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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八章 :藏王斗场(一)

    简单填饱肚子后,波仁带着柳寻衣、汤聪离开八角药铺,来到逻些城东。

    东城相比于其他地方,俨然热闹许多,屋舍林立,楼阁成排,在逻些城中算是一处难得的繁华之所。

    虽然也能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穿梭于东城的大街小巷,但他们大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壮之年,极少见到老弱妇孺,路边也少有冻死、饿死的可怜尸骸。

    相比起穷困潦倒的西城,死气沉沉的北城,以及横尸遍地的南城,逻些东城显的异常富有生机与活力。

    隐隐然,柳寻衣已能在此感受到一丝霍都的嘈杂忙碌之气。

    “不止是逻些城,吐蕃上下皆有着极为严苛的等级制度。”一边在热闹熙攘的街道中缓行,波仁一边向柳寻衣、汤聪介绍道,“这种等级制度,传承于吐蕃王朝鼎盛时的‘告身制’。眼下部盟割据,等级划分已没有那么细致繁琐。如今,只将人分为贵族、平民、贱民和奴隶,其中贱民最多,占吐蕃人口的十之六七,平民与奴隶相当,贵族最少。四个等级,各行其道,谁也不能肆意僭越。”

    “贵族指的应该是吐蕃八王,以及与他们同族的权贵。”柳寻衣揣测道,“可平民、贱民与奴隶又有何区别?”

    “平民和贱民都是寻常百姓,二者唯一的区别是有无田地。”波仁解释道,“如果没有田地,即便像我这样的商人,也同样属于贱民。”

    汤聪下意识地问道:“奴隶呢?与贱民又有何区别?”

    “奴隶?”波仁摇头苦笑,伸手一指街旁的牛马,直言道,“奴隶和它们一样,不能算人。在这里,胡乱杀人犯法,甚至胡乱屠杀牲口也会遭到谴责,但虐杀奴隶……却无人理会。”

    “为何?”

    “因为奴隶天生便是贵族的玩物。”波仁叹息道,“和牦牛、藏马,甚至茶碗、铜盆一样,想杀便杀,想扔便扔,随意处置。有趣的是,贵族和奴隶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世袭罔替’,子孙后代一脉相承。除非遇到特殊机缘,否则生生世世都难以改变。”

    汤聪若有所思道:“所以街上被活活冻死、饿死的都是奴隶?”

    “非也!”波仁摇头道,“生活凄惨的大都是贱民,少有一些平民,几乎没有奴隶。”

    “这是为何?”

    “因为奴隶都有主子养着,所以冻不死也饿不死。即便主人心存歹念,也会一杀了之,不会驱赶出门。”柳寻衣接话道。

    “正是。”波仁钦佩道,“丁三爷果然没看错人,柳兄弟真是聪明之极,一点就透。”

    “仁兄过奖。”柳寻衣勉强一笑,转而问道,“敢问……仁兄为何带我们来这儿?”

    “我刚才说过,吐蕃的等级制度森严,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僭越。”波仁不答反问,“奴隶自不必提,平民亦能耕种糊口,可贱民若想丰衣足食,改变自己的命运,又该如何?”

    闻言,柳寻衣不禁面露古怪,似乎对这件事颇有兴趣。

    “其实,等级制度只是不能随意僭越,却并非不能僭越。”波仁在一处喧声震天的圆楼外站定,同时伸手朝楼内一指,似笑非笑地说道,“有时候,贵族也会大发慈悲,给贱民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比如……这里面的藏王斗场。”

    “藏王斗场?”柳寻衣从字面上已能猜出一丝端倪,却未直言,而是追问道,“何为藏王斗场?又如何改变贱民的命运?”

    “藏王斗场,是措丹用来挑选武士的地方。”波仁笑道,“近几年,措丹在一年一度的北嘎达盟上屡屡失利,他麾下的贵族武士不是资质平庸,便是生性懒惰,惹的他极为不悦。于是在两年前,措丹决定不拘一格,在民间广招勇士。这里,便是苦命人一飞冲天的地方。但凡能在斗场中连赢五场,便会被赐予田地耕牛,升格为平民。若能连赢十场,便会被措丹召见,有机会成为参加北嘎达盟的武士。一旦被措丹选中,即刻荣升为贵族。若能在北嘎达盟中表现突出,甚至夺魁,日后必能加官进爵,坐享荣华富贵,福佑子孙万代。你们说,这是不是贱民翻身的好机会?”

    “难怪这里汇聚了这么多壮士,原来都是抱着鱼跃龙门的目的而来。”汤聪恍然大悟道,“你将我们带到这里,莫非是想……”

    “不错!”波仁不可置否地点头道,“我想让柳兄弟参加决斗,吸引措丹注意,继而顺利混入布达拉宫。”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料想参加此次北嘎达盟的武士,措丹已经定下,我现在进入斗场……会不会太晚了?”柳寻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斗场中呼天抢地的嘶吼,神情有些犹豫。

    “对别人来说或许晚了,但对行事雷厉的措丹来说,一点也不晚。只要你有真本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波仁恭维道,“斗场内有措丹的手下观战,柳兄弟若是出类拔萃,说不定今晚便能获得措丹召见。”

    汤聪听的热血沸腾,蠢蠢欲动地望着柳寻衣,询问道:“门主,你的意思是……”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柳寻衣苦笑道,“死马当活马医,既然到了,试试无妨。只不过……”柳寻衣突然话锋一转,面色尴尬地望着波仁,踌躇道,“我从未参加过北嘎比赛,不懂摔跤的规矩,万一露出马脚……”

    “规则很简单。”波仁一边说着,一边亮出架势,并伸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解释道,“二人赤手空拳相斗,膝盖以上不能着地,先落地者为输。上路可攻可防,下路只能绊腿,以抱摔为目的,并非伤人,更非取命。”

    言至于此,波仁的眼珠滴溜一转,窃喜道:“更重要的是,斗场内几乎没有什么高手,只是一群空有蛮力的莽夫罢了。柳兄弟练过真功夫,对付他们不过是小菜一碟。嘿嘿……”

    “没有高手?”柳寻衣错愕道,“可我听说……”

    “非但藏王斗场没什么高手,就算在布达拉宫,同样寻不到几个像样的高手,大都是平庸之辈,碌碌之徒。”波仁打断道,“柳兄弟不必惊奇,吐蕃确有一些武功高强之辈,但他们大都是密宗上师,常年隐于宗庙,深居简出,极少参与部盟之争,更不会屈尊于市井之间。所以,柳兄弟只要稍施手段,定能技惊四座,威震八方。”

    “竟有这种好事?”汤聪惊叹道。

    “也不能太过轻敌,毕竟要连赢十场,对自身的气力消耗极大,稍有不慎便有阴沟里翻船的可能。”

    “多谢提醒。”

    “还有一事。”波仁神情一禀,忙道,“凡进入斗场者,皆要签下生死文书。换言之,较量之中,生死需各安天命。”

    “这是自然。”柳寻衣不以为意,淡笑道,“依江湖规矩也应如此,难道打输了还要去官府告人家不成?呵呵……”

    “正因为生死各安天命,因此斗场内的亡命徒极多,虽然柳兄弟武功高强,但仍需小心谨慎,需知兔急尚有三分勇,更何况是人?”波仁正色道,“你二人言语不通,便继续装成哑巴,柳兄弟化名‘波寻’,汤兄弟化名‘波聪’。我们三人扮成兄弟,一切事宜由我出面解决。”

    “一言为定。”

    简单商议过后,三人毅然步入藏王斗场。

    楼外聆听,已是喧闹无比,人声鼎沸。进入斗场,更是喊声震天,嘈杂之极。

    藏王斗场是一座方圆数百米的巨大圆楼,上下三层,中央是一片露天空地,也是较量的“擂台”。

    此刻,楼上楼下皆是人满为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擂台”四周,少说也有数千人。

    虽是寒冬腊月,但斗场内却是燥热难耐,汗流浃背。不少人已经脱掉上衣,露出一身雄壮健硕的肌肉,拥挤在四周拼命地嘶喊吵闹,挥舞着双臂为自己的亲人、朋友呐喊助威。

    此时,空地中两个体型相当的雄壮大汉,正紧紧纠缠在一起,前抻后拽,左闪右挪,打的好不热闹。

    斗场内,看热闹的居多,真正下场较量的极少。

    大部分跃跃欲试者,都在暗中观望,期盼自己能避开“硬茬子”,运气好的能连续碰上五个“软柿子”,最终顺利分到一处田地。

    蕃人体质雄壮,天生威武,敢下场比赛的更是个中翘楚,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者,身高超过九尺的彪形大汉,身如铁塔,膀大腰圆。二者,身材敦矮,不过五六尺之高,但却身宽体胖,四肢壮硕,站在场上宛若一个圆滚滚“大肉球”。

    两者较量,各有千秋,甚至身材敦矮者,更容易将人高马大的对手撂翻。

    当然,胜负与否,终究要看两人的真正实力。

    此时,场中决斗之人,高矮相仿,健硕无比,恨不能胳膊堪比腿粗。如柳寻衣这般身材匀称者,在场中显的有些“弱不禁风”。至于身材矮小的汤聪,在一众彪形大汉面前,更是与孩童无异。

    在圆楼的三层北侧,一名身着湛蓝藏袍的中年男人,正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战局。其身后,六七个身着皮袄,腰挎藏刀的彪形大汉,目无表情地站成一排。

    斗场内十分拥挤,但中年男人周围却是空空荡荡,无人敢轻易靠近。不难看出,此人的身份定然不俗。

    “呼!”

    “嘭!”

    突然,一声巨响自场中传出,只见一个身高丈余,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光头大汉,硬是将他的对手高高举过头顶,口中大喝一声,同时双臂用力向前一抛,将对手远远地砸落在数米之外。

    他的对手落地后,身体剧烈的抽动几下,随之四肢一挺,再也没了动静。

    “宗巴!宗巴!宗巴!”

    霎时间,全场一片沸腾,无数看官齐声呼喊着胜者的名字,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场中,宗巴紧握双拳,高举双臂,朝四面八方的人群,尽情展示着自己如钢铁般强壮的身躯,口中不断高声呼喊着什么,吐沫横飞,沾染在他那脏兮兮的络腮胡子上。

    “他们在说什么?”

    一片嘈杂中,不明所以的柳寻衣,俯身上前,朝身旁的波仁高声问道。可即便如此,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依旧显的微不足道。

    “此人今天已经连赢九场。”波仁高声解释道,“他是今天的英雄,只要他再赢一场,便有资格被措丹召见,并有机会从贱民一跃荣升为贵族。”

    柳寻衣诧异道:“藏王斗场中,连赢十场的人多吗?”

    “凤毛麟角。”波仁摇头道,“连赢五场的人不少,几乎每月都有。但连赢十场的人不多。许多人见好就收,只为分到田地。因此连赢十场的人,往往一年也出不了几个。”

    就在众人呐喊欢呼的同时,宗巴突然双臂一挥,口中发出一声嘶吼。虽然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柳寻衣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在期待着最后一位挑战者。

    “柳兄弟,要不要上去试试?”波仁戏谑道,“依照这里的规矩,若能绝杀连赢九场的勇士,便等同于连赢五场,为自己省去不少力气。”

    “这……”

    “宗巴!”

    不等柳寻衣回话,高坐三楼的中年男人突然高喊一声,休看他模样平庸,但声音却分外洪亮,底气十足。

    喊声一出,喧闹的斗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在此人身上。

    “他是谁?”柳寻衣嘘声问道,“莫非是藏王措丹?”

    “不。”波仁神情郑重,低声回道,“他是措丹最信任的人,也是措丹部盟中的第一武士,班桑。”

    言至于此,波仁的眼中猛然爆发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激动之色,转而将凌厉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柳寻衣。

    “仁兄,你这是……”

    “柳兄弟,天赐良机,时不我待。我们进入布达拉宫的机会,来了!”

    ……

第三百二十九章 :藏王斗场(二)

    “仁兄,此话怎讲?”

    波仁遥望着居高临下的班桑,解释道:“班桑在措丹部盟中地位极高,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今日他能来亲自观战,定是奉了措丹之命。”

    说罢,波仁朝柳寻衣投去一个兴奋的眼神,激动地问道:“平白无故的,措丹让班桑来斗场作甚?”

    汤聪错愕道:“什么意思?”

    “自然是挑选能够参加北嘎达盟的好手。”波仁补充道,“换言之,措丹一定对自己的武士心存不满,所以才让班桑来斗场碰碰运气。虽然真正的好手极为难得,但在鱼龙混杂的斗场中,起码有机会遇到。你们看,宗巴战绩突出,眼下已引起班桑的注意。”

    此刻,全场鸦雀无声。万众瞩目下,班桑缓缓起身,凭栏俯瞰着战意高昂的宗巴,开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不等柳寻衣询问,波仁已小声翻译道:“班桑夸赞宗巴表现英勇,是斗场中首屈一指的勇士。”

    伴随着班桑对宗巴的赞不绝口,场中的气氛渐渐变的亢奋起来。宗巴满眼热切地仰望着班桑,由于内心激动无比,以至于口中不断喘着粗气。

    突然,班桑大喝一声,同时伸手一指宗巴,寂静的斗场内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将满头雾水的柳寻衣和汤聪吓了一跳。

    “他们干什么?”汤聪一脸茫然地望着欢呼雀跃的人群,如丈二的和尚一般,着实摸不着头脑。

    “班桑已经许诺。”波仁同样激动不已,解释道,“只要宗巴再完成最后一场胜利,便能晋升为贵族,直接成为参加北嘎达盟的武士。”

    “此事不该由措丹决定吗?为何班桑他……”

    “班桑是措丹最亲密的兄弟,他今天能来到这儿,足以代表措丹下达任何命令。”波仁道,“更何况,北嘎达盟并非军国大事,班桑破格提拔一个勇士简直易如反掌”

    说话的功夫,战意盎然的宗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朝四周的人群发起挑衅。

    他撕扯掉上衣,露出一身恐怖的肌肉,龙蟠虬结,臂可走马,宛若嵌入身体的铠甲。肉似铁铸,骨若精钢,身上汗珠晶莹,折射出一道道惹人心悸的幽幽铜光,令人望而生畏。

    场中,宗巴迈着势大力沉的脚步徘徊不止,高举双臂不断地朝四面八方招呼着,表情凶狠,吼声震天。

    面对如此挑衅,四周的人群仍不停地为其呐喊助威,但却迟迟无人敢上场与之一战。

    宗巴连战九场,且九场皆胜,按道理早已是人困马乏,精疲力竭。但此时的他,在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面前,却显的异常亢奋,仿佛气力无穷。

    “他在辱骂周围的人都是懦夫。”波仁解释道,“宗巴已经按耐不住了。”

    “如果迟迟无人应战,又会如何?”

    “藏王斗场的规矩是轮番挑战,任何人不得破坏,更不得僭越。因此,若迟迟无人迎战宗巴,藏王斗场便会永无休止地中止决斗,直到有人挑战,分出胜负为止。”波仁笑道,“眼下,在场之人皆被宗巴的气势所震慑,谁也不愿当替死鬼。都盼着别人出手,等宗巴离开后再上场。”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汤聪撇嘴道,“现在正是宗巴气力消耗最大的时候,若不及时出手,等他缓过劲来,岂不更是死路一条?”

    “道理谁都懂,可是……”波仁苦涩一笑,继而伸手一指斗志高昂的宗巴,戏谑道,“刚刚得到班桑的夸赞,他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下一场定会拼尽全力,痛击对手,一来为自己完美收官,二来在班桑面前彰显实力。因此,谁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自讨苦吃?别忘了,决斗要签下生死文书,说不定宗巴的最后一战,会趁着兴致正浓,出手不留情,甚至……致人于死地。”

    “这……”汤聪一愣,犹豫道,“班桑会不会破例,免去他的最后一战?”

    “不会。”波仁坚定道,“藏王斗场的规矩由措丹钦定,一定要打满十场,缺半场都不行。”

    “那就耗着吧!”汤聪嗤笑道,“我就不信没人敢上场挑战。”

    “他们耗得起,我们耗不起。”柳寻衣的声音悄然响起,他神情严肃,目光深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不可一世的宗巴,幽幽地说道,“仁兄,刚才你说只要能打败他,便等于连胜五场,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波仁精神一振,忙道,“这是藏王斗场的规矩,逻些城人尽皆知。”

    “好!”

    柳寻衣稍稍活动着筋骨,缓缓转动着脑袋,全身的关节随之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

    “门主,你这是……”

    “仁兄,劳烦你替我通禀一声,我要签下生死文书,下场与宗巴一战。”

    闻言,波仁和汤聪无不大吃一惊,相对于波仁的欣喜若狂,汤聪的眼中则稍显一丝担忧之色。

    “门主,我并非怀疑你的武功,不过摔跤不同于比武,你只是观战半场,尚未弄清要义,冒然出手……我怕你会吃亏。”汤聪好心劝道。

    “吐蕃摔跤虽是生平头一次,但蒙古摔跤我却略懂皮毛。”柳寻衣含笑道,“刚刚观战,发现二者十分相似,不算陌生。”

    “可是……”

    “不必担心。”柳寻衣摆手道,“莫要忘了,我拳脚兵刃无一不通,各类功夫无一不晓。呵呵……”

    此话一出,配之柳寻衣胸有成竹的淡定模样,汤聪才勉强吃下半颗定心丸。

    反观波仁,却是面露古怪,眼冒精光,看向柳寻衣的眼神中蕴含着一抹说不出的意味,似惊讶、似钦佩、似狐疑、似期待……

    “柳兄弟,随我来!”

    波仁领着柳寻衣、汤聪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艰难地跻身前列。他独自走向场边,朝一位裁判模样的黑脸汉子,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闻言,黑脸汉子目光不善地朝柳寻衣上下打量一番,脸上难掩一抹鄙夷之色,转而对波仁窃窃私语一番。

    波仁的脸色变的有些尴尬,他对黑脸汉子的推搡置之不理,一个劲地在场边大呼小叫,似乎在与那汉子争执些什么。

    片刻之后,黑脸汉子勉为其难地拿出一张文书,波仁面色一喜,迅速招呼柳寻衣上前。在周围人愈发亢奋的呼喊声中,柳寻衣在文书上毅然按下自己的手印。

    “柳兄弟,那汉子看你身材瘦弱,怕宗巴失手打死你,因此不愿让你上场。”波仁一边陪着柳寻衣下场,一边愤愤不平地怂恿道,“好好打!让这群自以为是的吐蕃人,见识见识咱们汉人的厉害。”

    三言两语之间,柳寻衣已被波仁送入场中。他一出现,嘈杂不堪的斗场,顿时变的更加沸腾。

    一时间,呼喊声、口哨声、笑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望着四周人群形形色色的狰狞嘴脸,柳寻衣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些人对自己的轻蔑和嘲讽。

    的确如此,身高七尺的柳寻衣在常人面前,或许还算挺拔魁梧。但此刻站在身如巨兽的宗巴面前,却显的瘦弱不堪,形如枯槁。

    宗巴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对手,神情变的有些莫名,先是错愕惊讶,随之难以置信,最后是不屑一顾。

    宗巴朝柳寻衣露出一抹狞笑,嘴里“叽里咕噜”地叫骂几句,顿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面对宗巴的“出言不逊”,柳寻衣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此刻,高坐三楼的班桑,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精光。他满脸好奇地望着一动不动的柳寻衣,嘴角露出一抹饶有兴致的玩味之意。

    渐渐的,斗场中的喧闹声开始偃息,宗巴亦停止挑衅。他发现,面对自己的不断叫嚣,柳寻衣竟是不喜不怒,甚至毫无反应。

    柳寻衣的“傲慢”态度,让宗巴心中油生出一种被人无视的耻辱与羞愤。

    “吼!”

    突然,彻底失去耐性的宗巴暴喝一声,随之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朝柳寻衣冲去。与此同时,他如钢钳一般粗壮结实的双臂,张牙舞爪地朝柳寻衣的肩膀抓来。

    霎时间,万众呼喊连成一片,斗场内的温度急剧飙升,似乎燥热到极点。

    面对来势汹汹的宗巴,柳寻衣始终如雕塑一般,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心如止水,目无表情。

    直至宗巴的双手几乎碰触到他的衣袍,柳寻衣才突然探出双臂,后发制人,瞬间拽住宗巴的衣领,同时右腿向前一伸,直插在宗巴的两腿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柳寻衣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双手死死拽着宗巴的衣领向上一提,右腿骤然上扬,顺势一送。

    紧接着,宗巴如铁塔般的身躯,随着柳寻衣的一套动作,竟是摇摇欲坠,迅速失去平衡,随之腾空而起。

    柳寻衣借助腰马之力,猛地向后一送,硬生生地将膀大腰圆的宗巴远远抛向身后,伴随着“嘭”的一闷声,猝不及防,尚未弄清一切的宗巴,已被狠狠地摔落在地。

    宗巴这一摔,五体投地,仰面朝下,狼狈之极。

    “门主,身体千万不能碰地!”情急之下,汤聪满眼紧迫,心中不断地暗暗呼喊着。

    再看柳寻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抛飞宗巴后,身体后仰,几乎与地面呈平行之姿,眼看便要后背着地。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柳寻衣高高扬起的右腿,非但没有下落,反而猛地朝天踢去,伴随着一股巨大的惯力,柳寻衣的身体顺势凌空后翻,头发扫过地面,最终双脚稳稳地站定在原地。

    “哗!”

    这一切说起来慢,实则不过转瞬之间。

    一刹那,全场鸦雀无声,静如死寂。几乎所有人都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满含惊诧地望着场中一动不动的柳寻衣。

    若非趴在远处的宗巴,口中不时发出几声哀嚎,众人还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恍惚间的错觉。

    简单一招,便轻而易举地打败连赢九场的宗巴。虽然对手有些轻敌,但却无法掩盖柳寻衣的恐怖实力。

    今日,藏王斗场,贱民“波寻”一战成名。

    ……

第三百三十章 :藏王斗场(三)

    就在柳寻衣击败宗巴的瞬间,班桑的眼神陡然一凝,随之缓缓起身,若有所思地望着面不改色气不喘的柳寻衣。

    观战之人渐渐从震惊中醒来,不等他们放声欢呼,班桑已率先开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听其语气,似是在向柳寻衣询问些什么。

    此言一出,场中的窃窃私语顿时消散,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寻衣,似是在期待他的回答。

    面对此情此景,柳寻衣却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见状,满心欢喜的波仁,一路小跑着冲到柳寻衣身旁,点头哈腰地朝班桑介绍一番。

    霎时间,斗场内千人齐呼着“波寻”的名字,气势恢宏,震耳欲聋。呼喊胜者的名字,是藏王斗场的习俗。

    此刻,被摔的全身麻痛的宗巴渐渐缓过劲来,他艰难地撑起身躯,圆瞪二目,气喘如牛,恶狠狠地朝柳寻衣不断叫嚣着。

    “柳兄弟,他在替自己辩解,斥责你突然偷袭,胜之不武。”波仁小声解释道,“他说自己大意轻敌,方才误中你的诡计……并且,他想与你光明正大地再战一场,还说……”

    “嘭!”

    突然,三楼传来一声巨响。班桑的拳头重重砸在栏杆上,他对宗巴怒目而视,神情颇为鄙夷。

    “嘿嘿……”见班桑痛斥宗巴,波仁不禁心中窃喜,低声道,“班桑骂宗巴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赢得起却输不起。”

    面对柳寻衣,宗巴尚有几分嚣张气焰。但面对班桑,即便被骂的狗血喷头,宗巴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忤逆,只是垂头丧气地默默忍受着,敢怒而不敢言。

    众人皆知,在逻些城得罪措丹的人,下场往往比死还难受。

    班桑一声冷喝,虎背熊腰的宗巴竟被吓的身体一颤。他再也不敢与柳寻衣争执,甚至不敢再看柳寻衣一眼,宛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朝场边走去。

    望着宗巴那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背影,柳寻衣难免心生感慨。若非形势所迫,他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坏人好事,挡人财路。

    一切正如波仁所言,规矩就是规矩,若想荣华富贵,便要十场连胜,差一场也是差。

    宗巴,一盏茶的功夫前还是万人敬仰的勇士,即将鱼跃龙门的幸运儿。此刻,他临门铩羽,落寞离场,周围的人竟是连正眼都不肯给他,大都神情冷漠,更有甚者在幸灾乐祸。

    “柳兄弟,你虽击败宗巴,但在大多数人眼中,你刚才的胜利只是侥幸,是宗巴一时大意,才被你投机取巧。”波仁眼神复杂地环顾着四周,小心提醒道,“眼下,你已成为众矢之的。你击败宗巴,可谓出人意料,赚足噱头,若现在再有人击败你,定能借此机会名声大噪。你看看四周,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跃跃欲试,准备拿你做垫脚石。”

    “如此也好,唯有尽快打完十场,才有机会混进布达拉宫。”柳寻衣苦笑道。

    闻言,波仁眼中精光一闪,狐疑道:“柳兄弟,刚才你……”

    “不完全是侥幸。”柳寻衣似乎猜出波仁的心思,接话道,“昔日,我有幸学过一些摔跤技巧,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那就好……”

    二人在场中窃窃私语,殊不知场下已有五名挑战者签下生死文书,准备与柳寻衣轮番较量。

    伴随着黑脸裁判的一声高喝,人群再度雀跃沸腾。

    率先上场的是位身材敦实的壮汉,他自以为吸取了宗巴的教训,始终将身体重心压的极低,以此避免柳寻衣故技重施。

    只可惜,他虽小心谨慎,全神贯注,但在柳寻衣面前仍旧不堪一击。此人尚未施展出自己的本事,便被柳寻衣一个虚晃,登时摔成个“狗啃泥”。

    柳寻衣未出一招一式,只是用脚轻轻一勾,对手便自行摔倒在地。如此败阵,简直比宗巴还要不堪。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也大抵如此,都没能在柳寻衣手下撑过一招,便依次被撂翻在地。

    从始至终,柳寻衣没有表现出惊人的力量,也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技巧。每次都是简简单单地一招,或推、推拽、或绊、或闪,而几名挑战者明明已是千分小心,万分提防,但不知为何,仍是前仆后继地“栽跟头”。

    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状,没有分筋断骨的哀嚎,甚至都没有面红耳赤的僵持,一切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结束了。

    获胜的柳寻衣没有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败北的几人同样意识清醒,四肢健全,伤势颇微,甚至毫发无伤。

    藏王斗场自开创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相敬如宾”的比赛,如此“温柔委婉”的决斗。柳寻衣连战四场,加在一起的时间,甚至不如别人的半场。

    表面上看,一连数场,柳寻衣皆是侥幸取胜。胜负的关键,是他的对手马虎大意,令人扼腕叹息。

    但在明眼人看来,柳寻衣的“侥幸”,完全是在高深莫测的实力衬托下,才能运用的如此驾轻就熟,如火纯情。

    大智若愚,扮猪吃虎,这样的高手才是真正的高手。

    这一节,常人看不明究竟,但经验丰富的班桑,却已早早猜破端详。

    于是,不等第五名挑战者上场,班桑已先一步叫停比赛。

    在全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中,身为裁判的黑脸汉子一路小跑着冲上三楼,毕恭毕敬地跪在班桑面前。

    二人密谈片刻,他又匆匆下楼,将不明所以的挑战者推出场外,并将他签下的生死文书当众撕毁,此举立即招至一片哗然。

    一时间,斗场内的质疑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黑脸汉子神情冷峻,处变不惊,只是伸手朝三楼一指,喧嚣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一头雾水的柳寻衣,愣愣地站在原地,满心困惑地环顾着四周。

    与此同时,班桑在几名手下的伺候下,宽衣解带,褪去藏袍,换上一件羊皮小坎,并将腰间缠绕的鹿筋,再度勒紧几分。

    无需过多言语,柳寻衣已看懂一切,班桑是想亲自下场与他较量。

    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但却鸦雀无声,静如死寂。

    此刻,斗场内的气氛变的有些诡异。

    班桑何许人也?柳寻衣早已从波仁口中得知。

    想当年,北嘎达盟连续数年的桂冠皆被此人摘走,他的名字如同北嘎达盟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令其他武士心存敬仰,但却无从企及。直至班桑年龄渐长,不得不退出北嘎达盟,这才给其他人一缕夺魁的曙光。

    在北嘎达盟的比赛中,年轻的班桑未尝一败,可谓一枝独秀,风头无两。但昔日的辉煌,距今已有十多年光景。

    时至今日,班桑重归斗场,令人精神振奋的同时,也令人心生好奇,不知阔别赛场多年的他,如今还剩下多少斤两?

    众目睽睽之下,穿戴整齐班桑凭栏俯瞰,目光如电,直射柳寻衣。

    二人对视稍许,班桑突然纵身一跃,在一片惊呼中,径直从三楼飞身入场。

    尘埃微荡,落地无声,单凭着一手,就远非其他莽夫可比。

    对面而站,二人相距不过数步之遥。班桑扫视四周,缓缓开口,登时又招来一阵激动亢奋的欢呼。

    柳寻衣言语不通,全然不知所云。

    “咳咳……”

    波仁轻咳两声,遂快步上前,先朝班桑叩拜施礼,转而对柳寻衣装模作样地比比划划,同时快速解释道:“柳兄弟,班桑要与你摔死跤。”

    死跤,早在进入藏王斗场前,波仁就向柳寻衣介绍过。简言之,双方先行站定,并摆好摔跤架势,只依靠双手和腰马的力量相互角力,下盘不得攻击。

    胜负的规矩,一如既往,倒地为输。

    清退闲人,偌大的斗场中只剩柳寻衣和班桑。

    二人迎面而走,直至两尺之遥,随之双脚站定,双臂展开,并与对方的胳膊相互搭在一起。

    班桑的身材看上去并不壮硕,但当柳寻衣的双手碰到他的胳膊时,才赫然发现他的两条臂膀宛若两根铁柳一般,坚若磐石,硬如金钢。

    与柳寻衣同样心生诧异的,还有班桑。同为练武之人,他亦能清晰地感受到,在柳寻衣双臂之中所蕴含的恐怖力道。

    “咣!”

    铜锣声响,决斗开始。

    柳寻衣和班桑同时肌肉一紧,双臂的力道猛然加大。不同的是,班桑主攻,欲要先发制人,而柳寻衣主防,意在试探深浅。

    面对巨大力道不断地扯拽,柳寻衣暗中使出千斤坠,令自己双脚生根,下盘固若金汤。任由班桑如何推拉,他却始终稳若泰山,巍然不动。

    此举,令班桑的脸色陡然一变。与此同时,他看向柳寻衣的眼神,也由最初的好奇渐渐转变为凝重。

    场边,汤聪满心忐忑地望着相互僵持的二人,向波仁询问道:“这个班桑……看上去似乎有点本事。”

    “班桑虽有本事,但毕竟已有十几年未曾下场摔跤,技巧早已生疏。再者,他的年纪远大于柳兄弟,耐力定然不济。‘拳怕少壮’的道理,在北嘎比赛中体现的尤为明显。”波仁自信地笑道,“摔跤不同于比武,使不出太多奇招。尤其是死跤,弃用双腿,双臂相缠,更是毫无变招的余地,双方拼的是实打实的气力。单凭这一节,柳兄弟便无惧班桑。更何况,柳兄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武林高手,论真功夫……他远胜班桑。”

    闻言,汤聪不禁面露古怪,上下打量着波仁,狐疑道:“怎么?难道你也懂武功?”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波仁憨笑道,“藏王斗场在逻些城无人不知,因此我隔三差五便来看看热闹。看的多了,也自然能看出些门道,嘿嘿……”

    “连你都能看出门道,班桑岂能看不出来?”汤聪撇嘴道,“难道他不知道摔跤拼的是气力?他不懂‘拳怕少壮’的道理?”

    “其实,班桑出手的真正目的,并非和柳兄弟分出输赢,而是想亲自试探柳兄弟的深浅,以防我们合谋做戏。”波仁神秘兮兮地说道,“班桑能对柳兄弟如此重视,证明我们的计策已经奏效。”

    “你的意思是……”

    “汤兄弟,收拾收拾自己的衣冠,咱们今晚要去布达拉宫赴宴了。嘿嘿……”

    ……

第三百三十一章 :登堂入室

    当晚,柳寻衣三人在班桑的引荐下,在布达拉宫的法王洞见到了传说中的“藏王”措丹,一个五旬上下,模样凶狠的威武汉子。

    当措丹从班桑口中得知,柳寻衣在藏王斗场的惊人表现后,不禁对他高看几分,态度也变的十分热情,与传闻中的“残忍暴君”截然不同。

    今日的措丹虽贵为“藏王”,但他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因此待人接物十分直爽,相比起阿谀奉承的波仁,以及唯唯诺诺的汤聪,他更欣赏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柳寻衣。

    由于柳寻衣、汤聪装聋作哑,因此有关北嘎达盟的一切事宜,皆由波仁代为商议。柳寻衣和汤聪假借出恭之名,暗中查探布达拉宫的布局。

    布达拉宫的规模,比柳寻衣想象的还要宏大。依山而建,地势高耸,上下十三层,其中宫殿、佛殿、经堂、僧舍、庭院、塔楼一应俱全,相互融通,若非宫内灯火通明,再加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处处有人指引,二人定然迷路不可。

    与逻些城的“粗枝大叶、寒屋陋舍”不同,布达拉宫不愧为昔日的吐蕃皇宫,其中殿宇、经楼无不是金碧辉煌、奢华至极,恨不能集整个吐蕃之力倾注于此宫之中,以此彰显布达拉宫在蕃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措丹性如烈火,做事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晚宴过后,布达拉宫内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加封仪式,“波寻”被措丹赐予“贵族”之名,赏金五百,赏银三千,牛羊千只,骏马百匹。

    除此之外,措丹还将逻些城西的三条街道,以及逻些城郊的百亩良田,全部划为柳寻衣的地盘,其中包括波仁苦心经营多年的“八角药铺”。

    措丹的慷慨,大出柳寻衣的意料,在唏嘘不已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为何措丹如此残暴,还能拥有众多拥趸。

    赏罚分明绝非一句空谈,不仅刑罚严酷,奖赏更是丰厚。此一节,对眼下不算富裕的吐蕃贵族来说,尤为难得。

    深夜,柳寻衣三人被措丹派人送回封赏的“府邸”,虽然比不上布达拉宫的富丽堂皇,但比起逻些城内的大部分民宅,这座府邸已是气派不俗,分外显贵。

    “白天,我们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想不到晚上竟摇身一变成为逻些城中的名门贵族。”汤聪望着美轮美奂的大宅子,惊讶的久久回不过神来,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逻些城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难怪每天有那么多人宁肯冒着生死之虞,也要前仆后继地涌入藏王斗场。原来成为贵族竟是如此奢靡,对贱民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啧啧啧,妙哉!妙哉!”

    “措丹非但行事雷厉,赏罚更是果断。”波仁端着一碗热茶,笑盈盈地送到站在窗边欣赏月色的柳寻衣手中,憨笑道,“这便是逻些城。在这里,只要你有真本事,一切愿望皆能梦想成真。我在此混迹多年,仍住在城西那间钻风漏雨的破土房,而柳兄弟不过才来了几个时辰,却已经住进深宅大院,豪门贵府。呵呵,真是人比人该死。”

    “若是在中原,这种事我们连想都不敢想。”汤聪连连点头道,“如同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我汤聪这辈子竟然也能当上贵族?哈哈……”

    “怎么?心动了?”波仁戏谑道,“不如留在这里,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如何?”

    “这……”汤聪面露踌躇,摇头苦笑道,“还是算了,整天装聋作哑,岂不要活活憋死?再者,此处与中原相比,实在太过寒酸,就算我手握无数金银财宝,也不知道去哪儿逍遥。罢了!罢了!”

    “得到越快,失去越快。”一言未发的柳寻衣,突然插话道,“其实,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是措丹为我们制造的假象。他能在一念之间赐予我们荣华富贵,同样也能在一念之间将我们置于死地。与这种人打交道,日日夜夜都会提心吊胆,说不定哪天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太过凶险。”

    “所言极是。”波仁接话道,“休看今夜的措丹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好像很容易相处,实则这只是他收买人心的伪装,根本不是他的真面目。我在逻些城生活了五年,见过太多人一夜成名,从无名小卒擢升为权贵富族,同样也见过太多人朝不保夕,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其中关键,在于你对措丹的利用价值。他能将你捧上天堂,同样能将你打入地狱。因此,对于措丹这种人,最好敬而远之,千万不要有太多瓜葛,以免引火**,悔之晚矣。”

    面对柳寻衣和波仁的一唱一和,汤聪的脸色变的有些尴尬。他眼神忌惮地左右环顾着雕梁挂栋,心里愈发不自在,干笑道:“听你们这么说,我忽然觉的自己如同置身于坟墓之中,这座深宅大院就像是一口棺材,让我后背一阵阵发凉。”

    “不必紧张。”柳寻衣宽慰道,“我们只是过客,拿到佛莲子便远走高飞,永不折回,更不会见到措丹。”

    波仁眼珠一转,好奇道:“今夜你们已成功混入布达拉宫,感觉如何?”

    “森严壁垒,无懈可击。”柳寻衣面色凝重,沉声道,“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布达拉宫里盗取宝物,几乎不可能。”

    “这是自然,措丹将自己的至亲全部安顿在布达拉宫,多年来积攒的金银财宝也尽数藏于宫中,定会严加戒备,以防不测。”波仁不可置否地应道,“措丹此人粗中有细,戒心极重,你们想钻他的空子,只怕……不容易。”

    “那怎么办?”汤聪犹豫道,“平日尚且如此,料想正月初一,宫中守卫定会更加森严。”

    “只凭我们,断然无法成事。”柳寻衣的眼中精光闪烁,若有所思,分析道,“若想深入虎穴,则必须有人替我们调虎离山。”

    “谁?”汤聪、波仁异口同声。

    “吐蕃八王!他们争斗多年,各怀鬼胎。我们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和猜忌,从中翰旋,伺机挑拨。”柳寻衣眉头微皱,一边思索着一边解释道,“正月初一,若有人在布达拉宫闹事,必会吸引宫内侍卫的警觉和注意,我们才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波仁面露迟疑,苦笑道,“这……恐怕不行吧?”

    “事在人为。”柳寻衣轻笑道,“只要我们把握好时机和分寸,非但能趁乱盗宝,而且还能全身而退。”

    “吐蕃八王将朝圣视为重中之重,谁会在正月初一闹事?”波仁质疑道,“他们虽明争暗斗,素有积怨,但却不是傻子,谁也不会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要知道,在朝圣之日闹事,便是对密宗的亵渎,对佛祖的不敬。”

    “若是风平浪静,他们当然不会闹事。”柳寻衣接话道,“因此我们要设法‘助他们一臂之力’。”

    “你的意思是……”

    “如今,我们已成功混入布达拉宫,接下来的计划可以分为三步。”柳寻衣斟酌道,“第一,设法挑起其他部盟与措丹的矛盾,让他们在正月初一,于布达拉宫内上演一场闹剧,以此吸引众人的注意。第二,我们趁乱抽身,在布达拉宫内寻找佛莲子的下落,势必在闹剧收场前找到。第三,拿到佛莲子后,我们火速离开逻些城,走的越远越好。”

    “话虽如此,可佛莲子藏在布达拉宫的密室中,需要八王手中的钥匙才能进入,我们没有钥匙,即便制造混乱也于事无补。”波仁惆怅道,“如果八王发生争斗,肯定不会主动打开密室。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言,柳寻衣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诡谲的微笑,反问道:“敢问仁兄,八王皆对密宗佛教心存敬畏,他们如何才敢在朝圣之日闹事?”

    “这……”波仁没有听懂柳寻衣的言外之意,眼神略显迷惘,“还请柳兄弟指点迷津。”

    “很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柳寻衣淡然一笑,不急不缓地说道,“能让吐蕃八王打破敬畏之心的,只有敬畏之物本身。”

    “什么意思?”汤聪听的满头雾水,费解道,“何为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明白了。”不等柳寻衣作答,波仁已恍然大悟,同时朝柳寻衣面露钦佩之意,拱手道,“柳兄弟好计谋,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柳寻衣拱手还礼,道:“欲成此事,还需仁兄帮我打探消息,我要知道其他七王进入逻些城后的一举一动。”

    “没问题。只不过……”波仁话锋一转,担忧道,“此事十分艰难,颇为凶险,一不小心便会前功尽弃,不知谁能胜任?”

    “我认识一人,其飞檐走壁,蹿房越脊,静而无声,过而无痕。至于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本事,更是神鬼莫测,无人能及。”

    “哦?天下竟有这般奇人异士?”波仁面露惊奇,忙问道,“敢问这位‘梁上君子’如今何在?他可愿帮我们达成此事?”

    “这……”闻言,柳寻衣故作踌躇,戏言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是否愿意帮我们,则要问他自己。”

    说罢,柳寻衣和波仁不约而同地将狡黠的目光投向汤聪,不明所以的汤聪忽觉心头一凉,一抹不祥的预感悄然自心底涌出。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偷天换日

    腊月三十,除夕夜。

    逻些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就连穷苦人家也会拿出些来之不易的积蓄,买些酒肉以贺团圆。

    吐蕃的新年,虽不及中原热闹繁盛,但也别有一番喜庆滋味。

    天色已晚,夜色渐深,高原上的夜幕苍穹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满天星斗,璀璨生辉。不知何时?零星小雪自夜空飘然而落,伴随着渐渐偃息的喧嚣,似是为热闹了一整夜的逻些城,蒙上一层宁静与祥和,陪伴着城中百姓陆续进入深沉的梦乡。

    待明日醒来,又是一年新的光景。

    逻些城内有大小客栈三十余家,其中一家“宝珠客栈”,在此地首屈一指。

    今夜,宝珠客栈闭门谢客,只因迎来一位极其尊贵的客人,乃吐蕃八王之一的“文王”平扎。

    平扎自诩‘文殊菩萨’转世,常年占据吐蕃西部,深得民心。在吐蕃八王之中,他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也是最有威望的一位。因此,八王中除措丹外,其余几人皆对平扎尊崇有加,以示晚辈对长辈的恭敬与谦逊。

    每年朝圣,平扎皆会提前一日来到逻些城,并下榻在宝珠客栈,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因此,每逢岁末,宝珠客栈便会粉饰修缮,扫榻以待,恭候文王大驾。

    月夜之下,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宝珠客栈对面的暗巷中。

    街道静谧,四下无人,二人先后飞身跃上客栈楼顶。

    “汤聪,今夜辛苦你了,这里是最后一个。”

    柳寻衣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对身旁黑巾遮面的汤聪悉心叮嘱道:“据报,平扎的手下已经包下这间客栈,你定要万分谨慎,以免身陷囹圄。”

    “门主放心。”汤聪嘿嘿一笑,轻松道,“这些吐蕃侍卫都是酒囊饭袋,愚钝之极,对我根本构不成威胁。”

    “他们并非愚钝,而是太过自信。”柳寻衣苦笑道,“自信在逻些城内无人敢打他们的主意,自信他们可以在吐蕃横行无忌。”

    “什么八大菩萨转世?我呸!都是骗人的噱头。”汤聪撇嘴道,“若是真神,岂能连我这个小蟊贼都发现不了?依我看,他们是泥菩萨转世还差不多。”

    “休要嗦,快去快回。”柳寻衣正色道,“和之前一样,我在这里为你掠阵,一旦事情败露,你只管自行脱身,我来阻击追杀。”

    “其实,你应该在被窝里睡大觉,何必跟我出来挨冷受罪?”汤聪自信满满,戏谑道,“对付这些蠢材,我一人足矣。”

    “眼下寅时已过,天将大亮,我们需速战速决,以免露出马脚。”

    “往年除夕,都在府里和兄弟们一起热闹,喝个酩酊大醉。”汤聪回忆道,“但今年除夕,我却在万里之外的异域偷东西。昔日做贼的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年节、清明、中秋、重阳这几日皆不能出手,以免招来天怒人怨。今夜我打破规矩,也不知会不会遭到报应?嘿嘿……”

    虽然汤聪言语戏谑,但柳寻衣却从他故作不羁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担忧之意。亘古至今,下九流的行业都有颇多迷信,汤聪盗贼出身,自是难以免俗。

    “若非事出有因,我断不会让你重操旧业,再入歧途。”柳寻衣安慰道,“天打雷劈,我替你扛。”

    “门主休要胡乱起誓。”汤聪神情一禀,一脸严肃地说道,“盗贼虽是下九流的勾当,但祖师爷曾立下‘盗亦有道’的规矩,我等后辈自然不能忤逆。更何况……”言至于此,汤聪不禁眼珠一转,戏谑道,“这里是吐蕃,不受中原规矩的制约。嘿嘿……”

    说罢,汤聪不再犹豫,朝柳寻衣微微点头,紧接着一个翻身从楼顶跃下,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翻入客栈,汤聪垫步拧腰,贴墙而行,沿途经过的客房皆会被他细细窥探一番。

    片刻之后,汤聪来到二楼正中的甲字客房。

    他用手指轻轻捅破纸窗,见榻上有一膀大腰圆的老者正呼呼大睡。除他之外,还有四名身材魁梧,腰插藏刀的侍卫,围桌而坐,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

    又见床边堆放的锦绣大氅,汤聪心中断定,此人便是他要寻找的最后一个猎物,“文王”平扎。

    从怀中掏出迷香,顺窟窿悄悄吹入房中。须臾间,四名昏昏欲睡的侍卫,陆续趴倒在桌上,不一会儿已是鼾声四起,梦入周公。

    见时机已到,汤聪将匕首插入门缝,驾轻就熟地挑开门闩,一个鱼跃前滚翻钻进客房,并迅速将两扇房门轻轻合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俨然十分娴熟。

    昏暗的房间内,汤聪那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一缕幽光。他溜到床边,双手在平扎周围细细摸索一番,最终在平扎的腰带上,将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拽了下来。

    锦囊上绣着一个金色的“”字,与他之前所盗取的几个锦囊一模一样。

    轻松得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汤聪不禁心满意得,眉飞色舞。他看向沉睡不醒的平扎,口中发出一道轻蔑的哼笑,转而快步朝窗边走去。

    “吱!”

    “铃铃铃……”

    然而,就在汤聪沾沾自喜地准备跃窗而逃时,客房内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而尖锐的铃铛声响,在鸦雀无声的夜色中显的分外刺耳嘹亮。

    “怎么回事?”

    此声一出,汤聪登时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朝窗沿抹去,忽觉窗框上有东西缠绕,顺丝而捋,冰凉割手,俨然是一条细若发丝的鱼线。

    “娘的!窗户竟然被人做了暗记!”常年混迹江湖的汤聪,自然明白这条鱼线的作用,瞬间了然一切的他,不由地心生懊悔,连连自责道,“得意忘形!得意忘形!真是阴沟里翻船,一时大意,竟连这种小事都疏忽了。该打!真该打!”

    “噔噔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汤聪强行割断鱼线,准备逃之夭夭时,紧闭的房门已经被人蛮力撞开。紧接着,十几个吐蕃武士大呼小叫着涌入客房,挥舞着藏刀直扑汤聪而来。

    “门主救我!”

    为免节外生枝,汤聪根本不与侍卫纠缠。他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跃下,同时向柳寻衣大声呼救,自己却头也不回地朝夜幕尽头飞去。

    “汤聪莫慌,你先走,我来断后。”

    伴随着一声冷喝,黑衣蒙面的柳寻衣陡然从天而降,横身堵在窗口,随之出手如电,刀影重重,将欲要追击的一众吐蕃武士,硬生生地逼回房中。

    此刻,不仅宝珠客栈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更有通风报信者冲上街道,敲锣打鼓,在吵醒城中百姓的同时,也引来措丹部盟的注意。

    逻些城毕竟是藏王的地盘,眼下有人在他的地盘闹事,措丹断不会置之不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空旷寂寥的街道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以班桑为首的大批侍卫,持刀带剑,快马而来,眨眼间已将宝珠客栈围的水泄不通。

    有惊无险的汤聪,万没料到事情竟会闹的如此之大,为了掩人耳目,他只能在屋顶间小心穿行,上下翻飞,飞檐走脊,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城西府邸。

    波仁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忽闻城中喧声四起,街上脚步匆匆,当下更是心神不宁,手足失措。

    见汤聪姗姗而来,波仁顿时面露喜色,迅速迎上前去,急声问道:“怎么样?得手了吗?”

    “得手倒是得手,只不过……”

    汤聪欲言又止,面露难色,若有所思的波仁不禁眼神一变,目光狐疑地望了一眼府门处,遂将汤聪拽至庭院深处,低声问道:“莫非宝珠客栈出事了?”

    “你怎知是宝珠客栈?”汤聪诧异道。

    “外人声嘈杂,似乎提及宝珠客栈。”波仁解释道,“逻些城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可谓一呼百应,应者云集。无论什么地方闹出乱子,措丹的手下都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内赶去处置。刚刚我听外边喧声四起,心中便已升起一抹不祥之感。”

    “那该怎么办?”汤聪身在异域他乡,多少显的有些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忙道,“他们会不会找上门来?”

    “若真等他们找上门来,你我定然插翅难飞。”波仁叹息道,“一旦被措丹抓住,必将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仁兄,此事该如何是好?”府门外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令汤聪彻底乱了方寸,他面如死灰,唇如白蜡,战战兢兢地自我安慰道,“有门主替我掩护,应该……不会有事吧?”

    “可柳兄弟至今未归,料想十之**已落入措丹之手。”波仁神情凝重,缓缓摇头道,“措丹此人不仅残暴,而且狡猾,柳兄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定然难以脱身。事关生死存亡,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们怎么办?”

    “走!”波仁一把攥住汤聪的胳膊,正色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赶在措丹杀上门之前,率先逃离逻些城,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走?”汤聪先是一愣,随之奋力将波仁的手甩开,怒声道,“门主生死不明,我们岂能一走了之?”

    “汤兄弟,请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我们的计划已经败露,如果现在不走,结果只有死路一条!”波仁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了解措丹,其残忍暴戾,心狠手辣,远非你的想象……”

    “那我也不能一走了之,弃门主于不顾!”汤聪义正言辞道,“大不了一死,又有何惧?”

    “最怕你到时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波仁绝望道,“柳兄弟或已被擒,或已杀出重围,但无论他处境如何,你我执意留在此处都绝非上善之策。”

    “万一门主平安无事,我们却仓惶逃命,岂不是不打自招?”汤聪迟疑道,“不如再等等……”

    “万一柳兄弟没有等来,却等来措丹的人马,我们又该如何?这个险不能冒,当心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波仁心急如焚,咬牙切齿地怂恿道,“说句不好听的,柳兄弟他一个人死,总好过大家一起死!”

    “可是……”

    “砰、砰砰!”

    汤聪尚未开口,紧闭的府门却突然被人敲响。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宛若地狱丧钟一般,登时令波仁、汤聪二人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谁……谁?”

    汤聪心中忐忑,声音颤抖不已。由于他太过紧张,以至于忘记此地是吐蕃,而他说的却是汉语。当波仁察觉时,已是悔之晚矣。

    二人的手臂下意识地紧挽在一起,诚惶诚恐地死死盯着府门。此时,他们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沉寂半晌,一道低沉的声音方才在门外悄然响起。

    “是我,柳寻衣!”

    ……

第三百三十三章 :布达拉宫(一)

    “门主,你为何这身打扮?”

    望着一身吐蕃武士打扮的柳寻衣,汤聪、波仁无不面露诧异之色。

    柳寻衣抻了抻身上的藏袍,苦笑道:“当我摆脱平扎侍卫的纠缠时,客栈外已聚满措丹的人马,他们来的太快,远超我的预料。万不得已,我只好打昏一名吐蕃武士,并换上他的衣服,这才能鱼目混珠,安然无恙地回来。”

    “那……”波仁担忧道,“柳兄弟可否露相?”

    “放心,从始至终没人看见我的样子。”柳寻衣笑道,“否则我也不敢回来。”

    “那就好!”汤聪如释重负,转而向波仁抱怨道,“幸亏没听你的,若是逃之夭夭,只怕无事也会惹出事来。”

    波仁委屈道:“我也是担心措丹的人会找上门来……”

    “砰、砰砰!”

    话音未落,府门再度被人叩响,急促的敲门声犹如重锤般,狠狠敲在柳寻衣三人的心头。

    柳寻衣、汤聪迅速躲进房间,波仁则故作慵懒姿态,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地朝府门走去。

    开门后,十几名吐蕃武士一拥而入,波仁强压着心中忐忑,故作茫然地主动上前与他们攀谈起来。

    片刻后,“衣衫不整”的柳寻衣和汤聪先后自房中走出,二人皆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混沌模样。

    见到柳、汤二人,为首的黑衣武士将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不善地在他们身上反复打量起来。

    见状,波仁面露谄笑,顺袖中掏出两块银锭,不由分说地塞进黑衣武士手中,随后二人又“叽里咕噜”地交谈一番,黑衣武士方才带人离开府邸。

    “怎么回事?”

    “不必担心,他们并非为宝珠客栈之事而来,只是奉命传话,并送来请柬。”波仁解释道,“措丹有令,让柳兄弟半个时辰后前往布达拉宫,提早准备朝圣事宜。”

    “原来是虚惊一场。”三人相视一笑,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皆已被汗水浸透。

    稳定心神,波仁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东西到手了吗?”

    “除措丹手中的钥匙外,其余的全部在这儿。”汤聪拿出七个锦囊,依次打开,露出七把金光闪烁的古怪钥匙。

    原来,昨夜柳寻衣和汤聪铤而走险,目的正是盗取布达拉宫密室的钥匙。

    “汤聪,一会儿见到措丹,定要设法将他身上的钥匙偷来。”

    “门主放心。”汤聪答应道,“在宝珠客栈是我轻敌大意,等会儿进入布达拉宫,我必会小心行事,定保万无一失。”

    “好。”柳寻衣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七王一夜之间都丢了钥匙,而且是在措丹的地盘,我看这笔账他们该怎么算?”

    “若无宝珠客栈的一场闹剧,说不定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钥匙被盗。”波仁揣度道,“至于现在……只怕后知后觉的七王,已经同仇敌忾地朝布达拉宫‘杀’去,向措丹讨要交代。措丹再如何雷厉风行,此刻被七王群起而攻,定然首尾不顾,焦头烂额。”

    “那我们还等什么?”汤聪兴致勃勃地怂恿道,“门主的三步之策,第一步已大功告成,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大显身手。嘿嘿……”

    “走!”

    ……

    半个时辰后,柳寻衣三人如约来到布达拉宫。

    尚未入宫,他们已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严阵以待的侍卫身上,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凝重之气。

    “看来刚刚在宫门外已经大闹一场。”波仁望着满地狼藉,跟在柳寻衣身后小声嘀咕着,“如我所料不错,措丹为免百姓非议,流言四起,已将平扎等人请入布达拉宫,商议钥匙失窃之事。”

    “如此更好,他们若聚在宫外闹事,我们反而不容易混进去。”柳寻衣低声道,“看眼下的局势,失窃之事若不能给七王一个满意的交代,只怕今年的‘朝圣’要耽搁了。”

    “应该不会。”波仁迟疑道,“纵然八王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但不要忘了在他们之上,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活佛’。八王再如何了得,也只是‘八大菩萨’,而‘活佛’才是密宗教权的第一人。”

    “难道活佛的权力比八王还大?”汤聪诧异道。

    “是,也不是。”波仁稍作沉吟,似是在琢磨如何向柳寻衣解释,“与手握雄兵,割据一方的吐蕃八王相比,活佛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象征。但你们也别小瞧这个象征,在吐蕃百姓心中,活佛永远是至高无上,神圣而不可僭越的。”

    柳寻衣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吐蕃八王为了稳固民心,皆不会与活佛为难?更不会亵渎一年一度的朝圣?”

    “正是。每年正月初一,朝圣的第一件事便是参拜活佛。”波仁点头道,“八王和贵族在布达拉宫内参拜真正的活佛,而寻常百姓和广大信徒只能在各大寺庙参拜活佛的法身雕像。”

    波仁的话,令柳寻衣突然想起,曾在唐古拉山救过自己和汤聪的那支僧侣队伍。他们对佛祖的虔诚,以及不远千里三拜九叩的恒心,远非柳寻衣这些汉人所能理解。

    此番种种,足以从侧面印证,为何吐蕃诸部无论如何争斗厮杀,却始终坚持教权至上的真正缘故。

    信仰的力量,强大的令人难以想象。

    心念至此,柳寻衣不禁扪心自问,汉人流淌在骨子里的“忠孝仁义”,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仰?

    忠君与忠佛,对芸芸众生而言,究竟又有何区别?

    言谈之间,柳寻衣三人穿过人群,来到宫门外。波仁小心翼翼地递上请柬,静候稍许,三人被侍卫从头到脚地细细搜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准许入宫。

    庄严肃穆的日光殿内,措丹和七王仍呈对峙之势,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局势颇为紧张。

    虽然柳寻衣听不懂他们在争论些什么,但能从他们的横眉竖目、五官狰狞中,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敌对之意。

    此时,殿内汇聚了近千人,而有资格入座的却只有百十人,他们皆是各部盟的首领、元老,以及吐蕃各地的贵族、富绅。

    他们席地而坐,在殿中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心是一个盛满炭火的镂金火炉,柳寻衣相隔甚远,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火炉传出的浓浓暖意。

    据波仁解释,座次越靠近火炉的人地位越高,反之地位越低。因此,坐在人群中央的,正是以措丹、平扎为首的吐蕃八王。

    此刻,除吐蕃八王和一些附庸贵族,在言辞激烈地争论不休之外,其他人皆是毕恭毕敬地侯在四周,颔首低眉,一言不发。

    “他们在吵什么?”站在人群后的柳寻衣,用尽可能低的声音问向波仁。

    “七王怀疑是措丹派人偷走他们的钥匙。”波仁嘘声道,“而措丹则质疑是七王在联手做戏,故意找他麻烦。至于那些坐在他们周围,吐沫横飞的人,则是吐蕃八王各自的拥趸,分别代表着不同的部盟。”

    “活佛呢?”汤聪拼命踮着脚尖,满眼好奇地朝大殿中心望去,希望一睹活佛的风采。

    “时辰未到,活佛自然不会现身。”波仁撇嘴道。

    “八大‘菩萨’已经吵的不可开交,难道活佛不打算出来主持公道?”汤聪错愕道。

    “就算活佛有心化干戈为玉帛,吐蕃八王又岂肯善罢甘休?”波仁摇头道,“更何况,活佛代表着智慧,因此他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断不会随便开口,以免朝令夕改,被人耻笑。依照惯例,朝圣辰时开始,据此……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柳寻衣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半个时辰后他们即便有再多恩怨,也会暂时搁置,先行朝圣之礼。”

    “应该如此。只不过……眼下钥匙被盗,不知他们又该如何请出佛莲子?”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一直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柳寻衣心生焦虑,低声道,“一者,不能靠近措丹,汤聪没机会下手拿到最后一把钥匙。二者,争吵不是混乱,依眼下情形,我们根本无法抽身。”

    闻言,波仁眼神一动,狐疑道:“莫非你有权宜之计?”

    “有,但有些凶险。”柳寻衣迅速点头道,“而且我需要仁兄帮忙。”

    “我?”波仁一愣,似乎心生胆怯,踌躇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要你用藏语喊一句话。”

    “什么话?”

    “文王偷袭藏王,大家当心!”柳寻衣眼神急迫地望着波仁,追问道,“如何?敢不敢?”

    “你……”波仁的喉头蠕动几下,眉宇间涌现着一抹浓浓的挣扎之意,吞吞吐吐道,“柳兄弟,你到底想干什么?眼下我们身处布达拉宫,你可千万不能胡来。万一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你我三人谁也活不了。”

    “若此行拿不到佛莲子,你同样活不了。”柳寻衣提醒道,“就算措丹不杀你,玉龙宫也绝不会放过你。”

    “你威胁我?”此时的波仁,切身体会到骑虎难下的纠结与痛苦,不知不觉间,已是满头大汗,连连摇头道,“柳兄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仁兄放心,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日光殿内必会大乱无疑。到时,宫中侍卫们一拥而入,乱成一团,我们便能鬼神不知地离开此地。”柳寻衣的手搭在波仁的肩膀上,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如果临阵退缩,我们必死无疑。”

    “你……你这是赶鸭子上架……”波仁心中又急又悔,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艰难地吞咽着吐沫,似是在为自己鼓劲儿,随之颤颤巍巍地问道:“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喊话?”

    “别急,等我信号。”

    柳寻衣会心一笑,翻手从衣袖边缘抽出三根细若发丝的绣花针,并将其中一根悄无声息地捏在两指之间。

    在波仁和汤聪难以名状的紧张注目下,柳寻衣神情肃穆,屏息凝神,双眼死死盯着大殿正中的措丹,同时拈着绣花针的右手缓缓自袖中探出,银光璀璨,若隐若现。

    “呼!”

    “嗖!”

    一息骤凝,双指轻甩,一根细若无痕的绣花针,如一条灵动的银色蛟狐般,在人群间的缝隙中一闪而过,迅捷而诡异地直射措丹面门。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布达拉宫(二)

    “噗!”

    “啊……”

    坐在火炉旁满眼愠怒,喋喋不休的措丹,突然感觉脸颊一凉,随之一抹钻心刺痛袭入脑海。

    伴随着措丹的一声惨叫,庄严肃穆的日光殿内顿时喧声四起,躁动难安。

    措丹将绣花针从自己的脸上拔出,登时勃然大怒,口中不停地恶毒咒骂着。

    “仁兄!”

    柳寻衣急声催促,满腹踌躇的波仁索性将心一横,躲在人群后大喊一声。此话一出,躁动的场面瞬间变的混乱起来。

    “嗖!嗖!”

    与此同时,另外两根绣花针先后射出,依旧直取措丹的面门。

    此时,措丹已有防备,在一片混乱中堪堪躲过一针,另一针直接穿透他的左耳,深深刺入站在其身后的侍卫身上。

    霎时间,呼喊声、喝骂声此起彼伏,日光殿内的乱象一发不可收拾,贵族们慌忙起身,各自寻找藏身之所,护卫们则纷纷抽出刀剑,奋力保护着自己的主子,在大殿各处东奔西跑,场面乱成一团。

    似是被殿内的吵闹声所惊扰,布达拉宫的侍卫们从四面八方一拥而入,在措丹愤怒而坚决的命令下,一窝蜂地朝其他七王逼去。

    慌乱中,柳寻衣、波仁随着惶惶不安的人群,缓缓朝殿外涌去。汤聪则趁乱向措丹一步步逼近。

    “柳兄弟,你想杀了措丹不成?”波仁抱怨道,“刚刚的三针若是稍有偏颇,刺中藏王要害,在场之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布达拉宫。”

    “仁兄放心,我自有分寸。”柳寻衣应道,“偷袭若是无关痛痒,措丹又岂会这么容易恼羞成怒?只有让他感觉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向七王出手。”

    “措丹只下令擒下七王,并未杀无赦。”波仁点头道,“想来仍旧心存顾虑。”

    “这是自然,他若在朝圣之日斩杀七王,非但会失去民心,而且还会招来其他部盟的联手剿杀。”柳寻衣不可置否地说道,“措丹虽是武夫出身,但能做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定然有些韬晦。”

    此刻,气急败坏的措丹见众侍卫迟迟擒不下平扎,不禁心生焦急,于是他枉顾班桑等人的劝阻,执意亲自参战,提着锃光瓦亮的藏刀,快步朝一脸茫然,又惊又怒的平扎冲去。

    蓄谋已久的汤聪,混在人群中东倒西歪,步伐踉跄,跌跌撞撞地朝措丹扑去。

    转眼间,故作惊慌的汤聪“正巧”与杀气腾腾的措丹撞个满怀,正当措丹准备手起刀落结果他的性命时,汤聪已经惨叫着朝别处跑去。见其背影惶恐至极,狼狈无比,措丹口中不禁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

    拐弯抹角,东逃西蹿,汤聪终于在日光殿外的一间僧舍前,与等候多时的柳寻衣、波仁相遇。

    柳寻衣将战战兢兢的汤聪拽至墙角,小心谨慎地顾盼着楼道中来来往往的侍卫,低声问道:“东西呢?”

    “在这儿!”汤聪顺袖中掏出锦囊,里面正是最后一把密室钥匙。

    “太好了。”波仁心中狂喜,兴奋道,“八把钥匙已经聚齐,佛莲子唾手可得。”

    “事不宜迟,一旦被措丹发现自己的钥匙被盗,定会察觉蹊跷。”柳寻衣正色道,“因此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

    “谁知道密室在哪儿?”汤聪一脸尴尬地问道,“还有佛莲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这……”柳寻衣一阵语塞,转而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波仁,问道,“仁兄,你可知道密室在哪儿?佛莲子又是何物?”

    “密室在布达拉宫的顶层。”波仁快速答道,“至于佛莲子……我却没有见过。”

    “佛莲子……莲子……应该是一株莲花,或者类似于莲花的灵芝仙草。”柳寻衣揣度道,“罢了罢了!一切等打开密室再说。”

    商议作罢,三人赶忙朝布达拉宫的顶层奔去。沿途遇到一些岗哨侍卫,皆被柳寻衣以雷霆之势出手打晕。

    此刻,日光殿内打的不可开交,布达拉宫人人自危,根本无人察觉有侍卫晕倒,更无人关注柳寻衣三人的动向。

    在狭窄而冷清的楼道中穿梭片刻,柳寻衣三人终于来到布达拉宫的最高层。此处十分静谧,下面的吵闹声传到这里已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

    顶层的楼道约莫百步之长,由巨大的青石铺地,光线略显昏暗。

    两侧墙壁,铺满各式各样的唐卡、壁画,宗教故事、诸佛菩萨、极乐世界、生死轮回、传道悟禅、活佛传记……应有尽有,不胜枚举。它们色彩斑斓,惟妙惟肖,令人眼花缭乱,流连忘返。

    楼道尽头,是两扇巨大的灰色石门,石门上刻有四尊金刚佛陀的浮雕,他们威武不凡,相貌凶恶,并且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两扇石门中间,是一朵硕大的石雕莲花,莲花中央有八个方孔,呈圆排列。

    “这便是布达拉宫收藏奇珍异宝的密室吗?”汤聪贼性不改,一见这种地方便情不自禁地眼泛精光,面露贪婪,“密室中除佛莲子之外,定然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

    “汤聪,休得造次!”柳寻衣沉声道,“我们来人家的密室偷东西,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非迫不得已,我们本不该出现在这儿。进入密室后,我们拿到佛莲子便即刻离去,至于其他东西,纵使价值不菲,也不可擅动分毫。”

    “知道了。”汤聪深知柳寻衣性情倔强,因此也不反驳,只是垂头丧气地答应一声,随之讪讪一笑,以示“保证”。

    “快!”

    柳寻衣、波仁、汤聪快步行至石门前,三人相视一眼,随之掏出八把钥匙,依次插入方孔之中。

    “咔嚓!”

    钥匙入孔,石门内陡然发出一声脆响,惊的柳寻衣三人同时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八把钥匙竟然自行转动起来,伴随着一阵“咔咔咔”的声响,钥匙渐渐沁入方孔之中,最终化作八颗金色莲子,与石门上的莲花融为一体。

    “轰隆!”

    突然,一声闷响自莲花内传出。紧接着,两扇石门间的缝隙慢慢扩大,一缕柔光逸散而出。

    此情此景,不禁令柳寻衣三人瞠目结舌,站在门前,惊讶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切让措,卡巴太卡?”

    突然,一声暴喝自三人身后响起,登时将三人惊的身体一颤,恍惚的精神也瞬间坠回现实。

    蓦然回首,但见面沉似水的班桑正带着七八名侍卫,目光阴戾地死死盯着他们。

    “他说什么?”柳寻衣目不斜视地望着班桑,心中快速盘算对策。

    “他……他问我们……想去哪儿?”波仁面如死灰,说话结结巴巴,由于内心极度紧张,以至于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柳兄弟,我们死定了!”

    汤聪诧异道:“他不在日光殿保护措丹,无缘无故地跑来这里作甚?门主,我们怎么办?打不打?”

    身后是渐渐敞开的密室大门,眼前是凶神恶煞,步步紧逼的班桑一伙,柳寻衣三人进退两难,好不纠结。

    “要不……咱们先躲进密室?”波仁提议道。

    “不行!难道你想沦为瓮中之鳖不成?”柳寻衣目光凝重,语气沉着,低声道,“你们只管进去寻找佛莲子,他们几个交给我。”

    “门主,你……”

    “不必多言!”柳寻衣毅然打断道,“虽然班桑发现我们,但措丹应该尚未察觉。因此,只要能解决他们,我们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为何这么说?”

    “你们听!楼下喧声依旧,说明措丹和七王之间的争斗尚未平息。而且班桑随行只带寥寥数人,俨然只是碰巧上来查探,事先并不知道我们在此。”

    “有道理……”

    “快进去!”柳寻衣催促道,“一旦找到佛莲子,我们火速离开布达拉宫。”

    闻言,汤聪、波仁不再犹豫,二人相视一眼,转而步入密室之中。

    眼见汤聪、波仁踏入密室,班桑陡然脸色一变,继而眼神一狠,喝令一声,几名侍卫迅速抽出藏刀,气势汹汹地朝柳寻衣扑来。

    与此同时,另有一侍卫匆忙下楼,俨然是想向措丹通风报信。

    万急之下,柳寻衣不再留手,身形一晃,瞬间掠至一名侍卫身前,双掌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手夺刃,并将藏刀奋力甩出。

    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刀锋深深插入那名报信侍卫的后背,只见他身体一僵,微微摇晃几下,继而栽倒在地,生死不明。

    见状,班桑的双瞳猛然一凝,暴喝一声,亲自举刀朝柳寻衣杀来。

    “本不想牵连无辜,无奈形势所迫,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穷途绝境,在下……只能得罪了!”

    ……

第三百三十五章 :布达拉宫(三)

    汤聪、波仁跌跌撞撞地冲入密室,赫然发现,这间密室与他们想象中的“密室”竟是截然不同。

    与其说是一间密室,不如说是一处僧舍。

    这里没有金山银山、没有珍珠翡翠、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灵芝仙草……

    简言之,密室中寻不到半点“奇珍异宝”的影子。恰恰相反,密室内外可谓极尽朴素之能事,堪称四面简约,八方素净。

    密室纵向分成三间,石门之后为前屋,再者为中屋,最末为后屋。除此之外,中屋左右各有一间侧室,一为厨房,一为茅舍。

    前屋内供奉着一尊佛像,四周挂满唐卡,除此之外便是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中屋为书屋,四面书架,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各类佛教经书。中间铺着一块蒲团,前边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一串念珠、一个转经轮,一个金刚杵。此外,墙边立着一个衣架,上挂紫红僧衣一件,一尘不染,毫无褶皱。

    后屋是睡房,不过没有床榻,只是沿墙根铺着一袭被褥。有一个四方小桌,但却无凳,桌上筷碗杯碟,仅此一套。

    当汤聪、波仁满眼好奇地在密室中环顾一圈后,二人的脸上皆布满震惊之色。

    “这……这就是传说中布达拉宫最神秘的地方?禁地中的禁地?”汤聪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可我连半个铜板都看不到,谈何珍宝?”

    面对汤聪的抱怨,波仁对此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只能瞪着一双充满困惑的眼睛,在密室内外来回地打量。

    “吱!”

    突然,木门声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僧自后屋走出,正巧与中屋内的汤聪、波仁迎面相遇。

    六目相视,不约而同地稍稍一愣。紧接着,三人的脸上渐渐涌现出三种迥然不同的神情。

    “他是谁?”汤聪满眼错愕地望着小僧,好奇道,“我们才刚刚打开密室,他却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一直住在密室中?”

    闻言,不等波仁用藏语发问,小僧却眼前一亮,迟疑道:“你们是……汉人?”

    此言一出,汤、波二人皆被吓了一跳。汤聪急忙稳定心神,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

    “你们果然是汉人。”小僧并未直言回答,而是微微一笑,随之轻轻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奇怪,如此诡异的见面,汤聪和波仁两个大人尚未完全从震惊中清醒,反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僧,却是神情淡然,目光温和,似乎对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毫无慌乱之意,更无戒备之心。

    “这是怎么回事?”

    波仁对汤聪的困惑置之不理,只是目光古怪地死死盯着小僧,半晌未曾开口。

    见状,汤聪不禁眉头一皱,索性将心一横,一个箭步冲至小僧身前,威胁道:“小和尚,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敢耍花样,我马上宰了你。”

    “世事无常,施主何故戾气太盛?”小僧不卑不亢,神情泰然自若,言语更是风轻云淡,“施主有何不解,大可直言不讳。小僧必将竭尽所能,为施主开示解惑。”

    “少他妈废话!”汤聪怒声道,“我且问你,佛莲子在哪儿?”

    “敢问施主,为何要找佛莲子?”小僧不急不缓地反问道。

    “不该你知道的,最好少问!”汤聪听着密室外柳寻衣与班桑的打斗声,顿觉心急如焚,一把攥住小僧的衣领,急声催促道,“快告诉我!”

    小僧似乎看破汤聪的心思,目光微微向外一瞥,问道:“外边可是施主的朋友?”

    “是又如何?”汤聪眉头紧皱,不耐道,“你休想拖延时间,眼下你在老子手里,就算措丹赶来也救不了你。若不想死,赶快告诉我佛莲子在哪儿?”

    “世间本无佛,佛自在心中。”小僧讳莫如深地微笑道,“请恕小僧再问一次,施主如此急切地寻找佛莲子,究竟所为何事?”

    “你……”汤聪气急败坏,恨不能一掌将小僧拍死。

    “汤兄弟稍安勿躁,让我和他说。”

    不知何时,波仁已凑到近前,先出手将怒不可遏的汤聪推到一旁,继而俯身蹲在小僧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小师傅,我们要佛莲子是为了治病救人,你告诉我们吧!”

    “佛莲子救不了人。”小僧摇头道,“六道有轮回,善恶有因果。若是命中注定,自是劫数难逃,佛莲子又岂能逆天而行?”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只救一个人,也是功德无量。”

    “众生皆是佛,施主也是佛。”小僧答道,“与其人救己,不如己救人。”

    “小师傅,你……”

    “仁兄,不必与他废话,门主已将班桑引开,我们必须马上走,耽误不得!”汤聪急声道,“刚才我们已经找了一圈,根本没发现什么佛莲子,眼下脱身要紧,快走吧!”

    “言之有理。”波仁重重点了点头,同时狠劈一掌,将小僧打昏在地,继而将其抗在肩上。

    “你带他作甚?”汤聪一愣,百思不解。

    “这个小和尚突然出现在密室,难道你不觉的蹊跷吗?”波仁解释道,“听他刚刚的一番言论,我猜他一定知道佛莲子的下落,所以带他回去慢慢拷问。”

    “这……”

    “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不等汤聪犹豫,波仁已不由分说地扛着小僧,快步朝密室外奔去。万急之下,汤聪也来不及多想,只能紧随其后,为波仁保驾护航。

    片刻之后,二人在楼梯口遇见满身血迹的柳寻衣。

    此时,楼道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侍卫,其中一个被点住穴道仍不断“呜呼”的汉子,正是措丹的亲信,班桑。

    “门主!”

    一见柳寻衣,汤聪登时面露喜色,快步上前,满眼担忧地望着柳寻衣身上的斑斑血迹,关切道:“你受伤了?”

    “都是他们的血。”柳寻衣目光苦涩地俯视着班桑几人,转而神色一禀,正色道,“刚刚我下去查探,发现措丹已经有所怀疑,他下令封锁布达拉宫,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那我们怎么办?”波仁心中慌乱,面白如纸。

    “我们……”柳寻衣话未出口,却突然发现波仁肩上扛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小僧,错愕道,“仁兄,他是……”

    “我们在密室中没找到佛莲子,只见到这个小和尚。”汤聪解释道,“仁兄怀疑小和尚知道佛莲子的下落,因此想带他回去拷问。”

    “什么?”柳寻衣大惊失色,疾呼道,“你们没找到佛莲子?”

    “没有。”汤聪叹息道,“那间密室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而是……”

    “柳兄弟、汤兄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具体情形待我们脱离虎口后,再慢慢解释不迟。”波仁仓促打断道,“眼下,措丹已有所察觉,八王间的争斗也渐渐偃息,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

    “不错。”柳寻衣点头道,“此地多留一刻,便多一份凶险,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可是措丹已将布达拉宫全部戒严,我们如何逃的出去?”汤聪绝望道,“此刻楼下聚集着大批侍卫,只凭我们三个断无杀出去的可能。”

    “没错!”柳寻衣神情凝重,幽幽地说道,“我们三个的确无法杀出去,但如果只是你们两个,或有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

    “我替你们牵制措丹和大部分侍卫,你们趁虚而逃。”柳寻衣沉声道,“汤聪,以你的武功,对付三五个守门的侍卫应该不在话下。”

    “可是门主……”

    “不必迟疑,我自有办法脱身。”柳寻衣挥手打断道,“你们先找地方藏起来,待我将八王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这儿,你们再走不迟。”

    说罢,不等汤聪和波仁再劝,柳寻衣迅速抬起咆哮不止的班桑,快步朝密室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柳寻衣已将班桑和几名侍卫,全部囚禁于密室之中,并取出钥匙,将密室大门重新关上。

    “你们伺机而动,离开布达拉宫后,即刻前往唐古拉山南麓的天榕寺,我们在那儿会合。”

    柳寻衣将汤聪、波仁藏于暗处,并细细叮嘱一番。紧接着,他拿着八把钥匙,故作惊慌地朝楼下冲去。

    一路上,柳寻衣将钥匙分别掷于布达拉宫的各个角落,自己手里只攥着一把,火急火燎地闯入人头攒动的日光殿。

    柳寻衣的出现,立即吸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当他们看到柳寻衣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时,一个个不禁面露古怪之色。

    柳寻衣继续装聋作哑,支支吾吾地冲到怒气未消的措丹面前,朝他手足舞蹈地比划一番。在措丹那副不胜其烦的厌恶目光下,将一把密室钥匙双手呈现在他的眼前。

    一见此物,措丹的脸色陡然一变,喧嚣嘈杂的日光殿也顿时安静下来。

    措丹虎目如炬,寒光闪烁,伸手接过密室钥匙,同时语气不善地朝柳寻衣“叱问”一番。

    柳寻衣不明所以,只是装傻充愣地伸手连连点指着楼上,一副被吓破胆的惶恐模样。

    他一边指着楼上,一边用手做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肚子上来回地比划,示意楼上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鏖战。

    见柳寻衣一问三不知,一副傻头傻脑的愚痴模样,措丹不禁心生愠怒,抬起一脚狠狠踹在柳寻衣的胸口,将其踹翻在地,哀嚎连连。

    与此同时,措丹和其他七王及部盟首领,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楼上杀去。

    当措丹率领大批人马上楼之后,柳寻衣以迅雷之势,轻而易举地解决掉所剩无几的岗哨侍卫,接应汤聪、波仁从另一处楼梯悄悄下来。

    “门主……”

    “嘘!”柳寻衣低声道,“楼下的岗哨,我已替你们尽数解决,现在只剩宫门外的几个侍卫。”

    汤聪兴奋道:“天赐良机,不如我们一起走?”

    “不行。”柳寻衣拒绝道,“我若走了,措丹上楼后未发现异常,必能反省过来。这一上一下不过片刻之间,我们又能跑多远?一旦措丹下令封锁全城,我们定然插翅难飞。因此,我必须留下,继续转移措丹的注意,给你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可是……”

    “废话少说,快走!”

    柳寻衣迫不及待连番催促,将他们硬生生地推出日光殿。待目送汤聪、波仁依依不舍地离开之后,他的脸色陡然一变,随之又装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惶恐模样,踉跄着朝楼上跑去。

    ……

第三百三十六章 :布达拉宫(四)

    当措丹如火如荼地率人冲上布达拉宫的顶层时,只见地上血迹斑斑,墙上刀痕遍布,但却未发现半点人影,甚至连一具尸首都寻不到。

    此情此景,令措丹心生狐疑,思绪万千。他站在楼道中东张西望,柳寻衣急匆匆地推开人群,挤到措丹身前,又朝他一通胡乱比划。

    此刻,措丹因为一连串的变故而心烦意乱,又见一个“哑巴”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顿觉七窍生烟,五脏冒火,愤而扬手赏了柳寻衣一记响亮的耳光,顿时将他打翻在地,捂着红肿的脸颊久久缓不过神来。

    在密室外滞留片刻,措丹猛地招呼一声,众人浩浩荡荡地朝楼下走去。

    此时,以平扎为首的其他七王,皆已被措丹的侍卫擒住,虽未五花大绑,但已有几分软禁之意,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但碍于自己的性命,也只能任由喜怒无常的措丹呼来喝去。

    吐蕃诸部的首领,不同于中原皇帝。

    在中原,皇帝被俘,臣子往往会竭尽所能地设法赎回,哪怕割地赔银也在所不惜。

    吐蕃截然不同,吐蕃七王虽位高权重,可一旦身陷囹圄,他们的部盟非但不会忍让妥协,反而会立即推举出一位新的首领主持大局。

    今日,措丹虽俘获吐蕃七王,但杀死他们对措丹也毫无益处。杀人灭口之后,他非但得不到七王的土地、城池,相反还会与他们的后人结下血海深仇,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每年的正月初一,七王才敢无视措丹的威胁,堂而皇之地来到布达拉宫举行朝圣。

    措丹率众下楼,发现沿途的守卫竟然纷纷昏死过去,这令他极为震怒,同时心中也隐隐明白,今日之事似乎另有隐情,而以平扎为首的七王并非罪魁祸首。

    就在措丹渐渐冷静下来,准备深思熟虑时,一名侍卫举着两把密室钥匙,慌不择路地冲入大殿,迫不及待地将钥匙呈于措丹。

    见状,吐蕃八王无不大惊失色,在场之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各自阐述着自己的揣测。

    柳寻衣站在人群之后,眼神焦虑地望着交头接耳的众人,心中急迫万分,暗暗祈祷着汤聪和波仁跑的越远越好。

    终于,历经一番波折,措丹下令众侍卫细细搜查,务必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统统探寻一遍。与此同时,他亲自向平扎等人赔罪道歉,态度诚恳之极,令七王“不忍”过于苛责。

    由于钥匙失窃,吐蕃八王无法打开密室,请出佛莲子,故而一年一度的朝圣仪式只能暂时搁置。

    措丹命人前往大营调集重兵,驻守布达拉宫,自己则坐镇日光殿,主持大局。

    看其架势,今日势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方才罢休。

    搜查约一个时辰,巳时初刻,侍卫们将柳寻衣丢弃的七把钥匙全部找到。

    当初,柳寻衣之所以将钥匙丢弃在布达拉宫,是想给囚禁在密室的班桑等人留下一线生机。却不料,结果竟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八把钥匙居然这么快被措丹全部找到。

    望着措丹那副毛发倒竖,目眦尽裂的愤怒模样,柳寻衣顿觉心头一沉,不祥之感迅速自心底攀升,转眼间一股惴惴不安之意便已涌遍全身,令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阵发紧。

    这次,措丹并未亲自上楼,而是将钥匙交给自己的亲信。

    措丹和平扎等人,依旧在重兵的重重保护下坐镇大殿,以防有人再次浑水摸鱼,趁乱出手。

    此刻,日光殿内鸦雀无声,静如死寂。

    上千人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只是目光阴沉地相互审视着、提防着。

    此情此景,令柳寻衣倍感压抑,他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愈发剧烈的心跳声,犹如丧钟一般,一声声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消散。

    一炷香的功夫后,侍卫们架着身负重伤的班桑等人,十万火急地回到日光殿。

    见此情形,措丹蓦然起身,两步冲到班桑面前,劈头盖脸地一通叱问。

    平扎等人纷纷围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欲要一探究竟。

    被点住穴道的班桑,嘴里说不出半句话,只能支支吾吾地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吼。

    见状,措丹眉心一皱,同时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将手搭在班桑的肩头,声音低沉地询问几句,语气较之刚刚平缓许多,态度也温和许多。

    正当柳寻衣满心忐忑,苦思对策时,他突然发现班桑那双恶毒的目光,已经直直地投向自己。与之而来的,还有措丹以及在场上千人的滔天杀意。

    “呼!”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将目标锁定为柳寻衣时,他已在电光朝露间出手,一掌打飞身后的侍卫,随之身如蛟龙般急闪而出,以肉眼难见的恐怖速度,径直朝宫门掠去。

    接踵而至的,是数千侍卫的疯狂追杀,甚至数以万计、十万计乃至百万计的全境围捕。

    ……

    三日后。

    经过昼夜不歇的快马奔袭,汤聪、波仁挟持着小僧,终于脱离措丹的势力范围,赶到唐古拉山南麓,并顺利找到位于风雪之中的那座孤庙,天榕寺。

    天榕寺荒废多年,寺中空无一人,大殿中供奉着一尊“度母”雕塑。不过雕塑的颜色早已褪去,甚至连五官都变的有些斑驳模糊。

    整座天榕寺,除这间度母殿能勉强遮风避雨之外,其他的侧殿、僧舍皆是断壁残垣,破败不堪。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雪侵蚀下,天榕寺内沧桑遍布,满目疮痍,莫说门窗残破,有些侧殿甚至连墙壁都倒塌了一大半,场面甚是凄凉。

    即便如此,供桌上仍摆放着一些腐烂的瓜果供品。此地偏僻,人迹罕至,这几年偶有经过此处的善男信女,依旧会进来叩首膜拜,并向度母献上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点心意。

    当汤聪和波仁赶到天榕寺时,夜色已深。由于柳寻衣替他们吸引了措丹的注意,因此他们一路赶来,沿途并未遇到太多阻碍,勉强算是一马平川,顺风顺水。

    波仁将小僧装在一个竹篓里,一直背在身上,整整三天三夜未曾放下片刻,此举令汤聪倍感疑惑。

    汤聪、波仁被冻的瑟瑟发抖,二人在殿中忙前忙后,升拢篝火,设法取暖。

    小僧盘膝坐在一旁,与度母雕塑迎面而视,口中反复默诵着六字真言。

    说来也是奇怪,小僧自昏迷中清醒,便乖乖跟着他们一路奔波,既无惊慌失措,亦无半点反抗,甚至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仍旧红光满面,神色怡然。

    火堆烧旺后,波仁拿着半个馒头走到小僧面前,俯身而蹲,与小僧平行而视,并主动将馒头递向小僧,戏谑道:“小师傅,吃点东西吧?别饿坏肚子。”

    “小僧常居密室,早已练出辟谷之术,不会饿坏肚子。施主,小僧有句话想赠与你。”小僧对馒头置之不理,面带微笑地说道,“愿施主能听小僧一言,早日脱离轮回之苦。”

    “哦?”波仁席地而坐,饶有兴致地反问道,“小师傅想赠我什么话?”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噗!”

    话音未落,坐在火堆旁喝水的汤聪忍不住呛了一口,嗤笑道:“小和尚,你说错了!这句话不应该赠给他,而应该赠给我。为何呢?因为他是开药铺的,专门救人。我才是刀口舔血,杀人无数。”

    小僧也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又道:“其实,小僧也有一句话想赠与施主你。”

    “快说!”汤聪仿佛一下来了兴趣,不禁眼冒精光。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小僧不紧不慢地说道,“施主虽外表凶恶,实则内心善良,乃世间难得的至诚至性之人。你的杀人,只在口中。救人,却在心里。”

    汤聪眉头一挑,满脸迷茫,狐疑道:“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施主尚未顿悟,自然不能明白小僧的话。”小僧含笑道,“只盼你来世早修行,终登极乐国。”

    “来世?呸呸呸!真不吉利!”汤聪稍稍一愣,随之面露轻蔑之意,笑骂道,“你这小和尚连毛都没长齐,竟学大人装模作样地故弄玄虚,实在可笑。什么来世早修行?莫非你在咒我早死不成?你们这些吃斋念佛的不都自诩心善吗?为何你这小和尚心肠如此歹毒?”

    “生生死死,六道轮回。今生之死,即是来世之生,谈何吉利不吉利?”小僧双手合十,微笑道,“今生若能死在寺庙之中,何尝不是一种机缘?来世必能修得善缘,早种慧根。”

    “越听越别扭!”汤聪撇了撇嘴,冷哼道,“听你的一字一句,好像都在说你自己。你若不想少年早逝,便趁早将佛莲子的下落说出来,免的遭受皮肉之苦。”

    说罢,汤聪故作凶狠模样,威胁道:“告诉你,老子杀人从来不分大人、小孩,凡是得罪我的,一律照杀不误。”

    “人心再狠,也狠不过狼心。”小僧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转而将平和的目光投向神情古怪,一言不发的波仁,似笑非笑地说道,“汤施主,你杀人再多,还能多过他吗?”

    此言一出,汤聪、波仁的脸色同时一变。

    不同的是,汤聪对小僧的“戏言”一笑置之,脸上充满不屑与嘲讽。

    反观波仁,脸色却是阴晴不定,双眸更是忽明忽暗,说不出的骇人。

    由于波仁背对着汤聪,因此汤聪看不见他诡异的表情,径自戏言道:“小小年纪学点什么不好?偏偏学人装神弄鬼。怎么?难道你长大之后想做个算命的半仙,整天胡说八道骗人钱财?不妨告诉你,这位仁兄一直靠卖药为生,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半点武功,如何杀人?哈哈……”

    面对汤聪的自作聪明,小僧的目光一直紧紧凝视着波仁,似是在回答汤聪的问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若手无缚鸡之力,岂能背着小僧一连奔袭三天三夜,仍面不改色气不喘,甚至……丝毫不知疲累?”

    ……

第三百三十七章 :魂断天榕(一)

    小僧一语惊醒梦中人,令这几日忙于奔波,无暇他顾的汤聪顿时精神一振,随之一抹难以名状的惊诧之感,迅速涌入脑海。

    其实,这三天汤聪一直觉的心有古怪,却始终未能猜破端详。此刻,被小僧一语道破,不禁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隐隐然,一股彻骨寒意自汤聪心底悄然攀升。他一声不吭地凝视着波仁的背影,右手悄无声息地朝自己腰间的藏刀摸去。

    “嗖!”

    “啪!”

    “额……”

    就在汤聪欲要拔刀出鞘的瞬间,波仁的右手猛然向后一挥,汤聪忽觉胸口一痛,全身的穴道已被封住,愣愣地僵在火堆旁,再难动弹分毫。

    “隔空点穴!”

    满心骇然的汤聪,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你非但会武功,而且还是个高手。”

    “本来他不用这么快死,无奈小和尚你偏偏自作聪明,早早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反而害死他。”

    此刻,波仁说话的声调和语气,与之前的唯唯诺诺、柔声细语截然不同,甚至是判若两人。冷漠、诡谲、狠戾,是汤聪最大的感触。

    “非也。”小僧处变不惊,淡淡地回道,“纵使我不说,你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天榕寺。如今,你自以为脱离险境,继续留着汤施主已毫无用处,相反还会平添一个累赘。因此,杀他最好的时机就是今夜。不知小僧猜的对不对?”

    “小师傅,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波仁对汤聪的震惊置之不理,目不斜视地盯着小僧,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能猜到他的结局,不知又能否猜出自己的命运?”

    “小僧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布达拉宫。”小僧不卑不亢地微笑道,“你带不走我。”

    “是吗?”波仁冷冷一笑,突然抽出腰间的匕首,直抵小僧的脖子,阴阳怪气地问道,“现在呢?”

    “你不会杀我。”小僧平静依旧,心如止水。

    “波仁,你到底是什么人?”汤聪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困惑,叱问道,“你不是丁三爷的人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言至于此,汤聪的眼神陡然一变,错愕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丁傲的阴谋?玉龙宫出卖我们?”

    “蠢材就是蠢材,死到临头依旧这么愚蠢。”波仁将匕首从小僧的脖子上挪开,缓缓起身,转而看向汤聪,轻蔑道,“柳寻衣留着你这种蠢材,岂有不败的道理?”

    “你说什么?”汤聪恨的睚眦俱裂,五官狰狞,怒声道,“你到底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做的事和你们一样,拿到佛莲子。”波仁手中把玩着匕首,漫不经心地回道,“之前我没有得手,自然要让你们替我出生入死。现在,你们已失去利用的价值。你命好,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至于柳寻衣,如今吐蕃上下人人都在找他,人人都恨不能将其剥皮抽筋,想必他即使活着,也定然生不如死。”

    “卑鄙!无耻!下贱!”汤聪破口大骂,“我们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可你也休想得逞。我们不能得到佛莲子,你同样不能!”

    “你……”波仁眉头微皱,举刀点指着汤聪的眉心,难以置信地呢喃道,“你是真愚蠢还是装糊涂?莫非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佛莲子在哪儿?”

    “什么?”

    波仁此话,令汤聪不禁一愣。他迷茫地望着波仁,眉头紧皱,苦思良久,转而又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小僧,几次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发问,只能欲言又止,屡屡作罢。

    “不错。”突然,小僧幽幽开口道,“佛莲子即是小僧。小僧,便是佛莲子!”

    “什么?”

    此话一出,汤聪顿觉五雷轰顶,当头一棒,心中五味陈杂,百般滋味,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是佛莲子?佛莲子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汤聪满眼惊奇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汤聪,你可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波仁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什么身份?”

    波仁笑道:“你即将变成一个死人,我不妨让你死的明白些。其实,小和尚是转世灵童,当世活佛。”

    “转世灵童?当世……活佛?”此刻,汤聪心乱如麻,思绪万千,迟疑道,“他便是吐蕃八王口口声声要叩首膜拜的……活佛?”

    “正是。”波仁道,“佛花为莲,莲心为子,‘佛莲子’,寓意密宗佛教中地位最重要的人,也就是转世灵童。”

    “这……”

    “其实,他的身份并非不可告人的秘密,逻些城内你随便找一个百姓,或许都知道‘佛莲子’即是转世灵童。”波仁嘲讽道,“只不过,你们太蠢,不懂藏语,所以才会被我一直蒙在鼓里。如果你早知道‘佛莲子’即是活佛,当初进入密室时就不会如此惊讶。”

    “这不可能。”汤聪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道,“绝不可能。任无涯要佛莲子做药引,可他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岂能做药引?简直胡闹!”

    “他究竟是不是药引?我毫无兴趣。”波仁冷笑道,“我的任务,只是将他带回去交给玉龙宫。好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已经全部知道,现在可以安心上路了……”

    “等一下!”

    不等波仁对汤聪痛下杀手,小僧突然开口道:“施主,蝼蚁尚且贪生,你能否大发慈悲,放他一条生路?”

    闻言,波仁眼神一动,嘲讽道:“怎么?你想救他?你笃信的‘生死由命、生既是死、死既是生’,难道只是一派胡言?”

    “生死无常,自有定数。”小僧望着满眼绝望的汤聪,不知为何?一向镇定自若的他,此刻竟眼泛泪珠,大发悲悯之心,叹息道,“小僧深知自己不能逆天改命,但缘分既然让我遇到你们,小僧便要竭尽所能,减少你们之间的仇怨。施主,今生你若杀他,来世他必杀你,天理昭昭,因果循环,又是何苦?如若施主不弃,小僧愿用自己这条性命,换汤施主一命,盼施主成全。”

    小僧的话不仅令波仁一愣,同时令汤聪大感意外。

    “小和尚,你疯了吗?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汤聪怒骂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老子闯荡江湖几十年,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不怕死,更不用你替我去死!”

    不知是不是被小僧和汤聪的赤诚所感动,波仁冷厉的眼眸中竟隐隐闪过一抹踌躇之色。

    “施主……”

    “不必多言。”波仁毅然打断道,“我可以不亲手杀他,但也绝不会放他离去。不如……这样!”

    话音未落,波仁突然刀锋疾甩,数道劲气瞬间自刀刃射出,将汤聪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

    钻心剧痛,令汤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此同时,他的额头上也迅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缕缕殷红的鲜血,顺着汤聪的双臂、双腿汩汩地向外冒着,眨眼间已在汤聪身下汇聚成一汪血泊。

    “罪过!罪过!施主,你……”

    “住口!”

    波仁喝断小僧的劝诫,同时挥出一掌将小僧打晕,而后又将他装进竹篓,背在身上。

    波仁走到汤聪面前,漠然道:“我把你的生死交给天意,你若不想流血而死,便祈祷柳寻衣能快点来天榕寺救你。”

    说罢,波仁的嘴角扬起一抹诡谲的微笑,继而背着竹篓朝殿外走去。

    “等等!”

    汤聪强忍着手脚的剧痛,颤颤巍巍地问道:“让我死个明白,你究竟是什么人?”

    面对汤聪的追问,波仁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既不回头,也不搭腔。

    “我是不聪明,但也不蠢。”汤聪发疯似地狞笑道,“其实……你根本不是波仁,对不对?”

    “你们早该听过我的名字。”波仁头也不回地答道。

    “你……”

    “记住我的名字,到阎王面前千万别说错。我是‘九命无归’,简仲!”

    ……

    半个月前。

    逻些城西,八角药铺。

    风雪之中,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风尘仆仆,远道而来。

    他进入八角药铺,如同到自己家一般,不等别人招呼,径自坐在墙边的破桌旁,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热茶。

    此时,柜台内站着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汉子,生的其貌不扬,丑陋无比。

    不等中年汉子上前询问,不速之客已率先开口道:“天山的丁三爷派我来,找八角药铺的掌柜,波仁。”

    闻言,中年汉子稍稍一愣,随之眼中泛起一抹难以名状的狂喜之色。

    他连滚带爬地跑出柜台,激动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声音中难掩内心的无比亢奋,连忙答应道:“五年!整整五年!我终于把你等来了。丁三爷吩咐过,只要帮你完成大事,我便能离开吐蕃,回到中原。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哈哈……”

    “既然知道我会来,便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不速之客淡淡地说道,“佛莲子在哪儿?如何才能拿到?”

    “回少侠的话,佛莲子其实是转世灵童,也就是吐蕃的在世活佛,不过他现在被吐蕃八王软禁在布达拉宫的密室中,难获自由。”波仁忙不迭地回道,“你放心!我早已打探清楚,正月初一布达拉宫会举行朝圣仪式,到时八王齐聚,打开密室,将活佛请出来。”

    “我如何能混入布达拉宫?”

    “北嘎达盟!”波仁邀功似的一股脑地介绍道,“藏王措丹为召集好手参加北嘎达盟,在城东开了一个藏王斗场,只要你能连赢十场,定能得到措丹重用。正月初一便可顺理成章地进入布达拉宫。嘿嘿……”

    “闻名不如见面。不如你带我去见识见识?顺便和我说说有关吐蕃八王的事。”

    “没问题,少侠只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哈哈……”波仁满脸堆笑,对不速之客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事。

    “波仁掌柜,还请头前带路。”

    “好说!好说!嘿嘿……敢问少侠怎么称呼?”

    “在下简仲。”

    “哦!原来是简少侠,失敬!失敬!”

    “你独自一人在逻些城生活了五年?”

    “之前药铺里还有个老头,可惜去年冬天感染风寒,没熬住,死了。简少侠,逻些城有好多奇闻异事,我这两天慢慢告诉你。”

    “有劳!”

    “应该的!应该的!嘿嘿……”

    ……

第三百三十八章 :魂断天榕(二)

    被切断手、脚筋的汤聪彻底失去逃命的能力,再加上全身的穴道被简仲封住,更是难以挪动分毫,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篝火湮灭,心中百感焦急,但又无可奈何。

    最后一缕火星被寒风卷灭,天榕寺的度母殿逐渐变成一间“冰窖”。冷冽的寒风席卷着冰霜雪露,顺着四敞大开的门窗呼啸而至,不一会儿便在汤聪的身上蒙上一层厚厚的霜雪。

    就这样,动弹不得、血流不止的汤聪,孤身一人在偏僻寒冷的天榕寺内艰难地熬过一夜。

    这一夜,是汤聪有生以来最痛苦、最煎熬、最生不如死的一夜。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外流,先融化了地上的冰雪,不久后又被地上的冰雪所凝固,自己却束手无策,望而兴叹。

    最可怕的是,他的意识始终保持着清醒。换言之,汤聪一直在默默忍受着盎然生机从自己的身上一点一滴流逝,直至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仍感受的一清二楚,分外真切。

    翌日晌午,汤聪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只剩一息尚存。

    此刻,外边的风雪已歇,阳光绽露。

    只可惜,再温暖的阳光也挽不回了命若悬丝的汤聪。

    此时的他,面如白蜡,唇如死灰,眼白浑浊,瞳孔逸散,全身上下寻不到半点人气,身下一滩褐红,早已和冰雪凝为一物,如旱田般龟裂成一块、一块的,场面之悲惨,情形之凄绝,令人心如刀绞,不忍直视。

    汤聪一动不动地僵在早已熄灭的火堆旁,眼神迷离,气若游丝,瞳孔中的最后一缕精光逐渐消散,眼睛却拼命地睁开一条缝隙,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外的阳光明媚,似乎心存渴望,又仿佛心有不甘。

    终于,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小心而敏捷地潜入天榕寺内。

    闻声,汤聪无神的双眸陡然迸射出一道难以名状的精光。

    紧接着,一身狼狈的柳寻衣闪身跃入度母殿内。此刻的他,仿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逃兵,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血污遍布、邋遢不堪,与昔日的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简直判若天地。

    “汤聪、仁兄……”

    一入大殿,柳寻衣下意识地开口招呼,可他话音未落,却猛然看见供桌下半死不活的汤聪,登时心中大惊,一个箭步掠至近前,满眼惊骇地望着命在旦夕的汤聪,疾呼道:“你……你这是……”

    望着奄奄一息的汤聪,柳寻衣心中的惊讶迅速转变为悲恸,他跪在汤聪身旁,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问。

    “门主……

    见到柳寻衣,汤聪似乎精神许多,他微微抽动着嘴角,喉咙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呼唤。

    “汤聪,你这是怎么了?仁兄何在?难道你们……”

    “门主快走……”

    不等柳寻衣出手搀扶,汤聪突然面露狰狞,嘴里拼命发出一道嘶吼。

    “嗖、嗖、嗖!”

    话音未落,柳寻衣身后突然传来几道凌厉的破空声响。说时迟,那时快,柳寻衣左手撑地,身形骤然拔地而起,同时右手抽出藏刀,不假思索地朝身后扫去。

    “铿铿铿!”

    伴随着几声脆响,数道利箭被柳寻衣尽数打落在地。紧接着,殿梁上跃下四名喇嘛,他们手持降魔杵,一落地便一齐朝柳寻衣扑来,出手既杀招,未有丝毫保留。

    万急之下,柳寻衣根本来不及弄清局势,只能怒喝一声,挥刀迎战。

    鏖战中,柳寻衣发现这四名喇嘛与其他吐蕃侍卫不一样。他们武功高强,一招一式颇具威胁。可即便如此,他们仍非放手一搏的柳寻衣之敌。

    区区三十回合,柳寻衣已毫不留情地斩杀两人,重伤一人。最后一人见势不妙,竟虚晃一招,飞身而退,慌不择路地逃出天榕寺。

    柳寻衣心念汤聪安危,也不执意追杀,转而将刀尖顶在那名重伤的喇嘛胸前,喝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面对柳寻衣的逼问,喇嘛却是眼神一狠,冷喝一声,继而咬舌自尽,瞬间毙命。

    此举令柳寻衣大感意外,这三天他亡命天涯,见过不少追杀他的武士,可如此果决、狠辣的喇嘛,他却是头一次遇到。

    来不及多想,柳寻衣快步回到汤聪身旁。渐渐稳定心神的他,忽然发现汤聪身姿诡异,心中顿时了然一切,迅速出手为他解开穴道。

    顷刻间,汤聪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身体迅速缩成一团,萎靡的不成人形。

    “汤聪,是谁把你害成这样?仁兄他……”

    “门主!”

    话音未落,垂垂将死的汤聪突然精神一振,回光返照般死死挽住柳寻衣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先听说我!听我说……”

    “你……”

    “我们在玉龙宫见到的简仲是假的,逻些城的波仁才是真正的简仲。佛莲子便是转世灵童,当世活佛,也就是被我们从布达拉宫密室带走的那个小和尚……”汤聪的语速极快,面无血色的脸上,一双浑浊不堪的小眼瞪的吓人,声音颤抖的厉害,几乎语不成调。

    此刻,他不止嘴唇在颤抖,整张脸,甚至整个身体都如筛子般剧烈抖动着,模样极为诡异,甚至有些骇人。

    “什么?”

    惊天噩耗令柳寻衣猝不及防,他既为汤聪的伤势担忧,同时又惊诧于汤聪所说的每一句话,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自已。

    “什么都别说,我先带你离开……”

    “不!”

    汤聪态度坚决,拼命摇头道:“门主,来不及了……我一直怕等不到你……”

    “汤聪!”

    柳寻衣强忍着内心的酸楚,瞪着一双涨红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此刻,他的神情复杂之极,愤怒、悲伤、绝望、震惊……百感交集,不知其味。

    “门主……”

    汤聪缓缓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柳寻衣迅速将其攥在手中,与此同时,一颗泪珠也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门主,我们劫走了转世灵童……不仅吐蕃八王不会放过我们,密宗佛教也不会放过我们……”汤聪的精神开始萎靡,眼神变的愈发空洞,虚弱道,“刚才埋伏你的喇嘛……就是密宗的高手……”

    “我感觉到了。”柳寻衣连连点头道,“按理说,我已将密室钥匙归还他们,他们不应再大肆追杀,但这几天我却处处受阻,无论官军百姓,还是老弱妇孺,仿佛整个吐蕃都在与我为敌,将我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是!正是……”汤聪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断断续续地应道,“他们不是恨我们偷走钥匙,而是恨我们劫走活佛……门主,我们都被简仲骗了,被他利用了……如今,简仲带着佛莲子北逃,让你我沦为众矢之的,替他挡灾……咱们这次真是阴沟里翻船,玩鹰的……却一不小心让鹰啄了眼……”

    言至于此,汤聪的嘴角勉强泛起一丝苦笑。他想保持昔日的戏谑,但浅浅的一个微笑对现在的他而言,却是难如登天,万分难求。

    “无碍!无碍!”柳寻衣的眼泪默默淌落,但仍强颜欢笑,“事在人为,这个仇我们一定能报。走!我先带你回中原,我们回家!”

    “门主,他们的援兵很快就到,你走吧……”汤聪有气无力地催促道,“我不行了,不能连累你……”

    “混账话!”柳寻衣怒道,“是我把你带进吐蕃,就一定要把你活着带出去。你我是兄弟,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可!”汤聪惨笑道,“你必须活着回去……如果我们都死在这儿,简仲回去后定会肆意编排,凭空污蔑……我们已经拼了性命,不能再背负‘懦夫、蠢材’的骂名……”

    “简仲!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柳寻衣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声音中满含滔天怒火。

    “门主,我……”

    见汤聪的身体剧烈颤抖,柳寻衣赶忙将他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他取暖。

    “汤聪,我带你走!我们走……”柳寻衣浑身战栗,哽咽无声。

    “门主,我要死了……”汤聪虚弱地依偎在柳寻衣怀中,眼神迷离,飘忽不定,口中不停地呢喃道,“有件事……我想请门主和我说实话,让我能死的瞑目……”

    “不管什么事,我一定如实告诉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聪的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有一次,我去你房间找你……你不在……但之后许大哥又去找你,你却出现了……他们都说我骗人,其实……我没撒谎,第一次你真的不在……你解释说自己睡觉没听到,但我进过你的房间,里面根本没有人……”

    望着生机渐消的汤聪,柳寻衣情难自已,已是泪流满面。他清楚的记得,当时他连夜出城密会秦卫,回来时正赶上颍川潘家派人送来噩耗,府主让所有人去中堂议事,而柳寻衣来迟一步,险些暴露。

    “还有一次……”汤聪又道,“在华州的如意客栈……那个给你洗脚的伙计……其实不是客栈的小二……你们在房内密谋大事,无意中被我撞破……所以才故意演戏……是不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面对即将咽气的汤聪,柳寻衣实在不忍心撒谎骗他,只能重重点了点头,内心悲恸,但表面上故作轻松,轻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亏我一直自诩天衣无缝……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早早揭穿我?”

    “因为……我知道门主是个好人……”汤聪惨然一笑,喃喃道,“在如意客栈,那人要杀我……是门主救了我一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混入贤王府,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做伤天害理的坏事……门主,你……你……”

    “其实,我是朝廷的人!”柳寻衣紧紧抱着汤聪的脑袋,声音颤抖地坦白道,“我是东府天机阁少保柳寻衣,奉丞相之命,潜入贤王府,伺机接近洛天瑾,目的是借他之手招安武林群雄。”

    “我就知道……门主绝不是一般人。我做了一辈子蟊贼,先被官府通缉,后被恶霸欺凌,若非遇到门主,我可能一辈子都会被人当成无名小卒……我没有揭穿你,算不算为大宋做了一件好事?”

    “算!”柳寻衣抿嘴笑道,“当然算!你有功于大宋,有功于朝廷,更有功于天下百姓!”

    “好啊!”此刻,汤聪的声音已经小的几不可闻,“等我在九泉之下见到我爹……就能挺直腰板,告诉他老人家……他儿子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蟊贼,而是一个好人。呵呵……我为老汤家……光宗耀祖了……”

    话音未落,汤聪突然脑袋一歪,胳膊耷拉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汤聪!”

    风雪茫茫,生死寥寥。天榕寺,度母殿,一声哀鸣,人心萧瑟,天地怆然。

    ……

第三百三十九章 :九命无归

    一望无垠的唐古拉山,雪海茫茫,天地相融,令人一眼望不着边际。

    正月初六,上午,在唐古拉山腹地穿行整整一天一夜的简仲,背着小僧来到一座狭长而险峻的山谷。

    此谷,南北延伸千余米,两侧悬崖峭壁,高耸入云,中间是一条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崎岖山道,约莫三丈之宽。

    此刻,山风呼啸,大雪飘摇,冰冷的寒意如刀似剑,穿肌刺骨,摄人心脾。

    竹篓中的小僧早已清醒,他不哭不闹,不喊不叫,虽然一连数日水米未进,但仍精神奕奕,满面春风。

    整整一夜,他静静地盘坐在竹篓中,心神入定,默诵经文,似乎在为亡魂超度,又好似在为污秽的人间洗涤罪恶。

    “小和尚,你果真是转世灵童,在世活佛?”不知是不是走的无趣,简仲竟主动向小僧搭话。

    “世间本无佛,佛自在心中。”小僧讳莫如深地答道,“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成佛又如何?”简仲轻蔑道,“你被世人誉为活佛,却仍被我困在竹篓中。身而为佛,若连一个小小的竹楼都逃脱不掉,如何能跳出三界,远离五行?又如何脱离苦海,飞升六道?”

    “我身在竹篓,与身在别处又有何异?此身于我,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不过听施主此言,倒是颇具慧根。”小僧答道,“若小僧所料不错,施主过去应该研习过佛法,而且入禅颇深,缘分不浅。”

    “哼!”小僧此言,令简仲的眼神陡然一狠,冷声道,“佛陀不能救人,拜他又有何用?上香孝敬时,他一言不发,故作高深。家中有难时,他仍视若无睹,作壁上观。你说,这样的佛,我们拜他何用?”

    “我们?”小僧从简仲的话中听出一丝端倪,沉吟道,“施主所言,似乎另有所指?”

    “是又如何?”简仲哼道,“我家世代为官,廉政清明,家母日日修行,几十年来吃斋念佛从不间断,可结果又能如何?试问遭人陷害时,佛在何处?抄家问斩时,佛又在何处?如今逝者已矣,你又说什么因果循环,皆有定数,简直是一派胡言,狗屁不通。依我之见,你们这群妖僧只会妖言惑众,哄骗世人罢了。”

    “罪过!罪过!”小僧叹息道,“今生多悲苦,来世早修行。正因我佛慈悲,才愿付出一切度化世人,希望芸芸众生能早日脱离轮回之苦,免受生死离别之噩。施主执念深重,小僧痛不可当。小僧不怪施主谤佛,只怪自己无能,不能消除你心中的那股怨气。”

    简仲对小僧的慈悲心嗤之以鼻,冷笑道:“若真是缘分天定,你身为吐蕃活佛,为何天都不肯救你?反而要眼睁睁地看你坠入险境?”

    “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小僧不喜不悲,淡淡地回道,“小僧与你有缘,注定与你相聚。在你看来,是你挟持小僧,可在小僧看来,是我度化于你。”

    “你……”

    “阿弥陀佛!”

    简仲尚未开口,幽幽山谷之中陡然传来一声空灵佛号。紧接着,四位紫衣喇嘛从天而降,拦住去路。

    简仲脸色一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冷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贫僧念喜,乃大昭寺喇嘛,请施主放下灵童,随我们回去受戒恕罪。”为首的紫衣喇嘛双手合十,姿态谦逊,看上去颇有礼数。

    “大昭寺?”简仲眉头微皱,稍作思量便已恍然大悟,轻蔑道,“传闻,大昭寺有一群紫衣上师,堪比中原少林的‘达摩院’。平日深居简出,个个武功高强,深藏不露。看你们的穿着打扮,应该是紫衣上师不假。”

    “不过是浪得虚名,让施主见笑了。”

    “等一下!”简仲忽然神情一变,向念喜问道,“你的汉语说的如此流利,莫非……你是汉人?”

    “是。”念喜点头道,“贫僧出生于扬州。”

    “即是汉人,又为何要帮他们?”简仲质问道,“难道你看不出我也是汉人吗?”

    “无论是汉是藏,皆是佛门子弟,岂能有分别之心?”念喜道,“施主虽是汉人,可同样通晓藏语,甚至还对吐蕃之事知之甚多。”

    简仲笑道:“我曾在军前效力,于金沙大营驻守三年,对吐蕃诸部的大事小情早已司空见惯,区区藏语又有何难?”

    “即是如此,施主便应该知道转世灵童对吐蕃而言,意义何其重大?”念喜劝道,“施主岂敢逆天行事,擅自将灵童带走?”

    “说这么多废话,无非是想救他回去。”简仲不慌不忙地将竹篓放下,缓缓抽出腰间的藏刀,挑衅道,“转世灵童就在竹篓之中,有本事自己来取。不过要先问问我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刀剑无眼,施主何必一意孤行?”

    “既知刀剑无眼,尔等还不速速让开?以免枉送性命!”

    “既然施主冥顽不灵,便休怪贫僧无礼!”

    伴随着一声断喝,四名紫衣喇嘛一齐发难,他们迅速分开方位,眨眼间将简仲困在包围之中。

    面对来势汹汹的四人,简仲的眼神冷厉而沉着。他不急不缓,冷静应对,左右挥刀,闪转腾挪。一边小心抵挡着四人的夹击,一边试探着他们的路数。

    “铿铿铿!”

    须臾间,简仲已和四个喇嘛战成一团,打的难舍难分。

    简仲武功极高,非但内力雄厚,延绵不绝,招式更是刁钻古怪,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

    不一会儿的功夫,四名喇嘛中已有人受伤败退,简仲以一敌四,仍丝毫不弱下风,真不愧是名震江湖的“九命无归”,排在龙象榜第四位的高手。

    “我道大昭寺的紫衣上师武功如何了得?原来不过是花拳绣腿,与藏王斗场里那些莽夫无甚区别。”简仲越打越自信,转眼间已由防转攻,主动追击,非但将四名紫衣喇嘛的阵势完全打乱,更将他们逼的连连败退,“比起中原少林的达摩院,你们还差的远,甚至比罗汉堂的那些光头僧也强不了多少。”

    简仲性情孤傲,行事意气,对自己的对手冷嘲热讽更是毫不留情。只言片语间,便将四名紫衣喇嘛奚落的一无是处,百无一用。

    片刻之间,五人的混战已超过一百回合,虽然四名紫衣喇嘛的武功不敌简仲,但也绝非简仲讥讽的那般孱弱不堪。

    一百回合下来,双方互有损伤,只不过相比起简仲的皮外伤,四名喇嘛的伤势则要严重许多。

    其中,有两人身负重伤,一个被简仲砍掉左手,疼的撕心裂肺。另一个被简仲一刀洞穿侧肋,血流不止。另外两人伤势稍缓,不过同样伤痕累累,满身狼藉。

    “传闻,大昭寺内有两位武功深不可测的护法金刚,他们为何不来?”简仲如入海蛟龙般,在四个喇嘛之间灵活游走,同时戏谑道,“你们四个运气不错,今日便能修成正果,往生极乐。”

    “口放阙词,大言不惭!”

    念喜被彻底激出怒火,此时再也顾不上出家人的矜持,五官狰狞,怒目而视,咆哮着朝简仲杀去。

    与此同时,其他三个喇嘛也强忍伤痛,纷纷出手袭扰,逼简仲亮出空门,为念喜争取一击必杀的机会。

    面对四面袭来的攻势,简仲毫不惊慌,口中冷哼一声,同时脚下一顿,身形登时冲天而起,一跃数丈之高。

    半空中,简仲连翻挥舞着手中的藏刀。霎时间,一道道凌厉的刀气呼啸而下,夹杂在狂风暴雪之中,形成一股股声势骇人的劲气乱流,“嗖嗖嗖”地在四个喇嘛身上扫过。

    须臾间,四个喇嘛的僧袍已是褴褛不堪,支离破碎,身上更是伤口遍布,血迹斑斑。

    其中,身负重伤的两人因为闪避不及,一个被刀锋割断咽喉,一个被劲气震碎五脏,二人连一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已一命呜呼,魂归九泉。

    见状,念喜登时勃然大怒,悲愤交加,口中暴喝一声,随之脚下发力,冲天而上。

    半空中,他疯狂地挥动长刀,舞出一张由刀光组成的银色“大网”,自下而上,直扑从天而降的简仲。

    “哼!雕虫小技!”

    简仲满眼不屑,身形凌空倒转,头下脚上,藏刀疾出,宛若蛟龙入海,凤破九天,笔直地迎上念喜的刀网。

    伴随着一阵“嗤嗤嗤”的刺耳声响,简仲与念喜短兵相接。

    二人一上一下,针尖对麦芒地正面较量,在电光火石之间快速对攻二十回合,刀光霍霍,人影重重,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终于,在念喜的一个细微破绽面前,简仲抓住机会,伺机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展雷霆一击,千钧之力集于一刀之下,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简仲快刀一闪,硬是将念喜的脑袋,顺着眉心活生生地劈成两半。

    霎时间,脑浆迸裂,鲜血四溅,场面触目惊心,令人胆颤心寒。

    不知是不是被简仲的凶狠吓破肝胆?幸存的喇嘛竟是主动丢掉兵刃,掉头而逃,慌不择路地朝远处跑去,在漫漫雪地中留下两串歪七扭八的脚印。

    “无胆鼠辈,贪生怕死!哼!”

    只可惜,紫衣喇嘛有心逃命,但简仲却不打算给他留下活路。

    身形一轻,一跃数丈,简仲的右脚猛地在雪地中向前一踢,被风雪覆盖的一把藏刀骤然而起,“嗖”的一声,直射惶惶而逃的紫衣喇嘛。

    伴随着“噗嗤”一声轻响,一刀洞穿后心,锋利的刀尖自其胸前探出,殷红炽热的鲜血如流水般顺着刀刃灌涌而出,转眼融化了脚下的大片冰雪。

    一切说起来慢,实则却是快若闪电。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四位大昭寺的紫衣上师已尽数魂断雪谷,惨死在“九命无归”的刀下。

    经此一战,简仲虽伤势无碍,但气力消耗却是颇为严重。

    他凝视着雪地中的四具尸体,转身慢慢悠悠地来到竹篓旁,听到小僧又在喃喃诵经,不禁轻蔑一笑,嘲讽道:“刚刚他们还是四个有说有笑的大活人,转眼间已变成四具冷冰冰的尸体。敢问活佛,他们的命,究竟是天定?还是我手中的刀定?”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小僧的语气听上去颇有悲凉之意。

    “错!”简仲恶狠狠地摇头道,“你虽未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你而死。如果你真的是佛,那你身上积攒的怨气,应该比任何凡人都多!”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施主,小僧再次奉劝你,放下屠刀……”

    “闭嘴!”

    似是被小僧的喋喋不休彻底激怒,简仲猛然暴喝一声,叱责道:“再敢多说半句,我便割下你的舌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简直胡说八道!你看看地上的尸体,他们已经放下屠刀,可成佛了吗?没有!结果都变成我刀下的怨鬼,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刚才我若放下屠刀,死的人便会是我。这是现实的因果,现实的报应,强者的极乐世界,弱者的阿鼻地狱。天下最大的道理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若真如此,当施主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加凶狠的人,又当如何?”小僧反问道。

    “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简仲面露狰狞,一字一句皆是咬牙切齿。

    “施主,你……”

    “小和尚休要再劝!因为,他说的对!”

    小僧尚未开口,一道冷厉的声音陡然自峡谷尽头传来。

    紧接着,漫天风雪之中,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提三尺藏刀,疾行而来。

    见状,简仲脸色骤变,稍稍懈怠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提防道:“你是谁?”

    “即将被你杀死的人,或者……即将杀死你的人!”

    一言未落,那人已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狰狞而狠戾的恐怖面容。

    来人,正是亡命高原,大难不死的柳寻衣。

    ……

第三百四十章 :血债血偿

    “柳……柳寻衣?”

    简仲难以置信地望着狼狈不堪的柳寻衣,惊讶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说话的功夫,柳寻衣已来到简仲身前,二人相距不过数米之遥,四目相对,寒光闪烁,气氛说不出的压抑。

    简仲稍作犹豫,随之眉头微皱,故作无辜地试探道,“柳兄弟,你说的话……我为何听不明白?”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装模作样?”柳寻衣冷笑道,“我已经去过天榕寺,也见过被你害的生不如死的汤聪。简仲,你好演技,将我们骗的团团转,竟连一点蹊跷都没有察觉。”

    此言一出,简仲的心里顿时了然一切。他脸上的“无辜”之色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阴冷刺骨的杀意。

    “柳寻衣,你比我想象中更有意思,也更有本事。”简仲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哼笑道,“吐蕃八王果然是一群酒囊饭袋,中看不中用,竟连一个小小的蟊贼都对付不了。”

    “老天爷不让我死,是想留着我这条命替天行道。”柳寻衣凝声道,“简仲,你机关算尽,非但让我做你的替死鬼,而且还残忍地杀害汤聪,让他痛不欲生地煎熬一天一夜。此仇不报,我枉生为人。”

    “报仇?”简仲不禁放声大笑,轻蔑道,“就凭你这个蠢材,也配找我报仇?我若是你,侥幸捡回一条小命,便会有多远跑多远,岂敢再出现在我面前,自寻死路?”

    “你早就知道佛莲子是转世灵童,你替金剑坞办事,故意瞒着我们,我可以视为各为其主。”一想起汤聪,柳寻衣心里的怒火便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以至于他看向简仲的眼神开始变的愈发狠戾,语气也越来越狰狞,“但我不明白,你明明已经得手,为何要在天榕寺除掉汤聪?以你的城府、武功,大可将其甩掉,或者将其逼退,又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柳寻衣的困惑,对简仲来说犹如痴人说梦,简直不可理喻。他蔑视柳寻衣的妇人之仁,更不屑于他的假仁假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简仲微微眯起双眼,别有深意地盯着悲愤交加的柳寻衣,似笑非笑地说道,“不知这个答案,柳门主是否满意?”

    “汤聪何人?你简仲又是何人?”柳寻衣怒极而笑,狞声道,“他岂能成为你的后患?”

    “柳寻衣,若想解决一个人的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送他归西。这一节,你心知肚明。毕竟,你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呵呵……杀人而已,对你我这种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你又何必大惊小怪?”简仲蔑笑道,“我曾从军数年,见过的死人,足以堆满这座峡谷。在我眼中,杀人如同翻掌,轻而易举,无关痛痒。”

    “你对生死或已麻木,但我没有。”柳寻衣咬牙切齿地说道,“更何况,你杀的是我的兄弟。”

    简仲面露凶恶,心中一股执念,令他变的丧心病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癫狂道:“我的至亲也曾被人残忍杀害,可那又如何?这世道便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人活于世,若想不被人杀,唯有主动杀人。天下没有王法,规矩由你我手中的刀剑而定。”

    “你昔日的境遇,并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柳寻衣怒意收敛,神情渐渐变的冷漠,幽幽地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有什么本事尽管施展出来,不要耽误我赶路。”简仲对柳寻衣的威胁置之不理,用衣袖擦了擦藏刀上的血迹,忽然刀锋一挥,直指柳寻衣,挑衅道,“柳寻衣,这两年你在江湖中名声大噪,风头正劲,对于你的种种传说,我也有所耳闻。只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简某对你的野史传说,深表怀疑!江湖之中,人才辈出,只可惜这几年却是一辈不如一辈,因此总有些虚有其表、沽名钓誉之徒,喜欢自吹自擂,滥竽充数。不知,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我是不是滥竽充数,你一试便知。”柳寻衣也不废话,锋利的藏刀毫不避讳地直指简仲,冷声道,“我也听说‘九命无归’武功奇高,自诩十八般兵刃样样精通,南拳北腿无一不晓。碰巧,对于你的种种传奇,我同样心存怀疑。什么九命无归?实在可笑之极。莫说你没有,就算你真有九条命,我今天一样杀你!”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凭你也想和我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接招!”

    话音未落,简仲已率先出手,只见其身形一晃,瞬息之间已掠至柳寻衣面前,手中藏刀疾出,直插柳寻衣的咽喉。

    简仲速度极快,但柳寻衣的反应也丝毫不慢。

    就在简仲的刀锋杀至柳寻衣面前时,柳寻衣脚下猛然一挫,身形暴退而出。他双目如炯,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近在咫尺,不断逼近的简仲,面无惧色,气定神闲。

    “不知死活!”

    柳寻衣的迅捷反应,不禁令简仲暗吃一惊。虽然他对柳寻衣的武功早有预料,但真正交起手来,柳寻衣的强势表现,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铿!”

    风雪之中,不断飞退的柳寻衣猛地右手一扬,藏刀斜扫而上,与简仲的刀锋狠狠撞在一起,登时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简仲刀锋一偏,迅速变招,身形不退反进,欲要对柳寻衣形成攻压之势。

    “铿铿铿!”

    柳寻衣毫不闪避,将满心悲恸化作无穷战意,与气势汹汹的简仲硬碰硬地战成一团。

    二人在电光火石之间鏖战上百回合,双方你来我往,上下翻飞,攻势不减,互不示弱。

    这场厮杀,双方皆是以命相搏,刀影重重,快如闪电,惊天动地,势若惊雷。

    一道道强劲而凌厉的刀气,穿梭于漫天飞雪的峡谷之中。势如水火的交锋,你死我活的厮杀,针锋相对,短兵相接,血溅七尺,刀覆十丈。

    一时间,峡谷内金戈铁马,声势不断,天地间虎啸龙吟,荡气不绝。

    最有意思的是,柳寻衣和简仲在刀出如虎,风驰电掣的激烈交手中,招式却是变幻不断,相互之间奇招频出,步步刁钻。

    从江湖各派的招式,到朝廷正统的路数,二人皆是无一不精,无不擅长。

    简仲本想凭借突变莫测的刀法,打柳寻衣一个措手不及,却万没料到,柳寻衣竟对他所施展的各路刀法,尽数了然于胸,并且迅速变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一战,至此已近三百回合。

    双方仍不分胜负,互为伯仲。相比于柳寻衣的不卑不亢,镇定自若,简仲却越打越心惊,越打越骇然。

    “你……你竟然是官路的?”

    简仲连变数招,堪堪逼退柳寻衣的猛攻,随之飞身急退,满眼错愕地望着柳寻衣,叱问道:“柳寻衣,你究竟是什么人?还不从实招来?”

    “我乃贤王府惊门之主,废话少说,拿命来!”

    柳寻衣根本不给简仲喘息之机,话音未落已是飞身而至,与此同时,漫天刀影再度铺天盖地,直扑简仲而来。

    “不可能!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你的武功路数,根本是朝廷正统路子,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别急!一会儿还有更大的惊喜!”

    柳寻衣的诡谲一笑,令简仲顿时心中一惊,随之精神渐乱,再难全神贯注地与之交手。

    并非简仲定力不够,只因他刚刚力战四大紫衣喇嘛,气力消耗颇大,此时又与柳寻衣鏖战三百回合,内力更是损失殆尽,眼下已是精疲力竭,强弩之末,形势岌岌可危。

    此刻,再被柳寻衣的武功路数所震惊,难免胸中失策,出招乱了几分章法。

    见简仲神思恍惚,柳寻衣看准时机,趁虚而入,在他分神的瞬间,骤然出刀,直取其胸口要害。

    “哼!”

    简仲久经杀场,早已练出一身临危不惧的本事。

    面对柳寻衣的致命突袭,他在眨眼之间已权衡利弊,深知自己闪避无妄,加之体力将尽,断不能久战,因此毅然决定反客为主,绝地反击,挥刀直逼柳寻衣的小腹,欲要用一刀换一刀,同归于尽的残忍方式,逼迫柳寻衣主动收招。

    只可惜,简仲低估了柳寻衣杀他的决心。

    半空中,寒光一闪,双刀以迅雷之势交错而过。二人正面相迎,寥寥数米,转眼即逝。

    柳寻衣、简仲见此情景,皆知对方心思,更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

    因此,他们谁也没有胆怯退缩,纷纷施展出全力一击,欲与对方一决生死。

    “呼!”

    “噌!”

    “噗!”

    “嗤!”

    一连四声,几乎同时响起。先是双刀划破半空所发出的尖锐呼啸,再是刀锋交错,双刃摩擦而过的刺耳金鸣。

    紧接着,柳寻衣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深深没入简仲的胸口,登时白进红出,血流如注。

    反观简仲的藏刀,却在刺破柳寻衣衣袍的瞬间,未能如愿以偿地插入血肉之躯,而是不由自主地向外一偏,继而擦着柳寻衣的小腹划了出去。

    简仲此刀,令柳寻衣的衣袍四分五裂。可半晌过去,竟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渗出,甚是奇怪。

    双刀掠过,二人的身躯狠狠撞在一起。不同的是,柳寻衣神情狠戾,目光如狼。而简仲却是一脸茫然,满眼惊疑。

    “如此惊喜,阁下可否满意?”

    在简仲难以名状的复杂神情下,柳寻衣冷冷一笑,随之缓缓低下头去。

    此时,简仲的藏刀,依然死死地抵在柳寻衣的小腹上。只不过,在锋利的刀刃和柔弱的肌肤之间,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青丝软甲。

    正是这件薄如蝉翼的青丝甲,不仅阻隔了刀刃肌肤,同样也阻隔了生死阴阳。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悲天悯人

    “你……你……”

    被柳寻衣一刀穿胸,眨眼间血流成河,纵使简仲武功再高,此刻已是回天乏术,重伤难愈。

    钻心剧痛渐渐衍变为恍惚麻木,简仲的生机以恐怖的速度向外流逝着,力气也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体中剥离。

    这种命若悬丝,垂垂将死的虚弱感,如同被人封住穴道一般,身体僵硬地倚靠在柳寻衣肩头,战栗不已,但却丝毫动弹不得。

    惊讶、懊悔、愤怒、自嘲……千百滋味齐聚心头,令简仲的表情看上去分外精彩。

    他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猩红血目,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五官狰狞的柳寻衣,似乎想开口质问些什么,但唇齿微启,一股浓稠的鲜血已经夺口而出,将他喉咙里虚弱的声音瞬间湮没。

    最终,简仲的万语千言只能化作一道道痛苦而粗重的竭力喘息,以此向柳寻衣宣泄着自己心中的不甘。

    “在汤聪临死前,我曾答应过他,定叫你不得好死!”

    柳寻衣冷漠的声音在简仲耳畔响起,令其虚弱的眼神陡然一凝。

    紧接着,柳寻衣以迅雷之势从简仲的胸口拔出藏刀,继而双手一推,令简仲身体一转,背倚自己,随之左手一勒,右手持刀,死死抵在简仲的脖子上。

    看其架势,仿佛要将苟延残喘,毫无反击之力的简仲,残忍斩首。

    感受着脖子上的刺骨冰凉,简仲的呼吸陡然变的急促起来。他不怕死,但不想自己死的如此窝囊,毫无尊严。

    只可惜,此时的简仲已是板上鱼肉,任由柳寻衣宰割,根本没有抗争的余地。他苦苦挣扎一番,最后索性放弃无谓的抵抗,双眼一闭,似乎已经认命。

    “阿弥陀佛!”

    就在柳寻衣心心念念地准备割下简仲的脑袋,为汤聪报仇雪恨时,竹篓内的小僧陡然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柳施主,逝者已矣,你又何必再徒增杀戮?殊不知,冤冤相报何时了?简施主杀了汤施主,柳施主又杀了简施主,如此循环往复,怨气只会越积越深,你们几人将生生世世得不到安宁。”小僧劝道,“柳施主,小僧愿将奉劝简施主的话奉劝于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师傅,他已伤及肺腑,定然活不成了。”柳寻衣回道,“其实,我已经杀了他,你现在再说这些话,难道不觉的有些太迟了?”

    “非也。”小僧道,“你与简施主厮杀,是因为胸中存有汤施主含冤而死的一口恶气,所以刚才的一切因果,皆是简施主与汤施主的孽缘,与柳施主无关。眼下,简施主已死于汤施主的怨念之下,柳施主也已完全清醒。因此,现在你再对他出手,便与汤施主的仇怨无关,而是柳施主自己心中的一股执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柳施主,还请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小师傅的话高深莫测,只可惜我柳寻衣是一介凡夫俗子,实在听不懂你的道理。”柳寻衣淡然道,“我只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若杀他,那与他残杀汤施主又有何区别?”小僧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更何况,简施主此刻奄奄一息,命不久矣,汤施主的仇已经报了。柳施主又何必再执意割下他的头颅,让他含羞而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简仲应该是小师傅的仇人,而并非恩人。”柳寻衣狐疑道,“他将你从布达拉宫挟持,从未在乎过你的死活,眼下你又何必替他求情?”

    “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柳施主只为贪图一时意气,当心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小僧道,“你可知道,这一刀割下去,你与简施主之间又会生出多少孽缘?”

    “那又如何?”柳寻衣倔强道,“生生世世,他若想找我报仇,尽管放马过来,我一定奉陪到底。更何况,生死轮回不过是你们这些和尚的臆想,柳某人从不相信鬼神。”

    “既然如此,小僧愿替简施主受此一刀,如何?”小僧退让一步,却仍不肯罢休。

    “你说什么?”柳寻衣不由地心生诧异。

    “柳施主尽管割下小僧的头颅,小僧绝不怪你。只要能化解世间一段恶缘,小僧区区一颗头颅又算得了什么?柳施主将它拿去便是。”

    小僧此话,不仅令柳寻衣大吃一惊,同样令气若游丝的简仲内心一颤。

    当初在天榕寺,简仲要杀汤聪时,小僧便提出用自己的命换汤聪的命。当时,简仲以为他是假慈悲,真虚伪。

    时至今日,简仲身负重伤,明明已是必死之人,但小僧仍愿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换他的一丝尊严,此举又岂能不令简仲深陷沉思?

    见柳寻衣眼神飘忽,似乎心有动摇,小僧再度补充道:“柳施主若肯答应,小僧愿将自己的百世修为,全部回向给施主,愿施主早日脱离苦海。”

    “传闻,佛祖曾割肉喂鹰,地藏王菩萨曾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柳寻衣呢喃道,“我本以为只是传说,但今日见到小师傅,在下才算真正领略到何为慈悲为怀?何为普度众生?小师傅无视自己的生死,只为化解尘世间的一段孽缘,此等博爱仁慈之心,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如此说来,施主同意了?”

    “不!”不等小僧面露喜色,柳寻衣突然神色一禀,正色道,“小师傅有小师傅的信仰,在下也有在下的执念。江湖中人,讲求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汤聪是被简仲所杀,与其他人无关。今日,我只杀简仲一人,断不会伤及小师傅。更何况,我曾对天立誓,会用简仲的首级祭奠汤聪的在天之灵,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便要做到!”

    “施主……”

    “简仲,受死吧!”

    不等小僧再劝,柳寻衣的眼神骤然一狠,紧握藏刀的右手猛地向内一勒,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割断简仲的咽喉,令其瞬间殒命。

    紧接着,藏刀在喷涌不止的鲜血衬托下,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分筋错骨,硬生生地将简仲的脑袋砍了下来。

    无头尸首依靠在柳寻衣胸前,微微摇晃几下,继而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中。断头处,白森森的骨头碴子,在猩红模糊的血肉中若隐若现,血流如注,四溢成河。

    再看柳寻衣,右手提着不断淌血的藏刀,左手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神情呆滞,目无表情,似是陷入一阵恍惚之中。

    “汤聪,你若泉下有知,今天可以瞑目了!”

    闻听柳寻衣的喃喃自语,竹篓内的小僧不禁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尘世间的恩恩怨怨,终究化作一捧黄土,遗忘过去,再被过去所遗忘。阿弥陀佛!”

    沉寂片刻,柳寻衣缓步来到竹篓旁,打开盖子,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泪流满面,沉默不语的小僧。

    “小师傅,你因何而哭?”柳寻衣问道,“为简仲?为汤聪?还是为你自己?”

    “我是为施主而伤心。”小僧哽咽道,“施主本性善良,但今天却做了一件恶事。”

    “如果放纵恶人是为善,那我情愿做个恶人。”柳寻衣自嘲一笑,继而话锋一转,好奇道,“小师傅便是佛莲子?”

    “是。”

    “那你如何能做任无涯的药引?”柳寻衣狐疑道,“难道你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若说这身皮囊,倒是与常人无异。”小僧直言道,“不过你们既然受命于任无涯,小僧已然明白一切。”

    “你明白什么?”柳寻衣眉头一皱,忍不住心中好奇,追问道,“任无涯千方百计地想得到你,究竟为何?他说自己身患顽疾,需要佛莲子做药引,此话是真是假?”

    “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小僧道,“任无涯此言,不算是真,也不算是假。”

    “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柳施主不必多问,小僧也不会多言。既然简施主已死,柳施主只管将小僧带去天山,交给任无涯便是。”说罢,小僧双眼闭合,双手合十,口中吟诵经文,不再理会满腹疑云的柳寻衣。

    见此情形,柳寻衣不禁心头一怔,他并未急着赶路,而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默默注视着心如止水的小僧,思量许久,方才幽幽开口道:“小师傅,你……走吧!”

    闻言,小僧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睁开双眸,满脸疑惑地望着柳寻衣,问道:“柳施主,你刚刚说什么?你要放我离去?”

    “是。”柳寻衣答应一声,叹息道,“在我眼中,你并非佛莲子,亦非转世灵童,更不是什么活佛。你……不过是一个尚未成人的孩童罢了。我柳寻衣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让我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孩童,交给武林魔头做‘药引’,却是万万不可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只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不应被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所连累。佛莲子若是死物,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将它带回去,因为这是我做事的原则。但佛莲子是活人,我却断断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柳施主,你……”

    “你也不必谢我。”柳寻衣摆手道,“江湖中人,恩怨分明。简仲于我有血海深仇,我非杀他不可。同样,有个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如果他在此地,定会求我放你一马。因此,我放过你,也算是报答他的大恩。”

    “这是何意?”小僧一脸茫然,似乎听不懂柳寻衣的话。

    “不久前,也是在这唐古拉山之中,有位老僧在冰天雪地里救过我一命。”柳寻衣回忆道,“我听不懂藏语,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多吉。”

    言至于此,柳寻衣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罢了罢了!那位老人家叫什么都好,总之他在朝圣的路上三步一磕头,可谓虔诚之极,想来对你这位转世灵童,定然十分敬仰。因此,我放你平安归去,也算是还他一个心愿。”

    “善恶有报,因果循环。柳施主,小僧代多吉感谢你的知恩图报。”小僧缓缓起身,毕恭毕敬地朝柳寻衣合十一拜,又道,“可是放过小僧,你回去之后如何交代?”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劳小师傅费心。”柳寻衣淡然一笑,转而昂首挺胸,举目环顾着茫茫雪山,故作轻松道,“此处天寒地冻,一望无边,留你一人在此只怕凶多吉少。我先送你回逻些城,然后再……”

    “施主好意,小僧感激不尽。”不等柳寻衣把话说完,小僧却微微一笑,摇头道,“接引小僧的人早已到来,他们自会带我回去,柳施主请便!”

    “什么?”

    惊呼未落,峡谷南侧迅速飞来两道人影。二人轻功极高,速度奇快无比,在半空中留下一串残影,令人眼花缭乱。

    “呼!”

    眨眼之间,两位满脸沧桑的红衣喇嘛,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心神未定的柳寻衣面前。

    此二人,正是吐蕃的护国法师,大昭寺的护法金刚。

    懿尊者,萨陀。伏藏尊者,图煜。

    ……

第三百四十二章 :善有善报

    “你们……”

    “呼!”

    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位红衣喇嘛,柳寻衣本想先擒住小僧,以他为人质,换自己全身而退。却不料,他的手尚未碰到小僧,一道满含内力的掌势,已抢先一步轰至柳寻衣面前。

    “砰!”

    万急之下,柳寻衣匆忙挥掌抵挡。双掌相对,爆发出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柳寻衣感到一股难以匹敌的巨大内劲,瞬间穿透自己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经脉,直逼五脏六腑而去。

    柳寻衣大惊失色,匆忙飞身而退,好在对方没有执意追杀,他才勉强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半空之中,柳寻衣迅速调转内力,将这股刚猛的内劲及时截住。两股内力在他体内一触即发,将其震的五内颠倒,气血翻腾,久久缓不过神来。

    对方是绝顶高手,柳寻衣仓促接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噗!”

    一连倒飞数米,柳寻衣堪堪稳住身形,忽觉喉头一甜,口中抑制不住地喷出一股鲜血。

    “好强的内力!”

    “劫后余生”的柳寻衣,满眼忌惮地望着刚刚与自己交手的红衣喇嘛,心中惊骇万分。

    两位红衣喇嘛,一位生的慈眉善目,举止温文尔雅,一位生的凶神恶煞,性情猛烈如火。和蔼可亲者,乃是懿尊者,萨陀。不怒自威者,乃是伏藏尊者,图煜。

    二人官拜吐蕃护国法师,不过此官职与吐蕃活佛一样,皆是有名无实。他们在藏传佛教中的地位极为显赫,仅次于转世灵童,今为大昭寺护法金刚。

    若在几百年前,护国法师应兼任吐蕃活佛的贴身护法,三人组成密宗教权的绝对核心,就连历代藏王都要对其礼让三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吐蕃八王各据一方,没有真正的藏王,对活佛亦是软禁供养。护国法师为了委曲求全,只能栖身大昭寺内,深居简出,一者,安心礼佛。二者,免受纷争之苦。

    刚刚与柳寻衣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手的人,正是伏藏尊者,图煜。

    在图煜一掌逼退柳寻衣的同时,萨陀已将转世灵童死死护在身后,以防柳寻衣再度出手。

    “你们明明是一伙的,为何自相残杀?”萨陀面带狐疑地扫了一眼简仲的尸骸,问道,“吐蕃与大宋罢兵已久,你们因何而来?为何乔装改扮?又为何挟持活佛?”

    萨陀与图煜皆是得道上师,精通藏、汉、蒙等多族语言,更能一眼认出柳寻衣是汉人。

    话音未落,只听峡谷南侧人喊马嘶。紧接着,以措丹为首的吐蕃八王,率领着上千铁骑,浩浩荡荡,奔袭而来。

    一路马蹄飞溅,雪花四扬,在空旷狭长的山谷中,大批人马宛若苍龙入洞,气势磅礴,先声夺人。

    转眼间,上千铁骑已杀到近前,在措丹的一声喝令下,这群吐蕃兵勇迅速将满眼骇然的柳寻衣团团围住,令其插翅难飞。

    见此情景,柳寻衣自知身陷囹圄,在劫难逃,索性放弃逃命的念头,将手中的藏刀再度攥紧几分,目光冷厉地左右提防着这群虎视眈眈的吐蕃兵勇。

    虽然听不懂措丹等人七嘴八舌的“叫嚣”,但柳寻衣能从不断逼近的马蹄,以及高高挥舞的藏刀中,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威胁之意。

    “来吧!”柳寻衣拉开架势,面无惧色地冷喝道,“我既然敢只身入藏,便已经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尔等尽管放马过来,我接招便是!”

    面对柳寻衣的主动挑衅,措丹恨的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当即下令剿杀。

    “等等!”

    不等吐蕃兵勇们拍马攻杀,小僧突然绕开萨陀,迅速跑到柳寻衣身前,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见此情景,吐蕃兵勇无不匆忙勒马,一个个面面相觑地愣在原地,一时间进退两难。

    见小僧突然插手,措丹似乎极为震怒,但他又碍于小僧的身份,只能强忍着心头之怒,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向他“叽里咕噜”地劝说一通。

    只不过,小僧俨然心意已决,无论吐蕃八王如何轮番游说,他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柳寻衣面前,并向措丹等人不断诉说着什么。

    僵持片刻,性情暴躁的措丹实在不耐其烦,命人将小僧强行拽走。

    只不过,面对“转世灵童”,兵勇们岂敢僭越造次?即便措丹再三喝令,他们仍是唯唯诺诺,犹豫不前。

    见状,措丹不禁怒骂一声,继而翻身下马,欲要亲自动手。可他尚未靠近小僧,萨陀、图煜已经横身拦住他的去路。

    六目相对,皆是神情凝重。虽然一言未发,但此时的气氛已是压抑到极点。

    犹豫再三,平扎等人纷纷上前,将气急败坏的措丹拉到一旁,几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一番,措丹这才渐渐恢复理智,他眼神恶毒地瞪了一眼柳寻衣,随之怒哼一声,转而朝远处走去。

    见措丹让步,平扎等人不禁暗松一口气,赶忙吩咐众兵勇退下,为柳寻衣让出一条生路。

    “这……”

    “柳施主,你随我来!”

    柳寻衣尚未弄清缘由,小僧已拽着他的胳膊,快步朝峡谷北侧走去。

    此刻,有萨陀、图煜两大高手挡在后面,饶是措丹等人心有不忿,也不敢冒然上前。

    就这样,小僧将柳寻衣一路送至峡谷尽头,直至离开山谷后,二人方才停下脚步。此刻,措丹等人已在数百米之外,人影模糊,声音更是遥不可及。

    “小师傅为何救我?”

    “施主难道想死在这儿吗?”面对柳寻衣的困惑,小和尚似笑非笑地反问道,随后他伸手一指远处的措丹等人,又道,“其实,小僧不仅仅是在救施主,同样是在救他们。刚刚若是厮杀起来,纵然他们能功成而归,也必定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到时,岂不又要平添几条无辜的性命?”

    “小师傅慈悲为怀,柳寻衣佩服!”

    “施主刚才的一番言论,令小僧感触良多,并且极为感动。”小僧说道,“你我素昧平生,但施主却不愿将一个弱稚孩童推入生死险境,只凭这份善念,便足以印证施主乃修行之人。你若肯皈依我佛,假以时日定能参悟法门,修成正果。”

    闻言,柳寻衣不禁一愣,苦笑道:“小师傅莫不是想拉我入教吧?”

    “我佛慈悲,广开方便之门,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人何物?只要与佛有缘,便是佛门弟子。”小僧道,“皈依由心,岂可强求?其实,施主不必小僧相劝,便已经是我佛门弟子了。”

    “小师傅句句禅理,字字珠玑,只恨在下愚昧蠢顿,实在领悟不透。”柳寻衣自嘲道,“但无论如何,小师傅今日肯救我一命,这份恩情,天地可鉴,柳寻衣没齿难忘。”

    “并非小僧救你,其实是施主救了自己。”小僧道,“早在小僧离开布达拉宫前,便已经知晓自己的归宿,无论是柳施主,还是简施主,都不可能将小僧带出吐蕃。因此,小僧回到布达拉宫是命中注定。但施主肯不肯放过小僧,却是由心而定,天命难知。”

    “你的意思是……”柳寻衣若有所思,呢喃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救你,无论我放不放你,他们都会来。说到底,我根本不可能带你离开吐蕃……”

    “除非小僧自己离开,否则没人能将活佛带离吐蕃。”小僧点头道,“因为施主的一念之仁,小僧决意救你一命,算是了却你我之间的这场因果。因此小僧才说,不是我救你,而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柳寻衣眉头一挑,狐疑道:“小师傅不是慈悲为怀吗?难道没有我刚才的一念之仁,你就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死我?若是如此,小师傅也算是恩怨分明之人,呵呵……”

    “非也。”小僧摇头道,“小僧所说的救你,并非在吐蕃,而是在天山。至于吐蕃八王,无论你刚才有没有一念之仁,小僧都会从他们手里将你救下。”

    柳寻衣越听越糊涂,一脸迷惘道:“小师傅的话太过深奥,我听不懂。尤其是你那句‘并非在吐蕃,而是在天山’,究竟有何深意?你身在吐蕃,又如何能在天山救我?”

    “施主带不回佛莲子,如何向任无涯交代?”小僧问道,“你若无法交代,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这……”小僧一语戳中柳寻衣的心结,令其脸色一变,苦涩道,“若不能办成此事,即便我能活着离开天山,只怕日后也难有作为。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纵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那便是了。”小僧道,“施主六根未净,自然会为尘世间的苦恼所烦忧。小僧与施主有缘,愿略尽绵力,帮你度过难关。”

    “真的?”柳寻衣眼前一亮,狂喜之意瞬间涌上心头。但他转念一想,又不禁脸色一黯,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岂能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将小师傅推入火坑?”

    “依眼下情形,即便小僧有心随你回去,只怕你也带不走我。”小僧笑道,“施主误会了。小僧所说的略尽绵力,并非随你回天山,而是要告诉你一个有关‘佛莲子’的秘密,或许能帮施主解开心结。”

    “秘密?”柳寻衣眼珠一转,迟疑道,“可小师傅刚才说过,天机不可泄露。”

    “佛度有缘人,天机亦如此。”小僧含笑道,“施主君子坦荡,心存善念,小僧又岂能因循守旧,敝帚自珍?”

    “不知小师傅说的是……”

    “其实,任无涯一心想找佛莲子,并非为了医治顽疾,而是为了得到密宗佛教的不传之秘《般若古经》,练成绝世神功,千秋万世,一统江湖。”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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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