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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零六章丨三军听命

    “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礼崇,则智士至;禄重,则义士轻死。”【三略上略】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恩威并施,众人终于接受了裁军的诏命。

    为了表示朝廷一视同仁的理念,皇帝先是命赵谦公布了北军、羽林等部的整编方案。

    北军在长安守城一战中损失最多,一万北军只剩下八千多人,尤其是骑兵损失最为惨重。对此皇帝将北军重新调整,恢复了中垒营的编制,由北军中候王斌直接统领,每营定额为两千五百人。

    再从荀攸、皇甫郦在冯翊说来助战的羌胡义从、以及从归降的叛军之中,主要是胡轸、杨定等部择选出精锐忠诚之卒加入北军,不仅弥补了北军的损失,还使北军增加到了一万五千人的规模。

    而总数六千人的羽林、虎贲在此战中损失了一千余人,皇帝有意将羽林、虎贲的士兵数量跟北军对等,特意从叛军之中择选出七千原雒阳禁军出身的士兵补充进羽林、虎贲,两者共凑足一万二千之数。

    赵谦的四千叟兵被其主动交了出来,作为对弘农杨氏的示好,被拨入护羌校尉杨儒麾下。加上杨儒在县等地招募的三千新兵,经过裁汰整编后,兵员调整为五千人,驻守右扶风陈仓县。

    建义中郎将段煨手下万余人直接裁撤近半,仅留下五千兵马,驻守华阴。

    经过这么一轮裁撤,朝廷手中只有北军、羽林、虎贲等三支实力强大的军队,再加上卫尉手下的三千兵卫,建义中郎将段煨,护羌校尉杨儒等手下兵马,共计四万人,其中留守长安的只有三万人。

    朝廷手下兵马强干,将士一心,又主动裁撤了近两成的军队,董承等人自然不能没有表示。

    十万叛军中,除了作战造成的损耗,还包括三万多李等人沿路裹挟的无辜百姓,至于剩下的六七万人里,在裁撤了老弱伤病,并择选出部分当年雒阳的禁军精锐补充到北军等处后,还剩下五万人。

    这五万人里,董承、樊稠、王方等人抱成一团,拥兵四万,其中有两万是董卓当年征讨羌胡的原班人马、嫡系部队。

    董承手下有四万兵马,比驻守长安的皇帝手下兵马还要多出一万,为了在朝廷、在京畿附近的军队中有更大的主动权和优势,张济所统率的那剩下的一万人,就成了关系双方实力对比的重要因素。

    皇帝出于自己的考虑,也有意增强董承在朝中的影响力,别看皇帝如今在朝堂之上几乎能一言左右局势,可若是在关乎众人利害的事情上,比如皇帝意图开展科举、改革官制、盐铁专卖等一系列针对约束世家豪族的政策,一旦公布出去,必然会获得所有人的反对。

    虽不至于众叛亲离,但足以让皇帝成为孤家寡人。

    对此,就必须要有一个‘王莽’似的人物,替皇帝勇敢担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改革重任。

    朝中自大将军何进、常侍张让等人所各自代表的外戚、宦官势力灭亡后,便开始出现了以士人当朝,彻底杜绝外戚、宦官干政的主流舆论。董承武人出身,不为士族所看重,皇帝越是有意突出他的外戚身份,越是提拔他,那些士族大臣便会越是敌视他。

    只需如同皇帝刻意挑唆王允与马日等人的关系那般,挑唆董承与朝中士大夫的关系,为了实现个人的野心,董承势必会按皇帝给出的计划走。

    所以董承在皇帝眼中,就是那个改革破局的‘王莽’似的人物,不仅能帮他抵挡几乎所有的攻讦与暗算,更能代替他向士族下黑手,好让皇帝看上去显得超然世外,从而拥有更大的腾挪转移的空间。

    任何一个王朝中的改革行动,无不是皇帝暗中允准,然后由某大臣亲自主持。若是改革顺利,则国家富强,皇帝与大臣共享盛名。若是改革不顺,触犯利益,那自然是大臣背锅,而绝无让皇帝背锅的道理。

    较出名的人物中,范仲淹是如此、王安石也是如此、张居正更是如此。

    这是皇帝一开始就有的打算,除了王斌隐隐有所察觉以外,谁都不知道皇帝优待董承的背地里包藏的祸心。

    面对董承对张济屯驻长安的排斥,皇帝假意不允,最后还是装作不情愿似得的做出让步,命张济屯驻安定郡,与护羌校尉杨儒防备羌胡。

    对于这个决定,贾诩没有表示什么异议,以他对皇帝城府的了解,在完全可以留下张济以掣肘董承的情况下,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无非是有别的理由,需要董承在长安附近的军权上压过朝廷罢了。

    贾诩有心置身事外,在未有看清局势以及皇帝的打算之前,出于谨慎,他一时还不愿牵涉其中。

    经过这么一轮的清洗裁撤,共有六万多人退出军队,这六万多人要在这些天内由指派的典农中郎将、以及典农校尉们带到关中各地开展军屯,为朝廷提供粮草军需。

    自此之后,除了尚未来朝的马腾、韩遂等凉州叛军以外,三辅之地再无可以颠覆朝廷的隐患。皇帝手绾大权,名义上听从他的军队共有九万人,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放心去实行以前他想做却又做不得的事情了。

    草草搭建的校台之上,皇帝与司徒赵谦、车骑将军皇甫嵩、新晋卫将军董承等人分次站定,共同检阅大汉朝廷的北军与羽林、虎贲。

    只见一队队衣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军队在北军各营校尉的带领下,呈方队列阵,缓缓进入临时清理组建的校场。

    这是皇帝近两个月以来,从募兵到练兵,从粮饷到军械,几乎是一手创建的北军五营。他们有的是来自关中各郡善弓马射箭的良家子弟,有的是扶风、冯翊等郡应募而来的羌胡、匈奴义从,也有的则是从雒阳随朝廷迁来的移民青壮。

    他们有的久习弓马,只需稍加训练便可成军;有的身强体壮,来自底层,因为饭食之恩而效忠于皇帝。

    论单兵作战,北军或许还不如董承等人手下身经百战的队伍,但若是论及军心士气,却犹有过之。

    在北军之后,则是数千骑策马而来的羽林骑兵,他们本就是徐荣手下曾统带的雒阳西园军精锐,无论是精锐程度还是士气都远在各军之上。

    有皇甫嵩这等威望巨大的宿将在,又有一支精神抖擞、甲坚剑利的强军,再加上贾诩等人的全力支持,整整十万新附的叛军之中,饶是还有心存侥幸、不屑之人,此时也都暂时息了反复之心。

    年轻的皇帝站在高台之上,身穿华贵合体的武弁服,腰间悬佩宝剑。虽然样貌年轻稚嫩,但他巍然站立在前,在十几万人的瞩目下面不改色,在身后众将与仪仗郎卫的烘托下,无形之间,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蔓延开去。

    这便是皇帝,大汉的皇帝!

    “诏曰!”皇甫郦与其余常侍谒者在高台上扯着嗓子叫喊道。

    皇帝的口谕通过这些人传到底下的将校耳中,又分批次逐个通传了下去,晓谕三军。

    “逆贼已诛,念朝廷有好生之德,不予株连,余者一概赦免,既往不咎。尔等皆我大汉将士,本该一视同仁,今后无分凉并,无分内外,望众位竭尽忠能,开疆扩土,捍卫朝廷!”

    许多士兵当日在城下尚未窥见完全,如今虽仍是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但无疑比当日离他们近了许多。

    更何况台下众多士兵心中都以为自己有反叛之罪,侥幸得赦倒还罢了,偏偏皇帝还丝毫不嫌他们曾是戴罪之身,亲自前来看望,这让更是许多人激奋莫名,感动不已,虽不至于死心塌地,但对国家的忠诚度无疑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他们既有蒙获赦免的庆幸,又有对皇帝不嫌他们曾犯下罪行的感激,当此之时,无不奋臂呼喊。

    “万岁!”

    “万岁!”

    众人的欢呼直冲云霄,本来当兵吃饭,在他们看来,董卓也好,李也罢,只要谁能带他们安然无忧的活下去,他们便不介意以谁为主。

    既然董卓、李这些人都死了,自家性命又能得以保全,那么奉谁的命不都可以么?

    如今这支军队在董卓专权之后,再度回到朝廷的手中,而朝廷也成了这支军队新的主心骨,有皇帝一视同仁的言语在前,又有皇帝亲临赦免,表示既往不咎的行为在后。哪怕是李复生,看到这个场面也会明白,这支军队几乎是再也不会有何反叛之心了。

    炫耀了一番朝廷武力以后,在众将的支持下,裁军的诏令有条不紊的实施了下去。裁撤之后既有田地可分,又有一笔抚恤可拿,朝廷待他们可谓是仁至义尽,是故轮到被裁的时候都毫无怨言,皆心甘情愿的接受。

    这件事情由皇甫嵩与董承、贾诩等人负责,一直从六月初忙到六月中旬,在城外屯驻的十几万军队才逐渐被调走、散去。

第一零七章丨灞桥折柳

    “征徒出灞,回首伤如何。故人**散,满目山川多。”【请告东归发灞桥却寄诸僚友】

    汉初平三年六月初一。

    长安城,灞桥。

    长路尽头,一行车队缓缓驶来,停在枳道亭边。枳道亭再往东边一点就是灞桥,过了灞桥,就算是彻底远离长安了。

    灞桥在长安东,始建于秦穆公霸西戎,将滋水改成灞水,并横跨灞水作桥,是为灞桥。在汉时屡经修缮,时人送客,常至此桥而止,折柳赠别之风,也自汉时而起。

    王允喝止了车马,往日高大的身躯,在经过政治倾轧之后变得佝偻瘦小,在儿子王盖的搀扶下,他巍巍颤颤的下了车。

    不禁回头张望长安城,高大的城楼阙宇在地平线上隐隐可见,遥想当年与众公卿入长安,心里盛装着全是大汉天下,夙夜图谋,只为诛董之后还复太平。

    他与皇帝殊途同归,只是他偏要选择走自己的路,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就不容于朝廷,所以他就错了么?

    回想这两个月的风波迭起,从诛董之后声望一时无两,到如今车马返乡无人问津。

    望着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长安城,他心中突然涌出数不尽的酸楚,却无人可以倾诉。

    当年与他并辔而行的公卿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了。

    只有故吏赵戬仍感念当年提携之恩,坚持弃官,要送王允一路回并州。

    “王公,时候尚早,我等何不到霸陵了再做歇脚?”赵戬下马问道。

    王允放眼望向长路尽头,口中喃喃道:“再等等。”

    赵戬凝眉,顺着王允的目光向西望去,心里说‘王公一大早就催促动身,正是不愿让人送别,也不愿让旁人看笑话,可现在怎么又盼着人来呢?’

    突然间,有数骑从路尽头跑来,赵戬看见当头一匹黄骠马上,有一个年轻人身着便服,鞍桥两侧挂着一只酒囊。

    王允同样也望见那人,那人追上王允,终于放下心来与之微笑。

    他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那人正是他太原王氏的后起之秀。

    王允的三个儿子,王盖、王景、王定纷纷迎了上去,只见王凌翻身下马,带着张泛走上前来。

    “叔父!”王凌在王允身前拜倒,道:“何去之急!小侄险些就要追不上叔父了。”

    “你得天子信重,托付长安之令,你如何能擅离职守?”王允嘴上不悦,其实心里欣慰不已。皇帝在朝中留下王凌,无疑是念及情面,给太原王氏一线之机,今后兴王氏者,定是此人。

    王凌面容一肃,道:“叔父平日待我不薄,教导照顾,犹如亲子。如今叔父白衣归乡,小侄无论如何都要来送你一送。”

    王允慨然一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赵戬见机,打岔道:“此处人多,我等莫要占着往来道路,不如入亭一叙。”

    枳道亭长得知王凌是自己的直属上官,连忙出亭参见,又得知其身旁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原司徒王允,更是跪下参拜,极力邀请众人入亭说话。

    王允知道久立此处,容易惹得外人观瞻,便顺水推舟,随着王凌等人进入枳道亭中。

    枳道亭长殷勤的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布置上座。王凌摆出长安令的架子,与其好言说了几句,便让其心满意足的下去了。其余王氏亲族见状,知道叔侄两人有事要谈,都默契的退避。

    座中除了王允、王凌叔侄,唯有赵戬奉茶作陪。

    王允刚才看着王凌与枳道亭长说话,言语分寸把握得当,没料到他任事宦职一月不到便有如此风采。王允不由欣慰道:“我本来还不甚放心你年纪轻轻,难以担当大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是,若不是叔父昔日谆谆教导,于民事上多有提点,小侄初任令长,怕也不会如此顺遂。”王凌谦虚几句,又似若无意般,开口提及道:“再说天子冲龄继位,乃有如此威势。这才是真正的天赐聪慧,相比之下,小侄实在不算什么。”

    王允下意识反驳道:“你早已及冠,心智成熟,所缺不过行事处政的阅历与经验罢了。而天子尚未元服,少年心性不定,能有今天已是汉室祖宗保佑,谁知他日如何?”

    “叔父!”王凌皱着眉头,沉声道。

    王允知道自己刚刚这番话不过一时气话,犹如失败者的牢骚般不值一文。他叹了口气,虚握右拳,轻轻捶了一下大腿,复又抬头道:“朝中近来如何?我自出狱以来,闭门自守,只知道叛军已除,事后封赏调动,倒是不甚明了。”

    赵戬知道王允功名之心未死,也在一边附和道:“王公心系朝堂,忧思社稷,若有不需隐晦之事,还请告之。”

    王凌早知会有此一问,而且他也想知道王允对近来朝政的看法,毕竟王允久在宦署,任何一个看法都能让王凌受益匪浅。

    “太尉马公得封美阳侯,司徒赵公本有爵封,陛下给他增添了二千食邑。”王凌思考了一下,答道:“另外,小侄听说赵司徒有意举荐司隶校尉黄公为司空。”

    这也是王凌不甚明了的地方,要知道赵谦素来与王允不对付,此次好不容易扳倒了王允,又上赶着荐举王允昔日的关东盟友做什么?

    王允则是心领神会,未有理会赵戬投来的诧异目光,只低声说了句:“赵彦信的病怕是不会好了!”

    赵戬、王凌顿时明悟,赵谦出身蜀郡豪族,势力孤单,比不上朝中扶风马氏与弘农杨氏这两大豪族,拉拢出身江夏豪族,同样出身边鄙的黄琬上位,可以引为自家奥援。

    再者,黄琬之父与杨赐师出同门,两家交好,赵谦可以借此结交杨氏,共同抗衡势大的马日。

    要知道赵谦老弱多病,恐怕是自觉将不久于人世,希望能借此恩惠,让黄琬和杨氏在自己身后照拂其弟赵温。

    王允此时孑然白身,得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分析整个朝局,往日里尚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此时都一一想了个清楚明白。

第一零八章丨哀歌路难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第七】

    按王凌所言,如今朝中隐然已成三足鼎立的格局,一方是以太尉马日、尚书令士孙瑞为主的关西士人集团,另一方则是以侍中杨琦、尚书仆射杨瓒为主的弘农杨氏。

    这两派虽同属关西士人阵营,但相对来说弘农杨氏与关东士族交往颇密,与漠视关东士族的马日等人有本质上的分歧。

    在对付王允这等强敌时,他二者尚能团结一心,待王允倒下后,两方之间的政见顿时不合了起来。

    最后一方便是司徒赵谦,他虽然德望具足,但论及门生故吏与家望,到底比不得以太尉马日为代表的扶风马氏、和以侍中杨琦为代表的弘农杨氏。

    赵谦的势力虽然最为弱小,但赵谦却有足够的权谋心计周旋于朝堂,此刻举荐黄琬为司空,皇帝出于平衡朝中势力的需要,八成会允准。

    在此之后,赵谦要为他的弟弟铺路,恐怕还有后手,比如,借黄琬向朝中残余的关东豪族势力示好,促使彼此联合、或是靠黄琬与弘农杨氏之间的恩情,结好杨氏。

    王允思忖过后,道:“朝中但有黄子琰在,当不使政有失也,吾辈亦可安心返乡了。”

    话毕,王允又问道:“军中诸将如何?”

    王凌答道:“自胡轸、李等人伏诛以后,陛下裁汰老弱、厉行屯田,得众军拥戴,三辅安定,叔父与赵公应该已知此事。”

    见王允与赵戬点头,王凌接着往下说道:“裁军之后,陛下先是奖励有功之将,以皇甫将军为首功,拜骠骑将军,恢复了被孝灵皇帝削去的槐里侯爵禄,还多加了两千户,并赐食邑万户。”

    “皇甫义真当年剿灭黄巾,乃获此爵,后因得罪宦官而遭削减,如今失而复得,倒也了却他一件憾事了。”王允说完,想到皇甫嵩宦仕一生,临了还能居如此高位,无不感慨:“昔日皇甫义真牧守冀州,直言抗辩,却落得削爵罢官的下场;此后洁身自爱,对谁都屈意委婉,没想到却还能有今天。”

    赵戬在一旁搭话道:“我听说,秘书令射坚之弟射援,前日已与皇甫义真之女成婚了?”

    王凌不明所以,回道:“此二人早有婚约,如今成婚,正当时也。”

    赵戬哂笑道:“当初射坚亲附陛下,主张宽赦蔡伯喈,那皇甫义真吓得闭门称病,不敢私见射氏,以示无所偏颇。如今射坚为秘书令,典掌秘籍,出入禁中。皇甫义真嫁女,确实正当时也!”

    王凌一时答不上话,讷讷无语。

    索性赵戬不过是气话,完全是为其故主王允抱不平而已,王允心里有所触动,看了赵戬一眼,说:“马翁叔等人虽与我不和,但都是为了朝廷着想,有他们在朝辅佐陛下,再有皇甫义真领兵。我哪怕不在其位,也不耽误汉室中兴之势。”

    “朝廷捐弃能臣,纵使最后得以中兴,也无非是事倍功半与事半功倍而已,岂可同列而语?”赵戬不服气的说道。

    “叔茂!”王允突然说道;“幸而你已不在簪笔持囊,否则依你直言快语的本性,我岂能安心留你在朝堂?”

    说退了赵戬,王允转头对王凌嘱咐道:“彦云,你既已出仕,便要恪尽臣责,不仅要养育黎庶,还要时刻关注朝野大事。若是朝有奸佞、或是朝堂施政有所失当,你当直言抗辩,不可学皇甫义真独善其身!”

    王凌受了教诲,凛然道:“谢叔父赠言,凌断不敢忘。”

    趁此机会,王凌正好说一件近来使他疑惑不解的事,以希冀能从王允这里得到答案:“叔父,朝中又有人开始上奏劝陛下早日元服,择立长秋宫了。”

    王允眉头一扬,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亲自写诏,说‘皇母前薨,未卜宅兆……三岁之戚,盖不言吉,且须其后。’”王凌记忆不凡,脱口背诵道。

    王允心里有些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了,说:“陛下已有元服立后之心,无非是想让朝廷追尊生母而已。”

    “是,有司已上奏,追尊陛下生母为灵怀皇后,改葬文昭陵,仪比敬、恭二陵。”王凌接口道:“至于立后人选,朝臣大都看好宋贵人,而伏贵人得体大方,宫中府中具有善言,故稍在其次。陛下虽未有明言”

    王凌稍稍倾身靠近,小声说道:“但朝野有传,陛下似欲以董承之女为后。”

    “董承?他可是陛下外亲!”赵戬登时不满道:“此人原是阿附李起兵为乱,如今侥幸得赦,又非士人豪族,竟还敢图谋外戚之位?”

    王允却以为不然,把袖一展,皱眉道:“观陛下行事,皇后之位,恐怕非董氏莫属。”

    “王公,这话如何说起?”赵戬道:“如今朝廷强军在侧,兵多将广,本就不惧董承等那帮新附叛军,若是为了暂且安抚,假辞笼络,其实大可不必。”

    王允到底曾与皇帝彼此利用、勾心斗角过,对于皇帝善借力打力、驭人制人的本事,放眼朝野内外,没有人比王允更清楚了皇帝的心思了。

    如今马日与杨瓒等人俨然是朝中巨头,若是要安天下,光靠他们几个倒也勉强堪用。若是要彻底破除汉室百年沉疴,这些人不仅不会出力襄助,反而可能会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扶植与他们毫无瓜葛,又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仅符合皇帝在王允心中的处事习惯,更体现了皇帝心中的雄心壮志。

    只是当年雄才大略的光武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皇帝小小年纪,能做得到么?

    临去前,王允仍有些担心,特亲自写就一份简牍,双手奉交给王凌:“此中鄙夫之言,还请呈递陛下,望有所补遗。”

    王凌接下了简牍,只听王允在耳旁悄声说道:“汉室再兴,已是天命所属,尔当紧附陛下骥尾,如此可兴吾家。”

    这等若是将太原王氏满门兴衰尽皆托付给王凌一人了,王凌身担重任,感激垂泣,说:“敢不竭力而行!”

    既而,王凌又说道:“其实陛下昨日便想亲赴城门来送叔父一程,只是陛下称其虽无愧于心,但毕竟有负叔父,故不忍相见。此中原委,还请叔父体谅圣意,切莫寒心。”

    王允听了,登时愣在当场,两眼失神,饶是赵戬与王凌从旁提醒几句,仍是无动于衷。

    就在众人着急忙慌准备寻医的时候,王允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皇帝虽然曾与其为敌,还罢黜了他,但到底顾念恩情,饶他一命。而且,王凌代说的那番话,更是申明了皇帝对王允的一片保全之意。

    要知道,并不是只有董承才最适合为皇帝背下骂名。

    饶是王允心坚似铁,此时也不由得跪伏在路上,对着长安的方向痛哭流涕。

第一章丨兴亡远鉴

    “故明君治国而晦,晦而行,行而止。”【申子少辅】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手中拿着王允由王凌代呈的奏疏,有一下没有一下的,轻轻敲打着掌心。

    “臣允稽首上书……今关东饥荒,百姓多卖妻鬻子,法不能禁;凉、并之间,羌胡为乱,积年难平,此乃社稷深忧。愿陛下专顾根本,节约民力,以弭平羌胡为首,以抚恤关东为是……臣允稽首再拜。”

    心中默念完这段奏疏,皇帝对坐在下首的王斌、杨琦叹道:“他还是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北军中候王斌是最了解皇帝心意的人,关东群雄纷起,早就被皇帝视为叛逆。如今未有兴兵讨伐倒还罢了,哪里有张开怀抱逐一封赏接纳,对拥兵攻伐的行为既往不咎的道理?

    倒是侍中杨琦眉头一皱,尚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他在皇帝身边也不早了,虽然礼遇如常,有大事也会找他来问计商量,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在皇帝眼中并没有达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甚至还隐隐察觉出皇帝对他的提防。

    只见皇帝把奏疏往案上一丢,道:“他所仰赖的世出三公、经学传家的汝南袁氏,如今一个假借说客谋夺冀州,另一个擅居南阳,自立开府。这样的人,哪里有把朝廷放在眼里?如何能像王允所言,忠心辅弼汉室?”

    “陛下,当年董卓专权乱政,彼等为兴汉室、清君侧,不得不暂代军权,串联各方以抗朝廷。”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虽有地域之别,却有姻亲之好,此时不得不为袁本初兄弟说几句话。“如若不是董卓顾忌关东之军,朝廷恐怕就不只是封其为太师、相国那样简单了。”

    皇帝却不以为然,道:“如今王纲解纽,天下丧乱,各路州牧郡守拥兵自立,犹如古之诸侯,趁势而起!当年袁氏即便是心存社稷,兴起义兵,所谓情随事迁,如今董卓已死,朝中安定,他们再拥众割据,可就心怀叵测了。”

    通过王允的奏疏,以及杨琦适才的回话,皇帝可以从中得知朝廷内部仍有很大一批人对关东诸侯,譬如袁绍、袁术等人抱有乐观的态度,并将彼等起兵谋乱的行为视为勤王义兵。

    这几日朝中已隐隐有风声,不仅不怪罪他们割裂州县,互相攻伐,反而要对他们加官进爵,予以笼络。

    好像是只要朝廷这么做了,他们就会俯首帖耳,对朝廷毕恭毕敬似得。

    杨琦等人拘于眼界,不如洞悉这段历史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如今汉室威风丧尽,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一落千丈,诸侯迭起,天下大乱。袁绍等人无不想着逐鹿中原的霸业,谁还会在乎一个偏安关中的小朝廷?

    皇帝认为有必要统一内部、尤其是自己人的思想,让他们抛弃幻想,准备斗争。

    朝廷众人怎么想,他管不着,只要身边的亲信与他的意见保持一致就行了。

    于是当着一干亲信的面,皇帝郑重其事的说起了这件事。

    “如今世道更易,若要寻个譬喻,我以为正如平王东迁,诸侯虽仍奉周天子为主,但各自争霸,目无朝廷。”皇帝说道:“要诸侯称臣奉表,何其易也!如今我手握十万之兵,只需兵出河洛,杀一儆百,再赐以余者官爵,天下诸侯谁敢不服?”

    皇帝顿了顿,往在座众人看去,见他们俱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皇帝接着说道:“可这么做后,天下虽是臣服,州郡之内,却仍是饿殍载道,民不聊生,与桓、灵二帝在时一般无二。既如此,于国又有何益?”

    “陛下。”杨琦起身言道:“抚慰关东,本是权宜之计。待天下暂且安定,陛下布施德政,缓而行之,可成集细流而成江海,积小步而至千里之效。”

    杨琦所提的法子在皇帝眼中,不过是做个泥瓦匠,只知道对四处漏风,一场豪雨就能冲垮的屋子涂涂抹抹、粉饰缝补。根本没想过这栋房子早已到了非得拆换腐朽的栋梁,重建地基墙体的地步了。

    皇帝知道这些人都是出自豪族,多半是栋梁上的蛀虫,想要他们除害,倒还不如让自己一脚将这破屋踹倒重修了好。

    王斌倒是领会圣意,开口道:“君上,关东诸侯,譬如袁绍、袁术等辈,皆割裂一方,自相攻伐,毫无治土安民之心。当年起兵反董,皆为个人名利,顿足逡巡而不敢前。如此看来,所谓匡扶社稷而起义兵,倒不如说是有意扰乱天下而拥众割据,这等人,断不能以忠臣视之。”

    底下的谒者仆射杨众似乎有些不服气,反驳道:“朝廷偏居关中,道路阻绝,信使不通。各地刺史、太守很难得知朝廷情况,譬如家里一时没有长君,余者皆惶惶不知所为。朝廷当下要做的就是恢复秩序,遣派使节赴关东,勒令地方不得擅动刀兵,有违者论处。关东诸侯,到底心向朝廷的多,心存异心的少,岂能一概视之。”

    这些人里面,哪怕是最了解皇帝心意的王斌都只是认为朝廷要占据大义名分,对关东诸侯分而治之,看来一时间想让这些人转变思路还很困难。

    正好眼下关中要修养生息,不宜兴兵作战,所以顺着朝中大多数人的意见,对关东怀柔也不为不可。

    等袁术淮南称帝、袁绍攻灭公孙瓒等事情发生以后,就能用事实来说明皇帝的高瞻远瞩。

    中国自古就存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传统,想要保全爵禄,就必须要迎合上位者的施政理念。

    皇帝如今已经很露骨的做出了提醒,而且提防地方势力做大,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说也不算错。底下的臣子们就算不愿、不解,也得在今后紧随着皇帝的决议。

    知道自己今天这番话的基本意图已经达到,皇帝最后强调道:“天下纷扰,不能再以常理常情视之,当初王司徒派使者张种出使关东,如今已有月余,可有州牧郡守奉表来朝?不过谒者仆射说的也是,关东诸人,当徐徐图之,彼能顺者,便予以爵禄,彼不顺者,便兴兵伐之。”

    众人无不是人精,皇帝言尽于此,要是还看不清形势,那就不用多说了。

第二章丨乱由治郅

    “区区见五代之乱,天下涂炭极矣,常有拨乱反治之志。”【陈抟高卧】

    今天特意把众人叫来,除了宣示皇帝对关东诸侯的看法、为之后的朝廷决策奠定一个基调以外,还有对今后朝廷主要侧重的方面做一个定策安排:“我近日批阅《汉纪》,鉴古知今,我以为之所以造成如今乱象,无非有三种原因。”

    “其一,乃天时不予,近年来频出旱蝗,百姓流离,多因于此。其二,便是凉并羌胡为乱,耗费国力民财,疲惫州郡。其三,乃朝廷处政失措,阉宦专权,贵戚横恣,扰乱社稷之故。”

    皇帝说完,一一向在座众人脸上望去,眼神中带着虚心纳谏的谦和,说道:“诸位都是朝中能臣,我的股肱心膂。汉室中兴、还复太平之任,全在我与诸卿肩上,但有良言,还望直抒胸臆,毋须避讳。”

    卫尉赵温在心中盘算着;‘朝政处政失措,再如何也得由皇帝先表态,自己身为臣子,不能先提这个事。凉并羌乱主要是以军事为主,自己在行军打仗方面不如兄长,还是藏拙为妙’。

    于是打定了主意,想第一个起身回复以博得皇帝重视的赵温,由于这么盘算的一刹那,被尚书令士孙瑞抢了先:“臣以为治国之策,在于强兵足食,兵强,则天下定;足食,则百姓安。商君有垦草之令,故秦人得以兼天下;孝武有屯田之制,故汉军得以定西域,此皆先代之良策也。是故欲攘天下,必先安民;欲先安民,则必先足食。”

    士孙瑞跪坐于席上,身板挺直,侃侃而谈;“前些日子,陛下已有诏旨裁汰诸军老弱,为防其闲散滋事,特设屯田中郎将、校尉等官督促开荒,屯垦备粮。如今陛下说到民事,臣以为可效屯田之法,施以民屯,广招流民垦荒。不出三年,当仓廪丰满,百姓安乐。”

    赵温不甘心让士孙瑞抢了风头,立即补充道:“近年天多旱时,臣以为当命地方招募流民、或趁秋收之后征集百姓疏通六辅、郑国等渠,以备不时。”

    “你们都说得很对。”皇帝很高兴,看来能做到高官的人都有各自不俗的能耐,只是由于历史与个人的机遇,才导致他们淹没在滚滚尘世之中。若是给予合适的舞台与时机,论治政理民,他们未必会比那些名人差到哪里去。

    “我有意先在京兆、扶风、冯翊、弘农四地郡县属官增设农曹掾,专司流民屯垦一事,以五十人为一屯,屯置屯长。诸农曹掾虽隶属郡县,但屯田岁入、耕种、仓储皆要听奉大司农直辖调遣。”皇帝手指点了点在座的大司农周忠,说道:“周忠”

    皇帝拉长了语调,大司农周忠赶紧上前听命。

    “即日起,大司农府下添设劝农令一职,秩六百石,主劝课农桑、屯田垦殖等事务,由太尉掾第五巡调任。我另外再命五官、左、右中郎将选拔三署郎官,之后统一由尚书台拟诏任命为各地农曹掾。”

    听到皇帝特意要挑三署郎官任命曹掾,不仅是周忠,就连杨琦、赵温等人都是惊了一下。

    汉代的郎官除了羽林郎、虎贲郎专门负责军事以外,其余的中郎、侍郎等都由德行出众的孝廉或是豪族世家子弟担任,分别由五官、左、右中郎将管辖,被称为三署郎官,隶属光禄勋。

    他们日常执戟陛前、随侍殿下,比卫尉手下的兵卫更靠近在皇帝身边,地位也更为重要。

    三署郎官会定期接受德行学识的考核,然后其中的劣者黜退,优者选补官职。可以说是汉代官僚队伍中的干部储备和人才梯队,往往都是将来的公卿、牧守之选。

    如今皇帝特意让三署郎去地方郡县从基层做起,担任农曹掾,可谓是降尊纡贵、变相的贬谪,但也从侧面表示了皇帝对屯田农垦一事的重视,敢于打破常例,将出色的人才送到地方上去。

    周忠只觉肩头背负重担,同时也为身受皇帝信重托付而感到激动,自己当初因为北军粮饷一事上了皇帝的船。事后虽然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他跟杨琦等人比起来依旧只是个边缘人物,要想真正简在帝心,就必须认真勤勉。

    他当即表态道:“臣代国家掌理天下财赋,既受重任,定无不尽心。务必会与劝农令、以及诸郡县农曹掾四处招徕流民,屯垦荒地,休养关中民力。”

    皇帝嘱咐道:“屯田所需种子、耕牛和农具等,皆由太仓和地方府库提供。至于屯田所出,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官民各半。屯田之民不得擅离所在,地方豪族亦不可擅自侵占。”

    想起历史上的曹魏屯田制在后期被世家大族肆意兼并,良政化为乌有。底下众人多半都是关中豪族出身,侵占民田是常有之事,虽然眼下还不能对豪族世家大动干戈,但该有的警告还是得有,免得有人质疑他不教而诛。

    “若有违者。”皇帝环顾在座众人,严厉的说道:“休怪法不容情,届时勿谓我言之不预也。”

    皇帝对屯田安民的重视明明白白的表现在众人眼前,再加上预先的告诫,众人都明白屯田是皇帝的逆鳞,谁也碰不得。

    王斌坐于皇帝下首,地位赫然远超众人,此时挺身跽坐,往身侧诸人不客气的盯看一会,附和道:“屯田垦殖乃兴国之本,断不容有失,北军中候臣斌谨诺。”

    赵温有些不满于王斌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地位凌驾于众人之上似得虽然目前看来事实如此。

    有了王斌的带头,底下众人虽然心思各异,但都一致的向皇帝做出了担保。

    看着底下众人唯唯诺诺,井然受命的样子,皇帝笑了,这些人看似恭谨,其实背地里打的主意他都猜得出个大概,他无意插手,反倒是隐隐有坐观其变的态势。

    屯田的事安排下去后,该打的预防针也打好了,皇帝这时也掉转了话题,说起了第二件事。

第三章丨御戎之方

    “窃以戎狄作患,其来久矣。防遏之道,自古为难。”【上书奏北边镇守策】

    “正所谓;‘王政修则海内宾服,德教失则夷狄寇乱。’凉并羌胡,自世祖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势渐坐大,群种蜂起,荼毒我大汉子民。而朝廷又无防御之道,剿抚不定,导致凉州局势愈发糜烂。”

    皇帝所指的三件导致天下崩坏的原因,已经对其中一项提出了解决方法。剩下的两项中,众人见皇帝有意无意的避开最为敏感的‘处政失措,阉宦专权,贵戚横恣’不讲,单提出羌胡之乱,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无不识趣的跟着皇帝的话头走,反正这三个乱世的原因,无论是先提还是后提,皇帝既然已经开诚布公,那么要想表达朝廷革故鼎新的决心,就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士孙瑞久在关中,又曾随盖勋防御羌胡叛军,对羌胡的情况最是熟稔不过:“凉州羌人于西陲为患百余年,时叛时降,朝廷一直难以彻底收服。不仅如此,连年征伐,疲惫州郡,前后耗费数十巨万。是以羌胡虽为边疆外患,却是心腹内疾,若攻之不除,等若是养烦疴于膏肓,再难根治。”

    王斌点头附和道:“如今朝廷中枢就在长安,眼下大军辐辏、屯驻关中,正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一举解决羌胡之患。”

    赵温见王斌只知附和称是,而提不出一个有用的意见,心里鄙夷不已。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如若不是皇帝的亲舅舅,哪里能手握北军,与他们共处一室论政?

    看着王斌那幅身材瘦削、神情木讷的样子,赵温没来由的一阵嫉妒,心里恨声道:‘待过几日,且看你王氏能有什么气候!’

    他这话倒不是虚言,王斌虽然是最早一批跟随皇帝的人,但皇帝除了让王斌担任北军中候以外,似乎并没有任何过于倚重的意思。尤其是在王允被免之后,王斌所得到的封赏也不过是一个博阳亭侯,官秩上毫无升迁。

    并且朝中近来风头最盛的外戚并不是王斌,而是司隶校尉董承。

    皇帝为了报答昔日董太后对他的养育之恩,不仅拜董承为司隶校尉,封武城亭侯,还准许其开府,纳其女董氏入宫为贵人。

    要知道汉代以来唯有三公、大将军才可以开府,而开府就是建立府衙,自选僚属,等若是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官僚班底。让董承开府,虽没有给予录尚书的职权,但无疑是昭显了皇帝有意让董承崛起为朝廷内除了马日、杨氏、赵谦之外的第四方势力。

    而董承丝毫不以曾为反贼而有一点低调谦逊,反而肆意张扬,对朝政指手画脚。尤其是在立后这件事上,对伏氏、宋氏两位贵人百般挑剔,明眼人都知道其意在让自家女儿为后。

    虽然不知道皇帝如此优待董承是为了什么,但此消彼长之下,不仅是赵温,有很大一批人都在唱衰外戚王氏的将来。

    赵温回过神来,只听杨琦提出了反对意见:“……如今若是要一举解决羌患,得先以重兵迫之,再施以怀柔。朝廷眼下要做的是安抚关东,恢复秩序,实在不宜在羌胡一事上耗费太多心思。”

    杨众也跟着说道:“自朝廷启用‘三明’以来,叛羌气焰渐消,在中平年间,皇甫将军征讨羌乱,斩获无数,凉、并之间,再也无有能兴兵起事者。另外,叛军首领韩遂、马腾早已派人奉上降表,不日即到长安,此二人一旦归附,朝廷便可顺势收服凉州,选派能臣宣示文教。”

    皇帝未有表态,沉默的点点头,侧过脸看向赵温,垂询道:“卫尉的看法呢?”

    赵温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向自己,他知道皇帝是要综合各方的意见,如今士孙瑞提议将朝廷今后的施政重点放在治羌,而杨氏则提议要朝廷将重点放在抚慰关东。

    议事到这个份上,两方与其说是治羌之争,倒不如说是朝廷的政治路线之争。

    皇帝无论倾向于哪一方、选择那一条路线当做朝廷今后的施政重点,哪一方都将获得大量政治资源的倾斜。

    赵温与其兄长赵谦的势力作为朝中鼎足之一,自然要为己方利益打算。

    由于黄琬的关系,近来赵谦与杨氏走的很近,赵温的立场也不例外的倾向于杨氏,他故作沉吟:“凉并羌乱,屡经剿除,如今虽仍有叛逆,不过疥癣之患。所以臣下也同意侍中等人的说法,在地方上要以抚为主,韩遂、马腾之辈,务以笼络为上。”

    见大部分臣子都不支持将朝廷的重点放在凉州羌胡,皇帝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强求的意思。此时的凉州在经过‘三明’的历次剿除之下,羌胡早已元气大伤,没有一百年的时间休养生息,羌胡根本兴不起风浪来。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过的事情,无论是马超拥众造反、还是凉州各郡谋叛曹魏,虽然都有部分羌胡参与,但主要参与者还是汉族,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羌乱。

    皇帝虽然想派兵一口气灭了那些日后祸乱华夏的诸羌胡种,也得权衡一下成本与得失。如果因为重兵围剿羌胡,而导致凉并异族叛乱不止,威胁到朝廷在关中的韬晦之策、并将军队拖入民族战争的泥淖,从而使关东诸侯势力做大,这无疑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情。

    另外,马日与士孙瑞等人在朝中势力太大,从政治的角度上来说,皇帝自觉有必要适当压制一下。

    斟酌许久,皇帝终究没有选择士孙瑞与王斌赞同的根除方案,打算先用怀柔政策稳住异族,等皇帝至少有了一个安稳的后方,才能腾出手来对付羌胡。

    “眼下朝廷正要休养生息,不宜妄兴刀兵,故而对待羌胡,当以羁縻为主,攻心为上。”皇帝缓缓言道,给这件事定下基调:“我有意分出金城、酒泉、敦煌、张掖四郡,其中再从金城郡分割四县,沿鲜海、允谷、盐池等地,建西海郡;再改张掖居延属国为居延郡。此六郡是为凉州,由韩遂任刺史,驻守金城。”

    众人俱是一惊,没想到皇帝为了稳住西陲局势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只听皇帝接着说道:“马腾此人应设法束之高位,留于长安,如此二者兵势一分,便再难聚众对抗。”

第四章丨决事省禁

    “如皆守社稷,则孰执羁而从?如皆从,则孰守社稷?”【礼记檀弓下】

    众人这才明白皇帝将凉州叛军分而治之的用心,有朝廷雄军在侧,谅韩遂也不敢肆意乱来。朝廷只消不断派遣贤能之人担任太守、县令,布施德化,不出数年,凉州便能彻底平定。

    “至于剩下的武威、北地、安定、汉阳、陇西、武都六郡,设为雍州。其刺史之选,如诸郡太守一般,都等韩、马二人来朝之后再做决断。”让谁去做雍州刺史,其实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选,那就是黄门侍郎钟繇。

    钟繇在历史上为司隶校尉,坐镇关中,节制安抚马腾、韩遂等人,使曹操无西顾之忧,足以见其能。

    只不过钟繇的身份有些特殊,他与曹操关系匪浅,又是出身颍川,地缘上亲近关东士人。让这样的一个人替皇帝驻守关系紧要的雍州,并不能让皇帝完全放心,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决定。

    在此之前,皇帝得早作预备,以免钟繇真的不堪驱使,导致他手中无人可用。

    “雍凉二州的郡守、县令的选任无不得以宽仁识礼、忠良能干为主,尤其要以善与异族打交道为上。”皇帝提出了要求,说道:“诸卿有什么好的人选,可一并报来,日后自当有诏旨下达,命众公卿举荐。”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各自认为的合适人选,但在皇帝眼中,这些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缺点,虽然担任郡县之长倒也足够,但是要想做雍州刺史,却没有人能比得上钟繇。

    如果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只有钟繇了,皇帝开始琢磨着如何去敲打钟繇,使其效命,摆手让众人退下。

    哪知这时,众人都置若罔闻,迟疑着没有告退的意思。

    皇帝这才恍然,他们是在等自己对兴亡三事中,对‘处政失措,阉宦专权,贵戚横恣’的表态。

    他想了想,知道恰好可以拿此事大做一笔文章,于是说道:“让尚书台传诏,明日我要去高庙拜谒。”

    众人尽皆离去,唯独侍中荀攸被皇帝留了下来。

    皇帝盯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却堪称智谋之士的人,诚恳的说道:“我素知侍中胸怀锦绣,适才所论及凉并羌胡、关东诸侯等事,我想听听侍中的高见。”

    在皇帝手下任职是一回事,愿不愿真心实意为皇帝办事却是另一回事。

    皇帝还没有自大到因为荀攸在蔡邕、李等事上帮了自己一把,而误以为荀攸已经就此真心投效于他了。

    站在荀攸的角度来说,早在蔡邕一案了结后他就该自寻门路去蜀郡为官。如果不是看在汉室尚有可为之处,哪会甘愿待在面临李叛军的威胁、即将水深火热的长安城中?哪会选择待在皇帝身边?

    这两天皇帝之所以没有表现的急不可耐的找荀攸袒露心迹,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这样一个时机。

    他已经给了荀攸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观察,如今正是荀攸选择何去何从的时候了。

    如果不愿辅佐,那么荀攸接下来的回答大可敷衍了事;如果愿意辅佐

    “凉并羌胡与关东诸侯,看上去是两件事,其实依臣看来,可以当做是一件事。”荀攸目光深邃,平静的直视着皇帝。

    皇帝精神一振,既是欣喜于荀攸不言自明的态度,又是惊讶与荀攸远过常人的智谋:“敢问计将安出?”

    荀攸的视线从皇帝脸上移开,目光低垂,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适才已做了一个关乎个人荣辱的决断:“诸公先前所议,无非是以为东西之事难以兼顾,欲安关东,则不能多分心力治理凉州,欲定凉州,就只能眼看关东诸侯坐大。然而两者之间或有折中之道,是以臣下才说两者可当做一件事。”

    说完,荀攸移开座席,膝行至皇帝跟前,右臂一挥,将一只衣袖摊在桌案上。

    皇帝先是吃了一惊,但心里很快放下心来,出于信任,他微微颔首默许了荀攸的行为。

    只见荀攸伸出左手对衣袖上的花纹指点道:“关中土地丰饶,百姓殷实,西可收陇右六郡之兵,南可得巴蜀汉中之财。秦人、高祖皆据此而得兴王业,陛下若要据此以制天下,犹可鉴于前人。”

    皇帝点头道:“先收凉州,再定巴蜀,潜心休养数载,可兵精粮足,甫出函谷而天下定。”

    “可是,”皇帝疑惑道:“若是先收凉州,则关东却不能坐视不理,这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去了。”

    “陛下睿鉴,光武皇帝曾言‘既平陇,复望蜀。’臣亦有意劝陛下如此,可谓是不谋而合。”荀攸对皇帝的方略表示赞同,复又说:“当年光武皇帝纳新息侯马援,以释关陇之忧,从此专精东伐,四分天下而有其三,陛下不妨效之。此外,陛下与诸公似乎都只盯着凉州,而忽视了”

    他手指点在衣袖正中,往上一移:“并州。”

    皇帝顺着荀攸手指的地方看去,在荀攸的解释中,并州南接三辅,西临雍凉,东靠燕赵,是一处必争的险地,对关中的军事意义和重要性丝毫不弱于凉州。

    按荀攸的话讲,只要将并州收入囊中,既可以保护三辅不受北地胡人的侵袭,又可以震慑雍凉的异族。最关键的,就是从并州的上党、太原等地可以居太行高山,下临河北平原。

    无论是可以时不时的敲打冀州袁绍,还是为了以后能够收复天下,占据并州,对于皇帝来说都是一步先手好棋。

    “只是并州的局势较凉州还要错综复杂,乌桓、南匈奴、羌胡等部族杂居一处,纠斗不止。孝灵皇帝以后,并州九郡,唯有上党、太原、西河三郡尚在,余者皆沦为胡人之手!”荀攸沉声说道:“朝臣之所以视若不见,其实都是心知朝廷如今尚苟且艰难,岂有余力伐之?”

    皇帝眉头深锁,苦恼道:“凉州倒还好办,只需用心笼络马腾、韩遂二人,可保期年无虞。只是这并州,各族势力盘根错节,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情。稍有不慎,激起各族兵乱,反倒会让朝廷陷入困境。”

    “尚书令有句话说的在理,羌胡虽为边疆外患,却是心腹内疾。陛下若要从容东向,须得使关中安稳,绝不许凉并之间再起变乱。”荀攸收回衣袖,说道:“时下正有一人,可为陛下牧守并州,解此忧虑。而且此人一出,正好可以让关东愈加混乱,一时难以威胁到朝廷。”

    世上竟还有这种人?

    看到皇帝迷茫、惊讶的神色,荀攸提醒道:“刘侍中东出武关,已快有一年了吧?”

    皇帝一愣,随即在脑海中回忆出一幅场景来。

第五章丨往事回顾

    “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那是初平二年,也就是去年的时候。

    同样是在这宣室殿中,皇帝这副躯体的原身正在此小声的啜泣,他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本不应该承受的情绪,背井离乡的忧思、权臣在侧的恐惧、以及宗庙隳灭的伤恸。

    “国家肩负万民之望,何故在此……”来人话音突然一顿。

    刘协看着来人,突然扑倒对方怀里,止不住的哭泣道:“刘侍中,长安一点都不好,我想回去。”

    侍中刘和是幽州牧刘虞的儿子,汉室宗亲,是世祖光武皇帝长子东海恭王之后,算起来还是皇帝的堂兄。

    刘和垂目看着刘协,意味不明的说道:“是谁教国家作此想的?”

    “我昨晚、昨晚梦见皇兄了。”刘协在刘和怀中可怜巴巴的抽噎道。

    刘和一叹,俯下身对刘协说道:“国家如果真的思念东都,臣可以代为筹算一切。”

    “要怎么做?”刘协没有哭了,脸上泪痕犹在,期盼的看着刘和。

    他虽然不是神童,但也算聪慧,如今朝廷被董卓把控,那董卓连自己兄长少帝都敢毒杀,如果知道刘协想回东都,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刘和目光流转,像个兄长一样虽然这两年刘和确实如兄长一般照顾刘协。他伸手擦拭了刘协脸颊上的泪痕,小声说道:“家父乃幽州牧,为人忠正,只要国家有诏,其必然会带兵救国家出长安。”

    “可是……”刘协眼珠子转了转,惭愧道:“我识字不多。”

    “臣来教国家如何拟诏,国家以后也要学如何去拟写……过些天臣会逃离长安,为国家请来义军,在此之前,还请国家顾自保全……”

    于是刘和偷偷潜出武关,去找其父刘虞带兵来救皇帝。哪知途径南阳的时候,被别有用心的袁术扣留,袁术另外派遣别的使者去找刘虞,说要一起派兵西进去接皇帝。

    刘虞不听公孙瓒劝阻,贸然派遣数千骑兵到南阳,这数千骑兵一到南阳就被袁术吞没,援兵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以上就是皇帝所知道的详情,当然,刘和出武关之后所发生的事由于道路阻绝,荀攸还不知道其中缘故。但是这已足以让皇帝产生联想,要知道刘和受命东行的事只有皇帝与刘和这两个当事人知道,荀攸刻意提起此事来,难道说……

    “刘侍中请援的提议,是你的主意?”皇帝眉头一皱,脱口道。

    刘和跟宋都一样,在刘协的心中极为重要,刘和名为侍中,实为刘虞被扣留在朝的质子,年长刘协十余岁,对刘协照顾有加,可以说是亲人也不为过。刘协将他当做兄长一样信任,不然也不会跟刘和说那些私密的事,还请求他去东边寻援兵。

    身体原主人刘协的记忆与感受犹如上回宋贵人那般,再一次影响到了皇帝的情绪,荀攸作为主谋,难道会不知道刘和东出请援一事面临着千难万险?

    为了所谓的反董大计,不惜利用刘和对刘协的怜惜之情。虽然皇帝心里明知不能因此而怪罪荀攸,毕竟天下何人不反董?荀攸更是在之后以身作则,去谋刺董卓,这让皇帝更加无法怪罪于他。

    更何况以刘和的本性,哪怕知道被利用也会甘心被驱使吧?

    即便如此,皇帝心里还是为此忍不住替身体的原主人刘协气恼,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更是一个老练的棋手,不能被情绪左右了自己的判断。

    荀攸没有承认此事,显然是不想在这个事上向皇帝邀功那样只会愈加引起皇帝的反感。

    但他也无从否认,只得别开话题,道:“幽州牧刘公,乃汉室宗亲,忠直而有才干。去年还选派掾属田畴、从事鲜于银走小路前来长安奉表。其人又于河北诸地深孚德望,威信卓著,在幽州时,为政尚清静俭约,以礼义化民,怀柔远近,广受乌桓等塞外异族的拥戴与敬重。于忠于能,臣以为没有谁比刘公更适合牧守并州、羁縻各族的了。”

    皇帝喝了口茶水,顺着荀攸的话头往下讲去:“记得去年我与董卓接见田畴等幽州来使,听说在幽州,刘公与奋武将军公孙瓒龃龉不断,彼此政见不和,竟生私怨,常以权名制之。而且,公孙瓒与渤海太守袁绍屡次兵戎相见,如无刘公在其后掣肘,公孙瓒未必战止于此。”

    ‘渤海太守’是朝廷正式给予袁绍的官职,但袁绍现如今鸠占鹊巢,取代韩馥成了未被朝廷承认的‘冀州牧’,此事人尽皆知。皇帝偏偏如此说,无疑表明了皇帝对袁绍此人的观感极差。

    荀攸暗自将皇帝的态度记在心里,回答道:“臣之前所言凉并羌胡与关东诸侯,两件事可以当做是一件事去做,正是意在于此。只要朝廷下诏,将刘公转任并州,以刘公之忠,其必能舍土奉命;以刘公之能,其必能徕服羌胡,此其一也。”

    “其二,刘公为朝廷牧民守土,一旦奉诏,便驱车来朝,足以树朝廷之威,振奋人心。”荀攸缓缓说到招刘虞来朝的第二个好处。

    在荀攸提到刘虞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无数利好,但他还是想听听荀攸的分析,看看对方与自己是否英雄所见略同。

    “刘公调走之后,朝廷再诏拜公孙瓒为幽州牧,没了刘公从旁制约,公孙瓒能统合幽蓟兵马,堪与袁绍一战。届时鹬蚌相争,能为朝廷腾出至少三年的时间休养生息。”荀攸说完,抬头看向皇帝。

    历史上公孙瓒与袁绍一直打到建安三年才彻底告败,这还是由于公孙瓒以下犯上杀了刘虞,引起幽州本地士族不满、导致刘虞旧部从事鲜于辅等人率州兵及乌桓共数万人随袁绍讨伐,才使得公孙瓒元气大伤。

    如果这一世公孙瓒没有杀了刘虞,又能名正言顺的统领幽州,对上袁绍的时候是否会比历史上要坚持的更久一些呢?或者说,公孙瓒与袁绍之间的征伐,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第六章丨高庙罪已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轮台罪己诏】

    初平三年六月初六。

    诏修长安诸帝陵。

    车驾幸长陵,祠高庙,诏诸王公、牧守及以下。

    曰:

    “……本朝定鼎四百载,列祖列宗,深仁厚泽,奚能缕述?意者汉室之德未有失也,而朝廷之政有所过欤?朕继位三载,虽未能仰绍爱民之政,亦无害民之事,更无殷纣之暴也。何以海内鼎沸,百姓播越?……遭遇此变,实不可解,惟自责耳……诸公若愿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则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

    有汉一代,历代皇帝只有在出现重大自然灾害后才下诏罪己,内容都是自谦自省,并不是真的悔过。真正下过异常诚恳、有认罪性质的罪己诏的,唯有孝武皇帝。

    如今皇帝这道高庙罪己诏一出,一夜之间传遍三辅,按这个速度,再加上皇帝的暗中推动,不消数月,便可天下皆知。

    这道诏书信息量极为丰富,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皇帝是要借此让民间知道朝廷革故鼎新、矢志中兴的决心,并重新建立士族百姓对朝廷的信心。所以没有让别人捉刀代笔,而是由皇帝自己亲笔写就。

    罪己诏共分为三个内容。

    “其一,是明言,本朝建基四百载,虽德运有改,但仍是天命在汉,不容有疑。”太尉马日坐于堂中,向底下府掾、亲信分析着皇帝所颁的罪己诏:“如此可驳‘代汉者当涂高’之谶语。”

    尚书令士孙瑞着即补充道:“各地皆以为朝廷微弱,譬如秦末逐鹿之时,便自生齐桓晋文之心,意图争霸,何其谬也!朝廷虽有小人为祸,却无苛政之烈。如今明天子在上,大汉中兴有望,岂能再容宵小生事?”

    堂下众人尽皆点头称是。

    马日略有深意的看了士孙瑞一眼,点头说道:“其二,陛下登基不过三年,受制于权臣之手,哪里有机会匡扶天下?若是全天下皆以此罪于陛下,岂不荒谬?但陛下将朝廷之失,皆揽于己身,这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为的就是让天下人看到陛下的坦诚与胸怀。”

    “那其三呢?”侍中马宇问道:“我看罪己诏的最后,似乎对我等有告诫之意?是在警示我等公卿,不得务自钻营,要以国事为重?”

    马宇与马日同出扶风马氏,是马日的子侄辈,为人志大才疏,好出妄言。

    劝农令第五巡闻言反驳道:“岂是如此?这分明就是指那些关东方伯、州郡牧守,让他们勿相侵害,并以生民为重。若有违此意者,是为加罪于陛下,自绝于世人,陛下便可以堂堂之师,征讨不臣。”

    马宇仍不服气,强词道:“我适才所言又有何错?朝廷现今虽俱列名臣,其中也不乏浑噩之辈。诏曰‘朝廷之政有所过’,这过既不在君,便在臣属之中。怎么能说陛下此诏无有警醒我等大臣之意?”

    见两人逐渐变为口舌之争,马日不得不出言制止道:“好了!无论这罪己诏中是否有此意,我等都要加勉勤励,切不可兴意气。”

    “我等自勉,那别人呢?”马宇说道:“桓、灵以来,朝政失措,天下纷乱,是我等士人之罪欤?还不是阉宦、外戚蒙蔽于上,擅权无道所致?陛下前日在宣室召见近臣,曾言兴亡三事,其中流民、羌胡二事皆有定策,而朝政失措却未给天下士人一个交代,也未说如何杜绝,这如何让我等自勉?”

    马日一时语塞,诚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朝政之所以荒怠无道,全都是由宦官、外戚擅权所引起的。无数党人、士子费尽千辛万苦、舍生忘死才有了如今宦官与外戚势力一蹶不振的局面。

    这个时候,正是要一鼓作气,让皇帝重新订立规矩,从制度上明文约束、甚至是断绝宦官与外戚参与朝政的权力以及跻身朝堂的途径,实现真正的君主臣佐,共治天下。

    因为朝廷处政的权力就那么多,出于自己的利益,自然不乐意让外戚与宦官来分一杯羹。更何况这两者祸乱朝纲,实在不是什么好货,更不能让他们出现在朝堂之上。所以很多士族大臣都对皇帝翘首以盼,希望小皇帝能亲士人、远小人。

    但没想到皇帝心里隐隐然防范着士人,别看主政的马日、黄琬等人俱是一时名臣,也别看皇帝虽然宠信小黄门穆顺,但从未准许其干政。

    一时如此,不代表一世如此!

    这一点,从皇帝舅氏王斌、董承接二连三蒙获重任嘉赏,就可以看出外戚复起之势不远。到那个时候外戚与士族大臣必然会有一战,无论结果是谁先低头。只要二者合流,那么皇帝为了制衡,宦官再起之日也就不远了。

    皇帝如今只是用罪己诏稍提了几句,看上去重视无比,其实是轻飘飘的一笔带过,刻意留了一个阉宦、外戚随时可能再兴的口子,让朝中士族大臣如鲠在喉,以至于对皇帝高举轻放的态度大为不满。

    “此次陛下颁诏罪己,是我大汉首次自陈历代处政得失,直面过错。若论给天下士人一个交代,没有什么能比罪己诏还要郑重的了。”见马日沉默不语,作为关西士人的二号人物,士孙瑞严肃的说道:“伯轩随侍陛前,当慎思谨言。”

    马宇不甘的说道:“但是司隶校尉董承自入朝以来,对朝政屡屡妄加非议,这可是……”

    士孙瑞人情练达,精明事故,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念头、唱的什么戏?这伙人自诩忠良,要排斥阉宦、外戚,还大汉政治清明。说得好听,其实走的还不是争权夺利的那一套?

    朝中任何人都有各自的政治底线,只有在彼此了解对方政治底线的前提下,两者才能不会撕破脸皮,在彼此容忍的范围内互相试探、斗智、博弈、甚至是利益交换,这才是妥协的艺术,同时也是政治的魅力所在。

    就比如司徒赵谦的底线,就是尽全力维护其弟赵温的地位,以保证在他死后蜀郡赵氏依然能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在针对赵谦时,除非是想与他斗得不死不休,否则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损害到赵温。皇帝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顺水推舟,同意赵谦提出的让黄琬为司空的建议,好让黄琬今后对赵温多加维护。

    投桃报李,赵谦近来也对皇帝言听计从,无不尊奉。

    在士孙瑞看来,皇帝的这道罪己诏,无疑就是向所有人公布了他自己的政治底线,那就是‘若愿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则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

    皇帝之所以不愿在杜绝宦寺、外戚干政的事上松口,就是要留着这只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猛虎来让臣子们警惕。‘若愿为忠良’,那么皇帝自然不会让宦官这些人来扰乱局面、消耗内部实力。可若是踩了皇帝‘自甘卑鄙’、‘益增朕罪’的底线,那么就不要怪皇帝再度启用宦官和外戚了。

    马宇这群认不清形势的人,妄以为说服马日,就可以联络朝臣逼迫皇帝表态,实在是愚不可及。当初就连王允都没能越过底线,让皇帝在原则性问题上让步,凭马宇几个人就能做到了?

    “伯轩。”士孙瑞竖起右掌制止了马宇的话头,语气带着警告:“须知‘要君者无上’!”

    这是当初承明殿策试题里的一句话,引自《孝经》,由皇帝亲自拟定,用以向朝廷宣告自己对王允的不满。

    王允正是因为冥顽不灵,执意犯上,所以才成了皇帝眼中的‘要君者’,在之后的短短数日之间从云巅打落至尘埃。

    如今士孙瑞用这句话来提醒马宇,让他要以王允为戒。

    马宇立时警醒,遂闭口不言。

    “只是我等不言此事,不能说明别人不会言及此事。”黄门侍郎韦端在一旁突然插话道:“当年袁氏首诛宦寺,并以此为传世大功。如今陛下态度暧昧,既没有阻绝宦寺翻身之机,就等若是无形之中削减了袁氏功绩。朝中袁氏门生宾客不少,不满之下,必然会出面鼓动。”

    韦端为人老成持重,语气态度拿捏的极好,让人不由自主的用心去听:“如果那些关东士人在袁氏门客的唆使下,以正朝纲、绝宦寺为由,上奏抗辩。我等若默不作声,恐怕首先在道义上站不住脚,而且还会遭受攻讦。”

    “由得他们闹去。”一直没说话的马日此时开口了,他虽然自觉有义务制止宦官再起,但如今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他也相信以皇帝之明,不会做这种于国无益的事情,所以他也没必要为那些袁氏门生摇旗呐喊。

    马日说:“王允不在了,杨氏又明哲保身,这伙人在朝中折腾不出什么来。”

第七章丨中黄太乙

    “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魏书】

    长安城东。

    朝廷赦诏下达后,杨奉再无性命之虞,借着司隶校尉董承的庇护,他得封兴义中郎将,带着手下数千兵马屯驻城东。整日里除了必要的操训士卒,就是躲在营帐中纵情声乐。

    这一日,杨奉正在帐中畅饮,忽报有人声称是故人,在营外求见。

    杨奉心下起疑,道:“我在长安从未有过故人,这人可曾报过姓名?”

    “这人做一道人打扮,没有说姓名,就说他字正方。”帐下吏答道,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上;“这是那人让在下转呈给将军的,说是将军看了就知道了。”

    杨奉打开包裹,里面正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绢。

    看到这块黄绢,杨奉顿时坐不住了,神色惊恐,抖着手将那块黄绢打开。

    那黄绢上写着四个大字,犹如针刺般的扎入杨奉的眼中。

    ‘中黄太乙’

    “那人现在何处!”杨奉一把攥住那块黄绢,焦急的说道:“快领我去见他!”

    中黄者,黄中之色也。太乙者,天之贵神也。二者合称中黄太乙,意为身着黄服的天神,是代表天帝的使者,仅次于天帝。同时也是当时民间信仰的道教尊神,是大贤良师张角以及黄巾教众所崇信的神祗。

    这面黄绢是神坛上祭祀所用,类似于神主牌位。在黄巾起义之初,张角的诸亲传弟子皆有此面黄绢,统领部众,在虔诚的黄巾教徒中有着一呼百诺的影响力。

    杨奉出身白波黄巾,当年是白波军首领郭太的亲信部将,作为黄巾军曾经的中层教众,他如何不识得这面黄绢?只可惜郭太死后,他手中的黄绢不知所踪,没有号令部众的信物,又没有一个足够威望的领军人物,白波残部彼此不服,各占山头,整日里互相攻打。

    白波军从此走向下坡路,一蹶不振,杨奉也是在这个时候下山投降李。

    就杨奉所知,自从张曼成、郭太、张牛角等人战死之后,这世上唯有黑山军褚飞燕尚保有一块黄绢那还是张牛角死前传给他的,如若不然,褚飞燕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让黑山军大小渠帅都信服于他。

    如今一块黄绢突然出现在这里,让杨奉心里又是惊疑又是警惕,惊疑的是这个神秘道人突然来寻他,定是看中了他手中数千兵马以及他在朝中的地位,想有所图谋。警惕的却是他好不容易才洗白上岸,如今实在不愿再跟这些人打交道,生怕与他们接触惹来猜忌。

    现在那道人已堵在门口了,为避免事情不受控制,杨奉心里也抱着一丝好奇,亲自前往辕门迎接。

    那道人身材颀长,又老又瘦,像根竹竿似得立在辕门外。他看似刚过半百的年纪,却精神抖擞,双眼明亮有神,气质儒雅不群。

    杨奉‘啊’的一声,立即恍然,连忙将此人带入帐中寒暄。

    这人正是张角弟子,常乘骑青牛,来往上党、河东等郡。凭其出色的智谋与手段,被黑山军张牛角、白波军郭太奉为座上之宾,常为其出谋划策。杨奉曾受命接待过对方几次,没想到自郭太死后,对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今天竟在这里见到了。

    青牛角呵呵一笑,道:“没想到白波谷一别,杨将军已成朝廷的兴义中郎将了。”

    “原来是先生当面,有所失仪,还请见谅。”杨奉惊疑不定的说道:“这两年不知先生云游何处,何故出现在长安?”

    青牛角抚须笑道:“怎么,富贵之后,就不肯照拂往日同患难的人了?”

    “不敢,不敢。”杨奉口头上这么说,心里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就他所知,青牛角不是爱慕名利的人,反倒是处处尊奉黄巾教义,其手下数百死士无不是虔诚的教徒,与现今已沦为山贼匪徒的其他黄巾军比起来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这么一个清教徒似得人物,绝不可能是为了要和他共富贵,一定是别有企图。杨奉打起精神,自觉要小心应对。

    但青牛角接下来的话却让杨奉大吃一惊:“如今世道艰难,整个关中,唯有将军这里还算是安稳。所以不才来投靠将军,还望将军看在‘中黄太乙’的面子上,予以照顾。”

    杨奉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问起其他:“先生,你以为大贤良师的那一套到如今还行得通么?”

    这个问题对于青牛角来说十分尖锐,当年信奉太平道的第一批忠实信徒除了青牛角以外都已凋零,如今虽然河东、上党、青州、豫州等地仍有黄巾残余盘踞,但打的都是黄天当立的旗号,做的却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越来越多的投机者和亡命徒让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变成一场上不得台面的寇乱,这不仅与黄巾的教义、更是与青牛角心中的信念背道而驰,每想到这里他都无不痛心疾首。

    如若不是这次走投无路,他也不会低头来找杨奉。

    青牛角沉吟道:“一切自有天数使然,我等但尽人事而已。”

    杨奉想与青牛角撇清关系,道:“我既然投效朝廷,便已与往日再无瓜葛。今日我念在过去情谊,请你好吃一顿、畅饮一番,以后,还请不要再为难我。”

    青牛角脸色变了变,强忍着心中不忿,讥笑道:“我不为难你,难道就没别人为难你吗?别看眼下朝廷一时平静,你仗着董承庇佑,没人针对你。但说白了,你一不是朝廷正经出身的官军,二不是董承手下的亲信,日后一旦有变,且看你如何自救!”

    杨奉本是个没有主意的人,被青牛角这么一说,顿时失了方寸,慌然道:“先生这话是何意?”

    “长安城最近有流言说,国家曾有言在先,要纳董承之女为后,可如今迟迟未有动静。”青牛角很满意杨奉的反应,做出一副万事在握的神情说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个流言当是董承自己弄出来的,意在造就声势,提醒国家‘守信’。”

第八章丨屈身奉上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喻世明言】

    董承虽然如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但迟迟未被册立皇后。

    这事一直悬而未决,让董承心急如焚,误以为皇帝言而无信、卸磨杀驴。所以他才有意在朝廷之上强硬的与他人争辩立后人选,又在私下里传播流言,意图将这件事与皇帝的信用、名誉挂上钩,逼其就范。

    这是杨奉早就知道的事情,当初董承要这么做的时候,他与樊稠等人为了尽早让董承成为大将军,无不同意。如今看青牛角的样子,似乎很不看好董承的做法?

    “朝中那群大臣不瞎不聋、一个个工于心计,岂会不知董承打的什么主意。之所以不发一言,那是因为他们都在等着看董承倒霉呢。”青牛角凝重的说。

    杨奉不明其中的弯弯绕绕,顺着对方的话头问道:“这是何故?”

    青牛角用一种经验丰富的语气说道:“你们涉足朝廷才几天,根本就不了解国家的脾气,当初就连王允都不能让国家就范,董承这点伎俩就能成事了?我看现在国家多半是在忍着,或是想给董承一个收手的机会,不然的话,不仅皇后之位得不到,恐怕就连命都要保不住。”

    杨奉被对方煞有其事的模样吓唬住了:“这、这应当不至于吧?我等拿赦诏才几天,朝廷就要对我等动刀了?”

    “董承好歹是国家外亲,自然不会有事。”青牛角乜斜了杨奉一眼,见其松了口气,立即又嘲讽道;“但一顿敲打是逃不掉的,如果国家有意要敲打董承,必然会从董承的羽翼着手。将军,你说”

    青牛角卖了个关子,明知故问道:“董承手下,有哪些人是他的亲信呢?”

    杨奉对青牛角已彻底服帖,再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将军对方是贱民而自鸣得意,他老老实实的答道:“有扬威将军樊稠、中郎将王方、还有我、以及其他原属李、郭汜,后来归附的若干校尉如宋晔、杨昂这些人。”

    “那、”青牛角又问了:“若论关系亲疏、交情深浅,尔等又如何?”

    “那自然是樊将军与其亲密些了!至于其他的,也都差不多……”话说到一半,杨奉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在里面,还真不能算得上是董承的亲信。若按青牛角的话说,皇帝如果不是真要置董承于死地,那就不会刻意针对董承的亲信,而是会对付依附董承的旁系。

    这样既能起到敲打、警醒的作用,又不至于让董承急红了眼、激起太大的抵触。

    若给董承选择,是愿意暂且忍让,任皇帝敲掉与自己不甚亲密的旁系,还是愿意为了这个旁系与皇帝誓死力争?

    这是个显然而易见的问题。

    杨奉从席上站起,走到青牛角面前稽首一拜,苦着脸道:“在下适才无礼,有冒犯先生之处,还请先生恕罪。”

    又道:“在下想先生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些话而来,若有良计,还望先生教我,就别绕弯子了。”

    见对方这么上道,青牛角偷偷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伸手将杨奉扶起,道:“你如今已是兴义中郎将,难道就不曾想过更进一步?”

    杨奉疑惑道:“我现今自保都尚且无力,怎么又谈及更进一步?”

    “这也不难,你只需将我引荐给董承,之后的事情就都交给我来做。我不仅保你无虞,还能给你一个大好的前程。”青牛角自信的说出此行的来意。

    杨奉听了,半信半疑道:“先生的才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董承却并不清楚,若是他不愿见先生,又该如何?”

    青牛角笃定道:“他已技穷,譬如病重将死之人,有续命良方,便绝无不纳之理。”

    杨奉想起青牛角当年游走白波、黑山之间所表现的谋略,不禁信服于他。说不定此人还真能替董承和他解决这次危机,并且逢凶化吉,让他借此在董承眼中更加看重。

    但信归信,杨奉心中依然还存有一丝疑惑,青牛角作为大贤良师嫡传,又拥有‘中黄太乙’的黄绢,无论是黑山还是白波,天下间哪里去不得?

    为什么偏偏要留在长安,委身投靠于他、为他出谋划策?

    青牛角似乎是看透了杨奉的心思,呵呵一笑。以后还有用得着杨奉的地方,与其让他心生疑窦,日夜防备;倒还不如开诚布公,各取所需。

    在杨奉探询的目光中,青牛角斟酌了片刻,说道:“献计董承,不过是第一步。我不仅是要帮助将军在董承身边立足,还要借董承的权势,实现太平道布施天下的理想。”

    杨奉对那虚无缥缈的‘中黄太乙’一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心中虽然不屑,面上却是由衷的说道:“那我就预祝先生遂愿了。”

    于是便由杨奉引路,带着青牛角来到司隶校尉董承府邸。

    董承虽出身草莽,在战场摸爬滚打数年,一朝得拜,谱子摆的极大。门亭长进去传报,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就在杨奉快要等不及的时候,董承才派人带引入内。

    两人进入前厅,只见董承施施然从后面走出,他做足了气势,道:“中郎将不在城外操练军队,来我府中可有何事?”

    未待杨奉说话,青牛角上前一步,坦然说道:“司隶校尉将临大难,尚不知乎?”

    杨奉惊慌于青牛角的直截了当,还未来得及补救,董承便已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鼠辈,敢在我这里饶舌!”董承叱道:“你找死么!”

    “将军且慢、且慢!”杨奉连忙阻止道:“这是在下特意为将军请来的谋士。”

    “谋士?”董承冷笑道:“你还会给我找什么谋士?哪个谋士会一来便口出不逊之言?”

    青牛角犹自站在原地,全然不惧的说道:“我只是好说实话罢了,你擅传流言于坊市,意图逼迫国家就范,行迹不轨,不日必遭大祸!还真以为这件事能瞒得过国家以及满朝公卿吗?未免太小看人了!”

    董承从未遭到过如此不敬,他脸涨的通红,霍然竖眉,手按佩剑,对青牛角怒目而视。

    他有意拔剑立斩此僚,但幸而尚存一丝冷静,看对方从容不迫的模样,董承强忍着愤怒,有心听听他有什么说辞:“我虽不堪,但也是朝廷诏拜的司隶校尉,你区区微贱之身,却不知有什么见教!”

    说罢,董承冷不丁看了杨奉一眼,似乎有一言不合就将杨奉连带处置的意思。

第九章丨青牛先生

    “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论】

    这倒把杨奉吓得够呛,连忙催促道:“先生,你不是有良计要献予将军么?烦请直言!”

    青牛角顾自在一边榻上落座,虽然装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心里还是极为忐忑。他没有再过于激怒董承,而是平静的说道:“敢问董公,这坊市流言可是真的?”

    董承就任司隶校尉、被皇帝认回董氏外戚以来,风光一时无两。平日最爱摆架子,不喜欢听别人唤他的官职,而是喜欢别人唤他‘董公’,因为这样会让他认为自己是继承了董卓的权势,从而沾沾自喜。

    青牛角从杨奉处得知这一事情后,此时投其所好,也言称‘董公’。

    果然,董承面色稍稍缓和些许,犹豫了会,跟着坐回主座,目光不善的看着青牛角:“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若是假的,在下能让它变成真的。若是真的……”青牛角自信的说道:“鄙人敢断定,这话绝不是亲自出于国家之口、更无明诏可为凭据,这样的话,还不如说是假的。”

    董承突然想了起来,当日王斌的原话是‘以后择立中宫,老夫当尽力相助。’这里说的是尽力,而不是说一定会让董氏成为皇后。想到这里,董承已明白自己失了算计,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含糊道:“我岂会妄言,这自然是有凭据的。”

    青牛角不信,但也没有追问有何凭据,给了董承一个面子。心说‘董承为人急功近利、狂妄自大,跟董卓一样,都是不能长久之辈。自己虽是暂且依附,但不可牵涉过深’。

    他抬手说道:“董公可知彼一时,此一时也。当初朝廷有求于你,自然满口诺言,便如同民家男子向女子求亲,起初无不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既而成婚,便‘三岁为妇,靡室劳矣’,纵使女有不满、心怀悔恨,可情势更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董承不甚明白青牛角借鉴《诗经》里的句子,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对方举的例子,他知道自己此时就是那个被男方用‘爱情’迷了心窍的女子。皇帝起初‘信誓旦旦’,在获取他的信任与帮助、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后,便将事先的承诺一概不认账了!

    “真是可恶至极!”董承恨声埋怨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劝李继续打下去!自己求来的怎么也不如自己打来的踏实!”

    青牛角忍不住鄙夷道:“皇甫嵩用兵之能天下皆知,当日城中上下一心、军旅振奋,就凭尔等乌合之众,当真以为能拿下长安?”

    “哼!你少说多话!”董承顿时作色,怒斥道:“我还道你有几分辩才,没想到只会乱放厥词,其实也是个没主意的。若是技止于此,莫以为我剑不利!”

    青牛角把袖一展,摊出双手,道:“谁说没有主意?我今日来正是要救董公于险地的。”

    董承已渐没了耐性,直瞪着他,沉默不语。

    “董公初登朝堂,有所不知。在朝廷之中,为官者无不是簪缨世家,务求体面,除了生死之斗,其余因利益而起的纷争,向来是以妥协为主,讲究的是各取所需。”青牛角虽然不曾为官,但当年也曾在张角座下听其分析过朝堂规矩,加之他天生是搞计谋的料,自然要比董承更为熟悉这其中的勾当。

    董承这才舒缓了脸色,他当时与王斌等人的密谋,确实算得上是一场利益交换。

    可为什么最后皇帝得到了‘所需’的一切,而自己的‘所需’却没能被全部满足呢?

    董承看向青牛角,碍于颜面,他不肯低头去问。一旁的杨奉见机得快,主动替董承请教道:“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先生,这是为什么?”

    曾经迫于生计,为了给手下黄巾找条活路,青牛角不得不屈身于田景幕中,为其呼来喝去。后来董卓伏诛,他又游历闾里,穷困潦倒,几次死里逃生、朝不保夕。

    如今见到杨奉殷勤的神色,以及董承状若无意般投来探询的目光,青牛角仿佛又找回了当初游走黑山、白波之间,为黄巾渠帅座上宾指点形势的感觉。

    他朗声道:“这都是因为董公你能力不济的缘故。”

    董承当即讥笑道:“我能力不济?须知我司隶手下就有一千二百名徒兵,又有扬威将军樊稠等凉州将校,尽皆信服于我,兵马数万,哪里能力不济!”

    “董公误会了,我所言并不是这个。”青牛角说道:“这就好比二人合谋一虎,本来说好平分虎皮。结果事成之后,一人没那个气力去保有虎皮,试问董公,若你是另一人,又该何为?在朝堂也是如此,别看今日有人许下承诺,可能明日事遂,他见你没能力保有权势,又会食言反口。”

    董承现如今已经明白,当初的联合都是虚的,他看上去坐拥数万兵马,其实不过是抱成一团虚张声势,根本不敢再兴反抗。

    这样的实力,不被顺带消灭就是好事了,还妄图让皇帝兑现诺言?

    “没想到朝中也跟军中一样,不过是吃相斯文了些。”他到底是能屈能伸,很快缓和了语气:“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勿怪。”

    青牛角很满意董承的态度,点头说道:“董公须知在朝堂之上,不可以真诚待人。只有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你我对等,那便讲究妥协合作,如若不然,也莫怪别人不守道义。在这件事上,若是董公没这个能力,也别怪国家食言。”

    “那、”多日疑惑、恼恨皆因青牛角几句话便予以解决,董承无不佩服,此时已将对方视为谋主,言语愈加敬重:“先生所言虽然在理,但我心中实在不服,不知道先生可有教我?”

    “董公欲为大将军辅政,就不得不展示自己具备相应的能力,只要董公有足够的能力,国家见了,自然会乐于扶植。”

第十章丨仕宦郎署

    “臣当弱于其君也,乃后臣事君顺之;子当弱于其父母,乃子事父母致孝也。”【太平清领书卷三十六】

    正如马日所料,袁氏的门生故吏在朝中的反对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招致了皇帝的不满。

    皇帝没有直接针对他们,反而是下了道诏书,痛斥了近几十年来‘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官场乱象。为此特意命谒者仆射杨众转拜五官中郎将,领左中郎将刘范、右中郎将牛对所有的三署郎官进行严格的学识与道德审查。

    前文已提到,三署郎官是官僚队伍中的干部储备和人才梯队,按规矩,他们只需熬上两年资历,就可外放郡县、内擢尚书,升职加官简直不要太容易。等到他们凭借关系和互相吹捧的‘清名’成为公卿,就能反过来提携那些已经退居二线、曾提携过他们的‘恩公’后人。

    如此反复,一代一代,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地域、血缘、师承为纽带的士族圈子。

    这个圈子的里面,最为著名的就是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这两个东汉中后期实力最为强劲的顶尖豪门,跟随其后的就是扶风马氏、龙亢桓氏等豪族。这些豪族曾在宦官与外戚的压力下,彼此联姻、交流学问,共同组成了庞大的士人集团。

    集团内部以党人自居,互称君子,推崇德行,点评时政。在宦官专权的黑暗时期,他们就是朝野的一股‘清流’。

    在没了宦官与外戚这两个共同的敌人以后,本就存在嫌隙的士人内部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分裂,比如马日与王允所代表的关西士人与关东士人之争、以杨琦为首的弘农杨氏与背后支持王允的汝南袁氏的斗争、甚至还包括以赵谦等边地出头的士人为博一席之地而挑起的纷争。

    也正是由于士人内部激发的矛盾,皇帝才得以游刃有余,从容利用各方势力,好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如果当初王允懂得退让,封赏公正,对各方势力不偏不倚。以马日一开始对王允的好感,完全有机会统合士人集团,到那时就算皇帝手腕再了得也无计可施。

    只可惜性格决定成败,而且当时的情况以及王允背后的支持者们也不容许他这么做。

    现在皇帝任用杨众去排查、清除袁氏在朝中的残余势力,就是要让杨氏加大与袁氏的隔阂,促使士人的分裂。若有人问,杨氏与袁氏有姻亲之好,不肯相帮怎么办?

    如果是以前外戚、宦官还在的时候,大敌当前,杨众确实不会乐意做皇帝的刀子。可现在二者皆已弱不成势,已经到了摘取最终的胜利果实的时候,为了自家的百世荣华,哪里还会顾忌往日的情面?

    皇帝早就对袁氏表示过不满,上行下效,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地方,打击袁氏,已成了向皇帝靠拢的‘投名状’。

    杨氏也不例外。

    在奉诏以后,杨众稍作思量,便选择毫不犹豫的执行下去,但是光禄勋杨彪却及时拦住了他。

    “做事要多思量。”面对自家从弟,杨彪谆谆道:“这回清查,你应当高举轻放,稍作姿态即可。最多排除数名不堪的郎官,切莫将事情闹大。”

    杨众奇道:“这是何一说?”

    说完,杨众便反应过来,对方可是光禄勋,名义上是五官、左、右中郎将以及三署郎的长官。如果自己将清查范围弄大,导致大批人因此罢官,杨彪作为光禄勋会有失颜面。

    “你大可放心。”杨众宽慰道:“你才任光禄勋多久?此事与你毫不相干,不会有人说你失职。”

    杨彪苦笑不已,道:“我可不是为此忧心,我且问你,一旦有郎官德不配位者,你该如何?”

    “陛下诏旨说的明白,无论是谁,一概罢官处置,这放在以往也是如此。”杨众理所当然的答道。

    “那、”杨彪接着问道:“这些人学识不精、德行不足,又是谁举荐他们为郎官的呢?若是陛下有意追究,那举荐之人是否也要一并惩处?”

    这话让杨众顿时冷汗直流,本以为只是例行考察郎官、顺带打击异己的小事,没想到可能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如果皇帝有意追根究底,那么不仅是这些不合格的郎官,连带着那些举荐者、甚至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彼此结成的圈子都要遭受毁灭性打击。

    皇帝兵权在手,威权无两,旁人自然不敢、也不会直接去怪皇帝,要怪就只会去怪这件事的执行者杨众,甚至是他背后弘农杨氏都要为此躺枪!

    这个时候哪怕弘农杨氏选择了忠于皇帝、哪怕弘农杨氏有意打压袁氏一系士族势力,他们也不会乐意被皇帝当刀使,并因此而得罪大批士族,甚至背叛自己的阶级。

    本来还想在此事上积极表现以获得皇帝认可的杨众,如今存了消极的念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明白了,这次清查,当务求宽大。陛下若有意追究举荐之人,我等当力谏劝阻,绝不可让事情牵连过深。”

    “陛下威权日隆,定策之前,尚许旁人畅其所言、提出反对,但只要事情定下来了,便决不允许旁人再做饶舌。”杨彪这段时间摸清楚了皇帝的行事风格,有意强调道:“是故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轻易谏阻。”

    这么一说,杨众深以为然,思虑片刻,终于想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不如这样,此次清查,以学识为主。须知品性不能以题策考试优劣,如何察之?是故所有郎官,一旦入选郎署,皆可视为德行称位,不需考察。”

    学识会因个人的勤奋与否而有进退,这可以通过考试检验出来,并且可以将被清查的郎官怪罪为其自身在入职后放弃学问,而不是在入职之初就不精于学。

    这样既能撇清举荐者的责任,又能应付皇帝交代的差事,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善。”杨彪赞同道:“正当如此。”

    于是在杨彪的支持下,有光禄勋的背书,五官中郎将杨众行事便再无阻碍。连续三天举行了大小十数次策试,每次都是在承明殿内举办,按规制都有皇帝亲临,策试的结果以及罢黜的名册也都由皇帝御览决定。

    凡事都推给皇帝裁决,杨众尽可能的扮演着一个执行者的模样,如此不仅让杨氏避过了这次可能出现的风波、顺带清除了袁氏在朝中的后备势力,而且由于这次尽力控制清查规模和追究力度,还使杨氏在朝中的声望剧增。

    清查的结果报到皇帝的案头,虽然并未尽如其心意,但也勉强算是有一个好的结果。至少他因此明白了杨氏在关键性问题上的立场,以及罢黜了所有与袁氏亲近的郎官。

    另外通过这件事情,皇帝也知道了士族之间哪怕彼此不和、互相争斗,但在遇到根本利益时还是会选择抱成一团。如果皇帝真想彻底打破士族垄断政治、舆论、经济等种种局面,就只能依靠两种人。

    一个是出身于士族、属于既得利益者,但思想却超越了阶级的人物,比如招致所有士大夫口诛笔伐的王安石。

    另一个就是非士族出身的权臣来为皇帝做打手,这样的人在历史上有很多,比如臭名昭著的魏忠贤。

    这两个人,一个站在国家的利益,愿意背叛自己的阶级;一个则是维护皇权与自身的权力,不惜残暴士族。

    而皇帝打心里需要的、欣赏的其实还是第一类人,只可惜目前皇帝还没有观察到一个愿意背叛士族,为他效力的王安石。

    不过不要紧,‘王安石’不可求,‘魏忠贤’却多得是。

    眼下大力扶植董承的势力,让董承成为皇帝的‘魏忠贤’,无疑是皇帝最好的选择。这样既能让自己与士族之间有一个缓冲,不至于撕破脸,而且还能消耗、掣肘董承的势力,并在关键的时候把董承拿出去当替死鬼,暂时平息众怒。

    只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董承此人愿不愿意做皇帝的打手,以及他本人至少要有为官最基本的政治素养和能力。

    前者倒好说,皇帝这几天有意在立后这件事上悬而未决,就是为了让支持伏贵人的弘农杨氏等士人、与支持宋贵人的马日等士人互相闹腾。等到皇帝直接纳董氏为后,遂了董承心愿的同时,必然会引起其余两方人的不满。

    到那时哪怕董承有意与士人打好关系,那些人也不会接受一个叛而复降的、非士人出身的外戚,两者之间的敌对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

    但若是董承没有那个政治觉悟,则一切免谈,皇帝也不会让一个政治小白坏了他的大事。那个时候,皇帝在不愿让王斌站在风口上的情况下,也就只能退求其次,去扶植最不愿去扶植的宦官势力了。

    所幸,董承在三署郎官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所上呈的一道奏疏充分证明了他确实拥有让皇帝扶植的价值。

    “陈言开上林屯田疏。”

第十一章丨垦辟上林

    “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上林赋】

    “上林苑地广千顷,经年之乱,荒地尤多。除城西建章等离宫,其余之地尽皆厘清,募民屯田,以所人充粮草,屯得益兴。”在宣室殿里,皇帝拿着董承的奏疏,缓缓说道:“开放上林之禁,分田地、池沼予百姓垦殖,这是孝元、孝成皇帝时就有的成例。”

    看着少府张昶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皇帝饶有兴致的问道:“如此德政,怎么还会遭人反对?”

    反对的人给出的理由虽然是“上林苑乃皇室园林,不能放任百姓在离宫旧址耕种樵采,有损朝廷威严。”但实际上是怎么回事,皇帝心里其实是再清楚不过。他有意问张昶,主要还是想看看张昶的态度。

    张昶官居少府,掌管园池苑囿、山地池泽等税,如何不知上林苑现今的情况?关中上林苑自从王莽之乱以来,荒于修葺,导致上林苑宫苑成为残墟,土地山林池泽皆被私人开垦圈占。眼下除了建章等城西几处重要离宫未有被人侵占以外,其余的土地尽皆为他人所有。

    这些人不是旁人,正是扶风、京兆等地豪族,他们侵占上林荒地野林,少说也有十几年。他们知道这是薅皇室羊毛、有损国法的勾当,都不敢声张,就连历任京兆尹都对此视而不见,默认既定事实。

    如今董承上疏要拿上林苑的荒地给百姓屯田,用意虽然是好的,却包藏着祸心。

    要知道上林苑现在除了城西的建章宫、葡萄宫等几处离宫以外,哪里还有多余的荒地给流民?董承这么做,就是要让皇帝将目光放在这上面,最好给那些私自侵占皇室园林的豪族一个颜色看看。

    这件事一经流露,便引起朝中众多大臣的反对,尤其是以马宇为首的若干扶风、京兆士人纷纷上书谏阻,就连太尉马日、尚书令士孙瑞都不赞同此事。开玩笑,这事一旦捅了出来,在有心人的利用下,谁知道年轻气盛的皇帝会不会大动干戈。

    张昶此时面对皇帝的垂询,有苦难言,只得委婉道:“上林苑多是池泽山林,真正适合开垦为田的土地并不多,耗费朝廷大量的精力人力去择选合适荒地、招募千户流民,有些得不偿失。”

    “这没有什么划得来划不来一说。”皇帝不以为然,说:“只要于民有益,付出再多又有何妨?你眼界要看长远,屯田一事,利在当下,功在千秋,不过区区荒地,我留之无用,倒不如一并划拨出去。”

    皇帝本有意施行均田制,大力限制豪族兼并,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引起豪族的反对,这才退求其次,选择更为合适的屯田。

    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这些豪族兼并土地的气焰,皇帝有意借题发作:“这几日你就把此时办了,上林所剩宫苑,可堪用者几何?不堪用者几何?林地池泽,又荒芜多少?所剩几许?务必一一查清现状,上报于我。”

    “不要在乎旁人的意见,尽管去做,有什么事我来替你担着。”他警告道:“但若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张昶悚然,不愿得罪马日等一干三辅豪族,为其说情道:“陛下,近年来关中百姓流离,苟为求活,多有入上林苑私垦田地者。此次清查上林,还请陛下念在他们生存艰难,从轻发落,以示宽宥。”

    “若真是贫苦百姓迫于生计,私入上林,便将其纳入屯田,由劝农令负责。”皇帝看着张昶,与其说是给了他一个面子,倒不如说是给了三辅豪族们一个机会:“若有豪富肆意侵占园囿,限期七日之内,必须退还少府,否则,便以国法论处!”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张昶松了一口气,自觉已经为此尽力了,剩下的该如何去做,全看那些人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于是董承提议屯垦上林苑的奏疏被皇帝嘉纳,立即下发尚书台拟诏施行。

    京兆、扶风等郡豪族兼并上林荒地已有百多年,大批田地早已垦为良田,此时要他们一齐吐出来归还朝廷,教这些人如何肯干?

    “明公如今秉政中台,为关中士民所仰望。”原元氏令、京兆新丰人王翊坐于下首,焦急的劝说道:“正该规劝陛下,为我等伸张才是。”

    马日知道这些人家产富裕,有良田千亩、僮仆成群。如今皇帝要收回他非法侵夺的土地,像是要在他们身上割去一块肉似得。尤其是王翊,为人最是小气吝啬,锱铢必较。此人是太尉刘宽的学生,刘宽死后,其门下诸生纷纷献呈丧仪,而王翊家产颇丰,却只献五百钱。

    虽然时人都有藏富露穷以示清廉、在丧仪上不可攀比炫富的习性。但王翊资产丰裕,无人不知,刘宽在世时对他尚且不薄,只献五百钱,委实小气了。

    马日本不欲跟王翊说话,但此时除了王翊,堂下还有扶风王氏、京兆董氏、冯翊李氏等十几位大小豪族派来的代表,无不在等候马日表态、也可以说是,无不在逼迫马日表态。

    作为老牌豪族,与家族的兴荣比起来,马氏在上林苑兼并的这些田地实在算不得什么。诏旨刚一下发,见事不可为,马日立即嘱咐马宇安排僮仆,将上林苑兼并的田地以及连带着依附于马氏的流民一并登记造册,呈交少府,免得惹来麻烦。

    但马氏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损失,可像是王翊这些新兴的中小豪族一旦没了这些田地,必然元气大伤。所以他们才会联袂而来,请俨然以关西士人之首自居的马日为他们主持公道。

    与王翊一同在刘宽门下求学的原尚书令史、左冯翊万年人李弘发言道:“我等知道明公有难处,但此事牵涉到三辅十数家冠族,朝廷若是一旦收回,不知要弄出多少麻烦来。陛下尚且年轻,虽然明睿,到底是不更事,这还得让明公多从旁劝谏。”

    ‘尔等皆有苦衷,大可谒阙上书,何苦唆使我去劝谏,这不是难为我么?’

    马日当然不会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他现在左右为难,心里实在不想在这个事上开罪皇帝。又不禁怨恨这些人平日里只知各自兼并,一旦出事了才想起他来。

    他无可奈何的说道:“开上林田池之禁,募民屯田,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该上疏谏阻,诸君让老夫伸张,不是老夫不愿,实在是爱莫能助。”

    王翊等人面面相觑,顷刻,有一老者出声问道:“上林之地,既有诏旨允准解禁,那我等屯垦其间便不算违制。朝廷何故要特意收回,另行交付于流民?”

    “是啊,让流民去种也是种,让我等家仆去种同样是种,又不是不上呈赋税。”王翊似是找到了进言的理由,积极的说道:“与其让朝廷另外收回,交付流民,倒不如就此分与我们,省的多此一举。”

    马宇在一旁讥笑道:“上林苑的那些地是要用来作屯田的,朝廷早有诏旨,屯田所出,用官牛者,官六民四;用私牛者,官民各半。彼等田租参照旧制,三十税一,与屯田所收相比犹如云壤,当真打的好算盘。”

    王翊被马宇说中心思,羞恼不已,彼此好歹也是一个阵营,再怎样也不该这么直白,就连马日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在这时,那老者突然又抬头说道:“吾等当初其实是不愿见流民无所生计,所以才开垦上林荒地。如今陛下有惠民之策,吾等自当遵从,即日起便将田地分发给他们,吾等不占一分。但屯田的初衷是让无地的流民安居,这有地之民,似乎不宜纳入屯田。”

    嘴上说的好听要把田地分给百姓,其实不过是企图借此蒙混。名义上那些田是百姓的,实际上还是归这些豪族掌握,不过是换了个名目罢了。

    “郑公!”眼前这位老者是冯翊大族,字文信,是孝灵皇帝时的侍中,与马日曾同朝为官,年高德劭,马日不得不对他客气几分,好言说道:“上林之禁虽解,但那地依然还是陛下的。诏旨说的明白,甲族冠姓所占之地,交还后便不再追究;但其余占地的百姓,哪怕是为生计所迫,依然算是犯了国法,充入屯田已属轻判,哪里还能讨价还价?”

    王翊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

    看到这些人犹不死心,马日最后说道:“我等在此事上并不占理,陛下心意已决,不容更易。话已至此,诸君还是早做打算、切莫自误!”

    见马日态度坚决,不肯出头,众人无法,只得依次告退。

    只是在他们之间,像是王翊仍还抱着侥幸,生怕自己先主动归还土地之后发现皇帝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会追究下去,到那时自己岂不是亏了?

    众人在私底下偷偷聚了一次,彼此达成默契,仗着人多势众,就算皇帝也不能干犯众怒,于是谁都没有先出头归还土地。

第十二章丨自谋出路

    “强足以济艰难,勇足以断取舍。”【贺韩丞相再入启】

    到了六月下旬,关中的雨水逐渐少了起来,地上暑气蒸腾,长安开始正式进入炎热的盛夏。

    各类大案早已结束,虽然又是议论立后、又是募民屯田、又是解禁上林,一轮接一轮的事情搞的朝廷上下人人都不得空,唯有廷尉空闲了下来。

    廷尉法衍身子虚弱,最不耐热,这天趁着休沐在家,索性躲在后院一处临水而建的庑廊里休憩乘凉。

    儿子法正在一旁为其打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父子俩一个是九卿,一个是皇帝最亲近的秘书郎,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能见到的时间并不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共叙天伦的时候,却被一不速之客打搅了。

    “孟他?”法衍有些讶异,用探询的眼神看向法正,“虽说是旧年相识,许久未见,这时候来寻我做什么?”

    法正略一思索,答道:“想必是为了上林的事情。”

    孟他与法衍同是扶风人,法家潦倒时曾多次受到孟他的照应,彼此有通家之好。

    于情于理,对方远道而来,法衍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只得有些不情愿的说道:“若是能帮就好,倘若不能,可别惹上麻烦才是。”

    没过多久,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庑廊尽头传来:“数年不见,老友可还记得在下?”

    来者一头白发,年过半百,瘦削的脸上深陷一双极为精明的眼睛。

    法正连忙站起,冲来者行礼道:“小子见过世伯。”

    孟他笑盈盈的上下打量了一会法正,称赞道:“不错、不错,年纪虽小,却有卿相之器,不愧为‘省中八秘’。”

    这是近段时期开始流传出来的说法,指的是皇帝身边法正,傅干,韦康,王粲,杨修,桓范,士孙萌,裴潜等八个秘书郎,这些人无不是年少英睿,一时才俊。

    他们久在御前,与皇帝作伴读书,时常或有高论,让外人惊叹不已。有好事者将最出众的八个秘书郎拎出来评议,称为八秘,又因为他们常在省中,故曰省中八秘。

    至于同样作为秘书郎的王辅,由于他不学无术,弛不羁。虽是皇帝表兄,但未被士人看重,故不在八秘之列。

    法正谦抑道:“都是坊间虚言,世伯说笑了。”

    复又问道:“何不见孟兄?”

    说起儿子孟达,孟他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挥袖道:“莫要提这驽材,当日老夫让他温习学问,准备参加承明殿策试。谁料这小子口出狂言,竟是不看好秘书监这门职事,说什么也不来。这下子估摸着是心里后悔了,整日里闭门读书呢。”

    法正对此心知肚明,不看好秘书监的与其说是孟达,到还不如说是孟他自己不看好此事,把责任推卸到儿子身上罢了。

    要知道当时正处于皇帝与王允斗争的白热化阶段、加上李等叛军在陕县虎视眈眈,确实让许多人不看好朝局,不愿将子弟送来。

    现在看起来,除了杨修,士孙萌这类父辈早就站队皇帝的人、以及傅干、王粲这类被皇帝重视名臣之后。像是法衍、韦端、裴茂这类不算是特别出众的士人,都因为法正等晚辈的备受帝信才得以逐渐走入朝廷的核心圈子。

    这让那些当初畏首畏尾,犹豫不决的士族们后悔不迭,像是吃了黄莲一般。

    法衍当初在好友鲁充的建议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没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巨大回报。此时志得意满的笑道:“令贤侄颇有辩才,误了承明策选,倒也无妨,要知大丈夫终有成名之时。”

    这话在孟他耳中只觉是在挖苦嘲讽,他此时有求于人,倒不好发作:“人各有命,犬子没有这个福气,怨不得别人。”

    几人宾主落座,闲话一番后,只听孟他突然叹道:“本来呢,这一次只是想与你共叙乡土人情,并不想登门求事。只是眼下有道诏令牵涉自身,老夫久离庙堂,今日特意来寻求老友你的意见。”

    “可是为上林一事而来?”法衍问道,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孟他如实道:“前些年关中不甚太平,流民聚散乡野,老夫不忍见其就此饿毙,故让人领着他们在射熊观附近开垦荒地聊以生计。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朝廷会迁都长安,以往被刻意忽视的上林苑会突然被皇帝看重,予以丈量清查。

    法衍抿了抿嘴,知道对方这话不过是粉饰之辞,不好说破,只得委婉道:“圣意已决,岂可违逆?”

    “若不是司隶校尉董承上疏,国家岂会如此?”孟他说道:“董承不知上林内情,一味媚上,实乃小人也。”

    法衍干咳一声:“你言重了,董将军虽然行为不拘礼法,但他所提清查上林之疏,深孚国家屯田之策,有益于民,我等不可妄自非议。”

    对方言语谨慎,不肯顺着孟他的话头走,孟他讪讪的一缩头,不再敢轻易搭言了。

    法正心中一动,看了眼自家老父,没有说什么。

    父子二人私底交流的时候格外谨慎,法衍从不过问宫闱密事,法正也从不提及皇帝言行举止。是故法正比其父更了解皇帝的想法,依法正看来,皇帝有意继承汉代的政治传统,将外戚董承扶持为制衡马日等士人的一股势力。

    解禁上林既是董承展现能力的投名状,也是皇帝用以试探士族底线的工具,士族反应的强烈程度可以说是决定了皇帝下一步该如何施为。

    可现在听外间传说,对于此事,关东士族、包括弘农杨氏无不选择作壁上观,而利益相关的三辅等地士族却没能说动选择明哲保身的马日出头。

    看到这种情况,作为皇帝最亲近的秘书郎之一,法正隐隐已经猜到皇帝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见两人闷着坐了一会,法正有意缓和气氛、又想拉一把这个通家之好:“当年世伯豪气英风,好结交游侠才士,一日耗费千金。怎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竟吝惜起家财来了?”

    孟他与法衍闻言,先是一愣,二者对视一眼,忽的一齐大笑了起来。

    法正见状,也跟着笑了。

    他的话里其实有这么个缘故:当年孟他为了攀附权贵,不惜散尽家财用以交好中常侍张让的监奴,导致事后别说没有换来官身,就连自己都变得穷困潦倒。众监奴看到孟他为了贿赂他们而导致家业衰败,惭愧之下,答应为孟他做一件事。

    这正中孟他的下怀,他当时说:“我只是想让你们对我行一次拜礼罢了。”

    众监奴自觉一次揖身拜礼就能将恩情一笔勾销,倒也不亏,便一同答应了他。

    在当时,无数人为了高官厚禄,带着千百辆装载钱财的车辆拥挤在张让门前,不得进入。孟他在此故意挑了个人最多的时候,孤身来到门前,理所当然的被门亭长拦住,令其排队。

    这时候早得到吩咐的监奴便带着府中苍头出门迎拜孟他于路,犹如迎接贵宾一般簇拥着孟他的车驾入门。

    见到这一幕的宾客无不惊奇,私下相传孟他与张让关系匪浅,于是都争着用珍宝贿赂孟他。孟他不仅借此恢复了家产,还慷慨的分出大部分赠与张让,又奉上一斛中原少见的蒲桃酒,张让大喜,遂以孟他为凉州刺史。

    孟他发迹后,见凉州日益混乱,便弃官归乡,大肆购买、兼并土地,家产渐丰,经营数年才有现今这般光景。

    两人笑完,只见孟他退席站起,郑重的对法正长身一揖:“没想到人老糊涂,今天倒是让小子点拨了!”

    一旁的法衍见事情不仅得以解决,自己不用沾上麻烦,而且还能还清孟他往日照拂法家的人情,不禁抚须含笑,很是得意的样子。

    “趁现在还没人张口,老夫这就上奏国家,将我家在上林、扶风等郡的田地一并献给朝廷,以作屯田之用。”孟他知道这跟当年的情形很相似,如果舍不得现在的富贵,又如何换取将来的荣华?

    孟他是一个精明的人,只是一时被眼前富贵迷了眼,此时被法正点醒,自然不难做出正确的决断。

    “世伯果真豪气!”法正笑着附和道:“小子佩服。”

    “哈哈哈。”孟他心中大石落地,得意的笑了会,心里不禁羡慕对方有这么个好儿子。

    如果当初执意让孟达入宫参与承明策试,必能得中,有他为自己揣摩圣意,今天又何必走这一遭?

    想到这里,孟他忍不住偷偷拿法正与孟达作比较,不服气的得出一个结论:‘吾家良驹,也不比人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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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记·秦时明月征文金奖作品】一觉醒来,他成为汉献帝刘协!杀了董卓,又有王允擅专,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乱,雍凉初平,又有豪族割据。制天下易,制人心难!群狼环伺,如何建安?且看他运用帝王心术,成霸业,兴汉室!本书原名:三国之献帝崛起兴汉室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兴汉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兴汉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