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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六章 择人任势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道德经·第六十八章】

    九江,寿春。

    月余前袁术率残兵从徐州撤回,稍加修整后便逆击张绣,解钟离之围。张绣自忖兵少,不肯与袁术接战,自觉退至江北,待袁术过钟离,率大军赶往寿春之后,又立即卷土重来。趁守军松懈之时再度围困钟离,而这次袁术已经抵达寿春,将要直面徐晃麾下大军,再无余力去关心淮河边上的一座小城。

    于是张绣用数日的功夫攻破县城,将从蕲县南逃至此的守将李丰收降以后,又沿江搜罗船只,逆流而上,接连攻破当涂、平阿等县。当时徐晃因为顾忌袁术纠合兵马二三万之众,不曾主动攻击,等到张绣带着一众由本部兵马、降兵、民夫组成的万余军队到来时,徐晃才堪堪有了从数量上与袁术对抗的底气。

    此时袁术与徐晃对峙旬月,正与群下思索破敌之策,忽一日传报孙策于江东反正,大将刘勋兵败被杀,甘宁进兵皖城、舒县,庐江、九江等扬州诸郡一日丧尽。袁术遍寻舆图,东南千里江山,竟只剩脚下的这座寿春城,那众叛亲离、一夜间倾家荡产的感受宛如大山,沉重的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双目遍布血丝,手按舆图,冷声说道:“江东小儿坏我大事!我委其总掌一方,年纪轻轻,独领兵马,麾下诸将谁有他这般威风?岂料这小儿还不餍足,如今关头竟敢反叛,若有他日……”

    说完,他喉头一甜,往舆图上吐出一口血来。

    “明公!”黄猗、杨弘等亲信见状,赶忙围了过去。李业也想赶过去,但他慢了一拍,见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袁术的身体情况,无暇注意自己,于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观望着。

    朔风将至未至,这几日更是难得的艳阳天,而袁术畏寒怯暑,非要在刚一降温就命人在四处摆上炭盆,恨不得将春天留下才好。此时庭中角落里各摆着兽首铜盆,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的上等青炭,在铜盆里像是木柴似得堆在一起熊熊燃烧着。室内又热又燥,袁术心火太旺,刚从口中吐完了血,鼻子里又接着留下两行红迹。

    众人忙不迭的将医者请来,那个老医者一进屋就被热出了汗,把脉之后,他皱眉说道:“明公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屋中炭火过多,又因事致怒,故才心火难灭,气血不停……明公每日起居不离此室,只要打开窗子,常在外间走走,多食清淡,便可不药而愈。”

    袁术最爱享受,哪里听得进医者的嘱咐,只要是身体没有问题就可以了。他虚弱的抬起手,摆了一摆,医者识趣的告退离去,自有旁人上前搬下几盆炭火,打开窗子放新鲜的空气进来。

    “今日还有什么事要议?”袁术吐了一回血后再也没有精力去痛骂孙策与刘勋,他现在万念俱灭,江东这条后路没了,坐守寿春这座孤城,自己将再无翻身的机会。就算是袁绍侥幸击败朝廷,自己这点实力,拿什么与人争?这场三方角逐,他竟是第一个输的。

    黄猗、杨弘等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说,偏偏是李业不知趣,突然插嘴道:“在下听说一事,虽与城下之战无关,但也应使明公有所知。”

    杨弘脸色一变,眼神如刀,向李业看去,李业不为所动,更是不顾对方的暗示,张口说道:“在下听闻孙策攻下合肥之后,派兵看护了诸将家眷,不但禁止军士伤害,反倒多加笼络。据说甫一入城,便迎娶了桥将军长女为妻……”

    “够了!”黄猗出声喝道,他见袁术面色发白,赶紧凑前宽慰道:“丈人,这消息来源偏僻,难以为实。想那孙策奸险之辈,连刘府君都不能容,何况此辈家眷?”

    他是袁术的女婿,虽然资质平庸,但好在能处处为袁术着想。在这个关头,他哪里看不出李业是故意要激怒对方,在好言劝解袁术之后,黄猗回头便怒视着不怀好意的李业。

    李业浑然不当回事,他已知道此话一出,效果也已达到了。

    袁术果然气急,喉间狠狠地咳嗽几声,连道:“桥蕤呢?桥蕤何在!”

    “丈人……孙策擅娶其女,桥将军未必知情,即便知悉,也未必是其本意!”黄猗赶忙再劝。

    此时袁术已被胸中翻腾的气血迷了心窍,他经受过一次背叛,不能再受一次:“你懂什么!”他怒斥道:“当年孙策还是个小子的时候,桥蕤、张勋这几人就对他百般敬服,私下甚至有许愿待儿女长成。如今形势迫急,他桥蕤见势不在我,女儿又为孙策所娶,岂会对我一往如初?”

    骂退了黄猗之后,袁术红着眼睛怒视着李业,又看看僵立一旁的杨弘,突然喝道:“桥蕤何在!唤他带喜酒来与我喝!”

    “在、在城门营。”杨弘被他一吓,脱口说道。

    “还不去请!”

    黄猗头上冒汗,在老丈人兼主公的呵斥下唯唯诺诺的走出门去,临走时还不忘带走杨弘、李业等一干人。在门外,黄猗脸色僵硬,不客气的将李业拉至面前,语气冰冷:“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桥将军为人忠直,又与丈人结识多年,最多是收回兵权,待战事一起,我在旁相劝几句,彼又能登城作战。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害了我方大将,小心害人不成,自己性命难保……”

    李业一脸无辜得不知所以,轻声笑道:“黄君的话我不甚明白。”

    “你不明白?”黄猗难得聪明了一次,他凑近前,低声说道:“你家族亲李丰献城而降,你不提此事倒罢了,还敢拿桥将军陷害?”

    李业目光微动,眼底似乎流淌着千言万语,半晌,他才说道:“明公选了你做女婿,眼界倒也不差。”

    黄猗吃惊于对方说话已如此肆无忌惮,又震怒于对方的藐视,当下呼喝左右:“把他给我抓起来!”

    李业偏了偏头,左右守卫都知道李业是袁术麾下的亲近谋士,在他们心中威信已立,而黄猗无官无职,仅仅只是袁术的女婿。他们不知道这两者之间闹了什么矛盾,又不肯贸然拉偏架,于是乖觉的像个木偶似得站着,对黄猗的喝令置若罔闻。

    “明公之子年纪尚小,黄君要想有所作为,看来还得多下些功夫。”李业讥讽的笑着说完,转身慢悠悠的走了回去。

    “你!”黄猗语塞,又转头对眉头紧皱的杨弘埋怨说道:“杨公,他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阎公与他情谊深厚。”杨弘忽然想起了被袁术踢死的阎象,悠悠叹道:“或许是阎公之死,在他心里一直挥之不去吧。”

    “此人失智了。”黄猗冷视着李业离去的背影,不屑的说道:“损人害己,我断不能让他成事!”

    “是么?”杨弘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他与李业也算熟悉,知道对方能被袁术引为亲信谋士,必也有其独到的才智。虽然李业是有意构陷,但绝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是他不想再往深处琢磨了,看着黄猗斗志昂扬的样子,只淡淡的敷衍道:“但愿如此吧。”

    黄猗无奈,接着又跑去劝袁术收回成命,这个时候哪怕他直接说了李业种种不轨情势已经昭然若揭,袁术也是仍命他将桥蕤速速带来,不仅要解除兵权,更要将其下狱:“丈人!”黄猗苦口婆心的劝着病榻上的袁术:“李业分明是要为阎象复仇,有意构陷我家大将,丈人何故还要中其下怀?倘或桥将军因女儿为人强娶,便要深受猜忌,那李丰投降张绣,李业又岂能安然无事?”

    “他构陷桥蕤?”袁术手撑着床榻,从身边摸出半块兵符,冷笑着说道:“好啊,那你这就去调一队人马,将李业杀了见我。”

    “这、这……?”黄猗下意识的接过半块兵符,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转着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做什么?”袁术冷笑不止,在室内温度降下之后,他脸上已开始逐渐恢复血色:“真当我气糊涂了?”

    “唯唯!”黄猗心头大喜,他已恨透了李业,此时大可加以报复。奉命之际,他又问道:“那么桥将军是否?”

    他以为这句问话实属多余,既然袁术明白李业居心叵测,那么桥蕤的罪名自然就是无中生有了。可是袁术却勉强坐起身来,重复、并细化了一遍刚才的命令:“先将桥蕤捉拿入狱,由你去接管他的部众,过上几日,你再奉我之令诛杀李业,最后才能将桥蕤释出。这其中的顺序,一个也错不得,懂么?”

    袁术生怕黄猗资质平庸,不能及时醒悟他这一连串动作里的用意,所以未免对方胡乱行事,索性将计划和盘托出。

    最终黄猗还是半是明悟半是糊涂的去了。

    当桥蕤听到表情怪异的黄猗宣读捉拿他的理由后,桥蕤先是高兴,高兴自己的家眷有了一个好的着落,跟着孙策,以后在朝廷治下将会避免迫害;然后又是惊怒和失望,桥蕤迟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有功于袁氏,最后竟然还被几句谗言所中伤。他在牢狱中想起张勋死前血喷如泉,以重伤之身为袁术断后,又想起传闻被袁术一脚踢死的老臣阎象,这么多人对袁术极尽拥戴,最后这一切都真的值得么?

    袁术为了巩固兵权,不得不将兵马分出一部给女婿黄猗率领,然而黄猗不懂军事,故而就必须要给他安排一个听话、忠诚恭顺又有实力的干将做他助手。桥蕤正好是这样一个人选,所以在明知李业是别有用心的情况下,袁术仍要将其下狱,只有经受一阵磋磨,桥蕤才会甘心让出兵权、并尽心辅佐有‘恩’于他的黄猗。

    只是袁术将一切想的都很好,但唯独失算了人心的多变,在经历这么多事以后,又是时局危急的时刻,他来这一出无异于自掘坟墓。

    所以不但是他,就连带兵闯入李业家门的黄猗,也看不懂李业死前除了为阎象痛骂袁术以外,嘴角的那抹胜利者的讥笑是什么意思。

    寿春城中的一场风波并没有传到城外去,徐晃大营里尽管尚未正式攻城,但在袁术龟缩寿春期间,徐晃已接连派兵各个击破了盘踞西边山中的陈兰、雷薄等部。此时徐晃麾下兵马经过初步整训,已有相当规模,连同新收降卒共有近四万人。

    徐晃与许定、李通、张绣诸将已听得了甘宁、孙策等军的消息,张绣知道彼等进展神速,而己方主力仍顿兵坚城,不免心急,屡次请战未果。这一日更是得知孙策已攻下合肥,张绣更是坐不住,在李通、许定等人的怂恿下正欲再度请命,可人未起行,却先被徐晃唤了过去:“南边的事,想必诸位都已知道。”

    即便是南征大功有被偏师抢去的威胁,徐晃仍是心气平和,语气不急不缓:“如今淮南之战,将毕其功于寿春,寿春既下,袁术授首。则此战则可为天子率部东征以来,第一大功。诸位都想立功封侯,我何尝不愿?”

    张绣目光一扫,过眼尽是汝南太守刘艾、奉义校尉周瑜、都尉许定、李通等军中重要人物,心知徐晃此番定然是要下决议,于是难得的按捺住性子。

    “只是寿春城中,袁术部众尚有三万有余,然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敌我之势相若,我军除了两万南征之师,其余多为降卒,一时不堪驱使,我之所以不敢轻易用兵,有多半是这个缘故。”徐晃用兵谨慎求稳,这几日他严阵不出,就是为了将所收降卒整合在一起,看着张绣等人跃跃欲试的目光,他接着道:“于今正好淮南诸贼已除,我已经传令甘宁、孙策等军,命其即刻赶至寿春,听我节制。”

    “君侯!”张绣忍不住站了起来,面色激动:“我军若是打不下寿春,又有何颜面见孙策、黄祖这些新附之军!”

    帐中一时像是沸水炸开了锅,他们在城下被徐晃用最严厉的军令约束了多日不得攻城,如今好不容易见到曙光,却得知可能要与孙策他们一起分享大功。不但是急脾气的张绣不能忍,就连性子沉稳的李通都不禁说道:“君侯,我军南征至今,只立些许寸功,这倒也罢了。但倘或寿春在孙策、甘宁等部襄助之下得以克复,不但有失君侯颜面,彼等若因此心骄,以后如何节制得住?”

    “还请君侯三思。”许定沉声说道。

第五百六十七章 悬石飞击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道德经·第六十八章】

    周瑜面色平静的看着诸将情绪不满,孙策还没来军营中就对他生出了极度的排斥,尽管这排斥并不是针对孙策本人,但周瑜仍不免叹服徐晃的心智。就好比笼中虎豹,在笼子里关得越久、饿的时间越长,出笼之后就会越凶残。这些日子里哪怕是稳重的李通都被徐晃刻意磨出了脾气,由此可见,一旦徐晃下令,全军攻城之时必会气势冲天。

    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实属少数,这其中不仅是对于‘度’的掌握,还是对于军队的权威与控制力,抑或是拿孙策做激将的靶子,种种手段,都让周瑜不止一次的在心底惊叹。哪怕徐晃至今还没立下赫赫之功,他在周瑜心中,俨然已是一名不可小觑的人物。

    幸而周瑜已提醒过孙策,不要上赶着过来争寿春之功,不然真要成为众矢之的,为诸将所不容。

    “今日午后饭毕,大军即刻攻城,我与诸位立期五日。五日以后,甘宁、黄祖、孙策等兵马将齐集此处,届时请封请赏,一概以所建之功是论。”徐晃见诸将情绪高涨,神情平淡,气势犹如山岳,他淡淡的说完,吵吵闹闹的众人居然一齐安静了下来。

    张绣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说道:“末将愿为先锋!”

    “五日之内,谈何破城?”李通倒是心思缜密,他想着徐晃绝不会将眼前的大功拱手让给外军,不说是新附的孙策,就算是朝廷派来的将领甘宁都不行。既然徐晃属意要激励麾下众将取得大功,那这五日之期又是什么意思?刚才不还说‘十则围之’,不敢擅动么?他认为徐晃定是有别的破城妙计,不然也不会有这个说辞。

    许定等人争先恐后的请命,徐晃将手一摆,止住了又要开始的纷乱,向外头的亲兵问道:“刘长史都备好了么?”

    这里说的是前将军行军长史刘晔,自打徐晃领兵南征时起,刘晔就随军南下与周瑜一同参谋军事,他虽挂着前将军属吏的职,但无一日待在朱儁身边过。朱儁也知道刘晔是皇帝专门派去给徐晃听用的属吏,只是徐晃还没有开府的资格,所以出此权宜。至于朱儁奉诏移驻沛国,带上了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对这位行军长史的去留却只字不提。

    刘晔这几日都不在全军议事的行列里,只知道他被徐晃指派一军,终日在山林中忙活着什么。

    在得知刘晔一切备好后,徐晃这才拊掌起身,邀周瑜、刘艾以及诸将步出帐外,径直来到后营的一处空地上。空地上赫然放着十数辆大车,底台宽大,倾斜而立的吊臂计有百十来斤,有数名士兵正围在一辆车旁,费劲的用轴盘将牛筋绳缠着的吊臂转下,然后一松,沉重粗大的吊臂猛然往前一挥。空气中咔的一响,宛如一个巨人挥臂,拳击天空,赫然生风。

    众将话还没有开始说就被眼前这惊骇的景象吓住了,他们不是没有听过投石机的名字,这种武器远在春秋就已出现,被称为‘砲’,又唤‘抛车’。但这种武器往往设计简陋,只将架子固定在地面上或是将底座埋在地下安置,机动性差,不便移动,安装费时费力,威力也往往不如人意,所以在很多时候两军攻战都很少建造这种比较鸡肋的武器。

    可眼前这种投石机却跟兵书记载上的不一样,不但在炮架下面安装了车轮,似乎还用另一种轮子似得东西给投石车提供动力,能让它的威力更加强劲,看刚才挥舞的气势,装五十斤的石头是肯定没问题的。

    “君侯,这是?”张绣看着周瑜、刘艾等人虽然吃惊但并不意外的神情,知道他们肯定也明白这投石车的来由,于是也不再看他们,径直问向徐晃。这个东西只要威力够大,不说轰塌寿春城墙,就说是能轰破城头的箭楼,他都有信心将寿春一战夺下。

    “这是长安格物院韩公与佐史马钧、张固等人一同研制的投石车,因发石之时,声如惊雷,故为国家赐以‘霹雳’之名。”徐晃其实手握图纸多日,但苦无良匠,幸而这次皇帝将要进攻南皮,特意从格物院调拨了大批良匠过来,由此分给了他一些:“刘长史近日督造此物,费思不少,于今应先计一功。”

    刘晔从那一队调试霹雳车效能的人群中脱身走出,正好听见徐晃的这番话,拱手向他作了一揖:“此车实在机巧,在下只是督促建造,不敢居功。若有封赏,则当以彼等匠人为先。”

    作为一个士人难得对工匠没有歧视,反而要将功劳相让,这着实让众人大开了眼界,周瑜心里不禁想到,此人从未去过长安,也不知是从何得知皇帝重视匠人,如果仅凭这些末节就能揣测出来,那此人就有些……

    “格物院是国家专为良匠所建,意在汇聚天下机巧,制利国利民之器。军中不单是霹雳车,就连军中的弓弩、铠甲,也皆为格物院研制。”徐晃摸了摸腰间由尚方监的良工用最新的灌钢法打造的宝剑。这项技术尚未得到彻底完善,所以军中只有少数几名将领才有,被视为继明光铠之后,被皇帝纳为亲信的证明:“此战叙功,国家自不会忘了格物院,刘长史的功劳应当另算。”

    刘晔笑了笑,忙道谢不已。

    周瑜见状,微笑着将话题岔开,为诸将介绍道:“听说眼前这霹雳车尚且不是格物院最新的东西,那马钧研制此物以后,还说仍有不少改进之处,他日再以机鼓轮之,可使飞石首尾连发,远则飞之数百步。更不消说将其安置城头、舟中御敌,以后将其重量减轻,大可随军而动。”

    张绣等人惊叹军中有此利器的同时,原本对于徐晃下达五日破城的军令的疑惑也烟消云散,他们纷纷上前请战。若说刚才还是硬着头皮请战,心里没底,此时见了霹雳车,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更觉得战功是唾手可得了。

    徐晃注意到了这些人语气中的微妙变化,他的面色仍旧稳重,沉默着移步走到一架霹雳车旁,抬脚踢了踢纹丝不动的车架,忽而转身:“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是妄想凭借外物,乃敢请令夺城,我便要小觑尔等了。”他毫不吝啬的分享着自己为将的心得:“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人心齐一,何坚不可摧?我高皇帝破咸阳,靠的难道只是兵革之利么?今日有霹雳车固然是好,倘若没有,尔等就攻不下寿春了么?”

    “谢君侯赐教!”李通这次快人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过于头顶,郑重其事的说道。兵家之术,多少人只口口相传,秘而不宣,徐晃却慷慨的授人以渔,怎能不让人心生敬服。

    “谢君侯赐教!”许定也跟在一旁有样学样,紧接着张绣也是如此,虽然他在皇帝与贾诩身边听过不少更为精妙的兵法,但对于徐晃,他还是十分钦佩的。

    徐晃见诸将气势昂扬已达到顶峰,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命刘晔先推霹雳车上前。刘晔这次除了督造霹雳车,还命人开采了大量石块,根据马钧等人多次试验后得出的结论,霹雳车不一定非要大块巨石,只要调好距离与角度,即便是散装碎石亦能达到杀伤的效果。

    于是就在当日中午,十数辆霹雳车在寿春城外一字排开,摆好阵势。城头上的守军不识得此物,纷纷聚在城头看个稀罕,这副景象就连守将纪灵也吸引了过来。他站在城门楼上,俯身遥望,只觉得那几辆车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冲车,可冲车往往只用来冲撞城门,何须造这么多?还要一字排开?

    “放!”随着一名都伯手中小旗一挥,十数辆霹雳车顿时齐声发射,大小不一的石块被粗壮的木杆狠狠甩了出去,呈一道抛物线飞过天穹,又如流星一般坠落到寿春城墙上。一时间‘砰砰’之声大作,城墙上尘土飞扬,无数砖块土石被砸得粉碎,哗啦啦如雨似得落下。尘雾散后,城墙上几乎处处是坑洼,不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石块吓到了,哪怕没有被砸到也像见了鬼似得往身后跑去。

    飞溅的碎石划伤了不少人,更加引发了城头守军的恐慌:“这是什么东西?砲车怎么是这样!”

    纪灵听到隐约的人声,才陡然记起这件历史久远的战争利器,他趁着对面一击未中,赶忙下令道:“全军不得擅退,胆敢退下城墙者,斩!命全军持盾,躲在女墙后面去,此处不产巨石,彼等投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底下调试好角度的霹雳车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抛射,这次是无数的小石子被抛飞到高高的天上,一时间犹如蝗群遮蔽天空,又如像猛烈的暴雨从天而降。

    ‘砰砰砰’

    这时霹雳车的精度提高,碎石虽小,但胜在动能足够,往往一颗石头砸在人身上,非死即伤。有些人被砸到了脑袋,更有些人被砸到了眼睛,城头上一片哀鸿遍野。就连纪灵所在的城门楼也被碎石砸烂了屋顶的瓦片,无数碎瓦碎石纷纷落下,身旁立时冲来几名亲兵将盾顶在纪灵头上,护送着他逃下二楼。

    “这好像不是兵书上的……”纪灵被人护着走下城楼,仍发着相同的疑问,他领兵接战多年,对这种利器居然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与破解之道。面对着敌军猛烈的抛射攻打,他只能亲自坐镇城头,被动的传令全军躲在女墙或盾牌后面,以期敌军石块耗尽。

    见碎石渐渐没了效果,刘晔又改变了战术,命人将开凿的巨石放置于霹雳车上,展开了新一轮的打击。这回经过前几次的轮射,霹雳车的精度大为提高,众石飞击之下,寿春城头的箭楼、门楼尽被轰塌,就连坚固的女墙也被生生砸出了一个缺口。

    纪灵看着有三层之高、轰然倒塌的城门楼,内心惊诧不已,有此利器,这仗还怎么打?

    所幸刘晔准备的石块存量有限,在轰破城头工事、打的守军不敢抬头以后,他便喝令霹雳车停了下来。张绣、许定等人见状,立即带兵冲上,他们推着云梯等物,在冲天的呐喊声中很快越过了双方之间的距离,在对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搭上城头。

    纪灵心里正憋屈的厉害,见到对面不再投石,愤然将头顶的盾牌掷下,怒喝道:“都给我站起来应敌!”

    没有了箭楼等物,寿春城光凭城墙根本拦不住张绣等人蚁附攻城,很快城头上开始了激烈的白刃战。

    这一次攻城,纪灵付出一只手臂的代价,拼了命的将张绣等人赶了下去。没等第二天攻城,得知情况紧急的袁术便命人放出桥蕤,与黄猗等人一同御敌。

    接下来的几天里,寿春城四面箭楼等物皆被轰塌,宽阔的城墙上只剩下光秃秃的过道,就连用来烧开水的铁锅都被碎石砸烂了。没了箭楼这些东西,守军只能靠着最原始的方法接敌应战,这两三日里实在苦不堪言。

    在第三天的时候,断臂的纪灵走上北城巡视,在听随从报告称今日对方的霹雳车似乎投石的量少了许多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那石头圆润光滑,有着淡淡的青色,这样的石头不像是随地捡拾来的,倒像是河里随处可见的卵石。

    纪灵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昨夜他们将石头抛至墙后面去了?”

    “唯。”随从迟疑了一瞬,点头答道:“彼等是在半夜里投掷的,那时不但是墙后营帐,就连附近的闾里都被石头惊扰。差点……差点就发生了哗变。不过幸好——”随从见纪灵面色有异,赶紧补充道:“桥将军当夜正好未眠,及时派兵赶到,这才压下了乱子。”

    “正好未眠?”纪灵奇怪道:“是什么时辰?”

    “好像是……寅时初刻。”

    听到这里,纪灵将手中的卵石突然紧握:“那么晚了,他做什么事还不睡?”

第五百六十八章 非战之败

    “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论贵粟疏】

    桥蕤没想到会有那么巧,选在当夜举兵叛变的时候恰好遇上城外大军抛掷石块,引发动乱,他当时正打算趁乱起兵,却因为队伍严整而被营啸的乱兵视为镇压他们的军队。双方昏头昏脑的一番交兵之下,桥蕤莫名其妙的将动乱给平定了下去,而后又是其他守军得到消息后接连赶到,让桥蕤再无可乘之机,只好将错就错,继续蛰伏下去。事后他也不知这个乌龙到底是该怪城外大军好端端的在夜里用霹雳车抛掷石块、还是怪自己选的城门位置不对、或是自己没能很好的当机立断,做出正确的决策。

    在认真思索了一天后,同时也是徐晃下军令攻城的第四天,桥蕤又开始跃跃欲试了起来。

    他看着纪灵巡视的身影在城头上一闪而过,那只断臂突兀的藏在袖子里面,桥蕤看得刺眼,不觉想着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至今仍对袁术死心塌地。而他自谓对袁术不乏忠心,从同伴张勋死后更是意志坚定,却没想到仅仅一个空穴来风的流言,袁术就可以狠心将他置于死地。桥蕤心里愤愤的想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缓步登上城头,身后除了亲兵以外,难得的没有跟着黄猗。

    “桥将军今日……”纪灵看到桥蕤带人上来,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身子立于残破的城门楼下,没有迎去。

    “自然是为了大事。”桥蕤知道劝降无益,话不多说,身后蜂拥似的冲上数百名勇士,刀口向内,不分青红皂白便冲着不设防的守军一阵砍杀。

    城头立时陷入慌乱,纪灵仿佛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站立原处,说道:“造反杀袍泽,这就是你要做的大事么?”

    桥蕤暗地里似觉不妥,嘴上仍说道:“将军若愿与我弃袁反正,报效朝廷,你我仍可存袍泽之谊。”

    纪灵轻笑了一声,像是嘲讽,又似是无奈。袁术待他不薄,他不能做这等不义之举,何况他已经身带残疾,就算投降了又如何?他早已通过蛛丝马迹发觉到桥蕤的可疑行迹,在得知桥蕤带人登城时就做好防备,如今桥蕤率先发作,纪灵身后残破的城门楼中也紧跟着涌出数百精锐。

    “你跟着张勋也有些日子了,他难道什么都没教过你么?”纪灵用尚存的左手将剑抽了出来,他与张勋是袁术麾下齐名并列的大将,像是桥蕤这些次一等的将校他往日里根本是不放在眼里的:“至少也该告诉你,我是怎么用兵的吧?”

    城门下有所准备的守军轰然呐喊出声,与桥蕤调来的部众展开激烈的厮杀,在城头上纪灵麾下亲兵也开始招呼惊慌失措的守军组织阵列,试图围困桥蕤带上城头的数百人马。桥蕤不如纪灵会带兵打仗,就连兵变叛乱都没能速战速决,他此次纠集了数千人马,全部集中在距离城外大军最近的城门处。眼下寿春城喊杀声不断,自然引起了城内外的注意。

    张绣在阵前看到这一幕,正欲擅自出击,却被刘晔一把拦住:“城中有变,先去通报君侯。”

    徐晃得知此事后也当即从军营中走出,举目远望着城头上一片胡乱,似乎有两帮人马互相厮杀,竟连对他们的防备都放下不管了。

    “君侯,此必是城中有人鼓噪兵变,我军大可趁此机会一举而上,拿下寿春!”张绣抱拳请命道。

    周瑜似乎想到了什么,上前说道:“袁公路多疑好决,不得将心,除纪灵、张勋以外,凡陈兰、雷薄诸将少有倾心者。此必是城中将校谋乱投我,为纪灵所阻,君侯切不可坐失良机。”

    徐晃皱着眉头,犹豫着道:“敌我不分,现在登城,恐怕……”他转头看向刘晔:“西城昨日是不是砸塌了一角?”

    经过仔细勘察,寿春西城门地形卑湿,城外更有一高处可以俯瞰城下,徐晃选在此处命刘晔带霹雳车终日投掷,最后更是砸开了一处缝隙。刘晔点头答道:“附近的黔首告称,寿春城数年前由袁术遣人修葺过一次,那年寿春令躲懒,在西城留下一段旧城城墙,只涂上白做新。在下命人调校投掷,今已岌岌欲坠。”

    “那好。”徐晃打定了主意,沉着的命令道:“长史继续投掷西城,能砸塌城墙最好,如若不能,也要扰乱城中军心。李通移部西城,从城墙低矮处登城夺门。”

    “末将领命!”李通抱拳答应道。

    “张绣、许定。”徐晃指挥说道:“你二人由此登城,先不论谁在接战,一切以抢占城门为上!”

    徐晃敏锐的抓住了寿春城头上的动乱,正式展开大规模的登城作战,寿春城头的动乱规模也骤然扩大,三万多守军中,有近万余分散其他城墙段,数千人被桥蕤鼓动着争夺城门,剩下万余人有一半在纪灵的组织下进行顽抗,还有一半被接二连三的战斗慌了手脚,在城墙上乱窜乱跑,都被双方当做对手砍杀。

    袁术此时正在床上修养,忽然听到城头喧哗,无不惊诧的说道:“外间是怎么回事?”

    苍头在门外焦急的说道:“桥将军、桥将军他杀了黄婿,起兵反了!”

    袁术脸色顿时煞白一片,惊骇莫名,在床上无语良久,叹息半日方才捶床恨道:“袁公路何以至此!”

    想他昔日坐拥淮南、江东,兵锋染指徐豫,威势之隆,天下无不侧目。他更是自觉能凭麾下精兵强将与朝廷、与袁绍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可谁知与袁绍约共出师以后,首战便折戟下邳。此后连战连败,身边众叛亲离,到最后真成了孤家寡人。袁术不是没有想过输,但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输法,就算是与皇帝正面交战致败也好,像现在这般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背叛他,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他家四世三公,袁术身为嫡子,自然有独属于他的骄傲,从小到大谁不是争先恐后的依附他,愿意奉他为主。亏他以为处处能与袁绍争长短,可无论是蓄养名望、还是酸枣会盟、抑或是沦至今日这一切,他竟发现自己处处都不如袁绍,就连输,都是这样丢脸的输法。袁术突然趴在床边,心气翻涌,口中不停地呕出鲜血。

    桥蕤在纪灵的将计就计之下被反击的猝不及防,知道城下的徐晃及时反应,举兵攻城之后,桥蕤的局势才开始好转。

    领兵的张绣欣喜若狂,他从云梯上翻过女墙,带着一票人马很快在混战之中占据了城墙一角。看着混乱的局面,张绣一时不清楚双方的立场,谨慎的选择按兵不动,直到后续兵马逐渐登城、桥蕤亲来投诚以后,张绣这才放开手脚,与跟来的许定一同在宽敞的城墙上厮杀不绝。纪灵多日的布置一朝冰消瓦解,面对张绣等人凌厉的攻势,他开始沿着城墙逐渐后退,可这个时候局势已经不容他再作抵抗。当城门被李通所部攻破以后,城内三万余守军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慌乱之中弃械投降,大势已去,纪灵被围堵在城墙一角,望着城中某处,迟迟不发一言。

    面对着桥蕤的劝降,纪灵不为所动,反而说道:“明公未有负我,我岂能有负于他?”

    “国家又可有负你?你如今因私情而罔顾天下主,是真忠义么?”张绣讥笑道。

    纪灵把头别了过去,没有与张绣对视:“我才智鄙薄,效忠主公都尚且不能为其建功,况乎为朝廷尽大忠?”

    张绣也是为荐主卖命守义的人,当下打算亲自上前成全对方,转念一想,又担心自己这么一耽误会让许定抢先俘获袁术,于是改了主意,选择由自己带兵下城墙,火速赶往袁术居处。至于纪灵的首级,他随手指了一指身边的年轻小校,道:“送你一场富贵好了。”

    那小校正是被徐晃留在身边的关平,关平的身份在军中并未遭到徐晃的刻意隐瞒,他向来是治军严谨无私的人,哪怕是他好友之子,也只是在军中担任都伯,所承担的任何事与其他人都没什么两样。然而哪怕徐晃没有徇私的想法,也架不住张绣乐意卖这个人情,以一颗首级换几份好处,一石多鸟的法子还是贾诩教会他的。

    城头激烈的喊杀声没能瞒住袁术的耳目,知道事已不谐的他在吐血痛恨一阵后,神情憔悴的他居然回光返照,满面红光的换上华服,疯了似的吆喝着不存在的仆役给他端粱肉。当长史杨弘急匆匆的跑来劝他带兵突围时,袁术在烘热的室内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冷静的邀杨弘坐下,无不感慨道:“唯有纪灵终不负我啊。”

    杨弘觉得袁术无论何时都快言快语,纪灵能为他尽忠,自己这样又算什么呢?他心里懊悔,一时间想好的说辞都不知该何以说出口,犹豫了一瞬,仍说道:“明公,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带兵突围!侥幸顺淮河夺船东下,入得广陵,尚可北觑徐州,得一线生机!”

    “若是广陵也守不住呢?”袁术冷不防问道,倒把杨弘问愣住了:“去河北投靠我那庶兄?局势若此,彼自己都不知能否活到明日,我去投靠他除了徒增耻笑,更无他用。大势去矣,无复多言——我要的粱肉呢?快送上来!”

    袁术突然扯起嗓子向安静的后室吼道,他早让后厨准备好他爱吃的粱肉,结果至今未曾送来。

    都这时候了还吃什么粱肉,杨弘心中对他失望透顶,忍不住提了句:“明公还是忧心当下……”

    “明日头就不在了,谁还去管当下?”袁术此时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也不想逃了,失去了纪灵、张勋,他身边再无得力的将领,与其突破淮河上设置的层层阻碍、到广陵苟延残喘,最后仍逃不了败亡的结局,自己还不如现在就考虑身后事。他在烘热的室内站起身来,在原地焦躁的走来走去:“我的粱肉呢!你们要死不成!”

    以往百呼百应的后室仆役们此时居然没了声响,袁术怆然,凄惨的笑着看向杨弘:“你看,这模样还能逃到广陵去?”

    杨弘重重的叹了口气,既然袁术心存死志,自己又何必再做无用功。他匆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出门外,抢在最后一刻迎上了带兵闯入府中的张绣,向其叩首请降。

    袁术听着门外杨弘请降的声音,又随即看着张绣踏步入内跟他说了纪灵死讯,他无不惨然的笑着看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杨弘:“我就说了,唯有纪灵终不负我啊。”杨弘愧疚的不发一言,悄然退出门外,最后竟错过了袁术接着像是对他说起的呢喃细语:“我也算不负你了。”

    城头几度激战过后,寿春城内外的反抗开始趋于平静,徐晃接连派遣张绣、许定、李通等将收束部众、看管降卒,又使刘艾安抚百姓,待做好这一切后,他这才正式入城。徐晃先是在杨弘的带引下走进一间库房,库房里陈列着天子銮舆以及服饰,杨弘为了表现立功,在旁将所知的内情一一道出:“明……袁术笃信德运更替、谶纬密图之说,尤其‘代汉者当涂高’之语,常引申于己,自谓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可代汉自立。殊不知张狂之辈,不识天命渺远,今为明天子大军所遣将军击败,可是其自取。”

    徐晃随意扫视着形制齐备的天子舆服,面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将此处封存,一应详情,皆奏报于天子。”

    说完,徐晃又唤人招来了袁术,待验明正身后,他说道:“我听说足下一直嚷着要食粱肉,这天下膏粱精细,足下竟还没有吃够么?”

    袁术坐在地上,慨然笑道:“你一介行伍戍卒,哪里懂得公家豪奢!我不与你说,你但凡请个公卿子弟与我论言!”

    座中唯一的公卿子弟便是周瑜,可连汉室宗亲的刘艾、刘晔都不搭话,周瑜更不敢出声。他知道袁术这是要故意激怒徐晃杀他,可徐晃偏是稳练的性子,没有受袁术的激,反而让人押下去好生看护。

第五百六十九章 涣兮若冰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道德经·第十五章】

    徐晃以五日之期激励将士攻破寿春城,俘获袁术,彻底结束了淮南战事。得闻消息后,孙策即刻从合肥出发,赶往寿春谒见徐晃,为了表示诚心归附,他身边只带了数百人马,亲信也只有吕范、陈武、张昭、秦松等人。轻车简从,很快便抵达寿春城下,听说徐晃正忙于整编裁撤袁术的二万余降兵,无暇邀见,只派了周瑜出面接待他,这正中孙策下怀。

    孙策昂首骑在马上,拨众而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连吕范等人都错他一个马身。此时天空开始落下细雪,他穿着一袭轻甲,没有披蓑衣,也没有护卫为他撑伞,全身被细雪蒙上一层白毡,在雪中潇洒而来。

    周瑜本在心中无数次的想过该如何面对孙策,可直到对方真的来了,他才发觉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是徒劳。顾不上对同行的关平说一声,周瑜便下意识的催动坐骑,往孙策快速行去。

    “周校尉。”关平突然叫住了对方:“君侯有话要在下问你。”

    周瑜在马背上转头看向关平,他的神情自然而又恬淡,眉头舒展,目光深邃得犹如一方渊潭,纷飞的细雪都没有搅动他的表情。

    关平清了清声音,一字不漏的转述道:“‘忠与义,譬如熊掌与鱼,若只能得其一,则如何?’君侯相信以周校尉之智,必能二者兼得,不负人望。”

    “谢君侯教诲。”周瑜正色肃容,恭敬的拱手道,接着,又拨马往孙策方向走去。

    关平静静地看着两人走在一起,执手相对,什么也没有多说,转身便走了,仿佛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公瑾!”孙策沉声说完,立即翻身下马,对周瑜深深的揖道:“都是我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孙策仰起的面孔,只见孙策目光真诚,肃立雪中,经年的独当一面使他渐渐养成了大将的风度。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他高挺的鼻梁、眉骨上,勾勒出的轮廓像是山岩一般硬朗:“我没什么委屈好受,只是天下事不易,你如今方才知道了吧?”

    孙策心里一突,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提起精神道:“是啊!没有公瑾,我几乎时时赴蹈险地,现在你我重归旧好,我也就不怕了,也该你我携手做些大事了!”这时,他眼中才闪过一丝熟悉的调皮,令周瑜觉得心里一热,又好似回到了从前。

    周瑜无奈的笑了笑,示意孙策上马,两人并肩行着,由周瑜将其带至一处营地:“君侯近日事繁,托我暂留你在此休息,等雪停了再见你。”

    “正好,我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你不知道,自从你我分别以后……”孙策将要言说,却被周瑜给打断了。

    “我都知道。”周瑜回转过身时没有看到关平的身影,眼神变了一变,继而温和的对孙策笑笑,紧了紧手中的马缰:“我都看在眼里的。”

    孙策知道自己是觉得哪里不对了,周瑜对他太客气了,客气到这次迎接他都不像是故友重逢,而像是公事公办。他顿时慌了神,连忙抓住周瑜的马缰,急道:“公瑾,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这是什么话?我为何要怪你?”周瑜好笑的回过头,莫名其妙的看向孙策,眼神逐渐变得认真起来:“要怪你,还会来搭救你么?”

    孙策抓着对方马缰的手紧了又松,轻声道:“是我孟浪了。”

    “伯符经了一番历练,人也沉稳了。”周瑜忍不住夸了一句,神色如常,又低声道:“君侯已向陛下奏报此间战事一毕、伯符与黄祖、蔡瑁等人将往何处调派。若我所料不差,过些日子就会有眉目了,这次你只带数百人来此,足见诚意,我想,事情或大有便宜。”

    孙策立时精神起来,周瑜既然乐于跟他谈这些,就说明对方还是愿意为他着想的,刚才的怪异感只在心头掠过一次,转瞬便被他抛之脑后。两人结伴回到安排好的营帐中,孙策正式向周瑜一一介绍了张昭、秦松等人,彼等都是江淮名士、慕名已久,周瑜心里感慨孙策这些年势力发展之快,又听到孙策还有一些文士武将尚在合肥军中,不免想到,若是孙策当初与自己同行入长安,充其量只是太史慈这样的带兵将领,岂会有现下这般气象?

    两人内外合作,整合江淮豪强,建立以周瑜为核心的江淮势力,这是周瑜一开始的目标。庐江周氏虽是扬州少有的公卿之家,但要想领袖群豪,仍需付出不少努力。所以周瑜选择抢在其他江淮豪强的前面,事先赶往朝廷打开局面,又留孙策在江东发展。

    如今周瑜押对了注,朝廷大军南下征讨袁术,那些落后一步的江淮豪强要想在朝廷治下继续保证现有的利益,势必要主动向周氏靠拢,甚至以其为主。世上不仅是有汝颍士人,更还要有扬州士人的一席之地。

    想起当初为自己制定的宏图,周瑜胸中的烦闷顿时散去,精神也为之一振,很热情的与张昭等人互通姓字。

    这些人久居孙策幕中,如今投靠朝廷,自然要借助周瑜的帮忙才能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所以与周瑜说起话来多有谀词。而在这些人当中,早有声名的张昭就愈加显得不卑不亢了,他是徐州彭城人,年过四旬,为人精明干练,博览众书,与东海王朗等人相善。现如今王朗是汉中太守,靠着往日的关系,张昭完全可以自谋出路,所以面对周瑜,他的态度便很从容了:“周郎果然卓尔逸群,非常人之相,老夫可是听闻已久了。”

    “岂敢。”周瑜恭敬的对张昭躬身道:“张公才是士人贤者,小子如何能及?”

    张昭客气的摆摆手,但只说道:“如今东南已定,我等戴罪反正,亦不枉称汉臣。只是东南再无战事,而淮南云集之兵几有十万众,朝廷势必有所裁撤,不知周郎可有什么听闻?”

    他旁敲侧击的打听着,说是问孙策、黄祖这些军队是否会在战事过后遭到改编,其实还是在问自己等人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虽然周瑜适才已经给出了官方的答案,但张昭等人仍是想从周瑜这里打听出一些小道消息,毕竟说是由皇帝决断,但徐晃给出的建议也必然会存在一定的影响。

    孙策也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周瑜,对方刚才大庭广众之下自然需要那么说,如今在私底下,周瑜是否与他交心,似乎成了对方是否依然与他亲密的佐证:“江淮事事一如公瑾所述,我也尽办置妥当,只是公瑾之前说的去处,是什么意思?”

    “淮南大患已除,但伯符等来附之兵该置何处,仍需再议。”周瑜看了张昭一眼,对方心底看来还是存了一点情谊,说话间虽有为自己打算,但也没有将孙策尽数抛开:“兵马定然是要裁弱取精的,君侯近日招徕数万袁氏降卒,也是要先裁撤精简。以后此间的粮草将大为缩减,调拨至河北,军兵也是同样。”

    “裁撤的兵马将如何处置呢?”吕范发问道:“伯符麾下皆是江东子弟,彼此亲朋,若是措置不当,岂不徒生怨望?”

    “这些年袁术暴虐荒侈,江淮水旱连年,闾里空尽,人民相食。彼等所裁之兵,大可就地屯田,以资军实。”这其实不算什么机密,屯田是皇帝亲政伊始就开始推行的政策,从朱儁治下的河南到颍川、汝南,汉军每到一处,都会聚集流民,开垦荒地屯田。直到现在屯垦无数,每年获粮上百万不止,这也是皇帝有底气同时开辟多处战场的缘故。

    屯垦淮南是早已定下的策略,短期内是为了支持河北,长期却是为大规模征讨山越、开发交趾打下坚实的基础,周瑜心里转动着念头,淡淡说道:“军屯正好可使部分将校有安置之处,不至于闲置,也有一份军职荣养。如今据战报来传,天子领兵大胜,袁绍逃往渤海,河北之战将接踵淮南而后胜,我想,今冬酷寒,邺城未克,大军又需集众休息。收并全功,如何也要等到明年春后,或是夏末方毕。届时淮南屯田若有小成,也不妨能在转运一途蒙获封赏。”

    言外之意,是孙策可以用这个说辞安慰那些被裁出一线的将校,以免那些渴望建功的人失望之余从此懈怠。孙策点了点头,对周瑜的话言听计从:“届时我自会督促诸将,配合行事。”说完,他又道:“袁绍众军云集渤海,朝廷到时可是要集结各方兵马,一举进讨?那我……去往何处最好?”

    如果去河北,固然能再立大功,兴许还能得到皇帝青睐,但这样会使自己从此远离江东,对江东的影响越来越薄弱。可如果仍留在江东,眼前又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这是孙策犹疑的事情,也是周瑜同样在思虑的事,他皱着眉头:“还是那句话,是去是留,都要看天子的意向。若天子乐于促成你我在淮南行事,自是能留,若是不愿……”

    “这事情有变化?”孙策眉头一皱,对其他人摆了摆手,吕范、张昭见状,一个个知趣的退下。

    “嗯。”周瑜淡淡看了眼四周,轻声道:“刘子扬好歹与伯符共事一场,可他今日却不说来相迎,更无一句话托我转述,可见此人是不敢与伯符走得太近。此人是淮南名士,胸有才智,足以代替我收服扬州人心。”

    他二人联手团聚江淮士人,自成一股势力的计划在孙策看来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完全没有想过刘晔会从中对此造成巨大威胁。但是以孙策对刘晔的了解,他不得不相信结好豪强的事周瑜做得到,刘晔也做得到,他下意识的反驳道:“怎么可能,他是宗室!”

    “不要小觑皇帝的心胸。”周瑜提醒道:“对于有才能的宗室,天子往往是用大于防,刘晔在淮南不是没有机会,天子也不是没有那个心思,不然也不会派刘晔跟着南下了。只是事情尚有可为,天子认识刘晔到底时日尚浅,算不得亲信,此外更有颍川……我料想此事当不出意外。”

    “如此最好。”孙策不由松了口气。

    周瑜看着孙策又惊又急的样子,突然笑了一声:“伯符谋事还是老样子。”

    “什么样子?”孙策知道他想起了以前交游的故事,于是很乐意与他回忆过去,联络情谊。

    当下天色渐晚,周瑜也没有回去的念头,孙策在军中大摆宴席,叫上吕范、张昭等一行人,拉着周瑜喝酒逗乐。孙策多是说些他领兵在江东征战所遇的趣闻或是一些有意思的战事,期间喝得多了,孙策又提起前扬州刺史魏桀之死,痛述其悔,吕范机警的在一旁借酒帮腔,说当时若是周瑜在,岂会有后续的种种事故?

    直说到最后,孙策更是双目胀红,悔不当初,周瑜始终默默地喝着酒,他理解对方的难处,如果不是坐视对方败亡,如今从背后进攻袁术的就该是魏桀统领的甘宁、黄祖等军,而孙策反正的战略意义将降到最小。

    想法都没错,做法也没错,可谁叫孙策比别人少算了一步呢?周瑜在心里摇了摇头,看着孙策悔恨的模样,也知道自己当初在长安的困窘处境着实怪不得他,心中那最后一块冰似乎也要开始消解了。

    与孙策叙旧内疚比起来,秦松等一干人更想听的则是长安朝廷的情况,周瑜惜字如金,尽拣些不轻不重的说。这些人中间不乏已经有了摆脱孙策,投入朝廷的心思,周瑜看得明白,也要借此宴席一个个的分辨清楚。

    孙策醉得酩酊,一把揽住周瑜的肩膀,醉醺醺的说道:“公瑾!我一路行军,袁公路旧部多与我往来,我也娶了桥公之女,以笼络诸将之心。就从这一着,刘子扬就做不到……对了,说起那桥公的女儿,真真是南国佳人,我已想好了,其长姊归我,其妹归你。你我兄弟各配姐妹,足称是佳话。”

    周瑜本有些混沌的目光突然惊醒,肩膀一抖,忙道:“伯符好意,我心已领受,只是长公主在府,我实不能背妻。听说伯符的仲弟尚未娶妻,不然就给他吧。”

    “他哪里配得上!娶个步氏的女儿都算走运了。”孙策大手一挥,断然否定道:“若是不嫌,我先给你留着,回去请示公主,也不做妾室,留在身边随侍都可以。”

    周瑜默默叹了口气,举酒将饮未饮,忽然想起远在长安的长公主,算算时日,他的第一个孩子也该出生了。

第五百七十章 迥然际遇

    “整像为兵,能守义执节,子弟宜有差异。”————————【三国志·魏志】

    酒酣饭毕,众人娱乐过后,周瑜既没有回城复命,也没有居于别处,而是光明正大的继续留在孙策军帐,与孙策抵足而眠,就像许多年前,他们住在道南大宅里一样。

    孙策与周瑜二人并排躺在床铺上,军中的床铺本就不大,此时躺了两人更显得拥挤,可彼此谁都没有不自在的扭动肩膀,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夜风微凉,外面细雪还在轻轻缓缓的下着,两人的酒醒了大半,各自望着空空的帐顶,各自想着心事。

    “公瑾。”孙策的语气很轻,仿佛怕把帐顶的积雪惊落:“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吕布非死不可?是曹操不能容他么?”

    他刚才听周瑜说了很多事情,将他局限在江东一隅的狭窄视野立时打开一方天地,他明白了关西士人是怎样从式微到蛰伏、关东士人内部又是怎样分化成不同的团体、更还有那些刘氏宗亲、外戚、皇帝的亲信。每个人每个势力之间不是纯粹的泾渭分明、立场坚定,而是相互媾和、彼此置换,正如不同的鱼群混养在一个潭里,有捕食、竞争也有合作,共同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周瑜跟他说这些事仅仅只是让孙策对未来心里有底,而孙策也只当趣事去听了,其中不乏有些不了解、或是感兴趣的地方,他才会想刚才那样发问。

    “高顺、张辽皆是吕奉先旧部,如今彼等无不手绾兵权,深荷圣宠。”周瑜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赤瑾,神色淡淡的说道:“吕奉先若是尚存于世,投效朝廷。那高顺、张辽等人将何以自处?天子又会怎么想?以后还会放心的去用他们么?更遑论顺着秦谊与王凌这一边,再联系上并州、南阳那些人——王司徒以同乡情谊笼络吕奉先,谋划诛董,殷鉴在前,谁放得下心?”

    孙策眉头一扬:“说来说去,吕布因乡情私谊杀大臣,都是他的不对了?”

    “这就是他的可怜之处。”周瑜不知在想什么,语气突然一顿。

    孙策沉默了好一会,他思及吕布也算一介英豪,却辗转东西之间,像条丧家之犬被人撵来撵去。说起来,他更应该感谢身边的周瑜,如果不是对方最后拉了他一把,袁术败亡后,徐晃就要下江东了,他不禁脱口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周瑜在床榻上动了动身子,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语气也冷淡的未加修饰:“你以为你当时比吕布的处境要好?”

    说完他便睡了,等到第二天孙策一觉醒来,身边就不见了周瑜的人影,他忙出去寻,却听吕范说:“周郎一早就入城去了,走之前还说有什么事情等过几天再解决。”

    孙策无法,只好按捺住性子继续等候,当天下午甘宁与黄祖、蔡瑁等人便接连抵达寿春,他们麾下带的兵马也不算多,但因为甘宁是朝廷将领的关系,受到的待遇与他们的有些微的差别,才来没多久就被徐晃传唤一遍了。

    徐晃终于将袁术麾下的降卒整编完毕,将要抽出空来见他了,这一次来接他入城的不是周瑜也不是旁人,而是孙策等人的熟人刘晔:“孙将军许久不见,愈是英豪了。”

    “子扬。”孙策热情的与刘晔并辔入城,说道:“我没想到丹阳一别,你我会这么快再见。”

    “时运无常,安知今昔。”刘晔淡淡的笑道:“这几日事多,没能一见故人,实在是我的不是。本来今日是该有旁人邀将军入城,但我想着将军是反正首功,又是故人。我不日即将北上,相见时短,不妨今日见上一面,以慰情谊。”

    孙策好像从对方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追问道:“北上?这么急?”

    他一番问话里有多重的意思,刘晔笑了一声,简单的答道:“刚得的诏令,不得不趋奉入觐。”

    孙策心里立时转过几个念头,听到这个消息,他其实是高兴的,刘晔被调至河北御前,无论做什么都不再有机会涉及淮南的事情,这对于他们是极好的机会。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随着刘晔北上,淮南将会有不少力量被抽调北上,这说明河北的战事或许到了新的一个阶段。

    刘晔似乎专只为跟他透露这一件事,之后无论孙策再怎么问,刘晔都不肯明确答复他了。孙策暗自叹息一声,他也不是笨人,知道刘晔是特意选这件事回报他们二人之间相处过的感情,今后就再无瓜葛了。

    议事的地方是扬州刺史的官署,本来张绣、许定等将都嫌官署狭小,力请徐晃移居袁术为自己新建的府邸中办事,结果被徐晃拒绝,理由是袁术府邸门前的那双阙不是人臣能随意进出的,哪怕是拆了也不行,里面仍有不少违制的地方。孙策曾不止一次进出过袁术的府邸,却很少道刺史官署来,此时甫一入内,发现其中的确是屋舍狭小,远不如袁术府邸大气。

    官署内早已聚集了一批人,除了刘艾、张绣、李通等徐晃麾下人马以外,另一边还分列着远道而来的甘宁、蔡瑁、黄祖等人。其中甘宁站在首列,见孙策昂扬而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徐晃叫他们聚集在一起好像只是为了各自见个面,绝口不提裁军的事情,他充分肯定了甘宁等外军千里迢迢赶来助战的辛苦,又赞赏了孙策立志反正的忠心,黄祖等人也奉承徐晃用兵有方,一群人彼此说来说去,氛围特别融洽。徐晃好似单只为了搞好诸将关系、也是为了局势稳定,在席上特意点道:“此间大战已毕,诸公是拨军回返、还是另有调令,都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是故在天子诏令到来以前,还望诸公约束部众,不得肆扰黔首,倘有桀骜者,休怪我不讲颜面。”

    众将轰然唱喏。

    汉建安三年十二月廿五。

    冀州,甘陵国。

    一柄长剑安静的横放在年轻人尊贵的膝上,即便经过洗刷,剑鞘上仍不可避免的留下了永久性的划痕,它本是东海产出的上等鲨皮所制,缀以珍珠碧玉,暗绣龙纹,像是一条蛇的身子。充当剑格的白玉已被磕破一角,美人老去,宝剑折锋,凡是见到这样的场景,谁都会忍不住心生叹息。

    皇帝也不例外,他轻轻抽出一寸剑刃,剑光宛若月光秋水,从鞘中倾泻而出,即便剑刃上有几处缺口,也不改此剑的锋利。他叹息道:“确实是好剑,只惜铸它的良匠无名,再难觅到了。”

    说着,他便将这柄伤痕累累的剑收回鞘中,随手抛给穆顺。

    “淮南大胜,二袁已平其一,青州、幽州屡有进展,不日将捷报频传,兴复大功,将毕于一役,臣等谨为陛下贺。”侍中荀攸恭声说道。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皇帝面无表情的说道:“至少得等邺城、青州传来克复的消息,我军方可东进。尤其是邺城,此地在我军西面,一旦东讨南皮,邺城将成我背后之患。这个钉子一日不除,我军就一日不能放开手脚进攻南皮,而且渤海、青州还有不少袁绍部众,我军亦不便西进邺城、更不好北上拿下安平。如今卡在甘陵这个地方,倒是动弹不得了。”

    “此战之关键,首在邺城。”荀攸轻声说道:“而邺城之得失,却要放眼整个冀州,不然单凭张辽等万余兵马也是巧妇难为。”

    随着袁绍大败奔逃,一时间刘虞高歌猛进,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当地豪强的响应下接连收复中山、博陵、赵等郡国,就连巨鹿、安平等地长官、豪强也在殿前羽林郎鲁肃的游说下纷纷向皇帝投来请罪表。只是冀州表面上是基本归附,实际在地方上仍由那些豪强故吏所把持,这个时候皇帝只要发出一个亲和的态度,冀州惶恐的人心立时就能镇静下去。

    “冀州士人,我已征辟不少,但多是抵触吏治科的制度,不肯屈身奉诏。”皇帝有些不悦的说道:“吏治科自创办至今,荐举士人概是如此,已成定例。每年策试通过的士人,无论治民理政还是处理烦剧,都是卓有政绩,远比当初但闻贤名,便径给一官的效用要好。如今怎的就没有人明白这个道理?只顾自己的体面?”

    吏治科创办的因由是给那些从关东荐举、征辟来的士人们熟悉关中朝廷的种种新政,好让他们提前适应,这样授官莅任时不至于手足无措。而且在吏治科教导的过程中,皇帝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施加自己的影响,并利用最后的考核来确定这些士人能否接受自己的新政,这也是一种筛选。

    可是随着朝廷的威望越来越大、重新归于治下的州郡越来越多,大量的士人名士以各种方式征辟入朝,饶是有郡府将一批人策试任用,也仍是数量可观。而吏治科到底只是一个小建制,承担不了大规模的补课,王斌精力不济,出于别的因由,也迟早是不适合这个位置的。既无名士授课、又无足够威望的人坐镇,日后若是来了个名望卓著的宿儒,是还让他进去‘就读’么?

    吏治科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在往日就颇有微词,这次到了冀州,更是让当地士人纷纷表示抵触。长此以往,不单冀州,就连天下其他地方的人心都很难平复。

    “唯。”荀攸轻轻应了一声,不偏不倚的说道:“凡被征辟者无不有名在先、收徒在前,让彼等再做他人‘弟子’,以人情度之,也不难体谅。但就如荀仆射所奏,鉴于以往有士人被荐举入朝,不识民俗、不解政务,一朝任作异地守令,如此谈何治民?本朝吏治败坏,由此已久。”

    论其治理民务,新上任的尚书仆射荀彧比荀攸要更有见解,他一到尚书台,便索引披阅了五年内的文书案牍,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对朝廷的情况了然于心。不仅很快在尚书台站稳脚跟,而且还针对皇帝推行的新政提出了许多修改意见与个人看法,这其中虽然有些是站在豪强世家的立场,但也不乏一些有用的建议。

    其中就有对吏治科的建议。

    “荀文若的奏疏我看过,当时我也说,有此奏疏,他足以坐稳中台,令内外心服。”皇帝冲两人招了招手,一起走了出来,步入殿后一侧的园子里:“那份奏疏我也一直留在身边,一旦得空便拿来阅览,只等此战告终,我再与他长谈。他奏疏里说,吏治科用意虽好,但授人太众,又似与河东郡的荐举策试并行之制重复,有叠床架屋之嫌,我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

    这时为了表现皇帝真的对荀彧奏疏的重视,穆顺不出一会就从箱箧里将其翻出来,小跑着追上,在皇帝的授意下奉给贾诩等人。

    贾诩认真扫了几眼,这份奏疏与其说是荀彧个人对新政的看法,倒不如说是他背后所代表的关东士人对新政的意见。这实际上是一份用意隐晦的折中方案,最大程度上照顾到了豪强世家的利益,又不至于让皇帝的心血付之东流。但以贾诩对皇帝的了解,对方是绝不会选择走这条中间路线。

    庑廊上走得急,短短千言的奏疏一时也没能看完,贾诩倒也不急,从容的将奏疏传给其他人,犹自说道:“陛下曾也说过,万事万物,绝非一成不变。为政者不能因循守旧,因地、因时制宜,方是长远之策。吏治科创办之初,却有显著效用,如今时移俗易,其弊端渐露、远大于利,又何尝不能一改呢?”

    然而自己推行的政策、政绩,由自己去亲手改正,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气魄,古往今来有太多改革者认为自己的政策完美无缺,从而故步自封,而很少有人不断的自我革新。

    吏治科是皇帝最得意的几件政绩之一,在他心中的地位几乎不下于太学,以荀攸的想法,皇帝是很难亲手对其提出否定的。

    他看着皇帝微皱的眉头,不禁想到,荀彧贸然提出这次的奏疏,会不会锋芒早露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登进异途

    “寂寂掩高阁,寥寥空广厦。待君竟不归,收领今就槚。。”————————【杂诗】

    “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所以当务之急,是收拾民心。”皇帝踩着路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在这颓圮荒废的甘陵王宫里游览着。这里原是甘陵王的宫殿,在黄巾起义的时候甘陵国被黄巾军攻破,王室被俘,死伤殆尽,最后一代甘陵王死后无嗣,这座王宫就慢慢地荒废了下来。皇帝走了很久才在这里寻到一处盛开着梅花的角落,他的目光分辨着枝头梅花与雪的区别,轻声说道:“朝廷制度,是为了天下太平安定而考虑,如今吏治科确有不适之处,趁此机会将它稍作更正也好。就如同写文章,不是谁都能妙笔生花、挥笔而就,删繁就简是常事。”

    荀攸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停在皇帝身后,微微躬身聆听。

    “从今往后,征辟察举之人不用送往吏治科学习,只需例行策试之后方准任用。”皇帝伸手摸了摸梅花上的雪,娇嫩的梅花立时掉下几片花瓣:“但这不是说以后废除此科,吏治科要成为培养教育官员的场所,以后凡是预备提拔、升迁的官吏,都要先在吏治科学习后任用。”

    其实他话还藏了一半,荀攸等人也能意会,显然不是所有的官吏在提拔之前都有机会进入吏治科学习,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学习的人数仍旧很大,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所以往后只有那些皇帝准备重用的、大力提拔的优秀官吏,才有资格进入吏治科学习。这样一来吏治科的地位将更加超然,学习的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有这一层‘镀金’的经历,会让人在仕途上更加与众不同、一帆风顺。

    将吏治科稍作修改过后,皇帝不但可以一举收复关东士人之心,这是他主动做出的让步,已经充分表达了善意。此外,更能借助修改后的吏治科,收拢另一批人的忠心,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皇帝不止于此,又连说道:“古来定天下者,必以网罗贤才为要。开年后再命兖州、徐州、冀州等处守令搜罗草野,凡奇才硕彦、学问渊通者,一体辟举,经策试后再行录用。倘或还有惜名不肯应试的,就任他们去,我不能因为几个人就坏了规矩。”

    荀攸拱手道:“陛下每至一处,必下车广征宿老,采集遗卷,尊儒重学之风复起于关东。如今此诏既出,天下必云集响应,人心归附。”

    皇帝哈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股白雾,忽然提道:“刘公已到范阳去了?”

    刘虞似乎急于立功弥补,在袁绍败逃南皮之后,他立即重振旗鼓,在甄氏、张氏等豪强的帮助下连收上谷、中山等郡。幽州本就受过刘虞德泽,一听到刘虞的旗号,各郡豪强纷纷竖起义旗,鲜于辅、鲜于银等故吏也接连起兵,就连受袁绍所邀南下的乌丸等部族在得知袁绍大败的情况后,也开始大量逃回漠北,少数舍不得汉地风物的胡兵则选择留了下来,主动为刘虞前驱。这样一来,留守幽州的袁熙与阎柔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们外无援兵,内有叛乱,自顾不暇,袁绍想让幽州出力相助的期望也随之破灭了。

    “刘公麾下已聚齐汉、胡兵马数万,立志为陛下克复幽州,斩袁绍一臂。近观其军容气势,甚有强兵之貌。”荀攸出声言道:“有刘公征幽州,曹操伐青州,袁绍南北之势消,最后坐困孤城,必将为我军所擒。至于邺城,不单要对张辽多加催促,更要以攻心为上,城中沮授早有附我之心,旦闻战报,夕可反正。”

    贾诩眉头微微耸动,轻轻颔首,似作不经意的提起道:“说起沮授,臣倒是想起了荀谌,他那天投奔反正,一直想请命自效。可其人说是内应,但功劳不显、名声亦不便外扬。陛下近来不是在思虑该将其部署何处么?眼下正好是一个契机。”

    “让其入邺城说降袁尚?”皇帝一点就通,立即反应道。

    荀攸面色一沉,没有搭话,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年他能游说韩馥相让冀州,如何不能再游说一次?”皇帝似乎很喜欢这样‘有始有终’的情节,他转身揶揄的看向荀攸,不容分说:“冀州经他之口让于袁绍,如今又经他之口还于朝廷,可是妙极。荀君也不用多虑,邺城孤悬,未必知道当日大战情形,荀友若仍以袁绍幕僚的身份夜缒入城,不用劝降,只需陈述处境,使其军心扰乱,便是大功一件。”

    荀攸似乎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很从容的答应了下来,他相信荀谌的才干,也是相信沮授最后会保全荀谌的安危:“臣代其谢陛下厚爱。”

    皇帝摆了摆手,在雪地里徘徊踱步,想了想说道:“快要正旦了,淮南的封赏正好在这个时候批下去,激励南北军心,提振一下士气。”

    关于徐晃等人的封赏是荀攸等人早已商量好的,徐晃被拜为平南将军、扬州刺史,封阳陵亭侯,更被赐持节统率东南诸军,权势更上一层。而甘宁则被拜为平越中郎将,治水军于历阳,其余将校如张绣、许定等人都皆有封赏不等。只是黄祖、蔡瑁等外将的去处皇帝还没有开始议,所以虽然封赏已定,但仍未写就诏书。

    荀攸默默将此记在心里,他如今是唯一一个待在皇帝身边的‘尚书事’,许多诏书都需要他的附署,权力不可谓不大,但仍需事事请示:“淮南近期无事,孙策、黄祖诸军云集该处,既费粮草、又无效用。倘或裁撤屯军不得,或放归原籍、抑是调至河北听用?还请陛下睿鉴。”

    皇帝哪里会放着这些部队闲置生事、甚至轻易放回原籍?他当即说道:“我记得蔡瑁是南郡人?他做南郡太守本就是刘表乱命,不合制度,如今正好积功加封,将其调为青州刺史。曹操在青州大败高览,连下北海、齐国,势如破竹,让蔡瑁前去帮他,大可为其解决后顾之忧。”

    荀攸惊了一下,谨慎的说道:“就怕曹操有异议。”

    “他年轻时与曹操相亲爱,我是知道的。”皇帝勾起嘴角一笑,像是这些高门子弟圈子里年轻时的逸事,哪里瞒得过绣衣队伍里消息最为灵通的游侠:“以袁绍兄弟为首的高门子弟,少年时多有交游,这本是常事,不足为怪。有故友帮忙,曹操心里肯定是乐意的,不然,他若是愿意举荐泰山太守吕虔接手青州,我大可以为其改任。”

    曹操眼下虽然正盼着把自己洗作纯臣纯将,但也在担心朝廷真的会处处防备、约束他。譬如这青州刺史的位置,他与荀攸原本是想着以皇帝的性情,多半会让刘备接手,没想到最后来的是蔡瑁。尽管两人多年未见,感情不可避免的有些生疏,但只要多加联系,出于利益,感情再度升温也不是难事。曹操有了蔡瑁在后方,更能够放心大胆的向前进。

    荀攸正在想着皇帝为何突然要给曹操扩大势力影响的机会,然而皇帝接下来将同样以本地人担任本地太守的黄祖的去留说出来后,又顿时让他释怀了:“黄祖也是同样,他不是善水师么?当即拜他为东莱太守、兼横海校尉,练舟师清剿青州海匪。这水战之兵,暂定五千,两千由青州当地招募,三千人从蔡瑁、黄祖麾下兵马总精选、带往东莱成军。其二人剩余的部众则全部遣返回荆州原籍,青壮者为郡兵,无家者安置淮南屯垦。蔡瑁在南郡练水师经年,也让他参与择选、荐举良将。”

    黄祖与蔡瑁的部众总计两万不到、又良莠不齐,有徐晃军威震慑,将其整顿改编是很轻易的一件事。这支兵马通过精简,日后无论是配合陆上作战北渡辽东、还是东渡三韩,都能起到未雨绸缪、出其不意的效果。皇帝通过这一番调动,既让蔡瑁、黄祖两个地头蛇调离荆州,削弱了地方上的实力,又通过蔡瑁稳住了曹操的心,还让蔡瑁、黄祖两个彼此不对付的人待在一起,彼此制衡,可谓一举多得。

    淮南一应人事都得以解决后,当前就只剩下孙策了,这也是荀攸最关心的事情,他想知道皇帝心中对周瑜、孙策二人的顾忌究竟有多深。这二人组成的有独立政治取向的双刃剑,天下没有人能自信握紧它不伤到自己,就连皇帝也是同样。但凡是皇帝考虑眼前山峰未曾翻越,随后峰峦又屹然突起,皇帝对孙策等人就得是防大于用。

    皇帝对徐晃诸将甚至是黄祖等人都做出调动之后,说到孙策,他罕见的在最后话头迟疑了几分:“至于孙策……暂时让他留在淮南,听徐晃节制吧。至于江东各处士人,也俱以公车征辟来朝,量能施用。”说到这里,他又提了句:“攻寿春时刘晔督造霹雳车有功,拜其清河太守,携匠人利器北至军中。”

    “清河太守?”荀攸轻轻重复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这甘陵国。”皇帝不徐不缓的说道:“甘陵国已然绝嗣,还留置国相何用?不如一并改为故称,我听说天下纷乱以来,各处藩国绝嗣者不在少数,自今日起一概废除,改国为郡。”

    他虽只是点到为止,对宗室藩王顺口一提,但无疑已经隐约透露了皇帝内心深处对刘氏藩王宁缺毋滥、对远支宗亲不拘提拔的思路:“如今各处大战陆续告结,合该聚力一处,勠力同心。徐州刘备办事忠勤,即日起调其所部兵马北上,我要见见这个仁厚长者。”

    一番话说完,几人也随之退去,皇帝百无聊赖的在庭中走着,这一处被历代甘陵王经营完善的王宫,随着统续断绝、也很快就要在皇帝离开后被永久封禁——直到下一个主人到来。

    看着皇帝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穆顺知道近来不仅是捷报频传,也是由于战事稍停,皇帝手中没有太多事可做,以至于在穆顺看来有些无聊。穆顺心里想着,现在也就只需等待青州、邺城等地的战报,而皇帝亲征也有一年了,一路上历经风霜,从未刻意享受过。如今难得安定下来,不妨另外寻些事做?

    他在心里很快厘清了思路,深深吸了口凉气,跟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奴婢到冀州后,听过不少有意思的事。国家倘若有意,不如让奴婢说说?”

    皇帝往枝头抓了把雪,头也不回的往穆顺身上一抛:“你说你的。”

    “国家可曾听过中山甄氏?”穆顺往前迈了一步,趁这个动作抖落身上的雪。

    “高门望族,我岂会不知道?”甄氏祖上显赫一时,大儒辈出,近年来虽有颓势,但仍是百足不僵的大族。皇帝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好似想起了什么,刚抓过积雪的手还透着微凉的寒气,缩在袖子捏成拳:“其家中做主的甄俨,如今正在刘虞麾下,为其收中山、常山等冀北之地,立下不少功劳。”

    “陛下睿鉴。”穆顺在皇帝背后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奴婢听说这甄俨性情还颇为刚直,因为不舍其妹,数次忤逆,甚至拒绝了袁绍的请亲。只可惜这样的人,上个月病死了。”

    “哦?病死了?”这却是皇帝没有想到的,他停下了脚步,问道:“这其中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这就得说起那甄氏女了。”穆顺一看正戏来了,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甄俨死后,其妹甄氏女悲哀过度,侍奉寡嫂谦敬有加,又亲自教养其子。其家母对媳妇向来严厉,还是这甄氏女数谏,使其感动流涕,恩爱媳妇……甄氏女本就有贤惠之名,如此一来,其贤名愈发昭著。”

    “甄氏女……”皇帝沉吟道,很少表露出对女色痴迷的他居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就是那个被相士说贵不可言的甄氏女?”

第五百七十二章 南冠骄豪

    “术奢淫放肆,荣不终己,自取之也。”————————【三国志·卷六】

    时间转瞬便到了建安四年的正月,在这段时间里,皇帝一刻也没有闲着,他不仅时刻关注着各方的战事变化,更留意着关东诸州的人心归附。随着军事上的节节顺利,关于屯田制在新附各州的推行也逐渐展开,经年战乱,多少地主豪强家业破灭、良田荒废,百姓流离失所。

    所以对于统一回收无主荒地、募民屯垦便成为眼前除了战事之外最要紧的事情。屯田制不但可以恢复地方生产,增加经济来源,军屯更能作为以后裁兵转业的安置处。因此这不仅仅是战时的权宜之策,更是要长期贯彻下去的大政方针。

    只是随着眼前胜利在望,渐渐开始有人质疑在内地推行屯田制的延续性,不但列举官府在其中所抽的产出过多,加重了屯户负担、产生逃亡;更列举了孝武皇帝时期屯田旋兴旋废的例子,希望皇帝下诏劝流亡百姓回乡屯垦,官员劝农,同样能达到休养之效,还能省去一批人力物力,真正做到与民安静。

    皇帝对这样的观点嗤之以鼻,不但没有理会,反而以‘补足军需’为名在兖州、徐州、淮南、甚至是冀州等郡国推行屯田。这一日他携荀攸、贾诩以及一干侍从、御前郎卫等人外出踏勘故甘陵国王室的私田,这些田都是历代甘陵王从黎庶手中侵夺,如今都被皇帝划拨为清河郡的屯田。

    新任清河太守刘晔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皇帝惊讶于对方行程之快,当时也不想急着回去,便索性在渠坡的背风处召见了风尘仆仆的刘晔:“不是说路上风雪,道路难行么?你这么急着赶过来,霹雳车等大队人马还在后面吧?”

    刘晔面带风霜,显得有几分潦倒,但他精气倒是十足,这一次觐见皇帝比第一次要更加从容,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臣估算时日,霹雳车等物调运艰难,要想运至军前,非得明年不可。而臣荷蒙陛下不弃,肩负郡守之职,春耕在即,臣不敢贻误农时,故才分作两拨,留辎重在后缓行,自己独率匠人北上。此外……袁术也由臣押送北上,为恐在路上耗费时日,生出变故,是以一并带来入觐。”

    “有匠人就好办,先将彼等调往邺城,让诸葛玄好生使用。”皇帝轻轻颔首,对刘晔的谨慎和用心表示赞许:“虽在战时,也不忘农时,这才是为政之要。”刘晔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接着,他听皇帝对荀攸吩咐道:“今年春分的劝农诏,也要提上这句话。”

    这是一个刻意拔高刘晔的机会,对方自入朝以来始终默默无闻,皇帝这一番举动显然是将他一下子为众人所知了。这样做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刘晔表情淡然,在冷硬的地上默默地伏身一拜。

    “袁氏门生故吏众多,袁术年轻时以侠气闻,数与诸公家子弟飞鹰走狗,其中亦不乏游侠剑客。这些人凡事以义气为先,倘或纠集山匪、路半劫夺,终成祸事。你能担心夜长梦多,以轻兵将其携来,可见是用心了。”皇帝最后又夸了一句,便吩咐刘晔在一旁坐下,命人去传唤袁术。

    地方简陋,君臣众人只在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毡毯便席地坐下,他们出行踏勘郊外田地连屏风伞盖也没带上,轻简至极,如果不是跟随的精兵队伍,清河郡人似乎都不知道这一队人里有皇帝在。索性今日是个难得风和日丽、雪后天晴的好日子,虽有朔风阵阵,但裹上大氅,也不是招架不住。

    刘晔两手拢在袖中,努力暖和发僵的双手,一旁的穆顺却冷不防给他递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刘晔知道这是皇帝的示意,正要起身拜谢,却见皇帝看也没看他一眼,顾自盯看着被押送上来的袁术,于是只微微拱手,将茶碗捧在手里,低头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慢慢的啜饮着。

    其实在场所有人都被穆顺奉上了这样一碗刚烧好的热茶,唯独站在当中的袁术没有。他环顾四周,尤其是十分大胆的盯看了皇帝几眼,这眼神实在有失恭敬,惹得一旁的许褚大骂。

    袁术罕见的表现出了无比的镇定,在被呵斥过后,他这才向皇帝跪拜唱道:“罪臣术叩见陛下。”

    “你刚才在看什么?”皇帝语气很平和的问道。

    袁术站起来,目光往皇帝脸上再度一扫而过,坦诚的答道:“在看眼前是不是陛下。”

    荀攸眉头皱紧,不安的将茶碗放下了。许褚仿佛感到冒犯,对袁术怒目而视。

    皇帝笑了,不以为忤,反而问道:“那你看清楚了?”

    “却是孝灵皇帝子嗣无疑。”袁术叹息一声,居然没有在这个时候嘴硬的继续否认皇帝的身份存疑,而是低下头去:“当年何曾料到有今日。”

    是啊,当初孝灵皇帝驾崩,天下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大将军何进与何太后等人的身上,再不济也是孝怀皇帝与袁氏等人,谁曾将往年幼的陈留王身上多看一眼?也就是董卓,在邙山接驾时亲眼目睹了孝怀皇帝与陈留王二人的优劣,由此才有所重视。后来皇帝被董卓策立的时候,谁都将其‘贤’当做董卓的谬赞,恐怕就连董卓本人都没有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拥立了一个孝武、光武似的人物。

    袁术的这番感慨发乎内心,也使在场众多人心生同样的感触,皆暗叹天命无常、时运莫测。

    “是啊。”皇帝也很赞同袁术的话,他复述了一遍,意思却大为不同:“当年何曾料到有今日。”

    众人皆知皇帝少年失母,登基后受胁于权臣、目见宗庙倾隳,这一路走来的坎坷不易。不单是皇帝,就连他们当年也不曾料到会有今日,好在天佑大汉,披荆斩棘,到底是走过来了。

    或许对方是手下败将的缘故,皇帝对袁术还算客气,不仅让人给他解缚,还让他就地坐下说话。袁术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看了眼冻裂的、脏兮兮的地面,有些嫌恶的皱起了眉:“地上太寒,还请陛下宽宏到底,赐罪臣一席。”

    “头都要掉了,还想要坐席干什么?”皇帝将喝尽的茶碗往旁边一伸,捧着壶的穆顺立即躬身为他添上,他笑着反问一句,早已忍耐不住的许褚大步上前,两手放在袁术的肩上,一把将他按了下去。

    袁术惊呼一声,就着跪下的姿势坐到地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太得寸进尺,皇帝见他也不是为了盘问什么,而纯粹是猫戏老鼠,想从他的表现看出恐惧与悔恨。但他也有他的主见,袁术保证了自己的风度以后,马上见好就收,出声说道:“罪臣不自知,竟敢以区区之力,冒犯至尊。如今多说无益,还请陛下网开一面,容罪臣戴罪建功,入南皮说袁绍来觐天颜。此后海内归附,天下太平,臣等流徙千里亦不敢悔。”

    皇帝没想到袁术转变得这么快,做出这样一番举动竟然只是为了找机会去南皮见袁绍,可是见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抿了口热茶,索然无味的说道:“不用了,我这次传唤你来,也就只是看看你。”

    说完,他看了眼许褚,对方会意,立即将袁术带了下去。

    “此人以后由殿前郎看管照料,不得有误。”皇帝对去而复返的许褚吩咐说道,许褚抱拳领命后,接着他又看向刘晔:“听说袁术在寿春被擒的时候,还念着吃最后一口粱肉?他来的这一路上吃的什么?”

    刘晔放下茶碗,拱手答道:“军中不过是些麦粟汤饼、冬菘等物,偶有肉食,也俱分配将士,无余配给。”

    “公家子弟,一生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哪里吃过不精细的东西。”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戏谑起来:“这几日让他好生尝尝糟糠,这样也算尝尽人间百味。”

    吩咐完后,皇帝见天**晚,便起身打算启程回去,可刚到城门之下,迎面便牵马过来一员小将,看见皇帝的队伍远远地就跪了下来。

    昏沉的天色中,眼看又要下雪,皇帝一时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便使人前去探看,结果来的正是曹操的长子、一直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军司马曹昂。

    曹昂被领至皇帝身前,才见到皇帝便拜倒说道:“末将自知无功,不该讨赏,但家仇难忘,还请陛下开恩,将张闿赐予末将。末将必结草携环,为陛下竭诚尽忠!”

    “张闿?”皇帝环顾左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没有印象。

    荀攸、贾诩都是若有所思,刘晔反应得快,及时说道:“张闿本是陶谦旧部,当初就是他在泰山郡奉陶谦之命截杀曹嵩,后来为了避祸,带着财货南下投奔袁术。攻寿春时他正在桥蕤麾下,大开城门迎我军入内,徐将军念在此功,留他军职任用。”

    “喔。”皇帝记起来了,此人还是曹操屠徐州的罪魁祸首,他看了下曹昂的神色,问道:“那此人现在何处?”

    “臣奉诏北上,徐将军正好是派他带兵护送。”刘晔尽量将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可还是被曹昂听见了。

    “陛下!张闿杀我祖父、叔伯,此仇不报,谈何为人?”曹昂站在地上激动地说道:“求陛下——”

    “胡闹。”皇帝面色冰冷,只轻轻一句便打断了曹昂的话:“我见你这些时日在军中不矜不伐,从容应战,本以为你性情沉稳,谁料竟是如此。你且回去问问你家阿翁,看他准不准你这样做,张闿往昔再有过失,如今彼此既为朝廷之将,岂有臣子之间互相攻杀的道理?”

    曹昂顿时失悔,满面惭色的站在原处,他刚才也是听人说起张闿不仅没死,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朝廷的人马,心头愤恨不已,这才一头脑热的跑出来请命。原以为皇帝会看在家父曹操屡战得胜的份上,会不吝于一个都尉,谁知道一盆冷水浇下来他才幡然醒悟。

    “末将知错!还请陛下降罪!”曹昂认罪得快,立即跪下拜倒。

    “总算还知道错了。”皇帝面色稍缓,如果都按他这样,那孙策与黄祖怎么办?甘宁与凌统又怎么办?曹昂虽然刚强正直,但少年血性太重,没有真正受过摔打,皇帝自觉没有替曹操育人的必要。此时正好顺着这个机会,将曹昂放还给了曹操,另外又将曹丕、曹彰等曹氏子弟送往长安国子监读书。

    远在青州的曹操见到曹昂后,得知来意,立时愤怒交加,先劈头盖脸的将曹昂痛骂一顿,然后叫人将其拉出去打军棍。发泄了好一通后,他才冷静下来走到曹昂的床榻边查验对方的伤情,看着曹昂既悔恨又不甘的神情,曹操坚毅的面容也软了下来:“诶!泰山脚下,死的可是我阿翁啊!我何尝不想杀张闿,可现在是时候么?”

    “可是……”曹昂心里一直藏着心事,当年自己初次上阵,是曹操在发干城下击败徐州军的时候,那次领兵的张闿败逃,自己与曹纯两人轻骑追击。虽然张闿未曾追到,但也着实将对方羞辱了一番,随后没过多久,张闿便杀了曹嵩等人。

    曹昂为此始终悔恨不已,他认为当初就是因为自己追击不利,放跑了张闿,曹嵩等人才会有此一劫。他有事更是想到,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穷追不舍,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张闿才怀恨在心。总之,他一直将此事引咎为自己的责任,此时父子两难得独处,他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曹操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没了张闿,陶恭祖就不会派别人去泰山郡截杀么?这是该有此一劫,任谁也逃不脱!”

    曹昂急道,这件事都快成了他的心病:“那我们以后如何报仇呢?总不能不报——”

    “哼。”曹操冷笑一声:“以后有的是机会,区区张闿,我还没放在眼里。”

    曹昂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他高兴的说道:“好,那孩儿努力加餐,将伤养好,尽快跟在阿翁麾下带兵打仗,多多立下战功!”说完又忍不住抱怨道:“阿翁不知道,在天子军中,要守的规矩太多了,打仗处处都不自在,这次回来可算能与子和叔一同上阵了。”

    说起这个,曹操忽然叹了口气,伸手为曹昂掖了掖被子:“我儿,你知道你这一来错过了什么吗?”

第五百七十三章 旋至辄兴

    “应困穷之敌,击疲弊之寇,无异迅风之振秋叶矣。”————————【三国志·卷二十五】

    汉建安四年春三月,正式莅任的东莱太守黄祖在刺史蔡瑁的率领下击杀海寇管统,解决了曹操的后顾之忧,让曹操得以整顿兵马,联合泰山太守吕虔在济南国与袁谭部将高览展开激战。

    战场上,高览已然调转马头,率领着兵马突围。平原虽然开阔,但此时人群混乱,在太史慈、曹纯等人骑兵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四处踩踏。外围又有曹仁、于禁等将率兵围堵,心神大乱的士兵根本冲不破包围。在内除了太史慈、曹纯等骑兵以外,又有乐进挥动着一把比他个子还高的长刀不停劈砍着,破阵冲营无有挡者。

    高览见此也无心恋战,只能一马当前,厮杀在最前方,试图凭借着个人勇武突围出去。而此时在他身后,袁谭眼见战事不利,连忙吩咐亲兵收拾印绶准备北逃。

    主簿辛评赶紧上前劝阻:“高将军尚在死战,使君此时如何能退!这岂不是让全军丧胆?那时就真的彻底败了!”

    他的兄弟辛毗也在一旁苦口婆心的说道:“使君,当下我军尚有万余兵马,青州境内黄巾余贼尚可为我驱使。只要后退从容,保全实力,不说退敌,也足以将曹操御在平原之外!”

    袁谭不只听见了没有,光顾着催促苍头收拾行装,辛毗忙上前拉住对方的胳膊,沉声道:“如今袁公以退为进,暂守渤海,正欲借三位公子在幽、青二州、魏郡等地兵马合击朝廷,作最后一战!倘若使君弃青州而走,致使曹操与朝廷合兵,危及袁公侧翼,则局势危矣!还望使君三思!”

    “三思什么!高览只有一万人,曹操可是有二三万之众,你们兄弟一个说要坚守不退,一个说要后退从容,究竟是何意!”华彦、孔顺等人生怕高览立时不敌、战祸上身,都是坚持劝说袁谭尽早后撤,华彦怒指辛氏兄弟说道:“我看你们是想将使君留在青州,学那董昭做背主求荣之事罢!”

    辛评脸色大变,双目圆睁,死死瞪着华彦。辛毗听了这话也是面有异色,不自觉的松开了抓住袁谭胳膊的手:“你这是何意?我兄弟二人在袁公得冀州时便费心筹措,立下大功,跟随使君经年,何曾有悖逆之举?尔等奸佞小人,既无良谋益上,终日谄媚倾轧不休,如今竟敢当面陷害我等?”

    见两方快要吵起来,袁谭不耐烦的随手将一块玉环往下摔碎,大呼道:“事既不可为,再留无益!南皮我无颜回去,平原又地近清河,倒不妨退至漯阴罢了!漯阴有我部将刘洵统兵两千驻守,我与他合兵一处,尚且能保住平原不失!”

    孔顺赶紧向华彦使了个眼色,上前附和道:“使君说的是!只要守住漯阴,既能容我军喘息修整,又能遏制曹操与朝廷合兵。其地离渤海不远,又能随时接应,可是一块生地!只要王从事在北海等处率吏人来救,袭扰曹操后背,我军尚有翻胜之机!”

    此时营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慌乱声仿佛更大了,袁谭脸色一白,无论在怎么劝,他都是非走不可了。

    辛评兄弟无可奈何的退出营帐,将往自己的居处收拾东西,一路上人心惶惶,组织涣散,各式兵器、杂物弃之于地。看到这里,辛毗深叹一口气,说道:“青州一败涂地,事已至此,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你趁乱留在此处,只要见了董公仁,一切都还有退路。”辛评揭开帐门,从箱箧里翻出一件软甲,拿给弟弟穿上。

    “那兄长你呢?”辛毗没有接过软甲,站在原处问道:“你要跟去漯阴?袁谭既不肯留下死战,我等献首失策,曹操何以用我?”

    “刘洵胆怯畏战,当初还是向我行贿才得以留守后方。此人不是能战敢守之辈,我去漯阴或许还有机会。”辛评面色平静的打算着,他们兄弟早在袁氏几度溃败、诛杀麴义的时候就准备好出路了。

    如今既然不能将袁谭拖到战场上被曹操俘获,那就只能另辟蹊径,用别的方式献袁谭之首,为自己换投名状。

    “那我也可以随阿兄同往!”辛毗急道。

    辛评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耳畔的惊呼声越来越急了,他知道袁谭不会特意等他,所以他的语速很快,态度异常坚决:“你不能去,你我分开,好歹能留一个!”

    高览乃河北良将,其勇略也冠绝军中诸将,几不弱于麴义、张郃。他此时在战场上奋力突战,长枪在手上挥舞开来,身前的曹军犹如波开水分一般纷纷后退,高览暂时杀退曹军,正欲带领所剩无几的亲兵冲出包围。而在左右两侧,曹纯等将及时领军赶到,复又将高览堵住离开不得。

    拦截诸将之中有一员小将表现的格外英武,他骑着一匹墨玉般的骏马,在敌阵中不断突刺着长矛,嘴里兴奋的呼叫,嗓子都快叫哑了。

    “这个小儿。”高览眉头一拧,他指着那员小将怒道:“随我先宰了他!”

    身旁亲兵齐声咋呼,聚成一道尖锥,往那小将冲去。对方正是曹昂,他见到高览向他杀来,不惊反喜,拍马而上。

    曹纯怕曹昂不知轻重,也跟着上前截住高览厮杀,并调动所部兵马将双方围住,以防高览走脱。

    两人如此一调动,恰好在包围中露出一道缝隙,而高览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抛弃大部兵马,奋力逼退反应不及的曹纯,独率十数骑杀出重围。

    他自以为看破了那员小将的身份,逼人搅动阵脚、趁机脱逃,可还没逃出多远,身侧便突然杀出几方兵马。一名留着长髯、面容沉毅的大汉低伏赤色马上,斫刀藏在身后,那匹赤色马奔跑如电,抢在追来的曹昂、太史慈等人前面,飞也似的杀到高览身前。二话不说,便冲着高览的脖颈一刀砍下,那斫刀从背后闪过一片白光,炫然夺目。

    高览猝不及防,对方来得太快,他甚至连武器都没能抬起防守,项上人头便飞旋出去。

    “关将军!”曹昂驱使着骏马第一个赶到,随后而来的却是越骑校尉太史慈。

    他看着高览已被沉默寡言的关羽一刀枭首,满心只有遗憾而无妒忌,他大方自然的向关羽抱拳道:“关将军好武艺,小子他日再来请教!”

    关羽提着高览的头,看着这名青年慷慨来去、坦诚磊落,毫无一丝因为自己抢了功劳而有所嫉恨的样子,心里不禁想到老谋深算的曹操,感慨他居然还有这样正直的儿子。

    曹昂说着便催促着坐骑转身与曹纯往别处去了,虽然没能亲手斩杀高览,但此处还有不少残兵败将、远处更是袁谭大营,径直杀过去,最后的功劳也不小。

    在临走前,曹昂似乎感觉到胯下战马的不情不愿,他心里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由伸手拍了拍‘绝影’的马颈,安抚似得说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较量。”

    高览被杀,袁谭遁逃,剩余诸军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投降,不再抵抗。曹操站在战车上举目眺望,在战争还未结束的时候就对身边一直养精蓄锐的夏侯渊说道:“袁氏小儿无胆,岂是死战之辈?妙才,我不让你上阵杀敌,留你等待时机,是等对了吧!”

    “君侯高见!”夏侯渊佩服的唱喏一声,也不待人吩咐,径直调转马头,领着所部兵马往漯阴方向疾行而去。

    没过多时,董昭来到曹操身边说道:“曹都尉来报,袁谭早已拔营而去,营中大火难灭,无有所获……其麾下文士、颍川辛毗留在营中未去,说是盼曹公一见。”

    “辛佐治?”郭嘉在马上哈了一口气,单薄的身体裹着厚实的冬衣,一张脸显得更加小了:“我识得此人,没想到他这样刚亮忠直的人都降了啊。”

    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虽与辛毗在颍川相识、又曾在冀州短暂共事过一段时日,但郭嘉却不说帮辛毗引荐的话,全然是在看好戏。

    曹操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汝颍多奇才!辛佐治之名我亦有所闻,如今贤士来归,岂非袁氏将亡、汉室再兴之兆?我自是要见他的,只是……他沉吟着,看向夏侯渊离去的方向:“得催妙才再快一些了。”

    “都说典军校尉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漯阴至此不远,星火疾驰,昼夜可至。”董昭在一旁笑着说道,他们都知道袁谭会往哪里逃,因为对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袁谭一路丢盔弃甲,连夜带着数百人逃往漯阴,正要喘口气的时候,便听得夏侯渊从身后追来了。惊魂甫定的他刚又想跑,结果听得对方也只有千人不到,心下大定,当即接受了辛评的建议,下令刘洵出城进击,打败夏侯渊这一支孤军。

    刘洵得令后满心不愿,又经过辛评私底下的提醒,认为夏侯渊不会只带数百人就敢兵临城下,其背后一定是藏着曹操的大军,等着两军交战时在一鼓夺城。

    曹操用兵善临敌制奇,鲜有失手,刘洵越想越觉得是如此,便更不敢出城送死。然而袁谭催逼不断,几次严令,华彦、孔顺等人到漯阴后又每日勒索财物,仗着袁谭的信重不将刘洵这个地头蛇放在眼里。

    种种一切,终于将刘洵逼得铤而走险,在夜里鼓噪兵变,将袁谭从被子里拖出来捆缚出城,至于华彦、孔顺等人则被辛评下令处死,将其一并献给夏侯渊请降。

    夏侯渊不费吹灰之力便俘获袁谭、夺下漯阴,满心怀喜的在原地等到曹操赶来。曹操获知原委,又接到王脩向蔡瑁请降的消息,当即宣告青州已定,并表示要为诸将及董昭、辛氏兄弟向天子请功。

    袁谭蓬头垢面,在见到曹操时如遇救星,跪地谄笑道:“曹公、曹公!我是显思啊,你还记得否?当初在汝南,你还教我写诗呢!”

    “记得,记得。”曹操的目光像是长辈慈爱的看着晚辈,他安抚似得将手放在袁谭的头上,温和的说道:“你既然长这么大了,怎么不早些时日来寻我呢?”不等袁谭答话,他又自顾自的将目光放远,感慨道:“我可是挂记你们父子很久了啊。”

    在拿下平原以后,曹操算是从徐州、青州绕了一个弯,终于绕回到天子近侧。在他的西边,是天子所在的清河郡;在他的北边,则是袁绍所在的渤海郡。君与友皆近在咫尺,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又天差地别!

    然而曹操既有了选择,就再无更改的必要,验明了袁谭真身之后,他便命人将其押送甘陵县听候天子处置,负责押送的,正是才回到曹操身边没多久的曹昂。

    皇帝见到被送来送去的曹昂,莫名笑了几声,本来按规矩,曹昂将人送到以后,领了封赏就该原路返回。但这一次,皇帝却没有将他打发回去,而主动征求了对方的意见:“朝廷不日动兵,立功在即,你是想回你父亲麾下,还是就留在这里?”

    吃过教训的曹昂想也不想的答道:“末将想留在此处,为陛下效牵马之劳,而不愿留在阿翁军中,被人笑作是仗着父亲才立的战功!”

    “你这话才像点样子。”皇帝满意的点头,双掌一合,将军报夹在掌心,缓缓说道:“即日起,你与曹纯就拨在偏将军沮隽麾下,叔侄二人并授骑都尉。”

    “谢陛下!”曹昂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如钟,他早想与曹纯亲手带领一支骑兵,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就在曹操快速结束青州战事后不久,北方的幽州也传来消息,只是这消息并不是刘虞夺取幽州的捷报,而是刘虞纠集胡、汉兵马数万,声势浩大,结果在涿县竟被袁熙、阎柔等人以弱势兵力击败。如今刘虞已经率领残兵从涿县逃回中山,上谷、代郡等地才归附他不就的乌桓等族见此,又开始游离起来。

    随着刘虞退守中山,无疑让开了从幽州同往河间、乃至渤海的要道。袁绍虽然失去了青州这一条臂膀,仍还有幽州作为倚靠,而造成这一切的刘虞,却仅仅是因为一时的私心。

第五百七十四章 虑敌不周

    “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孙子兵法·军争篇】

    在外人眼中,并州刺史、领平北将军、督幽冀军事的襄贲侯刘虞是深荷皇帝信重,以宗室贤者、海内知名的身份统领一方兵马,又得以专任荐举冀州士人,威权甚重,其子刘和又是九卿之一,父子风光无两。

    可在刘虞本人看来,人前是光芒坦途,脚下却是万丈深渊。尤其是在公孙瓒战死以后,刘虞更觉得身边危机重重,生怕哪天会步其后尘。为了宽解心怀,赵该在身边几次劝说道:“公孙瓒之败亡,皆在其人应战不力。料想易京重围坚固,粮草百万,一旦据守,岂是朝夕能破?明公稳慎起见,不敢轻赴大军,深入腹地,是兵家稳进一道。天下人但有腹诽,又何足指摘?明公切莫因此多虑了。”

    刘虞无不忧心的说道:“我怕就怕国家会怎么待我。”

    赵该奇怪道:“天子素来亲信刘公父子,公孙瓒又未来得及向朝廷反正、朝廷发兵之时也未曾如曹操那般授予职权,可见在天子心中,此次大战是没有将公孙瓒考虑入内的。如今公孙瓒之死,主因在彼,刘公最多只是谨慎过度,国家若因此而怪罪,可就说不过去了。”

    “诶!”坐视公孙瓒败亡易京,无论因公因私,刘虞实在是出于多种原因,既有仇隙未解,又有时下的局势与眼前的利益牵扯着他。长期以来,他一直藏匿着心事,即便是股肱一般的赵该也未曾透露,如今他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在原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赵该说道:“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前扬州刺史魏桀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因为孙策——”赵该恍然记了起来,这件事刘虞曾与他在太原谈论过,只是那时候刘虞浅尝辄止,不肯与他深入讨论。如今局势渐变,淮南之战的大功除了徐晃、孙策等人以外,几乎都将被颍川一系或是颍川士人的盟友分走,可见若是魏桀尚在,其必然是与徐晃南北夹击袁术的一方主将,哪里还会是今日这般景象?

    “魏桀是怎么死的,公孙瓒也多是怎么死的!”刘虞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说道:“只惜我能耐不够,身旁无有能人,不然……”

    赵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是在努力消化掉对方这番话,片刻过后,他方才吞了口唾沫,迟疑着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这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天下能尽快安定,近年颍川人在朝中多受倚重,此事或许是出自国家默许,也犹未可知。”

    刘虞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赵该看着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也不知道对方在纠结着什么。只是当下刘虞担心的是因为公孙瓒之死,自己恐怕会遭受相当的非议、皇帝会怀疑他的居心,既是这样的话,那倒还好办:“其实明公大可不必忧虑过甚。如今明公乃朝廷所倚重,以明公之德望,既无明显过错,国家要做中兴明君,就不会轻易黜免。”

    刘虞扬了扬眉,他知道现在皇帝就算有心也不会动他、更轻易动不了他,这是他手握的最大凭仗,只是天下太平以后呢?帝王最是心思莫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给他翻旧账?

    “明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立功。”赵该低声劝说:“袁绍败退渤海,中山、巨鹿、赵国等地纷纷反正归附,此皆明公以仁义动之,而不费兵卒之力。眼下放眼河北,唯幽州可堪敌者,明公若是一举收复幽州,擒下袁熙,收二州之大功更有何人可比?”

    刘虞捻着胡须,轻轻摇头道:“此乃居功要上,非人臣所为,我不能这么做。”

    见对方思想迂腐,赵该暗自叹了口气,既担心自己的身家前程,又不肯背上建功自重、威逼皇帝的恶名,这样一举双全的好事哪里找得到?他索性换了个说法,上前说道:“明公所虑者,无非是救援不及,致使公孙瓒败亡。可公孙瓒败亡的缘故,又岂是如此?若非他因战失策,冒失出城、若非袁绍父子攻城不绝,誓杀干臣……又若非是阎柔等辈勾结胡兵,破我边界……”

    “明公。”赵该目光炯炯有神,用极诚恳、极肯定的语气说道:“杀公孙、破幽州者,难道不是袁氏么?公孙瓒曾与明公同处共事,护卫疆土,情意深重。如今明公率大军重返幽州,既是为国家效力,又是为故人复仇。尽忠尽义,这才是两全之策!”

    “你的意思是,要我打着为公孙瓒复仇的名号征幽州?”刘虞骤然听到这个说辞,一时间甚觉得可行。

    “只要将罪责都推到袁熙、阎柔等人身上,明公再亲率兵讨之,以其首级祭于公孙瓒墓前,如此仁至义尽,则天下人还有谁会再以此议论明公?”赵该说道一口气说完。

    刘虞没有说话,而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回他很快接受了赵该的意见,其实做法还是同样,只要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幽州,取得胜利,皇帝就算对他有什么意见,也不会表现出来。于是刘虞信心满满的带领张燕、郝昭等兵马万人往幽州进发,汇合故吏鲜于银、鲜于辅、及降将吕翔等部兵马,并乌桓数部胡骑,数万人声势浩大。一路上所过郡县听说是刘虞回来了,尽望风而降,并备足一切粮草军需,很快就抵达涿县。

    留守蓟县的幽州牧袁熙与将军阎柔麾下只有两万余人,他们原本招附的鲜卑、乌桓等族胡兵早在得闻刘虞归来的消息后便退兵而走,或是在地方跟风倒戈。

    阎柔并不算是袁绍部将,他自小便在塞外长大,给乌丸、鲜卑做牧马奴,后来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得到胡人亲近,不仅摆脱了奴隶身份,而且借着与胡族的关系充当汉胡之间联系的桥梁,实则也是半个胡人的身份。

    深受胡人风气影响的阎柔对袁氏没有忠诚可言,在得知袁绍败局已定,自己在胡人中间的优势又比不上刘虞,识时务的他首先便选择了向刘虞投降,并答应为他反攻袁熙。

    可刘虞却拒绝了,他自认为是堂堂正正之师,兵马众多,根本不需要阎柔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更何况,阎柔本就是刘虞听从了赵该的建议,必须要斩首示众的人。

    阎柔尝试几次无果后,又不愿意继续留在蓟县陪着袁熙死守,便想走居庸北还塞外,等风头过去了再率亲信他的一些乌桓部落投降就是。可是这回那些与他关系好的鲜卑、乌桓贵族们在接到他的书信后却没有放他一条生路,而是堵死了上谷、代郡方向,导致阎柔逃也逃不得,降也降不了。

    袁熙虽然才智不算出众,但在袁绍诸子中却是心胸最宽广的,他既已得知阎柔近日里的小动作,却没做任何反制的举措,而是在知道阎柔当下的窘境后,主动来劝说他跟自己一同应敌:“将军威名震于燕赵,今一旦退走,则扫地且尽!为今之计,当是有进无退,背水一战方可!”

    阎柔心里想着,若不是因为自己参与打败了公孙瓒,尚且不清楚公孙度的立场,他早就借道辽东去了。此时果真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确实只能像袁熙所言,拼死一战了。

    于是袁熙留下别驾韩珩留守后方,点起麾下全部兵马,带领张南、焦触二将与阎柔南下迎战。

    刘虞自信满满,由于他对幽州子民心念旧情,故在开战前还告诫全军将士“不得残害燕地百姓、焚毁屋宇,但力杀袁氏兵马而已。”

    由于种种约束,导致他坐拥数万兵马,却一时没能攻下涿县。而且当刘虞看到袁熙将全部兵马集结在此的时候,一心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在没有充分把握的情况下,决心全面攻城,从而放弃了郝昭等人提出的留一部兵马牵制,分兵收复幽州其他郡县的计划。

    刘虞立志全歼敌众,真刀实枪的打一场硬仗,免得外间有人说他身为一方主将,却从没有像曹操、徐晃那样打过一场仗。于是他派遣张燕、吕翔、郝昭等兵马将涿县团团围住。这样虽然阻断了城中与外界的联系,但也违背了兵法上‘围三缺一’的原则。

    阎柔等人眼见陷入绝境,唯有拼死一战才可绝处逢生。于是通过几天的观察,阎柔敏锐的发现城外就数张燕所率的并州屯田兵战力最为低下,便与袁熙商议集中兵力攻打张燕。

    在建安四年年初的一场细雪里,为了迷惑刘虞,焦触打着袁熙的旗号,大起疑兵驻守城南,吸引刘虞猛攻。而阎柔则率所部数千胡骑开门出城,直攻阵线薄弱的张燕部。

    张燕是黄巾流寇出身,从未面对过胡人剽悍的骑兵冲锋,接阵当时便抵挡不住,纷纷逃窜后退。败兵将附近的吕翔所部冲得乱成一团,张南趁势跟随出城,奋勇追击,刘虞阵脚大乱,还没做出有效的应对,大军便已全面崩溃。

    刘虞何曾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战阵,他以为行兵布阵就跟写文章一样条理简单,谁知道瞬息之间,自己就已至败亡。阎柔此时深恨刘虞将他逼上死路,见刘虞将要骑马逃窜,追赶不及,远远地就在马背上张弓射箭。

    ‘咻——!’

    这一箭射出,谁知刘虞身后突然追上一人,正好替他挡下了一箭。

    赵该惨叫一声,扑倒在马背上,没几步就被马颠到地上。

    阎柔瞧得真切,遗憾的大骂一声,舞其马刀,在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直追刘虞而去。

    刘虞勉强爬在马背上,一个劲的鞭打着,却又不知方向,只在战场上乱冲乱闯,像只无头苍蝇。

    阎柔终于迫近身后,将马刀高高扬起,欲往刘虞后心劈下。

    只听‘当’的一声,从旁突然伸来一柄长枪,精铁枪头正好挡住了阎柔那下落的一刀:“匹夫敢尔!”

    喝声起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将纵马杀到,威风凛凛,俨然是刘虞一手提拔的都伯郝昭。

    “好小子!”阎柔虎口震得发麻,他自诩膂力不凡,没想到竟被一无名小将拦下,而反观对方却似乎浑然无事,心中着恼:“你是什么人?”

    “护送使君走!”郝昭喝令身边的士兵,将长枪横在腰后,实实的拦住阎柔的去路。他没有理会阎柔的发问,而是在见到刚降不久的吕翔在混乱之中又开始大声喊叫、试图向袁熙请降,不禁啐了一口:“孬货!”

    阎柔闻言大怒,当下立时与郝昭厮杀在一处,郝昭仗着年轻力壮,逐渐在这场缠斗中占据上风,然而此时战局已无可逆转。郝昭遂无心继续,一枪拨开阎柔的马刀,且战且退,一路败走。

    刘虞最后只在部将郝昭与鲜于银等人部曲的护卫下往南逃窜,一路逃至故安方才停下暂歇一口气。让人清点之后得知,此战并州典农中郎将张燕被阎柔斩杀、赵该在乱军中身死人亡,至于兵马、粮草更是损失大半,刘虞听后大吐了一口血,从此一蹶不振。

    袁熙这边则是畅然快意,虽然他击败刘虞也折损了不少兵马,但这样的战果足以让他自夸。此时张南擒住了吕翔过来请示,袁熙志得意满,更是看也不看,命人将这个叛而复降之辈拖下处死。

    刘虞一败,幽州之围立时解除,不但南面暂无军事压力,就连上谷、代郡等地的乌桓部族也再度安分了下来,并开始重新考虑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袁熙见此机会,一边派人向南皮报捷,一边试图通过阎柔重新与离散的乌桓、鲜卑等部族建立联系。

    胡族兵多势大,只要借得万骑,足以改变这一方局势。

    袁熙既非嫡子,又不是袁绍所亲爱,本来对继承家业不抱希望的他,在经过这一战后,在心中陡然产生了一股炽热。只可惜他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天下大势的走向不是他一个局部战争的获胜就能改变的。

    在刘虞兵败以后,皇帝只好收缩中山等地兵力,可邺城方面的消息,却又使局面再次获得了转机。

第五百七十五章 抱残守孤

    “于时将有离心,士无固志。”————————【周书·寇洛李弼等传论】

    早在建安四年之前,张辽等人便针对邺城进行了多次攻城行动,法正奇思妙想,最开始由诸葛玄组织河内、魏郡民夫在邺城周遭深挖沟堑,长长的将邺城圈在里面,以示阻绝。

    沟堑一开始只注重长度,挖得很浅,常人可以轻松越过。城上冯礼、韩范等将看到这一幕,纷纷建议袁尚派兵出城,攻杀城外民夫,不但组织对方修堑,更能驱赶民夫冲乱敌阵。

    但这个建议被魏郡太守审配断然拒绝了,他说:“以张辽、法正之智,此必为诱敌之计,吾等不得为其所骗。”

    韩范迟疑着说道:“可是这沟堑——”

    “彼等要费这个力气挖沟,就让他们挖好了,此沟既能拦住我军,也照样能拦住他们。”审配面无表情的看着城下忙碌的人群,他在心头估算着要组织这么多民夫,一日至少要耗费数万粮草,长此以往,对面军中负担得起么?

    韩范心里觉得不妥,对方如此明目张胆的挖掘沟堑,一定是有所图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趁现在出手阻止才是上策。可他反观城上众人,最有智谋的沮授沉默不言,最会设奇用兵的张郃也仅仅只是皱眉不语,至于淳于琼、蒋奇等人,一个是被对方打怕了,不敢出城应敌,一个是性子谨小慎微惯了,宁肯保守也不肯贸然进击。

    这些重量级的人物一个个保持沉默,反倒是韩范、苏由他们人微言轻,提的建议不失中肯却偏偏没什么分量。这让韩范感到很奇怪,觉得这样诡异的沉默实在太反常了。

    由于没人反对审配的主张,袁尚遂将其视为默认,他自以为得计,道:“既如此,就让他们挖去,等他们精力疲惫、粮草不济之时,我军在择机进取,一举破敌。”

    审配附和的说了几句,便护送着袁尚走下城头,经过沮授身旁时,他不经意的冷笑了一声。

    “这……”韩范似还要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冯礼给拉住了。

    诸葛玄组织民夫在城外提心吊胆的挖了半个月后,见城中仍旧无动于衷,不禁去询问法正:“袁尚难道要坐视自陷死地么?怎的还未出城?”

    “好事。”法正得意一笑,转头对张辽说道:“彼等这是畏战了。”

    “这几天夜里月缺,正好可以在今夜起事。”张辽淡淡说道,他们此次派人挖城外沟堑只是表象,其实更多的民夫被分派到漳水边负责筑坝引渠。

    这天夜里,数万民夫全部上阵,将漳水与邺城之间的沟堑在一夜之间挖深二丈,而后漳水决堤,滚滚白浪沿着沟堑直灌邺城。

    邺城城墙浸湿,城中顿时变作泥淖,只惜这个时候正值秋冬,水量不足以淹掉邺城。法正见此虽然惋惜,但也不气馁,仍建议张辽继续围城,消磨守军锐气。

    就这样从建安三年的寒冬到来年开春的这三四个月里,邺城几近粮绝,城中饿死者过半,审配不得不拿出自家存粮供给军需,然而仍于事无补。城中守军都认为坚持不下去,想陈兵突围,背上赵国、常山,突袭刘虞后方,与袁熙汇合。

    可是审配固执不从,他此时已经知道荀谌费尽千辛万苦穿回来的消息:袁绍、袁术、袁谭相继大败,袁氏大势已去,继续顽抗都是徒然挣扎,有识之士都要为自己像一条后路,可审配偏不这样。他自认袁绍对他有辟举之恩,‘君臣义在’,故而执意要与邺城共存亡,就连袁尚自己想突围出去都未曾动摇他的想法。

    “审正南!”冀州主簿李孚罕见的对他厉声厉色说话:“你一味死守,不知进取,可是犯了兵家大忌!去年张辽水灌邺城的教训你忘了么?”

    淳于琼心里其实早就想逃了,可谁叫他兵马损失过半,审配在邺城威望甚巨、又自视甚高,瞧不起他一个颍川人,导致他一直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如今情况危急,他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了:

    “局势尚未糜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今袁公退守渤海,幽州尚有二公子拥胡汉兵马几近三万。现下朝廷大军皆举首东望,无暇顾及邺城,只要我等突围而出,先破刘虞,或是绕道上谷,与乌桓等部接应,足以扰乱冀州,解袁公之围。局势尚有翻覆之机,如此,困守孤城何益?”

    审配眯了眯眼睛,忽然看向沮授,问道:“公与可有良策教我?”

    沮授轻咳一声,慢吞吞答道:“其实突围北上,不失为一条出路。河北诸路兵马中,唯有刘虞兵马最是微弱,若是轻兵背上,趁势而袭,必能破朝廷一旅,振我气势。”他看到淳于琼雀跃的神情,苦笑着摇摇头,又转而说道:“只是城外沟堑纵横,张辽麾下骑兵神速,突围必会损失惨重,袁使君为一军主帅,此际更不能以身犯险。”

    淳于琼不由大感失望,审配的脸色却是凝重了几分。袁尚也是胆怯无谋的,听沮授、审配都不支持自己带兵突围的计策,他也不再做此想,不仅如此,既然自己轻易不能突围,为了加强自己身边的防守力量,自己就更不能分散任何兵力了。

    于是突围的讨论就此结束,全军上下断了突围的希望,是选择继续坚守待毙还是另谋生路,成为摆在当下所有人面前的一个选择。

    夜里,沮授打扮成仆人的装束低调的潜入囚禁荀谌的地方,荀谌似乎毫不意外对方的到来。恰恰相反,他冒着风险进入邺城的理由正是需要与沮授接触,这些天他一直按捺着性子,此时果然先等来了沮授。

    荀谌虽说是袁绍战败后潜逃而来,但审配并不信他这个拙劣的理由,一是因为颍川荀氏已坐实了朝廷那一边,荀谌的立场并不可信;二是纯粹的畛域之别,审配对任何非冀州士人都抱有一定的敌意。是故在审讯出足够的信息后,荀谌紧接着就被打入牢狱,随时等着被杀。

    没有一个人为荀谌声援,似乎他一进来就是自寻死路,直到他等到了沮授。

    “友若应是知道我会来寻你吧?”在昏暗的烛火里,沮授幽幽说道:“以你的急才,到邺城来必有自保之道。”

    荀谌声音沙哑,低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对了,可有带吃的来?”

    沮授一愣,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张胡饼递了过去,城中断粮,军中乏食,牢狱之中更不可能有食物供应了。荀谌挨了几天饿,此时接过胡饼,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连水也就不上喝,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这一趟邺城之行,你来或不来,尽忠者仍会尽忠,苟且者仍会苟且。你来也是受苦,反倒会像现在这般沾上杀身之祸,依我看,这事不是你的主意吧?”沮授默默地看着荀谌狼吞虎咽的将一块胡饼吃完,目光闪烁不定。

    “我从未想过要以身犯险,与你争功。”荀谌担心两方士人会因此产生误解,连忙苦笑着解释说道:“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只要你一句话,或者不需要说话,我就会饿死在狱中。此等下计,岂是我等所为?”

    沮授眼神中的凝重轻缓,渐渐开始反应过来,若荀谌不是自愿过来,那就是身后有人以强令催使。他入城的后果很明显,要么是被成为惊弓之鸟的审配当做反贼处死,要么就是侥幸留下一命,与他平分反正的功劳。无论是什么结果,冀州士人与颍川士人之间的仇怨都将因此结下,两者之间的矛盾将从袁氏一直延续到朝廷。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确实不是荀氏能做出来的,沮授缓声叹了口气,从一边落灰的茶壶里倒出满满一杯水,伸手递给对方:“我之所以犹疑至今,正是因为当今天子的种种做派,实在让人不得不心存畏慎。我怕过了这一道坎,以后又是另一道坎,争来斗去,不得安宁。若非袁公用兵失措,不听良言,我与田元皓岂会……”

    荀谌刚饮下一口水,闻言问道:“田元皓难道也……?可我见他仍是忠心侍袁,不似公与,近年藏匿锋芒,甚少出谋。”

    “他与审正南一样,都是认定了死也不回头的人。”沮授苦笑一声,若不是沮隽在朝廷那边深受重用,自己还有一条后路可走,为了家族不得不有所舍弃,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当初选择私下与朝廷接触的时候他便试探过田丰,奈何田丰对袁绍忠心耿耿,在心底抵触颍川士人,更别说以后反正,仍要以低一头的姿态与颍川士人共处,这更让他无法接受。

    只是这样的话他不便说与荀谌听,只敷衍似得说道:“此人太过固执,我不曾与他说起此事,只盼朝廷克复南皮,能饶他一命罢了。”

    说到这里,连他都不自信的笑了起来,问道:“你所说的话中,有关于田元皓被袁公锁拿入狱的事,都是真的?”

    这件事是荀谌从头至尾经历过的,他放下茶碗,正色道:“此事真确无比,田元皓向袁绍献策不成,出言触怒袁绍,被关押入狱。他此前所言皆已属实,袁绍若是稍有悔意,到了南皮,兴许会再度用他……”

    “不会了。”沮授脸色灰败,有气无力的说道:“若是胜了倒还好说,偏是输了,田元皓更是活不成了,只愿我还能有机会给他敛尸入葬吧。”

    荀谌一时无言,又啜饮了一口苦涩的冷水:“邺城的事究竟该如何?审配即便拉上全军死守,依仗坚城,未必就能防守永固。张辽善战,法正多谋,国家不日就要汇合诸军进攻南皮,不会再容许背后还插着邺城这枚钉子,已经接连下了军令,不惜代价也要攻破此城……公与今夜来见我,必是有反正之心,这几日就该有所作为才是。”

    “审正南、淳于仲简等人一直防备着我,稍有举动,便是处处受制。”沮授有些难办的说道:“我看这几日军中强弱相陵,心皆不定,需要先有人出头,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谋事必须有兵,你可有人选了?”荀谌轻声问道:“是苏由、还是尹楷?”他在心里飞快的过了一遍与沮授有关系的将领,沮授最受袁绍信任的一段时间里曾担任过监军、奋威将军,麾下统帅不少兵将,如苏由、梁岐、冯礼等人都与他相识。

    可这些人都兵马微弱,沮授想靠他们在审配的眼皮底下撬动邺城,似乎没有那么容易。

    “是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沮授卖了个关子,捻着胡须淡淡说道:“只是我与他从未有过交集,这样虽不会让旁人怀疑我与他之间是否有款曲,但也让我寻不到机会与他互明心意。如今彼此心意不明,恰如同行暗处,不知敌友,做事就更小心不敢乱动。”

    荀谌辩才出众,在这方面确不如沮授这类杰出士人,他虚心问道:“那你二人要如何才能在避过耳目的同时,互明心意?”

    “不是说了么?先有一人忍不住出头才行。”沮授笑着说道,昏暗的烛光在他的眼睛中闪烁出一丝璀璨:“我想,审正南也在等着有人出头。”

    建安四年三月末,邺城平民开始出现易子相食的现象,城内哀鸿遍野,守军内部恐慌的情绪不断蔓延,忍无可忍的守将冯礼、韩范终于起兵谋乱,在夜里大开突门,接纳城外兵马前锋入城。事情发生后没多久,审配便很快得知此事,从袁尚手下调来亲兵从城门处拦截,更以大石击落栅门,栅门轰然落下,截断了入城前锋与后军的联系,先登入城的数百人尽皆战没,就连冯礼等人也被枭首示众。

    张辽小挫一阵后,遇到此事更加谨慎,众将因为冯礼之死,做起事来越发顾忌畏惧。守军中浮躁的声音经此一遭被审配以雷霆手段强压下去,短时间内似乎又恢复到了平静的局面,只是这静水之下,早已翻涌着巨大的暗流。

    局势敏感的变化自然引起了审配的注意,他虽然狂妄固执,但也有其独特的处事方式。在斩杀意图叛乱的冯礼等人之后,他一边散发家财、囤粮试图安定军心,一边尝试‘说服’其余各家献出粮草支援守城。

    这两件举措会引起多少不满他全不在乎,此时他的眼中只有邺城,守住邺城似乎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冯礼死后的第三天,审配突然单独唤来了沮授。

第五百七十六章 兵连祸结

    “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喜雨】

    府邸中,审配正在处理公文,其实现在深陷孤城,并没有什么公文好处理的,但他还是习惯性的想找点手头上的事做。见到沮授,先是说道:“我昨日忽然记起,与沮君相交,也有十数年的光景了。”

    他写到最后一个落笔,笔尖在竹简上划下刀戟般锋利修长的一捺,墨水几乎帅到桌案上。这是为数不多的最后一份公文,讲的是一桩城南贫民争粮械斗的琐事,批阅完后,审配将公文翻覆看了几遍,意犹未尽的将公文放好,这才望向下首。

    端坐在他下首的正是沮授,见审配把视线移向他,轻声道:“时光易逝,当年又何曾想到过现在。”

    “如今大势去矣。”审配深叹了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袖口道:“倘非袁公与我等有深情厚谊,君臣义结,此时兵临城下,谁会不想着重回朝廷正统?说到底,我等当年随袁公起兵,所求的还不是为了辅弼幼主,征讨不臣?”

    “正南可不要说这种话。”沮授表情严肃,这话里的小心思他一目了然,当下也不搭话,正色道:“时运更易,天下正统应是在南皮的孝桓皇帝之后,此乃袁公仰承汉家社稷天命,并力反正,以清天下视听的大事。蕞尔长安朝廷,不过一时之兴,他日否极泰来,才终知天命早属,非人力可改。”

    说着,沮授又一本正经的教训道:“正南可不要因一时之挫,而心生怯意,我等乃袁公亲辟,彼此深结恩义,岂能说弃就弃?”

    “是么?”审配深深的盯看着沮授,告诫似得说道:“最好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沮授坦荡荡的与其直视,毫不心虚:“难不成正南还以为我如冯礼一样,也有投敌之心?”

    审配板着的脸突然笑了,他惭愧的说道:“是我错谬了。”他淡淡叹了口气,继而说道:“只是如今城内人心,实在浮杂难定。冯礼是我部将,一手提拔,可就连他都……诶,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谁值得信,谁不值得信。”沮授从容进言道:“说到最为亲任,当属自家子弟,可惜吾儿远在南皮,不得效力。正南家中若有年轻俊彦,不妨由其统带部曲家将,守御城门?虽然蒋奇、张郃等人俱是善战之将,但到底是自家人值得亲信……君不见,就连袁公分派诸子领各州军事,不也是一样的道理么?”

    审配低眸略一思忖,大以为然,近来家中子弟被困在城内多有怨言,如果给他们一些权力,兴许就没工夫闲言指摘,他点头说道:“公与所言正合我心意,我亡兄有一子审荣,少习兵事,可以让他在淳于仲简手下历练历练。”

    看来审配还是对颍川人不放心,或者说,是对任何人都不放心。沮授心里想道,自己与淳于琼都是袁绍指派的监军、权位虽有大小之分,但职权都比审配这个魏郡太守要大。邺城军事按理来说应该由淳于琼指挥才是,可审配仗着袁尚对他的信任,趁着淳于琼刚来就灰头土脸的打了败仗、颜面全无的机会,在邺城几乎一手遮天。

    淳于琼在私底下早已对审配心生不满,审配这个时候还要对他进行提防,沮授心里盘算着怎么再添一把火,一旁的审配忽然叹了口气:“说起子弟,我那两个儿子若是还在就好了。”

    审配的两个儿子随袁绍出征,因战败而被朝廷俘虏,至今生死未卜。虽说审配已经决心为袁绍死节,但舐犊之情,仍让他对两个儿子表示伤痛。

    沮授将此认作是对方的另一个试探,没有接对方这个话茬。

    “荀友若与你,好像并未深交吧?”审配冷不防的一问。

    沮授把视线低了下去,轻声道:“此人嘴利,我喜欢寡语讷言之人。”

    审配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似的,他顾自下了一个决定:“狱中少食,往昔毕竟是同僚一场,我不能再折磨他了。”

    沮授眉头皱起,忍不住道:“荀友若冒险而来,将其入狱,本就有些失当,如今不加审讯就要将其——会不会太草率了。”

    审配不以为然的笑笑:“颍川荀氏,如今有几个不是站在对面的?荀谌此人既说战场逃生,又何不往南皮随袁公去,反倒要来邺城报信,扰我军心?我看他行迹诡异,绝非忠悃之辈,眼下莫不如根除祸患,免得常有人对他抱有想法。”

    沮授拧着眉头,正在犹豫是否要出手搭救,可这样并不符合他往日的立场,更容易引起审配的疑心。这时审配拿眼瞧见了他,开口说道:“此事,不如就交办给公与吧?”

    这时审配已经着手铺开另外一张缣帛,不容分说的下逐客令了,沮授对审配的反复无常早已习惯,见状只得起身告辞。等到离开了审配的府邸,沮授才暗骂一声:“混账!”

    审配抚摸着缣帛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目光深沉的凝视着沮授离去的背影,心里念头万千。记得无论是少年成名、还是才华智谋,他都样样不如沮授、田丰,如今邺城大事皆操之于手,这种压制超越的执念在心中越来越深,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这么固执的死守邺城,究竟是为了袁绍还是仅仅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要强。

    然而审配终究只是魏郡太守,借助袁尚的支持才能勉强驾驭那些权位比他还要大的人,可是在他的强势下,终究有人忍受不住。审配要杀荀谌的意图很快被散播出去,城中少数不多的颍川人都将其视为审配在挟私报复,尤其是淳于琼被审配刻意安排掣肘以后,怒不可遏,当即借此众怒以袁绍给予他的监军权力悍然领兵冲入府中,将审配团团围住,大声诘问对方的用心。由于审配早先杀了自己试图叛乱的亲信,致使部众离心,蒋奇等人也都对审配的强势颇有微词,于是纷纷作壁上观,居然很顺利的就将审配与荀谌调换了位置。

    “邺城将无存矣!”审配看着手足无措的袁尚大声叫道。

    袁尚面色犹豫,似乎要张口说些什么,一旁的荀谌却拉住了袁尚,远远地道:“留下审君也救不了邺城!”

    “诶!”袁尚重重的叹了口气,胆怯的不敢去看淳于琼等人的目光,只是道:“如今又该如何?”

    “严守城防,伺机突围,这才是攻守之道。”淳于琼自信满满的说道,仿佛在他心中早已有了万全之策。

    然而在张郃等人看来,这仅仅表现了对方的自大与无知,他在回去的时候最后一次与蒋奇敞开说话,对前景无不担忧:“审公再如何,也是意志坚强之辈,半年以来邺城未破,多赖其守御之功。如今这个时候,淳于公还挟兵作乱……审公一去,邺城安危恐怕真在旦夕之间了。”

    “城中还有沮公,还有你我。”蒋奇沉着脸,稳稳当当的骑马走在路上:“即便邺城不守,我也还能护送公子突围。”

    “沮公这两年日渐韬晦,鲜少出谋,我看他也是灰心已久。”张郃慢慢转着话头,注意着蒋奇的神色,谨慎道:“审公虽是杀了冯礼,但有这个想法的,何止一个冯礼?我看城中诸人,除了淳于琼愚钝无知,其余众人大凡如是……义渠,你以为呢?”

    蒋奇像是没听见张郃话里的暗示,他转头看了一眼袁尚的府邸,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有选择将张郃这番话大白于众人,或许正如张郃所言,杀了一个冯礼,还会有下一个冯礼,军中一旦心存降意,饶是再多杀人也是无解。他转眼看向张郃,有些泄气道:“我才智驽钝,弓马粗疏,一直以来,得蒙袁公不弃,才有如今的位置。我虽不是汝南人,但一直将自己视为袁氏的家将,当初立誓为袁公效命,绝不是一句空话!但儁乂你不一样,你无论是用兵设计、还是列阵迎战,处处都比我强,虽然才相处不到半年,可我早已服膺于你,你今日没把我当外人,我索性也对你坦诚一回——”

    “你不该折在这。”

    张郃一时竟分辨不出对方说的话里有几分是试探有几分是发自内心,他沉默以对,眼前这人似乎已经抱了为袁氏陪葬的死志,但并不想拉他一起。

    荀谌从卑湿的牢狱中出来后,从淳于琼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率先赶往沮授府中,语气激动的问道:“公与说要等的人,难道就是指淳于仲简?”

    淳于琼虽是袁绍亲信,当年也是西园八校尉之一,与袁绍、曹操等人同列,是成名已久的颍川士人。如果他带兵反正,这功劳几乎只亚于曹操、刘表的归顺,想起这些人归顺反正的背后都有颍川人的影子,等天下大定之后,以荀氏为首的颍川士人必然会像光武皇帝身边的南阳豪强一般,成为新朝的中坚力量,至少兴盛两百年。

    沮授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自从脱离危机之后,荀谌看待任何一件事都俨然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轻浮傲慢,这似乎是所有颍川士人的通病。沮授在心里冷笑几声,摇头说道:“淳于琼办不成大事,其麾下兵马皆袁氏部众,调动不灵,我等还得靠别人。”

    “是谁?”荀谌自知智谋不足,对方又出手救过他,至少在荀谌看来,对方是值得信赖以及合作的。

    沮授只淡淡的说道:“冯礼被杀,审配被囚,这都是做给他一个人看的。彼既已知我心意,行起事来就不会再有顾忌,我想,不出这两日就可见眉目了。”

    荀谌注意到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公与,淳于仲简驱逐审配,与我等有恩,此人并非不可降服之辈。何况此人与曹镇东有旧,又实属我颍川故人,如若……我等可不能轻弃。”

    沮授挑眉看了他一眼,荀谌不通谋略,但也不笨,知道这个时候既已脱离危机,就当将利益最大化,降服淳于琼,连带着能降服袁绍身边的逄纪等一行人,如此颍川士人的声势愈涨,冀州士人日后也只能仰他们的鼻息。沮授看破也不说破,此时优势看似在荀谌手中,他也不便现在就弄出龃龉来:“这是自然。”

    淳于琼夺得邺城守军的指挥权以后,虽说软禁了审配,但对审配施行的一系列措施却并未有何拨乱反正,反而为了筹措粮草,他更变本加厉的对审氏及其党羽家族进行压榨催逼。终于,邺城再一次发生动乱,在深夜中,被调至东门看守的审荣大开东门,发起反叛,此事跟当初冯礼起事一样,很快被淳于琼所探知。他似乎早知会有如此,于是故意设计,事情一发生,便立即派遣附近的张郃调兵平定。

    然而张郃早有反意,待他知道沮授等人心迹以后,始终静待时机,此时一旦获得调令,很快便与审荣合兵一处,反过头来砍杀其他不知所措的袁军。城外的张辽听到城内的动乱、接到张郃派来的信使,当即点起兵马欲整军入城,一旁的诸葛玄忙得拦住了他:“前日冯礼之败何其迅速,我军更是折损兵马数百。殷鉴不远,将军不妨静观其变,以免有诈。”

    法正却在一旁静静听了半晌,觉得城中动静比当日冯礼作乱时还要大,心下笃定,提出了与诸葛玄截然不同的建议:“此事不比寻常,将军宜亲率大军,星火急驰,一旦夺得城门,便再无反复之理!”

    张辽也知道事情将毕其功于一役,而且他也深有紧迫感,围城半年未果,皇帝虽未责备但已使他心怀愧疚,恨不得早些攻破邺城,解决皇帝后背之患才好。此外,樊稠经去年一败后,不知怎的很快又恢复了实力,看着邺城不好拿下,便投机取巧,接连攻打了魏郡除邺城以外的诸多县邑,前月更是领兵前往赵国征讨袁军余部去了。张辽知道机不可失,于是当机立断,亲率大军奋起攻城。

第五百七十七章 尽忠任事

    “配一代之烈士,袁氏之死臣。”————————【三国志·卷六】

    蒋奇知道自己不是张郃的对手,在得知城门变乱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去拦截张郃,而是组织起自己麾下兵马杀往城中试图营救袁尚。在他看来,荀谌与淳于琼排挤审配的行为已然是今夜兵变的预演,而淳于琼近日又住在袁尚府邸附近,为了确保袁尚安危,他才与淳于琼所部兵马打了个照面便下令砍杀。

    前院里的动乱吓怕了淳于琼,他忙不迭穿甲佩剑,大声疾呼着亲将的姓名,他只知道今夜是要张郃去平定审荣之乱,准备第二天夜里据此以通敌的罪名株连审配一族、拷掠军资。谁知道战端一起,张郃居然把兵锋调转过来对准自己,此时听闻四处尽是喊杀声,他心知抵抗无望,不愿白白送死,很识时务的叫人出去投降:“快出去告诉张辽,我愿降,我愿带他们捉袁尚!”

    这话正好让冲杀进来的蒋奇听到,他愈加认为淳于琼早怀歹心,于是在庭下怒喝道:“袁公待他不薄,逆贼胆敢如此。给我杀了他!”

    “喏!”一众亲兵齐声应道。

    屋宇中喊杀声立时不绝于耳,他加快脚步走出府邸,直往袁尚府中走去,迎面捉了几名亲信喝问道:“公子、沮监军何在?”

    “公子点齐了兵马,就在前面,沮监军不知去向!”亲兵急道。

    蒋奇心中感到奇怪,颍川士人似有不忠之举是沮授多日前就暗示让他留心的,今日乱起,以沮授之智不会做不出有效的应对,可为何迟迟不见他的后续手段呢?难不成真要放弃邺城,北走赵国?

    “一定是在郡狱,快去郡狱中寻!”蒋奇脑中灵光一现,连忙叫道:“保护好沮监军与审府君!再搜荀谌踪迹,就地格杀者赏万钱!”

    “还找什么找?现在出城才是要紧!”这时袁尚已带着数百名部曲灰头土脸的赶了过来,他看到蒋奇后心中稍安,又急着催促起行。

    蒋奇到底顾忌着袁尚的安危,一时也顾不上去抢救沮授与审配,光顾着带领两三千残部与袁尚且战且退,直欲往北门而去。随着身后喊杀声越来越近,城头上归顺反正之声更是此起彼伏,袁尚深知大势已去,不断的催促着坐下快马,恨不得自己下马狂奔才好。这时候身后有人追了过来,两手捧着一颗首级,大喊道:“叛贼淳于琼授首!”

    “沮监军等人呢?”蒋奇暂时在城门下停步,伸手接过那颗血迹斑斑的头颅。

    “派去的人没有回来,不知是否遇见变故。”那亲兵低声说道:“荀谌府上起了大火,其人也难觅得到。”

    袁尚在城门外一边恐惧的望向四周漆黑的夜色,一边回头怒催道:“还耽误什么?快走!”

    “嘿!”蒋奇好似明白了什么,将淳于琼的首级狠狠地往地上一掷,砰的一声宛如瓜破。接着他再不想其他,顾自带着残兵护送袁尚家小朝着沉沉夜色中逃去。

    半地下的牢狱外,安静的站着数十名身着劲装的部曲,他们人人刀剑出鞘,锋刃淌血,不远处还站着十数名蒋奇派来解救沮授、审配的队伍。牢狱深处,在原先关押荀谌的牢房中,审配正与沮授相对而坐。

    高高的窗户外间是被火光映得深蓝的夜色,审配久坐后叹息一声,道:“先是冯礼,再是淳于琼,此时又是蒋奇。若仅为一个邺城,你又何必如此!”

    “正南自诩智谋不凡,时至今日,安能看不破区区拙计?”城中断粮,沮授不知从何处搜罗出一壶酒,见审配不喝,便自斟自饮道。

    “我有几处不明。”审配神色平淡,开口问道:“你想独占反正之功,又置荀谌于何处?”

    “现在他应是在火中吧。”沮授漫不经心的说道,上一刻还是他的盟友现在转眼成了生死无忌的陌路人,他手把酒碗,碗里浑浊的酒水晃荡出波澜:“正南不会觉得奇怪么?朝廷早已寄望于我,邺城归附,有我一人足矣。可朝廷偏又遣派荀友若来,若是特来为我掩护遮挡,又不至于是荀氏族人亲来犯险。可偏是荀友若来了,此即是说,荀友若在别人眼里,是可活可不活。”

    沮授低头看着酒碗底沉淀的渣滓,吁了口气道:“荀友若生死皆在于我手,是生是死,就看我要站那一边而已。”

    “你与朝廷的底细竟有如此深了么?”审配凝视着对方,沉声道:“所以你是不选择与颍川荀氏站在一处了?这到底还是冀州人与颍川人之间的仇隙未解,仍要延续下去啊。”

    “你争我斗了这么多年,仇怨岂是一时能消解的?今后强弱势改,我是不肯依附颍川人的……不过,这畛域之别倒是小事。”沮授纠正说道:“让我下决心的,还是荀友若与我说的一番话,他畅言荆州、曹操等人归附皆有颍川之力,足可见颍川势大。今后朝中若还有关东之称,则必是以汝颍为首。”

    “这又如何?当年南阳邓氏、阴氏等族有襄赞大功,不亦是如此么?”审配奇怪的问道。

    “确实如此,可当今天子,并不想做光武皇帝啊。”沮授慢慢喝了一口酒,小心的滤着酒里的渣滓:“你忘了当年在壶关,袁公对我等说的一番话了么?”

    审配恍然记起,当初袁绍为了团结麾下文武,直言天子倒行逆施,抑豪强、亲寒庶,治法严酷,不循经义。虽有些夸大其词,但这里头就隐约透露了当今皇帝的政治倾向。联系起沮授的选择,审配不难明白,颍川人当下看似风光,其实早已履至渊上薄冰。对方在破城的最后关头借蒋奇之手杀掉淳于琼等人,不仅独占反正大功,更借此与颍川士人彻底撕裂,双方既然成为仇敌,那么敌人的敌人自然会适时伸出橄榄枝。

    “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势力孤单、无人扶助了。”审配佩服的叹了口气,伸手拿起沮授早已为他倒好、却没有动过的酒碗:“冀州虽广,但论名望、才智,无人能及你左右,你沮氏盛兴不远了。”

    沮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绢布,轻轻擦拭着嘴唇,并偷偷用舌尖将酒水中的渣滓吐在绢布上:“真有你说的这般轻易,荀氏就不会有忧谗之心了。”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一旦这么做,短期内固然得以起势,但从长远看,他迟早会成为争斗的焦点,他选的这条独木桥,不比荀氏要安稳多少。

    “所以你选中了张儁乂?”审配有些恍然,旋即叹了口气,悔恨道:“若不是淳于琼苦苦催逼,审荣又如何会为你算计驱使?”

    沮授笑了,放下酒碗说道:“你若要责怪,就该责怪你自己。早在你拿出家中储米供守军所需的时候,审荣便恨你入骨了,他那时就已有反意,只不过是捱到淳于仲简软禁你之后。”

    “什么?”审配惊怒道:“这个混账!”

    “你看你所坚持的一切,就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愿与你一起。”沮授神色复杂的站起身来,往狱门外走去,蓦然叹了口气:“这样的坚持还有意义么?你之前问我为何不愿替袁公死命,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一直都嫉恨你。”审配默默无言的看着沮授走出狱门外,正要与适才赶来的李孚会面,他冷不防说道。

    沮授的背影停住了。

    “冀州人杰众多,可凭什么是你与田元皓居其首?”审配霍然站起,他的面孔被高窗外的夜色笼罩,呈现异样的神色:“所以我谁也不服,我就要做给你们看,我审正南哪里不比你们要强?”

    “就是为了这个么?”沮授的笑声穿过长长的走道,他仍未转过身来,只淡淡的说了句:“真不愧是你啊。”

    说完他便走了,竟再也未与审配说一句话。审配站在原地,抬头透过高窗望向夜空,外间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了,他东方的天际也逐渐变得浅色。审配惨然一笑,突然一脚将桌案上的酒壶踢起,砰的撞碎在墙壁上——恰如他无谓的执着。

    就在两人狱中相见的时候,张辽已与张郃等叛兵合于一处,火速占领四门,进兵城中。沿途有不少袁将带兵来投,如尹楷、韩范等将,更是主动带引张辽前往袁尚府邸。一行人在城中扑了个空,张辽大恨,不顾夜色,命亲将点齐骑兵出城追击,誓要追到袁尚不可。

    而这一边,诸葛玄、法正二人与沮授简单谈过几句,法正等人称赞沮授举义来投,处事稳重多智,而沮授也赞许法正近日围攻邺城种种计策精妙。

    法正抬眼往下一望,忽然道:“荀君还没有寻到?”

    身旁有人回道:“昨夜大火,荀君倒在火场,至今人事不省。”

    “诶。”法正叹了口气,转脸看向沮授,惋惜道:“战事凶危,奈何多舛!”

    沮授见他一句话带过,心里也是松了口气。紧接着诸葛玄在一旁忽然道:“据闻审正南尚在狱中,不妨唤来一见,彼等魏郡名士,且看他降是不降。”

    诸葛玄是二千石郡守,法正是其晚辈,此时自无不可的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审配很快被传了上来,诸葛玄念他士人出身,让左右给他解开束缚,还施以座席酒食,后缓缓答道:“审君忠于袁氏,应是不得不为之。如今大势明朗,国家天命所归,万民拥戴,何不速降以报效?”

    审配既不大骂,也不求饶,但只冷笑不语。当他看到站在末尾的审荣时,猛然激动起来,冲过去怒斥道:“你这竖子,我审氏整肃忠悃之名,尽败于你手——!”

    一旁立即有人过来拉开审配,审荣脸色苍白,仿佛受到惊吓,半晌才缓过气来,对审配反驳道:“败坏我家的应该是你!我审氏百年经营,你说拿去就拿去,可真有把我放在眼里么?我才是承继家业的长孙!”

    审配死死瞪着对方,直将对方瞪得心虚不已,突然又啐了一口。

    诸葛玄皱了皱眉,他极看不惯这样毫无士人风度的场面,他曾想审配在冀州士人中素有威严,还想相劝一番。岂料竟是这样不斯文的场面,他自觉难堪的闭上了眼,挥手让人将审配带下去,那劝降的意头也随之消散了。

    天亮过后,张辽派去的前锋终于传来得胜的消息,他们领受军命后,径直绕城而过,在城北的一处长亭外追到了仓皇而逃的袁尚等人。袁尚当时舍不得家眷,在路上拖慢了进度,甫一被骑兵追赶上,更加惊慌失措。

    蒋奇率众拼死抵抗,可他带出成的两千余残兵经过一夜的逃亡早已所剩无几,此番连口气都没喘上就被骑兵截上,才一接阵便一哄而散。

    众骑得了嘱咐,知道事先招降。

    蒋奇惨然笑道:“我侍奉袁氏多年,为其效死就在今日,谈何再侍二主?”

    于是多说无益,蒋奇在最后看向南皮之后,便在乱军之中自刎了。

    他的拖延并未给袁尚争取太多时间,很快袁尚就被骑兵追上,从马背上拖下来生擒活捉,连同蒋奇的首级一起带回邺城。

    张辽得知此事,喜不自胜,高兴的对法正说道:“终不负陛下所托!倘若耽误大事,我当真要以死谢罪不可!”

    法正知道张辽的心病,他与徐晃都是皇帝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如今徐晃在淮南进展一日千里,率先取得成绩。而张辽却长期顿足于邺城城下,倘或早些攻破邺城,他完全可以进一步谋夺冀州,为皇帝做更多贡献。

    如今虽然拿下邺城,但时机已过,也只能让人遗憾。

    众人庆功之后,便着手赈济城中饥民,整编降卒,并遣派文吏星夜赶往清河行在,向皇帝通报此间大捷。

    他们相信,邺城这个背后之患一旦解除,皇帝就终于可以点齐兵马全力以赴进攻南皮了。到那时候,张辽还能继续有用武之地。很快,随着诏书的到来,魏郡这一行兵马的去向也渐有了着落。

    这着落既让人雀跃,也让人疑惑:除了将袁尚押送清河以外,张辽被拜为平北将军,即日收拾兵马赶赴幽州。

    “平北将军……”张辽奇怪的望向使者:“这不是刘公的军职么?”

第五百七十八章 姿貌绝伦

    “此身早是属君王,不被人僝僽。”————————【烛影摇红】

    甘陵国的王宫由于皇帝的长期驻跸被整理打扫的焕然一新,虽然没有添置、新建什么东西,但居处至少要比营帐里宽敞、舒适许多。皇帝正带着诸葛亮、士孙萌等一批秘书郎在某一处殿内翻阅着甘陵王室的藏书,对其中一些没见过的孤本、珍本,皇帝都会让人做好标记,准备带回长安。搜集天下藏书是皇帝亲政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不单是交代给了侍中崔烈编撰成集,更是身体力行,每至一处都会亲自搜索,哪怕有些书皇帝不喜欢看,他也会将其留着。

    由于皇帝对藏书这种事有着近乎于兴趣一般的痴迷,所以当他在带着秘书郎们畅游书海的时候,是极为认真、且无暇关注外界的。

    穆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看着皇帝捡起一本书直起身子时,主动将泡好的茶给皇帝递了过去。

    皇帝一手接过,另一只手的手腕一抖,将枯黄色的竹简翻了半面,长长的竹简摊在手臂上,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浅浅的抿了口茶,余光忽然瞥见穆顺很不体面的皱了皱鼻子,皇帝把着茶碗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禀陛下,奴婢不喜欢书简味。”穆顺老老实实的答道,一脸的无辜。

    皇帝明显不信,又问了:“那石渠阁你怎么就待得住?”

    两人数年来相处培养的默契立即帮了穆顺一把,他有时能在说话前摸清皇帝要问什么,自己该答什么,所以应变极快,笑着道:“石渠阁每日都有陛下与秘书郎官们研读经书,时时翻阅晾晒,书里的味道自然是不一样。不似这里,王室藏书几有百年,而韦编断绝,翻起来都是些灰尘。”

    “我看你就是想躲懒。”皇帝莞尔一笑,笑骂完,接着又想了一想,颔首道:“这些书简里积灰确实太重,你先拿几块长绢布来。”

    穆顺‘唯’了一声,知道皇帝默许他这一会不用在身边伺候了,于是爽快的走出去,亲自在库房里挑了几条织工十分细密、触感又不失丝滑的绢布。

    皇帝拿到绢布,伸手一摸,很快知道这是自己想要的,对穆顺体贴的心思难得赞许的点了点头。他着手将绢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在脑后系了活结,接着吩咐其余人有样学样,这么做虽然不甚雅观,但也不用担心吸入过度的灰尘了。

    穆顺看到皇帝满意的眼色,很自觉的退了出去。他刚退到廊下,腰杆便直了起来,身边便有一伙人持巾端茶的上来伺候:“去、去!”穆顺厌恶的将这伙人像苍蝇般的赶走,小声斥责道:“也不瞧自己是什么人物就敢往跟前凑!”

    这些人都是甘陵王室遗留的旧奴,由于王室嫡系皆死于祸乱,他们生计断绝,有些散落于各处、有些受贫苦而死、宫室寥落,只剩下一些对王室念有旧情的还会继续住在此处,等待哪一天朝廷记起了这里,另择旁支过来继承宗祧。按照局势的发展,像他们这些不事生产的仆役用不了几年就会死散殆尽,可皇帝的到来却改变了这一切。

    他们看到飞黄腾达的机会,一个个犹如老树焕发了生机,想趁着这个机会巴结到穆顺,或许用得好,被带到长安去,也有一份禄米吃。

    然而穆顺根本瞧不上这些年纪渐长的老仆,不但只指派些粗重的活计,就连靠近皇帝身边都百般拦截。他当下驱退了这些人,径自往一处偏室里走去,在穆顺身后,悄无声息的跟着一个年轻小宦。

    “贵人安置好了?”穆顺让他掩上房门,悄声问道。

    “这几日都在偏殿,奴婢已使人好生伺候起居。”那小宦站在原处恭顺的低下了头,细长的眼睛似乎有光一闪而过:“甄贵人携了几名婢女,许是贴身照料,奴婢想来也不妨事,就给留着了。”

    那年轻小宦名叫严峻,长得一副机灵的模样,祖辈都是甘陵国王室的奴仆,曾经犯事被受宫刑,成为甘陵王室少有的一名年轻宦官。在一众暮气沉沉的老宦之中,穆顺觉得严峻就是藏在砂砾中的金子,因为他并没有受制于宦者的身份自生自灭,而是勇于走出荒废的王宫,在民间四处游荡。他幸有一副过人的胆识和才貌,居然在冀北结下了不少人脉,去年他正好回王宫收拾行装,打算跨黄河去中原游历,没成想遇见皇帝驻跸,这才留了下来。

    但这并不是让穆顺刮目相看的缘故,让他第一次觉得此人不简单的时候,是严峻初次见面,便偷偷塞给了他一枚白玉带钩。据严峻所称,这枚龙首衣带钩是甘陵王的配饰,后来遗落在宫苑里侥幸被他拾到。穆顺自然不相信这种瞎话,但如今甘陵国绝,他将这枚带钩昧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王室的旧奴不是没有给穆顺送过东西,但他们大多都是从王宫的角落里搜寻来的遗物,有价值的东西早就被黄巾军搜刮走或是拿去售卖了,哪还会有贵重东西给他。

    而严峻却不一样,在送完带钩的第二天,他又拿出一枚金蝉,此后几天又是玉环、又是马蹄金,着实让穆顺的腰包丰厚了不少。穆顺隐隐吃惊于对方的财力,知道他来头不小,于是私下接纳,却道是为了甄氏做说客。熟知朝廷故事的穆顺知道这件事背后绝不单是甄氏一家,甄姬入宫,或许是整个河北豪强的共同意愿,为了让他们有安全感与归属感,皇帝势必会采取联姻、辟举的方式笼络人心。

    在这件事里,正如严峻所说的那样,皇帝年轻气盛,绝不会不好女色,今日穆顺不提甄氏女,难不成别人就不会向皇帝提及么?穆顺当时深以为然,也自觉有结好贵人的必要,于是授受钱财,三言两语便替人张罗好了此事。

    “连带几个婢女进来倒不是难事,多派人看顾着就是了,日后进了未央宫,这些人都是要撤换掉的。”穆顺不以为然的说着,忽然开口提醒道:“是了,甄氏女尚未定下名分,我已请了天子的示下,说是暂称其为‘甄姬’,具体名位,要回宫后再说。”

    ‘姬’是众妾的总称,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称号,皇帝让高门贵女称作‘姬’,可以想见他最初并未对这个女子抱有太多热忱。严峻目光中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任何一个见过甄姬的人,都没有不为其容貌所倾倒的。严峻对此很有信心,他对穆顺的提醒欣然接受,很快改口道:“唯唯,奴婢这就将‘甄姬’之称传下去,让旁人免于口误。”

    “是要这样。”穆顺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时间他也在想,皇帝这样冷淡的态度会不会达不到他所预期的那样?只是甄姬得宠与否已经与穆顺无关了,他仅是顺口问道:“对了,自来这里以后,她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严峻轻轻皱起了眉头,道:“就只是做些绣工,也不曾随意走动。”

    “真的?”穆顺正要出门,听到这里立时站住了。

    严峻一愣,下意识的道:“自然是真的。”

    “好啊、好啊。”穆顺有些欣喜,忍不住拿眼看向严峻,像是羡慕对方寻到了一件宝物似得:“喜欢绣工,或许会是她天大的幸事。”

    严峻不明所以,但也从穆顺的话里猜出这不是件坏事:“敢问穆公,这话是何意?”

    “你不明白。”穆顺得意之下,不免少了些顾忌,他一直跟随在皇帝左右,几乎没有时间关心甄姬入宫的动向,更为亲自过去看上一眼。此时如果真按严峻所言,甄姬才德容貌天下无双,那么就算是宫中那名以‘贤’闻名的贵人也得在容貌上稍逊一筹了。

    王宫占地广阔,偏殿中青石铺地,苍松夹道,眼前建筑多为重楼复殿,甚是庄严华丽。这处偏殿以杏花最是胜景,再暖些时候,数十株杏花盛开,沿着屋脊山墙远远望去,就如云蒸霞蔚一般。

    皇帝漫步在石板道上,一边看着杏树枝头早放花蕊的粉嫩,一边听着穆顺状若无意的建议皇帝寻个地方落脚,饮茶赏花,可为一乐。皇帝欣然同意,这块地方是他没来过的,于是他便让穆顺去找地方,穆顺接着顺理成章的想到这里正好靠近甄姬所住的地方。经穆顺提醒,皇帝这才想起接进来几日的甄姬,他近日因为刘虞在幽州战败的事搅得心情极差,一直无暇去亲近芳泽,此时无论是巧合、还是无意,他都该去看看了。

    得闻皇帝驾到,甄姬带着一众人等从偏殿里出来相迎,皇帝看见一名身子娇弱的女子身着淡青罗裙盈盈下拜,主动伸出手接住她的胳膊,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甄姬的脸上。世上所谓绝色的女子,皇帝并不是没见到过,无论是董皇后、还是伏寿身边的冯方女和邹氏,或是当年在石渠阁上听着琴声而寻觅到的惊鸿一瞥,都是难得的佳人。

    可相比于她们,甄姬的容貌更为出尘,一张微尖的鹅蛋脸,双眉细长柔顺,一双杏眼似含秋水、如琉璃般莹澈,就算穿着淡青色的罗裙,也掩不住她的容色。整个人看上去端庄温柔,只是神情略有些怯弱,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越看越觉得韵味悠长。仔细看去,她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彩,像是在衣袍之上又罩了件玉衣。

    “果然贵不可言。”皇帝想起了相者的话,觉得此言不虚。

    甄姬不易察觉的收去眼底的一抹惊讶,她只知当今皇帝年轻,但没想到兴复汉家江山的皇帝居然是一副少年模样,十六七岁的年纪,正介于成人与少年之间。而皇帝看她时目光温和,嘴角含笑,像是刻意收敛了锋芒,纯粹像个邻家少年。她淡淡的摇了摇头,试图甩去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似乎是看皇帝态度和善,甄姬眼底的怯弱一时小了几分:“相者之言何足道哉?向来只有相者游历高门豪富之家,以虚词应付欢心,借以牟利。而不见出入寒室,议论微贱长远的。”

    “你不信相术?”皇帝稳稳的捉着对方的手臂,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因‘相术’而得利的人,居然不信相术。

    “鬼神难测,妾不敢不信。”甄姬坦诚的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犹豫:“只是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宜……”

    “我知道了。”皇帝拍了拍她洁白无瑕的手:“你是在劝谏我。”说完,他忽然觉得这样很熟悉,可又有一个念头觉得那里不像。

    皇帝与甄姬一同步入偏殿,见到席榻上摆着一只鞋样,便随手拿了起来,发觉做工还算精致,垂眸一看,倒是与对方脚上穿的丝履有几分相似。皇帝眼中有道莫名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拿起还没有他手掌大的鞋样,轻声问道:“孩子的鞋?”

    “是给兄长的儿子缝的。”甄姬解释道:“寡嫂不会针线,妾在家里时就像将其做好,可是来得及,一时便耽误了……”

    皇帝忽然明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对方虽然比伏寿要美十倍,但她娴静温婉的气质、正直宽厚的品格、还有这一手织绣的功夫,都是那么的相肖,甚至比伏寿还要聪慧。

    “你今岁有多大了?”皇帝让甄姬坐在对面,两人保持着一段不甚暧昧的距离,即便对方的容貌虽是远观也让人心动,皇帝的语气仍保持着几分克制与冷静。

    甄姬不知道皇帝的态度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她不由垂下眼睑,细细答道:“今岁有十五了。”

    “你平日在家中,都是做什么?”听到对方的年龄,皇帝突然有些遗憾,但这遗憾转瞬被抛之脑后,他又接着问道。

    “以前都看书习字、闲时做些女工。”对方的问话实属平常,但甄姬仍从里面听出了些审问的意味,或许这是初次接触到君威难测,她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不甚从容。

    一番盘问下来,甄姬目光清澈,语气真诚,神色毫无躲闪之意,皇帝知道对方应该说的是实话。其所做的这一切兴许都只是个巧合,而不是背后有人指点、故意迎合他的喜好。

    皇帝这才勉强放下心来,虽然纳甄姬是出自于他的个人想法,以及收服河北士人之心的需要,但这并不代表着会容忍一个别有意图的人进入他的身边。

第五百七十九章 势危实安

    “齐桓先有匡周之功,后有来项之罪,君子计功补过。”————————【汉纪·元帝纪】

    “伏贵人也喜欢女工,与你的性子倒是几分相似。”皇帝直言不讳,将自己的衣袖展开给对方看,那细密的针脚流纹让甄姬留神了好一会:“等回长安后,你们之间可有的是话说。”

    甄姬眼波流转,认真的盯看了皇帝好一会,轻轻点了点头。虽然直觉让她冷静,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去想,能让皇帝将一件常服穿旧了都舍不得替换,这样的人他是有多放在心上?甄姬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直到遇见皇帝后,她就认定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可眼前这人似乎并没有将她视为最重要的,这让她不禁有些挫败。

    很快,甄姬又寻到了新的话题,两人从经义谈到诗赋、又从诗赋谈到书法,初次相见的两人难得有如此多的兴趣相投。甄姬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她从对方讶异而欣喜的神色中不难看出,那位伏贵人除了女工和性格,似乎在其他方面不能与皇帝产生共鸣。

    两人相谈甚欢,皇帝很久没有与一名女子说这么多话了,正在他谈兴正浓的时候,穆顺忽然硬着头皮跪在殿门外,不合时宜的禀告道:“陛下,有军情急报,荀君、贾公等人都已在正殿等候了。”

    皇帝眉头微皱,时下也不说什么,也没留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才来到正殿,荀攸、贾诩等人便齐齐迎了上来,皇帝见他们人来得齐全,面色愈加凝重,问道:“是幽州袁熙南下,还是袁绍率兵出南皮了?”

    “这是长安来的奏疏,还请陛下先行御览。”黄门侍郎来敏双手将一封奏疏奉上。

    皇帝扫视了眼来敏惴惴的神色,面无表情的接过奏疏,这是骠骑将军皇甫嵩远在关中呈报的奏疏。内容简短,却字句骇人,皇甫嵩先是说明了情况,自己在韩遂叛乱以后,接到诏令,领兵马近两万入陈仓,与张济、徐荣等将一齐御敌。本来进展还算顺利,贼寇不仅未能扰乱关中,更没能夺下冀城。

    可是过了一个冬天以后,平狄将军马腾突然在韩遂的诱惑下反戈一击,皇甫嵩失于防范,只得率本部兵马后撤至郿县,但陈仓易手,无疑给韩遂打开了一条绕开冀城,直达关中的通道。韩遂当即与马腾东西呼应,纠集汉羌兵马数万直入关中,如入无人之境。此时三辅震动,雍凉震动,就连王斌也是得闻消息后当场惊厥,醒来后当即传书沿驿道禀告皇帝、又欲亲自率领兵马守御长安。

    皇帝面色铁青,修长有力的手指狠狠捏着单薄的奏疏,半晌,他才掷地有声的吐出半句话:“他还真的敢……”

    “关中忧急,陛下宜急命皇甫公整顿兵马,联结张济、徐荣、盖顺等部军旅,一同进剿,绝不可使其过郿县一步。”黄门侍郎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如今丈人危难,他于公于私都该出言为其回护一二:“马腾虽叛,但好在关中兵马未损,实力尚在,稍有小挫,局势仍有收拾的余地。”

    “皇甫嵩坏我朝廷大事,当严惩!”另一边,黄门侍郎种辑义正言辞的表明了观点,接着又道:“只是关中诸将,论行兵布阵、威望卓著、能服众将者,唯皇甫嵩一人而已。如今大军远在河北,千里难济,与其换将置帅,莫不如使其戴罪再战,以激其奋。”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那一方、或是出于什么目的,举动都是在尽力想办法挽回损失。皇帝看到这里,感慨于彼等的同仇敌忾,心里头的恼恨也不由少了许多。他知道这些人依然支持战败的皇甫嵩,原因左不过就那几个,一是除开皇甫嵩,关中的确没有合适的替代人选,而关东的兵马一时又难以解决燃眉之急;二是若不力保皇甫嵩,那么才消停下去的董承又会站出来——如果不出意外,董承弹劾皇甫嵩并为自己请命的奏疏已经跟着送到皇帝案头了。

    他们对皇甫嵩力挺的态度,正好与前些日子,看待同样战败的刘虞的沉默态度相反。

    “刘公不知兵事,虽在幽州被晚辈欺负,但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倒也难为他了。”皇帝将奏疏犹如千斤石一样缓缓放下,他吁了口气,面色并不算有多凝重焦急:“只是与其相比皇甫嵩军中宿将,成名已久,居然也会损兵折将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陛下……”

    “陛下……”麾下众人纷纷开口,尽是都在劝皇帝让皇甫嵩戴罪立功,不要轻易临阵易帅。

    皇帝最终也叹息道:“皇甫嵩不得不罚,但念在时下为用人之际,彼为朝廷出力建功甚巨,特许戴罪立功,仅削减封户食邑,以儆效尤。只劝他能知耻近乎勇,奋威破敌,莫要在老了又失了晚节。”

    射援大松了口气,感激的跪伏拜谢,道:“陛下睿鉴!”

    “如今虽不改前命,仍托付皇甫嵩督关中军事,然此战关系紧要,我大军远在河北,却不得作壁上观,无动于衷。”皇帝移步走至席榻上坐下,垂眸看向射援:“此番由你回关中传诏,将我的意思一字不漏的传达下去,激励彼等奋命……暂时先下去吧。”

    说到这里,皇帝摆手让众人都退了下去,根据惯例留下了荀攸、贾诩两个心腹,这一次由于要讨论的是极机密的事务,就连往日被获准旁听的诸葛亮都没被留下。

    “廉颇老矣,兴许是与身边年轻人待久了,行事竟有几分年轻时的胆魄。想请君入瓮,一举解决羌患,这样的手笔,若是旁人我或许不信,但他却不一样。”事已至此,皇帝再如何担忧也只能放在心底,毕竟这样剑走偏锋的法子当初他不是没有与贾诩设想过,只是没有料到皇甫嵩真的敢这么做:“他可是皇甫嵩啊。”

    既然皇甫嵩与他上封事密陈了此事原委,又做出一系列周密的安排,皇帝现在也不得不对他支持到底。

    “皇甫嵩速成速战之心不可有,但彼等好歹未曾迷乱心智。据军报所称,无论是去岁冬天在陈仓按兵应敌,还是如今马腾‘作乱’,全军安然退师郿县,皆有章法可循,思虑完备。可见他心中已有计较,虽想永绝羌患,但并未浪战。”贾诩轻声说道,他其实也算是这项军事冒险的背后策划人之一。

    在外人看来,只当是皇甫嵩轻信小人,致使马腾反复生变,败坏大事;在皇甫嵩等人看来,这项军事冒险是他们一力为之,后果和责任也由他们承担;可是在时下几个君臣之间,贾诩对雍凉局势的布置也是出力不小。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贾诩建议皇帝对徐荣、盖顺等人的部属,对韩遂形成隐形的钳制与优势,皇甫嵩未必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兵行险着,付出让马腾诈降的代价诱敌深入。

    然而贾诩在这时又提出了异议,并未有将全部的希望放在皇甫嵩一人身上:“皇甫嵩所部兵马仅剩万余,倘有不慎,徐荣、张济等军尾追来迟,动摇三辅根基,则莫能赎其罪!如今并州空虚,仅凭段煨一人,恐难慑服鲜卑、乌桓等族,宜速调兵将,一则镇守并州,护住三辅北侧、再则可随时支应皇甫嵩,不使其用兵艰难。”

    荀攸沉吟片刻,说道:“张辽、樊稠二将距并州最近,可使彼等就近入壶关,回师并州。”

    皇帝摇了摇头,否定道:“张辽既已授受诏令,择日北上幽州,不得再调。至于樊稠……近来我耳边传了不少的话,都是关乎他的,此人不得轻离。”

    张辽、樊稠不行,那就只有刘虞的威望足够守御并州,这样也能让他效仿皇甫嵩的例子将功抵罪,从幽州战败的阴影里走出来。只是刘虞自从兵败以后,立即被皇帝剥夺了兵权,虽然没有处罚,但短期内已经不会受到重用了。

    现在的刘虞,正在离河间不远的博陵,按照皇帝诏书中的指示,持节、行大司马事,奉策书玺绶率领一众当地豪强士人前往孝灵皇帝潜邸的解渎亭,以最高规格的太牢之礼,祭祀皇帝的曾祖父、孝元皇刘淑以及祖父、孝仁皇刘苌的陵庙。在这之后,他又将视情况赶往河间,祭祀孝穆皇、也就是河间孝王刘开。

    这些都是孝灵皇帝登基以后被追尊的父、祖,是一套从孝章皇帝延续至今的完整帝系,代表着皇帝身份的合法性与正统性。他大张旗鼓的让刘虞祭祀这一脉帝系,一方面是为了给刘虞明升暗降、找点事做,另一方面是刻意忽视掉同为河间王室出身的孝桓皇帝那一支的帝系,从而突出自己这边的地位。

    故此,皇帝对此事尤为重视,各项礼节都要完备,何况这几个陵庙年久失修,神道寝园狐兔处处掘窟,还得耗费人力去翻修,这么多事情零零碎碎的算起来,至少要三四个月后才能办完。等到那个时候,不但是雍凉的战事,就连南皮都要告破了。

    皇帝沉思一会,很快想到解决的方法,这方法像是早已存在于他的脑中,只是说出来时,语气还带点不确定:“青州战事已毕,不如就让曹操去吧。”

    荀攸有些讶异,但他知道曹操在兖州等地深耕已久,迟早是会被皇帝调离的,所以也并不为奇。只是曹操一个外将赶去雍凉救急,张济这些本地将领是否会领情,还有待磨合;能获取多大的战功,也是尚未可知。

    他下意识的否定道:“镇东将军久战关东,不识西北地理人情,贸然赴援,能否当即熟悉军务、调度用兵?此为不便之一。再者,其现在青州,若调至并州,需横越河北,其间山地艰险偏远,正是缓不应急……何况其人所携兵马过少,则无用;过多,则彼等大军途径内地……又不得不防。”

    荀攸从几个方面分析曹操不适合调去西北的原因,并不仅是为了回护曹操,其中不乏也有真心实意站在皇帝的立场上着想。皇帝轻轻颔首,对此深以为然,可他心里仅仅是想要调离曹操,而不是真盼着曹操能在雍凉起到什么作用。

    “雍凉战事,远非一朝一夕即可克成大功,羌患平息过后,还有西域、朔方。”皇帝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几封奏疏,翻开来看,正好是王斌请罪的奏疏、再翻一本,却又是董承毛遂自荐,想代替皇甫嵩领兵平乱的奏疏。他想到围在自己身边的外戚尽皆良莠不齐,日后改革尚缺一个中坚力量,此时试探曹操,如何不是要看曹操能否做出正确的决断?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那几份奏疏放下:“天下之大,不能局限于一处。如今河北兵马云集,袁熙指日可灭,袁绍退守渤海一隅顽抗。曹操只需留下于禁、李典等将兵守平原,助南北军合力进讨,难道还打不下一个南皮城?”

    他看了一眼为此事犹豫不已的荀攸,忽然想起在邺城遇难、身受重伤的荀谌,不由得松口道:“荀君所虑不是没有道理,且让曹操自己取舍吧,他是知兵之人,我等他的谈兵之策。”

    说是参考曹操的看法,但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曹操又能有什么看法?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去蹚雍凉这趟浑水,安安分分的为皇帝打前阵,攻打南皮,克复河北,然后立下大功。可是他打赢青徐战场、俘获袁谭在前,又接着来河北分一杯羹,别说风头过大,就说是南北军也不会坐视他分走最后的大功。

    跟这个比起来,曹操远赴雍凉与张济这些凉州将领争功也不算什么了。于是曹操很果断的亲笔写就一封奏疏,自陈平生之志是“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表示自己身为汉臣,理应听从朝廷一切调遣,天子但凡有令,自当无所不从,本不应特意下诏劳问意见。

    皇帝收到他这一封《自明本志疏》,很是高兴,同时也明白了曹操在奏疏中暗藏的意思,当即诏拜曹操为征西将军、封成乡侯、督并州军事,率曹氏、夏侯氏等宗族子弟西入并州。

第五百八十章 如鸟之集

    “怎能重构,人心瓦解忘恩旧。”————————【桃花扇·和战】

    青州,平原国。

    新任征西将军曹操眼下正在府中煮酒炙肉,两旁各自坐着主簿王必、从事中郎魏种、以及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一行人。其中王必原是兖州从事,是曹操在兖州的故吏、魏种是曹操在兖州任上亲自举荐的孝廉。如今他远赴并州,卸任兖州官职以后,本不该继续留着王必与魏种二人。幸而皇帝特许他开府,自署府僚,这才选任了他二人正式入幕,准备一同西行。

    曹操性情豪放,在酒食齐备后便斥退仆役,亲自拿起铁钎炙烤肉食。只见他熟练的翻动着炙肉,看着肉上的滚油发出滋滋的声音,细嗅一口肉香,开口道:“听说雍凉百姓疏狂,饮食于中原大有不同,我早年间便想亲赴一见,奈何彼处不甚太平,而当时本初又嫌……”他语气顿了一顿,又神色如常的继续说道:“胡饼、羌煮、貊炙皆出于西北羌胡,待吾等去了并州,当佐酒啖食不可!”

    “主公这几日常说起西域的蒲桃酒,人情风物,面面道来,竟像是去过了似得。”王必好笑的看着曹操用铁钎给人分发炙烤好的狗肉,赶紧拱手揖让。

    “征西将军确是我年轻时的夙愿,封狼居胥,哪个男儿在热血时不心向往之?”曹操眨了眨眼,持钎的肘臂撑在大腿上,他身体保持着倾斜的姿势,目光悠悠,似乎因着这场阴冷的大雨、或是这个话题,让他想起了不少往事,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接着,他很快回过神来,对王必等人笑笑:“虽是如此,但若非是破例许我开府,此趟雍凉之行,我是如何也要犹豫再三的。”

    说完,曹操便与郭嘉相视一笑,彼此尽然明白。

    王必虽然不懂,但他却耐得住性子、保得住秘密,曹操不说,他也不会擅自打听。所以虽然才智不算远超常人,但就这一份谨慎讷言、又忠心耿耿的性情,就足以让曹操头一个征辟他做主簿了。

    魏种一头雾水,不懂就问:“这是何故?”

    就连王必都知道这是个不方便问的问题,魏种却还要追问到底,果然,曹操对此三缄其口,这才将魏种的好奇给压下了。

    曹操与郭嘉两人心知肚明,皇帝不是一味的对他进行打击、削弱,而是给足了发展的空间。这样的做法就像是打铁,非得淬炼、舍弃掉一些不必要的杂质,才能成为趁手的工具。曹操原本就是一个在兖徐地界拥有较大影响力、极具独立性的军阀,他虽然归顺朝廷,但麾下的将领、兵马,在兖州提拔过的人士,都与曹操连成一派,这样的势力勾结并不利于他以后的发展。

    所以曹操需要及时削减掉不必要的、容易惹来猜嫌的势力,留下最有用的核心,以后才有机会重新组建自己的班底。这就是欲扬先抑的路径,皇帝对曹操的举措恰好与之不谋而合,可见皇帝对曹操并不存在着用一次就丢弃的打算,而是另有他用。如果真要将曹操的势力分化瓦解、全部打散,仅是远调即可,又何必另外给个‘开府’自辟僚属的职权呢?

    就是从‘开府’这一层有了更深领悟的曹操,所以才对未来越发自信。

    “只可惜这一回寻不到由头带奉孝同行了。”曹操把酒喝了一口,颇为遗憾的说道。

    郭嘉还是挂着前将军军师祭酒的职事,名义上仍是朱儁的僚属,跟随曹操一路从徐州来到青州,尚可以解释说朱儁的安排,但要与他一同去并州,那就说不过去了。郭嘉嘴里嚼着炙肉,还没咽下就又喝了口酒,含糊的说道:“明公若是想,也不是不行,只消一句话,我大可向朱公请辞,然后再投府中。”

    他的语气很是随便,似乎是在玩笑,但曹操明白对方是很认真的在与他探讨此事的可行性,他连忙道:“罢、罢!前将军素来看重你,以他的脾性,为了此事还不得提刀来寻我?”他故作后怕的笑了笑,又接着叹了口气,说:“而且你这身子也不好,并州苦寒,不是你能去的地方,还是留在此处休养吧。”

    曹操想起戏志才也是如郭嘉这般,空有一身聪明才智却身体孱弱,智未尽而寿夭,诚可叹息。

    郭嘉面色不变的打了个嗝,将一口酒咽下,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咀嚼起炙肉来。

    曹操不想因此得罪朱儁,闹出麻烦,郭嘉何尝不懂得?只是在这个时候了,就不能再一味地谨慎小心了,郭嘉眯起眼睛,道:“刘备已经到甘陵朝见陛下了……关羽是昨日请诏命走的么?”

    “难得遇见这样勇义俱全的人呐。可惜一心只想着刘玄德,连职守都不放心上,也不知这什么时候会害死人。”曹操略叹了口气,甚为惋惜的说道:“他还会回平原的,关云长只看到国家要分我的势,却看不到下一个就是刘玄德。”

    “刘玄德因是宗室之故,又有仁名,很得陛下看重。”王必时刻关心局势,不由问道:“如今刘伯安失势,陛下看重宗室,其会不会借此……”

    “这等好事,还轮不到他。”郭嘉用手背擦了下油嘴,放下酒爵,似若无意的说道:“若论贤宗室,荆州牧刘表,有八顾之名,在党人之中也甚有声望。宗正刘松,前太尉刘公之子,父子门生故吏无数,虽默而不显,但仍不可小觑。此外还有太原太守、阳都侯刘邈,陇西太守刘繇、汝南太守刘艾……朝廷内的贤宗室数之不尽,哪里排的上一个刘备?就连淮南刘晔的身份,都比他旁支末流的中山靖王之后要贵重。除非……”

    郭嘉卖了个关子,笑着看向曹操:“刘备与别人不一样。”

    曹操眼睛眯了一眯,似乎有一道危险的神色在他眼底倏忽而过,他很快说道:“他得来如今这一切实属不易,岂敢舍得把这些都丢开?纵是如此,当初那一伙先去长安的人可不会同意。”

    “世间谁还能有明公这样的气魄,敢拿敢放,取舍从容?”郭嘉难得奉承了曹操一次。

    曹操也举起酒爵,道:“是我有幸能得到奉孝。”

    “主公。”典韦在外间抱拳说道:“曹将军等人来了。”

    “哼。”曹操冷笑一声,语气像是有些气恼:“到底是管不住了。”

    郭嘉这时已笑着拿起一壶酒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绕到后面去了,似乎不想跟着掺和这件事。

    “让他们进来吧。”曹操看着王必、魏种纷纷告辞,又对典韦说道:“再使人拿几盘肉、端几个炉子来。”

    曹操放弃了留下参与大战的机会,看似是为此换来了征西将军与乡侯的官爵,但在曹洪、曹仁等一干亲族的眼里,这完全是朝廷对曹操克平青徐、扫灭袁谭的酬功!而不是放弃这一方天地,远去西北的补偿。

    对于曹操不加推辞便欣然接受的态度,不单是曹氏、夏侯氏等宗族子弟,就连乐进这样忠心的外姓将领都颇有微词。他们趁着这日大雨倾盆,军中无事、行动不便的功夫,一齐联袂赶来了曹操的临时住处。不是要逼曹操收回成命——曹操领兵有威严,这是众将绝不敢轻易冒犯的事,他们只是想问个缘由,好让自己心安。

    未过多时,在门外聚集的诸将便簇拥着走了进来,曹操见他们人来的齐全,面色渐沉,目光如刀锋般在众人面孔上一一扫过。忽然,他目光一滞,扬眉问道:“于文则呢?”

    “孟德快别提此人了。”曹洪一脸嫌恶,在魏种让出的席榻上坐下道:“我等想寻孟德一同集议,共释心怀,此人却不领情,非要巡视军营,说什么也不肯来……这么大的雨天,还巡什么营,我看此人心地不善。”

    “你懂什么。”曹操不屑的用铁钎拨弄着炙肉,又拿它像短剑一样指了指曹洪:“这才是为将者的榜样,如若都像尔等这般以为雨天就可擅自出行,则我军危矣!”

    曹洪不仅有些羞赧的低下了头,他是曹操的至亲族人,此时性情持重的曹仁远在徐州,军中由他一领头,又有一顶‘忠义’的帽子压下来,便是李典这些人都不得不跟着过来。然而曹操很不喜欢这样失于掌控的感觉,他面色深沉,从容的割着炙肉吃,看也不看众将。

    终于,乐进按捺不住,出声问道:“敢问曹公,此番率军西去,曹公准备带哪些人?”

    “就只带子廉、妙才、公刘、还有恶来这几个,左右不过万余人。”曹操自顾自的烤着肉,眼皮也不抬的说道:“过些日子诏书下达,元让也会卸下东郡太守的职事,在清河与我相会后,一同赶赴并州。”

    “那我等呢?”乐进听到曹操除了史涣、典韦两个贴身护卫以外,只带曹氏、夏侯氏亲族部曲离开,顿时不乐意了:“我等又该如何?曹公难道就这样将我等丢在平原不管不顾了么?”

    见他说的激动,夏侯渊连忙插话道:“乐文谦是担心孟德率军一走,袁绍会见平原无主事之人,趁机南下,再入青州。这样不仅局势翻覆,朝廷三面围堵之策也付之东流,我军奋战岁余,落此结果,岂不可惜?”

    曹操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深深的看了乐进一眼,道:“太史慈已被拜为奉义中郎将,我走之后,你、曼成、文则还有臧霸等将,都要留下听其号令。此后兴许会另有监军使者来,朝廷之命,尔等切不可违。”

    难怪于禁不肯来,乐进心中憎恶,他只道是于禁看出曹操的军队将被朝廷肢解,于是早想好了改换门庭。想当初他与于禁都是最早一批投于曹操麾下的将领,多年来随从曹操四处征战,早已结下深厚情谊。乐进视曹操为主,所以他不能接受于禁‘背主’的行为,此时若不是有所顾忌,他恨不得立时出去杀了于禁。

    “太史慈打仗是好,但论及用兵,我不服他!”乐进大为不满,粗着气说道。

    曹操似乎很无奈的看了乐进一眼,他忽然站了起来,绕过桌案径直走到乐进跟前,将铁钎上夹着的一块炙肉放在对方的漆盘里。他紧紧盯视着眼前这位由他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目光凝重宛若实质:“那你要如何?关西已有皇甫公,我去了也只是做个帮手,到底不如留在此间博取功勋……”

    “实在不行,我解散兵马,再给曹公做帐下吏!”乐进负气般说道,他当年就是从曹操的帐下吏开始做起,此时大不了重头再来。

    “丢人!”曹操笑骂道:“真是活回去了!”

    虽是责备,曹操心里仍是感动不已,但他并不想鼓励、或是赞许对方这样做,因为这么做会让他与皇帝的打算背道而驰。可是曹操到底是舍不得将乐进留在这里,如果不出意料,留在这里的外姓将领群龙无首,很快会在战后分散四方、被不同的将领统属。

    曹操在返身走回属于自己的席榻的时候想了很久,最后,他放眼环顾了四周,无论是宗族子弟还是外姓将校,他都将这些熟悉的面孔看了个遍:“你们呢?都是怎么想的?”

    刘岱、路招、冯楷、臧霸等将皆沉默不语,眼前攻灭袁氏的大功几乎唾手可得,谁还会在乎远在西陲的羌患?况且他们之中的一些旧将回忆起这些年来,曹操虽然治军公正,但很多时候遇到好事都首先想到自家亲族,就像曹洪,打仗不如于禁,可官爵却比于禁要高。

    若说曹操对麾下诸将都是一体看待,毫无私心,这是谁也不信的。如果真像乐进那样随军西去,即便有战功,那也是优先考虑曹氏、夏侯氏将领的,毕竟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才是曹操的立身之本。

    “曹公待末将不薄,此番诏令西行,末将敢不肯牵辔先导?只是大局当前,平原不容有失,我等稍有离去,此间防守虚弱,为人所乘,岂非我等之罪?”臧霸此时算是明白于禁为什么不来了,除了他严谨的性情使然以外,于禁自己恐怕也明白来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外姓将校们一言一语的附和起来,他们起初是带着不解,被曹洪、乐进裹挟而来,如今却是不想再弄清疑问,只是将他提前当做是一次送行。

    曹操明白他们的心意了,这是他最无奈的地方,同时也是他最难以端平的一碗水。

    虽然早已想过会有现在,他还是忍不住的心情落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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