官的从中作梗才落在孝灵皇帝的头上,最后天下果然在孝灵皇帝与宦官的手中崩坏;二是中原丧乱已久,民无共主,急需有宗室贵胄能出来号令天下,重继天命;三是刘硕德行高尚,宽厚博爱,有仁君之相,而长安天子非刘氏血脉,暴虐失道……诸如此类,又列举长安天子登基以来几乎年年灾异,百姓流亡,以至德运更替等语。

    消息一出,河北士民皆哗然不知所言,然而袁绍此时已雄踞三州,兵马雄厚,有实力的豪强尚且不发一言,更遑论那些小家小姓了。袁术受到封拜后,虽然心中不甚乐意居于袁绍之下,但此时他在淮南仍为打开局面,自觉有必要让袁绍站在前面顶一阵压力,故才捏着鼻子接受任命,支持河北王室。

    而不过旬日,朝廷还没有表示什么,曹操、刘备等人便先后斩杀了袁绍来使,公然与袁绍划清界限,政治觉悟毫不糊涂。要知袁绍特意遣派的阴夔等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为使,料想的就是彼等久负盛名,曹操、刘备就算要翻脸也要顾及士族,不至于下死手。这样既能留有余地,又能让朝廷留心曹操等人举止,谁知彼等在这种大是大非的站队问题上,竟连谁的面子都不顾,着实让袁绍暗吃了一惊,心里没来由的发慌。

    然而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便不可能回头,正好此时公孙瓒为了表现自己在河北孤忠孤勇的反抗袁绍,好让朝廷垂怜施救,不顾实力未复,奋然带兵出击,结果被张设疑阵打退,公孙瓒本人更是身受箭创。

    袁绍得到消息后,立即下令调动军需、兵马,扬言要在开春之前,联合阎柔等兵马一举歼灭公孙瓒。

    与此同时,休养生息岁余的青州刺史袁谭先其一步,抢在前面领兵南下,以麴义、高览为将,与吕布放弃前嫌,几度击破臧霸,攻破琅琊!

第四百五十一章 戒火景天

    “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荆楚岁时记】

    建安三年二月初四,春分。

    荆州,襄阳城中。

    正月一过,州牧府依旧人来人往,各色彩带仍挂在枝头上随寒风摆动。富有生机的枝条早已在尚冷的空气中抽出一抹嫩绿,喜鹊在枝头间跳来跃去,睁着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盯看苍头、奴仆扶梯上梁,在屋顶上种植戒火草。

    戒火草又名景天、慎火。叶似马齿苋而大,既能入药,因其名还被传有辟火的功用。每至春分时节,南方荆楚一带的百姓皆用瓦盆盛养,种植于屋上,以辟一年灾火。只是寻常草木,难抵雷击,何况火天生克木,又岂是一个名字就能趋避的?只是这个风俗里还寄予了荆楚百姓对来年雨顺风调、平安顺遂的祝愿,背后的意义远大于几棵草种在屋顶上的作用。

    所以刘表只有在初来荆州时对这种习俗好奇了一阵,随后便坦然接受,每年更是亲自命家仆主持各类荆楚本地习俗。荆州士族、黎庶见刘表一介北方士人不仅没有带着北人的偏见,反而积极主动的接受本地习俗,还写文章称赞,故而对其很是产生了一番好感。对这个单骑而来,儒雅博学,雍容华贵的帝裔、士大夫迅速坐稳荆州,收服民心起到很大作用。

    刘表饮了一杯酒,又低头看了看瓦盆中的戒火草,草叶青青,早从宿根发出,配上朴实的瓦盆,更是别有雅致。苍头捧着的一只大托盘内摆着几只大小一致的瓦盆,里头各生长着几株纤弱的戒火草,这是要种在主人正屋、前堂等几个重要建筑屋顶的,每次都由刘表亲自过目经手才能显得重视。只见刘表伸手往其中一只瓦盆内的草叶尖摸了摸,独将那只瓦盆拿了下来,搁在炭炉边,又点了点头,示意苍头退下。

    娄圭手持酒碗,见到刘表的动作,不经意往那只瓦盆上瞟了一眼,瓦盆中的戒火草并无出奇之处,说柔弱也不算柔弱,可对方偏是担心这棵草会冷到一样,要拿到火边去烤。他心里无意识的转着念头,没有多想,而是又想到一件事,正措辞要怎样开口。

    “子伯前几日刚回来,或许尚未听到一事。”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刘表常居的书房,而是距州牧府中庭甚远的一处敞亭里,一面连廊,周围遍植花木,有数条小径在草木间蛇行而过。刘表轻声说着,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迷人的磁性,配上他风度翩翩、君子如玉的样貌,即使无理的话,也能让人自生三分信服。

    娄圭不知是第几次感慨着,除了当初果断杀伐的魄力、权衡各家的心术,以及本身渊博的学识、高贵的家世之外,对方这出色的外表也很难不让人折服。他又不禁想起了几回到长安见到的大司农刘和、灵台令刘琬等几个刘氏宗亲,无不是仪表堂堂,皇帝更是龙章凤姿,神采动人果然是天潢贵胄。

    他却不知这一切美好的观感,大部分来自于娄圭面对权势时的自我慰藉,权力是最好的补品和配饰,就算皇帝穿着短褐草鞋来见他,娄圭也会觉得皇帝不拘一格。

    娄圭多智善谋,但却思维发散,经常动不动就想到别处去,刘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轻咳一声,又接着言道:“庞德公的侄子,那个叫庞统的,前日里驱车赶往颍川去见了司马德操,有过一争。”

    “喔?”娄圭表示好奇的应了一声:“颍川司马徽为人清雅,善识人物,我听说庞统为人朴钝,少不扬名,此番过往,想必是为了求名吧?”

    “是么?”刘表无所谓的撇了撇嘴,伸手拿起酒碗,在手中晃了晃碗中残酒,看着酒水在碗中变成一道漩涡,笑道:“据说当时司马德操正在树上采桑,庞统从车中出,坐于树下,与其畅谈昼夜,期间颇有争执,却不见司马德操拂袖。”

    娄圭顿时来了兴趣,庞统此人他曾见过一次,其貌不扬,才智驽钝,在众多庞氏子弟并不算非常出色的人物。所以当初也只匆匆一面,过后便忘记了,谁知又被刘表提了起来:“司马公素有清望,为海内所重,寻常士人安能与其畅谈昼夜?此子必有不凡之处。”

    “你说对了,司马德操当时大感惊异,事后称其足以当南州士之冠冕。”刘表的声音清晰,传遍敞亭四周。

    娄圭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顿觉有些不对劲,此时才忽地抬眼看去,正好与刘表冷淡的双眸对视,自己的倒影清楚可见。而刘表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样子,光是看他的笑容,倒像是胸怀坦荡、豁达开朗的名士。娄圭微微吃了一惊,眼睛一下子睁大,仿佛有冰雪从亭子外面吹了进来。

    庞德公是荆州大族出身,刘表治州,几次征辟对方入幕,都遭到拒绝。最后一次更是刘表亲自屈就聘请,结果为对方几句话驳了回来,不仅人没请回来撑门面,反倒助长了对方的不慕名利的清名。

    想起刘表入主荆州后,蒯氏、蔡氏、向氏皆入幕为官。唯独庞氏等家游离在外,要说刘表经此一遭,心里不会忿然不平,是断不可能的。娄圭知道今日刘表单独招他入府的缘由是什么,毕竟他几番出使长安,这回又是刚从长安回来,熟悉朝廷一应人物、动向,近来新野又有徐晃领军不去,刘表势必要找他来问问朝廷的风向。

    而此时正题尚未开始,刘表却牵扯到庞氏的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子去颍川拜会司马徽,与之争论的事情,必定不是无心之举。

    娄圭是个善于多思多想的人,他很快就从这看似不合理的背后找到了合理之处。

    他眼睛一转,忽的透出谨慎的神色来:“庞统为人谦抑,少有人注目,此际前往颍川,或许,是出自庞德公的授意?”

第四百五十二章 合力坚持

    “昔蛛蝥作网,今之人循序。”【新序杂事】

    娄圭一愣,似乎听出了‘辖下’与‘治下’之间细微的区别,他缓缓垂下眼睑,一声不吭。半晌,他复才说道:“庞氏乃荆襄大族,庞德公又与汉南诸名士交好……黄承彦也在其中,使君纵然心中犹疑,也请止于犹疑。”

    黄承彦沔南名士,闲逸散居,是南郡大士蔡讽的女婿、南郡太守蔡瑁的姐夫,与刘表是姻亲,虽是南郡人,却与江夏黄氏有几分联系……江夏黄氏之中,除了如今的黄祖为刘表镇守江夏以外,就数当今的司徒黄琬最负盛名。

    这层层关系之中,一旦涉及到本地盘根错节的豪强人脉网,往往都会让刘表感到苦恼棘手,何况又牵涉到朝廷重臣,更是让他束手无策。

    “黄承彦、庞德公,俱是德高名盛之辈,奈何我几番倾盖结交,都不得所获。”刘表眼神闪烁了几下,略遗憾的说道:“到底是我刘景升贤名不够,骐骥不跃我家门。”

    来了荆州这么多年,刘表虽然凭借个人魅力与才学、声名很快与荆襄士族打成一片,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与拥戴,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牧。论权位,刘表自诩他并不输于故去的益州牧刘焉,反而更胜当初的刘虞一头;论权谋,跟刘焉甫一入益州便拿州内大族开刀的手段比起来,自己分而击之,连敲带打,简直是春风化雨。

    故而刘焉病亡,声名毁于一旦,而他仍能屹立于荆楚,甚至还有足够的资本、还有很多的机会,去选择摆在眼前的任意一条道路,难道单只是运气不同么?

    “庞德公遣一名无有声名的小子去颍川见司马德操,旁人看来是为其求名,我却不以为然。”这个时代常有名士之间互相吹捧、互相拔高名望的情况。庞德公与司马徽早年有过交情,此举在明面上着实像是为庞统积攒名望,然后顺利出仕作打算,但在刘表看来,尤其是庞德公与黄承彦、黄祖以及江夏黄氏的联系,其背后的脉络就很是让他警惕与惊怒了:“颍川也不只司马徽一人,他去颍川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一概不知我不是怪他联系颍川官员,我是在想,我刘景升也是朝廷正式策拜的镇南将军、荆州牧,彼等要携荆州之力报效朝廷,与我共商就是,又何故瞒着我呢?倒使我在天下人眼中别有用心了。”

    孝灵皇帝驾崩后,刘表每每思及天下刘氏宗亲,总会庆幸自己的运气,刘焉费尽心血掌控的益州,死前又亲手将其交还朝廷;刘虞早年在幽州受尽委屈,这两年改到并州才稍稍好解;至于刘岱、刘备这些人,更是不提也罢。

    只是相比之下,彼等的不幸正是自己的幸运,自己没有强横霸道的部将处处顶撞;荆州境内安静,更无盗匪肆虐。而彼等的幸运却又是自己的不幸,由于自己在铲除州内宗贼之后,选择了与州内豪强合作。

    怀柔之策造成了荆州的富庶与安定,每年都有数万户百姓因战乱饥荒南下这两年随着关中、豫州安定,不仅逃难的流民少了很多,反而还要回流的趋势但同时也造成了豪强壮大,逐渐尾大不掉,刘表有时不得不依赖他们才能维持自己的权力。

    娄圭作为南阳人,刚才提起庞德公与黄承彦等人的关系,也是出于好心委婉的示意了刘表,此时他连忙抬起手:“使君万不可这么说!名士之间,常常互有往来,议论朝政,人物臧否,又素来为士人谈资。方今天下纷乱,正是日出之前,黎明未明,彼等有所考虑,也是常情。”

    看到刘表眉头一挑,娄圭又接着说道:“不过,庞德公、黄承彦等人俱为清高淡泊之人,若要出仕,十数年前便可仕位公卿,又何必等到今日?”

    “是我犹豫了。”刘表眼睛望炭炉旁的瓦盆中看了一眼,那嫩绿的草叶在温暖的炭火边似乎更有活力了。他点了点头,语气一转,道:“当初朝廷调徐晃等兵马过境伐袁术,我本不该在粮草一时上推诿拖沓,一时疏忽,却让人议论不绝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是故他们疑我、忌我、甚至做此事避着我,我都不在乎,但我却不肯让他们逼着我做这做那!”

    娄圭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去,眼角余光一瞥,瞧见那瓦盆里的草芽早已被火光映得通红一片。年前因为刘表对徐晃过境的事情心存戒备,处处给其掣肘,对诏令阳奉阴违,最后招致了徐晃反客为主,领南阳太守;前将军朱更是趁着冬雪南下颍川,为徐晃整合南阳守军、驱逐部分官吏助势。

    荆州因为刘表的一次昏招受到了皇帝的降罪,像庞德公、黄承彦这些与刘表早就意见不合的一批士人自然会心思浮动,有所打算了。

    “子伯,刘君郎病逝不过旬月,益州诸郡便重回朝廷治下,这其中除了汉中等战之外,当真是南北军的功劳么?”刘焉在益州制作銮舆,勾结贼寇,心怀不轨等事还是刘表上书揭发的,他也时刻关注着益州的战事,甚至在朝廷讨伐益州的过程中,他还试图派别驾刘阖前往江州,以助战为名分一杯羹。谁知道朝廷兵进神速,益州几乎不加抵抗就降了:“现如今彼等还想故技重施,逼我就范,我即便有这个心,也不能让他们牵着走!”

    “唯、唯。”娄圭心里暗叹一声,知道刘表现在虽无自立之心,但也拗了脾性,不肯跟着庞德公他们走了。所幸刘表看得清局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一边,不然光是荆州内部的分歧,就足以大乱。

    “朱公伟南下不过是虚招,彼等要应付河北袁绍,哪里敢带兵南下寻我的麻烦?”刘表忽然提道:“黄祖几次说要领兵攻豫章,今日就遂了他的意,命他点齐所部兵马过江,去会一会那个吴下孙郎!”

第四百五十三章 豪家争献

    “非霸王之才,乃欲西伯自处,其败无日矣。”【三国志魏书二十三】

    虽然表面上解决了荆州当前的困境,刘表也用另一种方式表明了对朝廷一如既往的顺服,但娄圭离去时仍是有些闷闷不乐的,他好似得到了什么答案,却又似什么也没得到。

    刘表曾对娄圭有恩,娄圭又为刘表征辟,二者君臣义结,娄圭自诩要一心为刘表谋事。可眼下这局面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既改变不了什么、又不能为刘表做什么,这种‘无用’的惭愧感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满腹心事的沿着墙边庑廊匆匆走着,皱眉深思,恍惚间竟连谁与他擦肩而过都不知道。

    敞亭之内,刘表看着眼前空出的坐席怔怔的出神,他拿着铁钎一下一下的戳着发红的炭火,炉子里的温度更大了。

    看着炉中的火光,刘表恍惚记起当初为了拉拢本地豪强大族,第一次亲去招揽庞德公的场景。那时他坐在庞氏建于鱼梁洲的家宅里发问:“公才高德盛,本应济天下。奈何只想着保全自己,却不想着以己之才,保全整个天下呢?”

    那时庞德公坐的端正笔挺,眼眸中光彩动人,捋须笑道:“使君知道鸿鹄巢居于高木,鼋鼍穴住于深渊,朝夕所处。人也是如此,不过各得其所、各得栖宿而已,我一介老朽,天下非我所保,需待有能人为之……”

    “亦非我所保……”刘表喃喃自语道,当时言语之下的机锋在如今仍值得他细细回味,虽说事后庞德公便放弃家财,带着妻儿隐居在鹿门山,以示不复出仕,但刘表心中仍对此事耿耿于怀。

    如今那个只顾保全自己的庞德公正一反常态,主动的谋求对外联系,这让刘表的不得不回想起当初那段对话,对他而言是多么的讽刺。

    这时有一阵环佩声从身后响起,刘表没有回头,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续娶的那名女子以婀娜的身姿款款而来了。

    她总是在男人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出现。

    “郎君在想什么?”蔡夫人两手轻轻抚上刘表的肩膀,在刘表耳边轻语道,温软兰馨的气味吹动了刘表脸侧的鬓发。

    刘表伸出手往肩上拍了拍,抚摸着哪一只细腻白皙的皓腕,缓缓转过脸去。对方也不相让,任由刘表的鼻尖先是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再触碰到冰凉的耳,嗅到对方脖颈间、发丝间幽幽的清香。

    黛眉细扫,眼睫灵动,琼鼻小巧精致,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

    蔡夫人凑近的转过脸来,与刘表对视,尽管对方大她将近三十岁,她仍是一副面对心仪少年郎的羞怯模样:“郎君?”

    “嗯?”刘表气息有些不稳,闪烁着避开了蔡夫人的目光。

    蔡夫人一笑,施施然的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双美目就没离开过对方,她一语道中:“可是在想庞德公的事?”

    刘表嗫嚅着嘴,半晌答道:“多少让人烦心罢了。”

    “这无有什么好忧心的。”蔡夫人轻松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细绢,揩去了刘表鼻尖蹭到的一抹胭脂:“庞德公人老执拗,率性自然,但如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郎君一日是荆州之主,便一日无人能逼迫郎君,他们私下撺掇的,又做得了什么数?”

    刘表不自然的让蔡夫人擦了鼻子,便往后躲过,心想若真由你说的这样简单就好了。他们不仅是让自己没有选择,更是要抢在自己前头,全不顾自己在朝廷眼里是不是心甘情愿的样子。至于自己这个荆州牧,到时势如水火,还容得了自己说不?

    见刘表板着脸不说话,蔡夫人仍是笑着,她将细绢捏在手心,垂放在小腹间,神情愈发温柔了:“郎君且宽心,至少我家是一直与郎君在一处的。”

    “这是你的话?”刘表好奇的盯着对方问道。

    “是蔡氏的话。”

    刘表旋即恍然,这其中多半是庞德公与黄承彦自行为之,没有得到蔡氏的一体赞同。如今既有蔡氏的表态,蒯氏多半也是如此,料算起来,他还有机会变被动为主动。

    若是他无动于衷,庞德公与江夏黄氏私下联系朝廷,待朝廷动手时,会一齐跳出来‘逼宫’,那时即便他有归复朝廷的心思,在别人眼里也会像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会极大的有损声名、影响前途。而庞氏与黄氏则会借此获取投效首功,成为始终不忘朝廷的士人代表几乎要是踩着刘表的肩头步入顶端。

    刘表知道这一切的源头不仅是自己在徐晃借道南阳时,自己表现的犹豫提防令人心不安,更是自己在天下纷乱、稳坐襄阳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野心!

    ‘天下非我所保也。’

    事到如今刘表也只能尝试补救,好在他只是有此心而无此行,在见到刘焉的下场后及时收手。只要他抢在庞氏等人前面,以积极主动的姿态向朝廷示好,弥补前过,有他荆州牧的名义,轻易就能让庞氏与黄氏的打算沦为空谈!

    蔡氏与蒯氏说不定也是抱有这个想法,故才没有跟着庞氏等人剑走偏锋。只不过庞氏也不应当只有这些算计,必会有后续的手段……

    这一思索间,就连刘表也没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的被带到只有投效朝廷这一条路上去了。

    蔡夫人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敞亭外传来阵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着这响动,蔡夫人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她再不逗留,站起来欠身离去。

    刘表很欣慰对方的举止得体,目送对方从另一条路离去后,回头一看,但见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年轻人相貌英武,身材健壮,同时也最为刘表熟识亲近,他拱手行了一礼,先脱口道:“叔父!”

    这是刘表从山阳老家带来的从子刘磐,为人骁勇,爱兵书不爱经书,曾经不为刘表所喜,自从入了荆州以后,刘表许多方面却又开始依赖他,逐渐委以重任,放在军中锻炼。

    “侄儿刚来时遇见娄公,见他神色凝重,唤了几声未应,可是有什么事?”

    “来得正好。”刘表板着脸,没有理会刘磐提出的疑问,顾自说道:“你不是早就嫌在府中带领亲兵腻烦无趣了么?这次正好有一桩大事要托付予你。”

    刘磐脸色一喜,顿时将刚才的好奇抛之脑后,叫道:“叔父有何吩咐?”

    “想让你带一支兵马。”刘表伸手再度拿起铁钎,在炭盆中夹起几块炭火,慢悠悠的说道:“去一趟江陵。”

    那炭火被铁钎夹到瓦盆之上,正对着那棵纤细的戒火草,刘表手劲一松

    只听‘嗤’的一声,传言能辟火的草瞬间化作焦黄。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洲栖隐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夜归鹿门歌】

    日暮时分,江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映照着西方半轮残阳,仿佛有一条鲜红的绸缎在水面上飘荡。

    微冷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湿气,还有船夫们粗犷豪放的歌声,嘹亮的野曲,每只小舟一唱一答,将零散随流的渔家彼此联系。正是收鱼的时候,渡头处处挤满了打鱼归来船只,无数的鱼在舱中跳跃着,闪动着铁青、银白色的腹背。年轻的渔家人裸露着发热的胸膛,光脚踏着江水,挽着小舟搁上沙滩。

    渡头早已聚成了一个草市,相互熟悉的渔家人各自攀比着一天的收获,附近豪富家的下人在此等着拣选最鲜活的江鱼,就连乡里的农人也在草市漫无目的的闲逛着,瞅空折买一尾小鱼回家。

    这条热热闹闹的渡头因为毗邻江上鱼梁洲,故称为渔梁渡。

    中年文士乘着大船,从船舱中看到这幅热闹景象,虽已日暮沉沉,草市逐渐燃起了篝火,俨然未有散去的趋势。

    船抵至洲上,有数名苍头奴仆牵马提灯,在岸边等候多时,为首的却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相貌平凡,个子稍矮,一双眼睛里却似乎闪烁着星光,见到这名文士从容上岸,他向前一步执礼道:“晚辈庞统,见过黄公。”

    “司马德操素有清名,能得与之畅谈,胜读一经。”黄承彦着意看了下对方的双眸,含笑点头:“士元去了一趟颍川,变化颇多。怪道庞公常称你为璞玉钝剑,一旦琢磨,必锋芒暴露。”

    “黄公过誉了。”庞统笑着答道,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并伸手为其指引着一条小路。

    黄承彦随口问道:“庞公安在?”

    “叔父正在园里锄菜,说是要招待黄公。”庞统侧过头去,眼中的光芒立时消失不见,没了眼中的神采,他顿时就像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毫无出奇之处,也难怪世人称其质钝。

    “他倒是好志趣。”黄承彦拊掌一笑,跟着庞统沿路走去,走到一半,他却冷不防回头遥望,只见江对岸篝火闪烁,渔船穿梭适才庞统眼中的光芒竟是从这里倒映而来的。

    鱼梁洲不小,上有树林房屋,还有一畦菜地,一个老农佝偻着腰,在地里掐着菜,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轻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拿着火把,腰间还佩着一柄长剑。

    黑灯瞎火的,点着灯老人也看不太清楚,只见他只手掐着一根根部粗大的菜,正要用小锄头弄出来,黄承彦适时赶到了:“这棵菜老了,不好吃。”

    “你懂什么农事?”老者正是庞德公,他嗤之以鼻,像是赌气一般,头也不抬的将那棵菜拔了出来。在烛光的照耀下,那棵菜茎白叶绿,煞是鲜嫩:“早春的菜,没有老的,更没有晚摘的说法!”

    庞统在一旁垂手而立,静静地听着两个相识已久的老人说话,连上前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那名跟随在庞德公身边持火的年轻人看了庞统一眼,见对方无动于衷,自己也装成一根木头。

    “好,我不懂,你懂。”黄承彦被这个固执的老人气笑了,他家传驳杂,除正统经术以外,巫医百工之书亦有习传。如今被人鄙视不懂农事,他除了好笑以外,实在是不想与对方计较。

    庞德公哼了一声,将那棵菜丢到年轻人胳膊挎着的篮子里,手也不擦的就往黄承彦青色的衣袍上抓去。他紧抓着黄承彦的胳膊,作出老友相逢时热情的样子,黄承彦表情一紧,身体僵硬的任由他领着自己往屋子里走去。

    年轻人挎着一篮子菜,腰杆笔直的跟在后头,庞统见状忙小步跟了过去,两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庞统目光瞅了瞅那年轻人腰间的剑,小声嘟囔道:“你真是时刻不忘这柄剑。”

    “忘不得,这是故人的剑。”

    庞统露出不符合他样貌气质的狡黠,瘪了瘪嘴。

    “刘使君前日里遣派中郎将韩与使君从子刘虎领兵五千,赶赴江夏为黄祖前锋,不日将进讨柴桑。”轩窗之下,两人分席对坐,各自的桌案上摆放着丰富的酒食。奴仆都已遣退,室内只有庞统与那名佩剑的年轻人陪坐。黄承彦没有理会庞德公前后摘下的菜,径直用筷箸夹了块鱼肉。

    庞德公不满的用筷子敲了敲桌,像是在教训晚辈:“君子食不言。”

    黄承彦毫无惭色,向对方坦然的示意了自己的衣袖,上面印着几根黑漆漆的指印。

    庞德公不作声了,他们两人认识多年,私底下早已不拘礼法,言笑随性,颇有些道家自然的意味。此刻他也夹了块鱼肉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口中忽然纳闷说道:“怎么是刘虎?刘磐呢?”

    刘表从山阳带来的亲族晚辈中,只有两个可堪一用,除了骁勇有名的刘磐,另一个侄子刘虎却默默无闻,稍有逊色。若论在刘表眼中的重视,终究还是刘磐为先。

    “刘磐去了江陵看舟师。”黄承彦说道:“我也奇怪,刘景升既已改了心思,向朝廷示好。此番东下扬州,不派刘磐,反而说不过去。”

    “江东孙策,岂是易与之辈?”庞德公轻飘飘看了一眼安静吃菜的庞统,复又说道:“使君或许只是做做样子,没成想却走了一步好棋。若黄祖与孙策死斗不休,颍川人或许就要笑了。”

    “彼等何故这么大费心思?”黄承彦虽懵懵懂懂的知道一些事故,仍不明所以。

    “庙堂之上,肉食者的心思可比我等深多了,彼等自有彼等的谋算。”庞德公略叹了口气,这些还都是他靠着庞统的猜测、进行无中生有般的判断,究竟在背后有什么用意,就连司马徽都不知道。

    这些事情非黄承彦所擅长,他转而问道:“那刘磐去江陵?”

    “应该是长沙的事吧,事情即便再隐蔽,荆州也就这么大,相处这么多年,猜也该猜到了。”庞德公无所谓的说道,他点了点还没动过的青菜,道:“天下刘氏宗亲,能站到这个位置的,又能差到哪里去?益州刘君郎不也如是?”

    庞统安静的听着两人说话,偶尔举起一杯酒,跟对面的年轻人祝酒共饮。

第四百五十五章 诠福释祸

    “夫举事而不本于义,未有不败者也。”————————【三国志·桓阶传】

    夜深,黄承彦食光了鱼,那盘青菜也仍旧是原样摆着。看着自己亲手摘的菜还没有被对方动一筷,庞德公不高兴了,点了点那盘菜,道:“不好吃?”

    “我好吃江鱼。”黄承彦面不改色的说道,眼皮也不动一下。

    庞德公显然不信,轻声说道:“以前吃莼羹时,不加盐豉你也要与我争。”

    黄承彦没有理他,反而又从夹了块别的菜,就是不动那盘青菜。庞德公皱了皱眉,扭头看向酒足饭饱的庞统二人,问道:“你二人也不食?”

    庞统有些无奈的看了庞德公一眼,其实他与另一人都吃过了,只是尚有剩余,却偏被固执的庞德公留意了。他有些无辜的看了眼自己身前的餐具,又抬眼看了看庞德公等众人,话也不多说,浑似个朴实的年轻人。

    “元直,你呢?”黄承彦暗赞一声,转而问向与庞统对坐的年轻人。

    “是有些老。”被称作‘元直’的年轻人直言不讳的说道。

    庞德公顿时一噎,黄承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立时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庞公,你在此躬耕垦园,到底是心不在焉,全当一时之趣罢了。”

    “达则兼善天下。”庞德公忽然喟叹一声,道:“非我不愿,是势难为。刘景升内忌,他几番邀我皆非诚心,我几次拒绝也已得罪了他。这次为了你我两家之好,通力谋事,必会使其不满,我若再不‘独善其身’,又能如何?”

    庞德公不比蔡瑁、蒯良、蒯越等豪族人士,彼等虽各有才干、资财,能为刘表所用,但都比不上庞德公在荆州德望昭著。刘表几次拉拢庞德公仅仅出于借其名气稳固地位,却又时刻防备着对方会喧宾夺主,盖过自己的风头去,这种既忌惮又亲近的态度,让两人表面上‘配合’几次后便各行其是。

    黄承彦自然明白刘表这种复杂的心理,只是既然避了,就该避个彻底,如今说是‘避’,却还在私底下另行谋事,怎能不让刘表气恼?幸而对双方来说此刻都为时已晚,有时机会把握得晚了,偏偏还是一件幸事:“荆州就如这菜,看似新鲜味美,可它摘得晚了,就不好吃了。当年董卓擅专,天下纷乱,刘景升入主荆州,未尝没有光武皇帝抚河北的意思。只是这几年来,形势陡变,朝廷强大,他再有什么心思、打算,也都晚了。”

    “我从前就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庞德公哂笑道:“当初自己不愿出头,非将刘焉推出去试探朝廷,益州归复,又仍不死心,大肆收容了不少雒阳宫中匠人……这回在新野还敢算计徐晃。若非我等出面,与司徒黄公、颍川诸人联系,朝廷将如何看我荆州士人?刘景升还会甘心不再妄想非分之事?”

    “诶。”黄承彦稍叹了一口气,对他们的恩怨纠纷了解越多就越有感慨,此时他既已知道原委,又明白嫌隙已生,化解艰难,故而不再接着往下说,而是扭头看向次席二人,问道:“如今刘磐未奉命前往江夏,反领兵至于江陵,投蔡德圭帐下,意在长沙,尔等可有什么想说的?”

    长沙太守张羡,南阳张氏出身,前后做过零陵、桂阳长,深得江湘等地人心。由于其性格倔强不顺,常与刘表意见不合,自入长沙以来,以其个人声望,荆南四郡皆以其马首是瞻,隐然与江北分庭抗礼。

    作为荆州一大地方势力,张羡一直是庞氏密切关注的对象,这一回庞德公已说动长沙临湘人桓阶劝服张羡,与张羡合谋,预备在朝廷大兵东征的时候,携荆南四郡起兵,威逼刘表反正。届时不仅是荆南四郡,还有江夏太守黄祖也会参与其中,如今南阳大部已为徐晃所得,立场隐晦的襄樊豪强也会顺势响应。刘表光靠南郡一地,除了束手就擒,更无别的路可选。

    事情本来进行隐秘,奈何张羡昔年因为与刘表互生嫌隙、又联合荆南四郡太守,早已被刘表所忌,一有风吹草动,刘表第一个想的就是张羡。这回派遣最得力、亲近的侄子刘磐赶赴江陵,目的就在于此。

    “小子以为,刘使君不单是为了防备不虞,更有先发制人的意思。”见庞统笑着没有说话,与其对坐的年轻人倒是先开口了,此人正是徐庶,字元直,颍川寒家子弟,早年因避乱逃至荆州,机缘巧合之下,与庞德公相善。

    庞德公膝下尚有一子,在这种场合下,本该是由他与庞统给贵客黄承彦作陪,可庞德公偏偏带上了徐庶,可见其在庞德公心中的位置重要。

    黄承彦素知此子不凡,也常因庞德公的缘故高看其一眼,凝神沉思道:“元直是说,黄祖伐柴桑,只是虚应了事,刘景升真想做的,其实是要收服荆南?”

    “黄公睿鉴。”徐庶皮肤黝黑,五官坚毅,双目有神。由于捡起书本才没几年,浑身上下看起来仍像个江湖上剑客,而不像是个文士。没有许多文士常见的拐弯抹角的通病,他说话也就更直截了当:“无论是要解决后顾之忧,还是要宣示州牧威权,荆南都不得不伐。与其相比,柴桑等地便不足道之了。”

    其实荆州七郡,看似幅员广大,其实各自有什么底细,双方大抵都心里清楚。刘表一方面是出于对张羡早有戒备,一方面也的确是庞德公等人的举止让他有所警惕,两相联想,很容易就能把视线投向长沙。

    “我等本意是想让黄祖在明,张羡在暗,没想到刘景升高招,此举既不使黄祖得势,又能解荆南之势。”黄承彦脸色有所动容,轻叹道:“真没想到只通儒术的他,还会有这等智谋,到底是我等小看了。”

    “这未必是他的本意。”庞德公冷然道,他自诩是很了解刘表的人,是故宁肯相信是刘表误打误撞,也不肯相信是对方棋高一着。

    说到这里,庞德公一时也没有注意,眼下正是早春,不宜出兵,张羡也没有做好开战准备。一旦让刘表得手,荆州以后究竟是否归顺朝廷,都由不得他们领头做主了。

    “其实,要破此计,也并不难为。”在关键时候,庞统忽然慢悠悠的插了一句嘴:“只要让刘使君投鼠忌器就好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乍暖还寒

    “蒙惠者虽知其然,而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建宁府建阳县长滩社仓记】

    春寒料峭,关中冰雪初融,僵硬的土地被耕牛以坚定的步伐一寸寸的犁起,深厚的土地上,农人播撒着秋收的种子。

    这是建安三年的三月二十,万物复苏,农事正忙,东风尚未拂遍此地,一阵倒春寒却悄然在近期侵袭了三辅。

    按正常的农时来说,倒春寒应在二月末至三月初,如今已是三月末,却陡然又来北风。让才换上青衣春衫的人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着实病倒了好一批人。皇帝担心这个流感会大范围传播,出现疾疫,近日里常催使太医署与太医院选派人手,又征集民间良医,出巡三辅各地防疫治疾,研究病案。

    本来一次小规模的流感,因为皇帝的慎而重之,而小事变大,以太医吉丕为首的一批人更是亲自走访闾巷,不但有效缓解流感,更让黎庶得到了便利。

    然而皇帝的目的却不止于此,东汉末年天下十室九空,除了战乱与灾祸以后,几乎无法遏制的疾疫也是导致人口锐减的重要因素。他有意让太医们通过这个机会积累防疫的经验,互相交流、研究病理病案,好为以后全国性的防疫打好基础。

    只是这个时代知识交流闭塞,医术又更为晦涩难懂,常为豪强士家传继的典籍,寻常小民连见一眼都尚且困难。如今还要太医们不要敝帚自珍,敞开了交流,谈何容易?

    奈何皇帝重视,承明殿录尚书事的诸位大臣自然要为君分忧。

    故才有了太医令脂习、太医院正华佗二人同时传进承明殿偏殿,并排跪坐在一起,犹如审讯对质一般的场景了。

    只见太尉、录尚书事董承坐在正中,尚书令吴硕、太尉长史董凤散坐一旁,俨分高下。这样的阵仗虽然不甚隆重,但对于六百石的太医令来说,已足够让人如临大敌了,面对着治国理政的宰辅大臣,脂习与华佗不敢怠慢,一一稽首行礼,然后默然低眉,静候问话。

    董承素来瞧不起地位微末之人,他轻轻哼了一声,手上握着一块玉珏慢条斯理的把玩了两下,这才看着身旁的董凤说道:“子产,你来说吧!”

    于是董凤点了点头,转脸对脂习等人用冷漠的语气说道:“脂令、华院正!董公奉国家之命,有话要问,尔等不得怠慢,不得诓瞒!”

    “唯唯!”脂习口里答应着,心里不住的打鼓,怕就怕这一遭,别的倒还有情面可讲、能说几句好话,奈何皇帝委派的偏偏是董承!

    脂习与华佗二人面露难色,好似有千钧重器悬在头上,一引即发,可董凤要问的话,只有轻飘飘的一句:

    “此次寒疾,陛下诏众医访历闾阎,共论防治疾疫之法,总结专举,合撰病案、药方,贡呈御览。诏书彰然,何以尔等屡推诿贻误,一无所出?脂令,你是太医令,司掌诸医,陛下过问,你得有个说法!”

    脂习原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但没想到会有‘你得有个说法’这句话!听这口气倒像是诸位太医不肯将家传拿出来分享交流,敝帚自珍,是他在从中作梗似得。

    本来这件事就十分难做,若是态度坚决,不仅将会妨害太医们的利益,遭人忌恨,自家的医术也会外流。可若是态度暧昧,太医们的利益确实保障了,但皇帝这关又过不了了。

    脂习自己考虑了一下,反正皇帝责怪已成事实,万一还要深究责任,自己就得先有个应付的说辞!这样想着,他不自觉有了底气:“承答问,所谓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肺腑,幽微玄奥,变化万端,若非才高识妙之人,岂能探其至理?医术分综有别,眼下太医虽多,医术仰凭家学,专攻伤寒者少,对寒疾虽不至于束手,却实在是难有见地……”

    “且打住!”一声洪亮的冀州口音突然喝止了脂习正欲滔滔不绝的话,董承把玉珏往股肱上一放,自觉抓住了脂习话里的漏洞:“医者治得了病,却又不知如何治的病,天底下还有这个道理?”

    脂习看他倨傲自满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譬如将士善战,未必能述兵法要义;匠人冶铁,岂知铁何故从石中来?董公若是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苛问医者?”

    董承碰了个钉子,有些下不来台,面色十分难看,兴师问罪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愤愤的说道:“你好一张利嘴!”

    脂习倒是坦然的一拱手:“在下不敢。”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下场如何,一个六百石的属令与朝廷重臣公然抬杠,传出去都是让人笑话、双方都颜面无光的事。

    为此,善于做人的尚书令吴硕赶紧抢白道:“这些闲话,何必赘言!脂公。”他用了一个尊重的称呼,试图缓和道:“天子忧虑黎庶,诏诸太医合撰病案,推而广之,于国、于民、于己,皆是一桩好事!可如今太医署良久没个动静,天子时刻记挂着,我等身为臣子,焉能不问个所以然?脂公深谙道义,还请教我。”

    脂习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拖得越久,皇帝心中的成见就会越大,他是京兆人士,往日与马日磾、士孙瑞等关西人亲近,如今马日磾等人接连罢黜,关西一系在朝中日渐式微,自己这个位置又实在紧要。平日里多亏他谨小慎微,没犯什么大错,如今出了这一岔子,谁还能伸手保住他不成?

    只是太医署迟迟未商病理的原因众人皆知,却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脂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坚持道:“非我有意怠慢,此事实在难为,今春寒疾,只是寻常症候,前人汤药便可治之,本就无需……如今更要精研病理、病案……太医署上下着实无措。”

    脂习的话隐隐有些犯忌,但他处处推脱诉苦的话实在刺耳,董承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

    这时董凤又开了口:“你的意思,却是朝廷不懂医理,多此一举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轻率难知

    “踈浅者窃其华而忘修己之实,质鲁者守其意而不求致用之全。”————————【习庵说】

    光顾着逞口舌的脂习陡然被问住了,身子僵在哪里,表情变幻莫名。于是一旁的华佗,既是为了解他的围,也是为了直抒己见,向前膝行了一步,越次陈言:“董公睿鉴,脂令绝无此意。依下官浅见,陛下明诏所求,无非病案、病理而已,寒症古来有之,前人却少有精研高论。此时要求良法,还得从此刻去寻。”

    华佗虽才从关东来长安不久,但善于结交权贵、喜欢揣摩贵人心理,又医术高明,往往能药到病除。如今虽是太医院正,每日忙于整理病案,教导医生,但只要达官贵人有所请,必拨冗往见。所以久而久之,熟识的公卿大臣都愿意与他亲近。

    “元化。”董承扬了扬手,虽不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多少道理,但为了给脂习心里造成落差,他故意抬举道:“你说说你的见地。”

    “脂令家传渊深,医术精妙。”华佗八面玲珑的捧了一句,然后说起自己的‘浅见’:“陛下既要病案,原当由太医署诸太医会同商议,何故又添上太医院学生?彼等入学不久,学艺未精,谈何共商脉案?”

    这一番话确乎另辟蹊径,好似解释了皇帝命乳臭未干的医学生与才识渊博的太医们一同研究脉案的理由。董承、吴硕等人相视目语,眼神中流露嘉许,就连脂习也微微诧异的看向华佗。

    皇帝要的只是这次防治寒症的脉案,作为以后防疫的一个参考资料。若按华佗的解释,大可不必强逼太医们将家传倾囊托出,只需要让那些医学生在防疫过程中总结出一篇合格的脉案,再命太医稍加以指点润色就可以了——毕竟皇帝也不可能精通医家脉案。

    “善!”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董承也不用去逼那些执拗的清高太医们,毕竟医者能活人性命,谁都会有灾病,他也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于是董承用那根黝黑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华佗,说道:“元化可以为尚书郎承旨矣!”

    由于皇帝有时会绕开承明殿,径直下口谕、或是随手写几行字给尚书台,命其拟诏。圣意精微,尚书郎常常要百般琢磨,才能领会皇帝的意思,写出皇帝想要的诏书。所以董承夸赞华佗,是说对方揣摩圣心的能力。

    华佗功名心极重,本就不愿只屈居于区区六百石的太医院正的位置上,董承的夸赞正中其下怀,他不由喜笑颜开。

    董承也不是白白夸赞,他也有事请托:“既如此,月底的时候就该合集众议,呈上脉案。若是做好了,我送你一条青绶!”

    银印青绶只有秩比二千石的官员方可佩戴,拥有银印青绶,等若是完成了从中下层官吏往高层官吏的艰难跨越,意义非比寻常。

    华佗更不敢不尽心了,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皇帝的精明他是见识过的,光凭一些医学生的浅见陋识所写的脉案,根本难以糊弄皇帝。幸而皇帝在此之前对自己耳提面命,给过不少启迪,做出来也颇有成效,只要将皇帝的思路为主要篇幅,自己再亲自修改。即便最后比不了所有太医们博采众长的效果,但好歹能满足皇帝的期待了。

    想到这里,华佗心里一动,忽然又有了个主意:“谢太尉栽培,下官只是勤劳王事而已。”

    他顺手谢过,复而言道:“太医院诸生虽勤而好学,但学时尚短,许多医理尚不熟稔。而且,如今三辅民户数十万,但凭太医署、太医院诸人亲访防疫治疾,也难济全部。如今既秉承天子之诏,不妨再征民间医者。彼等医者虽未为太医,但常年诊治,手法娴熟,经历丰富,足以纾解困局,寒疾去后,彼等亦可入太医署、太医院为官,或得嘉赏。”

    吴硕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是将主意打到了民间医者的头上,要想为官、当太医,不但得参与治疾,还得拿自己肚子里的存货出来分享,写入到脉案中去。这样一来,脉案的说服力就更强了,他点了点头,强调道:“如若果真尽力,且无私奉事,我等请天子诏拜,孰为不可?”

    “事情告结,只待时日,天子不期驾临,明公可还有别的吩咐?”董凤扭头问道。

    “没别的话了,你只管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就是了。”董承对华佗轻声说道,而后端起茶碗,在口中含了半口今春刚炒制的新茶,仔细吞咽了半天,这才蹙着眉说道:“脂元升,谨于言而慎于行,这是圣贤的话,你可得牢记了!”

    “唯!”脂习面沉如水,重重的应答一声,与华佗并肩心理后,缓缓退下了。

    待出了偏殿,华佗轻松的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肩头万钧重担。他仰看着天,又扭头对一言不发的脂习说道:“我前日问过灵台,这次春寒乍起,但延续不了多久,待四月里东南风至,地气上升,阳气充盈,则寒症不治自愈。就说如今,三辅也只有数百病患,治其不难,只是这往年疾疫大盛,死伤无数,国家与诸公是听多见多,故而提防慎重罢了。”

    “脂令,你以为呢?”华佗说了一通自己的见解,发觉脂习仍不做声,故而问道。

    正在默默下殿阶走路的脂习一步踏在广场的石板上,听了华佗在身后追问,他这才悠然说道:“元化医术精妙,我自无补缺之处。只是……我好言提醒一句,虽然我也不甚明了……但国家这回要的,恐不单是一卷脉案那么简单。”

    华佗一愣,随即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他虽是关东人,但并未被朝中关东士人的圈子所接纳,而且又因为职位的缘故,关东士人大都不敢与其过于亲近,有些私事更不会与其相商了。

    而脂习却不同,他出身京兆大家,既与马日磾、士孙瑞等关中名士交好,近来又与关东士人孔融关系亲密。要说知道什么,他必定比自己知道的多,也正因为站的比他高,所以才会如这般想得比他深!

    华佗缺的正是这个,他急忙赶上脂习,追问道:“脂令,脂令!可有教我?”

    “元化是太医院正,理应是你教人,我何有教你?”脂习轻轻一笑,不复多言。

第四百五十八章 蝼蚁自投

    “务光自投於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哀时命】

    承明殿内的一场议论很快落下了帷幕,当脂习与华佗二人各自做好打算,返回衙署后,不到七天的时间里,很快就此次倒春寒引发的寒症合作撰写了一份脉案。

    董承是当初大包大揽、极力保荐才得来总司此事的权力,试图展现自己治民的能力,谁知居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好在有华佗的投机取巧,事情还算是可以糊弄过去。然而他多少留了几分小心,当他拿到这份脉案时并没有立即呈交皇帝表功,而是先寻人验看里头究竟有多少水分与干货。

    能够验看脉案病理的人物要么是医家大手,要么是家传渊博、自身饶有天赋,有所涉猎。

    董承麾下诸人如尚书令吴硕、京兆尹胡邈、长史董凤,论才智心计,勉强算是各有所长,可论及家世与才学,就都半斤八两了。而董承又不愿去另外寻医者——这还是善于做人的吴硕开口劝阻他的,以免传入脂习、华佗等人的耳中,无端开罪了一帮太医。

    最后还是长史董凤善于交际,心思也足够活络,很快就为其寻来了一名士族大家出身的人物,对方少年老成,很小就以才学著称于世,又好古文、鸟篆、隶草、风象,兴趣广泛,无所不善。

    “伯觎。”对待这样一个大族子弟,哪怕势力不比从前,董承也收了几分倨傲的神色,多了一点客气:“我听说你这些年在河东将家财散尽给乡里族人,潜心读书,不知如今可有所成?”

    站在董承身前这位鬓染风霜的中年男子,正是曾经的黄门侍郎、河东卫氏出身的卫觊。

    “如今世道由乱而定,海内不日重归朝廷治下,正大丈夫建功之时。觊年近不惑,而无一职在身,实在有愧于祖宗。”卫觊长身而立,尽显世家子弟从容矜贵的气势,仿佛三四年前河东的那场惨烈的清洗与生死存亡的危机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智。

    “古人有‘达则兼善天下’、又有‘良禽择木而栖’等语,伯觎本有高才盛名,合该与董公一同兴复汉室,长治天下。若仅是居于茅庐,徒有清名则已,又与天下万民何益?”董凤笑吟吟的奉承着二人,连忙拉着矜持的卫觊上前几步。

    当初皇帝借由河东卫固、范先谋逆作乱,株连与其有牵扯的众多豪强,几乎将河东豪强扫荡一空,只留下亲近皇帝的裴氏、毌丘氏、祝氏等寥寥数家。卫觊由于与叛将卫固的亲属关系,本该受到株连问罪,但由于卫觊提前悬崖勒马,向皇帝透露消息,又有马日磾、蔡邕等一众与其有过利害关系的大臣为其求情,这才让皇帝只将其废为庶人了事。

    河东卫氏虽然从这场清洗中脱身,洗清嫌疑,但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不单是卫觊选择隐姓埋名,主动散尽家财,而且还将卫氏珍藏的典籍当做赎罪,一概进献给了当时下诏‘求献’古籍的皇帝。

    元气大伤之后,卫氏宗族在河东的声势一落千丈,族中再无撑得起门面的人物。幸而还有裴氏念着旧情,多有照料,卫觊也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将献出的珍贵典籍花了三四年的时间大半默出,这才勉强让卫氏有了东山再起的曙光。

    只是光有经书还不够,在这个时代虽然经书所蕴含的‘知识’是让人比积累财富还能轻松跨越阶层的存在,但它往往需要十数年的光阴,几代人的积累培养。

    卫觊是个有抱负、有远望的人,肩头又背负着兴复宗族的沉甸甸的责任,自然不肯选择这种见效慢、耗时长的道路。所以他将记忆里的家传典籍默写得差不多之后,方才选择走出家门,放弃以往的自持身份、坐等公府征辟的公车上门的矜持,主动选择门庭依附。

    他想着,以他的能力与才智、再加上河东卫氏的声名,应当不会有什么人会拒绝他。谁知星移斗转、事移俗易,先是关西士人的领头人马日磾、士孙瑞先后黜免;再是弘农杨氏韬光养晦,虽然家中多人身居要职,除了侍中杨琦亦然耿介以外,其余都谨小慎微、不肯出头;至若黄琬、赵温等人,既非关西一系,又与他无甚交情,自己更是有过污点的人物,彼等哪里会对自己多看一眼。

    就连自己亡弟曾经的妻家,大儒蔡邕,此时也对自己疏远了关系。毕竟当年彼等帮过自己一次已属仁至义尽,再帮一次就说不过去了。

    卫觊明白当初自己身陷囹圄,马日磾、蔡邕、裴氏,就连董承都急着搭救他,不是为了什么河东卫氏的名声、也不是对他高看一眼,纯粹是担心皇帝会借机发作,牵连到他们的头上。如今没了这样的顾虑,朝中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彼等的态度自然会变得冷淡。

    所以卫觊思前想后,才最终答应董凤的相邀,打算走当朝外戚、太尉董承的门路。

    “想起来当年河东归复,我还曾招徕过伯觎与毌丘子兴。”董承随口将家世不显的毌丘兴与卫觊并列,自然引起了卫觊的一阵皱眉,但卫觊此时养性十足,并未作出多余的举动,只任董承说道:“可惜国家识才,快人一步,先征尔等为黄门侍郎,致使错过幕府,诚然可叹呐。”

    其实当初卫觊曾对董承的招徕动过心思,只是当时他眼界高,不肯攀附外戚,只是过府叙谈了几次,给足了面子。岂知董承对此好似一直耿耿于怀、遗憾不已,这却是让卫觊动容了。

    “董公鉴赏,在下感佩于心。”卫觊与对方客套几句后,董凤适时的将事情引到正题,拿出了太医令脂习与太医院正华佗一同交上的脉案。卫觊熟识医理,这也是董凤请他来的由头,只见他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后,眼中流露出不少异彩,点头道:“这脉案虽在汤药、医理等处稍显稚嫩、略有不足,但似有医家修正,倒也无碍……尤其是其中近半笔墨所谈及的防疫之法,譬如隔离、深埋等,大有可为之处,看其上所述,似已着手施行,得到成效?”

    董承与董凤二人对视一眼,俱为满意,防疫之法是皇帝提出来的,自然要大书特书,迎合帝心。有了卫觊的中肯评价,再加上太医署与太医院这些日子在三辅各地奔走救治的功劳苦劳,这份脉案足够向皇帝交差了。

    于是心中一块巨石落下,董凤便开始为董承提起另一件事:“卫君不知,太尉职权更易之后,如今董公府中正缺一名屯曹掾,不知足下可有此意?”

    “职虽末小,却总管天下军屯等务,位置重要。如今正是朝廷用兵之时,还望卫君莫要轻忽。”董承收起了客套的笑容,正襟危坐于其上,倒真有种慑人的威势。

第四百五十九章 时否俗薄

    “务进者趋前而不顺后,荣贵者矜己而不待人。”————————【崇厚论】

    “刘琬将灵台所藏往年籍册加以归纳,证出自桓、灵以降,天气便疏于时令,变幻难测。依往年的光景,只要不到五月,都得当心,荀君平日得注意身子,早春时节,多穿件衣服总没有错。”温室殿内,皇帝斜靠榻上,身上除了一套燕居常服以外,还罩着件深色大氅。

    特意搭配的深色服饰衬得他愈加成熟,白皙俊朗的脸庞,唇上稀疏长着一丛青茬,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协调感。他手上拿着一卷书,轻轻磨蹭着粗硬的胡茬,仿佛这种被擦动的触感能有效止住某种悸动。

    一只小茶壶搁在炭盆边上,正微微的从壶嘴中往外冒着热汽。

    “臣微薄之躯,谨谢陛下厚爱。”荀攸双目平淡似水,语气平静的回应着。

    皇帝对待臣子,真可谓是务求君臣一体同心——至少是表面上的——无论是正式的场合还是私下的诏对,皇帝永远都会对人进行无微不至的关切,不单是日常的几句殷殷叮嘱、暖人心脾,还是每逢时节或冷暖交替,皆有赏赐。

    就好比上个月,皇帝还诏使太医令脂习以下诸太医赴公卿勋戚府上问疾检视。这时代许多人都没有定时体检的习惯,当太医奉诏到府上的时候,不少大臣心中还惊疑了一阵,甚至觉得多此一举。直到望闻问切过后,身体康健无病的得了心安,身体积劳有隐疾的得到及时诊治。

    体检之事,尤其让那些及时查出身体隐疾、并着手治疗的臣子在后怕之余,无不感念皇帝施恩救命之德——如果不是皇帝派太医体检,谁知这些隐疾会不会在哪一天暴露出来成为致人死地?

    皇帝对臣子的关切不分畛域、亲疏、派系,真真做到博爱众人,无论是出于笼络人心的需要,还是纯粹的仁厚宽爱,都让荀攸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对方独特的魅力。这就是为什么皇帝治下严整,有时手段甚至是狠辣无情,但荀攸却总能在凛凛寒冰之中发现藏在深处的那抹温暖的缘故。

    正是这复杂的人性让荀攸爱恨交织,总以为看透了皇帝这个人,可越接触,越能发掘出新的东西。

    “你性情最是稳重,明白寒气难御,我也不过多嘱咐你一句罢了。”皇帝往茶壶壶嘴袅袅的白烟看了一眼,随口说道:“那些年轻气盛的就未必晓得利害了,我记得上回潘勖上奏,称有不少太学生自诩风度,好着单衣轻袍行于风中,只以烫酒自温。结果这一回倒了不少,潘勖已将彼等安居至僻静处……虽无大碍,但说来也着实可笑。”

    这个事情荀攸有所耳闻,那些自诩风度的太学生大都是高门子弟,因看不起太学统一发放给贫寒学子的棉衣,觉得那棉衣粗笨厚重,不仅行动不便、而且穿起来极不雅观。于是不知从何时兴起了锦衣纱袍的攀比之风,似乎想借此突出双方品位、家世的差距,没想到一场倒春寒就让这场闹剧滑稽落幕。

    荀攸知道皇帝对这件事大有意见,他也隐然听闻近来太学仆射潘勖与太学祭酒杨懿关于士子服饰的考证之论。对于太学内部一向存在的矛盾,荀攸常保持不管不问的态度,此时他也轻轻将话题给带了过去:“三辅因春寒害病者不少,非只有太学一处。如今幸有陛下殊恩,肯准诸太医亲访闾里、诊疾问脉,救人无数,陛下爱民之仁可谓播于关中矣。”

    说着,他眼睛往桌案上摆着的一份尚未翻开的脉案看了一眼,轻声说道:“今有太医署、太医院等官奉诏,治疾之时,各取所长,合力并写治寒症之术。想必今后再遇寒疾,朝廷也不至束手而不知何以施为了。”

    “是么?”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气,他丢下手头上的书,极其应付式的倾身拿起脂习、华佗二人合写的脉案,大致翻阅了几眼,神情愈加不耐:“华佗做了六百石的官,担负教导之责,医术不见精进,施弄智计的功夫倒是见长。”

    荀攸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子低下了头。

    “这里头着重写了如何防疫、如何隔离、如何深埋病死之人、烧毁病患衣物、医者应如何如何等语……全是我说给他的话。”皇帝没好气的将脉案一合,随手一抛,像是往半空放了一只鸽子似得,亏得那脉案纸薄文轻,这才险些没丢到炭盆里去:“可我问他的话呢?疾疫何以流传甚广?该如何彻底防治?还有诏书里明言,务念苍生艰难,要诸太医摈弃门户之见,合力议论治症之法……他哪一点做到了?”

    华佗医术了得,就是名利心太重,常对仕途有非分之想,偏又没有相应的能力。荀攸本将其当做偶来一用的角色,如今却是让人失望。

    “若细论之,彼等也是无计可施。”荀攸斟酌着词句,尽量不显得是在为华佗等人开脱:“太医令脂习谨慎安分,亲善有加,医术不比儒经流传甚广,常凭家传口诵。此乃彼等立家立身之物,家有珠玉,常人尚且难舍,何况彼等?”

    编撰脉案本来是脂习的责任,华佗只是从中辅佐,荀攸有意提出脂习,好让皇帝在真正气恼之前分清主次。

    “华佗在太医院教导医术,也确是上心。”皇帝话锋一转,又道:“但近来作为,颇失我望。此事太医尚且藏私不授,安知太医院是如何施教的?敝帚自珍,误人误国!”

    学术只有互相交流,才有机会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各自秉持私心抱着不松口,只会让一个学术领域越走越窄。在知识尚未普及的时代,皇帝要想促进思想、技术的发展,打破学术桎梏迫在眉睫。只是他还不敢贸然冲儒家经术下手——奉诏收集古籍经典的侍中崔烈早已用不甚理想的成效明确告诉了皇帝,这条路仍是曲折漫长。

    所以皇帝便将视线落在大多数人眼中属于‘奇技’的医学领域,让脂习等人编撰防治伤寒医书,不单是为了以后防治类似疾病打下理论基础,更是为了促进医学知识与技术的大融合、大发展铺开道路。

    可惜现在连这一道门槛都暂时迈不过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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