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兴汉室TXT下载兴汉室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兴汉室全文阅读

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五十一章 勇怯势也

    “怯於小敌者,其真情也;勇於大敌者,其权术也。”————————【何博士备论】

    皇帝仍与贾诩等人站在台上,眯着眼往远处张望,看着服制统一的南北军如同江河向前涌去,漫过了杂乱的人群,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轻松的表情。

    蓦地,前方阵中传来一阵振奋的喧哗,皇帝站在大纛下遥望前军,轻声道:“定是有人斩将了。”

    果不其然,未过多时,羽林中郎将张猛便使人奏报其斩杀袁绍屯骑校尉韩莒,并禀告袁绍见大军失利,派校尉韩荀、吕旷等部二万人出营,现被羽林骑阻击。

    “高顺等人兵少,饶是文丑所部被断成首尾,彼等兵马仍占多数。去传令赵云,让他领步兵营出战。”皇帝当即吩咐道,粗略估计文丑前部还剩两万多人,被分割的后军应该只剩万余,再加上出营支援的韩荀等部,兵马数量仍在南北军之上。

    “谨喏。”贾诩淡淡的应了一声,从皇帝手中接过半块步兵营调兵虎符,径直走到台边,一边转述口谕,一边高扬手将虎符丢下,正好被等候在此的赵云接在手中。

    赵云低下头,匆匆将属于自己的半块虎符与其拼在一起,符合一契后,便在台下高声唱喏,随即遵照开战前定好的战略,带领准备好的步兵营冲出大营。

    步兵营走后,营中只剩下两只辅兵营共六七千人,以及部分兵马。

    主力兵马渐渐调出,皇帝又重新调整了防务,将两只辅兵营放在最外围防守营寨,将从长安抽调随军的部分兵卫、郎卫聚在台下,由卫士令王忠率领,以代替步兵营作为第二重防护,最后又令殿前羽林郎、虎贲郎上台扈从守卫。

    这些被称为‘殿前郎’的侍卫贵精不贵多,除了皇帝亲自选拔以外,就只有各军主将举荐、通过考试后才能诏准授职。这是皇帝用来培养未来大将的储备梯队,比同秘书郎一般重要,不仅每次出行都要带在身边,随时培养他们对皇帝的忠诚,就连军事活动都会让他们视程度参加。

    周瑜、孟达、张绣、太史慈这些人就是出自殿前羽林郎,如今已经开始在外崭露头角,而剩下的十来个殿前郎如许褚、鲁肃、姜叙、张横等人仍陪伴在皇帝左右,有的看见远处胜利在望的战事,心里头摩拳擦掌,眼馋不已。

    皇帝开始留意着身边的动静,转头问道:“你们也想去?”

    “末将不敢。”殿前虎贲郎许褚、殿前羽林郎鲁肃各自说道。

    前者是要忠于职守,后者则是轻易衡量出此时参战与依旧护卫帝驾之间的轻重后,迅速得到答案。

    而殿前羽林郎姜叙、张横二人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建功之业就在今日,末将岂有不想不愿之理。”

    “善。”皇帝拊掌鼓励道:“还有谁?”

    众人知道皇帝威严慑人之余,也偶尔有让人亲近的时候,就在这当口,有些心直口快的殿前郎也按捺不住的请命了。

    皇帝一一看去,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道:“那尔等即刻去寻吴匡等人,各领辅兵二百,出营作战。其功大小,皆凭尔等自力。”

    姜叙、张横等人虽然在皇帝身边担任护卫,每日见的都是公卿,听的都是国事,能够学习到从未学习过的东西。但他们出自战场,年轻气盛,对军功仍带有发自内心的向往。彼等立功心切,见皇帝也不反对,急忙自荐领命,匆匆下台要整装到远处的混战中分一杯羹。

    “走!”张横又黑又瘦,猴子一般的身材,跳到马背上的动作殊为矫健。虽然称呼唤作辅兵,但南北军的辅兵仍是日常训练不辍,那两百名辅兵在张横的带领下,很快有序的从营中冲了出去,沿着前面步兵营行径的道路直突敌阵。

    “你倒是跑得快!”姜叙望着张横猴急的模样,畅意的笑道,随即也带着调拨自己的兵马杀出去了。

    这一下本就只剩万人的大营又少了近两千人,荀攸似乎觉得不妥,出声言道:“臣观袁军营中似有余力,陛下仍需稳慎。”

    他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的忠悃与忧君之事,如果真要阻拦,这话在张横等人兴冲冲领命时就该说出口了。可见在荀攸心中,大营兵马不过七千并不是问题,不仅是袁绍的优柔寡断,即便他难得兵行险着,也绕不过始终游离混战之外,即战即退、从不参与缠斗的骑兵。

    “心不在此,徒留无益。”皇帝的话说得荀攸一愣,竟不知道皇帝指代的是谁,或许不单指一个人,而是很多人都对得上其指:“倒不如给彼等一个好去处。”

    荀攸内心猛地一抖,几乎要轻说出声。

    这时皇帝已在身边的席榻上坐了下来,并指了指两旁席榻,鲁肃等人自觉的搬来屏风将君臣几个半包围着,开口正对着空阔而拥挤的战场,最远处的聊城仿佛是在人潮翻涌起伏的孤岛。

    皇帝的目光在战场上逡巡几回之后便收了回来,他开口问道:“我曾阅《汉纪》,其中有言我光武皇帝用兵,往往是‘见小敌怯,见大敌勇’。荀君知道这是何意?”

    荀攸低眉答道:“臣以为,敌寡我众,便要以怯御敌,稳慎用兵,不得大意,这是战胜之道。而敌众我寡,譬如光武皇帝与贼战于昆阳,当择一战机,勇决奋进,此亦是战胜破敌之道。”

    “如今可算是敌众我寡?”皇帝对荀攸露出一抹笑意。

    荀攸知道皇帝这是在回答他先前的谏言,顶着防守薄弱也要将能出战的主力调上去,这也不乏是‘见大敌勇’的表现。

    只是眼前这‘大敌’,跟光武皇帝当年面对的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昔人谓光武皇帝‘见小敌怯,见大敌勇’,我独不然。”皇帝敛了笑意,看着远处惨烈厮杀的战场,人死的多了、血流的多了,两次御驾亲征都没有近距离上阵的他竟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像是在隔着老远看屏幕上的战争投影。

    皇帝轻轻摇头,甩掉了这个荒谬的想法,他开口接着说道:“我是见大敌怯,见小敌勇。东征一战,如舟行江上,一路顺风顺水,似有天助。殊不知越是如此,我内心越是怯矣。”

    鲁肃侍立在身侧不远处,听到这话心里瞬间提起了好奇心,‘见大敌怯,见小敌勇’,皇帝怎么会用这句与光武皇帝截然不同的话来形容自己?

    “荀君知我意否?”

第五百五十二章 将锐分兵

    “夫兵,犹火也,弗戢,将**也。”————————【左传·隐公四年】

    赵云的步兵营也向前移动了,虽然兵马不多,袁绍却感到了沉重的压力。高顺的战机抓得很好,文丑的前军已经被南北军联手冲散,袁绍派出的援军又一时被骑兵吓阻,仅剩下的只有袁绍的亲兵。这时候如果彻底击溃文丑,或是打败吕旷等援军,袁绍就彻底输了。

    袁绍此时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高顺等人的身上,他只能希望文丑可以不负大将之名,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然而战场对决,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一个微小的决定,袁绍试图召回吕旷,收兵防御的想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郭图等人动摇了,对方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此时当一鼓作气,效背水之战,岂有轻易鸣金溃退者!”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皇帝那边的部署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完成,此时随着高顺率领中垒、射声、虎贲等兵马的压上,左翼屯骑校尉姜宣的攻势也迅猛了起来,他以三千余人的兵力承担了左翼全部的军事压力,其铁骑冲击的威力,比组成右翼的长水、羽林骑更甚。

    本来文丑后军只是堪堪抵挡得住,但现在庞德、张猛等将亲自带队冲阵,屡次杀入阵中,没有大将坐镇的后军再也无法散而复聚,一退再退,开始疯了似的往身后大营里跑去,不及防冲乱了吕旷等援军的阵型。

    张猛看到对方阵营大乱,也不顾文丑前军正与高顺等军胶着对战,策马在前,亲手砍杀了几员袁军将校,像驱赶羊群一样逼迫逃兵冲击敌阵。

    皇帝这边排兵布阵的战术向来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如果对方主动发起进攻,就用射声营压制对方,随后步兵、中垒营迎击,混战时由骑兵分左右翼绕到敌后,前后夹击。如果是己方进攻,也是以正奇相合、步骑混同的战术,最终实现围歼。

    文丑手握斫刀,刚刚将一名落单的虎贲兵的手臂砍断,尚来不及收手,就向边上一避,躲过一把长枪的突刺。他大骂一声,伸出左手捉住势头耗尽的枪柄,奋力往后一拉,将那人拽到跟前,而后适时地收回持刀的右手,刀锋迎面撞上对方的脖颈。

    对方的步兵并不像寻常士卒那样会望骑而逃,他们会择机避开骑兵的冲击,然后三两结阵,利用人数缩减骑兵冲击的空间。骑兵一旦失去速度优势,就跟骑在马上的靶子没什么区别。很快文丑试图以骑兵冲散敌阵的企图在这短短的距离内,被对方熟练有备的战术落空了。

    但是这个时候,文丑只能继续往前,既然一时无法借助骑兵杀散对方,那就只能走斩将这一条路了。

    “将军!敌将在那!”

    一名亲兵提醒了文丑,也无怪乎他能在万军从中一眼看到对方主将,实在那匹神骏的青骢马与甲衣覆盖的身躯太显眼了。

    文丑精神一振,凝目一看,高顺的确是将严颜、沮隽等人的风头压过去了,他提起斫刀,为身后众骑指明了方向,大喊道:“杀!”

    这边厢高顺也看到了一脸凶相的文丑,身周亲兵见状大呼守御,却被高顺制止:“若要护卫,我骑马做什么?”

    各营将兵皆惊讶的看着高顺,他们都觉得今日的高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像是出战前偷喝了酒。虎贲兵们却是高兴起来,他们本就不适应北军讲究多兵种联合、打仗慢吞吞的龟缩风格,见主将高顺难得激进了一次,一众随着高顺大踏步往前迎击。

    高顺抬槊架住迎面劈下的斫刀,用力往回一送,接着挺槊刺杀,被文丑回刀拦住。文丑的力气比高顺略大几分,他嘴角挂着张狂的笑意,这几合下来高顺明显比他吃力。但高顺仍不屈不挠,他双腿一夹马腹,二马错蹬之际,两手握槊往后猛戳,槊柄狠狠地敲击在文丑背后的甲胄上。

    文丑身体前倾,一时吃痛,高顺旋即又纵马一跃,转身刺来。

    “你也就只是如此了!”文丑抬刀挡住攻势,与高顺接连斗了几合。

    高顺的目光里战意熊熊,他仿佛回到很多年前,他从军入伍后第一次追随吕布在并州与胡族作战、四处冲阵的情形。与吕布、张辽可以在敌军中任意驰骋相比,高顺并不擅长冲阵。

    回忆起曾经,高顺记得吕布曾对他说:‘我从不信什么军阵能挡万人敌,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的事,那时候能救你的只有你手中的槊与身下的马。’

    “果然。”高顺略有遗憾的勒马退后一步,他在与文丑的打斗中暂处下风,每回攻杀全凭自己的马术与精良的甲胄,此时居然还能趁着功夫与文丑说话,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骁猛,即便我也只能如此了。”

    高顺模仿吕布陷锋突陈的行为虽然激进,但却是思虑周详,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单枪匹马阵斩敌方大将,只是要借此引诱文丑陷入重围。看着对方身边的中垒营兵越来越多而不自知,高顺忽然很想说,遇见这种事,军阵永远比手中槊、身下马要可靠。

    “什么?”文丑疑惑的问道。

    高顺没有答他的话,而是最后一次拍马,挺起长槊向他刺了过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文丑身边骤然闪过的银白刀光与急速掠过的枪尖黑影。

    远处观战的袁绍脸色早已变了,如今对面的南北军全部压上,让文丑等兵马收缩回营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尽快打乱张猛等人的骑兵,与文丑联合一处才能稳住阵脚。当他看到文丑在这个危急关头不顾主将指挥调度的责任,反倒跑出去搦战,不禁气愤的骂道:“他在做什么!”

    “公则,命韩荀带兵将彼等屯骑围起来,披重甲的屯骑只要跑不开就不足为患!”袁绍急忙下令道:“再让营中多往彼等轻骑中飞射弩矢,吕旷什么也不必理会,接应下文丑后军,即刻平息纷乱!”

    现在的情况是文丑所部左右翼步骑被朝廷的骑兵击溃,接着大军被骑兵拦腰截断,全军陷入混乱、崩溃的边缘。而文丑却误以为后路已断,不仅没有冷静指挥,反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带着前军一头撞进了坚不可摧的北军军阵,从而拉开了与后军的距离。

    本就混乱的后军群龙无首与文丑所率的前军越来越远,在朝廷骑兵的驱赶下只好慌不择路的往袁军大营败退,又严重妨碍了韩荀、吕旷等军的援助行动。

    “明公。”郭图焦急的看了眼战场,在心里快速的做好了决断:“如今大营之前,韩荀等援军与乱兵混在一起,指挥不力,不时还有彼等骑兵侵扰。而文丑冒进深入,情势危殆……”

    “你到底要说什么?”袁绍心头一跳,喝问道。

    逄纪立即接口答道:“郭公的意思是,今日合战不利在所难免,眼下是要保存实力。”

    袁绍不说话了,颜良、文丑原来都是他的家将,是他的亲信臂膀,在军中没有谁比这两个人还要深受袁绍信重了。如今颜良阵没,若是连文丑也死了,袁绍麾下诸多将校,还能信得过谁?

    一旁的传令兵犹犹豫豫的看着几人,不知该不该走出去。郭图面色沉着的对传令兵摆了摆手,示意他留在此处等着。

    “慢着。”袁绍忽然伸手制止道,他看着郭图、逄纪等谋士,开口道:“仍是让韩荀等人出营收束败兵、抵御敌骑,再时刻窥视前面战局,如若有利,便择机接应。”

    当断不断。

    逄纪深恨袁绍的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恨他仍看不清形势,错失良机,满腹懊恼几乎要写在脸上。而郭图相较起来要冷静许多,似乎已经习惯了袁绍的行为方式,他轻声叹了口气,恍然想起若是田丰在这里,应是又要吵一场吧。

    羽林中郎将张猛率领八千余羽林骑并三千余长水骑兵在战场上突飞猛进,他并不恋战,一击得手便从容撤退,只以打散击溃敌军组织为要,杀伤倒在其次。文丑后军早已没有主心骨,出营不久的韩荀、吕旷等将也来不及组织有效的防守,张猛便已几次三番的杀到面前。

    吕旷忍无可忍,在命人配合大营射出一轮箭雨,逼退敌骑之后,下令大开杀戒,从乱兵散勇中杀出一条道来,队形也来不及整理,就冲着去而复返的张猛杀了过去。

    他想借助手中的数百骑兵与长矛兵、弓弩手与张猛拼个死活,谁料张猛只是虚晃一枪,还未到吕旷所部身前便拨马往溃兵、吕旷、韩荀等兵马最混乱的结合部冲去。那片混乱的地带哪里经得住万余骑兵的冲击,何况在该处的另一侧又有屯骑营配合性的进攻。

    无论是文丑后军溃兵还是吕旷、韩荀等人的兵马,见到万骑奔腾,轻骑、重骑两相夹击的骇像后,恐惧之下,当中有人发了一声喊,所有人拼了命似得往大营逃去,张猛衔尾而进,简直如入无人之地。

    “庞德!”张猛在马上大吼一声。

    长水校尉庞德紧随其侧,响亮的答应一声。

    他们事先已经做好约定,此时无需更多言语,庞德便掉转坐骑,带领麾下三千余长水营骑脱离羽林骑的队伍,径直往文丑所部所不设防的背后杀去。

    “不好!”逄纪在望楼上大叫一声,顾不得体面与仪态,伸手狠抓住袁绍的手腕,激动地说道:“事不可为矣!明公速招吕旷等兵回营!”

    郭图却在一旁说道:“不能鸣金!此时当速令吕旷、韩荀二将合兵向内,阻截羽林骑,不然彼等直入二者之间,配合屯骑在侧后突阵,韩荀必败!届时唇亡齿寒,吕旷更将不保,如今绝非文丑一人一军之得失,而关乎河北一战胜负,倏忽之间,万望明公睿鉴!”

    “这、这……”

    在两人惊慌的催促中,袁绍也见到了两支骑兵试图分割韩荀、吕旷两支兵马,他们二人所率部众总共不过二万,而羽林、长水等骑的数量却是一万五千余人,兵力较强的情况下都打不过,何况是被对方分而击之。尤其是对方还有余力分出一支骑兵突袭文丑后背,试图与高顺合围歼灭文丑所部,可见朝廷一方极有信心能以少胜多,将他的主力一举歼灭在这里。

    郭图说得对,现在确实不是计较文丑死活的时候了,袁绍急道:“快,急命韩荀、吕旷二人合兵御敌,大营所剩兵马,一概派上!我亲自领兵!”

    如今袁绍主力尽出,就连文丑出阵都是精兵夹杂着普通士卒,哪里还能再让袁绍挤出足够的精兵来,除非是将营中那几万没受过训练的民夫强行派上。军令既下,好歹让袁绍聚集了最后一支援军——以自己最精锐的中军护卫为主干的数千兵马。

    吕旷对张猛的追击算得上尽心尽责,但是后果却极其严重,随着他的动静,战场之上的溃兵终于得以从吕旷与韩荀之间露出的缝隙中流窜,导致他这两股本该合在一起的援军被生生的搅乱了。

    到底是韩荀果敢,在屯骑、羽林的夹攻下当机立断,边打边撤,与吕旷合兵一处,试图将中间的溃兵‘吃’掉。只要重新回了阵列,溃兵冷静下来后就会成为他们的补充力量。

    要被‘吃’掉的不只是那股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张猛在两支军队之间正冲杀的起劲,被亲兵提醒才反应过来潜藏的危机,他立时放弃了穿插二者中间的战术意图,在丢下数百具尸首后及时抽身出来。

    吕旷这时再不敢贸然去追,他看到来去如风的羽林骑、动如山岳的屯骑营,想起他们所带来的破坏力后头皮一阵发麻。

    袁军中不是没有足够的骑兵,除了由重金招诱的乌丸骑兵、以及才收降不久的公孙瓒残部突骑,此外袁绍本部还有数千冀州骑。只是在一开始的战斗中,负责承担文丑大军左右翼护卫任务的乌丸骑兵因为狂妄轻敌,被羽林一战击溃;幽州突骑归降不久,军心士气未定,一见到屯骑营势若摧城的样式就吓得不行,甚至还冲散了己方冀州骑的阵列。

    如今战场上尽是散落的无主战马,而真正的属于袁军的骑兵却所剩无几。

    吕旷想到大军来时气势如虹,又急遽兵败,恍如梦中。

    此时,就在庞德、赵云二将接连带兵赶往高顺军中支援的时候,高顺已当仁不让,以右臂受创的代价将困兽犹斗的文丑一槊刺落马下。

    “先是颜良,再是你,袁绍军中无人了!”高顺说完,冲着奄奄一息的文丑给出最后一击。

    袁绍在南北军正式汇合,节节推进的时候及时杀了出来,接应着吕旷、韩荀等部,在他身后也是无数旌旗摇动、烟尘滚滚、呐喊不断,似乎还有数万大军急欲上阵。此时吕旷等兵已经消化安定了不少溃兵,在营外也有二万余的阵势,与营中隐约的军兵形成掎角之势。

第五百五十三章 黄屋左纛

    “能以寡击众,以劳破逸,再接再捷,功孰大焉。”————————【汉将李建论】

    “先是颜良所部前锋折损了两万,再算上文丑等部一共死伤四五万有余,袁绍自称十五万,难道就真有十五万么?”皇帝指着对面的麾盖,轻蔑的笑道:“不过两三万可战之兵,就敢虚张声势,是笃定我会见好就收?”

    “如今士气正盛,破敌就在顷刻,正当一鼓作气,再令高顺等将进兵。”荀攸沉着的说道。

    这话正中皇帝下怀,他拊掌说道:“好,袁绍都敢亲自出阵,我岂能被他比下去?即可传令,御前近侍、郎卫、兵卫、辅兵等兵马闻鼓出阵。”

    他这其实是做做样子,主要是彰显皇帝作战到底的决心,在皇帝正式出营前,代表着皇帝身份的大纛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皇帝立在赫然威势的皂盖戎车上,身着武服,腰佩斩蛇剑,一手扶着车拭,在击鼓声中缓缓移动着。

    当军中大纛一旦移动,在战场上的高顺等南北军将校士卒皆看得清清楚楚,近三万人一下子振奋起来,他们发出愉悦的欢呼,知道这仗还远远没有结束。

    袁绍的亲自领兵只是稍稍减轻了吕旷、韩荀等人的压力,并没有起到扭转局势的作用。他出营前临时接纳了郭图的建议,命五六万辅兵在营中故作声势、试图借此吓退高顺等军,将此战暂时告一段落。

    可好容易勉强站稳脚跟后,面前的南北军不仅不退,反而重新连成了一片、结成阵势。袁绍等兵马才喘了一口气不久,随着敌军身后的一阵旌旗摆动,连同袁绍与他的亲信谋士、将校们不约而同的发出一片‘嘶’的抽冷气的声音。他们面前笔直高挺的竖立着的是——

    天子大纛。

    皇帝亲自出战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正面击败皇帝引以为傲的南北军,如果两支同样的南北军在战场相遇,一方绝对打不过另一方有皇帝亲临坐镇的兵马。

    就在大纛矗立军前随风摇动的一瞬,这场战斗就已经要画上句号了。

    袁军溃败。

    虚张的声势一下子败露无疑,袁绍不敢带着率领现有的残部与锐气正盛的南北军一决生死。就在对方骑兵刚起步准备冲锋的时候,袁绍便带着数百骑兵与韩荀等人绕营逃窜。与此同时,营中一干不明真相的民夫也被组织起来,强令驱逐着出营,给朝廷的进攻与追击制造了不小的混乱。

    张猛与庞德各率轻骑首当其冲,身周全是民夫逃兵,驱赶砍杀不绝,严重拖延了他追击的步伐。张猛连杀数人,大怒的发令道:“先冲杀出去!追袁绍要紧!”

    军司马侯折紧随其侧,闻言提醒道:“乱兵太多,如不杀散招纳,恐有不虞。”

    张猛一心只想去追击袁绍,随口驳斥道:“你懂什么?若是擒斩袁绍,不单此处,整个天下都定了,哪里还会有不虞之患?”

    接着又把侯折喝退,兀自依从前计。

    庞德在一旁还算冷静,他不断地吩咐左右高声齐喝,让人跪地投降、弃械免死。

    因腿慢留下断后的吕旷面对着疯狂杀戮的张猛等骑吓破了胆,有心想逃,却也是被这一窝蜂的民夫冲散了阵列,困在当中进退不得。这时赵云、沮隽等部也携步兵杀来,吕旷不等对方有何动作,主动从马上跳下来,匍匐在地,苦苦求饶道:“莫要杀我,我降!我降!”

    此时营中一片混乱,本来就数量众多的民夫一旦没了秩序,很快就能将南北军吞没在茫茫人海里。

    皇帝见袁绍望风而逃,担心眼前这股乱象会持续下去,便只命张猛率五千骑追击,剩下的兵马皆以稳定局势、收降纳叛为要:“命庞德、沮隽能收降就收降,如今仍是彼众我寡,虽然敌将不再,但也要当心困兽之举。赵云率步兵营入袁氏大营,清点粮草、辎重,辅兵营暂奉沮隽号令。”

    贾诩眼睛一眨,幽幽道:“冀州经年久战,袁氏营中不知尚存粮草几何、军械几许。这数万民夫皆为陛下赤子,岂能放任杀戮称功?不然向东网开一面,不做追剿,任部分乱兵、民夫逃离四散,以示陛下仁德。”

    皇帝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仍在战时,尚未彻底功成。从遥远的关中等地运粮过来一路上已经艰难不已,十石粮草在路上就要耗费泰半,若是一下吃掉这几万民夫和乱兵,不仅要花费心思去防备、改编他们,更会徒增军需耗费,加大后勤负担。

    荀攸立时提出异议:“乱兵逃窜乡里,残害地方,如之奈何?更或者,乱兵纠集余众,袭扰粮道,朝廷岂非徒添一患?”

    “粮草转运之兵每每以数千计,彼等丧胆之众,岂敢劫粮?”贾诩轻轻否定了荀攸的第二个反对理由,对于第一个却不置一词。

    “不能一味放任,先做收降,等战事毕,再逐一遣返、或就地安置屯田。”皇帝眸色深沉,拒绝了贾诩这个危险的建议,缓缓说道:“总归不会在军中待多久。”

    荀攸奇怪的看了一眼贾诩,对方近来不知怎么的,行事多有偏激、诡道,做一件事情要同时实现几个意图,让人弄不清这究竟是贾诩的自作主张,还是有皇帝的暗中授意。

    “子敬。”皇帝扶着车拭,刚指挥了一场大胜的他很好的克制了心中的狂喜,语气平静,表情只比寻常要更多几分笑意:“可为我说降聊城?”

    护卫在皇帝身侧为数不多的殿前羽林郎鲁肃闻言,慨然答道:“不用使人,聊城闻此大战,自有奉印来降者。陛下如若肯准,臣愿携数骑,为陛下说降清河、安平二国。”

    清河与安平皆在聊城以北,是冀州的腹地,清河西边就是邺城所在的魏郡、东边就是青州,安平国又处在河间、幽州等郡之间。两处若是易手,不单可以将袁绍彻底逼入死角,更能截断渤海与魏郡之间的联系,呼应刘虞在冀北燕南的攻势。

    如今袁绍大败,冀州必然内部空虚、人心惶惶,以鲁肃之能,打着朝廷的旗号,将有极大的机会不费一兵一卒促成此事。

    “善!”皇帝毫不吝啬的就给了鲁肃这个几乎唾手可得的大功,他一边说着,一边命人牵来一匹白马,这神骏高大雄壮、威武不凡,浑身雪白发亮,是羌人敬献的宝马、更是皇帝的御骑:“你携我诏书,乘此马速去速决。”

    鲁肃从自己的栗色马背上翻身下来,激动而不失恭敬的拜谢道:“臣敢不效死命!”

    皇帝哈哈一笑,道:“去吧!在甘陵等我。”

    荀攸心细,他想起刚才皇帝命人一干殿前郎自荐上阵的事情,与张横那些急着上阵杀敌、立功心切的殿前郎相比,鲁肃所获得的恩惠是何其慷慨!如此也能对比出二者之间的优劣,乃至于他们今后的发展潜力——皇帝总是不吝于厚待、赏识亲信。

    看着局势渐趋稳定,荀攸忽然想到,同样是拒绝诱惑、恪尽职守留在皇帝身边,鲁肃都有此犒赏,那别的人呢?

    许褚沉默着骑在马上,像一座护卫宫门的阙楼。

    未过多时,战场便被整理完毕,此战除了逃散、战死的以外,共俘虏三万多人,粮草十余万斛,可以满足十万大军半个月的需求。皇帝回到营中听闻斩获,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说道:“袁绍溃逃时忘记烧粮草,倒是可为我军所用。”

    他又问己方战损,此战除了远在青州的越骑营以外,南北军连同辅兵、兵卫、郎卫等部共四万余人,伤亡竟有六千,其中更有一半是属于南北军的精锐。

    皇帝在心里忖度着,如今俘虏的数量几乎等同于麾下军队的数量,的确如贾诩所言,不但造成了一定的粮草压力,更增添了不安定的因素。想到这里,皇帝先例行说了一番嘉奖的话,同时对高顺、严颜、张猛等有功之将各自封侯不等,又拜沮隽为偏将军,与降将吕旷管束整编收降的三万部众,赵云随即接任虎贲中郎将的职务。

    至于赵云空出的步兵校尉却是没有例行由南北军内部将校中选出,而是皇帝选派了自己身边的卫士令王忠担任。

    王忠是最初一批追随皇帝的亲信将领,当初皇帝微服闾里,他以亭长之资挺身护驾,后来提拔为卫士令至今。卫士令守卫宫廷,是最靠近皇帝、负责皇帝随身安保的关键职务。这几年王忠很少抛头露面,或是改任升迁,大抵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皇帝对他信任倚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替换。

    此时皇帝麾下兵马不多,只给将职却无兵马分配,很容易引发事端。而南北军各部各营编制已定,出于权衡的需要,将职最高只到中郎将,皇帝也不会打破规矩,开设‘羽林将军’之类的军职拔高禁军将领的地位。

    所以除了沮隽、赵云等人必要的职务调动以外,皇帝都只给了爵位与物质的赏赐,好在众将都知道情况,大胜一场的他们对未来功勋的兑现很有信心,同时也不愿离开待遇极高的南北军,故而也没有什么怨言。

    “庞德。”皇帝看了眼乘兴追击,败兴而返的张猛,眼神一转,出声说道。

    “末将在。”

    “明日午后,你即刻领长水营骑北上甘陵,与先行出发的鲁肃互作声势,为我大军开道。”皇帝将这个先锋任务交给了庞德,袁绍主力大败后,相信这一路上都不会有太大的抵抗。

    张猛又羡又妒的看了眼庞德,按捺着没有说话。

    只听皇帝又说道:“这几日捷报频传,不但淮南、徐州,就连樊稠等部亦有胜讯。今日一战,朝廷胜局已定,天下转瞬即平,此皆得苍天之助,我大汉历代先帝之佑,更是诸君奋力之功!待功成之时,朝廷何吝封侯爵赏?只盼诸君再接再厉,胜而不骄,再立新功!”

    “愿与陛下共复太平!”帐下诸将、诸臣齐声赞道。

    皇帝事先有意隐瞒了凉州的变故,先放出四处捷报的消息,让全军都知道朝廷势如破竹、胜利就在眼前,等到凉州之变开始有意识的慢慢传开,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就会降到最低。毕竟南北军中有许多是关中人、六郡良家子出身,凉州变乱,关中危急,一旦处置不好就会极大的影响到凝聚起来的军心士气,所以皇帝对此事极为审慎小心。

    “传令全军休整三日,过后原地开拔,赶赴清河。”皇帝点了点头,旋即下达军令,又吩咐左右将此间胜讯传告四方,尤其是借此督促曹操、徐晃、张辽等将,激励他们坚持力战。

    军议过后,君臣简单的举办了宴饮,便各自散去。

    皇帝独留了贾诩、荀攸等臣在帐中商议了一番军事,所得出的结论无非是以袁绍现存的兵力,绝不会在清河站住脚,要么往西逃亡邺城,要么往东逃亡南皮。

    对此,贾诩与荀攸一致认为袁绍会逃往南皮而不是邺城:“邺城虽有淳于琼、张郃、蒋奇等将,兵马三万有余,但魏郡地处并州、司隶之间,如今魏郡以东的清河将为我军所得,而其北处的赵国又因刘公之故屡有动乱。袁绍若是逃于此处,便是自陷死地,一则孤立,再无援兵,二则也自绝彼等与青州、淮南等地消息,徒以待亡。”

    “退守南皮确实是他唯一的去处。”皇帝也同意两人的意见,轻声道:“南皮有伪帝,渤海郡又是他起家之地、远比邺城要让人安心……”他蜻蜓点水般的提了一句袁绍对冀州豪强的防范,很快又接着说道:“渤海背靠大海,北有幽州袁熙可为支援,南有青州袁谭可做呼应。彼若是还想负隅顽抗,必会是抛弃冀州大部,退守渤海了。”

    “臣以为,我军此时仍不可冒进,需待魏郡克复,冀州人心归附之后,再联合张辽、樊稠等兵合围南皮。”荀攸谨慎的说道。

    “先驻甘陵等消息吧。”皇帝略微忧悒的皱了皱眉,暂时将事情定了下来。

第五百五十四章 忠义归属

    “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荀子·荣辱】

    晚饭过后,众营兵趁着新胜热闹一阵,旋即在月上东天、夜幕低垂的时候在各自都伯的勒令下回营安寝。偌大的营盘顿时陷入了静谧之中,却是一点声响也无,除了特定几个的营帐以及道路,其余地方一概熄了灯烛火盆,火光星星点点的在营寨中闪烁着。

    时节渐渐入冬之后,北地的天气便越发寒冷起来,连带着凉爽的夜风也跟着冷冽起来。皇帝在帐中好不容易与贾诩等人商定完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与人用过了膳,又抓紧时间把赵温从长安呈递过来、积攒已久的奏疏一一批复,而后看了会书——转眼就将要深夜了。

    穆顺细心的抱来一件厚氅,为皇帝披在肩上,目光又往皇帝两脚泡着的热水瞥了下,轻声道:“陛下,这水冷得快,奴婢再添一点?”

    皇帝单手支颐,望着手上的一册书出神,对穆顺的体贴照料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在一行字上久久不曾移动,顷刻才道:“外面很冷么?”

    帐内封闭,皇帝不许穆顺在里面燃炭生火,只得在外面盖着厚厚的毡毯抵御寒霜。

    皇帝入夜以来就不曾出去,自然不知道这北地初冬的天气,穆顺答了一声,道:“谨诺,都说今晚会结冰,依奴婢看,结冰虽不至于,落霜倒是极有可能。”

    “这地上确实冷,隔着一层毯子,刚倒的热水才一会就凉了。”皇帝轻声说着,好不容易将书卷了一卷,目光移到下一行去了。他将白皙的双脚从温水中抬了起来,轻搁在铜盆边上,豆大的细密水珠凝结在光滑的脚背上:“罢了。”

    穆顺连忙弯下腰去,捧起皇帝的双脚,拿柔软的绢布细致的擦拭起来。皇帝出征只带了他一个宦官伺候起居,他又无权呼喝军士,所有事情都得由他亲力亲为,军中日子过得十分艰苦,连澡也洗不得几次,但穆顺却甘之若饴。

    “再拿厚一些的轻装来。”皇帝两脚趿拉着鞋履,将书卷放在案头,又开口吩咐道。

    穆顺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一边从箱箧中捧出稍厚一些的衣服,一边问道:“陛下要夜巡伤营医庐,可是要招贾公随行?”

    “你又知道了?”皇帝斜睨了穆顺一眼。

    穆顺惶恐的低下头去,皇帝每逢战后,都会在入夜后前往伤兵营中探视。有许多伤兵疼痛难忍,经夜难眠,皇帝秉烛过去,一一给其安慰,于是士气始终高涨,锐不可当。

    今日之战的规模是往日数战之最,伤亡也是最多的,穆顺妄自想着皇帝必会前往探视军心,谁知把不该说的说了,倒惹得皇帝几分不悦。

    穆顺赶紧闭上嘴,老老实实的将衣服为皇帝换上,好在皇帝也没有过多计较,任由穆顺为他把衣服换上,抬脚便要出去。亲随可以不带,护卫总是要有的,值守在帐外的殿前虎贲郎许褚察觉到身后动静,立时侧过身来,对皇帝抱拳行了一礼。

    天穹上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泻在身上,照拂着眼前层层叠叠的营帐,皇帝立于帐前,仰起头看去,这旷野里的月色星光比千里之外的长安似乎要更渺远几分,也不知古今中外的月光是否都一般相同。

    皇帝发完感慨后,果然没有如穆顺所料的那般前往伤兵营例行看望,而是命许褚前导带路的往高顺的营帐走去。

    高顺今日与文丑一战,手臂负伤严重,皇帝想不到他平日里素来稳健谨慎的大将,会一反常态的冲到阵前与武将捉对厮杀。这里头的缘故他转个念头就能想明白,只是想明白归想明白,自己打的结还得由自己去解。

    “末将参见陛下。”高顺带伤抱拳,对皇帝的夤夜造访感到惊异。

    皇帝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白面短须,气度不凡的将领,见他手臂微微颤动,包扎伤口的绢布上隐约渗着殷然血迹,显然伤势严重:“刚换了药?医者怎么说的?”

    “医者刚来过,说是这段时日不能碰水,不能使力。”高顺面色坦然,像是丝毫没有担心这个伤势对他接下来的战事会造成什么影响。

    “要是把华佗带来随军就好了。”皇帝无不遗憾的说道,他拉起高顺,两人移步中间的席榻上坐下,许褚与穆顺乖觉的退立帐外。只听皇帝在灯下安慰道:“幸而你不常像张叔威那般上阵杀敌,只需坐镇军中调度用命,该建的功勋依然会有。”

    皇帝的吐字极为清晰,语速不急不徐却能轻易平定人心。

    高顺感激谢过。

    皇帝与他简单的聊了聊军中的士气,又让高顺对于接下来的战争走向畅所欲言后,接着又聊起了并州风物。听到皇帝说起并州黄土深厚、五原草地辽阔,高顺眼神油然流露出几分向往之色,他侃侃而谈,神情不自觉中变得比刚才还要轻松自如。

    气氛很快变得和谐轻快起来,皇帝有意识的引导着对方说一些能触动情绪的故事,两人之间像是友人之间的寻常聊天,这样另起一个话题也不显得突兀了:“严希伯说你要在战后请他饮酒,怎么,你不是不近酒色么?”

    高顺愣了一瞬,很快便坦荡的答道:“陛下说笑了,末将只是在军中不饮酒,以往在家中遇见亲故,都会小饮几杯。严校尉性子稳重,从不争功自傲,在战时许诺,也是为了激励他奋战的意思。”

    “也难为你一片苦心。”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信的,他说:“可你也不单是为了激励麾下,更多的还只是想找人陪你饮酒吧?”看到高顺面色一僵,皇帝又接着追问道:“可为何要找只是同僚的严希伯,不找关系更亲近的张文远呢?”

    高顺知道皇帝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脸惭愧的离席站起,跪下向皇帝伏地拜了一拜:“末将不敢。”

    “这句倒是实话。”皇帝见高顺不仅受伤的手臂、就连全身都在发抖打颤,也不知道对方正处于什么情绪。他说了句‘地上冷’,然后伸手将高顺扶起来,重新在席榻上坐好,开玩笑似地说到:“我是喜欢多疑、猜忌的人么?”

    高顺连称不敢。

    “是臣不知君呐。”皇帝用极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又略叹了口气,缓缓道:“吕布于你有恩情,彼此起家并州,互相倚重。他如今死了,即便有负于朝廷,你私下里以旧时情谊悼念他,也未为不可。”

    “吕布辜负朝廷重托,见小利忘大义,委身事贼,身死东海,是乃咎由自取。”高顺心里感动于皇帝的体贴大度,目光坚定的说道:“只是此人到底与我私情不坏,未尝不能洗心革面,所以骤闻死讯,切为之可惜而已。”

    皇帝的目光在高顺脸上逡巡着,连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放过:“吕布算得上英豪,当初与王司徒合力诛董,对汉室有再造之功,即便后来面对强敌、弃朝廷而走,我也尽然赦之。看到他先与袁绍争斗,后又受袁绍驱使,如今败亡,到底是令人唏嘘。可惜太史慈与他数面之交,也肯放弃南征扬州,赶赴东海去劝降他。”

    高顺没听懂皇帝话里隐含的意味,顾自说道:“太史慈所为过矣!”他大摇其头,表示对太史慈的不认可:“如今四方有战,徐将军征淮南的兵马部众难道比青、徐等军要强盛吗?太史慈舍近求远,单为‘义’字,而枉顾其身负辅佐徐将军南征之责,实在大不可。”

    皇帝被他这一番说辞吸引住了,他眨了下眼睛,饶有兴趣的说道:“太史慈此行此举,多少人都在夸他高义,唯独你不以为然。我本以为吕布豪情动人,太史慈尚且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呢?”

    “末将从未想过劝降吕布。”高顺很笃定的说道,出征以来他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能为皇帝探知,所以他没有做多少自证,单只说道:“彼若是愿降,不需遣人去劝。若是不愿,又何必许之以利,说其来归?”

    “说得好。”皇帝忍不住夸赞道,一番深谈,他真正了解了高顺的为人:“所谓忠义,就是要忠在义先。”

    他此行也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以为高顺会因为吕布之死心怀怨疚,特来开解。毕竟在皇帝熟知的历史中,吕布无论对高顺怎样猜忌,高顺最后都宁死不降曹操,可见他们二人之间确有一份深厚的情谊。

    如今通过与高顺的一番话下来,皇帝深知自己是多虑了,高顺为人忠贞,绝不会因为吕布的事情——或者说得知吕布败亡的内情后,对皇帝有什么别的意见。

    皇帝一直希望能牢牢掌握兵权,同时也离不开将领,高顺、张辽在南北军素有威望,又与吕布关系密切,所以这也是他特别忌惮的地方。吕布的死因有很多种,皇帝不希望任何一种能牵扯到他,这是未雨绸缪。不仅涉及到以后改革遇阻时自己能有个强有力的军队支持,更涉及到不久的将来,曹操、孙策、黄祖这些人归降以后,徐晃这些人能够为他起到足够的威慑,以平稳收编曹操等人的军队。

    “夜色未深,随我去伤营看看吧。”皇帝吩咐高顺多加了件衣,便起身带着他向外头走去。

    伤营与医庐被安置在大营的后头,紧靠着辅兵营,二人出来时望着地上的银霜似的月色走了数十步,低低的说着话。高顺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什么,皇帝密切关注属下的心理动向,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特意过来开导、安慰他,让他不要多心,尽管悼念。

    这种行为已经远远超过了君臣的范畴,皇帝如此待他,而他却在那里自怨自艾、陷入自我矛盾。高顺为人沉默寡言,与皇帝之间很少有这样一段私下接触、交流感情的机会,此际却是突然很想对皇帝倾诉自己绝对的忠贞不二。但他知道这种事情更需要付诸行动去表现,高顺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是袁绍还是谁,所有大敌,他都愿意站在皇帝身前。

    这不仅是忠,更是另一种义。

    想到这里,高顺突然很后悔今日因为意气,与文丑搦战负伤了。

    皇帝对高顺的心理变化似若未觉,他与高顺等人很快走到最近的一处伤兵营内,果如其所料,重伤的士兵几乎彻夜因疼痛难眠,伤病们在黑暗中小声呻吟着,当他们看到皇帝一行人秉烛过来看望,高兴的不像话,正要鼓噪着欢呼行礼,却立时听到年长的老兵告诫:“都小声些,莫吵乱了大营。”

    “本该白日来见尔等的。”皇帝环顾四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盯看着他,他们的眼睛被灯烛照得明亮发光:“但我军打赢了一场,实在睡不着,就来这里走走。”

    众人被他这玩笑似的语气逗乐了。

    “尔等都是功臣,朝廷能有今日之胜,全赖诸位奋力杀敌。”皇帝悠悠然走到中间,坐在一个人的床铺边上,这时四周皆已点起灯来,帐内变得亮堂且温暖:“不要以为自己伤重了,上不得战场,朝廷就会忘了尔等的功劳。等调养好身子,尔等皆会有安置、抚恤。”

    “国家,我这个样子以后还能做亭长么?”一个虎头虎头的青年说道。

    皇帝没有为对方的插嘴而感到不悦,他看了眼对方的断臂,轻声说道:“当然能,亭长缉捕盗贼,可不只要腿脚。”

    众人见皇帝如此亲近随和,心里头的畏惧顿时消了不少,都七嘴八舌的想与皇帝说话。皇帝也一一与他们交流,这些人大部分问的都是时下最关心的话题,关于伤兵是否能按军制规定的那般因功授任贼曹、亭长等官吏。因为制度定下来后南北军就没打过大仗,如今一战伤者众多,许多人都在想朝廷有没有足够的地方安置,毕竟制度只是制度,实行与否到底还得看人。

    皇帝敏锐的注意到了军中的风声,像贼曹这些郡县掾吏一旦轻易拨给退伍士卒担任,将会损害太多人的利益。当初定下制度时碍于威严,不便做声,如今又故态复萌了。在此,皇帝耐心的像众人做出了保证,强调伤兵与退伍兵员是一样的,不会因为身体残疾而有所区别。安定人心的同时,皇帝又旁敲侧击的探知军中的舆情,收集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这时,一个三十许的‘老兵’忽然问道:“国家,这仗要什么时候打完?”

    许褚站在皇帝身后,时刻注意着在场每一个伤员的神色、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围得太近了,而皇帝偏又喜欢与底层的人近距离接触,这往往让许褚很苦恼。

    皇帝的目光从青年断臂的伤口上一扫而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对方的痛苦:“再过二三月,必为尔等破敌,此后就天下太平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柄刃互持

    “夫不爱悦其心者,不我用也;不严畏其心者,不我举也。”————————【尉缭子·攻权】

    吕布死后,袁谭虎折一翼,很快就在曹操猛烈的攻势下坚持不下去。麾下大将崔巨业被斩也成了退兵的最后一个理由,他当机立断,留下昌豨等人断后,准备带着麴义、高览等将退回青州。

    当兵马退到莒县时,董昭主动建议道:“昌豨贼寇,昔者能见利而背亲友,如今势力衰弱,难保彼等不会再有二心。将军把后背托付,应以有备防不测。”

    言外之意是要另外再派人留守。

    袁谭面色犹疑,昌豨不是他的亲信,说是断后、不妨说是任他自生自灭,但倘若他真是临阵投降,却会不利于局面的发展。思来想去,他还是舍不得留下最倚重的高览所部,便索性让麴义领所部兵马留了下来。

    此举正中董昭下怀,军令下达后,他立即跑去面见麴义,故意诈说:“曹操兵强,本就难以抵御,何况不日即来前将军朱公所率三万兵马,兼之有泰山群寇。徐州之事不可为矣!袁将军退守青州,命将军驻莒县,既要抵御外敌,又要防范内贼,单凭将军所率二三千兵马,如何做得到?”

    袁谭连战连败、损兵折将,心中早已惊惶不定,又听到对面放出的风声,哪里还有余暇去考虑朱儁是否真的领三万援军过来了。麴义虽然对此有所怀疑,但曹操兵强、昌豨狡诈却是事实,袁谭自己撤回齐国,将琅邪这块难守的险地丢给他,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

    “要我服从军令,留守琅邪也不是不可。”麴义心里还是习惯性的想着要如何执行军令,而不是另谋生路:“他得再给我八千人,兵马凑足一万之数,我可以为他保全莒县,最不济,也能将曹操拦在青州之外。”

    “将军高见。”麴义是袁绍麾下能征善战的大将,又非嫡系,常年遭受排挤猜忌,不可能没有一点反意。这也是董昭胆敢来见他的缘故,此时见对方是这样一副态度坚决的说辞,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多说,任由他自行自为去了。

    麴义索兵的要求很快随着曹操攻下琅邪国都开阳的消息一起传了过来,在袁谭眼中这无异于借势要挟,他性情多疑好猜忌,不由恼怒的说道:“昌豨麾下有数千兵,只要他二人互相声援,难道还守不住琅邪?此时还要我增兵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门客孔顺最会随波逐流,也跟着起哄道:“如今局势危急,他不体谅将军的难处,只知壮大,哪里还有半分忠心的样子?”

    袁谭平日里就恨麴义不通情面、仗着资历与战功不把他放在眼里,此时听了孔顺的挑唆,面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其他人与麴义也相处不好,此时纷纷落井下石,直数麴义日常耿介、忤逆等事。

    “将军,此人断不能留,若是今日拨给兵马、将背后托付,明日据此兵马谋叛于我,又将如何?”孔顺凑近袁谭身边,低声说道:“此人桀骜已久,将军何必留他?不妨趁此机会吞并其众,先登营素来精锐,若为将军所有,岂不更添其势?”

    董昭慢悠悠的张口道:“我听闻麴将军当年领兵随韩馥在酸枣会盟诸侯,曾与曹操有过一晤,相谈甚欢。时至今日,彼此也算故友,将军若要用他留守琅邪,不可不慎。”

    这话真假参半,当初麴义的确参加过酸枣会盟,但他只是一个小校,根本没资格与曹操这些实权人物共处论事。

    但袁谭没有参加过当年关东联军抗董的往事,只知道那时候董昭是父亲袁绍麾下参军,知道的必然比他要多。何况他早已为孔顺的话所说动,一是为了报复麴义、树立威严,二是贪图麴义麾下精锐、收为己有,董昭的言论只是刚好送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于是不顾辛毗等人苦苦劝阻,当即传令高览布兵帐内,并使人去召麴义。众人各立帐中,忐忑紧张的等待着将要来临的兵变,辛毗趁人不注意,悄然靠近了神色泰然的董昭,嗫嚅道:“董君做得好啊。”

    董昭闻言,粗短的眉毛动了一下,同样小声说道:“事已至此,再助无益,辛君是颍川人,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很多路可走,像我这样没多少余地的尚且自谋生路,你又何必……”

    辛毗不说话了,虽未表态,但也不曾开口讲董昭的所为所言揭露出来。他的沉默让董昭愈加信心满满,接连大败,上下失和,就连袁谭身边的亲信都失望如此,袁氏还有什么好辅佐的?

    麴义虽然狂傲,到底是服从军令,很快召之即来。袁谭也不与他多废话,当即喝令高览领伏兵杀出,将麴义团团围住,公告罪名后,准备就地擒杀。麴义没有防备,被人狠狠的按在地上,他听到袁谭等人按在自己身上的罪名后,心惊肉跳,又怒极骂道:“小儿!你家还没得天下,就急着杀大将了么!当年要不是我投效尔翁、连战公孙,河北岂有尔等的安身之处!”

    见他列数前功,大诉冤枉,袁谭不得不拿出想好的理由来服众:“我袁氏诸将,唯你最有功劳?你自恃有功而骄傲放纵,不服上官,我父尚且屡次示以宽大。谁知你心怀不轨,借外兵强敌,谋我兵权,行自强自立之事,贼子之心,欺我无知么?”

    麴义心里本就有鬼,但却不是要反叛,而袁谭恰好留意到对方神情愣怔的一瞬,便愈加笃定自己说中了,于是怒不可遏:“果有此意!来啊,将他军法处置!”

    高览话不多说,将回过神来不住痛骂的麴义拖出帐外,一刀了事。袁谭又接着下令,命高览立即率兵包围麴义部众的营地,将彼等拆散整编,期间有不少死忠残部,集结起来畏诛逃命,又紧跟着被高览率兵扑灭。

    麴义一死,全军立时整肃,太多将士往日慑服于麴义的威望对袁谭多有阳奉阴违,如今见识到袁谭的狠厉手段,一众人等狐悲之余,也都老实不少。

    除了这个岔子后,袁谭不得不再度调整既定的断后部署,此时他手上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高览一人,他偏偏又舍不得,这时候他就想到麴义的作用了,袁谭一时冲动杀了人,如今既然杀了,却隐隐有了悔意。

    “以属下之见,留守莒县,不在于兵马多少,而在于用人得否。”辛毗注意着袁谭的神色,在董昭投来的目光中轻声说道:“若是用人得当,单凭麴义一人,便足以威慑昌豨,不需万千兵马。麴义之亡,在于其意图自强,借势谋利,如今其人已然正法,留守莒县者,更当择选一名才干可当万千兵之人。”

    这一番话将袁谭心中的不安冲淡了不少,他急忙问道:“既有此言,可是有什么合适的人物?”

    “属下以为,董公仁就很得当。”辛毗拱手看了董昭一眼,不急不慢的说道:“一者,董公仁善于安抚州郡,当年公孙瓒南侵冀州,巨鹿、魏郡皆贼乱不止,而董公仁单骑入郡,旬日便降服之,可见其能。至于二者,董公仁早前奉命委身吕布麾下时,与昌豨交好,彼此情谊、威信俱在。据此以观之,有董公仁守琅邪,足以无事。”

    辛毗一一列数的功绩与理由都很让人信服,更让袁谭意动的是,董昭有着种种优势与处理相似事务的经验,就意味着自己不需要再从捉襟见肘的部众里再分他太多兵,而他也可以趁此调遣更多的军队防守北海。

    有了辛毗的荐举,其他人又不肯留下来面对强势的曹操以及传说中将带大军赶来的朱儁,于是董昭很快得到了袁谭分给他的一千兵马,负责在袁谭北归青州后督琅邪诸军。

    建安三年十一月初三。

    徐州,琅邪国。

    曹操已经接到淮南、河北的连连胜讯了,他知道天下局势略定,胜负将分,心中的一股危机感也愈加强烈。他不愿再这么拖沓下去了,稍稍修整了兵马之后,当即提兵追击,一举收复琅邪国都开阳。

    这时昌豨已领着残兵数千退往阳都,又听闻袁谭杀了麴义,留董昭断后,曹操大笑不止,也随即暂缓了进攻的态势,留在开阳准备先处置一件‘私事’。

    “生来就是只林间雀,却要效鸿鹄飞高远,之后不但诸事无成,就连脚下的树枝都要站不住了。”曹操与郭嘉并辔行在宽阔的道路上,笑着说道:“这就是现今的琅邪王。”

    琅邪王刘熙年轻气盛,志愿不小,在他做王太子的时候目睹天下纷乱,朝廷播迁,自以为东周天子式微、王莽篡逆的乱世再临,很有心力的要与挚友萧建做一番大事。琅邪国向来富庶,北接青州,西临泰山,曾经是赤眉军的发源地,被赤眉军拥戴为帝的刘盆子祖上城阳王也是被封于此地。

    种种巧合,让刘熙想入非非,他把以昌豨、臧霸为首的泰山群寇视为‘赤眉’,更把自己看作是刘盆子这样有天命的人——不过他自诩比刘盆子出色的多。于是借助宗室身份在朝廷远在长安时号令诸军,拥众青徐的愿景很快在萧建的策划下完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萧建几次联络昌豨、臧霸等人,更通过琅邪王室对曹操的恩德,试图得到兖州的支持。

    “这个萧建确有才略,奈何时势不予,方今天下也远非昔日王莽之世可比。”郭嘉在马上淡淡说道:“不然还真能让他做出一番事来。”

    曹操摇了摇头,道:“当年陈王也有这个意思,自称辅汉大将军,想要参与讨董,可酸枣诸人各有心思,都不理他。可见如今确实不复以往,若非朝廷及时振作,刘氏早已失却人心了。”

    郭嘉年纪轻轻,才与曹操见上几次面就已熟悉的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一样,两人无论性情、才智还是其他方面几乎都是互补的,行军论战更是合作默契。一方说的每一句话另一方都能很快领悟,这让曹操直呼相见恨晚,就连戏志才故去所造成的遗憾都消减了不少。

    “汉祚未绝,实乃天命所归,世道纷乱,人人皆可大展抱负,唯独宗亲不可以。”郭嘉丝毫不觉得曹操那句‘刘氏失却人心’的话有什么不对,坦率自然的接口说道:“琅邪王既无天时,又无人助,落得如今这般两难境地,也实在可惜。”

    刘熙尚未来得及笼络昌豨、曹操诸人,施展抱负,琅邪先是被吕布所攻,后又被袁谭所占,紧接着又在袁谭的胁迫下对称帝的刘硕献上贺表。如今袁谭兵败退走,将刘熙丢在原处被曹操接手,该怎么发落他,已经成了曹操心中的一件急事。

    曹操当初存了几方下注的心思,对刘熙的笼络既不拒绝也不支持,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如今这些行径以后很是会招人口舌,是曹操亟待解决的隐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相关人等灭口,这里面不但是刘熙,就连昌豨、臧霸都逃脱不了干系,乃至于曾与昌豨勾结图谋琅邪的吕布也是一样。这些人里,吕布由于其他的种种原因死了;昌豨也即将与他反目的好友臧霸兵戎相见,互决生死。

    唯独琅邪王刘熙,天子的族兄,却是他轻易动不得的。

    在郭嘉眼里,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关键是曹操为什么要主动授人以柄:“琅邪王侍奉伪君,日后自有国法处置,明公何须担忧?只是那萧建,不知规劝主上、保全郡国,应该先论其罪。”

    曹操目光一闪,道:“廷尉狱下,铁口易开,萧建知道的太多了。”他又问道:“奉孝,以你之见若何?”

    郭嘉清瘦文弱,眼神却很有神采,目光机敏,带着几分狡黠与睿智。他说话声音虽不大,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不妨由在下去说萧建,陈述利弊,只要他死了,消匿物迹,无论琅邪王还是明公,即便是臧霸,都能获得保全。届时明公无后忧,又能以此结臧霸之心。”

    “助我成大事者,必奉孝也!”在将郭嘉送入甲士守卫的王宫之后,曹操在宫门口感慨莫名的说道,郭嘉今天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简直如同发自曹操的肺腑,这让他既得意、又犹疑,也更像将郭嘉收为己用。

    负责看护琅邪王的王必听到曹操这么说,不禁问道:“劝萧建自裁,这本是小事,在下去做即可,何故要郭祭酒参与其中?彼与明公相识日短,又是颍川那伙人,让他知道此事,会不会……”

    “我就是要让他参与其中,只有这样,我才能信他,他才能信我。”曹操断然说道,神情里不复刚才的亲和,满是严肃:“不然,吾心何以自安!”

第五百五十六章 舍身取义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乐府诗集·鸡鸣】

    刘熙手持一支削去锋镝的箭杆,慢慢的将其提起来,往远处的细口宽腹壶中投去,笔直的箭杆化作一道弧线,当啷一声投入壶中,壶身摇晃了两下,悠悠站稳。

    “善。”萧建身着皂色常服,神情闲适的抚掌道:“屡发屡中,殿下在投壶一道可称翘楚。”

    刘熙淡笑一声,看着那花纹漂亮的壶立在地上,被殿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出一道细长的影子,箭尾上白色的羽毛露出细微的纤毫。

    “我也就只做得好这一件事了。”

    萧建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先王在时,常说我厌卑近而骛高远,琅邪还没管好,就想管好天下。”刘熙自嘲的笑笑:“可他不知道,我早已走遍了琅邪的每一处县邑,各地风物都默识于心。先王常说百姓疾苦,可百姓到底在苦什么、为什么而苦?他不知道,我知道,因为我曾扮作士人在乡野里一家一家的问过,我甚至还受过那些苦。所以我就想啊,如果我来治琅邪、治天下,会是怎么样呢?会比他要好么?他比我要小十岁吧,真是天赐的英主啊。”

    萧建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这事还是你与我一起去做的,那时我让宦侍延年穿着我的衣服装病,不见外客,把先王他们给急坏了。”刘熙露出回忆留恋的神色,目光忍不住敞开的殿门口看去:“延年也不在了,那天袁谭攻打王宫,他带着我要跑,被流矢射死了。”

    “都死了啊。”他一低头,把玩着漆黑的羽箭,深吸了口气:“也很快就轮到我了。”

    刘熙很期待萧建能与他一起说话,以往他兴致勃勃的聊些时局、经书或是逸事的时候,萧建都会坐在一旁与他津津有味的讨论。每次一谈完,难以打发的时间也过去了,心里的不安也消减了,所以刘熙非常乐意与萧建说这些,可是这次对方没有接他的话,萧建安静的坐着,轻轻的笑着。

    “你不想陪我说话么?”

    萧建嘴角露出很淡的一抹笑来,答复道:“殿下以后会是一个贤王。”

    “现在还说什么以后?”刘熙叹了口气,拿起箭杆又对着细口陶壶比划起来。

    萧建依然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刘熙顿时失望起来,他放下箭矢,转过头看着萧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不是很明白。萧建那双始终很清澈的眼睛现在像被笼上了一层灰,他端正的坐着,姿势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却让刘熙从心底觉得古怪。

    萧建沉默了一阵,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藩王乃刘氏宗亲,只有天子才能定罪。曹操但凡有一二忠汉之心,就不会拿殿下如何,反而会竭力保护殿下的安危。”

    “可这只是一时之计,等仗打完了,案牍呈到国家那里,谁还能保下我呢?叔父么?”刘熙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他的叔父刘邈如今正是太原太守,深受皇帝、刘虞等人赏识,还曾在曹操寒微时向朝廷君臣说过他的好话,对曹操有恩。刘邈最照顾刘熙这个侄子,绝不会置之不理——

    “殿下不能找阳都侯。”萧建冷静的给刘熙泼了盆冷水:“我等不比陈国,除了那几次与臧霸、曹操通信互约,别的什么都还没做。这时候,殿下只要安安静静,什么话也不说,阳都侯自然会设法挽救。”

    “可是。”刘熙站了起来,走到萧建身边,他的手放在萧建的肩上:“就怕曹操他……”

    刘熙的手正在颤抖,而萧建的声音却坚定无比:“我知道曹操担忧什么,我会设法让他放心。”

    压抑太久的情绪差一点就倾泻出来,刘熙将手收回袖中,紧握成拳,什么也没说,把身体转了过去。

    咳嗽声忽的惊醒了两人。

    刘熙与萧建一起回头,看见郭嘉穿着一件合身的深衣,瘦弱的身躯被名贵的织绣裹得紧紧的。刘熙看见郭嘉悠闲恬淡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种事情败露的心慌,郭嘉也站在门边,伸出鞋履好奇的踢了踢插满羽箭的陶壶。

    “谁许你进来的?”刘熙气急败坏,拿出琅邪王的架子:“入殿不传呼,也不脱履,郭祭酒太不识礼数了。”

    “喔?”郭嘉被刘熙指责后,像是犯错的孩子似的慌张无措,他左看右顾,然后往后一退,跳过了高高的门槛,身体轻盈的像只随便进出别人家的燕子。

    郭嘉用脚后跟互相将脚从鞋履里踩了出来,然后向殿内刘熙例行公事的拱了拱手,道:“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求见琅邪王殿下。”

    刘熙被对方轻狂随便的态度气的身体发抖,可他却又不能说什么,对方已经给足了他面子,踩着一双白袜再度走了进来,神情从容淡定。

    “在下想从殿下身边借一个人。”未等刘熙开口,郭嘉便说道。

    “谁?”刘熙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的往萧建那边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他身边还能有谁?

    “自然是兰陵萧君了。”说着,郭嘉转身看向萧建,拱手笑道:“不愧是太傅萧公之后,仪表不凡。”

    这是给萧建脸上贴金了,萧建谦抑的拱了拱手,表示承情。

    两个人话不多说,并肩走出大殿,日落前的阳光从他们的身侧照过来,郭嘉的影子遮了一半在萧建的身上。郭嘉脚步轻快的走在前面,他行动自如,把萧建落在后面,没有注意到萧建越走越慢,从他的影子里脱身出来。

    刘熙站在殿门口,看着萧建在殿外的台阶上留步,转身与他对望。强烈的酸楚忽然间从刘熙的心口如泉水涌了出来,全然不给他压制或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冰冷麻木,他很后悔,很想出门将萧建拉回来,很想以琅邪王的身份抗拒曹操,力保萧建——可他不敢。

    萧建没有说什么,他站住了,对刘熙最后一次、极认真的躬身一拜。

    刘熙不肯去看对方,他愤愤的转过身去,走到那只精致的陶壶边,抬起一脚将那只陶壶踢飞。陶壶里的羽箭飞落出来、撒落在地,壶身重重的撞在梁柱上摔成几瓣。

    ‘哐——’

    似乎听见殿内传来的声音,郭嘉适时地停下脚步,与萧建在平台上相对而立:“我也不用多说什么了,萧君是聪明人,知道怎样做对所有人都好。”

    萧建偏头看了看太阳,眼睛被阳光刺得眯成一条缝:“曹公、昌豨、臧霸等人之间是我亲往联系的,彼此的书信我也收拾好,放在我房中了。如今对曹公而言,就只剩下一个威胁,也就是我。”

    郭嘉摸了摸下巴上的绳结,似乎是嫌它绑得太紧了:“曹公与琅邪王彼此皆不自安,其症结全在于萧君。”

    萧建知道只要他不在了,那么就再无可以指向曹操有与琅邪王勾结联系的证据,他一厢情愿的想,只要曹操没了威胁,自然就会放过刘熙:“我明白。”

    郭嘉直直的看了他一会,忍不住瞅了瞅阴影中的殿门,问道:“琅邪王并非纯善,你这样值得么?”

    “士为知己者死。”萧建安静的说道,灰败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光彩。

    郭嘉什么也没说,轻点了点头,徒留下萧建在原地,转身便走了。

    他走在荒凉的王宫中,慢慢悠悠的打量着王宫的风景,就像是参观某处人家的园林。据说第一代琅邪王刘京特受兄弟孝明皇帝爱幸,就国之时赏赐金宝财物无数。刘京好修宫室,穷极伎巧,殿馆墙壁皆饰以金银。

    想到当年奢华富贵的琅邪王宫颓废到这个样子,郭嘉心里无限唏嘘,此时落日将余晖涂抹在墙上,映照着灿烂的金光,仿佛琅邪王宫又回到当年金碧辉煌的时刻。

    这宫墙是怎么立上两百年的啊?

    郭嘉看着自己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墙上,脚步一顿,身后有一个侍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不好了,郭祭酒,那萧建自刎了!”

    “是我杀的么?”郭嘉眨了眨眼,无辜的问道。

    “不、不,这当然不是了。”那侍卫愣了一下。

    “那你为何要说与我听?”郭嘉莫名其妙的说道,抬手对着刘熙所在的正殿指了一指:“你应该告诉他。”

    琅邪国,阳都城外。

    曹操兵进开阳以后,着即派遣怀义校尉臧霸领所部三千人并典军校尉夏侯渊一部进攻昌豨。昌豨随袁谭起兵以来,一路灰头土脸,损兵折将,早些时候盼着袁氏能给与他权势地位的期望一朝破灭,尤其是在吕布死后,昌豨瞬间想到了倒戈投降。对此他刚到阳都,便急着派人传书信给臧霸,请求他看在以往的交情,劝曹操接受自己投降。

    臧霸早前在琅邪时视昌豨如手足,却被对方背叛过一次,险些兵亡身死,如今见了昌豨求饶的书信,又岂能再念起旧情。于是在将书信转交给后方的曹操之后,立即用兵不停,派人猛攻阳都。

    昌豨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决绝,多年兄弟情谊断绝让他恼羞成怒,一时竟忘记了他自己在其中应负的责任,反而詈骂臧霸不讲情谊。

    这一日城门大开,昌豨夸张的打起一面旗帜,带着身后几千人马杀出重围,雄赳赳的直冲敌阵。

    这种威风让对面的臧霸与夏侯渊毫不怀疑昌豨策划了大的军事行动,臧霸与昌豨共事多年,知道对方用兵最喜欢鼓足声势冲锋,往往能从威势上先胜一筹。臧霸明白,只要先拦住了昌豨的第一鼓,接下来对方就会再而衰,成为强弩之末。

    于是夏侯渊领着步兵左右分列而出,臧霸独率一旅守在中间,呈展翅包围的样式向昌豨杀去。

    夏侯渊带领的部众以弓手居多,等昌豨所部才至包围内,夏侯渊把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手指一松,鸣镝便飞射出去。

    一时间箭雨飞射如雨,正在冲锋的昌豨毫不迟疑的带领麾下部众转向,直击曹军右翼,另外再派出孙观领一部兵马直插中心,试图打乱臧霸所部阵脚。昌豨在忙乱的曹军中找准缺口,掠阵而过,他的青骢极其雄健,转眼便将薄薄的右翼击溃。

    “传令合兵!”夏侯渊镇定的喝令道:“昌豨这是要跑,让骑兵过去追赶,留他一部!”

    左翼士兵很快在夏侯渊的带领下放下冲击臧霸的孙观等兵不顾,直接往右翼合围,而右翼兵马也在一时的慌乱过后,开始聚集力量向前进发。昌豨孤身带着大部人马杀出敌阵,而落在后方的吴敦等部则被曹军左翼右翼联手夹击,落在中间冲阵的孙观更是处境艰难。

    昌豨深恨自己麾下不是骑兵,不然哪里会冲不过这支青州兵?

    但见孙观刚领兵冲至臧霸军前,便立即发觉自己已身陷重围,前后左右突然全是曹军人马。而对面的臧霸神情冷漠,一挥手亲自带领兵马压了上去。

    臧霸手持斫刀,迎面砍杀一员小校,孙观的部下有许多都是熟面孔,而如今却要由他亲手杀死。人杀得越多,臧霸举刀挥砍的动作也就越流畅,孙观心中本就有愧,见状更是骇然无比。他无心再战,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见情况危急、自己与昌豨并没有达成击溃曹军右翼的意图,心知将要不保,急忙向臧霸哀声求饶道:“宣高,宣高,臧奴寇!”

    直到他叫起臧霸的别名,臧霸才动作一顿,与孙观隔着一段距离。

    此时孙观所部千余人已经死伤殆尽,他看了看身边数十名亲信,哀求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当年反叛琅邪、劫掠王宫实在非我本意!如今醒悟不晚,还望宣高念在往昔情面,饶我一命!”

    “我恨的是你们反叛琅邪王么?”臧霸感到可笑,他举刀指着孙观,语气冷冷的说道:“我恨的是尔等将多年情谊视若草芥!”

    “这些都是昌豨的主张!”孙观连忙带人弃械跪下,试图为自己开脱道:“是昌豨听信了董昭他们的话,看着袁绍势大,想借此做青徐之主!我等也是为他所惑,知道你还挂记着琅邪王室与陶使君的恩情,不会跟我等谋事,所以想先把事办完,把一切罪名背到自己身上,那时候再劝你入伙——”

    “这就是尔等攻杀我麾下兵马,险些令我丧命的理由?”臧霸怒斥道。

第五百五十七章 唯应走耳

    “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礼记·乐记】

    孙观自身难保,吴敦这边的处境也不好过,他没能跟着昌豨冲出敌阵,慢了半拍,被夏侯渊组织左右两翼夹在一处。身边一些有分量的老人劝他应立即往中心杀去,配合孙观一举捣灭臧霸,兴许还能又一线生机。但另一些担心覆灭的人却劝他应赶紧追着昌豨而走,不宜久守此地,更有些人劝吴敦留在这里僵持,这样既能试图给孙观打开一道口子,又能等昌豨回军从这里突破。

    吴敦是个没主见的人,各种声音、各种人物在他耳边左一句有一句的吵嚷着,让本就忙乱的他更加六神无主。这一犹豫,便浪费了最佳的时间,他眼看着孙观的部众消失在人群里,知道臧霸是铁了心要与他们决绝,心中大恨。此时他也没见突阵出去的昌豨有何举动,兀自带兵移了出来。

    昌豨在出城时便已想过敌我双方兵力悬殊,自己以寡击众、以弱吉强,根本不是青州兵的对手。所以他一开始就想好了退路,这一次用兵有机会胜利则罢,没有机会就借此突围出去。或是逃往莒县与董昭汇合,或是直接逃进泰山郡,在群山之间重新做贼寇,凭自己的威名很快就能再拉起一支队伍。那时候只要来围剿他的不是视他若仇敌的臧霸,昌豨无论是战是降都会有更多的选择。

    于是在见到孙观那边没有厮杀的动静后,昌豨当机立断,将大旗插在地上,率领剩下的本部兵马向北逃去。吴敦见到昌豨盛气凌人的出城交战,结果只是虚晃一枪,气得面色发青,可他这时已被夏侯渊率部死死咬住,一路杀到水边。

    “臧霸呢?臧霸呢?”吴敦溃不成军,即便被逼到水边也聚不起背水一战的勇气,他抬头四顾着,却没能从曹军中看到臧霸的身影。

    夏侯渊摇了摇头,他来时已得到曹操的刻意叮嘱,无论臧霸在不在此,昌豨等一干人等都要死。而如今臧霸解决掉孙观之后,已经领兵追击昌豨去了,对昔日的好友置之不理,俨然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昌豨想先往北逃至东安,一边休整一边坐视曹军与董昭的战事,之后再选择是否往北边的泰山郡盖县逃去。

    残兵一路北逃,在渡过沂水之后,昌豨见后方的追兵不见踪迹,正欲传令全军暂时休息,却见前方突然迎着赶来一支打着袁氏旗号的兵马。

    “董公仁?”昌豨不知道董昭突然赶来是为了什么,他有些心虚的像是被抓了现行,此时兵马疲惫,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昌将军何故在此?”董昭讶然道,看到昌豨一副败兵之将、麾下人仰马翻的样子,眼中惊喜一闪而过。

    昌豨正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董昭的神色有异,顾自拿出刚想好的理由回道:“曹军攻势猛烈,阳都城小,我实在难以守御,所以只好在城破之际,率众突围,往莒县投靠董公。还望凭董公之智,莒县之坚,一同为袁氏守住琅邪。”

    他心里想着,既然此行一头撞上了,索性就先跟着董昭走。莒县是琅邪国曾经的国都,城高池深,袁谭又留下一批粮草,远非阳都可比。只要坚守到曹操亲临,他直接向曹操提出投降,跳过臧霸这一环,相信曹操定不会被臧霸说动。若是最后实在坚守不利,他仍然可以逃到泰山去,中间不过是多走一程罢了。

    他算计的颇深,恍又想起一事,忙道:“是了,董公,臧霸现今还在后面,我麾下已然疲累不堪战斗,不妨先行后撤,再做打算?”

    “喔?臧霸在后面?”董昭正与身旁几人说些什么,听到这里不由转过头来,对昌豨笑着说道:“我听闻曹操大军皆在开阳,阳都城下臧霸、夏侯渊等兵只是偏师一旅,不足为虑。故而想趁着彼等围城之机,伺机突击,与将军里应外合,大破敌军。谁知将军去……诶,事已至此,将军还是将麾下都唤起来,随我一同……咦,远处如何起了烟尘?”

    昌豨认真的听着董昭说起他领兵赶来的原由,心头起了一阵悔意,真要如董昭所言,自己早就反败为胜了。早知当时就应继续据守,等待转机,可他转念一想,若是转机没等到,等到曹操亲率主力过来了怎么办?他心头思索着,思绪忽然被对方打断,听到臧霸追过来了,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后背登时吃了沉重的一击,昌豨哇的吐出一口血,感觉自己的脊柱都要被砸断了。他震撼不已的回头看去,见董昭已拨马退后,两名凉州面孔的壮士手持铁锤,一左一右的虎视着他。身边的部众亲兵见此皆吃了一惊,忙不迭站了起来,可他们才长途狂奔了一阵,又在地上蹲坐良久,才一起来就生理性的头晕目眩。而这时那两名凉州士兵没等昌豨作何质问,铁锤一抡,狠狠地往头上砸去。

    昌豨被砸的眼冒金星,鲜血直流,耳朵里嗡嗡嗡的轰鸣不断,依稀听见董昭一边慢悠悠的指挥部众包围自己疲惫无力的属下,一边很惋惜的说道:“早知将军如此不堪用,我又何必苦心设想夺城、献城等事?”

    “你要降曹……何不与我……”昌豨意识开始模糊了起来,他的身后突然开始慌乱不停,像是董昭已经下令将他的亲信诛杀,又像是有另一支兵马追了过来。

    “我也想与将军一起啊。”董昭抬手阻止了人继续砸昌豨的意图,语气十分无奈的说道:“你看我带来的这支兵马,彼等都是麴将军的旧部,麴将军蒙冤被杀,是我保下了彼等。如今他们失望于袁氏,想与我归顺朝廷,我岂有不允之理?只是昌将军你不一样,有人非要你死,我怎能……啊,臧宣高来了,你去问他吧。”

    “臧霸……”昌豨恍惚的转过身去,他的双眼早已被额头流下的血水打湿,在纷乱的人群中,他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道人影什么话也没说,昌豨的意识已经开始坚持不下去了,他浑身瘫软无力,双膝一弯,径直跪了下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巧敌应战

    “况虏情难测,左实右伪,声东击西。”————————【乞修战船札子】

    时间退回到大战之前,袁绍开拔十数万军民南下与皇帝会战,同时也针对正遭受敌将张辽袭扰的侧翼,派出了升任偏将军的张郃赶赴邺城。

    张郃为人善机变,用兵不拘常法,在南下支援的同时也打听到了魏郡的消息,当时魏郡正面临着南、东南两个方向的敌军。南面的是荡寇将军张辽、河内太守诸葛玄率领的兵马一万五千余人,东南面则是扬威将军樊稠率领的万余部众。

    捕虏将军蒋奇兵马只有一万,加上城中守军才两万不到的兵力,慑于两面之敌,蒋奇当即放弃内黄等外围防线,全力防守重镇邺城。这个计策太过保守,从一开始就遭到监军都督沮授的批评,但此时魏郡做主的不是他,而是袁绍钟爱的三子,冀州牧袁尚。袁尚受到袁绍的影响,对沮授持有怀疑的态度,所以使沮授备受拘束。

    张郃在分析敌我情势后,果断提出声东击西的策略,他在呈报袁尚的书信中指出:“张辽虽强,然兵马泰半皆为河内郡兵,而樊稠麾下皆凉州旱卒。若需破敌,应先布疑兵于城外,顿张辽之军,再合兵南击。将军蒋奇先已撤出内黄,樊稠必难料我等复至,故不设防备,易为我军所乘。”

    这个建议一出,很快得到沮授、审配等人的一致同意,于是袁尚派尹楷、韩范二将严守城防,部将梁岐出营伪装蒋奇虚张声势。蒋奇则带领数千步卒,与张郃合兵一万多人星夜南下,在内黄县北处的洹水边遇见了樊稠麾下校尉杨昂,杨昂当时正率领前锋领兵渡河,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知。

    “杀!”张郃率先带领数百骑兵突阵,这是他当日从公孙瓒余部招降的一批突骑,人数虽少却骑术精良,此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阵前,将犹在半渡、阵型未列的敌军一冲即溃。

    杨昂大骇,顾不得组织兵马抵抗,匆忙转身跳回浮桥上,不住的喝令后撤。河岸边已聚集了三千多人,主将一逃,余众皆无抵抗之心,有的下意识的转身往回跑,在浮桥边踩死淹死无数;有的聪明些沿着河岸往两边跑,张郃也不去理会,他独率骑兵在军阵中左右冲突,身后密林里影影绰绰树起无数旌旗,喊杀声不断,似乎藏有数万兵。

    张郃立马河边,遥见杨昂在河心催促前面的人快些走,于是信手取下鞍上雕弓,搭箭引弦。此时他与杨昂相距甚远,很难射中,他这一箭也只是威慑为主,结果劲力十足,一箭钉在杨昂身后的木桩上。杨昂吓了一跳,顾不得离岸尚有一段距离,径直跳落水中,扑通几下游向岸上。

    杨昂逃时只看见林中旌旗招摇,又听见身后喊杀声不断,还以为敌人主力皆至,等到他踉跄着爬到岸上,惊魂甫定的回头一看,却发现对岸只有张郃那数百骑兵。而他引渡过去的三千多兵马却匆忙间只带了数百人回来,剩下的全被张郃或俘或杀。

    就在杨昂忧惧着不知该如何向樊稠禀报时,张郃身后的林中旌旗随即分出一部,一支兵马疾行而出,很快走到岸边与张郃一起清理战场。

    “快、快随我禀报将军,就说袁军大敌来犯!”杨昂催促呼喝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高兴。

    对岸的蒋奇没有让杨昂等多久,立即追着败兵登上浮桥,而这时樊稠也快速做出反应,命人将浮桥拆毁,断了蒋奇渡河的道路。

    “对面打着什么旗号你看到没有?”夜里,樊稠黑着脸质问着杨昂:“我军得国家允准,分兵而来,是要主持一方军事。而你出师未捷,先败一阵,按军法,我是可以砍你头的!”

    杨昂胆战心惊的跪下说道:“将军!是张郃等骑来得太快,在下应对不及,这才败退……还请将军饶我一命,明日一战,在下愿效死命!”

    “你今日就该效死!”樊稠仍有些负气,但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许,毕竟杨昂为他效力多年,是亲信股肱,又是敢战能战之将,他还舍不得拿他正军法。

    杨昂连叩了几次首,忙不迭的说道:“唯唯!此战不利,皆是在下无能,谁知道蒋奇退兵只是诈我,害我军失于防范,有所松懈。还望将军宽恕,再给一次机会。”

    樊稠不耐烦的在原地踱了几步,想着他这几年在关东征战,风光无限,几乎亚于朱儁。等到皇帝亲征以后,自己被调去一方。虽然没有如曹操那般有明确的任命,但在樊稠眼中,自己如何也比得上才升做将军的张辽了吧?可是如今张辽顿兵邺城,自己本该做一支扭转局势、掌握主动的援军,却被蒋奇的诡计所搅乱!

    “蒋奇若是去而复返,那邺城又归谁守御?张文远知道此事么?”樊稠小声嘟囔着,他一时想不清所以然来,索性不去想那么远的事,只顾着当下。他冲杨昂摆了摆手,道:“你去盯着对岸动静,彼等既然喜欢使诈,难保不会趁夜泅渡。这一次若是再出了错,你就等着吧!”

    杨昂打了个寒颤,匆匆领着军令带人到河边盯梢去了,只见夜风阵阵,乌云蔽月,河水幽暗深邃像条墨色的绸带。对岸的蒋奇、张郃等兵马早已扎下了大营,篝火摇动,帐内灯火点点,再无别的动静。

    “阿嚏!”杨昂下午才从冰冷的河水中爬起来,身子有些着凉,他命人拿了碗温酒来,一边啜饮一边想着,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水,对岸想搭浮桥都费功夫,哪来的精力会渡河夜袭?樊稠真是想着法子惩罚他。

    他一厢情愿的认为张郃等人不会渡河,却没想到张郃从不是拘泥常规的人,对方早已与蒋奇拣选精锐步骑若干趁夜色往上游走去。此时正值冬初,秋水渐消,张郃等人很快找到一处水浅平缓的地方,一马载双人,来回渡了两三千人过去。

    在后半夜的时候,杨昂突然听见身后大营响起震天的喧闹声,他猛地回头,便看见剧烈的火光冲天而起。樊稠所在的大营居然烧了起来,而始作俑者赫然是那一众才在对岸纵横驰骋的骑兵!

    “是张郃?怎么会?他从哪里渡的河?”杨昂又惊又怒的说道,他被火光吓得一愣,登时反应过来,这次若还不能将功抵罪,等事后一定逃不过樊稠的军法,那时谁还管这次是不是他的失职?

    “都给我杀回去!”杨昂很有底气的大声喝令道,他心里估量着,对岸如果有大规模的兵马调动,自己这边一定能及时发觉。但是却没有,可见这回来偷渡夜袭的张郃麾下并没有多少兵马,而己方还有一万人,只要压住慌乱,立时就能扭转局势!

    樊稠也没有将监视敌情的任务全部放在杨昂身上,他早已嘱咐下去要谨慎防备,熟料还是让张郃钻了空子。幸而只是烧了左营,他还来得及调度全军发起防御。

    张郃没有给对方这个机会,他见机而动,专往防守薄弱、人群慌乱的地方冲杀,杀伤并不是他的主要任务,借助火光与黑夜忽明忽暗的局势、以及己方造成的巨大声势形成恐慌才是最主要的。这是骑兵最常用的战术,经常只带步兵作战的他带起骑兵竟也是游刃有余,比当初公孙瓒手下的骑将也不遑多让。

    而蒋奇则率领步兵在营中四处放火,将屯放在后面的粮草辎重全部点燃,然后与张郃一步一骑搭配无间,联手踏营。

    樊稠亲提斫刀跃马而来,张郃没有应敌,而是故意躲在火光没照到的阴影中,直到樊稠跑到火光中,他这才冷不防的射出飞矢。樊稠身边闹哄哄的聚着一堆人,其中一个戴着兜鍪的高个子恰好移了个身位,那冷箭‘当’的一声射中兜鍪,将着高个子射落马下。

    这支冷箭将樊稠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再贸然出面寻对方主将搦战,急忙拨马躲在暗处,以免在光亮处被人当做靶子。可这么一来,身为主将的樊稠躲在人见不着的暗处,正好中了张郃的下怀,本就慌乱惊惧的西凉兵遍寻不到自己的主将,以为樊稠趁夜跑了,再是强悍的西凉兵也鼓不起斗志战意,也开始一哄而逃。

    等樊稠发现这个现象时已经晚了,他既不敢出面昭示众人,又没办法将所有人都留住与他一同御敌,而眼见杨昂等部被蒋奇拦截住,樊稠心中又恨又悔,一咬牙,也带着部分残兵往内黄逃去。

    张郃轻吁了口气,他与蒋奇渡河只带了两三千人,若是樊稠将兵马组织起来,战况可能就不一样了。樊稠麾下只有万人,能带多少人逃走张郃并不在意,只要解决了杨昂这一部,以樊稠最后仅剩的那几千人,对邺城根本造不成丝毫威胁。

    杨昂此时爆发了超乎白日里的勇气与武力,他亲自带领兵马几次冲击蒋奇的军阵,险些打破防线,与樊稠联结声气。最后还是见势不妙,带着若干护卫混迹人群,试图趁乱潜逃出去,结果没能逃过蒋奇的眼睛,被他亲手擒杀。

    “义渠,若论用兵稳健,袁公帐下诸人与你无有可比的。”张郃由衷的说道,他率骑冲阵看似所向披靡,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沾了蒋奇从容布置,一边放火一边阻截成建制援兵的光。

    蒋奇抖了抖眉,声音不徐不缓的说道:“你也不用赞许我,袁公帐下比我善战者太多了,莫说他人,就是你,也是我难以企及的。”

    “善战者易搏名,善守者多不知。”张郃有意与这个沉默寡闻的将领表示亲近,他低声说道:“义渠稳慎,守御魏郡多年鲜少差池,纵是颜、文,又何及将军半分?”

    蒋奇抬眼看向张郃,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我不喜与人争抢,这些年多亏袁公亲任,才有今日。我只想打好自己的仗,至于颜、文如何张狂,那是他们的事。”

    颜良与张郃有嫌隙,彼此倾轧,而袁绍又几次偏袒颜良,这些传言蒋奇隐约听过。他误以为张郃这番话是想与他交好,一同抗衡颜良二将,于是干脆的与张郃划清界限,不打算掺和这些内部矛盾。

    张郃也不知会错意了没有,单只笑笑,也不多言。

    天色渐明,二人一起收拢了千余降兵,重新搭好浮桥渡河,在对岸的大营中修整了一天,便转道北返了。邺城受困,张郃等人声东击西只是为了打破敌人的夹击之势,所以即便获得胜利,也不敢继续深入追击下去。

    樊稠引兵撤回的途中不断收集残兵,最后只聚集兵马四五千人,想起这一战功劳没有捞到,却损兵折将,里里外外都丢尽了!他恨透了杨昂,正发愁着该怎么向抱以期望的董承交代,脸色难看,一旁的亲信却没眼力见的提醒他:“将军,仗打成这样,我等之后该怎么奏报国家?”

    “还能怎么奏报?打败的仗,你还能夸出捷报来么?”樊稠张口骂道,那亲信畏惧的瑟缩了下脖子,樊稠却福至心灵,忽然激动起来:“对了,捷报!”

    他身旁的亲信俱是莫名其妙,眼下分明打了败仗,怎么就是捷报了?

    樊稠低声招呼几名得力的亲信过来,吩咐道:“内黄、繁阳等地郊野多豪强坞堡,聚兵聚粮,依附袁氏叛逆,抵抗王师,理当问罪!尔等这几日随我征讨不服,枭首为功,夺粮为资,只消说大破贼兵,陛下远在清河,如何知道其中内情?”

    杀良冒功、骚扰乡里在很久以前是他们这些凉州将兵常做的事,只是这些年来归顺朝廷,处处受制度军法限制,差点忘却了这个老行当。此时樊稠麾下全是自己从西凉打拼出来的的兵马,不存在有什么告密之事,何况内黄等地豪强的确有抗拒樊稠调度粮草的行径,给他们扣上叛逆作乱的帽子也无可厚非。

    再另一层,樊稠依稀记得曾经与董承饮酒,说起过当今皇帝对世家豪强谨慎戒备的态度,董承当初不就是靠着清丈上林土地、打击了一批小豪强才得到圣眷的么?只要樊稠将张郃、蒋奇大军南下,自己竭尽全力,好不容易等到张辽兵围邺城,使敌军退兵,而后方豪强又聚众作乱,大大延误了樊稠追击的步伐,这样自己对付彼等豪强就师出有名了。

    “这样真不会有事么?国家治军法可严了,南北军何等精锐,在国家手下都不敢有丝毫骄纵……”有人犹豫着说道。

    “怕什么?内黄、繁阳等地豪强都是些小门小户,比不得沮氏、郭氏、审氏等族。只要做的干净,彼等有无罪行,事后谁还查得到?”樊稠不以为然的说道:“但凡做对了事,即便是陛下,也会将我等轻释。”

    见他说的自信满满,众人再无疑虑,他们本就不是军纪良好的人,多年耐着性子忍受诱惑,如今一旦被樊稠开了口子,岂能轻易打消?

    樊稠在指挥众将择定目标的同时,也不忘提醒道:“此战要多收各家部曲,充入成军,一旦恢复,我等还是要去邺城的。”

    “谨诺!”

第五百五十九章 胜负难测

    “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孙子·势篇】

    冀州,魏郡。

    张郃、蒋奇二将携胜而归,彼此皆道樊稠一部败退,张辽势成孤旅,必难相持,退兵河内几成定局。等张辽退兵之后,张郃或是北上与高翔、牵招等军攻刘虞,或是往东做奇兵支援袁绍,都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战局走向。

    蒋奇急于回师,从中午赶至傍晚,甚至途径县邑而不入,非要赶到阳平亭才许部众用饭休整。

    张郃一开始也想尽快赶回邺城,他毕竟是出于担忧,认为以张辽的能力,梁岐那一众疑兵瞒不了对方多久,为防有变,所以他才没有拒绝蒋奇急行军的意见。只是,在见到天色将晚,蒋奇仍着急行军不顾休息时,张郃终于忍不住说道:“何必如此急迫?纵使梁岐等疑兵败露,邺城坚固,又岂是张辽一万余人就能拿下的?”

    “我是一日一时都等不得了。”蒋奇望着被密林遮住的地平线,紫红色的薄暮在树林上空映照着,盘旋的飞鸟似要归巢,喳喳的叫着。他在马上苦笑道:“我想尽快解决完魏郡的战事,若是今日能至阳平亭,明日趁其不备,潜袭张辽等军。倘或得胜,不但魏郡得保,我军亦能直击河内、河南,以偏师之力,得全局之功。”

    “一路上屡次催促,可惜今夜还是赶不到了。”蒋奇有些无奈,他麾下部众有很多都夜不视路,再继续赶下去,恐怕最后到了阳平亭,路上也会有一半人掉队。

    张郃心里想说,就这一路催赶行军,途中就有不少人掉队了,更别说连夜行军。幸而蒋奇认得清形势,达不到既定目标能及时调整,他接口说道:“适才若是在城中修整就好了,此处荒郊,只能就地露宿,待明日天将旦时,再行军不迟。”

    蒋奇没有听出张郃话里埋怨的语气,点头答应着,立即传令全军上下停军修整。这时众人也早都走累了,普通士兵开始准备生火做饭,搭建简易的营帐鹿砦。不远处就是一片林子,旁边还流淌着一条小溪,部分袁军士兵在都伯的命令下开始试图走进林中伐树狩猎。

    天空中盘旋的鸟儿好不容易飞回到树林中,却又被这一伙不速之客惊起,口中发出与刚才类似的惊慌的声音。

    刚准备下马的张郃忽然一愣,眼往林子里看去,神情有些警惕,并没有因为那群飞鸟是被自己人惊飞起来的而有所松懈。

    他恍惚记得几年前在壶关,张辽不仅以一军孤旅抵抗袁绍数万大军,使袁绍进退不得,而且还几次以轻骑发起突袭,大挫前军。突袭的时机往往无迹可寻,让袁军防不胜防,如果这表现了张辽对战机的把握与轻骑突袭的天赋,那眼下岂不是又像是当年——

    ‘咻’。

    一支利箭突然从林间飞出,噗的一声穿透一名正在砍柴的士兵喉头。

    那幽暗林中影影绰绰的树影忽然齐刷刷动了起来,笔直的树干与雄浑的土丘变成一个个骑兵,纵横交错的枝杈变作了戈矛刀剑。最先深入林中的斥候被这突变的景象吓住了,他们以为是林间精魅,殊不知这是早已借助暮色隐藏在此的并州骑兵。

    张辽遥先射出一箭,随后身边发出轰然响动,两千余骑登时催动马匹往林外杀出。这支骑兵是张辽在并州担任护匈奴中郎将的时候就开始训练,不仅有并州汉人,更在剿灭南匈奴时补充了大批匈奴骑兵。他们整齐有序,很快从林中冲杀出来,追赶杀死一批进林的士兵,目标直指茫然无措的张郃、蒋奇等人兵马。

    蒋奇先是听到林中一声惨叫,然后看到最后面的几个士兵丢下木柴屁滚尿流的跑回来,跟在他们身后冲杀出来的赫然是一支不知窥伺埋伏多久的骑兵!

    “这是从何处来的?梁岐呢?邺城怎么了?”蒋奇一时忘记了稳重,失神的自语道。

    “是张辽。”张郃虽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怎么来的,但并不妨碍他立即下达命令:“所有骑兵随我上阵御敌,步卒留后布置军阵!”

    他将步兵全部交给蒋奇,希望通过自己能拖延些许时间,能让蒋奇借助辎车及时布置一道防线。只是眼下大军还没有搭建鹿砦,若是万一拖不住,也只能伺机而动,且战且退了。

    张郃确实没有想到在他们阴谋合兵南下攻打樊稠的当天,张辽与随军的黄门侍郎法正就发觉了不正常,毕竟梁岐也不是什么良将,那里瞒得过张辽等人的眼睛。

    两人私底下合算之后,决定将计就计,一边由法正同样设置疑兵误导敌众,一边由张辽拣选精锐骑兵紧赶慢赶的追到张郃等军背后,准备在张郃与樊稠对战时突然出手,谁知还是慢了一步。张辽不甘心战术落空,于是广派斥候,监视动向,提前在此处做好埋伏,最终等到了急于回师的张郃等部兵马。

    张郃最后只组织了八百多骑上阵,袁绍在打败公孙瓒以后获得了一大批幽州突骑与乌桓骑兵,但这些骑兵大都分配到本部军阵,在与皇帝的决战中被击溃了。最后落到张郃手中的就只有这一千人不到的骑兵,仓促组织应战的骑兵根本不是以逸待劳的并州骑的对手,才一接触气势就被压了下来。

    他不敢碰硬,又不敢战术迂回、将背后的蒋奇等步兵暴露在敌人视野里,只好咬着牙坚持着,寄望于能与对方的张辽正面接战。

    两马交错而过,张郃勉力挡住张辽那一击,正虎口发麻,其身后的副将却被张辽一槊戳落马下,继而被跟来的骑兵践踏而死。

    张郃也从张辽身边错过身去,复杀向一名平脸扁鼻的并州骑兵,手中的斫刀横向砍在对方粗壮的脖子上,刀深入骨,却没能将对方的头砍下来,反而卡在骨肉里。

    他麾下有匈奴人!

    这是张郃的第一想法。

    那名匈奴人惨叫一声,痛苦的发出一声喊,被砍断半个脖子仍有余勇,疯狂的向张郃砍出最后一击,张郃连忙弃刀躲避。而那匈奴人此时也彻底死绝,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最后被胯下马颠落,轰然倒地。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张郃很快反应了过来,就连袁绍帐下骑兵中都有不少乌丸、乌桓人,朝廷近几年开拓关西,军中有匈奴人、羌人又算什么异事?他顺手从一旁的亲兵手中接过一根长矛,转身往后看去,只见张辽与他各杀一人后再没了动作,彼此对峙着。

    对方的眼神太让人熟悉了,张郃在心里想到,当初在壶关下,两人也是在阵中相遇,只不过那次是张郃成功抵御了对方,如今形势却是要调转了么?

    张辽麾下骑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强,自己所率的骑兵却没有预想中的拼死奋战,到底是自己初掌这队幽州骑兵不久,比不得张辽精心锤炼多年。

    数量悬殊的两支兵马开始胶着对战,张辽所部毕竟占有人数优势,骑军冲击合围,张郃无疑就要成为瓮中之鳖。眼见在敌阵中越陷越深,突破出去的机会越来越小,张郃再不顾后方蒋奇是否组织好抵御,径直率领残兵往薄弱处退走。

    反观蒋奇这边,他借着张郃在前抵御争取来的时间匆忙组织了一道防线,然而张辽并未将全部心力放在张郃身上,他仗着兵马强健,又是出其不意,在留下部分骑兵围堵张郃以后,立即率领剩下千余骑兵冲击蒋奇步兵阵列。

    杀!

    跟斩将比起来,破敌才是张辽目前最要做的事情。

    哪怕他麾下骑兵以高速冲撞进蒋奇仓促整合的军阵当中,对方的步兵如豆腐般被撞碎大块,依然不能改变张辽眼中的熊熊战意。

    在张郃兵败逃走后,汇合成一部的近两千并州骑,用自己特有的作战方式侵入到蒋奇军中,以分割围杀的形式,悍然无畏的冲杀着面前上万步卒。

    蒋奇麾下除了此行南下的万余兵马,还有几千樊稠麾下降兵,却被对方两千精骑杀得不敢几乎溃不成军,只能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勉强抵御,试图以人数优势一点点的消磨对方骑兵的冲势。

    他的初步打算很好,但蒋奇统兵实不如张郃善处营陈,不到多时,前锋便被张辽等骑兵冲溃,蒋奇连忙上前营救,身后却又突然响起震天般的哄闹。立即有亲兵过来禀报,说是从樊稠手下俘获的降兵看到局势不对,紧跟着反叛响应。

    蒋奇腹背受敌,麾下兵马无法依托鹿砦等物防御骑兵,又经过长途跋涉未得到良好的休息,战力发挥不出来。只好明智的选择退兵,与前来接应的张郃一同仓皇南逃。

    张辽再领兵追击一阵,平原上溃兵四散、哀鸿遍野,跟随张郃、蒋奇等人逃窜的十不足二三。此时天色已晚,又是没有月亮,张辽担心黑夜追击恐生不测,于是见好就收,带着剩余的骑兵与反正的樊稠部降兵迅速离开了战场。

    通过樊稠部降兵的口述,张辽得知樊稠战败的前因后果,不由深感痛惜。回营后将此事告诉法正等人,众人也是无不扼腕痛惜。

    正好组织一批屯兵、民夫转运粮草的河内太守诸葛玄听到消息后尤为感慨,本来好好两军合击的攻势一朝破灭,他认为即便一时打败了张郃等部,难保他们不会收集溃兵后卷土重来,邺城如今兵马远胜于己,诸葛玄深感孤掌难鸣,与法正等人商量道:“如今邺城内外兵马几近两万有余,而我军只有万余,虽小胜不足以定大局,依我之见,不如先往南撤。等奏疏呈上,是增兵还是坚守,皆赖诏书示意。”

    他这是出于稳慎起见所想出来的主意,但是在张辽法正二人看来还是太过保守,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轻易退却,法正说:“扬威将军既败,我军便轻易退却不得,一旦退了,朝廷侧方失守。倘或邺城兵马轻袭聊城,或北攻刘公,局势败坏,皆在翻覆之间。于今之计,仍是要在此坚守,只要张将军领兵在此,袁尚、张郃等人便不会轻易出城外援,多守一日,朝廷便会多得一分战胜之机。”

    张辽很赞同法正的意见,他说道:“是这个道理,昨日我军刚到,今早张郃、蒋奇等兵马便已紧随跟至,我观其军容,其兵马虽损,但多了几面新旗,想是在路上又遇见了援军。刚才派人去捉斥候,其答说是袁绍遣淳于琼率兵来邺……袁绍与国家大战,彼等还能分兵,可见其余力。”

    诸葛玄不懂军事,刚才也是出于稳妥提了退兵的建议,他也不是要求一路退回河内,而是建议退到邺城南边的县邑中去。没想到却被张辽、法正两人异口同声的拒绝了,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眼前这两人都是皇帝的亲信,任何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反正建议他也出了,下决定的也是他们,最后出了什么事也不能怪在自己头上。至于其后打了胜仗,也不能说诸葛玄在此战中什么都没有做,他总有一份好处拿。诸葛玄是个官僚习气很重的士人,秉承着讲分寸、不得罪的原则,他立即同意了张辽等人的决议。

    “既然如此,行军布阵尽皆仰赖张将军、法侍郎。”诸葛玄不着痕迹的用着话术,将自己的位置摆高了一点:“期间所需粮草辎重,有我在河内一体筹措调度,断不会有失。”

    张辽似不明其意,郑重谢过,接下来又与法正商量道:“听所俘斥候报称,淳于琼只带了两千人马,是奉袁绍之令,接管沮授兵权。我想,这里头是否可以做文章?”

    “沮授兵权已失,我等虽有沮郎将的劝降书信,但这文章一时还做不起来。”法正眯起眼睛,在营帐中不知不觉的走动着:“可知道袁绍是为何要夺他兵权?临阵换将可是大忌。”

    张辽摇了摇头,从一个斥候口中并不能得知太多有用的信息,袁绍让淳于琼接管沮授兵权只是公开的说法,其中内情并不容易打听到。

    法正也知道信息采集的难度,刚才也是随口一问,此时又接着言道:“袁绍不信沮授久矣,沮授虽是监军都督,但魏郡始终不由其统管,不单是袁尚,就连审配都自行其是。如今又来了淳于琼,其更失权是如此,他要降都降不得,需得另寻办法。”

第五百六十章 声东击西

    “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待,贵贱不相救。”————————【通典·兵典六】

    “办法不难找,眼下最难办的还是我军如何以一敌三?”张辽走近一步,站在法正跟前,将一直信步游走的法正拦着。

    他们两个都是爱憎分明、性格直率的人,所以法正这些天与张辽合作亲密无间,两人又都是善于用兵的能手。虽然法正在经验方面欠缺一点,但有张辽与他互相弥补,两人共事,在此前接连用计攻破魏郡,打得蒋奇难以招架。

    尚在思索计策的法正被张辽打断却也不恼,反倒是轻轻一笑,问道:“张将军以为敌将张郃是什么样的人?”

    “张郃?”张辽愣了一愣,老实的说道:“我与此人并不熟识,几次见面还都是在战场上。听说他几次挫败公孙瓒,用兵奇正相合,是袁绍麾下一员良将。”

    法正嗯了一声,又转过身去,轻声说道:“此战先是窥破魏郡敌我虚实,以疑兵诈我,然而此伪彼实,以轻兵间道南行,趁我不备,破樊将军一部。其用兵机变,善于审度时势,绝非蒋奇这等墨守成规、用兵古板之人可比,是故必为张郃所出……此人了不得啊。”

    他说到最后居然赞叹起对方来了,诸葛玄在一旁听得好笑,不禁出声说道:“如此良将,奈何委身侍袁,不为国家所用,惜哉!”

    诸葛玄看他几次作战都尽心尽力为袁绍谋事,甚至连樊稠都被他打的险些军败身亡,可见其人对袁绍的忠诚,这样的人即便是良将,也难为朝廷所用。

    法正听了这话,却持不同的观点,他摇了摇头,说:“陛下曾说见字如见人,依我看,也可以说是‘见兵如见人’。善于审度时势、用兵机变者,岂是墨守常规之人?要说他一心想着辅佐袁绍,哪怕身死,我是不信的。张郃到底不是蒋奇这样用兵古板的人物,他破我军旅,只因形势尚未于袁绍有不利,倘或局势有改,张郃又岂会坐守死地?”

    张辽目光一闪,沉声说道:“孝直的意思是,张郃此人……”

    法正对张辽眨了眨眼,不复再说,一个人用兵的风格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他的性格特点,张郃用兵灵活,其为人也善机变。善于机变的人,永远都会在危险或机遇来临前准确把握住,此前是二袁合兵,与朝廷看似势均力敌,张郃不便表明态度,可之后呢?

    诸葛玄又一次与法正的意见相左,不由皱了皱眉,又说道:“倘若如此,彼又将扬威将军击溃呢?对袁绍如此尽心尽力,反而得罪朝廷太甚,以后想要机变时,又该怎么变呢?”

    法正心里其实还想说,张郃不仅差点彻底击溃樊稠,甚至还将朝廷派去是说客张超给杀了以示忠诚。想那张超本来是汝南的败兵之将,只是皇帝看在朱儁的面子上、以及他与张郃有几分亲戚关系,这才给派去做一个可有可无、不抱希望的说客,能成则成,不能成则罢。所以张郃杀张超,并不会影响到朝廷的大政方针,顶多是因其头颅掉落长安街头引发些许恐慌与愤慨罢了。

    只是张超之死在大多数人看来是被韩遂所杀,法正也不会主动将这个机密抖出来。他至此仍认为张郃看似处处不留后路,其实都没有把事做绝。正如张超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说客,历史上先斩说客之后因局势而降的比比皆是,而聚兵攻打樊稠也是同样,张郃目前还是袁绍的人,自然要为袁绍办事,他纠集兵马不去偷袭张辽,反而要跑到内黄攻打樊稠,又何尝不是不想把事做绝?

    无论张郃选择偷袭张辽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只要让樊稠成为这一方战事的主导,他以后都不会有退路了。

    这也是法正所极为欣赏对方的一点,他极隐晦的看了眼张辽,知道对方也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顿时很欣慰了:“张郃善用势,我等又岂能逊于人后?”

    诸葛玄听着法正接下来对于出战的布置,又见作战经验丰富、能征善战的张辽也不断与其商讨、完善,他心里油然而生起一股危机感。看来不单是此刻的乱世,就连今后,恐怕也都是这些有能有才的年轻人的天下了,像他这样徒以声名授官的,也不说少,就是在很多方面都要敌不过他们了。

    这股危机感突如其来的萦绕在诸葛玄的心间,他看着侃侃而谈、自信满满的法正,恍惚间想到了自己那两个年长的侄子。一个在读太学,明年将要授官;一个跟在皇帝身边,随军出征,若是他们两兄弟也站在此处,情形又会是怎么样呢?

    诸葛玄无比期待着这一天。

    由于张郃、蒋奇先胜后败,士气低落,不敢贸然出兵搦战,又折损了大量骑兵,便在邺城外修筑鹿砦作围。袁绍所任命的右将军淳于琼得意而来,自然看不起这两个新败之将,于是下达军令让两人分兵,亲自督促修筑鹿砦。其中张郃修筑城东砦围,蒋奇修筑大营南围,而淳于琼与骑督吕威璜坐镇中军,紧靠蒋奇。

    张郃以偏将军的身份,被指派去做修建鹿砦的琐事,这让他麾下许多人都愤愤不平,暗骂淳于琼只见过不见功,一来就耍威风。张郃耳中听到这些流言,竟然没有出面制止,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有条不紊的修着鹿砦。

    淳于琼派他负责修筑的是邺城东边的营寨,因为邺城之北、西、南都不安全,只有东部才是袁绍的势力范围,为了避免邺城成为孤城,修筑东边的营寨,防御敌军变成了重中之重。这个工程比蒋奇所修的鹿砦要大,张郃亲自监工也是修了近两天都没有修好。

    这一日天气依旧晴好,四方无风,气温突然热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一丝扭曲的黑灰飘飘然从天空中落下,正好搭在一名袁军的鼻子上。他狠狠打了个喷嚏,不明就里的抬头看向天空,只见天空突然飘散着黑灰,而南边的大营中赫然冒出了滚滚浓烟!

    “将军!”有人呼唤着朝这走来的张郃。

    张郃面色凝重,喝令道:“准备迎敌!”

    四周袁军才下意识的拿起武器,脚下的土地突然抖震起来,尘土随着向烟雾一样遮蔽了一边天空。远处传来类似打雷击鼓般的闷响,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是冬雷炸响。但张郃麾下的部众们俱已是严阵以待,他们跟随张郃征战数十次,对阵过多次公孙瓒的突袭,这种声音又岂会不熟悉?一时间,镇静代替了惊慌,他们大声地招呼同袍,试图聚拢成军阵以应对骑兵的冲击。

    但他们此前正在修筑鹿砦,一员骑将率领并州骑来势汹汹,他们乘着烟雾蜂拥而至,分成数道尖峰迅速的穿透进来。

    由于张郃布置的应对慢了半拍,麾下袁军居然一时招架不住。这使得蹈阵的并州骑兵很轻松的穿插进来,并开始在营中四处放火,似虎狼狂奔,在军阵中左右横行,他们长矛和斫刀砍杀步卒。那名为首的骑将右手提槊,飞驰入阵,一边命人点燃鹿砦,一边亲自带兵杀敌。

    法正的计划是对邺城外围营地的两面同时放火,然后专挑对方防守薄弱的地带进行重点攻击,而这个地带正好就是张郃所在的东围。张郃甫一开始就遭到并州骑的猛攻,而且对方还是不计死伤的拼命打法,顿时将张郃所部压至下风。

    张郃身处阵中,对并州骑的攻势不以为然,他是见来骑众多,但主将并不是张辽,显然是另有企图,眼前无非是虚晃一招而已。于是他全然不惧,责令众人结阵抵抗,当初就连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他都能拦住,何况这些并州骑。

    邺城城头上的守军也看到城下的这一幕,袁尚,审配、沮授等人纷纷赶至观战。袁尚性急,连忙传令要大开城门,派兵出去救援。审配与沮授连忙将其拦下,苦口婆心的说道:“彼等步卒未动,敌情未明,还是先观声势要紧!”

    “彼等步卒不是在城下么?”袁尚指着淳于琼所在的南围之外,哪里又两三千步卒正在防火烧围以后与蒋奇等兵马厮杀。

    沮授看也不看城下,正色道:“城下有淳于仲简等兵马近二万,绝非彼等一朝可灭者,如今淳于仲简未有动作,将军万万不可操切。”

    袁尚在两人的好说歹说下总算冷静了下来,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张郃、沮授他们一样能在危急关头冷静的分析局势,坐镇南围的淳于琼看到形势不妙,心中恐惧至极,在营中惊慌失措。骑督吕威璜就在他身边,连忙劝谏道:“一旦东围被攻克,不只邺城将成死地,就连我军也会有不虞之祸。如今张郃所部迎战不利,应速派援兵过去才是!”

    “这、这,那你现在就带兵……不,让蒋义渠带兵过去!”淳于琼刚说出口的话立时又反悔了几遍,他既舍不得亲信吕威璜带兵离开自己,又害怕蒋义渠带兵马过去后自己这边防守薄弱,于是三易其辞:“也罢!还是由我亲自领兵过去好了!”

    于是淳于琼一声令下,带着吕威璜等部分出一半兵力前往援救张郃。他自以为这是又能给张郃解围、又能保全自己的妙计,殊不知这一分兵,而且是淳于琼身为主将骤然移位,立时给战局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不好!”审配在城头大呼道:“淳于琼失策矣!”

    在营中箭楼上遥望敌阵的法正看到对面大纛一动,瞅准机会,对身旁传令兵喝令道:“即刻出兵!”

    在箭楼下等候已久的张辽听到传令之后,立即催动战马,率领剩余的数千步卒向营外冲去。第一批负责放火烧围的步卒已经在与袁军展开混战,随着张辽等兵马的加入,他们纠集一处,很快冲进了因为淳于琼中军调动而出现松散的袁军阵营。

    后续的步兵还在源源不断的上前,这一次法正将诸葛玄带来的屯兵也一齐派上了,很快又聚集了千人作为后备,他们也很快冲杀了过来。此刻,张辽身后的军阵中举起了高高的旗帜,所有步卒汇聚在大旗之下,靠着旗帜指引,跟随着张辽势如破竹的一路杀往开始崩溃的袁军大营。

    正在一步步稳住阵营的张郃突然听到淳于琼将要来援的消息时登时一惊,连声道:“他来做什么?你快回去禀报——”他话还没说完,便隐约听见南面传来的呼声,他向来沉稳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个战术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仿佛这个战术是自己制定的一样。

    淳于琼没想到对方的目标竟然是南围,此时再想返身应敌却是来不及了,在狭窄的营地里,双方三万多人纠缠在一处,城头却连箭都不敢射下。吕威璜奉命仓促回师,迎面便撞见不敌而逃的蒋奇:“张辽、张辽在这里!他不在东围!”

    “你说什么?”吕威璜先前听到的战报是说张辽率骑兵攻打东围,然后又看见南围立起了张辽的旗号。他心里发慌,一把推开拦路的蒋奇,刚要要率领百余骑前往突阵,结果迎面便撞见一人高高的骑在马上,手上挺槊刺来。

    吕威璜本能的举起右手格挡,然而对方动作灵活,槊尖如蛇一般避开他抬起的手臂,径直戳中了他的胸甲下的接缝里。胸口喷出的鲜血溅落在甲衣上,吕威璜像是没有感到疼痛似得,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人高大的个子,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但在这乱军之中,谁也听不到他细小的声音。等到张辽用劲挑动长槊,将吕威璜从马上挑飞出去,重重的跌落在地时,吕威璜已满脸是血,生死不知了。

    此刻蒋奇离张辽不过咫尺的距离,他身旁的敌兵因为离他太近了,手里的长矛反而成了累赘,于是只好丢下长矛,将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他瞅准张辽杀吕威璜的空挡,奋力斩杀数名步卒,趁这个机会试图冲出这场混战。

    “此时当派援军!”沮授眼神一动,伸手指道:“以围魏救赵之法,可遣二将由西门出,绕道其后,突袭敌军大营。”

    袁尚救人心切,下意识的拒绝道:“偌大邺城,从西门走至城南,城下兵马全都要溃散了!”

    审配也觉得这个计策虽然可行,但是不适合当下,也迟疑着说道:“救援急于星火,实在不可走西门出,当从南门接应。”

    袁尚连连点头称是。

    淳于琼此时也顾不得犹豫选择是救张郃还是救蒋奇了,他看见城门大开,袁尚派了梁岐、尹楷等将来援。也不等招呼余部,径直往邺城南门跑去,蒋奇在他身后惊呼不止,城下援军最后还是被淳于琼的败兵冲乱。

    张郃见状,无心再战,只好往南与蒋奇合兵。而张辽则抓住机会,与己方骑兵汇合,继续在邺城下厮杀不停。

第五百六十一章 守缺攻余

    “有余者动于九天之上,不足者陷于九地之下。”————————【后汉书·卷七十一】

    汉建安三年,十一月廿八。

    右扶风,陈仓。

    西北大地寒霜遍地、朔风如刀,正值一片萧瑟肃杀之季。骠骑将军、持节督雍凉军事、槐里侯皇甫嵩与平狄将军马腾奉命领兵赶至陈仓,调度西北诸军往复平贼。

    自从韩遂纠集近十万汉羌叛兵、攻略郡县以来,关中人心惶惶,有人说当年羌乱之盛,甚至威胁到了汉室陵寝。如今造反的又是那个韩遂,却不知道老将皇甫嵩能否重现当年之勇,率兵击走强敌。

    在朝廷的一致决议下,皇甫嵩着即领兵一万,驻守陈仓。此处是连接司隶与雍凉的门户之地,位置紧要,皇甫嵩亲自坐镇,既防韩遂等兵入寇三辅,也方便就近指挥建威将军钟繇、宁胡将军徐荣、安集将军张济等部作战。

    一晃半月过去了,皇甫嵩面对韩遂猛攻冀城无动于衷,在陈仓城中整日独坐,也不言进兵事。这个状态让很多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几次询问,皇甫嵩都不作答,最后无法,以马腾为首的一干将校便将问题抛给了朝廷派来的监军谒者、秘书郎司马懿身上。

    司马懿推开门走进堂中,皇甫嵩正一个人伏案书写,听到门声,他略一抬头然后又低下,道:“又有不少人寻你问究竟吧?”

    “君侯倒是清闲,这些日子可把我逼问苦了。”司马懿苦笑一声,他抬眸看了一眼,低声道:“这是战报?”

    “嗯。”皇甫嵩搁下笔,简单的应了一声:“局势都很清楚了,韩遂麾下十万兵马是没有的,六七万人倒是可能。据武威郡丞毌丘兴传来的消息,韩遂起兵之初,便一举攻破武威,擒杀太守。而后分兵,一部由成公英带领西行,降服河西诸郡,另一部则由韩遂亲率,南攻汉阳。”

    “现在成公英已从河西回师,进攻陇西,与韩遂东西呼应。钟公几次传讯予我,催我速速进兵,至少也要进击街亭。”皇甫嵩将局势简单的说完,抬眼看向司马懿,轻声问道:“仲达,你有什么想法?”

    “君侯乃当世名将,小子岂敢妄论军事。”司马懿谦虚的说道。

    “不是谁都能来监军的。”皇甫嵩意有所指:“监军谒者,除我以外,全军皆要尊你敬你。你小小年纪,能被朝廷诸公看重,必然是别有所长,不单是依托了某家某姓。”

    司马懿虽已及冠,但在年长的皇甫嵩眼中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嘴角挂着恬淡的笑意。既然对方逼问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君侯既然托我拦下诸将,定是知晓在下的心思与君侯合契。依在下之见,如今还不宜大战……”

    “是啊。”皇甫嵩接口道:“时近年尾,一仗打下来注定是经冬历春,边地严寒,将士们受不住,粮草衣物也很艰难。韩遂麾下羌兵受得起本地风霜,所以才有恃无恐,选在秋季出兵。而街亭这个地方易守难攻,韩遂但有防备,我等就要顿兵野外。地利、天时皆不利于我,此时的确不是进兵图战的时候。”

    司马懿轻声一笑,他并不信这所谓气候、地形之类的说辞是皇甫嵩不敢进兵的真正理由。他端正的坐在胡床上,看着皇甫嵩花白的鬓发、眼角的皱纹,很直接的说道:“只要用兵得当,区区街亭、几天酷寒,又岂能拦住君侯所率大军?只不过是君侯心中不想在此时进兵罢了,一旦进兵,韩遂若不敌,随时可遁逃西凉,明年开春复来再战,袭扰不停。而君侯届时已驻兵雍州,不得进退,以难动受制其灵动,其可为乎?”

    “关中是朝廷根基之地,只要将韩遂拦在三辅之外,我军就可称全功。”皇甫嵩深深的看向司马懿,他本来极不看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但朝廷调令既下,皇帝又在事后予以追认。皇甫嵩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监军谒者的事实。

    但两人交流相处过后,皇甫嵩立时发现了司马懿在军事上的天赋与远超同龄人的聪明才智,经验上的欠缺有足够的才干去弥补,值得皇甫嵩放下心来与他商议军事。除此之外,司马懿在人情世故上也是极为了得,他不以监军谒者、豪强子弟的家世自傲,而善于用不同的方式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短短时间内就获得许多人的好感。

    皇甫嵩一开始只将其当做可有可无的文士,直到现在将他当做可以托付重任的心腹,这其中过程的变化之快,让他每在回想之余,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让人惊叹。

    “按你的意思,还是想将韩遂全歼于此了?”这不仅是司马懿心中的大胆想法,更也是皇甫嵩心里早有的设想。只是他不便说与人言,即便马腾也只是略提了一提,但对于司马懿,皇甫嵩觉得,自己说或不说,对方都能看出来。

    果然,司马懿咧嘴一笑,温顺的说道:“这不也是君侯的想法么?”

    眼下韩遂虽然兵围冀城,气势汹汹,其实一直在盯着街亭的方向,想要在街亭与皇甫嵩打一场以多胜少的战斗。但皇甫嵩并没有入套,他宁肯忍受非议也不愿在错误的时间打一场没有多少收益的战争。在他看来,等大雪降下,韩遂必会退兵,两者之间真正的大战则应在明年开春而非现在。

    “我老了,平生夙愿也都已了结,唯独凉州羌患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皇甫嵩忽然叹了口气,无论是修身、齐家,还是平天下,他几乎都做到了。就连心心念念的天下太平、汉室中兴,都可能在皇帝的手中完成,皇甫嵩所剩不多的执念自然只有困扰朝廷百多年的凉州羌患。

    随着年纪渐长,许多旧疾暗伤都时不时的复发,常年的征战早已拖垮了他的身体。皇甫嵩近年来频频多梦,梦里又俱是故人往事,他知道自己恐怕活不到中兴盛世的到来了。所以对于这平生最后一件夙愿,他此时比以往更要急切、也更能按捺住性子等待时机:“如若不一战除尽羌患,此战何以称全功?”

    他这是第二次向人提起自己对此战的‘贪心’,第一次是隐晦的说与马腾听,是有意识的暗示对方将要为了这个宏愿而有所付出。这一次说与司马懿,则是怀着全然不同的想法,不是利用,而是托付:“仲达心中有大抱负,也不止于驱逐韩遂、守御三辅吧?”

    司马懿肃然道:“诚如君侯所言。”

第五百六十二章 窥兵图计

    “将相有纤介,中外为危栗。君拜极言疏,夜半片纸出。”————————【临江参军】

    “司马监军,如何?”才一回到住处,司马懿连稍微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平狄将军马腾便从廊下迎了上来。

    司马懿喝了一口热茶,缓缓往下吐出一口白汽,语气轻松的说道:“君侯说了,现下大雪将至,天时于我军不利,得等到开春再进兵。”

    “可是冀城……”马腾不禁担忧,他想起钟繇、射坚等人被围在雍州州治冀城多日,求援书信不绝。若是不救而冀城有失,雍凉彻底失陷,那么西北局势就真的糜烂了。

    司马懿浅笑道:“凉州近年旱蝗不断,彼处又不似关中水渠众多,年年防治,闹灾比任何一地都严重。若说韩遂积攒了百万斛粮,我是不信的。数万人马,每日要耗费多少粮草?寒冬一至,就算韩遂想要坚持,他聚集的那些羌胡多日围城得不到好处,岂会继续困守下去?”

    马腾想起彼等羌胡的唯利是图又没有耐心,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这倒是,冀城有安集将军与护羌校尉等兵马,这一二月里应当可保无事。”

    司马懿轻轻一笑,也不接话,兀自提道:“将军该想好要怎么做了吧?”

    “韩遂近来没有再传书给我了。”马腾老实的交代近期他与韩遂之间的书信联系,自从皇甫嵩授意他以后,马腾就时常虚与委蛇,与韩遂叙旧论交。

    在书信中韩遂总不可避免的试图策反马腾,而马腾总是含糊而过,并将所有书信转呈皇甫嵩以示清白。这样的情况一直进行着,直到韩遂围困冀城以后,书信就少了些,以前在书信里试图说降他的热切语气都平淡敷衍了不少:“他恐怕是笃定战事大顺,不需要我给他做内应、争风头了吧?”

    “雍州兵马唯有安集将军、护羌校尉所部两万人可称精锐,韩遂一路军势迅猛,连破诸郡,自是以为再无敌手。”司马懿淡淡的说道,他与皇甫嵩密谋设计,试图利用马腾诱使韩遂绕过汉阳、全军深入右扶风。只要韩遂率主力深入右扶风,汉阳的张济、早已暗中移动至北地郡的徐荣便会趁机截断韩遂后路,再配合马腾反正、皇甫嵩迎面痛击,就能将叛军势力彻底根除。

    这个计划最先是由急于彻底解决羌患的皇甫嵩提出,中途经过司马懿的参谋完善,已经具有相当的可行性。哪怕现下还不是施行这条险计的时候,皇甫嵩等人也依然没有放弃过:“不单徐将军已至北地郡,与张将军预留出安定郡这条通路,就连驻守益州阴平郡的盖将军也已出兵武都,佯攻陇西之余,也随时关切着陈仓……”

    马腾越听越忐忑,连忙打住,看向寂寂无人的四周,低声问道:“监军只需告诉我该怎么做,不必将所有事尽数说出。”

    “说出来是为了让你心里有底,免得……”司马懿好笑的看了他紧张的样子,对方随着入朝后得到高官厚禄,以往的雄心日渐消磨,倒沦为跟朝廷诸公一般谨小慎微起来。他眼珠一转,将没说出口的话收起来,另说道:“说出来也无事,所谓疑人不用,君侯与我既然选择相信将军,自不会再疑。”

    “唯、唯。”马腾低着声应道,如今全部家小都被他留在长安,自己要做些什么,都得考虑后果。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就算陪着韩遂重操旧业,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以朝廷的应对手段,充其量在三辅等地大闹一阵,然后在皇甫嵩、徐荣等名将的围剿下逃往雍凉,身败名裂。

    马腾不傻,他知道这既是与韩遂彻底划清界限的机会,也是振兴扶风马氏、建功立业的时候,之前的抵触仅仅是担忧其中的风险,尤其是自己委身事贼一时不为外人所知,恐马超等人会有意外。

    “马超、马休、马铁等人少年英姿,新生茁木,在下会托人照料,必不会使彼等受苦。”司马懿知道马腾心里的隐忧,信誓旦旦的说道。

    马腾知道如今朝廷上主持大局的卫将军王斌之子王辅与司马懿交好,有司马懿这句承诺,加上皇甫嵩的担保,马腾可以彻底放下心来用声名性命去搏前程。

    “此战关乎西北安危,我一定尽力而为。”马腾郑重其事的说道。

    司马懿笑了,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胸有成竹:“大略既定,只要将士听命奉行,此战未必有旁人见得那般危急,将军只寻常应对就是了。”

    马腾没有对方那么自信满满,毕竟战场上凶险万分,任何一个变动都会引发连锁反应,他不相信世上会有人能将所有变数都算到了。

    雍州,汉阳郡。

    韩遂利用经年旱蝗所造成的贫弱,威逼利诱数万羌胡随他起兵。很快这近十万之众在雍凉势如破竹,再度上演了数年乃至数十年前羌乱之象,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摧毁了朝廷重建不到五年的地方建制。

    随着成公英率偏师收服河西四郡、击退陇西太守刘繇,与韩遂会师冀城以来。韩遂看着进展之顺,局势之利,是他从起兵开始所未曾料到的。他知道朝廷在雍凉防守薄弱,要调集精兵东征,但没想到会如此空虚!以至于让韩遂几度怀疑朝廷究竟有没有将他视作大敌,或是另准备好了陷阱诱他入套。

    无论是什么缘故,韩遂眼下都要攻占冀城,这是他重新割据雍凉的最后一步,然而他屡次进兵,都被城中的张济、钟繇等人牢牢守住。虽然冀城只有守军两万余人,但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汉阳郡有不少豪强大族为了抵抗他甚至献出了家兵部曲。

    军心久战渐堕,粮草消耗太快,韩遂不便严令催逼,便在这一日彤云密布的天气里暂缓进兵,并任由诸羌氐王千万、杨腾、阿贵等人分兵郡内搜刮草谷。韩遂又命麴演、蒋石、阎行等将严守营寨,以防突袭,做好种种安排后,他这才有机会与心腹成公英说些体己话。

    “此战今冬是打不完了!”韩遂仰天一叹,天穹遍布阴云,朔风如刀,刮得营中大纛猎猎作响。风声将他的声音掩了下去,细微的连马蹄声都盖不住,唯独并肩而行的成公英能清楚地听到:“你看这气象,不日大雪将至,届时积雪塞道,退兵必然艰难!依我看,不如趁此时粮草尚有余数,好从容些走,等明年开春搜集河西四郡粮草,纠集勇士,还复再来。”

    “我军本也没做一战而下的打算,朝廷近年用心经营京畿、益州,着眼关东,至于雍凉鲜少用心,驻防兵马也多集于要隘。冀城乃雍凉重镇,钟元常多年治下,我军一时难以取胜,也不是说不过去。”成公英拍了拍身前马鬃,示意坐骑在风中走慢些,相比韩遂眉宇间的不甘心,他倒是看得很开:“眼下要留心的,一则是我军退离后,如何防备张济等军出城追击;二则是一旦退兵,羌氐诸军各自散去,他日该如何骤集;三则是……”

    “这旬月张济未曾出城迎战一次,可见其人虽勇悍,但受制于钟繇。钟繇文士,不敢犯险,走时我亲自断后,从容而退,只要军容整齐,量彼等不敢出城来战。至于诸羌,他们要散就散了,像是兴国氐等部,家在汉阳、安定,正好可以为我监视这边军情。”韩遂目不斜视的看着营中狭窄的道路,未等成公英说完便抢白道。他二人多年相处默契,成公英往往还没说他就能大致猜出对方要说的是什么:“我现在担心的是皇甫义真,他兵马至今未动,我猜不出他的心思,岂敢擅议退兵。”

    这个疑问成公英已经想过,并自问不是什么疑难,听韩遂问起,便从马缰上松开一只手,指向远处的山峦河谷:“冀城地处上游,其周群山延绵不止,南达秦岭,北接陇山,其间沟壑起伏,河滩交错,东西之间则是渭河谷地。此处虽然历代是贯通雍凉与关中的要道,但其道南北山势起伏,不易大军急行。我军只要守住上邽,皇甫嵩便轻易不得进,我想他必然是料到上邽不易进取,故不会从上邽来,而是会走街亭。”

    街亭在冀城东北,哪里正好是陇山向北绵延伸展的薄弱地带,地理不算险要,但位置对于韩遂来说却十分重要。

    “我早已派兵驻守该处。”韩遂得意的笑笑,然后笑容转瞬即逝,神情有些疑惑:“可皇甫嵩若是走街亭,我早该得到消息了,可却迟迟不见动静。莫非他心老怯战,没了年轻时的威风,眼看着冀城危急也不肯来援,与我一战么?”

    成公英缓缓摇头,继续说道:“我本也是如此想,可廉颇尚能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而皇甫嵩何许人也?我等切不能小觑之。故而,他既不攻下邽、又不肯走街亭,迟迟不曾动兵,缘由当在于他有所凭恃。”

    韩遂面色一沉,偏头看过来:“他是笃定冀城不会为我军攻破,所以才不着急出兵,想静窥时机?”

    “不是不会,而是笃定我军短短旬月之间,在大雪初降之前,攻不下冀城。皇甫嵩知道我军在大雪之际必会退兵,届时冀城之围不救可解,等来年我等再与之合战。”成公英略有些遗憾,如果能多一个月的时间就好了,低声道:“说起来,我军起兵还是晚了。”

    韩遂面色一滞,这个说起来还要怪他,当他探听到朝廷在雍凉的军事力量薄弱、几乎是对他不设防的时候,他心里很疑惑朝廷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以长安君臣的智谋,即便是要全力东征,也该对自己做好足够的防备。可朝廷偏偏敦劝他要与钟繇一同治好雍凉,语气中俨然是把他当做与钟繇一视同仁的地方大臣。

    既没有刻意敲打,又没有用利禄笼络,这种‘平等’的态度让韩遂大感迷惑,甚至惊骇的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朝廷丝毫没有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还是自己这些年的恭顺打动或是迷惑了朝廷君臣?

    这个荒谬的想法把韩遂吓了一跳,他不肯去信,但仍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在袁绍信使的催促下按捺不住的起兵了。

    “无论早晚,百年羌乱非一战可决。”韩遂面色逐渐变得坚毅,他不是个喜欢后悔的人,一旦选择的某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再不行,我与大可与皇甫嵩僵持此处,再联络鲜卑、乌桓等部,袭扰并州。只要逼天子分兵来救,袁绍那边就能腾出手来进取。天下大势尚未确定,天子急于求功,出关东征,置我于不顾,是小瞧我了。”

    成公英点头答道:“既如此,便暂且退回金城,今冬还能再作筹谋。关中留守兵马不足,我军仍大有机会。”

    韩遂分析优劣利弊,弄清楚皇甫嵩的企图与自己不谋而合都选择在开春再战,忽然间又想起一事,道:“是了,皇甫嵩不敢急着进兵,这其中会不会有马寿成的因由?”

    马腾现在是皇甫嵩麾下的拥兵重将,韩遂在一开始就想策反他一同作乱、里应外合,但马腾在关中过惯了好日子,又亲眼见识过朝廷的实力,迟迟不肯与他正面的答复。但马腾这次似乎是见到关中防务空虚,韩遂纠集雍凉羌胡、军势盛大,一颗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若说皇甫嵩顾忌着马腾与韩遂的关系,不敢轻易进兵,倒是很有可能,成公英颔首道:“主公睿鉴,如若马腾脱离皇甫嵩,与主公联手,皇甫嵩何愁不败?”

    “马寿成虽不肯径直给我答复,但私下往来书信不断,近日多述当年起兵之事。”韩遂心里默默转着念头,细声说道:“只可惜我这几日进展太快太顺,至于忘了要借他之力,如今看来,却是我短视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相逢难得

    “浮生信若萍随浪,远意徒惊鸟在笼。”————————【寄友人】

    凉州,张掖郡。

    沿着河西走廊逐渐深入西北,一路上尽是高耸入云的巍峨群山,天空湛蓝干净,山顶白雪皑皑,犹如大海中翻腾的浪花。山间平地上长满了低伏的灌木与矮草,有野羊在锋利的石砾间悠闲地食草。已经到了冬季,酒泉郡几乎每日都要刮大风,像刀割一般吹人脸上。天黑以前往往一阵狂风扑来,连地上的碎石砂砾都会随风带起,将一切阻拦着的物体磨蚀得千疮百孔。

    严干长居内地平原,很少见到这样雄奇辽阔的景象,惊叹之余,仍对这个荒凉世界深感不适。他在荒败破旧的古道上一边牵着疲惫的坐骑,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道:“都说天生万物,生在这样的地方,人如何不会胸怀开阔,直率剽悍?”也许是漫漫长路上他一个人感到十分无趣,他话音刚落,接着又对着黄土朔风说道:“听说山南再深入百里尽是永冻苦寒之地,幸而此行不是要去那里,不然何时得以返乡啊。”

    早在几个月前,严干在李义的推荐下加入张任为首的绣衣队伍中,千里跋涉赶至河西四郡。一路上各自因故分离,严干独往酒泉跋山涉水,经过一段时日的路程,他终于穿过漫无人际的古道,跨过一道山口,看见了山下的弱水。这里虽不是弱水的源头,但也是最上游的一段,其水冷冽清澈,带着远处高山上积雪的清凉气息。

    他正觉得干渴,刚要走到河边掬水来饮,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不,两道水声。严干扭头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站在河边的高地上往水里溺尿,他心里怒极,却见那五六岁的男孩左右摇了摇水柱,无不得意的说道:“看,我这回比你远吧。”

    “你怎么总喜欢与人比这比那?”背对着严干的那名男子十分不屑的‘啧’了一声,似乎很看不上那小孩的把戏,提了提裤子,那身不合体的宽袍长袖邋里邋遢。

    “装什么呀!你输了才会这么讲!”那小孩嚣张的嚷了一声,见他似要转身,又着急道:“等等我,我这还没完呢!”

    “祝公道?”严干听出对方的声音,此时又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更是笃定了:“你为何在此处?”

    此人正是与严干、李义等人在河东共患难的豪侠祝公道,自从河东之战结束后,祝公道保住了河东祝氏,便抛下一切四处云游。多年来一时难觅踪迹,原来是跑到雍凉这种荒僻的地方来了。祝公道听到身旁有人叫他,也愣了一下,待看清是谁后,又很快露出笑容:“严公仲?好啊,在天涯的尽头居然也能遇见故人。”

    “谁呀?”严干刚要张口问他,那小孩便着急的提好裤子跑了过来。这小孩年纪不大,却趾高气扬的叉腰打量着严干,若不是他肤色深,又穿着件与祝公道相似的宽松衣袍,严干差点以为这是谁家公子。

    “你何时有的儿子?”严干估算了一下小孩的年纪,吃惊的道:“那年你一走出河东就有了?”

    “呸!谁是他儿子?”那小孩子瞪了严干一眼,不客气的说道:“我是他大兄!”

    严干不答,抬眼疑惑的瞧着祝公道、又瞧了瞧那小孩。祝公道也很坦诚的没有占小孩子便宜,摊手道:“我哪有跟泥猴一样的孩子?这是我从粪坑里捡来的,记得去年我游历并州,在雁门郡看了长城,又去了马邑。这小子当时就在一处土坑里捡粪吃。那天在朔北难得下了场雨,又冷又黑,我见他可怜,便给捡回来带着了。”

    “你胡说!”那小孩气得脸色涨红,两只小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我当时只是摔了一跤,谁稀罕你拉我!现在你居然还当着别人的面侮辱我,我非得教训你不可!”说着他小手往腰间一探,拔剑一样抽出一根削得平滑的尺长木棍,往祝公道的腰间戳去。

    祝公道连忙伸手捂住腰间的软肉,轻车熟路的往旁边一跳,那小孩不依不饶,追过去拿木棍比划着剑术敲他。

    严干看着两人打闹的样子,在旁细细的观察了一番,发觉这个小孩子除了衣着其他并不与祝公道相似。祝公道虽然有时轻佻,但性子稳健,而这个小子却像是失了教养、吃过不少苦头,跟谁说话都是凶巴巴的。不过,他看着那小子摇动着细细的胳膊,心里想道;‘这小子剑术倒是有模有样的。’

    他伸手拦住了那跑累了的小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韩虫,公仲你唤他虫子就是了。”祝公道神情自若的说道。

    “我叫韩龙!”韩龙气呼呼的瞪视着祝公道,似乎还想跳起来用木棍敲他,可惜他刚才已经被对方遛得没力气了。他将木棍重新插回腰带里,认真的向严干抱拳道:“我是并州雁门人,以后要像剧孟、田仲、郭解那样,做一个让天下人知名的任侠。”

    “你教坏他了。”严干摇了摇头,恨其不争的对祝公道说道:“这孩子伶俐,让他读经书多好,拐他练剑做游侠儿算什么回事?”

    韩龙没听到这句牢骚,他忽然看到严干放在河边饮水的坐骑,非常兴奋的跑过去左摸右看。

    祝公道这才走近前,轻声对严干说道:“自从南匈奴瓦解崩溃,被朝廷编户以后,并州以北、以西各地便是鲜卑、乌桓等族聚集。雁门郡多鲜卑部族,在太守金公去之前,几乎年年有越长城劫掠等事。韩龙阖家大小就是这么没的,他本来是被鲜卑人捉去当奴隶,太守金公到雁门以后,用布帛、茶叶从鲜卑人手中换了一批汉人。原本只是要青壮,但鲜卑人狡猾,拿韩龙这个孩子充数,最后既没有家、屯田也用不上他,于是就流离各处了。”

    严干记得对方口中的‘太守金公’是指雁门太守金尚,此人曾是皇帝身边的黄门侍郎出身,名臣金日磾之后。借助着京兆三休的名气与祖辈的汉匈血统,金尚甫一到任便对鲜卑人恩威并施,用赎买的方式从鲜卑人手中拿回大量汉人,并使这些汉人开垦荒地进行屯田,很快让萧条的雁门郡再度恢复了生机。虽然他实力不够,未能打破胡多汉少、各自混居的格局,也未能掌握雁门全郡,但有他在雁门做好的基础与榜样,这才给了太守周尚继续向北挺进、将定襄郡再度收治的条件。

    “没想到以金府君之仁敏,治下也会有此疏忽。”严干在并州寻访郭氏遗孤时曾听过金尚的治名,却没想到那些看似光辉的政绩背后,仍有这样的疏漏,他不禁感慨一声。

    “也无怪他,此时说出来又能如何?鲜卑人咬死不认,还能出兵讨服不成?朝廷当时趁势灭了最弱的南匈奴,已属天眷,鲜卑各部一击百应,想要用兵……”祝公道轻叹一声,缓缓道:“得等很久以后了吧。”

    严干愈加懂得这里头的难处,若是实力强大,金尚何必在对方劫掠完后又出钱将人赎回来?

    “所以韩龙这小子生性好动、顽劣,让他读书是千不肯万不肯的,我见他身子骨好,索性叫他几招,以后无论是当侠客,还是从军,都有一技傍身。”祝公道像是父亲一样把儿子的前程都打算好了,这话自然又引起了严干探询的微妙目光,他不动声色的说完,又轻叹一声,道:“对了,我还未问你,你是如何会到张掖来?”

    “我是来寻一个人的。”严干伸手冲水边的韩龙招了招手,示意他把喝足了水的马牵过来:“酒泉杨阿若,你应当认得?”

    “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祝公道轻声说道,眼底有精光一闪而过,在征求严干的同意后,他弯腰将韩龙一把抱上马背,手牵马缰,与严干并肩走着:“在雍凉谁不识得此人?你为何要寻他呢?难不成……你又是‘奉命而来’?”

    说罢,祝公道轻笑一声,接着道:“也是,韩遂举兵造反,河西四郡豪强皆蜂起响应,譬如酒泉豪强黄氏,因受太守徐公约束过甚,遂起兵杀之,其余武威颜氏、张掖和氏等处叛乱情形也大抵如此。这简直一如当年,河东豪强叛乱的情形,不过当年尔等可是早早就去了,如今怎么现在才来?而且就你一人?”

    严干等人其实早就来到河西了,只是一直待在武威按照贾诩走时交给鲍出等人的安排,除了几家指名的豪强以外,其余人等一概不与接触。依目前的情势来看,他们要做的并不是要阻止四郡豪强叛乱或是韩遂夺下河西,而是要在四郡豪强举兵叛乱之后,再设法一一讨灭。所以这些日子里他看到了太多人因此而死,这些人里有很多是无辜的黎庶,也有为国尽忠的郡守县令,但他们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本来可以借助严干等人的力量规避这一切。

    “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大胜。”此行的领头人张任曾这样严厉的叮嘱道:“这些事且不说会不会泄露出去,为韩遂所知;但说是你通告各守、令,以他们的能耐,就真能做好防备了?他们知道是哪家豪强会反叛么?若是不知,岂不是家家受疑,最后家家皆叛?最后河西没有一家帮手,此战谈何反复?公仲,我念你以后是做大事的人,得要时时明白朝廷的苦心。”

    严干如何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尤其是在亲身经历了河东之乱以后,他比身边任何人都要明白朝廷、或者说是皇帝的心思。明知将乱而坐视其乱,遇事都讲究大破大立,像是有更好的坦途不走,非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从荆棘丛中趟出一条路来。对此,有时他不免也在想,若是当年河东太守王邑早些将卫固和范先这些意图谋叛的领头人杀了,震慑群境,那河东的那十数家豪强、上万黎庶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可当他从并州返回河东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在没有霸占田泽、鱼肉乡里的豪强之后,河东郡光是靠官府与黎庶就组成了一道太平景象。或许破而后立、推倒重来才是治太平的真正途径?就如同治疗烂疮,非得将其连根挖去,再敷药包扎,而不只是挤出脓水便可。

    “其他人都在别处。”严干被祝公道唤回了神,他虽不把对方当外人,但也知道有许多隐秘不可以说。

    严干忽然觉得很安静,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韩龙早就趴在马背上睡去了,一只瘦弱的小手习惯性的抓着腰间的木棍,口水拉着细丝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滴在棕黄的马鬃上。祝公道脚步慢了些,又将马往平坦些的道路上走去,免得将韩龙从背上颠醒,他不再细问,而是说道:“没想到我游历至此,也免不得与你行上一路,说起这朝廷大事。看来若是真要避开,非得往西域去不可了。”

    “那你可得跑远些了。”严干玩笑着说道,以当今皇帝的雄心壮志,小小的十三州故土岂能满足得了他?别说是鲜卑、乌桓,以后西域乃至于更远处,他兴许都能在大汉的版图上见到。

    祝公道哑然失笑,说来说去,自己倒像是个被追捕的逃犯。可惜他生性散漫惯了,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然几次三番遇到严干这样的机会,哪有还只是个白衣的道理?他与严干笑了几声后,收敛神色,说道:“我到张掖的时日比你久些,听说酒泉徐府君被黄氏等豪强攻杀,杨阿若声称讨贼,与郡内名士庞淯四处求援未果,反遭黄昂等辈缉捕。杨阿若等人最后只好逃避亲近的羌氐部族之中……”

    “你知道他的下落?”严干心里一紧,忽然问道。

    “你已经快找到了。”祝公道动了动宽大犹如蒲扇的长袖,在这寒冷的风中他竟不觉得冷似得:“我在河西四郡游历了不少时日,见过许多豪侠,都没有如他这般大义的。”

第五百六十四章 乱源遗策

    “命勇谋之将以御敌,先使之迎於敌所从来之方。”————————【孔丛子·儒服】

    “杨阿若果然是在张掖?”严干欣喜的看向祝公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不用再往西行,去酒泉郡苦苦寻找了。杨阿若以侠义之名闻于凉州,不但河西四郡各家豪强与其熟识,便是酒泉郡附近的羌氐部族也不乏慕其信义的。严干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到杨阿若,利用他各方通吃的身份助他们策动河西四郡。

    祝公道点了点头,牵马款步,目光悠然深远,注视着远处的山巅:“此人虽与豪强结好,但黄氏反叛、郡守被杀,他仍是知道忠义在何处。在黄昂等人缉捕他之后,杨阿若与庞淯一路东逃,听说是要寻援兵报仇。可是局势若此,援兵难觅,所以此人便暂时蛰伏,藏于山中羌氐之间。”

    “氐池?”严干缓缓道出一个地名,这是张掖郡南部的一个县邑,地处祁连山腹地,难得水草丰满、土地平坦,曾是羌氐等族农牧的聚居地,后来渐次有了汉人,彼此融合杂居。杨阿若深受一些羌氐部族拥戴,若是他逃在这里的确可以借助羌汉混杂的局势掩饰自己的行踪。

    祝公道没有说话,两人于是并肩前行了数步,直到通过一条岔路,走上干道,才慢慢的看到人烟。氐池城外有一处亭里,紧挨着山脚下、河水边,亭长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他不断接待着往来行旅,倒像个店肆老板而非负责治安缉捕的基层官吏。韩龙对此似乎很是熟悉,他在马背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无师自通的从马背上溜了下来,一路小跑进亭一边老气横秋的说道:“温一壶酒,炙一碟羊肉!”

    “你小子哪来的钱?”祝公道下意识的摸了下腰间,发觉钱袋还在,不免松了口气。这几年在外的经历让祝公道深切明白豪侠与游侠之间的区别,他当年仗剑出行,一路上也遇到过囊中羞涩的时候,所幸还能靠着好友接济。如今远至西凉,熟悉的好友不再,身边又多了张嘴,他手上的盘缠怎么也得省着点花。虽然如此,祝公道仍未让亭长将把酒菜撤去,反而让人再添一碟炙肉,对韩龙瞪视一眼:“一会若是付不了账,就随意寻个羌人拿你卖了。”

    “那可得卖贵点,至少得一百个通宝!”韩龙嘻嘻笑着,他早已挑中了一处最好的位置,一边与祝公道耍贫嘴一边拿衣袖擦着老木桌子,殷勤的看着严干,眼神里的暗示不言自明。

    “这小子摸到我鞍鞯上的钱了。”严干忍俊不禁的坐下,将剑搁在腿边,为自己与祝公道倒了一杯酒,再给韩龙倒了杯热水。他冲祝公道举杯共饮,接着又续满:“接下来你还要往西走?”

    “至少得看一眼玉门关。”祝公道手中拿着第二杯酒,在唇边轻抿,韩龙正大口喝着热水、目光紧盯着远处炉火上炙烤的肉,似乎对他来说,肉比酒更有吸引力。祝公道缓缓收回目光,语气沉稳且安静,说出的话仿佛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若是钱还足够,就买一匹老马,往西域去看看,听说葱岭之外还有月氏、安息,而安息之外又是什么呢?如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见啊。”

    “你连方今天下都未能走完,居然就奢望起岭外之地了。”严干心里其实也很向往,这广袤无垠的世界有太多事物值得他流连忘返,可不是所有人都如祝公道这般来去自由。祝公道能抛弃家族,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族亲祝奥在替他承担家族兴衰的责任,但严干不行,他心里装的太多,做不到这样逍遥自在。

    “早些走好,你看正是晚了一步,就被你赶上了。”祝公道意有所指,他放下杯盏,轻声说道。

    严干知道他还是不愿意牵涉进时局,只是恰好遇见,便处于朋友情谊帮他一把。于是他敞开问道:“杨阿若当真在此地?”

    “他来张掖以后就改名了,现在该唤他杨丰、杨伯阳。”祝公道纠正道:“山中僻远,他每隔几日就得来这里打探凉州消息,今日我陪你等,若遇不见,明日我走之后,你接着在此等他。此人相貌姝丽,远非常人,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对了。”他停顿了一下:“他最忌讳这个,你不要多看他。”

    严干心里隐隐想起一些关于此人的传言,仿佛明白了什么。

    随着一阵寒风吹过,伴随着一股浓郁的羊肉香气,沉默寡言的亭长端来两只陶盘放在桌上。韩龙毫不客气的伸手去抓,烫的一边往手上吹气一边往张嘴去咬,啊呜啊呜的吃了起来。

    “让你见笑了。”祝公道无奈的说了一声,也拿起筷箸准备吃起来。

    严干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刚要说话,忽听得亭外传来一阵马声,正拿起刀准备劈柴的亭长立即站起迎了过去。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了汉子们爽朗的笑声,其中夹杂着一道低沉的笑声却格外让人注意。

    “听这声音,是杨阿若来了。”祝公道也一时改不了口唤他杨丰,伸筷往门口一指:“这里的亭长与他是旧交。”

    “什么?杨阿若来了?”韩龙丢下一块没吃完的羊肉,一边舔着油腻的手指头一边作势要往外躲去:“我先藏起来。”

    严干好奇的问道:“他来了你藏什么?”他看了眼早已习惯的祝公道,明白这里面显然是有故事。

    “杨阿若可是凉州有名的游侠儿!”韩龙一副不可思议的看着严干,语气认真。

    “那又如何?”严干心说你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难道还得罪过他?

    “我以后也是要成为比他还厉害的侠客的!”韩龙再一次说出自己的志向,他看着严干仍是疑惑的神色,又一本正经的加了一句:“所以我现在不能见他,一见他,我就要和他比斗,两人之间只能胜一个。你有见过两只老虎在林中相见么?就是这个道理。”

    “那他也算是闻名河东的剑客,怎的不见你避他?”祝公道向严干无奈的笑笑,玩笑的问道。

    “别。”严干立即举手,掷地有声:“我只是个读书人。”

    祝公道大笑几声,再不言语,只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将欲逃走的韩龙,将他按在座席上,揶揄道:“怎么,怕的肉也不想吃了?”

    “才不是。”韩龙到底禁受不住炙肉的诱惑,满不情愿的坐了下来拿起丢下的半块羊肉继续嚼了起来。

    这是杨阿若也已走了进来,一双凤眸往驿亭中淡淡扫视,目光立即定在祝公道几人身上,他迈着大步走过来,低声道:“公道不是要去玉门关么?如何又去而复返了?”

    “遇见一位故人,正好也是你们彼此想见的,所以就引他过来了。”祝公道放下筷箸,对着严干身后说道。

    严干闻言转过身去,只见杨阿若居然是在粗犷的凉州人里少见的清瘦身材,容貌秀丽,男生女相,步履款款生风,蓦地一见,很容易将对方错认为女子。严干从未见过这么‘俊美’、‘阴柔’的男人,他看了对方很久,最后还是在祝公道的轻咳声中才回过神来,他临时想起祝公道的提醒,不再露出惊艳的神色,努力保持平淡的语气与对方介绍自己的生平。

    “关中来的?”杨阿若眉头皱了又松,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严干点了点头,刚开口说:“正是,在下……”

    “贾公有托你什么话吗?”杨阿若忽然说道,让严干猝不及防,目带讶色。

    “敢问……是哪位贾公?”严干心头猛跳,对方这个应对并不在他预想之中,他与张任等人皆以为杨阿若只是个待笼络的对象,没想到对方一句话就暴露了他是早就参与其中、等待联系的对象!

    “天底下还能有几位贾公?”杨阿若理所当然的说道,他看了看严干,又看了在一旁胡吃海塞的韩龙,忽然对不远处的亭长招呼道:“再端两盘炙肉来,一盘给这位小兄弟,一盘送到后头去。”

    说着便要亭长代为照顾韩龙,自己则站起来打算带祝公道、严干二人移步静室。祝公道手点了点桌上肉食,连忙止道:“这小子吃不完那些,我留下陪他。”

    祝公道不想过度参与这件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严干也不为难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起剑跟杨阿若走了。

    杨阿若身姿轻盈的带着严干走到僻静处,待亭长亲自端来一盘炙肉与温酒后,两人这才开始正式洽谈。杨阿若声线低沉,先将缘由一一道来:“记得是一二年前,贾公守丧回了一次武威,当时河西四郡大小豪强,皆有派人凭吊。我那年正在为人报仇,追杀一名羌人,途径武威,便在姑臧城外见了贾公一面。他说他等我很久了,见我一面,足以抵过列郡豪强。”

    严干对如今的绣衣使者、曾经的平准令贾诩并不熟悉,只是通过鲍出、李义等一行人间接地了解他的事迹,他只知道贾诩精于算计、洞悉人心,从无到有、亲手打造了如今遍布各处的平准监以及吸纳无数游侠剑客的绣衣使。他将自己心中对贾诩的形象与杨阿若的说辞联系起来,不仅未曾觉得不妥,更是觉得贾诩的形象愈发充实了。

    杨阿若又接着说道:“此后几天,贾公一直在原处等我、见我,直到我终于杀了要杀的那名羌人,为人报了仇,打算折返回酒泉时,贾公忽然叫住了我。他说韩遂与安集将军等人将要联兵征讨宋建,而自己来武威居丧,身边虽有护卫,但还是担心羌人劫掠。所以希望能以我在凉州的微薄之名,护送他一程。”

    这是杨阿若的与贾诩相识的经过,内容十分平淡无味,严干想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与他絮絮叨叨的说这些,但他见杨阿若兴趣极大的样子,又忍不住打断,只好按捺住性子听他继续说。

    “贾公没有直接往汉阳去,而是让我带他去了趟陇西,陇西太守李参曾叛逆多年,却被贾公几句话说降归顺。”杨阿若似在回顾往事,眼前的酒肉竟是动也不曾动过:“临走时,贾公曾与我说,‘韩遂必反,河西诸豪跋扈已久,未必肯服王化,他日或有一乱’,因此让我好生留意。没想到……徐府君处处受制于本地豪族,有意树立官府威信,结果得罪了酒泉黄氏。如今局势步步皆如贾公所料,他也让我潜心结交附近羌人,以待他日关中有人来,可一并恢复。”

    “贾公真的事事都料到了?”严干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杨阿若却是极为信服:“贾公是我凉州难得的绝顶智谋之士,他虽不是事事预料,但也相差不远。这几年我与贾公多有来往,河西四郡有很多事都是由我经手去办的……”他看着严干投来疑问的眼神,轻声答道:“是的,贾公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酒过三巡之后,严干愈加佩服这位尚未蒙面的绣衣使者,预测了韩遂反叛,这并不是难事,却难在如何将预测到的事加以利用、调整,成为自己下一个预测的事实。按照贾诩的提前绸缪,民间有声名远播的杨阿若组织兵马,官方又有临难不惧的武威郡丞毌丘兴号召起事,虽不至于击败列郡豪强,但足以克复武威,搅乱韩遂后方。

    “武威郡丞善兵事,在姑臧城破后,仍带着一部吏民北至宣威、武威等地守御。”杨阿若想起叛乱一起,四郡太守或死或降,其身边的长吏、郡丞大都是本地豪强出身,又识时务,哪里会像毌丘兴这般负隅顽抗。他感慨莫名的叹了口气,道:“贾公曾说,在见到尔等以后,便可以着手组织兵马起事了。”

    “我等得到的命令是联系四郡忠汉之士,图谋反复。”严干说道:“我等此行主使张君现已在武威策划,结合各家部曲与毌丘郡丞麾下兵马,能有二三千之众。却不知伯阳这里能纠集多少?”

    “此处羌氐就有千余人愿附我起事。”杨阿若笑道,他这几年为了今天准备的太久了:“随我从酒泉来的庞君也有意于此,算上我多年结交,或有四千人可供驱使。”

    “善!”严干兴奋地说道,这一路行来对任务内容含糊的疑惑终于在见到杨阿若之后迎刃而解,他豁然开朗,仿佛读懂了贾诩的全盘计划。只要组织起这七八千人,有毌丘兴、杨阿若、张任领兵,自己与庞淯等人为谋士,如何不能犁庭扫穴,像当年朝廷欲擒故纵、最后以雷霆手段平定河东之乱一样,彻底击败彼等作乱的豪强叛军?

    “今冬不可,我记得贾公说过,先阴集兵马,以待开春方可观局势而行。”杨阿若记得贾诩的叮嘱,一句话打破了严干自以为洞悉的计划:“而且开春之后虽是先收复武威,但也不是一路西去,而是要往榆中而行。”

    “榆中?”这几千人去打豪强部曲也就罢了,若要南行去袭扰韩遂……恐怕有些以卵击石吧?

    严干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杨阿若。

    这回杨阿若没有给严干一个答案,而是摇摇头说道:“贾公说以待时至,我虽不知其意,但我还得听他的。”

第五百六十五章 失谋身陨

    “既连战皆捷,士马旌旗甚盛。”————————【宋书·自序】

    九江,阜陵。

    庐江太守刘勋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错信孙策两次。

    第一次是在得闻孙策挥兵秣陵,软禁袁胤后,派来秦松、陈端等文士巧舌如簧,将此事解释成袁胤有意独立江东,被孙策及时拿下。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的正确性,秦松等人还代孙策送来了从袁胤家中缴获的大量财物,又对刘勋百般奉承,刘勋财令智昏,居然很快相信了孙策的说辞。

    刘勋当时也不忘袁术的托付,在搞清楚丹阳的原委后,火速命孙策渡江,北上广陵,趁虚进入徐州。孙策口口声声说是奉命行事,其实在渡江一半突然转道历阳。历阳本是袁术布置防范江东的前沿,却在主将刘勋的疏忽下全线崩溃。而再一次错信则是孙策在突袭历阳后再派人来,说他早已反正,而刘勋在袁术麾下颇有声望,若是能与他合作,当能一呼百应,建立殊功。

    作为孙策谋主、同时也是此行说客的秦松当时是这样说的:“将军乃高皇帝沛国乡人,雄杰远迈江东,袁术无能,不得大用之,今又岂能亡于此?不若与我家将军投效朝廷,共同反正,念国家宽仁博爱,殊荣不难!将军试见镇东将军曹操,彼昨日为诸侯,今日为汉臣,重用一方,朝廷岂有疑者!”

    而在这个时候,甘宁、黄祖等人进攻庐江,夺下皖县的消息也随之传来。皖县是刘勋的大本营,此处失守意味着他全军家小、粮草辎重尽皆沦落敌手!

    秦松知道这个消息后,趁热打铁道:“皖县失守,将军若仍要报效袁术,则应火速提兵,西进舒县。可一旦如此,我家将军必会衔尾追击,不使将军有任何从容休憩之暇。袁术未亡,而将军先败,那时将军若要归顺朝廷,可比不上现在了!”

    对于秦松的说法,刘勋深以为然,他胸无干才,却知道天命不在袁氏。本来袁术在徐州大败一场后,应对徐晃的攻势就已捉襟见肘,寿春城岌岌可危,如今就连孙策也反了。孙策一反,江东亦失,甘宁、黄祖等偏师又步步紧逼,袁术腹背受敌,再无一尺一寸可以腾挪之地。刘勋本想着袁术再不济也能退兵江东,与朝廷划江而治,隔江静观河北战事。可现在连这一丝妄想都破灭了,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刘勋是袁术身边的老人了,在袁术年轻时就跟着他牵鹰放犬,入淮南以后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庐江太守的位置。现在他手下兵、民等部众共二万余,坐拥强兵,又能凭借自己的影响力招徕一批袁术部将,朝廷不会不用他。更何况自己也是曹操的旧交,曹操此刻是主持青徐军事的镇东将军,备受信赖,自己以后与曹操多走近,不愁权势旁落。

    他的算盘打得极好,甚至当即同意了秦松的建议,将要扯起反正旗号,与孙策合兵共击寿春,甚至为此让出了历阳以北的重镇阜陵。

    谁知道这又是一个骗局。

    天完全黑了之后,刘勋带着残兵千余残兵退到了一处低地,他骑着一匹白嘴的黄鬃马,马的颈项上沾满了黑红色的血污,坐骑的臀部上海插着箭矢。他左右亲随差不多在断后的途中死伤殆尽了,只剩他一群败军像无头苍蝇似得往西逃去。

    趁着淡薄的暮色,刘勋的眼前似乎是一片深黑的草地,隐约与墨蓝的天空连成一片。他驱骑往前赶去,却哗啦一声落在水里。

    “这不是路,是河!”

    “不是河!是湖!”有人在一旁惊呼道。

    众人不受约束,百来个人摔进湖中去后,沉静的湖水顿时喧腾拥挤起来。湖畔倒也不深,众人也没走太远,水连马肚子都没有淹到,只是很多人前仆后继的挤在一起,把好不容易有点阵列的队伍又搅乱了。

    刘勋的马本已受伤,一路狂奔下来早已疲弱不堪,在水中踩踏之下,马蹄深陷淤泥中,几乎站立不稳。刘勋赶忙拉紧缰绳,驱使着坐骑回到岸上,一边吩咐人两边探路,看看能不能绕过这个湖,一边努力睁大眼睛向西望去,只见天空与地面的边界往两旁延展,模模糊糊似乎没有尽头。这湖似乎也太大了点,刘勋心中腹诽道,不像是一般的湖泽,难不成还是——

    “将军,他们追来了!”有人惊叫道。

    众人早已是惊弓之鸟,要么一哄而散,要么当即跪在冰冷的水里口头求饶。刘勋穿着华丽的甲胄,在追兵的火光中格外显眼,他惊怒交加,一想到自己有今日皆是拜孙策所赐,他目视火光,不顾眼睛刺痛晕眩,在哪里放声大喊道:“孙策!孙策!”

    “孙将军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黑暗处响起。

    “孙伯符小人!”刘勋自知难以获免,便鼓起余勇,张口骂道:“本与我约好共同举兵反正,他又何故谋我!卑劣之徒,必有天收之!”

    那粗豪的声音又从另外一个地方响起,显然是在刘勋说话的功夫移动到了另一处:“所谓兵不厌诈,你是袁术忠犬,未尝一败便说要降,谁肯信你!倘若有诈,岂不是我等无谋?虽是以此计赚你,但焉知你是否抱有那等心思。”

    “你、你……”刘勋被对方的强词夺理气得语塞,手指暗处,气愤难平。

    可他这次循着声音所指的暗处却没有人,而是在他身体另一侧的暗处突然再次响起那道飘忽不定的粗豪声:“在找你爷爷么!”

    从黑暗中突然跳出一员身材粗壮的武将,他猛地弹跳,一刀将刘勋从马上劈落下来。

    刘勋的肩膀被劈开,但他的甲胄却保了他最后一口气,他倒在地上,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湖水里,寒冷刺骨的湖水让他的思绪在最后一刻保持了清醒。他看着那员大汉像熊一样走过来,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问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孙策不肯与他一同反正,明明他二人联手,能让淮南战事更轻易更快捷的结束,可为什么孙策要算计他?非要将他置之死地不可?

    这员大汉虽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作为随孙策下江东的旧部,也多少明白刘勋与孙策二人早年间的恩怨:“庐江太守?你以为这个位置是你应得的么?”

    刘勋死前终于明白了,当年袁术为了消磨孙策的锐气、败坏对方声名,怂恿他去攻打庐江,并许下重诺,要将庐江太守授予这个年仅二十出头的青年。可最后孙策出生入死,冒着得罪前庐江太守陆康等士人、以及损兵折将的风险好不容易拿下庐江,可袁术又突然食言而肥,将到手的庐江转头就给了更亲近信任的刘勋。

    他们两人之间虽然没有太多交集,但这梁子却是在不经意间就结下来了。

    刘勋没有想到孙策就将这件事记恨那么久,对方以豪义慷慨闻名江淮,怎么淮南之战的要紧关头,作这等气狭的事呢?

    这是刘勋在面前的刀光落下来之前最后的一个疑惑。

    “潘都伯,都已收拾好了!”

    这员大汉正低下身将刘勋的头割下,用着粗豪的嗓子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别看我等只有一百人,只要声势足够,这群惊弓之鸟,吓都能把他们吓死!”

    此人正是潘璋,出身微贱但胸有大志,虽然只是一介百夫长,但眼光独到,甚有胆魄。在孙策麾下诸军畏惧黑夜不敢追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不肯听命回营,带人脱离队伍对刘勋穷追不舍。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斩杀了刘勋,夺得了头等大功,可潘璋仍不满足,对人下令道:“快去打火照照,看有没有遗落什么财物,咱们追来的急,他营中有什么财物全都给别人抢走了,这回可要都赚回来!。”

    “喏!”

    潘璋在湖边搜刮一阵后,立即休整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赶回阜陵,正好遇上准备动身开拔的孙策。孙策本以为他们是昨日混乱当中的逃兵,没想到竟是孤军追讨刘勋,斩获归来的勇士。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智勇双全的人物,当即对潘璋大肆赞扬,命他为别部司马,调入自己帐下听用。

    在消灭掉此间最大的势力以后,孙策不敢再做停留,当即在吕范的建议下北上赶往合肥:“甘宁、黄祖等军已进兵居巢、舒县,不日将北上六安、蓼县,庐江已是彼等囊中之物,将军何故引兵合流,委居下首?”

    孙策明白吕范的意思,眼下最要紧的是寿春,反正归顺的大功他已经独享,只要将庐江让给甘宁,再图九江,这军功不说第一、第二,他孙策好歹也有了立身的资本。

    “伯符于今用计攻杀刘勋,日后曹操若是知晓内中详情……伯符可得万分小心了。”吕范在马上提醒道。

    “曹操多的是故友,既分了敌我,我为何杀不得?再者说,袁绍、张邈、陈宫都是他的故友,他又饶过谁?”孙策嗤之以鼻,他与吕范其实都明白,刘勋并不是因为早年得罪过孙策才被谋算致死,而是出于另外更重要的因由:“此事公瑾在信中已有计较,今后少不得要与彼等撕扯不休,如今淮南正处大战,还讲什么和气?”

    于是孙策也不用下级的身份向甘宁等军通报事宜,仅仅只是将刘旭授首的消息传了过去,便与甘宁等兵马默契的分道扬镳,各自北上。至于甘宁抵达六安后得知蓼县等沿淮之地早已被徐晃各个击破,自己除了得到刘勋囤积在皖县的军实并没有得到实际的战功,不知会不会气恼不已。

    在建安三年十一月初,孙策前锋终于顺利拿下合肥,此城是寿春南部最后的重镇,有不少袁术麾下将领在暂时击退徐晃后,将家小从寿春转运南下,安置于合肥城中,他们本以为这样可以逃过寿春的战火,没想到后方却被孙策一举拿下。

    攻破合肥城的当日,孙策忽然记起一事,连忙拉过吕范,在他身边耳语道:“据闻城中多有袁军家小,你且速去打听,不得使彼等受惊。尤其是将军桥蕤的家属,我昔日托身袁术麾下时,桥公于我多有恩遇,此恩不得不报。”

    “喔?”吕范记得这个事,当时不单是桥蕤,就连袁术麾下大将张勋都敬服孙策,将他当子侄看待。而说起家眷,吕范又提醒道:“听说桥公家有二女,皆倾国之色,弹唱歌舞、吟诗品赋,无所不通。伯符至今未娶,既是故人之女,何不结两家恩好?”

    孙策犹豫了一下,迟疑道:“这恐怕不妥,世人岂不要说我乘人之危?”

    “他们那里懂得伯符恩连义结之心?”吕范为自己这随口说出的主意越想越满意,往深处想去,这不单单是一个收纳美人的小事。他一边摆手吩咐人带领兵马保护袁术部将家眷,一边谆谆说道:“伯符莫非忘了周郎之言?此战反正已是大功,再得庐江、九江等二郡尺寸之地不可谓之功,渡江进军后,当以安集人心为要。如今袁术败亡在即,麾下人心惶惶不安,就连刘勋都有了归顺之意,何况是他人?此时袁术部将家眷泰半皆在城中,正是伯符安抚人心,收集残部的大好时机。”

    周瑜计虑长远,在劝降孙策之后还写过一封信来,信中只让他做两件事,一是设法杀刘勋,不让其有投降反正、与孙策争风头的机会;二是凭靠自己曾在袁术麾下的任事的经历与关系,迅速接管袁术死后遗留的政治遗产。这两件事都是最重要的,以至于孙策必须要放弃攻打寿春城以及俘获袁术的机会,将其让给徐晃。

    孙策本已意动,在亲眼见到桥式二女的盖世姿色之后,更是惊叹不绝:“想不到桥公家中竟有此绝色!实在妙极,正好是姐妹二人,公瑾又与我视若手足,我与其各得其一,不失为一段佳话!”

    吕范就在当场,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觉得周瑜以后眼见要飞黄腾达,用这种方式笼络对方,也不失为一道妙招。至于可能有的麻烦,他也好心对孙策提了:“周郎已是公主婿,如今公主脾性不知。不妨先送往周郎做女婢使唤,是否为妾,还是全看周郎如何自处。”

    孙策高兴的摆了摆手,他连战连胜,又得此绝色,正志得意满,哪里还听得进吕范的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027/ 第一时间欣赏兴汉室最新章节! 作者:武陵年少时所写的《兴汉室》为转载作品,兴汉室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兴汉室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兴汉室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兴汉室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兴汉室介绍:
【大国记·秦时明月征文金奖作品】一觉醒来,他成为汉献帝刘协!杀了董卓,又有王允擅专,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乱,雍凉初平,又有豪族割据。制天下易,制人心难!群狼环伺,如何建安?且看他运用帝王心术,成霸业,兴汉室!本书原名:三国之献帝崛起兴汉室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兴汉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兴汉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