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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六章 利欲熏心

    “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神摇,精魂已失。”————————【金瓶梅词话】

    面对胡邈的疑问,董承的脸色表现得有些不自然,女儿为他的子嗣着想,几次探听,最后求得已婚妇人易生育的传闻。董承膝下无子,在这些年已然成为他心头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情,但这件事情又难以启齿,董凤当日无意间知悉尚属巧合,他总不能每个人问一遍自己就要答一遍。

    “此乃私事,不足道哉。”董承摆了摆手,说道:“一个北部尉,背后是王凌又如何?黄琬这些人不在,他在长安令任上五年未见升迁,可见天子也不甚亲近他,你尽管拿出京兆尹的威势来。区区一介妇人而已,量彼等不敢与我作对。”

    原来这里头的利弊他竟然都知道,胡邈微微讶异,随即很快释然,心里想着也不无道理,秦谊到底是个小角色,王凌即便早年受过皇帝青睐,但他因为叔父王允的事险些受过牵连,皇帝现在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还不一定。若是因一个妇人而投鼠忌器,反倒损了自己威风,胡邈如是想着,遂点头应了下来:“谨诺,此事不便张扬,容在下先遣属吏与其家透个风声。倘若秦谊愿意割爱,在下少不得要请董公施恩,许他一个前程。”

    “这是自然。”董承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十分大方的说:“如此佳人,只要他愿意割舍奉献,至少换他一个典农校尉,其后再有典农将校转为正式军职的机会,我也会头一个想到他。”

    胡邈心里有了底,之后谈起来也好谈,在他看来,再好的女子也有价值,只要许足了利,没有谁会在这个问题上犹豫:“谨诺。”

    他暂时将此事答应下来,至于董凤与董承之间是否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准备留待以后再说,当下,是先帮董承完成这一桩‘私事’,再好论其他。

    董承几乎一刻也等不得,几声催促胡邈,几欲要他立即下车去办这件事。他此时腹热难消,忽然眼往车外一瞧,想也未想就开口将秦庆童叫上了车。

    秦庆童有些惶恐紧张、内心却十分的激动,他自投递董承门下,无一日不想着借此出人头地,为此极尽奉承、办事勤谨,最后终于被董承看上,调到身边充当车夫。刚才在车外他听得清清楚楚,董承随口就能给人许下二千石的典农校尉,自然也能随口给他这个小人物一个大前程。

    胡邈在车厢一边仔细打量着秦庆童的形貌,发现这个车夫居然难得的俊秀,虽然眼神有些躲闪、紧张,但光作为一个花架子看也是可以的。他不知董承唤他上来是何意,开口问道:“这几日倒不曾发觉,董公身边就连车夫都如此不同常人。”

    董承大手一拍,顺势揽上秦庆童的肩膀,低声笑道:“此子办事得力,我府上人没有不称赞他的。只是董子产不喜欢他,常说他急于名利,但我看来,这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对方都这样讲了,胡邈自然要与董凤唱反调,何况他从董承暧昧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赔笑道:“明公说的是,子产到底经书读得多些,有些矜傲。殊不知天下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

    董承笑着点了点头,抓着秦庆童的手用了几分力,秦庆童心头闪过几分不妙,却又逃脱不得,只在那低着头尴尬的笑着。

    胡邈不敢再留,开口辞别后,董承也没有挽留他,便让他就此下车,换乘后头一辆副车径直往京兆府去了。临去前,董承的主车悄然换上了一名老成的车夫,至于原来的年轻车夫秦庆童为何没下车,内种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府邸,胡邈当即传唤来一名平常使用得力的郡吏过来,那人名唤扶禁,相貌粗犷,进来后两眼不住张望打量。

    胡邈张口说道:“北部尉秦谊你认得么?”

    扶禁哪里认得秦谊,不过是知道对方是有事托付,所以针对性的说道:“认得,他身边有个相熟的县吏叫向存,与我一处长大,在旁人面前还唤我阿兄呢。”

    “喔。”胡邈不疑有他,径直说道:“此事正好交由你去办。秦谊家有一妇,今日被贵人看中,愿得相许,是他的福运。只是怕他心有不舍,你且代我前去游说,他若同意,可即日来京兆府寻我为他办文书,来日关东归附,这天下任一郡典农校尉,皆任其挑选。”

    扶禁忍不住咋舌,一个女人换一个二千石校尉,什么时候都是个划算的买卖,毕竟女人可以换新的,一跃成为二千石的机会可不多得。这种事情几乎没什么好犹豫的,扶禁只恨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深感叹息之余,他又很爽快的答应了说客的差事。

    胡邈见他答应,又吩咐道:“秦氏妇那边,你也记得让你家妇人过去一趟,只有两边都乐意,这件事就算成了。差事一旦办好,我不仅会给你五十金,长安县的都掾也是你的。”

    都掾掌一县水利、道路、建筑,有权有利,扶禁喜出望外,哪里不敢打下包票?只是他刚要走时,又转身回来问道:“敢问府君,那位‘贵人’,究竟有多‘贵’?”

    “他啊。”胡邈笑着看他:“可比整个长安都要贵重。”

    扶禁自知多言,能让京兆尹做掮客、并随口许下二千石的人,全长安也就那几个,是他猜也猜不得的。

    他回家后,先是与妻子说了这件事,嘱咐她携礼去秦谊府上后,自己则赶往长安县衙,找到了向存。扶禁将向存拉到一边小声说了一通原委,利诱道:“胡府君此番许我三十金的犒赏,我知你家贫,老母病重,身边子女又多,急需用钱。所以这钱我只拿五金,其余的,就当是全你我兄弟之谊。”

    向存知道这里面必有水分,但他还是为对方的慷慨感动不已。

    “何况,秦部尉若是做了典农校尉,一年不说屯田营收、光是别的提携,就足以让你我沾光了。”扶禁嘴上不停,继续诱惑道:“这可不光是二三十金的好处,你想,上次长安平抑粮价,你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气?为此得罪不少同僚,可最后就只赏了些钱,别的什么都没有。眼下正好是个走出长安的机会,你得把握住了。”

    向存深以为然,当年他出卖不法同僚,大大得罪了一批胥吏,却没获得应有的回报,常引以为恨。他重重的点头,打算跟扶禁一起说服秦谊抛弃糟糠之妻。

第五百三十七章 狼狈失据

    “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后汉书·宋弘传】

    两人聚在一起合计一会,便以向存的名义去请来秦谊喝酒吃肉,秦谊最喜欢喝酒聚会,与人吹嘘自己曾经随吕布在并州打羌胡、在河南抵御关东诸军,于荥阳直面猛将孙坚、甚至是参与诛董之类的逸事,只要喝多了,他都能说上一通。身边人一开始只当新鲜事来听,可同样几件事情说上五年后,再如何都会厌烦,所以那些人便不再将注意放在老生常谈的故事内容,而是借此极尽阿谀、让性格慷慨的秦谊自觉掏出钱来请客吃酒。

    秦谊初不知他二人的意图,欣然赴宴,结果酒酣饭饱之余对方图穷匕见,尽说来意,秦谊这才翻了脸,大骂向存、扶禁二人一通后气冲冲的回了家。

    望着杯盘狼藉的地面,向存心生悔意,对扶禁说道:“事不可为,不然就这样吧。”

    “这事还没完呢。”扶禁冷冷的笑道:“都说并州人粗野,一语不合,动辄械斗,如若真因献妻求荣感到羞辱,刚才为何连剑都拔不出来?”

    向存想想也是,设身处地的去想,如果是他,不说拔剑伤人,割袍断义总是可以的。但秦谊仅仅只是情绪激动的骂了他们一通,这个反应程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所以再给他些时日,他会想清楚的。”扶禁从怀里掏出几枚通宝钱,随手丢在桌上,施施然走了。

    长安,杜里。

    杜氏抱着哄睡着的孩子,坐在厅堂下默然不语。堂上摆着几只精美的漆盒,像砖石似的压在木板上,淡淡的阳光从墙头翻进,邻居家里炊烟升起,菜香飘来,伴随着一家人欢声笑语。

    一篮子菜肉还摆在厨下没有动过,杜氏也没有起身生火造饭的意思,只抱着儿子坐在厅堂下,安静的等着人回来。她头上的钗环未除,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出门的衣服,只是此时的气质却与先前大为不同,微聚的黛眉隐隐透着一抹忧愁。

    秦谊一身酒气的站在门边,看着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一进门,便见到堂上摆好的礼物。秦谊立时明白了什么,沉声说道:“他们来过了?”

    杜氏尚未答话,秦谊便已走上前一脚踢飞了两只漆盒,里头装着的糕点飞也似的洒落出来。秦谊又走到杜氏背后,见她无动于衷,更是说道:“平日里就已告诉过你,要少出门、少惹是非!我难道还养不活几个供驱使的仆役苍头吗?”

    “那你倒是养啊。”杜氏扭头看着他,鬓间散落几根发丝:“你钱呢?你年俸四百石,一个月三十斛,半钱半谷。以如今粮价,你每月统共不过千钱,又要屡次请人吃喝,出手就是百钱!外间临时请个仆役都是每月三百,你还在此说大话?若不是小王公将这间宅子赠予我等,不时接济,我等哪还有去处?”

    正说着,杜氏越发觉得委屈,不禁双手掩面抽泣了起来:“我难道就喜欢在街上任人观瞻么?但凡你有点闲钱,买个奴仆,我又何至于此!如今遭人觊觎,祸延我家,岂是我乐意见到的?”

    秦谊百口莫辩,他知道自己素日里花钱大手大脚,不知节制。让杜氏上街采买、操持家务,未尝不有炫耀的阴私心思。此时见杜氏垂泣的可怜模样,秦谊顿时心软了,他叹息道:“诶、诶!这自然不能怪你,是我喝醉了酒,一时糊涂……”

    “你糊涂,他们可不糊涂。”杜氏怀中的秦朗此时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哇哇哭了起来,杜氏连忙去哄他,站起来准备将秦朗报到床榻上去。转身走之前,她最后问道:“那些人是已找上你了?你的意下呢?”

    秦谊从未在杜氏口中听到这么冷漠的语气,他知道对方仍在埋怨他的无能,本就彷徨失措的秦谊不由张嘴结舌,极没底气的说道:“我当然是回绝了……”

    杜氏笑了,此刻她忽然觉得怀里的儿子是如此沉重,她笑着说道:“我在家时从父,父亡从兄,嫁后从夫。我没什么见识、主张,但凡由你们男人做主就是了。郎君若不愿,让我自杀守节也可,若是有别的想法……就当我报你曾经在我家破时施与照顾的大恩吧。”

    秦谊两个都不想选择,可他偏偏寻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往日缉捕盗贼的勇气也不知去了何处。独自在榻上睁眼想了一夜后,第二天还未等出门,便有员吏找上来了。

    京兆尹是长安令的直属上级,胡邈此次以公文相招,秦谊也不得不来。

    胡邈自有一套相人的术法,他先是仔细观察了秦谊的样貌,看到他面庞清秀有余、棱角不足,不像个性格沉毅的人,反倒有些逆来顺受的样子。胡邈心里有了底,遂摆出气势,开门见山的说道:“扶禁昨日已与你说了?”

    见秦谊支吾的样子,胡邈端起茶啜饮一口,道:“我也不瞒着你,看上你家妇的,是太尉董公。董公是何等人物,你一生都见不到几次,多少人想尽办法要将自家女儿送入府中,以求富贵,却不得如愿。而你家妇却不一般,这也是你的幸事,到时候你背靠董公,有什么富贵享不到?”

    秦谊忽然站了起来,深深拜倒:“拙荆虽不贤,但也为我家育有一子,董公何种女子得不到,何必为难在下……”

    胡邈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自说自话道:“蜀郡少一个典农校尉,那可是好地方。”

    秦谊伏在地上的身子一僵。

    胡邈见状,轻蔑的一笑:“你家妇如今年岁多少?”

    “快、快有二十了。”秦谊迟疑着答道。

    “二十岁,再过几年,人老了,你还会如此钟意她么?”胡邈笑着把茶碗放下,背靠凭几,张口问他:“那时候守着一个色衰老妇,又没什么功名,难道这就是你要的么?再好好想想吧。”

    秦谊神色复杂,在内心经过一番激烈斗争后,仍是情感一时占了上风,他态度坚定的回道:“那是槽糠之妻,在下没什么好想的。”

    “哼。”胡邈和煦的神色陡然一变,冷厉的说道:“我劝你不要自找祸事,你以为王彦云会为你做主?他一个长安令,能为你做什么主?你若心存侥幸,尽管找他去好了,事后回来,可没这么好的赏赉给你了。”

    秦谊面色犹豫,终究是退了出去。

    胡邈知道他是要寻王凌,也不拦着,因为他笃定对方迟早会向他低头。

第五百三十八章 虑非微末

    “都官自尉、内史以下毋治狱,狱无轻重关於正。”————————【二年律令·置吏律】

    秦谊走出京兆府后,先是回了一趟家,一路走来,路上似乎都有些风言风语,素日对他恭敬和气的友邻此时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怪异。秦谊脸庞发热,脚步匆匆的赶回了家,还未进门,他便隔着院子瞧见杜氏正弯着腰在井边打水,冲洗着几颗蔫蔫的菘菜。

    那副认真操持家务的样子,俨然是安心做好主妇的职责,并未因为飞来富贵而迷失自我。

    秦谊蓦然叹了口气,他突然放弃了进门,而是在原地转了个身,直接去向长安县衙。

    长安令王凌正在堂下进朝食,听说是秦谊来了,王凌随意挥了挥执箸的手,兀自坐着不动,等秦谊被奴仆带引入内后,王凌这才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饭,客气的招呼说道:“你今日来得早,用过饭没有?”

    秦谊一早就被胡邈召了过去,正是饥肠辘辘,可他却没有心思吃饭,径直对着王凌稽首下拜,语带泣音:“请明府救我!”

    王凌静静地端坐着,他不动神色的对苍头吩咐道:“为秦部尉烹一碗肉糜上来。”

    侍立在侧的苍头、仆役们纷纷知趣的退下后,秦谊不待对方发问,主动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王凌越听越是心惊,面色也越是沉重,最后等秦谊倾诉完,他沉吟不语,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此事我未必能帮你,但我会为你尽力一试。”

    听到这话,秦谊心里五味杂陈,他浑浑噩噩的返回家中,见到杜氏正在缝补秦朗的衣服,杜氏见到他来了,倾身问道:“去寻小王公了么?”

    秦谊不敢看她,把头别了过去。杜氏纳罕,追问道:“你这是怎么一说?”

    这话问完,杜氏也仿佛明白了什么,忧悒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针线放下,突然觉得这样缝补的日子无趣极了。

    王凌也有他的难处,他虽是秘书监出身,但因为王允等事件的牵累,皇帝对他的宠信早如对盖顺一般日渐平淡。而欣赏、支持他的司徒黄琬又不在朝中,董承几乎一手遮天,自己一个小小的长安令,着实帮不上忙。

    但秦谊好歹是他的亲信下属,他总不能束手旁观,所以思来想去,王凌只好让秦谊一家打点行装,暂时逃离长安。一切等东征结束后再说,那时候皇帝、黄琬俱在朝廷,自己上疏劾奏才会起作用。

    谁知这个缓兵之计早早的被胡邈料到,在秦谊等人收拾东西第二天准备出门的时候,京兆郡丞左灵带了扶禁等一干人来,说是京兆有屯户私逃,受检举称其托庇于秦谊家,要将秦谊拿下狱中审问。

    王凌得知这个消息后愤然赶去京兆府,要与胡邈抗辩,胡邈知其来意,冷笑道:“此事与你无关,我奉劝你少插手。”

    “屯户一向安分,哪里会有弃耕潜逃之事?左郡丞不加查探,便妄自凭风言检举定罪,这是朝廷制度么?”王凌与他针锋相对,道:“府君欲加之罪,就不怕有损人望吗?”

    “王彦云,你做长安令太久了,眼里就只有这座城,却见不到城墙之外。这可不行。”胡邈不怒反笑,他伸出手指轻敲了敲桌案:“为了应付东征粮秣所需,自今秋起,关中所有军屯所出,皆要比往年多征半成,这是有天子诏准的。就是如此,也有屯户不愿,还敢私下逃亡……太尉府对此特发公文,王彦云,到底是谁欲加之罪,可得有实据。”

    王凌听说过这件事,据说董承本来想让军屯与民屯各多征一成粮草,以供军需,但皇帝发来的答复只准让军屯增半成。军屯本就民屯多一份意义与责任,对此王凌也不会多说什么,何况多征半成,也不会像胡邈所说的那么严重。

    他不服胡邈已久,此时说话免不了有几分怨气:“秦谊入狱,果真是包庇逃户,还是太尉所求不予,府君竟不自知么?”

    胡邈脸色一变,尖声道:“‘小王公’是一定要包庇秦谊了?”

    王凌顶不住对方诬赖的帽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胡邈嘿然一笑,他知道王凌已经败下阵来,再争下去,对方就得要考虑为了区区一个秦谊而值不值得了。

    只不过他没料到王凌对此事的利弊看得比他还透彻,虽然王凌不再继续抗辩,但他却找到了一个敢于面折权贵、遇事不依不挠的强项。

    “那杨孔渠是何意?”承明殿偏殿之中,董承大为不满的招来廷尉法衍,质问道:“京兆尹地方上的案情,条理明白,不曾上报,他一个廷尉正插什么手?若真按他的做法,今后各地郡国都不用理狱办案,全报给廷尉就是了!”

    按照汉家制度,凡是郡国谳疑等罪,皆当报闻廷尉。而秦谊被捕的罪名在律法上正是属于案情不明、证据不充分的‘疑狱’,其又是朝廷官员,所以更应如此、而不是由郡国官员私下判决。

    法衍形容愈发清瘦,他才用完朝食就被董承心急火燎的招来,肚子不免有些闹腾,面对董承,他还是强笑着解释道:“按制度是该如此,秦谊所案无有确凿之处,廷尉过问其实应当。而况……此案京兆尹胡公虽未上报,但却是长安令王凌主动报送的。”

    “他?”董承莫名其妙,说道:“他报什么?”

    “此人言,秦谊乃长安北部尉,平日向来安分,不敢逾矩一步。如今坐事,倘若罪名确立,则其亦有治下不严之罪;倘若无罪而诛,王凌理应为其伸张曲直。”法衍脸上不知何时冒出细汗,语气有些虚弱的说道:“故而王凌请廷尉府严查细究,以警后人。”

    “荒谬!”董承脸色铁青,拍案道:“他哪来的权力,敢越职上奏?此案呈报非制,你回去让杨沛住手,将此案发还京兆处置。”

    法衍有些为难,赔笑道:“杨孔渠的性子,恐怕不好拗……”

第五百三十九章 谳不得实

    “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驳复仇议】

    “你是廷尉,他不过一介廷尉正,你如何管不住他?”杨沛曾在河东奉诏治狱,铁面无私,株连豪强无数,河东人至今闻名震惧。入朝以后也是严正执法,豪右见之辄避,杨沛的名气董承也是听过的,所以他不敢直接与杨沛对质,索性将事情推给好欺负的法衍:“你若管束不住,即是他藐视上官,或是你治下庸懦,我都要参劾!”

    法衍心里一惊,他此时腹部隐隐作痛,不便再言,只好唯唯请罪告退。

    董承见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冷硬的面色也随之好了些。

    法衍忍着身体不适,回到廷尉府后先是将廷尉正杨沛请了来,杨沛对这个照顾、提携过他的上官也是极为尊重,只是听到法衍所请的事后,他仍是坚守原则:

    “此案或有冤屈,无论地方报或不报,都应追究干涉。”杨沛面无表情,语气刻板的说道:“长安令越级上报,于法不合,事后也要判其罪。”

    法衍一时头痛,语重心长的说道:“孔渠!你不要惹这个麻烦,时近长安有些流言,入不得耳。你若因此事开罪太尉,祸及自身,怎生得好?”

    “我只知治狱。”杨沛不为所动,冷冰冰的说道:“国家当年拜我为廷尉正时,曾说此职所重,只在一个‘正’字。执法不但要秉公、更要秉正。我若顾忌人情或自身性命,那才是有罪于国家。”

    “诶!”法衍原以为杨沛不明白此事背后的原委,现在看来,对方不仅是明白,而且丝毫没当回事。

    “秦谊若是有罪,廷尉府自当治他;倘若受屈,廷尉府自当还其公道。”杨沛棱角分明的面庞,像是由沉木刻出来似得,每次说话都是那么冷硬,像是在给人宣读判书:“国家说世道纷乱,皆是礼废法弛之故。‘礼’制之废,我管不到,但‘法’制之弛,我却可以管。”

    法衍正要说些什么话劝他放手,谁知腹内一阵绞痛,他‘啊’了一声,不待人问,径直跑进了最近的厕中。

    杨沛皱了皱眉头,木雕似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关切的表情。

    法衍去了很久都没回来,等到连杨沛都急了,使人去厕中打探,没一会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法衍腹泻之后虚的走不动道,被人搀扶回来后躺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法公,我已托人请了太医,你安心静养,等一会我再来照顾你起居。”法衍的独子法正眼下远在冀州参谋军事,身边无一依靠,杨沛理所当然的要做他的监护。

    杨沛说完这番话,正打算回去办案,转身之时衣袖忽然被人扯住。

    却见法衍躺在榻上,目光直直的看着他,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好歹听我一句,不论有什么事,都要等国家回来再办。”

    杨沛知道眼前这个年迈虚弱的老人正在尽最后一分力气保护他,对方也是一步步从司徒掾、廷尉左监走上来的,官场形势远比杨沛要了解的深刻。只是明哲保身的方式在杨沛身上行不通,他注视良久,最终沉默、却又坚定的抽回了拉扯的袖子。

    法衍的眼神有些失望,但更多是是一种说不清的失落。

    没过多时,华佗的弟子,太医吴普便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一番诊治把脉过后,他松了口气,道:“法公只是饱食过后,往来召唤之间行动剧烈,伤了肠胃。如今元气已泄,势必要调养弥补,我看这些日,除了服药以外,还是得少思虑、多静养。”

    杨沛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法公去岁伤寒初愈,如今又染恙,实在不能劳累心事。索性告假回府吧,正好能养病去灾。”他一语双关的说道,俨然是不想连累法衍,让自己一个人顶在前面。

    法衍木然闭上了眼睛。

    吴普这时开好了药,任人拿去煎了,中途又折返回来好生问了一番法衍患急症的起因,杨沛惜字如金,不咸不淡的回了几句,就将他打发走了。

    法衍突然病倒,廷尉的职权自然由位在其次的廷尉正杨沛顺势接过,一旦掌握朝廷最高的司法权力,杨沛便毫无顾忌的着手严查秦谊的案件。

    秦谊入狱本就是欲加之罪,根本不值得深究,在下派几名熟知刑名、律法的廷吏、狱史过问后,京兆郡丞左灵很快要招架不住。董承几次呵斥杨沛,却反被杨沛引据律法条令、驳得哑口无言,险些下不来台。面对软硬不吃、不知妥协,又无把柄的强项,董承最后只能想到用职权将杨沛调离长安。

    “即使要谳平各郡冤狱,按制度,也是应由廷尉平前往审理,如何用得着调遣廷尉正?”司空赵温在承明殿议起此事的时候很自然的提出了异议:“法公大病,廷尉府没了主官,时刻离不得杨沛,此时岂能调他?此事我看不妥。”

    “刑部尚书郭公有司察刑狱之权,可代为署理。”董承态度坚决的说道:“廷尉乃二千石高官,如今有缺,理应由名重之人暂代,而非以微末顶替。他日诏旨东来,述其非是,我等岂不是违了礼法?”

    赵温目光一闪,轻声笑道:“还是再等等吧,眼下东征要紧,也不是治狱的时候。”

    这点倒是不好辩驳,只是达不成这个意图,董承还有别的路子可走。

    事情最后果然如他与董凤、胡邈等人所料,在牢狱中的秦谊面对生死,在廷尉员吏尚未深入调查之前,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虽未认罪,但也配合京兆尹,将此事做成是京兆尹在按程序上报廷尉之前尽力查办此案,最终将疑案化解,如此也就不需要按程序上报。

    一拳打空的杨沛岂能善罢甘休,他仍追究京兆尹的错处不放,这股莽撞终于惹恼了董承。董承先是让同样年迈的刑部尚书郭溥在皇帝诏书来之前,暂时主掌廷尉事,再将杨沛调去治屯户逃难的案子,如此便总算安静了下来。

第五百四十章 融融声中

    “若今律,其有断事,皆依旧事断之。”————————【周礼·秋官·大司寇】

    承明殿中,董承从尚书令吴硕手中接过批好意见的奏疏,对有些认可的就在后面附上自己的姓,不认可的则丢在一边,而那些自己做不了主的,则撰写好意见后单独放在一处。

    做好了这一些后,董承便让吴硕托着盛装分好类别的奏疏的盘子,送到赵温跟前,与做好同样事情的赵温互相交换。哪怕是一件小事,只要经过了承明殿,就都得有两人同意,才能以政令发行;若是都拿不了主,或是事关军国、经济、制度之类的要事,则一律附上意见,快马沿驿道送呈皇帝裁夺。

    这是两人留守长安以来保持的规矩,虽然主要是以董承为尊,但赵温仍有很大的话语权。

    “秦谊的案子,果真是如此么?”赵温示意吴硕将董承看好的奏疏放在一边,自己的却还没看完。他眯着眼睛看着京兆尹的奏报,对董承批阅过的其他更重要的事不甚关心,反倒仍计较起这个小案子:“京兆府想独自审案,若案有疑虑,再作呈交。没料到廷尉等之不及,长安令擅自做主,所以才闹出这番事故?”

    董承本来不愿意事事拿到承明殿上去说,这样他的想法很多都无法得到赵温的认可,而若是只以太尉府的名义,他就能够指使很多人,去办很多事。

    由于秦谊的事情闹得有些大,京兆尹不得不抢在廷尉接管之前了结此案,而且还得写上一份详细报告阐述缘由。

    董承想尽快将这件事遮掩下去,于是说道:“确是如此,杨沛的性情还是太急了些,一听似有疑案,便要去管。殊不知若廷尉上下皆如其人,那各处郡国就不用治狱、只等着廷尉派人来就是了。”

    “这话说的在理。”赵温轻声说了句,他看着吴硕秉着董承的意见在奏疏上的回复‘京兆尹处置得当,宜为决事比,令诸郡国依事断之’,复又摇了摇头,道:“但要定为‘决事比’,似乎有些过了。”

    ‘决事比’是汉代以典型例案判决的一种方式,是对司法的一种补充,意思是律令里假若没有对应的成规,司法官员无有法律依据的时候,就可以借此对照判决。

    董承有意将此事打成定案,这样不但是秦谊的案件,以后别的案件,他都能借此案的结果将其‘比’下去:“此事确乎要有个警醒,不然,地方郡国办事将愈发受缚。”

    赵温斜睨了他一眼,将奏疏往手心一合,笑道:“既如此,那就由刑部撰拟,交由陛下定论好了。是否定为‘决事比’,终究要看陛下的决议。”

    一听要把此事交给皇帝看,董承立即慌了神,连忙告饶道:“罢、罢!此事不足论之,单就将后一句抹去,留‘京兆尹处置得当’之语即可。”

    赵温静静地笑着,一双眼里仿佛看透了太多,他摆了董承一道,却不松口,道:“董公的这番话里,倒是没有提廷尉正、长安令的过失,不然一并提了,免得另起行文。”

    董承知道他这是抓住了过错,借此要挟他,当下只好无奈的退了一步,道:“杨沛我已让他去处置屯户叛逃的案子了,至于王凌,让京兆尹给个训诫好了。赵公以为如何?”

    “这倒是公允。”赵温简单的答了句,此事定了性,他也不再纠缠,遂提笔将自己的意见写了上去,交给了吴硕,并像是随口一提似的说道:“杨公过些时日就要从弘农回来,届时承明殿就又要多个人议事决务了。”

    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前些日子因事往老家弘农去了一趟,这几日就要回来参与决务。董承一想到杨琦耿直强项的性格就头疼,赵温脾性还算好的,杨琦就是门户之见太重,说话太直,弄得几人相处很不愉快。

    这件事如果被杨琦知道了,他哪里会有赵温这么好说话。董承一边想着要怎样应付杨琦,一边接着与赵温商讨、决议了部分俗务,将自己权责范围内,能决定的都给决定了,不能决定的规整好预备呈报皇帝。

    等事情忙完了,他才试探性的说道:“雍凉一地胡汉杂居,举止牵涉大局,不可不防。不然,请杨公往雍凉抚慰,宣示仁教?”

    “杨公平尚书事,我做不了主。”赵温轻描淡写的拒绝道,意思是要将这个皮球踢给皇帝。

    董承也知道这事成不了,只在心里郁闷。赵温见他心不在焉,也不点醒,闲坐一会,便托辞离开了。

    他要走,自然有人出来相送,赵温察觉到有一人扶上了自己的手臂,垂眸看去,故作惊讶的问道:“王郎如何在此?”

    秘书郎王辅扶着赵温走下台阶,嘻嘻笑道:“赵公莫非忘了?东征前,君上特意让我入承明殿观习政事。上回王粲他们就来承明殿侍奉过刀笔,我也是同样,赵公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我来做就是了。”

    赵温却只笑笑,又问道:“那前些日又为何没见着你?却是今日有了热闹可瞧,所以才出来了?”

    王辅被他看穿了心思,面不改色的说道:“赵公与太尉议事,我岂敢上前?不过是躲在偏僻处伺候笔墨罢了。”

    “老夫记得你是为了照顾卫将军王公,故才请命留京。”赵温也不说破,主动提起道:“王公现下身子如何了?”

    “承蒙赵公惦记,家君自从天气暖和了以后,身子立时康健了不少,精神也好些了。”王辅高兴的回答道,似乎很为他父亲王斌身体痊愈而感到欣慰。

    “如今关中没什么要务,左右不过是征集、调度粮草等事宜,此等皆有成规定例,不劳动议。而其他事情,都可以暂且搁置以待天子凯旋,再作定论。”赵温走到门口后便自然的挣开了手臂,不再让他相送了:“王郎若是别无他事,还是多在家中照料卫将军才是。”

    “如果关中有急务呢?”见赵温登车欲走,王辅脱口而出,急忙说道。

    赵温身子顿了一顿,一手抚着车拭,表情渐渐变得很严肃:“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的话……”王辅心里一喜,正要张口说些什么,赵温却再不理他,催促车夫驾车走了,徒留下一脸莫名的王辅在原地。

第五百四十一章 深论莫及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赴洛道中作诗】

    “若是如此,赵公其实没有回应你的话。”王辅接触赵温碰了一个钉子后,一头雾水的跑过来寻司马懿。司马懿坐在府中,却能凭借王辅的耳目知悉朝廷大事,近来的舆论也让他暗自留心:“太尉虽然张狂,但秦谊此案,的确是杨沛遇事操切。彼只知照章办事,却不知照章办事也要把握时机,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被京兆府算计一通。”

    王辅却不管这些,他在长安无所事事这么久,看着一干人在关东屡立大功,眼红不已。几乎每日都要催问司马懿该怎么做才能让王斌参与决议,但现在的情况看来,赵温似乎并不想有个人与董承争风头,这似乎与司马懿当初所说的不太一样:“这个案子不用去理了,无非是为了一个女人,我等还是正事要紧。”

    “为了一个女人?”司马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最初确是如此,但演变到现在,可就不仅于此了。且不说赵公对此事的关注,就说是长安令王凌,不过是一个属下,他何必冒着开罪权贵的风险,将事情捅出去?若不是他,杨沛就不会知道此事,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人人皆知。”

    “你是说,王凌是不只是为属下伸张?”王辅惊异道。

    “那太简单了,如何会是‘小王公’能做出来的事?”司马懿嘴角浮现一抹讥笑:“王凌先受圣眷,后遭冷遇,如今要挽回圣心,自然要多做些事引人注目。董太尉为人刚强莽撞,心有所求而屡不得,其执拗必甚。二者因此事龃龉,他日事变,王凌的机会就来了。”

    “原来如此。”王辅轻声说道,想不到连一个长安令都有这么深的心思,到底是皇帝曾经看重的人物。接着,他又追问道:“那我等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现在已是对司马懿言听计从,毕竟事情到了这一步,以王辅的才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了。尽管凉州至今没有任何动静,他也只能抱着希望继续让司马懿为他指明道路。

    司马懿自矜一笑,伸手叩了叩桌案,道:“如今太尉虽然张扬,但秦谊此案仍说得上是依律而行,赵公有意将此事化解,也是在容忍太尉的作为。毕竟单凭赵公、王凌等人之力,尚不足以引发众议,迫使太尉退让、卫将军出面,所以还得再等。”

    “等到什么时候?”王辅下意识的问道。

    “太尉不是说京兆尹秉公执法么?可若是那女子最后依然进了太尉府上,那秦谊此案,到底有几分是出自公心?”司马懿嘴角噙着笑,目光深沉,他倾身靠近王辅,幽幽的说道:“凉州变乱在即,此事绝非仅你我二人知悉,所有人都想做什么,而以太尉的性情,俨然是做不成、却非要自己去做的。”

    王辅忙不迭的点头,董承有做一番大事业的心,却没有那份命,加上他性格上的缺陷,很难让人信服他能带领关中朝廷战胜、抵御韩遂的叛乱。所以只要了解到这一点,无论私心还是公心,王斌都会被抬出来防止董承乱来,而这也是他们始终在谋算的。

    “是故若想众人推举卫将军出面,与太尉抗礼。一是要卫将军能使众人各得所需,其次就是让太尉失去人望。”

    王辅正听着,隐约觉得这个手段有些熟悉。

    当遍体鳞伤的秦谊被押送回家时,正好看见家门口挤挤攘攘的排列着十余辆华车,车下奴仆皆着绿衣,雪白的领口袖口整整齐齐,顾盼之间远胜常人。

    杜氏款款走出,后边是抬着一只箱笼的两个奴仆,秦庆童带引着走到前头。

    仅仅两天的功夫,这个柔弱妇人便脱去了常穿的粗布襦裙,换上一身做工精妙的青纱长裙,发髻柔柔的垂在肩上,略无装饰,更显清丽脱俗。她低着头,脚步缓慢飘忽,任衣裙随步伐摆动。

    秦谊看不清她的容色,只看她毫无生气的走路姿势,便疑惑那个眼如春水的娇媚妻子是否死了,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他微微一颤,待看到斜阳将杜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才略微松了口气。

    “恭喜秦校尉了!”秦庆童走下阶去,向秦谊拱手嘲弄似的笑道,他一挥手,侍候的女婢立即搀上杜氏的手臂,将要扶她上车。

    杜氏目光悠长的看了秦谊一眼,那目光里带着哀怨、忧悒等种种一切悲伤复杂的情绪。

    秦谊心如刀绞,几步追上去,连声道:“罗敷、罗敷,你且等我几日,等我想办法——”

    “秦校尉可得慎言。”秦庆童神色复杂的看着秦谊,他与对方为了殊荣,偏偏都是出于一个为人不齿的方式。如今秦谊被打发了一个典农校尉,而自己呢?董承有了杜氏之后,自己若还是个车夫仆役,岂不是一切白费了?

    面对秦谊的哀求,杜氏始终不发一言,在她听来,既然被称为秦校尉,就说明秦谊是主动放弃她了,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她在临走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哇哇大哭,杜氏猛然回过头去,眼底泛红:“我的儿——”

    杜氏像是后悔了般,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正要回去看秦朗,身边却被眼疾手快的侍女一把拦住,不顾她的哀泣将她一把推入车中。

    秦谊右拳紧握,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站立不动,看着杜氏被混乱的众人推上马车,然后车驾急遽起行,杜氏的哭声越飘越远。

    这个女人将再也不属于他了。

    秦谊六神无主的走进家中,好不容易安抚好哭泣的秦朗,手里抚摸着一块校尉官印,那粗砺的棱角将掌心磨出一块红印。这块小小的金印仿佛有千钧重,看着这块金印,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去了益州那个安乐乡以后,自己还是否会兑现让杜氏等他的承诺。

    或许那个承诺本就是试图解释自己无能的苍白理由。

    秦谊默默走着神,忽然他仿佛闻到了某种味道,像是被蛰到了似的一跃而起,他疾步跑到厨下,灶下正烧着微弱的火苗,揭开锅盖,里面是满满的一锅肉羹。

    杜氏走时也不忘给他备好饭食,愧疚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堵在心口沉闷的让人发慌。秦谊猛地将那块金印丢入灶火里,回去将秦朗托付给邻居以后,持剑出门,毅然决然的直奔长安衙署。

第五百四十二章 路险且夷

    “述职投边城。羁束戎旅间。”————————【文选·杂诗】

    似乎早已打了招呼,秦谊这回未经通报便径直走入衙署,他第一眼见到王凌正在屋内伏案书写,秦谊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安静的侍立在一旁。

    王凌气定神闲的往纸上勾下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看向秦谊,说道:“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吧?”

    秦谊叩首道:“多谢明府相救。”

    “我什么也没有帮到,用不着谢我。”王凌站在原地生受了他一礼,却并不领情,道:“你家的事,我已有所耳闻了,这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听说他们给了你蜀郡典农,你可是要南下赴任?”

    “不。”秦谊重重的稽首,恳求道:“我不去蜀郡,请明府为我指另一条出路!”

    王凌眯了眯眼,似乎很诧异对方的决定,再一次问道:“蜀郡富饶,多少人求而不得,你真不愿去?”

    此前他早有想法,蜀郡典农校尉虽是太尉所管,但这样职位向来得由皇帝批准。以董承不想将事闹大的意图,典农校尉多半只是用来糊弄秦谊的东西,蜀道险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王凌故意不说明这点,就是要看看秦谊的心,如今见到秦谊坚定的神情,不免欣慰道:“我也算多此一问了。”他将桌案上的书信拿在手中,小心的吹干墨迹,将它折好放入缣囊中:“本想着,你若是来寻我,就将这封书信予你。我不能让你夫妻重聚,也给不了典农的职事,但别的路,还是可以为你打算的,也不免你我共事多年。”

    秦谊从尚未封口的缣囊中抽出书信,细细看了起来。

    王凌在他看信的空当语气从容的说道:“你曾在吕布帐下任事,熟知军旅,这些年只让你缉捕盗贼,却是小用你了。正好你在长安也不能留了,索性携我书信往西去。雍州钟使君曾提携于我,汉阳射府君与我有旧,还有汉阳郡农曹……彼等皆仁义高洁,雍凉天地广袤,自然会有用你之处。”

    雍凉么?王凌在他落难时为他伸张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还肯动用人脉为他谋出路,此恩之大,堪比当初王允在吕布败逃长安后仍保举他为北部尉,秦谊语气哽咽,感动的伏地不起。

    王凌低着头看秦谊行了稽首大礼,坦然的坐了下去:“你走吧,你家那小子,我可替你照料。”

    秦谊揩拭了眼角的泪花,最后一次向王凌稽首,语气尊重,这是他真正为王凌所折服:“有劳明府。”

    王凌冲他摆了摆手,似乎是要加深秦谊的愧疚,忽然说了一句:“等过几日,我就担不得这个称呼了。”

    “明府是要弃官?”秦谊一愣,他也是粗通律法的,知道王凌作为长安令越俎代庖,将案件揭举于廷尉是违规,但也不至于被免,难道是董承刻意排挤他?

    “杨公治案公正,你不得非议他。”王凌深深的看了秦谊一眼,若有所思的说道:“是我主动要退的,不过这一二日的事情罢了。”

    “可明府不是与黄司徒相善么?”秦谊顿时急了,他连声说道:“黄司徒虽不在长安,好歹在朝中留有亲信,明府又何至于此?当年王司徒在时,与黄公交情匪浅,王司徒临去时还托付黄公照顾,要明府以长辈事之,明府若是棘手,何不去寻彼等?”

    “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用费心了。”王凌似乎不想多提,匆匆打断道。

    秦谊知道对方无论心计还是才智都远胜于自己,当下也不复多言,表达了足够的担忧之后,便再一次告谢拜退。

    长安,北阙甲第。

    “你看你看!”几个车夫打扮的男人挤在一起往街道尽头张望着,在他们身后的宅邸门前停着几辆空车,像是主人去这家做客,这几个车夫留在门口无所事事的看热闹:“他们来了。”

    “是那个被太尉一眼看中的秦家妇么?”

    “都小声些。”李义混迹在人群里,见他们演的有些过了,忍不住出口压了一下。

    那几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到董承府邸大门处,驱车的秦庆童从车上一跃而下,打开车门,让车内的杜罗敷款款走下。

    杜罗敷双目红肿,鬓发湿乱,一手提着罗裙,那万分悲楚愁苦的模样,在旁人眼中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还真是美人——”有人低声赞叹道,本来只为探听的他此时居然被杜罗敷的美貌折服,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都看什么看!”秦庆童注意到了这边张望的人群,北阙甲第寻常是不会有黎庶闯进来的,看他们身后的车饰不俗,猜测或许是谁家高门的家奴,故而没有派人去撵,而是口头驱逐道:“散了!”

    李义眯了眯眼,悄然躲到人后,指使着人避退到一条小巷子里。他伸手拉过一人,轻声吩咐道:“要将此处盯紧了。”说完不待那人回话,又对其他人吩咐道:“还有,明日长安闾里或有流言,尔等搜罗之余,也得仔细查勘,看看是从哪传出来的。”

    “喏。”那人爽快的答话道:“太尉家在下已经盯了有段日子了,断不会有差错,李公放心就是。对了,上次说要我查访太尉家是否有一个郭姓女子的下落,这回也一并盯着吧?”

    “嗯。”李义没有忘记对严干的承诺,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言,只简单的点了点头:“如今平准监虽不管谍报密探等事,但此际绣衣使大都分布关东。关中一带人手不够,按鲍令的意思,还是得暂由平准监负责。现在正是卖力的时候,只要三辅无事,有事皆能使我知,等日后不愁没有重赏厚赐。”

    自从皇帝重设绣衣使者,再度厘定平准监的职权之后,平准监的权力大幅缩水,以往许多得力人手都被抽调去担任绣衣,剩下的大都是会识字的文吏,专只做些采访各地物价、舆情,最后综合的琐事。

    如今难得重操旧业,能有机会建功,众人脸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都知道职责重大,不敢怠慢。

第五百四十三章 存心接近

    “涩人气血,枯人肠胃,不可多服。”————————【本草便读】

    董承的府邸本就占地宽广,经过这几年的修建,又是开渠引水、又是积土成山,府邸内房屋错落,一角一檐,皆华贵无比。杜罗敷本是普通妇人,从未见过世上会有如此富贵,一时被看花了眼,那酸涩的眼眶又莫名的掉下泪来。

    杜罗敷最后被带到一间布置精美的小屋内,床褥帷帐皆是上等的蜀锦轻纱,妆箧里满满的放着各式金银首饰,随便一种都将她头上插着的玉簪比了下去。可杜罗敷看在眼里,却觉得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的,她想起往日的这个时候,秦朗应该在哇哇的哭着要吃的了,也不知道秦谊会不会将孩子照顾好。

    想起才满周岁的儿子,从今以后将母子分隔,杜罗敷又不禁掩面哭了起来。

    “夫人,主公要傍晚才能回府,这时候不妨洗浴更衣,稍作休息。”有一个管事的老妇人招呼都不打就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年纪、身形有大有小的女孩:“这些是以后伺候夫人起居的婢女,若是不够,我再让人出去采买。”

    杜罗敷有些不适应被人围观的感受,局促的说道:“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我也不需要人侍奉。”

    她还算知道些规矩,除了皇帝的妾室,也只有列侯正妻才能称作夫人。所以杜罗敷自觉授受不起,岂止那老妇不以为然的说道:“夫人也不必顾忌,府上几个受宠的都叫夫人。”

    见杜罗敷面露讶色,老妇语气不耐道:“夫人快请选个贴身奴婢吧。”

    杜罗敷不敢再言,犹犹豫豫,在人群中随手指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姑娘长得聪明机灵,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几乎是第一眼就引起了杜罗敷的注意:“就她吧。”

    老妇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见是那个小姑娘,嘴角嗤笑一声,就势说道:“好。”

    于是杜罗敷慢慢鼓起了勇气,让老妇带着剩下的人出去了,独留下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蹑手蹑脚的走近杜罗敷身旁,忽然一笑,恍若游戏得胜一般:“我就知道你会选我!”

    “为什么?”杜罗敷轻声问道。

    “因为我最出众。”小姑娘大言不惭:“不论才还是貌,就连跳舞、弹琵琶,别人都比不过我。”

    杜罗敷被她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忍不住打击她:“我只是见你长得俊。”

    “那也是出众。”小姑娘努了努鼻子,她一眼就知道杜罗敷性格随和,不是那种喜欢作威作福的人,所以说话便投其所好,尽情施展天性:“我叫郭照,是冀州巨鹿人。阿翁曾给我取字女王,府里那些人都说我不配这个字,但我知道,不是我不配,而是他们不配叫。”

    “你这么小年纪,居然有字?”杜罗敷被她天真的语气弄得忍俊不禁,忽然想到像这种从小有表字的女性,家中必然非豪即贵,可怎么沦落到董承府里做婢女了?

    郭女王像是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说道:“是哦,我记得我阿翁曾做过二千石,家里有几个姐弟,可是后来失散……”

    “你还记得家君的姓字么?”杜罗敷心里一跳,若是真做过二千石,必然是有一定的人脉声望才对:“可有寻过你的家人?”

    郭女王瞟了杜罗敷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落寞的说道:“太久了,我哪里还记得,或许他们都已经死了。”

    杜罗敷听到她的遭遇,果不其然的感伤了起来,她心疼的搂过郭女王,怜惜的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么小的年纪,竟然吃了那么多的苦。”她自己曾经也是受过同样的遭遇,此刻感同身受,又是在这样一个让人无依无靠、忐忑不安的地方遇见一个能陪着说话的人,如何不伤心流泪?

    郭女王被杜罗敷抱在怀里,嘴角又噙起了笑,道:“在你来之前我就在府上听过你的名字,你很不想进来对吧?”

    心事被对方一语道破,杜罗敷身体一僵,竟不知说什么。

    郭女王从她的怀中挣扎出来,笑着宽她的心:“谁会想进这里呢?我们一起躲起来好不好?”

    “怎么躲?”杜罗敷心里对秦谊仍保存着最后一丝奢望,又因几句话就被郭女王攻破了心防、产生了信任,故而下意识的问道。

    郭女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石榴皮,狡黠的一笑。

    董承这一天早早回到府上,公服未脱,便匆匆让人带引着进入后室。他已迫不及待的要亲近上次在街头惊鸿一瞥的那个美人,那个让他花了不少代价才到手的标志人物。

    哪知他推门而入后,见到的并不是那个惊艳妩媚的美人,而是一个两眼哭得如红枣,面色淡黄的普通妇人。

    “这是怎么回事!”董承厉声怒喝道。

    老妇连忙从身后跑了进来,解释说道:“夫人来府上后洗了把脸,立时就成了这个样子。至于是什么缘故,老奴也不知道啊。”

    “给我滚!”董承怒不可遏,一身怒火竟不知该往何处发泄,他狠狠地踢翻了几只妆箧,吓得杜罗敷几人退到墙角缩成一团:“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主公!主公!”秦庆童这时突然从外间跑了过来,一脸喜色:“云夫人有孕了!”

    “什么?”怒气冲冲的董承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复问道:“你说什么?”

    “刚刚云夫人身体不适,去请了太医,果然是有孕了!”夫人云英是董承最宠爱的侍妾,如今有了身孕,想要邀功的秦庆童第一时间赶过来报喜。

    董承脸色由怒转喜,他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人妻旺子嗣的话,当初之所以对杜罗敷心心念念,除了痴迷她的美貌以外,不也是为了借她兴旺子嗣么?如今杜罗敷刚入府就出了这件喜事,更加坐实了杜罗敷这个有夫之妇能给他带来的福气。

    众人尽皆为董承道喜,盛赞未来的小主人不日降临,董府兴旺迭代。又有那遭训斥的老妇为了弥补前过,悄然指挥着人前去,要将杜罗敷赶出去。董承见了,立即伸手阻止道:“慢着!”他指了指杜罗敷以及躲在杜罗敷怀里的郭女王两人,在看见杜罗敷发黄的脸色以后,董承又立即别开了脸:“把她们安置到别院去,好生照顾。”

    既然杜罗敷能让他子嗣兴旺,那就让她一直待着,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火之始然

    “夫一切问答,如针锋相投,无纤毫参差。”————————【景德传灯录】

    不过一两日的功夫,有夫之妇杜罗敷被董承强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由于才发生秦谊入狱,廷尉出面干涉却被京兆尹横加阻挠的事情,许多人本以为京兆尹是正常的公事公办,现在却断定是董承在贪图美色、假公济私。

    流言一旦传出来,很快就在热衷于臆测权贵私隐的民间议论纷纷,越是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越是猜想非议得十分起劲——尤其是京兆尹胡邈严令禁止议论后,更是加速了事情的传播,很快蔓延至三辅。

    跟好事者的闲言碎语比起来,偏偏是那些牵涉其中或大约知道内情的人噤若寒蝉,不发一语的同时却也在密切关注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就在这流言四起,气氛微妙的尴尬时刻,侍中、平尚书事杨琦的马车从弘农辚辚的驶入了长安城,在一众护卫的简单拥簇下,径直向着宫城方向而去。

    承明殿中,董承正神色如常的招来少府张昶、大司农刘和、度支部尚书韩斌等掌握朝廷财计的大臣,向他们陈说新定的政令:“关东战事日频,粮草之需,不能光靠今岁秋收农赋、往年仓储。我看近日因丰收之故,三辅粮价低于往常,少府等官不妨出资采买,既补国用、又能保农之不伤。”

    此事初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张昶等人相视一眼,见司空赵温低眸不语,不做什么表示,知道这必是出自于他二人的共识。

    张昶略显多余的说了句:“此事早有前例,但有诏书政令,我等自无不从,可使平准、均输去办。”

    “诏书不日即下。”董承眉宇间萦绕喜色,淡淡道:“只是先说与尔等知道,有个预备。”

    张昶等人唯唯称是,见杨琦来了,又向他拜了一拜,带着好奇的神色退了出去。

    “倒以为杨公得过两日才到。”赵温看见杨琦神情严肃的走了进来,眉头一挑,像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似得,开口说道:“杨公可是一下车就来了?”

    “是有一事想当面问太尉。”杨琦不假颜色的说道:“可还有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么?天子率军东征,将长安托付给我等大臣,太尉就是这么奉公职守的?”

    “侍中这是何意?”董承忍不住竖起眉头,回道:“侍中一回来就出口教训,我还未问侍中是怎么守礼制的。”

    尚书令吴硕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对四周闲杂人等打了个眼色,又热情的上前邀杨琦入座:“杨公,快请坐下,此事或有误会,得先说明白……”

    “此事或与你逃不掉关系,你少在此作态!”杨琦把袖一拂,厌恶般甩开吴硕伸来的手,直接走到赵温那边坐下。

    吴硕实在是冤枉,此事还真与他没有关系,若是董承事先稍微征询他的意见,这件事就根本不会发生。可谁让吴硕圆滑机警,很早没有主动登门私会董承,这两年也尽量转变作风,干些实事,故而这回未曾参与却被外间误解,让吴硕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公回弘农一趟后,脾性倒是见长。”董承冷冰冰的直视着他,语气不善:“不知我做了什么,让杨公致怒?”

    杨琦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此时回话也毫不客气:“秦谊入狱,是故意罗织罪名,还是确有其事?”

    董承尚未回答,赵温突然间抢白说道:“此人有些嫌疑,故才被京兆拿去问询,廷尉过问之前,便已将其开释。”

    杨琦胡子一抖,又说道:“既如此,那秦谊之妇为何被接去了太尉府上?三辅流传,皆称太尉爱其妇美色,有意陷害秦谊,逼其让妻保命,可是如此?”

    董承正气恼于赵温的直白,丝毫不给他掩饰回避的余地,又被杨琦的咄咄逼人所激,脱口道:“真是荒唐,闾里小民妄议大臣,这话岂能轻信?”

    “里正、亭长及若干人等皆见杜氏入太尉府中,秦氏宅邸如今只剩一孤儿,这还有假么?”杨琦说着,居然罗列了一大批证据。

    董承又惊又疑,心想杨琦真的是才到长安么?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吴硕,希冀善机变的吴硕能为他开口分担一二,哪知吴硕紧紧抿着嘴,面色微沉,坐在一旁像是没看见董承的眼神似得。

    “太尉果真是为了一个女人,蓄意构陷良善?”赵温后知后觉的惊叹道:“我原道太尉处置秦谊一案,于理于法皆不失公道,岂料……竟有这等隐秘私事。”

    董承一听话风不对,扭头看向赵温道:“赵公这是何意?秦谊一案该如何判,你也是附和了的!”

    “我是附和过。”赵温一副无辜的样子,又遗憾的摇了摇头:“然而有这一层隐秘,太尉何必瞒我?”

    “你!”

    “若是单以此案论,京兆判秦谊如何都是秉正,但若加上这一女子,这公私与否,可就说不清了。”赵温语气从容,循循善诱道:“太尉可要看清风评,早些弥补才是。”

    杨琦看了赵温一眼,也是目光冷淡的看向董承。

    董承立时醒悟了,他们是想着法的坑拐他,好让他低头认错、杀他的威风!

    他若是认了错,以后不但在承明殿将失去部分话语权、增加妥协的代价,更会将把柄交到他们手上,这是董承所不能接受的。

    “子虚乌有的事,有什么好弥补的!”董承拍案起身,嘴硬道:“黎庶黔首的话,当不得真。与其议论琐事,不如多绸缪朝廷要务!”

    他这一番断喝直接将赵温、杨琦等人也打入了‘黎庶黔首’的范畴,杨琦闻言色变,正要反驳,却见董承说完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何时变得如此蛮横?”杨琦也不顾吴硕在场,径直对赵温说道:“跋扈不法,他想做什么?”

    “董公心里想必也是有所凭仗吧。”说着,赵温似若无意的瞥了吴硕一眼。

    吴硕身子立时一颤。

    承明殿的一场争执闹得不欢而散,吴硕在董承负气走后,也不肯久留,又不敢去寻董承,只好找借口回尚书台去了。此事看似是赵温、杨琦将董承的气势打了下去,但吴硕也看得明白,他们仍动不了董承分毫。

    只是这场争执让吴硕嗅到了危险的苗头,让他潜意识的开始作壁上观,试图与董承划清界限。

第五百四十五章 声势促起

    “凭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救风尘】

    事情很快愈演愈烈,这些日子一直在承明殿窥探的秘书郎很快闻讯而动,私下接触了杨琦。杨琦眯着眼打量着这个想法惊人的年轻人,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是谁把你往歧路上引的?”

    王辅不明所以,迟疑了一瞬,接着故作机灵道:“往歧路上走的,该是太尉才对,赵公、杨公国之大臣,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太尉将大好局面败坏么?”

    “你要我有匡正之举,这是对的。”杨琦毫不客气的点评道:“但你说的却不是匡正的路子,太尉是天子东征前钦定的留守大臣之一,你要真排挤他,是视诏书为何物?等天子凯旋,哪怕你是王氏外戚,也逃不过借机生乱之罪。”

    “杨公言重了。”王辅赶紧作揖一拜,说道:“太尉依然是太尉,只是若有变动,当多些人主持大局为好。不然,以太尉的性情、身份,赵公、杨公等人再是持重,又如何能让太尉不往歧路上走呢?”

    他有意点出董承强有力的外戚身份,真要犟起来,杨琦他们是不可能会像今天这样压住对方气势的。但杨琦仍是不为所动,只低声道:“此事非你一稚子可决,快些回去吧。”

    王辅无奈,只好怏怏的回去,但已然‘病愈’的司马懿却仍告诉他:“‘非你可决’,意思是要众人乃决,如今是要联络众臣,哄起声势,才好施为。”

    “哄起声势我明白,可你此前也说要内外呼应不可,如今内已按计渐进,那外呢?”王辅因为被杨琦说了一通这么做的后果,心里一时有些担忧:“凉州至今没有乱象,韩遂到底会不会如你所言,起兵造反?”

    “关东局势日渐向好,错过了这个月,入冬后,韩遂就要等到明年,那时候可就晚了。”司马懿笃定的说道,他看出王辅眼底的犹豫,又说道:“杨公未尝没有意动,只是担心国家会在事后如何看待此事,所有既要有正当的理由,即韩遂变乱,太尉难以独自担起抵御重责;又要有众人共认,如此国家就不会在事后追究众责,一罚众罪。”

    “喔。”王辅恍然大悟,他没想到素称耿介的杨琦说话也会拐弯抹角的表达观点,可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想不明白他说的话,岂不是证实自己只会空想而没有能力,这样的话人家有凭什么跟自己冒险呢?想到这里,王辅愈加佩服司马懿,他心中释然,接着说道:“那我现在该找谁?”

    司马懿算计着,此时还得将王辅推出去联络各方势力,既能让王氏与各士族联系加深、彼此建立共事的基础,又能让王辅顶在前头,万一皇帝追究,他好歹还有个王氏替自己挡风。于是他沉吟不语,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人的名字,轻声说道:“只要说服彼等,事情便无碍了。”

    王辅点了点头,他自认这是一个结识各方势力、将王氏正式引入士人圈子的机会,所以也不推辞,主动将这个任务接了过来。他将司马懿写好的名单折好放在袖子里,复又提醒道:“你病愈了这么久,也该出面示人了吧?不然突然病愈,可是会让人多想的。”

    司马懿早有此意,他在榻上惬意的伸了伸懒腰,像是只在晒着太阳的、无害的猫:“我不像你,国家在东征前还额外给你安排了在承明殿走动的职事,我病愈之后,只能往秘书监走了。”

    “秘书监?”王辅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刚才并未出现在司马懿所写的名单上。

    “是要去寻荀令。”司马懿眯着眼睛说道:“荀令在石渠阁校书,我理应请教拜会。”

    又到了一个休沐日,董承这回却没了上回那般的好心情,他在府中一次召来了胡邈、董凤、左灵等一干亲信,又让秦庆童亲自看守门户,几人聚在一起商议该怎么解决这愈演愈大的麻烦事。

    董凤先是说道:“如今司隶校尉裴公已招胡公几度询问,意在责其理案徇私。御史中丞桓公、都水使者孔公、太中大夫郑公等人皆称太尉因一己之欲而害秦谊妻离家散,不仅屡屡疏奏弹劾,更是放言,若太尉不出面开释闾里民怨,他们就要跣足赴军前,登闻于天子了。”

    “简直是妄为!”董承气恼道:“为了一个女人追着我不放,还扬言要告到关东去,彼等究竟是什么意思?”

    胡邈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为董承设计秦谊的错误,他此前被裴茂叫去训斥了一通,心里正憋着怨愤,如是不阴不阳的说道:“这是蓄谋要挟,意在败董公的威势。董公威势一弱,他日若凉州乱起,将何以独力服军旅?”

    “此事不能让他们如意!”董承厌烦的挥了挥手。

    左灵皱了皱眉头,说道:“如今杜氏必不能退还回家,董公也不能默认此女尚在府中,只要她不在……旁人无有实据,再说也无益了。”

    “不可。”董凤听出了左灵话语中的杀意,急忙劝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明公,贵府新建不久,未尝没有好事多言者。但凡有些动静,必会引人侧目,届时不仅是示怯于人,更是徒增一罪。”

    董承正在无奈之际,烦躁的说道:“那你说该如何?”

    这时秦庆童忽然在门外说道:“董公,宫里的长御来了。”

    董承一惊,急忙屏退众人,在一偏室单独见了长御。果不其然,此事连椒房殿内的董皇后都惊动了,特意派长御来兴师问罪:“殿下说,董公何必为一女子得罪众臣?”

    “我本无意开衅,是彼等设计谋我,我又如之奈何?”董承无奈的说道,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素有心计,这次派自己的亲信长御过来,必是有法子给他。

    长御轻叹了口气,小心的看了眼四周,轻声说道:“殿下说,如今那女子既杀不得,也放不得,索性另外觅个去处,将其安置。而后大开董府各门,任人出入观瞻,以示府中无有此女,如此流言自破,大可一转颓势,反倾众臣。”

    “大开府门?”董承有些犹豫,他的府上有太多私密、豪奢的东西不便供外人观看,何况自己堂堂三公,哪能做这种没有体统的事情?只是想了一瞬,他便在心里给否决了,更认为这是董皇后的浅见。然而对于董皇后的第一个建议,他倒是深表认同:“的确要将她偷偷派出去,只是内外皆有人目视……”

    “奴婢来时随行多带了几个宫人,依殿下的吩咐,只需换上衣物,便可随我入宫。”长御有备而来,为董承想好了一切:“只要入了宫,谁又会在乎一个宫人的死活与来历呢?”

    “善!”董承心中大石落地,高兴的拊掌笑着,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这也正好,此女子有些福气,刚入府中,老夫身旁侍妾便得身孕。若是让她多随皇后走动,以后得了子嗣,未尝不是她的福气。”

    长御目光抖了一抖,面露讶色。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何彼秾矣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诗经·国风·郑风】

    董皇后急于为父亲解决一个麻烦,在事情议定之后,长御当即唤人进来更换衣物服饰,被替下的宫人早就盼着回家,自无不愿。董承心里自觉肩头担子减轻之后,又惦记着女儿在宫中无有臂助,长御虽然精明,但姿色不足,于是趁着这次机会从府上拣选了几个身子清白的要给董皇后一并送去。

    长御感到威胁,蹙起娥眉,立时拒绝道:“人不宜太多,不妨选一二个小的入宫方便教养。”

    董承深以为然,可搜罗府上,合适的女子大都被他糟蹋过,旁人一眼就能知道不是清白的良家女子。于是挑来拣去,年纪幼弱的郭照居然也在入宫之列。

    得闻要入宫,杜罗敷愈发惶恐,她不知道事情如何会演变成这个地步。前几日她还是闾里民妇,一朝入了高门,眼见是要终身冷遇,谁知又峰回路转,要把她送入未央宫。她越发对自己今后的前途感到惶然恐惧,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她竟将年纪比她几岁的郭照视为依靠。

    与杜罗敷的忧惧不同的是,郭照显得很是兴奋雀跃,她试图安慰道:“逃脱樊笼,你应该高兴才是!总不会再有比董府更坏的去处了。”

    郭照心里想着自己入宫之后,凭她的才貌,将更会游刃有余,这是她不曾奢望过的事情,如今机会迫近,她安慰杜罗敷也有些搪塞了起来。

    “宫中岂是好去处?”杜罗敷到底比郭照多些经验,她说道:“你可不要自以为聪明,就能肆意了,入宫后还是得谨慎安分。等时日一久,他们忘了此事,我们再慢慢设法出来。”

    郭照本是奉董承宠妾的吩咐,故意让杜罗敷受冷遇的,可这几日随着她与杜罗敷彼此照顾,深深感到杜罗敷对她像是长姐一样真心着想。这让郭照心里有些愧意,不由放下手头整理的衣物,低声说道:“我本就是没有家的人了,去哪里都一样,无非是想让自己活的更好一点罢了。”

    “我虽不明白为何你一见到我就想帮我。”杜罗敷站了起来,她的脸色依然不复开始的那般枯黄,而是渐渐洗淡了颜色。她执起郭照的手,认真的说道:“但我知道你心地不坏,以后倘若没有机会,你我就互相扶持下去吧。”

    “我、我。”郭照心虚的低下了头,她那日本可以直接毁去杜罗敷的相貌,但最后还只是用了暂时会让人脸色发黄的石榴皮煮的水:“我帮你收拾吧,他们要来催了。”

    两人在门外人的催促下收拾好了简单的行装,正要推门出去时,杜罗敷轻轻一笑,逃离此地的她眉目生动:“我还想问,你为何这么不愿意留在董府呢?”

    郭照愣了愣,她抿着嘴,然后语气既坚定且认真的说道:“我也说不上来,但我冥冥中总觉得,我这一生远远不该是这样。”

    杜罗敷永远不会知道宿命的神奇,就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郭照主动靠近她的真正动机、以及自己依然对秦谊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董承送走了杜罗敷以后,自觉底气十足,在承明殿面对杨琦的再一次诘问时,他甚至理直气壮的说道:“此事子虚乌有,本不足道哉,但既然诸公都关心我的私事,那不妨携有关人等到我家走一遭,看看有没有这个人物。”

    他自以为这样足以吓退众人,但董承还是没有彻底明白,现在他是不是真的强抢民妻已经不重要了。

    长安,北阙甲第。

    王辅刚回家,便听见后面内院中传来几声熟悉的狗吠,他目光一跳,抬步掉转了方向,先往女眷们住的后院走去。不出意料的,王辅在后院见到了一只黄色的小狗,正叼着一只碎步填充的布球摇尾逗乐。

    两名样貌秀丽的妙龄女子娉婷而立,一位年岁稍长,梳着人妇的发髻,锦衣华服、玉簪珠环,搭配的格外巧妙,低调的风格透着逼人的富贵;而另一位女子衣着稍显平淡,但胜在年轻,更显得天真稚嫩,发间垂下的两条粉色丝带随风飘曳,拂动人心。

    “大嫂。”王辅愣了一瞬,站在院门下遥遥的对衣着富贵的女子拜礼道。

    麋贞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往前走了两步,说道:“季子今日回来的早,刚才阿翁还在念你。”

    “今日无事,就去均输监见了一面麋君,他这些日还在忙着粮草起运,竟是很久没回家了。”王辅伫步原地与麋贞拉着家常,一双眼睛却往她身后看去。

    那条小黄狗似乎察觉到什么,冲王辅凶恶的吠了几声。

    王辅皱了皱眉,眼底厌恶之情一闪而过。

    麋贞像是没有留意他的神色,低眸叹道:“阿兄他总是如此。”

    “是啊,我也劝他这两天稍作歇息,不忙调运,毕竟谁也不知他辛苦筹运的粮草,最后会不会被临时改——”王辅忽然打住,冲麋贞笑了笑,仓促的告辞道:“我还得去见阿翁,先告辞了。”

    他极有礼数的冲麋贞告辞,又冲麋贞身后的那名少女拱了拱手,风范十足的离开了。

    王辅步履翩翩的走到庑廊上,迎面匆匆跑来一名苍头,手里持着一封信,低声跟他说了什么。王辅身子一直,像是得到什么急事一般,摆袖匆匆的走了。

    麋贞不知所以的看他离去,这才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少女说道:“你好像很不喜欢我家季子?”

    ‘季子’在汉代是小叔子的意思,麋贞嫁入王氏经年,持家有方,将家事管理得井井有条,一改过去没有女主人时的粗放;又利用她出色的经营头脑,使王氏资财日丰,很受全家老小的尊敬。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王辅,王辅不怕有人对他厉声厉色,就怕有人比他说话更伶俐,而麋贞偏偏属于绵里藏针,勉强能管得住他的。

    少女正是吴懿的妹妹吴苋,她因机缘巧合,与麋贞在路上结识,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时常往来府中做客。

    “是我家狗不喜欢他。”吴苋嫌弃的别过头去,在一旁坐下。

    已是王家人的麋贞轻轻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想到王辅几次向她打听过吴苋的来历,应是有心。而吴苋出身陈留吴氏,世为二千石,家世不差,若是能与王辅结亲……

第五百四十七章 孰可意料

    “与乱相终始,无定虑而好逞其意计者。”————————【读通鉴论·卷九】

    麋贞在此时表现出商人的精明,她既为夫家、又为娘家、更为自己盘算过后,笃定的认为吴苋是最适合做自己王辅妻子的人。她丢下一块糕点让黄狗轻嗅浅舐,若有所指的开口道:“妹妹尚未订亲吧?”

    吴苋脸色一红,脚尖划着地面:“以前是有,但出了变故,所以谈不成了。”

    麋贞松了口气,笑容更甚了:“那你看我家季子如何?”

    吴苋不愿背后说人短长,敷衍般的说了几句,忽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这、怎忽然说起这个了?”

    麋贞面露一丝怀念之色,早两年她也是这样羞谈嫁娶,如今成了有夫之妇,面皮也厚些了:“怎么说不得?难道你家叔伯、阿兄,都没有为你早做料想?”

    王辅在长安的声名与其兄相比犹如天壤,吴苋几次远远地见到王辅,对方的眼神竟与街头纨绔有几分相仿,故而给她的影响也不如何好。

    吴苋正想着该怎么回绝对方这一番‘好意’,听对方提到叔伯兄弟,正好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推辞:“叔父听相者说我面相大贵,正要打点关节让我入宫。若非今年,想必就是明年了。”说着,她握住麋贞的手,依依不舍:“以后再见可就难了,我本还想着抱一抱你的孩子呢。”

    “哪来的孩子,休得胡说。”麋贞脸色一红,挣开对方的手,对吴苋的推辞不以为然,入宫做采女也没什么,只要不是做妃嫔或是许配给别家,王辅若真是喜欢,凭他一句话求过来就是了,那时吴氏更无拒绝的理由。

    麋贞如是想到,心里也就不再着急催问,顺着话往下答道:“……做采女无非是几年的功夫,又不是见不到了。”

    吴苋拿脚尖碰了碰黄狗的小腿,不知在想些什么。

    闺中平静的日子似乎与外间的纷纭没有干系,长安的一部人女眷、亲贵仍在过着他们认为的太平日子。而远在西陲的雍凉正刮起何等样的风沙却无人问津,直到雍州刺史、领建威将军钟繇向长安传来的一封奏报,这才彻底唤醒了人们脑海中对羌胡叛军寇略三辅的那一段遗忘已久、回顾犹新的记忆。

    在消息流传出去、震惊关中的前几天,司空赵温、太尉董承、尚书令吴硕、侍中杨琦这四个重臣就此事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钟元常的奏报上称,凉州韩遂奉袁绍所赐官爵印绶,用伪帝‘兴平’年号,携诸羌举兵造反。如今叛军已攻破武威、杀其太守,正南下汉阳。”赵温将奏疏搁在桌案上,又点了点另一份与其同时呈报的奏疏:“这是汉阳太守射文固的告急奏报,所述如一。”

    一旁有尚书郎规矩的拿过两份奏疏,轮流传递下去,几人略扫几眼,不用看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杨琦仔细看着钟繇的奏疏,轻声道:“此事宜速呈关东,请天子悉知并筹划定计。”

    说完,杨琦便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赵温。

    “报送天子,自是应有之意。”赵温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淡淡说道:“天子东征前,曾道我等凡事要先有主张,不可一味的转呈转送。而况关东往来费时旬月,贻误战机,是故在此前我等就该有所应对。”

    董承欣喜若狂,这等候已久的消息不仅可以压下当前的舆论,更能让他改变被动的处境。一想到忍耐这么多天,终于事情开始沿着他们预测的方向进行时,董承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正在皱眉与杨琦议论的赵温忽然往身旁看了一眼,有些奇怪的说道:“太尉近来是有何喜事么?”

    董承一惊,刚要说话,却听杨琦不冷不热的说道:“新纳美妾,焉能不喜?”

    “杨公说话可得有实据。”董承很有底气的说道:“如若不信,大可带一干人等往我府上探看。”

    杨琦还未说话,赵温便开口打起了圆场,说道:“好了,此事就让他过去吧。眼下以御敌为先,我等就不要再起什么口舌了。”

    吴硕也跟着转圜道:“赵公说的是,如今还是该讨论如何御敌,韩遂起羌胡兵马十万,雍州只有安集将军与护羌校尉所部万余可堪一战。如何策应调遣,我等得先做防范,再待天子诏旨。”

    只要临时推出一个人统兵御敌,皇帝为了局势稳定,就不大可能会临阵换帅。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机会,杨琦本不敢说,但有了赵温‘先定策后待命’的提议后,他再无顾忌:“皇甫公督雍凉诸州军事,功高勋重,自然是首要之选。”

    “善。”董承赞同道,话锋一转,又说:“皇甫嵩久战宿将,大可临阵用兵,我早年也屡经战事,如今更是以太尉之职,运筹调度,是再合适不过了。”

    赵温略摇了摇头,说道:“董公莫忘了,东征之前陛下已更定制度,太尉今后专管粮草调运、驿道维护与邮传、军屯等务,不涉其他军事。此战若是以太尉之职总其成,恐怕会名不正,言不顺。”

    “若非是我,难道赵公、杨公更能指兵么?”董承轻傲的笑道:“或者是兵部尚书?我看此事也无需再议,由太尉府的名义,再加上兵部,发调兵符节给皇甫嵩、钟繇——”

    “兵者大事,你我几人若是擅自决定,未免遭人非议,日后天子怪罪又该如何是好?”赵温稳妥的建议道:“我看还是召集众卿,以众议为是。”

    杨琦也在一边附和。

    董承心想,此战必得是皇甫嵩在外领兵,长安有一人筹划军事,论身份、资历、权位,这个位置其实非他不可,有众议推举,更能显得他是临危受命。于是乎他便答应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次日的集议上,御史中丞桓典、卫尉耿祉、少府张昶,光禄勋杨彪,大鸿胪周奂,执金吾司马防乃至于城门校尉伏完等九卿竟然一致推举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与董承同样有着外戚的尊贵身份,从北军中候到卫将军的掌兵资历,以及拥有虽不及宰相实权,但足以影响皇帝决策的隐性权力。

    看着王辅搀扶着身体瘦弱的卫将军王斌一步步走来,董承仍不肯相信这个向来低调软弱的老人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支持!

第五百四十八章 莫不有私

    “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战国策·齐策一】

    赵温为了抬高王斌的身份,以三公之尊离席降阶,亲手扶住王斌:“王公身体康健,是朝廷的福气!天子亲爱王公,世所共知,我等本不欲劳驾,奈何时局危急,诸公卿又执一词……”

    “卫将军位在三公下,何以总掌军事?这简直荒唐!”董承不满于赵温态度骤然的转变,出声反对道。

    “骠骑将军镇外,卫将军守内,正合时宜。”皇帝的老师、御史中丞桓典当庭抗辩道。

    颇为名望的光禄勋杨彪折中的说道:“太尉与司空、尚书令、侍中秉政承明殿,是总其务,其主兵事,还是得仰赖诸将军。”

    他的想法是仍给董承一定的权力,让董承在赵温、杨琦的制约下在承明殿处理政务,这样达成妥协,王斌既能全面负责西北军事,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承明殿的议论,与董承分庭抗礼。

    董承心中实在不愿,可眼下唯一有分量出口帮他的尚书令吴硕却拧着眉头,不发一言,这让他独木难支。面对众议已决,他愤然摘下腰间太尉金印,重重的往地上一摔,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就是他的气量!”桓典气得面色涨红,在董承走后大声说道:“自光武皇帝以来,本朝列位三公谁不是名重德高之辈!当初陛下要拜其为太尉,我执意谏阻,如今德配其位乎!”

    他是皇帝的两个老师之一,性格刚硬,又出身龙亢桓氏,本身具有名望,根本就不怕董承。前些日他便扬言要去皇帝军前劾奏董承在京中的不法情事,如今更是被董承的恣意任性给彻底激怒了。

    “少说几句吧。”少府张昶耸拉着眉毛,毫无力度的劝了句。

    桓典瞧不上对方的家世,气头上的他自然也不会给张昶面子,他起身对王斌说道:“王公年前若是未染伤寒,或是早些病愈,陛下何至于将朝政托付给太尉?”

    他这一番话本是畅意直言,但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听出了几分奉承的意思。此间抱着讨好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比如扶风耿氏出身,原度辽将军、现任卫尉耿祉就紧随其后:“我等擅自众推王公临时任事,实属大罪,只愿王公端正明事,击败寇贼。纵使天子事后降罪,我等保全三辅,亦是无悔了。”

    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对王斌送上厚望。

    只有赵温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一手捧着王斌的手,一手往他手背上轻拍了拍:“若非其人实在不堪,我何敢劳烦尊驾?若有不虞,皆我一人受之,绝不会让王公受累。”

    “司空言重了。”王斌轻咳一声,有气无力的应答着。眼皮略一抬起,目光扫了一眼身侧面色得意的王辅。

    很快,向来被视为董承亲信的吴硕主动提议为了更好的协调内外军政,全力应付雍凉之叛,理应让王斌在承明殿的偏殿设席议事。不在正殿,是因为他们就算众议也不能决定谁来录尚书事,虽在偏殿,但只要人都往那里去,那里自然就会是新的权力中心。

    除了大失所望的董承一系,所有人都对这个决议很满意。王斌是皇帝最亲近信任的人,推举他负责与皇甫嵩内外协调、统筹雍凉军事,不仅合情合理,也不会招致有严重的后果,更能借此机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苦心积虑的筹备数月,终于得偿所愿,王辅喜不自胜,回去后正要寻司马懿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还未出门便被王斌叫住了。

    “你这几日常往外跑,究竟是在做什么?”王斌一回到家中,在众人跟前强撑精神的他顿时像泄了气一般,疲惫的倚靠在席榻凭几上:“我就知道你平白留下来,定然是有别的心思。”

    “阿翁!”王辅叫屈道:“我还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盼着天子早日中兴汉室,我家也跟着沾一分光罢了。更何况,今日桓氏、耿氏、杨氏这些高门大族的士人,无不对阿翁出面与皇甫公主持雍凉军务力表赞同,可见我等能与彼等交好,对我家可是大有裨益。”

    “你知道什么。”王斌低下了沉重的眼皮,叹了口气道:“彼等无非是有求于我,知道董承不会与彼等走到一起去,就打起了我的主意。周奂、耿祉这些关西人自马日磾等人去后仍不甘沉寂;桓典与杨彪、杨琦等杨氏诸人交情匪浅。我对张昶有恩,他势必与我一心,至于执金吾与城门校尉……”

    王斌漫无边际的说着话,他知道这些人推举他是想让他因此酬功,让所有人各取所需,如果这样的话,只要齐心协力击退韩遂,他不介意让出利益团结多数人。可彼等若是要的并不是区区军功,而是王斌本人呢?

    他不敢往下想。

    “你近日屡见的,是司马家的那个小子吧?”

    王斌一语说中,把王辅惊了一惊,心虚道:“阿翁怎么知道?”

    “不是司马懿,难道还是伏德?”王斌单手指颐,无精打采的说道:“若不是见董承犯了众怒,实在不放心他担起大事,我今日说什么也不会随你去承明殿。”

    “阿翁忠心为国,一片赤诚。”王辅忽然想起了司马懿对他说过的话,索性现学现用起来:“汉室能有这番气象实属不易,阿翁与君上舅甥一体,岂能眼看着董承坏了这大好局面?若是坐视不管,贻误大事,又如何对得起君上?”

    王斌低着头,看着自己熟悉的影子在夕阳下一点一点拉长,在墙上扭曲成一道陌生的黑影。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外甥到底比不过亲儿子,两个儿子还年轻,自己已是风中残烛,皇帝身边有了越来越多的聪明人为他出谋划策,他在更多时候不得不开始为儿子们考虑。

    或许再让他选择一次的话,他哪怕生着重病,皇帝都会直接给他一个名义吧。

    他语气微弱的,几乎用着王辅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管还是不管,我都已对不起他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草长风生

    “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史记·淮阴侯列传】

    建安三年十月廿日。

    东郡,聊城。

    秋雨过后,河北很快进入了干燥闷热的天气,沟壑里的积水开始变浅,土地重新变得凝实坚硬。经历风吹雨打、又被暴晒后的枯草灌木终于混迹在尘土里。

    皇帝的军阵中开始击起鼓来,就像一阵滚雷自天际落在平地炸响。五色五方旗、旌旗、号旗、南北军各部的旗帜随之陆续举起,远望如祥云彩霓。这片云霓之下,乌压压一群整齐的队列正慢慢向前移动着,轰然整齐的脚步声像是同一个巨人发出来的。

    在大军的最前排,依次排列着披坚执锐的虎贲军、中垒营,他们牢牢保护着中间的射声营,就如同步兵营与辅兵营在后面保护皇帝。羽林骑夹辅在右,长水、屯骑营护卫在左,他们呈方形的阵势,普通简单,却大巧若拙,让对面的袁军无不警惕。

    “看来彼天子遇战生怯。”袁绍看着对面大营中属于天子本人的大纛信幡不动如松,开口笑道:“本就兵少,却还要分出一部护卫御驾,何其不智!”

    将军文丑咧嘴一笑,正要上前请令,一时却被郭图拦住:“明公,如今是聚兵而战,间道侵袭,是兵家大忌。”

    袁绍收起了笑,点头说道:“正是此理!文丑、韩莒,尔等领兵五万出营接战。早先颜良之败,是失于预料,如今是两军合战,胜负全凭彼此实力,再无伎俩可想!尔等切莫辜负我意。”

    被点了名的将领齐声应诺,立即带领部众列阵而出。

    前锋将军文丑、屯骑校尉韩莒、别部司马何茂所部是袁绍麾下最精锐的部众,约有两万出头,其余的皆为普通士卒。这一点从他们身上杂乱的甲衣就能看出来,那些百战精锐多数都是坚甲,手持长矛盾牌,腰间插着刀剑。而那些普通士卒则大多穿着一件皮甲,或者身穿戎服布衣,与对面的南北军相比实在简陋至极。

    两支劲旅东西相对,密集的人马步出营寨后如鹰隼一样展开双翼,如潮的人海黑压压盖住了践踏出土层的地面。在文丑的对面,精锐整肃的步骑就像一座不可跨越的山岳,横亘在西边,成为对面营中皇帝身前最坚实的屏障。

    海浪与礁石砰然冲击,喊杀声随之而来,风声中四处传着士卒的嘶吼与刀剑砍击的声音。那澎湃的厮杀就在眼前,但被坚实的步骑牢牢压住,反而衬得后方的大营中安静如寻常。

    皇帝携着一众人等走出营帐,感受着残酷的战争离他如此之近、却又永远靠不近身前的奇妙情绪。他看见吴匡与另一位辅兵校尉正在营地里调度辅兵接下大军出营后留下的防守空白,就使人将他们二人叫了过来。

    吴匡穿着件校尉的制式明光铠,甲裙长度及膝。他是大将军何进在时就从军入伍的老将了,鬓发间已经是白多黑少了。另一位辅兵校尉也是同样,二人虽是南北军将校,但辅兵在禁军的作用只是修筑工事等,很少有人将彼等与南北军对上号。如今被皇帝唤住,两人既惊且喜,走至近前抱拳行礼。

    皇帝看了眼身边左右护翼着的许褚、张横等殿前虎贲、羽林郎,宽慰似得对这些没机会上阵的人说道:“如今正是胜负决战的关头,尔等这些日修筑营寨,轮防值守,论述勋劳,不比旁人上阵杀敌的要少。”

    笼络人心一向是皇帝最得心应手的事,几句话下来,吴匡二人很快感动之色溢于言表,即便无缘参战,但有皇帝这句承诺也就心满意足了。

    跟南军的辅兵校尉比起来,吴匡尤为得意,因为皇帝在刚才的一番垂询慰藉中主要是在与他说话,话里还提到他当初在弘农交出叛军这样微薄的军功、以及他的儿子与侄子。

    吴懿、吴班二人在益州归复之事上出过一点力,被敕拜为郎中,算是步入仕途,然而声名尚未更进一步,却不知怎的被皇帝熟知,在他嘴中很自然的就说了出来:“你家子侄俱是英豪,如今留守长安,不得随军东征,倒是可惜了。”

    “这、陛下虽移驾关东,然宫阙不可不守。”吴匡吞了口口水,小心措辞道:“光禄勋本有护卫宫掖之责,此番东征,虽有卫士、郎卫随军,但仍要留下一干人马戍守未央。吴匡等人虽然不肖,但也知谦让之义,何况光禄勋指名轮值……”

    话里话外尽在述说吴懿等人坚守职责、不争抢功勋的忠义,又解释了光禄勋如此安排、吴懿等人不便脱离值守的缘由。

    皇帝依稀记得吴匡不是那种说话面面俱到的人,听了对方的回答,他多少有些奇怪。但这份回应却又是他预料之中的事,皇帝没有多做表示,只道:“便如尔等辅兵,论述功勋,不单以是否杀敌为论。二袁灭后,宫中府中一应人等,俱有封赏。”

    吴匡唯唯应下,心中窃喜,皇帝对吴氏的印象出奇的好,这让吴匡惊喜之余,更坚定了打算让吴氏自立自强的想法。

    皇帝见着吴匡走远,忽然对身边人说道:“看来长安预防齐备,我似乎不用太过关切了。”

    “一切皆为得天助力。”荀攸立即接口道:“朝廷忠臣良将无数,譬如山水取用不竭,即便东征调发大半精锐,也足以制御外寇。”

    “留守朝廷的那些人里,能用的太多了。”皇帝遥望厮杀一片的军阵,声音平静,他转过身,带着荀攸、贾诩等寥寥数人登上搭好的台子上,站在这个高台上,他可以放眼眺望不远处的战事。

    许褚等一干殿前郎与其余臣子留在台下,不多时,步兵校尉赵云也带了一队人过来守护。

    “舅父虽然不懂兵法,但胜在稳慎谦和,有他坐镇,我不怕关中会生乱子。”皇帝看着眼前的战事,口中却说着千里之外的敌情:“至于进取图胜,那就得看皇甫嵩、钟繇他们的本事。”

    荀攸语气从容:“所以,诸公的奏疏……”

    皇帝聚精会神的盯看着战局,口中不假思索的反问道:“彼等又没有将舅父抬进承明殿秉政,只不过共荐舅父以卫将军参议军事,这算什么违制?”

    长安那些人对于这件事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过分触怒皇帝,又能达到目的,议事程序正当,也拿不住明显的尾巴。皇帝本只想借董承一个人观察所有人的反应,要说借此敲打,却是还不至于。

    “事急从权,若是留守诸公什么都不做,只待诏书令下,那才是失职大罪。如今,臣只见到诸公面对局势,不计私利的大义与担当,”黄门侍郎来敏在一旁理所应当的为桓典等人做辩护。

    皇帝扭头看了来敏一眼,似乎是在讶异属于心腹近侍的黄门侍郎里怎么会有来敏:“你似乎有话要进陈?”

    来敏没有捕捉到荀攸暗示的目光,自顾自的说道:“臣素闻朝中诸事,皆由司空赵公署理,太尉不过附名而已。近来又多闻其失德之举,惹长安民怨,岂能担当重任?而况当日太尉摔印而走,怨恨形于色,如此下去,难保不会旁生枝节。故臣以为,不妨以卫将军主持大局,其身为贵戚,德齿俱尊,足可堪任……”

    他尚未说完,营前军阵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呐喊,众人放眼望去,只见中垒营等步卒弓兵守御原处与敌人僵持,左右两翼长水、羽林等骑兵则如两把尖刀往敌军腰腹处杀去。

    荀攸立即打断道:“兹事体大,如今万事皆要以‘稳’为主,太尉之事无关大局,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摆了摆手,似若无意的说道:“荀君多虑了,我的初衷没有变。舅父体弱,名义上主持雍凉军事就很好,具体用兵的事就交由皇甫嵩。至于太尉仍要秉政承明殿,到底也是我的丈人、舅氏,我不能厚此薄彼。”

    “何谓‘厚此薄彼’?”黄门侍郎种辑不太满意的说道:“臣只听说国家无私事。”

    种辑的脾性与种拂、种邵是一样的倔强耿直,这在外间看来似乎是河南种氏的家风,但这种性格往往具有迷惑性,让人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赤诚。

    皇帝不易察觉的蹙了蹙眉,忽然笑道:“种郎点醒我了,赏功罚过,才是为政之道。”

    话已说到这里,皇帝仍不愿在来敏、种辑的撺掇下给予王斌更大的职权,或是严惩董承。但种辑仍要强谏到底,不依不饶的说道:“可太尉心有怨气,若是仍由二者分掌军政,或生龃龉,岂是一个‘稳’字计?”

    “大敌当前,还敢因私废公,只为门户私计,你是瞧不起太尉、司空、还是卫将军的品性?”皇帝忽然呵斥道,王斌有赵温、杨琦、桓典、司马防等一干在长安的实权人物支持,若说还防不住董承耍伎俩,那真是笑话。

    可有些人偏是想把王斌拉到一边阵营中,关东的种辑、荆州的来敏,眼下也就荀氏镇静高出一着。

    种辑与来敏被吓了一跳,皇帝那几句话仿佛是在当面指责他们,这下就连种辑都不敢随意说话,低着头唯唯诺诺,忐忑惶恐。

    皇帝看他这样,就知道种辑的说话‘耿介’与杨琦完全是不一样的,他心中更是不屑,挥手将这些黄门侍郎、侍中赶了下去,台上只留下荀攸、贾诩两个人。

    荀攸在心底略叹一声,却并不因此改辙主张,而是比种辑等人说话更有余地:“种辑所言不无道理,赵司空夹在中间,确实为难,杨侍中、桓中丞等人过于刚直,有失柔和。以董公的性情,这几人共处朝堂,不得不先为豫防。”

    皇帝对荀攸的意见永远是重视的,他认真的点了点头,当着对方的面说道:“这话极是,如今尚书台正缺一个仆射,须得是温和有德才,能服于众者。”

    一直在全神贯注的观察着眼前战事的贾诩总算移开了目光,像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臣有一个人选。”

    “喔?”皇帝挑眉看着他,问道:“各部尚书大多为新晋,得是外人才好。”

    “东平相荀彧。”贾诩说完这话让荀攸心头一跳。

    皇帝恍然笑道:“我记得他,此人在雒阳时,曾为守宫令,为孝怀皇帝掌管笔墨,也教过我习字。其人确实堪称君子,在兖州助曹操经营地方、军务,也大有称道之处。就让他做尚书仆射,诏书即下,不能耽误。”

    荀攸下意识的拒绝道:“非臣谦抑,而是如此是否……”

    “并不唐突。”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鼓励的说道:“我早听闻此人声名,只惜无缘一见,如此甚好,先让他去长安处理事务,让我看看其人究竟如何。等大军凯旋之时,我再好好见他。”说完,他又道:“我知道曹操视其为臂膀,但荀彧毕竟不是他的私人。”

    荀攸没话说了,他本就知道皇帝有调任荀彧的想法,迟迟未动,是看在战事不明,不想因为调离曹操亲信而过度刺激到对方。如今淮南胜讯连连,袁谭败退青州,就连眼前,长水骑与羽林骑也已经击溃了文丑所率的骑兵,中垒、射声等营也开始传呼而进。

    此消彼长,皇帝少了很多顾忌,调开荀彧也是应有之意了,只是不知道皇帝在调走之余,会将谁安插在曹操身边呢?

    “前将军一到沛国,郭奉孝就给他出了不少计策。”皇帝忽然夸赞道:“先是虚张声势,打着前将军的名号,诈称领兵三万入徐,吓得袁谭弃琅邪而走。而后又说降泰山群盗,既解决曹操侧翼之忧,又袭扰济南,让袁谭支绌。”

    “此人有大才,朱公本只是坐镇沛国,居中调度而已,郭奉孝却能不动一兵一卒,起数万兵马之效用。就连曹操都为他几次上疏表功,我看,就让他去曹操帐下好了。”

第五百五十章 介胄之间

    “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诗·郑风·清人】

    现在战场上从一开始就呈一边倒的态势,袁绍兵多,又是主场,却被南北军联手打得招架不住;南北军合起来兵马不如袁军之众,又是远从关西而来,却发了狂似得穷追猛打着。

    若不是北军主帅高顺有意压制,保持稳健的战术,一边严守中军、一边命左右骑兵突击打开局面,恐怕南北军早已将袁军压过去了。

    “中候,他们乱了。”射声校尉严颜沉声说道。

    从前方阵线上临时退回来的虎贲中郎将沮隽本该是在场军职最大的人,此时也不敢擅自发号施令,于是将目光移向高顺。

    “希伯。”北军中候、中垒校尉高顺目光定定的看着不远处的军阵中,文丑分派出的两支阻拦长水、羽林等骑的部曲被瞬间击溃,后方被骑兵冲杀得混乱无比。但这还没到一鼓作气的时候,高顺沉住气,声音平稳的说道:“待在中垒营身后与待在步兵营身后,有什么不同么?”

    除了伏击或是其他特殊的战事,一般而言,弓弩手为主的射声营几乎都是躲在步兵身后,借助步兵刀盾的掩护,对敌军进行齐射。

    这不但是南北军的基础战法,就连其他军队也大抵如此,可高顺偏偏在这个场合发问,让严颜感到奇怪之后,还是如实答道:“若是以守御为主,当是在中垒营兵坚甲之后更为妥当。若是伺机出击,则是以步兵营脚步更为轻捷。”

    高顺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句话改变了他以往在北军诸营中不偏不倚的形象:“不,还是中垒营更适合射声营。”

    严颜闻言一愣,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看,幸而步兵校尉赵云与步兵营不在此处,不然以南北军一贯的骄傲,就算是北军中候也不能说这么偏袒的话来。

    然而高顺像是没有想到这些,他伸手拍了拍严颜的肩膀,即便对方的年龄远比他要大:“等打败了袁绍,我请各营饮酒。”

    对方再一次颠覆了自己严谨法度的形象,让严颜瞠目结舌,不知道对方是受了什么刺激。

    “时机到了。”高顺在说话的瞬息功夫仍留意着战场上的形势变化,他沉着的下令,如往常一次次的演练:“射声营最后一次射击,中垒、虎贲全军进攻。”

    “喏!”严颜习惯性的抱拳听令。

    他与沮隽二人转身传令,沮隽悄悄对严颜说道:“你不用往心里去,中候是得知吕布的死讯,心有不怿。”

    “吕布?”严颜好奇的说了句,他是蜀中将领,对南北军这一系将校还不能算了熟于心,只知道高顺曾在吕布麾下效力,却不知道彼此的关系。

    但此时还没轮到他们可以坐下谈天的地步,高顺军令既下,他们就得调动全军弓弩步卒,分次压上,直指文丑。

    文丑所部两翼溃败,中军肚腹被长水、羽林等骑搅得混乱不堪,连带着自己所率的先锋也乱作一团,冲到最前面的士卒也纷纷逃散回来。

    而这时对面的射声营有条不紊的按照军令完成了最后一次齐射,这种抛射不堪准头,只求箭雨大范围的覆盖敌阵,让文丑所部前锋更加混乱。

    射声士的箭放完了,高强度的射击即便是精锐的弓弩手也手臂酸痛,饶是如此,他们仍拔出腰间挂着的短剑,与轻甲的虎贲军三三两两护着全副坚甲的中垒营兵。透过同伴厚实的肩膀,望着对面乱成蚁群的人潮,他们一步一步的靠前着,由齐整的阵型渐渐变得稀疏。

    距离越来越近了,他们似乎可以清晰的看到对方惊惶的面孔,在密密麻麻的枪林刀丛中,似乎和芦苇一样摆着遇风倒伏的摇晃。

    有骑兵在敌军后方搅乱,文丑等部进退不得,这使得重步兵为主的中垒营得以从容前进。他们冲得快倒还好,偏是走的不紧不慢,给敌军额外带来了令人恐惧的威压。

    铛——

    一名袁军试图拿长矛捅杀,却被中垒营兵随手挥刀格挡开去,尖利的矛头从黑色的铁甲上蹭的擦过,划出一道火星。

    未等那名袁军惊骇,紧接着那名中垒营兵身后伸出了几把长枪、短剑,狠狠地刺穿那名袁军薄弱的甲衣,中垒营兵冷冷的再一挥刀,一颗头颅便飞了起来。

    几人又向前数步,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手段,像是农人持镰步入稻田,信手一握,便将稻穗割在手中。

    袁绍麾下别部司马何茂在阵前仓促应敌,他刚刚聚起一伙部众,还未发令,就被对方一支冷箭射中脸颊,顿时血流如注,往后跌倒。

    从益州郡兵当中拣选补入、积功累进的虎贲都尉泠苞不给对方挣扎的机会,紧追一步将刀砍了下去。何茂好不容易举起的胳膊顿时被砍了下来,手中的刀重重的落到地上。泠苞身后马上补进几名虎贲郎,两三柄长枪同时捅入,随着几声惨叫,眼前这一伙乌合之众便被杀散。

    不断有人呼喊喝骂,大声号令,本来密密麻麻的文丑所部,很快被中垒、虎贲等军打成筛子。越来越多的虎贲军、中垒营兵凭借小阵冲杀进来,渐渐结成了阵势,相互呼应,不断深入。

    前面马上就要顶不住,而后面的部众又被屯骑、长水、羽林等骑来回穿插,分割隔离,这种局势,更别说大营派来的援军了。文丑骑在马上,脸色越来越严峻,他本来脾性就暴躁,此时再也忍受不住,立即放弃了作为主将坐镇中军的重要性,毅然带领最后一支轻骑发起突击。

    泠苞刚从嘴里吐了口血沫,转眼便瞧见高顺罕见的骑在一匹健壮的青骢马上。高顺带兵练兵讲究同甘共苦,中垒营兵由于日常要着重甲训练,高顺也身先士卒,在军中不仅身穿重甲,更是连马都不骑。

    数年来,由于他出色的用兵手段和收放自如的作战风格,南北军上下皆将高顺视为陷阵第一步将,却没想到骑在青骢马上的他,更像一名优秀的重甲骑将!

    ‘这若是说出去,谁肯信这是中垒校尉?’在瞬息之间,泠苞如是感慨道。

    高顺与迎面而来的文丑尚未碰上,泠苞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欢呼,他往文丑身后敌阵看去,只见一颗头颅被高高的挑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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