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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八章:竭泽而渔(一)

    五月初七,静江府。

    烈日当头,宋玉引着陆庭湘、司空竹拾级而上,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疾行约一个时辰,方才抵达位于鸠摩崖顶的青天阁。

    去年,洵溱在此放了一场大火,将富丽堂皇的金剑坞烧成断壁残垣,一片狼藉,迫使金复羽无家可归,只能远赴横山寨落脚。

    当时,横山寨暗藏十万兵马,是金复羽光复金国的本钱。本欲等宋蒙开战,伺机而动,直接从横山寨起兵,进而谋取天下。却不料,宋蒙大战因“和亲”而偃旗息鼓,令蠢蠢欲动的金复羽猝不及防。

    今年二月,大宋朝廷似乎嗅到横山寨的秘密,派遣钦差明察暗访。

    为免打草惊蛇,金复羽不得不改变策略,将十万兵马分批藏于宜州、梧州、永州、邵州、沅州等地,自己率宋玉、冷依依等八大高手及金剑坞原班人马退回静江府,并于鸠摩崖重修金剑坞。欲借洛天瑾亡命之际,重出江湖,徐图进取。

    “金坞主重回静江府至今不足三月,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一片废墟重建修葺,今日的金剑坞不负当年,却胜似当年。”踏入青天阁,笑容满面的陆庭湘朝迎面而来的金复羽拱手寒暄,“金坞主,别来无恙!”

    实则,今日的金剑坞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皆无法与昔日相提并论。但能在短短三月之内,在三面环水的孤峰顶上建造一座美轮美奂的朱阁青楼,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三个月看似转瞬即逝,实则足以翻天覆地,物是人非。”金复羽笑道,“洛天瑾从如日中天至命丧九泉也不足三个月,如此咄咄怪事都能发生,试问天下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闻言,金复羽和陆庭湘别有深意地相视一眼,从而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金坞主不愧是金坞主,陆某佩服!”

    “陆公子谬赞,请!”

    寒暄作罢,金复羽和陆庭湘携手挽臂,亲如兄弟般一起朝青天阁内走去。

    “宓儿,为陆公子斟茶!”

    “是。”

    候在一旁的艾宓毕恭毕敬地为陆庭湘和金复羽斟茶倒水,再焚上一炉清香,最后退到角落轻抚瑶琴,为金、陆二人奏曲助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从此处眺望漓江山水,果然别具一番景致。”

    “静江山水不同于江南风光,陆公子若是喜欢,不妨在坞中小住几日。”

    “金坞主的美意陆某心领,只不过家中杂事繁多,我与竹老离开这几天,不知又会添出多少麻烦。呵呵……”

    闲谈片刻,金复羽亲自端起茶壶,一边替陆庭湘续茶,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陆公子一向贵人多事,今日突然登门……应该不只为叙旧这么简单?”

    只此一言,令陆庭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转而将谨慎的目光投向候在一旁的宋玉及角落抚琴的艾宓。

    金复羽心领神会,直言道:“他们都是金某身边的人,陆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既然金坞主快人快语,那陆某也不再兜圈子!”陆庭湘收敛心绪,低声问道,“金坞主可知宋蒙和亲一事?”

    “此事天下皆知。”

    “你又可知朝廷已在六天前将公主送出临安?”陆庭湘讳莫如深道,“而柳寻衣……正在送亲的队伍中。”

    “哦?”金复羽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懵懂地反问道,“竟有这种事?”

    “今日前来,陆某想向金坞主讨一句心里话。”陆庭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果金坞主愿意告诉我,大可直言不讳。若不愿意告诉我,陆某也绝不勉强。”

    “陆公子请问。”金复羽处变不惊,仍泰然自若地自顾饮茶。

    “敢问金坞主,对柳寻衣……你们金剑坞可有兴趣?”当陆庭湘问出这句话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紧紧盯着金复羽,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兴趣?”金复羽放下茶杯,似懂非懂地反问道,“不知陆公子口中的‘兴趣’是指……”

    “金坞主何必明知故问?”陆庭湘的语气听上去略有一丝不满,“当初,洛阳城发生变故,陆某第一时间派人前往横山寨,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知金坞主,难道金坞主至今仍怀疑陆某的诚意?”

    “当然不是!”金复羽解释道,“金某对此事铭记于心,至今仍感念陆公子的恩情。我只是不明白陆公子为何有此疑问,因此才……”

    言至于此,金复羽似乎察觉到陆庭湘内心的不悦,故而话锋一转,坦言道:“实不相瞒,金某对柳寻衣颇有兴趣,但……不敢轻举妄动。”

    “为何?”

    “世人皆知,送亲的队伍由宋蒙两国的精锐兵马昼夜保护,金某有心无力,实在惭愧。”

    陆庭湘反驳道:“送亲的兵马不过千余人,金坞主手握十万雄兵,谈何有心无力?”

    “我说的有心无力,并非指送亲的千余兵马,而是指他们背后的靠山。试想,如果我向柳寻衣动手,从而惊扰了蒙古王妃,那宋廷和蒙古人岂肯放过我?千余兵马不足为惧,但若因为一个小小的柳寻衣而同时得罪宋、蒙两国,岂非得不偿失?”

    见陆庭湘面露沉吟,宋玉伺机插话:“其实,不止我们金剑坞犹豫不决,武林其他门派同样心存忌惮。杀了柳寻衣固然能得到不少好处,但也要看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如果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获得的好处,无疑是赔本的买卖,谁也不会去做。陆公子,难道江南陆府敢与宋、蒙两国为敌?”

    “这……”

    “即便要杀柳寻衣,也是在他返程的路上。”为免陆庭湘难堪,金复羽主动圆场,“到时,如果陆公子也对柳寻衣感兴趣,金剑坞愿与江南陆府联手。”

    金复羽此言,令陆庭湘的眼神悄然一变,眉宇间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倘若你我两家联手对付柳寻衣,那……”司空竹幽幽开口,“究竟是谁联谁的手?换言之,杀了柳寻衣后,又该由谁去清风和凌潇潇面前领赏?”

    “既是联手,获得的好处自当平分。”

    “金银田亩可以平分,甚至连贤王府许诺的武功秘籍也可以两家分享。但……”司空竹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道咄咄逼人的精光,“但武林副盟主之位及号令天下英雄的权力,又该如何平分?”

    “什么意思?”见司空竹不依不饶,宋玉不禁心生不满,语气不善地反问道,“二位远道而来,难道只为和我们商讨这些望风捕影的事?别忘了,柳寻衣现在仍好端端的活着,即便我们联手,也未必能顺利杀他。毕竟,令我们朝思暮想的东西,武林其他门派同样垂涎三尺,没人知道究竟花落谁家?因此,我们今天在这里争论一个尚未到手的东西,根本毫无意义。”

    “说的好!”陆庭湘称赞道,“宋兄一语切中要害,这番话说的最明白。”

    “这……”

    被陆庭湘没来由的抬举,宋玉不禁一愣,顿生一头雾水,赶忙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金复羽。

    然而,金复羽却如局外人一般自顾摆弄着茶杯,面对宋玉困惑的目光,他仍优哉游哉,笑而不语。

    “金坞主,我们且不提柳寻衣,单说宋蒙和亲。”陆庭湘别有深意地问道,“两国联姻,罢兵言和,不知此事……你又如何看待?”言罢,陆庭湘不忘补充一句,“盼直言相告!”

    “呵呵……”面对一脸期待的陆庭湘,金复羽微微一笑,戏谑道,“陆公子一开场便说你我快人快语,谁也不必兜圈子。可说了半天,你却一直在绕东绕西,就是不肯开门见山,着实令金某糊涂,更不知该如何应答。”

    “金坞主,我……”

    “陆公子若将金某当做朋友,不妨直言不讳,也省的大家猜来猜去。”金复羽神情一禀,正色道,“直说吧!陆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被金复羽捅破这层窗户纸,陆庭湘稍稍一愣,从而将心一横,索性放胆直言:“实不相瞒,陆某对清风和贤王府许下的好处很有兴趣,此乃振兴江南陆府的绝佳机会,因此……我想请金坞主助我一臂之力。”

    “铿!”

    此言一出,宋玉登时脸色一变,甚至连坐在一旁抚琴的艾宓也下意识地手指一抖,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青天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陆公子,你……”

    “住口!”

    金复羽头也不回地打断宋玉的驳斥,一双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面色凝重的陆庭湘,二人彼此对视,久久未发一言。

    “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与陆公子虽然交情匪浅,但事关宗派兴亡……金某却不得不斤斤计较。”金复羽似笑非笑地说道,“礼尚往来的道理,我想……陆公子应该明白。”

    “这是自然。”陆庭湘目不转睛地回视着金复羽,淡淡地说道“登门拜访,陆某岂敢空手而来?”

    “哦?”金复羽眼前一亮,好奇道,“不知陆公子打算如何与金某‘礼尚往来’?殊知,眼下的柳寻衣可是价值连城……”

    “柳寻衣的价值因人而异,对其他英雄来说,如今的柳寻衣或许是无价之宝,但对金坞主而言,世上却有比他珍贵一万倍的东西。”

    闻言,金复羽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哼笑,似是不敢苟同陆庭湘的言论。

    “据说,朝廷为促成这门亲事,不惜赔上好几年的税银作为公主的嫁妆,如此才说服蒙古人鸣金收兵。”陆庭湘不急不缓地说道,“细细想来,宋蒙和亲,大宋朝廷真是损失甚巨。”

    金复羽眉头一皱,却未出言追问。

    “然而,大宋朝廷虽‘赔了公主又折钱’,但却不是损失最大的人。”

    望着言之凿凿的陆庭湘,金复羽的眼皮微微一抖,反问道:“谁才是损失最大的人?”

    “你!”

    在宋玉、司空竹、艾宓迥然不同的目光中,陆庭湘陡然伸手朝金复羽一指。

    “我?”金复羽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为何?”

    “因为宋蒙和睦,金坞主复国无望!”陆庭湘一字一句地说道,“北有蒙古、南有大宋,你想光复金国,仅凭十万兵马远远不够,而唯一的机会是挑起宋蒙大战,令他们两败俱伤,自己从中坐收渔利。如今宋蒙和亲,极有可能令金坞主一生的夙愿,变成一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因此,金坞主损失最大,同时你也是天下最不希望宋蒙修睦的人。刚刚我说对金坞主而言,世上有比柳寻衣珍贵一万倍的东西,正是你的‘复国大业’!”

    ……

第七百一十九章:竭泽而渔(二)

    陆庭湘的一席话宛若一把利刃,深深戳进金复羽的内心,令他神情凝重,陷入沉思,久久没有作答。宋玉和艾宓更是大惊失色,惶然无措。

    “金坞主,不知陆某刚刚的一番妄自揣测,究竟对不对?”

    面对陆庭湘的明知故问,金复羽的眼珠微微一动,幡然醒悟般深吸一口气,转而望向大义凌然的陆庭湘,稍作沉吟,方才缓缓开口:“陆公子言之无误,金某……确实不希望看到宋蒙联姻。”

    “意料之中!”陆庭湘胸有成竹道,“宋蒙的关系越紧密,两国越强大,金坞主成事的机会越渺茫。相反,他们闹的越狠、斗的越凶,实力越衰败,金坞主光复金国的机会越大。”

    “陆公子!”宋玉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追问道,“平白无故,为何说这些?刚刚你说和我们‘礼尚往来’,莫非……与此事有关?”

    “不错!”陆庭湘笑道,“如果我能帮你们破坏宋蒙和亲,不知金坞主肯否帮我斩杀柳寻衣?”

    “嘶!”

    此言一出,登时引起宋玉和艾宓的一阵惊呼。

    “如何?”司空竹伺机怂恿,“一边是复国大业,一边是柳寻衣,究竟孰轻孰重,相信金坞主心如明镜。金银、田亩自不必提,其余的武林副盟主也好,号令天下英雄也罢,这些条件比起江山社稷、九五之尊,根本微不足道。”

    “嘴上说说当然容易!”艾宓忍不住插话,“可你们连一个小小的柳寻衣都不敢对付,又如何帮我们破坏宋蒙和亲?”

    艾宓话一出口,金复羽的眼神陡然一凝,同时向陆庭湘投去审视的目光。

    “问的好!”陆庭湘顺怀中掏出一本行帖,眼神愈发自信,“就凭它!”

    金复羽眉心一蹙,狐疑道:“这是何物?”

    “送亲行帖,有关此次送亲的日期、路线、人手安排等细节,行帖中应有尽有。”陆庭湘解释道,“金坞主皇族出身,应该对朝廷办事的手段颇为熟络,因此也该知道送亲的队伍会严格遵照行帖中的计划行事。只要有它,此次送亲的一切安排尽在金坞主的掌握之中。至于你想在什么地方设伏、何时动手、调用多少人马……岂不是易如反掌?”

    司空竹补充道:“一旦联姻失败,宋蒙两国必然生出间隙,从而再起战端。”

    “送亲行帖?你们是如何得到的?”金复羽将信将疑地望着被陆庭湘死死压在掌下的行帖,平静的语气中难掩一丝情绪的波动。

    “实不相瞒,陆某的表兄徐广生,正是此次送亲的护卫将军。”陆庭湘坦言道,“行帖出自他手,陆某敢以性命担保,此帖断无可疑。”

    “表兄?”金复羽暗吃一惊,转而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宋玉。

    宋玉在心中反复思量,忽然灵光一闪,俯身凑向金复羽的耳畔,低声道:“禀坞主,徐广生乃泉州大营都统,与陆家确是表亲。”

    金复羽恍然大悟,又向陆庭湘问道:“这位徐将军虽是陆公子的亲戚,却也是朝廷的命官。有道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们若想破坏宋蒙和亲,不知他……”

    “我明白金坞主的意思!陆某愿亲自说服徐广生,让他与我们里应外合。”陆庭湘一眼洞穿金复羽的心思,笃定道,“由我开口,徐广生断无不允!”

    “如此甚好。”

    “只不过……此事过后,徐广生恐怕无法再回朝廷效力,日后还盼金坞主多多提携。”

    金复羽谦逊道:“有江南陆府做靠山,何时轮到金某提携?”

    “金坞主有所不知,陆某这位表兄对江湖上的事丝毫提不起兴趣,唯独对带兵打仗情有独钟。可陆府不养兵,故而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反而白白糟践他一身的本事。”

    “哦?”金复羽眼前一亮,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陆公子的表兄能统领多少兵马?”

    “并非陆某夸夸其谈,徐广生在统兵上确有独到之处,甚至在枢密院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如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钦点他去送亲。”陆庭湘思忖道,“至于统领多少兵马,陆某不敢乱说,料想几万人应该没问题。”

    “如此说来,这位徐将军倒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金复羽若有所思,试探道,“倘若我将他收为己用,替我操练兵马,不知……”

    “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陆庭湘面露狂喜,赶忙向金复羽拱手道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徐广生若能拜在金坞主麾下,前程必然不可限量。在此,我先替徐广生谢过金坞主的抬举。”

    面对陆庭湘的欣然允诺,金复羽的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狡黠之色,表面上却故作慷慨:“!你我亲如兄弟,不必见外。”

    言罢,金复羽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思量之意。

    陆庭湘知道金复羽沉默的缘由,故而也不催促,反而悠悠起身,闲庭信步般走到满心忐忑的艾宓面前,俯身帮她将断掉的琴弦重新续好。

    “铮铮铮……”

    续弦作罢,陆庭湘随手撩拨几下,静如死寂的青天阁陡然传出一阵悠扬婉转的悦耳琴音。

    “想不到陆公子如此精通音律。”

    艾宓是抚琴的高手,打耳一听便知陆庭湘的琴艺不俗,故而心生诧异,口中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

    “不敢言精通,只是略懂一些皮毛而已。”陆庭湘温雅一笑,谦逊道,“在姑娘面前抚琴犹如班门弄斧,真真是自不量力。”

    “陆公子能文能武,小女子佩服的五体投地,反倒是我刚刚在公子面前卖弄琴艺,实在是献丑了。”

    “姑娘过谦了!”

    陆庭湘俊朗不凡,潇洒飘逸,此刻又绽露出一抹温柔而诚挚的微笑,登时令艾宓心中一惊,不知为何?她的心脏竟没来由地像小鹿乱撞似的“砰砰”跳个不停。

    宋玉将一切尽收眼底,看向陆庭湘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思量之色。

    然而,当艾宓从恍惚中渐渐清醒时,陆庭湘已转身而去,飘身坐回金复羽对面。

    “陆公子,金某思虑再三,决定与你联手。”

    闻言,陆庭湘登时一愣,难以置信道:“当真?”

    “当真!”金复羽信誓旦旦地说道,“你帮我联络徐广生,破坏宋蒙和亲。我帮你对付柳寻衣,清风和贤王府的悬赏也尽数归你。”

    “没问题!”陆庭湘一口答应,“由我说服徐广生,让他全力配合金坞主的计划。据我所知,送亲的队伍由八百名蒙古铁骑和三百五十名大宋兵马组成。除此之外,还有苏禾、隋佐、柳寻衣这些高手坐镇,实力不可小觑。”

    “此一节,陆公子不必担忧。”金复羽淡笑道,“金某若没有金刚钻,岂敢揽瓷器活?宋、蒙两国皆是我大金不共戴天的死仇,因此对付他们我断不会手下留情。”

    “既然如此,金坞主可要加紧部署。送亲的队伍已出发数日,若让他们进入蒙古腹地,我们再想动手恐怕……”

    “陆公子放心!”金复羽当机立断,向宋玉吩咐道,“将温廉、冷依依、董宵儿、丁傲、姬侯、扶隐全部找来。”

    “遵命。”

    望着宋玉远去的背影,陆庭湘不禁心潮腾涌,好奇道:“不知金坞主打算派多少人马解决这件事?”

    金复羽神秘一笑,在陆庭湘和司空竹紧张而好奇的目光下,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不错!”金复羽道,“有徐广生和我们里应外合,三千人马足矣。更何况,我们的目标并非将他们全部剿杀,只需解决三个人即可。”

    “三个人?”陆庭湘迟疑道,“哪三个?”

    “公主赵馨、‘和亲使’柳寻衣、‘河西王’按陈。”金复羽幽幽地说道,“一个为你,两个为我。只要他们三人一死,宋蒙必然交恶。”

    “言之有理!”陆庭湘思忖道,“即便如此,金坞主也要小心行事,千万不可暴露身份,以免与宋蒙结仇。”

    “这是自然!”

    说话的功夫,宋玉引着温廉、冷依依、丁傲、董宵儿、姬侯、扶隐回到青天阁。

    今日,除石镇山在外巡查各地的兵马之外,金剑坞其余七位高手尽数到齐。

    “陆公子,他们七位个个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你认为谁最合适?”

    金复羽朝宋玉七人胡乱一指,似笑非笑地问向陆庭湘。

    “这……”陆庭湘缓缓起身,在宋玉七人面前依次走过,沉吟道,“他们都是金坞主的左膀右臂,陆某实在不敢胡言乱语,敢请金坞主赐教!”

    “那好!”金复羽也不推辞,下令道,“丁傲、董宵儿,你们与柳寻衣结怨最深,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替任无涯报仇雪恨的机会,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我们愿意!”丁傲和董宵儿异口同声,眼中皆充斥着一抹嗜血的杀机。

    “温廉!”金复羽又道,“你与他们同往,如果他二人被仇恨冲昏头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你要及时提醒,必要时……可下令约束。”

    “遵命!”

    金复羽有此安排,并非担心丁傲、董宵儿冲动行事,而是对他们仍心存隔阂。

    温廉是金剑坞的元老,亦是金复羽的心腹,只有他出面,金复羽才能放心将三千人马交给丁傲、董宵儿统领。

    如今,金复羽名义上实力雄厚,实则在他麾下却暗分三大派系。最大的自然是金复羽的金国后裔派系,其次是丁傲、董宵儿的玉龙宫派系,最次是姬侯、扶隐渐渐培植出的桃花剑岛派系。

    派系有别,人心不齐,这也是金复羽放弃直接起兵造反,退而回归江湖的一大原因。

    对眼下的金复羽而言,对外一统江湖,对内融合派系,二者皆是当务之急,缺一而不能成事。

    ……

第七百二十章:引风吹火

    “真没想到,陆庭湘号称‘武林第一君子’,实则竟是‘武林第一伪君子’。如今,他竟为一己之私、一家之荣,而心甘情愿地出卖大宋,置汉人江山及华夏存亡于不顾。呵,汉人中有如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何愁家国不灭?”

    入夜,金复羽召宋玉、丁傲、董宵儿、温廉几人于青天阁议事。

    众人皆以为金复羽会直奔主题,部署计划。却万没料到,他一开场竟毫不掩饰地对金复羽极尽嘲讽之能事,不禁惹得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

    “陆重阳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生下的儿子竟如此阴险自私,龌龊不堪。”金复羽又道,“料想江南陆府历时三代创下的赫赫英名,迟早断送在此人手中。”

    “陆庭湘少年得志,难免心高气傲,意气行事。”宋玉笑道,“只是司空竹身为陆家元老,非但不知规劝,反而助纣为虐,实在是不应该。”

    “以老朽之见,陆庭湘前来向坞主求助,分明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丁傲道,“他深知坞主不希望看到宋蒙和亲,因此故意用一本行帖哄骗我们出手。到时,我们出生入死,他却坐享其成。此事若败,宋蒙朝廷只会找我们的麻烦,他大可推的一干二净。此事若成,他既能得到柳寻衣带来的好处,又能与坞主攀交,甚至将徐广生安插在坞主的兵马大营,待坞主日后荣登九五,他也能凭借徐广生的关系在新朝谋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前程。因此,这件事无论是成是败,陆庭湘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看不然,如果陆庭湘拿着柳寻衣的首级去贤王府领赏,天下人都会知道是他杀了柳寻衣。换言之,宋蒙朝廷也会知道柳寻衣的死,陆庭湘才是罪魁祸首。”董宵儿沉吟道,“如此一来,他精心设计的‘借刀杀人’岂不是前功尽弃?宋蒙朝廷不是傻子,仍会将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不会的!”宋玉解释道,“一者,柳寻衣对朝廷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真正能影响宋蒙战和的并不是他,而是按陈和赵馨。因此,相比于是谁杀死柳寻衣,大宋皇帝和蒙古大汗更在乎是谁杀死赵馨和按陈。二者,即便东窗事发,天下人对陆庭湘提出质疑,他也可以强行狡辩,谎称是我们动手在先,而后柳寻衣趁乱逃走,又被他无意遇见,于是抱着替洛天瑾报仇的心思出手杀他。如此一来,陆庭湘就能巧妙地掩盖江南陆府与破坏宋蒙和亲的一切关联。他杀柳寻衣,也将变成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巧合。试问,宋蒙两国会放着一个证据确凿的凶手不查,而去为难一个碰巧杀死柳寻衣的‘局外人’吗?”

    “这……”宋玉的一番解释,令董宵儿一阵语塞。她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还是不对!”温廉眉头一挑,质疑道,“即便陆庭湘能推脱他杀死柳寻衣的事,可行帖的事如何解释?甚至徐广生与我们里应外合,他又如何解释?”

    面对温廉的疑惑,未等宋玉开口,丁傲已讳莫如深地笑问道:“一个连祖宗都能出卖的人,还会在意一个小小的表兄吗?”

    “嘶!”

    此言一出,温廉和董宵儿登时脸色一变,眉宇间涌现出一抹惊骇之色。

    反观金复羽,看向丁傲的眼中却闪过一丝赏识之意。

    “你的意思是……”温廉难以置信道,“一旦东窗事发,陆庭湘会和徐广生划清界限?将行帖和里应外合的罪责统统推给徐广生一人?”

    “不错!”宋玉不可置否,“到时,陆庭湘会一口咬定是我们与徐广生私下勾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徐广生毕竟是一个大活人,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即使陆家与他是亲戚,也不可能事事约束他,时时刻刻盯着他。因此,陆庭湘的这番解释,同样合乎情理。”

    “更重要的是,徐广生和我们勾结有足够的理由,根本无需通过陆家。”丁傲补充道,“正如今日上午陆庭湘所言,徐广生对江湖事毫无兴趣,唯独对带兵打仗情有独钟。朝廷在不久前才派遣钦差前往横山寨明察暗访,俨然对我们私藏兵马一事抱有怀疑。如果加上徐广生谋反一事,你以为朝廷还有闲情逸致去探究徐广生和陆庭湘的亲戚关系吗?恰恰相反,到时朝廷只会将我们当成心腹巨患,好不容易摆平的横山寨藏兵一事也将再起波澜。而这……才是陆庭湘有恃无恐的最大原因。”

    “也就是说……我们不仅仅替陆庭湘解决前边的麻烦,同时也替他挡了后面的灾祸。”董宵儿恍然大悟,“好一个陆庭湘,果然心思歹毒。”

    “当然,此事若能办的滴水不漏,顺顺利利,我们与陆庭湘自是皆大欢喜。”宋玉冷笑道,“至于刚刚所言,只是最坏的打算,是我们两家撕破脸后陆庭湘的自保之策。如果我们没有暴露身份,徐广生也没有被查出与我们里应外合,那……后面的麻烦自然也不会有。毕竟,不到万不得已,陆庭湘也不想和我们结梁子。”

    “其实,从整个计划的开始,陆庭湘就已经放弃了徐广生。”沉默许久的金复羽幽幽开口道,“换言之,徐广生注定是一颗弃子,一颗死棋!陆庭湘不会允许这件事对江南陆府有一丝一毫的威胁。因此,徐广生活着对他而言便是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一日不解决,他一日睡不踏实。”

    “这……”

    “不仅对陆庭湘如此,对我们同样如此。”金复羽又道,“不想被人查出徐广生与我们暗中勾结,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动手时将他一并除掉。如此一来,对陆庭湘又有两大好处。一者,我们擅自解决徐广生,无疑欠陆庭湘一个人情。二者,徐广生为朝廷战死沙场,即是大宋的功臣。到时,朝廷非但不会怀疑他的忠诚,反而会对其追授褒奖。你们可知朝廷褒奖徐广生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南陆府也会因为徐广生的死而受到朝廷厚待。”丁傲接话道,“如此,无疑又为陆庭湘增添一份保障。”

    “正是!”金复羽笑道,“我本念及徐广生是位将才,有意将他拉拢到自己麾下,但细细一想,只凭陆庭湘与他的关系,此人纵使天纵奇才我也不敢留在身边,以免被陆庭湘算计。陆庭湘年纪虽浅,但做事并不冲动,相反十分老辣。他若没有万全的准备,若不是将一切可能出现的隐患统统考虑清楚,今日又岂会跑到这里向我摊牌?刚刚你们质疑司空竹为何不规劝陆庭湘,现在可否知道原因?”

    “明白了!”宋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真看不出来,陆庭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城府。”

    “陆庭湘的城府远不止于今日。”金复羽眼神一凝,幽幽地说道,“如我所料不错,从三个月前,他派人前往横山寨将洛阳发生的事统统告诉我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暗中酝酿今天的计划。三个月前,他应该已经透过徐广生知道宋蒙和亲的消息,也知道徐广生极有可能被朝廷派去送亲,因此才故意接近我、向我示诚,为的就是三个月后的今天,利用我帮他达成诛杀柳寻衣,一跃成为武林副盟主的心愿。”

    “嘶!”

    金复羽一语道破陆庭湘的阴谋,令宋玉、温廉、丁傲、董宵儿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个脸上变颜变色,神情甚是精彩。

    “当时……我还以为陆庭湘是看见洛天瑾惨死,故而见风使舵,匆忙投靠坞主……”宋玉喃喃自语,“却不料,他竟在暗中编织一张大网。”

    “莫说是你,当初就连我……也没有看出陆庭湘的用意。”金复羽道,“我也是今天与陆庭湘见面后,方才幡然醒悟。此人之阴险,丝毫不亚于昔日的洛天瑾,甚至比洛天瑾更下流。至少……洛天瑾不会为一己之私背叛祖宗,出卖汉人天下,而陆庭湘却全然不顾,一切只为眼前利益。日后与他打交道,你们要千万小心。”

    “遵命!”

    “既然坞主已经识破陆庭湘的诡计,今日又为何答应他的条件?”董宵儿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坞主甘心被他利用?”

    “其一,我确实对他手中的那本‘行帖’感兴趣,也确实不希望宋蒙和亲,两国交好。”金复羽风轻云淡地答道,“其二,世上无论哪一种联手,说到底都是相互利用,陆庭湘利用我上位,我利用他破坏宋蒙和亲,中间固然隐藏着诸多凶险,却不能改变各取所需的事实。更何况,事到最后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既然坞主知道其中暗藏诸多凶险,那……我们又该如何趋利避害?”温廉试探道。

    “关于这件事,我们倒是有‘前车之鉴’。”金复羽神秘笑道,“曾记得,我们利用‘琴魔舞妖’挑拨洛天瑾和汪绪统反目。当时,汪绪统麾下也有千余兵马,洛天瑾是如何在洛阳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日后又是如何洗脱嫌疑?”

    “当时,洛天瑾让人打着‘大宋民间义军’的旗号,堂而皇之地攻杀将军府,将汪绪统及部下斩尽杀绝。”宋玉回忆道,“事后,洛天瑾又猫哭耗子,主动向蒙古人呈上一封哀书……”

    “不错!”金复羽摆手打断,“我与洛天瑾虽是对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一些谋略和手段,堪称出其不意,巧妙绝伦。”

    “坞主的意思是……”

    “既然洛天瑾已替我们做好示范,我们又何必挺身冒险?只需依照他昔日的部署照猫画虎,效仿一遍就是。”金复羽感慨道,“宋蒙和亲,丧权辱国。而‘大宋民间义军’……就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旗号……”

    金复羽此言,不禁令宋玉几人陷入沉思。

    “温廉、丁傲、董宵儿,此行切记不要展露真面目,以免被人发现你们的身份。”金复羽叮嘱道,“既是‘民间义军’,自是陌生人最好。”

    “我等明白!”温廉郑重其事地点头应道,“敢问坞主,我们何时动手?又在……什么地方动手?”

    “我已仔细研读过行帖,替你们找到一处绝佳的伏击之地。”金复羽的眼中精光闪烁,一字一句地说道,“五月十五,秦岭南麓,云牙镇!”

    ……

第七百二十一章:咫尺天涯

    “诸位大人,知州大人已提早打过招呼,小的们将一切应用之物统统安排妥当,里面请!”

    五月十四,下午。送亲的队伍踏入均州地界,依照“行帖”计划,当地知州已提早安排四间相邻的客栈,供送亲的队伍下榻。

    一路至此,整整十四天,柳寻衣和赵馨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见面的机会也少的可怜。

    每日清晨,赵馨从客栈登上马车,一直抵达下一间客栈,下车后直接被人引入房间,甚至连用膳都在房间内单独进行。

    因此,柳寻衣一天只能见到赵馨两次,一次是她上马车的时候,另一次是她下马车的时候。可即便如此,赵馨身边仍有许多人前呼后拥,令柳寻衣只能远远观望,根本没机会靠近。

    为避免引起蒙古人的怀疑,柳寻衣纵使心中渴望与赵馨长相厮守,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半分异样。每一次上车、下车,柳寻衣都会站的远远的,目光隐晦却难掩深情地眺望着人群中的赵馨,用她那稍纵即逝的模糊身影,勉强填补内心的空虚与思念。

    当赵馨的身影消失在柳寻衣的视线中,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骑在马上魂不守舍地反复回忆着二人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晃过一日,直至夕阳西下方才回过神来,再度凝视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心上佳人。

    十四天,对柳寻衣而言仿佛白驹过隙,又好似度日如年。

    他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跟着送亲的队伍漫无目的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及遇到的一切全然不做反应。甚至连吃过什么东西、住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也是一点印象都不留。

    若问他这段时间究竟靠什么支撑着自己?又是靠什么可以在如此依恋与渴望的心境下,仍能保持与赵馨的距离,甚至在外人面前佯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冷漠?或许,连柳寻衣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柳寻衣的镇定与克制绝非来自理智。恰恰相反,更多的应该是来自于回忆和幻想。

    凭借回忆和幻想支撑的镇定,不应该称作“镇定”,而应该称之为“麻痹”。

    赵馨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柳寻衣而言就如同一坛馥郁醇香的美酒,令他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真假难辨,虚实不分。

    望着她、盼着她、想着她……渐渐混淆现实与梦幻的区别,模糊二者的界限,以至于柳寻衣时常骑在马上呆呆地傻笑,有时甚至从马上翻下来也浑然不察,令跟在一旁的冯天霸、苏禾等人倍感错愕。

    其实,在这支队伍中,整日心猿意马,茶饭不思的人又岂止柳寻衣一个?

    只不过,赵馨的处境比柳寻衣更复杂,因此她的伪装也要比柳寻衣更加天衣无缝。

    赵馨一直在内心默默告诫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断不能与柳寻衣四目相视。因为她害怕自己一旦看见柳寻衣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便会心生不忍、会珠泪千行、会意志动摇、会情不自禁……

    正因如此,每当赵馨上车、下车的瞬间,她都会小心收敛自己的目光,甚至故意闪躲柳寻衣的“痴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纵使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令魂牵梦萦的柳寻衣大失所望,甚至会令他痛断肝肠,但赵馨仍要狠下决心,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仪态与矜持。

    每一次“无视”,对赵馨而言都如同经历一场鏖战,当她远离柳寻衣的视线后,心情之压抑、精神之萎靡、气色之衰微,令人不忍直视,望而生怜。

    更无奈的是,一切苦果赵馨只能独自承受,无法向旁人倾诉。

    然而,即便赵馨拼尽全力地维系自己的“铁石心肠”,可当她独自一人坐在马车内的时候,一双美目仍抑制不住地透过重重阻碍望向柳寻衣那若隐若现的背影。

    每一次偷瞄,她的嘴角都会难得的扬起一丝会心的微笑。

    爱的如此狼狈、如此卑微,甚至连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声问候都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柳寻衣和赵馨的有缘无分,令人既心疼又无奈。

    “公主,上房已收拾妥当,饭菜皆已备齐,请上二楼!”

    丁轻鸿的声音将神思恍惚的赵馨惊醒,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她缓缓走下马车,当余光不小心扫到远处的柳寻衣时,她的心头猛然一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淡淡的慌乱。不过她掩饰的极好,迅速平复心绪的同时,开口向丁轻鸿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回公主,我们已进入均州地界。”丁轻鸿似乎察觉到柳寻衣和赵馨的“遥相感应”,故而将身体微微前倾,恰如其分地遮住柳寻衣的视线,同时伸手朝客栈一指,阴阳怪气地笑道,“河西王派人传话说他风寒未愈,担心将恶疾传染给公主,因此就不来向公主问安了。”

    “好。”

    赵馨漫不经心地作答,而后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缓步朝客栈走去。

    当恋恋难舍的柳寻衣下意识地抬脚跟上去时,徐广生却突然横身挡住他的去路。

    “徐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冯天霸和徐广生互不顺眼,此刻见徐广生无事生非,忍不住开口替柳寻衣说话。

    “柳大人不要误会,公主的脚力不比你我,柔弱女子走的慢,此刻尚未进入客房,因此请柳大人在此稍候。”徐广生理直气壮的口吻,令柳寻衣的脸色微微一变。

    “徐广生,你有必要做的这么绝吗?”冯天霸愠怒道,“难道柳大人和公主连见面的资格都没有?”

    “临行前,枢密副使交代过不许公主和柳大人单独相见,甚至连碰面也尽量减少。”徐广生面无表情地说道,“本将奉命行事,若柳大人认为不妥,他日回到临安城可以在枢密副使面前告我一状。”

    “你不要欺人太甚……”

    “还有!”未等冯天霸驳斥,徐广生的眼神陡然一寒,冷冷地盯着面色铁青的冯天霸,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是护卫将军,你只是随行,下次和本将说话的时候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尊卑不分,没大没小!”

    “你……”

    “算了!”柳寻衣伸手拽住愤愤不平的冯天霸,低声道,“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

    说罢,柳寻衣将深邃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徐广生,虽一言未发,却令徐广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底发憷,浑身上下愈发不自在。

    渐渐地,徐广生的目光变的飘忽不定,似是不敢再直视柳寻衣的双眸。

    “几位大人,可以进来了!”

    突然,丁轻鸿的声音自客栈响起,仿佛一棵救命稻草般令徐广生精神一震,赶忙从柳寻衣身前抽身而退。

    “小人得势!”

    冯天霸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向客栈。

    柳寻衣本欲抬脚,却忽然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朝客栈二楼望去。

    然而,就在柳寻衣抬头的一刹那,二楼的一扇窗户猛地被人关上。

    虽是电光火石之间,但柳寻衣仍从一闪即逝的窗缝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赵馨那张忧郁而紧张,最后又略显仓惶的复杂面容。

    只此一眼,令柳寻衣的心脏仿佛漏跳一拍,一个不顾一切飞身上楼的冲动念头,难以抑制地涌入他的脑海。令其眼神颤抖,神情激动,甚至连呼吸也渐渐变的急促起来。

    “馨儿,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柳寻衣的心中五味陈杂,思绪万千,“你是不是像我思念你一样……思念着我……”

    “柳兄弟!”

    当柳寻衣用最后一丝理智拼命压制着自己飞身上楼的冲动时,苏禾爽朗的声音陡然自其身后传来。宛若一盆冷水,将柳寻衣心中那团烈火瞬间浇灭。

    “苏……苏大哥。”柳寻衣一脸茫然地望着笑容满面的苏禾,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河西王身体不适,你不在一旁照顾,怎么到这里来了?”

    由于按陈、苏禾与赵馨、柳寻衣不住同一间客栈,因此柳寻衣才会有此一问。

    “河西王让我来问问明日的行程。”苏禾道,“我们已经走了半月,可至今仍未出大宋地界,河西王难免有些心急。”

    “行帖在徐将军手中,苏大哥请!”

    说话的功夫,二人一起进入客栈大堂。

    当苏禾表明来意,徐广生赶忙拿出行帖细细翻阅,答道:“依照计划,我们明日下午抵达秦岭南麓的云牙镇,隔日启程穿过秦岭。如无意外,后日傍晚便可进入蒙古地界。”

    虽是“蒙古地界”,实则亦是汉人地盘。

    苏禾沉吟道:“河西王的意思是,穿过秦岭后将十大车嫁妆交由当地府衙派人护送,我们和王妃轻装简行,尽快赶奔和林,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柳寻衣的眉头不禁一皱,刚欲开口接话,却不料徐广生已欣然允诺:“没问题!进入蒙古地界,一切听从河西王及隋将军的安排,本将今晚便吩咐麾下将繁重物资清点装车,而后交由当地府衙一并护送。”

    “如此甚好!”

    见苏禾与徐广生达成合意,柳寻衣纵使心有芥蒂,此刻也不便冒然插嘴,以免当着苏禾的面与徐广生僵持。

    商议作罢,苏禾不再耽误,向几人拱手告辞。

    “徐将军,公主身体柔弱,匆忙赶路她如何吃得消?”柳寻衣按耐不住内心的不满,质问道,“你身为护卫将军,岂能不替公主的身体着想?”

    “柳大人多虑了!”徐广生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关心公主的身体?不要忘了,她现在不仅是大宋的公主,更是蒙古的王妃。有些要求,蒙古王妃可以说,我们却不能替她说。就像冯天霸不能在本将面前肆无忌惮一样,这是规矩。还有,无论是大宋公主还是蒙古王妃,都轮不到柳大人如此气急败坏的关心。毕竟,人家现在是有夫之妇,希望柳大人多一些忌讳,这……也是规矩。”

    “可是……”

    “将军!”

    未等柳寻衣辩驳,一名军士匆匆闯入客栈,先举目张望一番,而后跑到徐广生身边窃窃私语,令徐广生不禁一愣,眉宇间逐渐浮现出一抹狐疑之色。

    “当真?”

    “千真万确!”

    得到军士的肯定,徐广生的眼神变的有些古怪,他先深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柳寻衣,而后与丁轻鸿耳语几句,似是嘱咐些什么。最后在军士的引路下,火急火燎地朝客栈外走去,留下不明真相的柳寻衣和冯天霸面面相觑,半晌不知所言。

    ……

第七百二十二章:欺以其方(一)

    “人在哪儿?”

    “二楼雅间。”

    在军士的指引下,徐广生来到临街的一间茶楼。

    黄昏将至,茶楼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楼上楼下三五成群,甚是热闹。

    军士将徐广生引至二楼的雅间外,当徐广生欲推门而入时,忽然灵光一闪,伸出的双手悬停在半空。

    “将军,为何不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徐广生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多大了?”

    “小人王贵,今年二十一。”

    “王贵,你可认识里面的人?”徐广生朝房门一指,望向王贵的目光别具深意。

    “小人不认识。”王贵一脸茫然。

    “哦!”徐广生顺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王贵,吩咐道,“你去楼下要一壶好茶,一边喝茶一边等我,稍后我们一起回去。”

    “将军,一壶茶用不了这么多钱……”

    “剩下的赏你了。”

    言罢,徐广生挥手将欣喜若狂的王贵打发下楼,而后神情一禀,推门步入雅间。

    “广生,快!茶已沏好,你来的正是时候。”

    刚一进门,一道热情的寒暄迎面而来,令猝不及防的徐广生不禁一愣。

    “庭湘?竹老?”辨清眼前的二人,徐广生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之色,“真是你们?”

    “怎么?难道你的手下没有告诉你?”司空竹笑道,“又或者你在均州还有其他亲戚?”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广生一时语塞,纠结道,“我的意思是……你们竟敢找一个不熟悉的人通风报信,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约我相见,万一被人发现……”

    “你我是兄弟,被人发现又如何?”陆庭湘不急不缓地替徐广生斟一杯茶,淡笑道,“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来,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庭湘,你做事一向谨慎,今日为何如此……唐突?”虽然嘴上不停地埋怨,但徐广生仍乖乖坐到陆庭湘对面,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要知道那苏禾、柳寻衣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与苏禾无冤无仇,他何故找我麻烦?”陆庭湘故作费解,“至于柳寻衣,以他现在的处境,躲我还来不及,又岂敢出现在我面前?我来均州拜访一位故人,得知你送亲途经此处,故而约你出来喝杯茶聊聊天,难道这也有罪?”

    “故人?”徐广生一怔,“什么故人?”

    “均州知州的岳父荣员外与家父是故交。”陆庭湘风轻云淡地笑道,“因此,我来均州的事并非秘密,相反人人皆知。明晚,荣员外设家宴招待我,到时均州知州也会一同作陪。”

    “明晚?”徐广生似乎从陆庭湘的言语中察觉到一丝端倪,却又一时理不清头绪,迟疑道,“你……当真是恰巧在均州遇到我?”

    “当然……”陆庭湘将茶杯放回桌上,转而与司空竹相视一笑,又道,“当然不是!我来均州是专程找你的。”

    “嘶!”

    徐广生的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同时脸色渐渐变的凝重起来。

    “广生,凭你我的关系,寒暄客套就不必了。因此,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直接与你开门见山。”

    说话的功夫,陆庭湘从袖中掏出一张竹纸,上面横七竖八画着一些图案,仿佛是一张简单勾勒的地图。

    “这是什么?”

    “秦岭一带的地图。”陆庭湘将竹纸在桌上摊开,而后指着一个“人”字型的图案说道,“这里是云牙镇,亦是你们明日落脚的地方。云牙镇不同于均州,那是一个只有几十户的山麓小镇,里面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客栈,只有三间条件简陋的邸店可供你们歇息。有趣的是,三间邸店分别位于‘人’字型街道的三个角,名为北街店、西街店、东街店。其中,北街直通秦岭山脉,而西街和东街分别通往金州和均州。换言之,依照你们的路线,明日会从东街进入云牙镇,后日沿北街进入秦岭,对不对?”

    “行帖你应该看过,又何必明知故问?”徐广生苦笑道,“庭湘,你究竟想干什么?直说吧!”

    “你们一行千余人,不可能全部住在一间邸店,为安全起见,必然将三间邸店全部占满。”陆庭湘不急不缓地说道,“三间邸店中,最安全的莫过于北街店,秦岭荒野无人,夜半三更不可能有人打扰,其他人若想靠近北街店,势必经过东、西二街。因此,你们必然安排公主和按陈入住北街店。至于东街店和西街店,则由重兵把守,互为掎角,保护北街店的安全。”

    “确实如此。”徐广生不可置否,“此事我与隋佐早有共识,明晚公主、按陈、苏禾、柳寻衣、丁轻鸿、隋佐、冯天霸及四百蒙古铁骑和五十名相府护卫入住北街店。我率三百禁卫营把守西街店,陶阿木率四百蒙古铁骑把守东街店。”

    “如此甚好。”陆庭湘一边听徐广生的部署,一边用毛笔在地图上标注,心不在焉道,“我对你们的计划大致无异,除了柳寻衣的安排。”

    “什么意思?”徐广生错愕道,“莫非你想明晚对柳寻衣动手?”

    “明晚,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柳寻衣住在北街店,而要让他与你一起住在西街店。”陆庭湘并不回答徐广生的问话。

    “为何?”徐广生追问道,“庭湘,你明晚不是和均州知州一起赴宴吗?怎么又……”

    “明晚我确实会在均州,但并不妨碍我对付柳寻衣。”陆庭湘讳莫如深地笑道,“广生,你要记住三件事。其一,明晚会有一批人马从你把守的西街进入云牙镇,到时你不要阻拦,只管放行。其二,待这批人马进入云牙镇的时候,你率人将柳寻衣拿下,无论死活,一定不能让他逃走。到时,会有人帮你一起对付他。其三,明晚云牙镇会发生一场声势浩大的厮杀,无论你听到什么?无论北街店和东街店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率人驰援,只需按兵不动等待天亮。”

    “这……”徐广生大惊失色,陆庭湘看似平淡无奇的一番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汗毛倒立,“庭湘,你究竟有什么计划?如果你想对付柳寻衣,大可在西街店动手,又为何让我放行一批人马进入云牙镇?还有,你口中的‘一批人马’究竟是多少?他们从何而来?进入云牙镇想干什么?又为何发生厮杀?”

    “广生!”司空竹打断炮语连珠的徐广生,幽幽地说道,“你只需遵照公子的计划行事,至于其他的事,你不必多问。”

    “不行!”徐广生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如果你们将我当成自家人,就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至少……让我知道明晚云牙镇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闻言,陆庭湘与司空竹对视一眼,脸上皆是一抹犹豫之色。

    “庭湘,你的目标不单单是柳寻衣,对不对?”虽然陆庭湘一字未发,但徐广生已隐约嗅到一丝凶险的气息,“你的目标还有其他人?是谁?莫非是蒙古人?”

    “我可以告诉你。”陆庭湘神情一禀,在徐广生惴惴不安的目光中,直言不讳道,“明晚,我只想要柳寻衣的命,但由于种种缘由,不便亲自动手。于是,我找了一位朋友帮忙,由他出手帮我解决柳寻衣。”

    “帮忙?”徐广生若有所思,“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的帮忙吧?”

    “不错!”陆庭湘坦言道,“他帮我的条件是借‘行帖’和你的方便,顺势解决自己的两个绊脚石。”

    “咕噜!”徐广生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心情愈发紧张,吞吞吐吐道,“是……哪两个绊脚石?”

    “‘大宋公主’赵馨、‘蒙古河西王’按陈。”

    “嘶!”

    陆庭湘一语犹如雷霆一击,直劈在徐广生的天灵盖,登时令其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惊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广生,我已替你安排好后路,可保你荣华富贵,前程似锦,你不必担心。”陆庭湘知道徐广生的心结,故而语气一缓,好言安抚,“大宋朝廷危若累卵,迟早必亡,即便与蒙古和亲亦是拖延一时,断不可能拖延一世。因此,你继续替大宋皇帝卖命,到头来也是死路一条。与其玉石俱焚,不如弃暗投明,提早为自己铺好后路。”

    “庭湘,你这是……逼着我造反啊?”徐广生心乔意怯,面无血色,“你可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刺杀公主、破坏和亲,必然引起宋蒙大战……我一旦参与此事,非但没有还转的余地,而且会背上倒行逆施,卖主求荣的千古骂名,后代子孙也将世世代代抬不起头……”

    面对徐广生的忧虑,陆庭湘不禁面露不屑,轻笑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贼’,不久后大宋覆灭,又谈何千古骂名?”

    “是吗?”徐广生蓦然抬首,一双虎目直勾勾地盯着煞有介事的陆庭湘,似笑非笑地反问道,“那你呢?你若不是担心背负千古骂名,又为何假手他人?你若真的无所顾忌,又为何故意在明晚与均州知州一起赴宴?如此精心安排,替自己找不在场证明,难道不是担心东窗事发?难道不是想保留自己的‘清白无辜’?庭湘,我承认自己不如你聪明,但我也不是傻子,不想被人利用,更不想……做别人的替死鬼!”

    被徐广生一语揭穿自己的心思,陆庭湘登时心头一凉,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

第七百二十三章:欺以其方(二)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徐广生的脸色骤然一变,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啪!”

    果不其然,未等徐广生开口辩解,站在一旁的司空竹猛然扬手,毫不留情地赏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力道之大,令徐广生的半边脸颊微微浮肿,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庭湘,刚刚是我一时心急,错口失言,该打!”徐广生不顾脸上的胀痛,赶忙端起茶壶,小心翼翼地替二人斟茶倒水,连连赔罪,“我的意思是……赵馨和按陈身份尊贵,刺杀他们无异于羞辱大宋皇帝和蒙古大汗,等于向宋、蒙两国同时宣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可要赔上身家性命……”

    然而,面对徐广生的狡辩,陆庭湘却纹丝未动,一言不发,依旧目不转睛地直直凝视着他。

    “咳咳……”见陆庭湘不瘟不火,徐广生的心里愈发惶恐不安,干笑道,“庭湘,你是江湖人,一向只关心江湖事,何必招惹朝廷?其实,我是替你担心,殊知江湖人一旦卷入朝廷恩怨,势必捉襟见肘,九死一生。我不知道你找什么朋友帮忙?但如果他唆使你对付赵馨和按陈,一定是不安好心……”

    “行了!”陆庭湘打断徐广生的滔滔不绝,同时向他递上一方手帕,淡淡地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我们退缩。”

    “什么意思?”徐广生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忐忑道,“何为‘箭在弦上’?谁的箭?又在谁的弦上?”

    “你的箭,搭在金复羽的弦上。”陆庭湘一针见血,“你让竹老抄录的‘行帖’,如今在金复羽的手中,他也是我找来帮忙的朋友。如果你拒不配合,谁也不知道金复羽将如何处置‘行帖’?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人睚眦必报,从不吃亏,如果你让他白忙一场,空手而归,他极有可能将‘行帖’送去临安,并将你泄漏‘行帖’的事向朝廷揭发。到时,就算大宋朝廷不追究你的罪责,蒙古大汗也不会善罢甘休。蒙古人的性子你应该比我了解,他们比金复羽更记仇。”

    “这……”当徐广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不禁心生懊恼,抱怨道,“庭湘,行帖是你找我要的,也是你泄露给金复羽的,如今岂能将我一人置于风口浪尖?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闻言,陆庭湘的眉头微微一皱,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拽着我一起死?”

    “这……”徐广生欲言又止,心中既气愤又无奈。毕竟,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根本离不开陆家的扶持,故而心中对陆庭湘有再多不满,也不敢与之闹翻。纠结再三,徐广生为顾全大局只能忍气吞声,心有不甘地嘟囔道:“你我亲如兄弟,我当然不会害你……”

    “我同样不会害你。”陆庭湘接话道,“广生,有关金复羽的传闻想必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志向远不止于中原武林,而你……正是他现在最渴求的将才。如果你借此机会改弦更张,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说不定……你会成为下一个伍子胥、下一个王翦、下一个韩信。统领千军万马,征战九州八极,不正是你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吗?”

    俨然,陆庭湘的这番话正中徐广生的下怀,令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大宋朝廷视你如草芥,任你千般献媚,万般讨好,结果他们连一个‘都虞侯’都不肯赏给你。”司空竹趁机开口,故意揭徐广生的伤疤,“你已年过四旬,大放异彩的机会越来越少,可至今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都统,这辈子极有可能止步于此,你真的甘心吗?”

    “我……”一想起自己千方百计地讨好钱大人,可钱大人却对自己嗤之以鼻,徐广生不由的感到一阵心灰意冷,叹道,“朝廷识人不明,枉费我一腔热血,可惜无用武之地……”

    “机会不是等来的,而要自己争取。”陆庭湘提醒道,“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让你鱼跃龙门,石破天惊。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既然大宋朝廷不肯重用你,你何不找一位真正需要你、欣赏你、珍惜你的贤主明君?”

    陆庭湘此言,令徐广生心头一紧,迟疑道:“你的意思是……金复羽是贤主明君?”

    “至少比大宋皇帝贤明。”

    “可金复羽再厉害,也只是一介江湖枭雄……”

    “此言差矣!”陆庭湘纠正道,“非我自夸,我陆庭湘如今也算是一位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表面看来,我与金复羽皆是一方霸主,即使江南陆府与金剑坞有些差距,也不会相差太多,是不是?”

    “不错!”

    “既然如此,为何金复羽不惜冒着得罪宋、蒙两国的凶险,胆敢刺杀按陈和赵馨,反而我却不敢?”

    “这……”徐广生沉吟道,“因为你比金复羽理智……”

    “错!因为金复羽的真正实力,远远不止外人看到的那么简单。”陆庭湘一本正经地说道,“金剑坞只是金复羽用来掩饰自己的假象,与他隐藏的实力相比,金剑坞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便如此,金剑坞的实力仍远胜于江湖大大小小诸多门派,甚至连我江南陆府,也敌不过他的‘九牛一毛’。”

    “嘶!”

    徐广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阴晴不定,似是将信将疑。

    “你的意思是……朝中闹的沸沸扬扬的传闻是真的?金复羽……果真在横山寨暗藏兵马?”徐广生难以置信地问道。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陆庭湘并未直言作答,而是讳莫如深地笑道,“我已和金复羽商议妥当,事成之后他会给你一个施展才能和抱负的机会。广生,我还要借你和金复羽打好关系,又岂会让你做我的替死鬼?”

    “庭湘,我刚刚一时失口,绝非怀疑你……”此刻,徐广生的语气较之刚刚缓和许多,眼神亦诚恳许多。

    “不必多言,你我兄弟心照不宣。”陆庭湘打断徐广生的辩解,继续道,“金复羽不是傻子,刺杀按陈和赵馨会有什么后果,他比你我更清楚。万一事情败露,罪魁祸首是他,你我只能算帮凶而已。因此,金复羽比我们更担心东窗事发,计划部署也必然比你我更加谨慎周全。”

    徐广生心生思量,面露沉吟,似乎在仔细斟酌陆庭湘的苦口婆心。

    “眼下,我们和金复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司空竹插话道,“临阵退缩,你必死无疑。唯有放手一搏,才能有无限生机。”

    “看来……我别无选择,唯有答应与金复羽合作?”徐广生满眼惆怅,“你们可知,我一旦这样做,前半辈子打拼的一切将统统化为乌有……”

    “破旧才能立新!”陆庭湘正色道,“更何况,从我将行帖交给金复羽的那一刻起,你上半生的成就便已经烟消云散。因此,你别无选择。”

    “罢了!”徐广生精神一震,朗声道,“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就死吧!”

    见徐广生妥协,陆庭湘和司空竹不约而同地暗松一口气。

    “对了!我虽统领三百兵马,但他们皆出自禁卫营,并非与我同心同德。”徐广生话锋一转,忙道,“万一他们发现局势有变,不肯听我号令……”

    “不无可能。”陆庭湘思忖道,“你身边有多少亲信?”

    “只有从泉州大营带来的十几个兄弟。”

    “够了!”陆庭湘打定主意,当机立断,“明晚,先不要着急对柳寻衣出手。金复羽的人马于子时前后抵达云牙镇,在此之前,你势必派亲信将禁卫营三百军士解决,以防他们临阵倒戈。”

    “如何解决?”徐广生诧异道,“我们只有十几人……”

    “用迷香!”司空竹灵光一闪,提议道,“待明晚夜深人静之时,你让亲信分别将迷香吹入各间客房,将柳寻衣和三百军士迷晕。”

    “兵不血刃,如此甚好!”徐广生缓缓点头,“那……明晚我如何分辨金复羽的人?”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陆庭湘招呼徐广生附耳上前,低声道,“这便是你与金复羽的人马接应的暗号。明晚无需你出手,他们自会解决所有麻烦。”

    突然,徐广生紧紧抓住陆庭湘的胳膊,义正言辞道:“庭湘,我将下半辈子的前途命运……统统交给你了!”

    “放心,我们是一家人!”

    陆庭湘用手轻轻拍了拍徐广生的胳膊,朝他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

    “对了!”司空竹的目光朝房门一瞥,担忧道,“刚刚与你在门外交谈的那名军士,回去后会不会乱说……”

    “竹老不必担心,我会解决。”

    “如何解决?”

    “你曾教过我,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徐广生眼神一狠,冷冷地说道,“既然我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陪你们走到黑。放心!我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司空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阴笑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今日付出的一切全都值得。”

    “庭湘,竹老,我不能在此久留,以免引起怀疑。如无别事,我先告辞了。”

    “明晚过后,你随金复羽一起回金剑坞,我会在那里等着为你接风洗尘!”

    陆庭湘以茶代酒,朝徐广生遥敬一杯。

    见状,徐广生凝重的脸上强挤出一抹复杂的笑容,随后夺门而出,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尽头。

    ……

第七百二十四章:云牙古镇(一)

    “砰、砰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翌日深夜,云牙镇的百姓大都已进入梦乡,近在咫尺的秦岭山脉宛若一只气势巍峨的巨兽,静静地伫立在青蓝色的夜幕下。在明月星辰的陪伴中,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这座繁衍百年的古老村镇。

    这里远离乱世的纷争与喧嚣,没有豺狼横道,鹰犬塞途。不知文恬武嬉,礼崩乐坏。不闻民生凋敝,国是日非。

    住在这里的大都是白丁俗客,布衣黔首,世世代代或以耕田织布为生,或以砍柴打猎为业,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死由命,修短随缘的清贫日子。

    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胜在民风纯朴,乡邻和睦,故而倒也乐的清闲自在。

    今夜,若非送亲的队伍途经此处,想必这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

    越临近秦岭,道路愈发崎岖难行,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人马辎重皆十分庞大,途中难免耽搁许久,故而他们抵达云牙镇的时辰比预计的晚了不少。

    打更的老汉几十年未曾遇到这般场面,不禁被突如其来的大阵仗吓的身子一抖,手中的竹棒、铜锣“咣啷”一声掉落在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在万籁俱寂的秦岭山麓显的分外刺耳。

    “什么人?”

    未等老汉掉头而逃,陶阿木已举着火把飞马上前,将老汉的去路死死封住。

    老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陶阿木连连叩首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只是打更的,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原来,老汉将送亲的队伍当成土匪强盗了。

    “这里可是云牙镇?”

    陶阿木一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傲慢姿态。他将手中的火把直接杵到老汉面前,吓的老汉连连后退。

    “我们这里是穷山僻壤,镇子里多是老弱妇孺,都是穷苦人……”老汉用胳膊遮挡着火光,战战兢兢地说道,“好汉们大慈大悲,高抬贵手,还是……去别处谋财吧?”

    “驴唇不对马嘴,讨打!”

    陶阿木虎目一瞪,右手甩出马鞭,毫不留情地朝老汉的头顶打去。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陶阿木挥鞭的瞬间,一声断喝陡然自车队中传出。

    紧接着,一道黑影飞身而起,右脚在马头上轻轻一踏,顺势化作一道凌厉鬼魅,眨眼掠至老汉身前,手臂一挥,不偏不倚地将呼啸而至的马鞭紧紧攥在掌中。

    “柳寻衣,你干什么?”

    辨清来人,陶阿木不禁心生愠怒,责问的同时欲将马鞭抽回来,可任他如何用力,马鞭却如烙在柳寻衣的掌心一般,纹丝不动。

    “陶副将,我们是朝廷命官,不是土匪强盗,不能对寻常百姓滥用私刑!”

    言罢,柳寻衣的右手猛然向上一扬,马鞭登时挣脱陶阿木的手,远远地抛向黑暗之中。

    “柳寻衣,你……”

    “住口!”

    未等怒不可遏的陶阿木与柳寻衣理论,隋佐、徐广生等人已策马上前。面对严词厉色的隋佐,陶阿木不敢放肆,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目无表情的柳寻衣,却不再多言。

    苏禾闻讯赶来,见到眼前一幕,不必多问已猜出事情的始末,匆忙翻身下马,将老汉搀扶起来,并为其掸去身上的灰尘,赔罪道:“我们的人太过鲁莽,惊扰了前辈。”

    “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强盗。”柳寻衣安抚道,“我们路经此处歇息一夜,明日一早便会离开,敢问此地可是云牙镇?”

    “我想起来了!”老汉眯着眼睛来回打量着柳寻衣几人,恍然大悟道,“你们是送亲的?前几天,衙门里来人吩咐过,让我们好生接待,不可怠慢……”

    言至于此,老汉忽然脸色一变,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小老儿有眼无珠,冒犯了诸位大人的虎威,实在罪该万死……”

    “老人家快快请起。”柳寻衣托起老汉,反问道,“如此说来,这里是云牙镇无误?”

    “无误!无误!”老汉激动地连连点头,“三间邸店皆已收拾干净,这几天什么客人都不敢留,生怕耽误诸位大人的差事。”

    “如此甚好!”徐广生望一眼天色,眼中闪过一抹焦急之意,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尽快安排公主与河西王入店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不必来回折腾,依照昨日商议的各自安顿吧!”言罢,隋佐指向不远处的一间邸店,下令道,“陶阿木,你率四百人入住东街店。机灵点儿,不要睡的像死猪一样!”

    “遵命!”陶阿木拱手领命,再度瞪了一眼柳寻衣,而后率人离去。

    “徐将军,你……”

    “我直接带人去西街店把守。”徐广生接话道,“至于北街店的周全,便有劳隋将军了!”

    面对徐广生的寒暄,隋佐却不作回应,而是将老汉拽至身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带我们去北街店!”

    “冯天霸!”半月的接触,徐广生对隋佐的性情有些了解,故而也不恼怒,转身向冯天霸说道,“今夜,北街店的一切安排皆由隋将军做主,你不许抗命。”

    冯天霸目光复杂地盯着徐广生,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叹息一声,心有不甘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放走冯天霸,徐广生又与丁轻鸿耳语几句,而后目送赵馨的车驾在重重护卫中缓缓走远。

    “徐将军辛苦,今夜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再见……”

    “等等!”

    未等柳寻衣牵马北去,徐广生突然挥手拦住他的去路,淡淡地说道:“今夜,柳大人与我同住西街店。”

    “为什么?”柳寻衣一愣,俨然没听懂徐广生的意思,“我们之前的计划是……”

    “之前的计划有些纰漏,昨夜本将反复思量,决定不让柳大人与公主同住一间邸店,还是……分开住更为妥当。”徐广生一本正经道,“本将也是替公主和柳大人的清誉着想,望柳大人体谅。”

    “什么意思?”柳寻衣心生不满,“前几日我和公主一直同住一间客栈,为何不见徐将军阻拦?”

    “因为那时候我也和你们住在一间客栈。”徐广生敷衍道,“云牙镇不同于其他地方,因此只能委屈柳大人暂时与我住在一起。”

    “你……”

    “柳大人是武林高手,有你陪我镇守西街店,本将的心里踏实许多。”徐广生不给柳寻衣辩驳的机会,抢话道,“西街店无忧,北街店才能无忧,柳大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想……你应该不会坚持与公主同住一间邸店吧?”

    言至于此,徐广生将别有深意的目光朝左右微微一扫,似乎在提醒柳寻衣周围的环境。

    柳寻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见众多军士正竖起耳朵,一脸好事模样,不禁心头一紧,到嘴边的驳斥又被他生生咽回腹中。

    “柳大人,请!”

    此刻,柳寻衣若一意孤行,难免引起周围军士的怀疑,万一谣言四起,对赵馨定然十分不利。

    更何况,仅此一夜而已。

    心念及此,柳寻衣不再坚持,飞身上马,一骑绝尘,径自赶奔西街而去。

    云牙镇方圆不过寥寥数里,三间邸店也相隔不远,一盏茶的功夫,三批人马已相继落脚。

    柳寻衣被迫来到西街店,并被徐广生安排在与他相邻的客房歇息。

    连日奔波,舟车劳顿,纵使练武之人的体力远超常人,此刻也难免身困体乏,精神疲惫。

    邸店不同于客栈,这里没有伙计伺候,因此打水、做饭皆要自己动手。

    由于天色已晚,军士们匆匆吃几口随身携带的干粮,而后迫不及待地上床睡觉。

    不知不觉,子时将至。

    昏暗的西街店内渐渐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俨然,军士们皆已累的精疲力竭,一个个只顾蒙头大睡。

    此时,柳寻衣坐在床边泡脚解乏,热气腾腾的洗脚水令他感到通体舒畅,一天的乏累亦逐渐得到缓解。

    他的身体慵懒地依靠着被褥,双眼微微闭合,似乎在静静享受这一刻的悠然。

    “噔噔噔!”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伴有人影来回晃动,柳寻衣精神一震,质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回柳大人,将军命我们几人巡夜!”

    “哦!”

    对于门外的声音柳寻衣并不陌生,知道他们是徐广生的部下,因此也没有多想。

    然而,就在柳寻衣收敛心思,欲闭目假寐的瞬间,一道细若蚊丝的破空声陡然自窗外响起。

    “嗖!”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纸窗,直射柳寻衣的面门。

    柳寻衣反应奇快,于电光火石之间出手将利箭牢牢抓住,同时身体向后一翻,紧紧贴向墙壁,以防再有暗箭偷袭。

    静候片刻,窗外却是一片死寂,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若非手中冰冷的利箭,及窗户留下的窟窿,柳寻衣真以为刚刚的暗箭只是一场以假乱真的幻觉。

    “嗯?”

    无意一瞥,柳寻衣赫然发现箭头上竟绑着一张字条。

    “这是……”

    怀着满心的忐忑与狐疑,柳寻衣谨慎地取下字条,并于眼前缓缓展开,一行潦草的小字登时浮现而出。

    “深夜有变,小心血光!”

    ……

第七百二十五章:云牙古镇(二)

    “嘶!”

    触目惊心的八个字,令不明真相的柳寻衣大惊失色。虽然他尚不清楚这张字条的来源,但多年出生入死的直觉告诉他,此箭一定不是无的放矢,其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鲜为人知的凶险。

    想到这些,柳寻衣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后脊发凉。

    稍作思量,柳寻衣凌空一指,射出一道劲气,将桌上的烛火熄灭。与此同时,他从床上飞身而起,于漆黑的房间内动如脱兔,眨眼闪至窗下。

    用两根手指将紧闭的窗户轻轻推开一道缝隙,而后小心翼翼地探头观望,企图找出这支冷箭的来源。

    然而,窗外只有空空荡荡的街道及一片漆黑的民宅,任柳寻衣再三寻觅,也未能找到蛛丝马迹。

    不知为何?柳寻衣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古怪的念头,仿佛这一幕他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半柱香后,柳寻衣满心失望地收回目光,心事重重地走回桌旁,将烛台重新点燃。

    然而,就在烛苗燃起的一刹那,柳寻衣的眼睛似乎被烛光刺激,忽然感到一阵昏花,精神随之一沉。

    当柳寻衣下意识地摇晃着脑袋,抬脚朝床边走去时,却诡异地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不听使唤,忍不住一阵发软,若非他及时扶住桌角,恐怕已跌倒在地。

    “怎么回事?”

    终于意识到事有反常,柳寻衣立刻提起精神,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在房中上下打量。

    直至此刻他才渐渐察觉到,不知何时房间内竟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异香。

    “什么味道?难道是……迷香?”

    感觉自己的脑袋愈发昏沉,精神亦不受控制的逐渐萎靡,柳寻衣登时脸色一变,眉宇间涌现出一抹浓浓的惊骇之意。

    根本来不及多想,柳寻衣跌跌撞撞地将窗户推开,当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沁入心脾,他才感觉混沌憋闷的胸口渐渐舒缓几分。

    “有问题……”柳寻衣将指甲嵌入肉中,希望通过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摇摇晃晃地朝房门走去,“这间邸店有问题,必须告诉徐将军,让他早做防备……咦?”

    行至门前,柳寻衣的目光无意间瞥到在房门与门槛之间,竟插着一根手指长短,轻烟袅袅的焚香。

    而且,越靠近焚香,昏昏欲睡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果然是迷香!”

    柳寻衣赶忙用手指将迷香碾灭,而后拽开房门,赤着脚踉跄着走出房间。

    “柳……柳大人?”

    守在门外的军士似乎没料到柳寻衣能出来,登时吓了一跳,脸上情不自禁地闪过一抹慌乱之色。

    “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柳寻衣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迷香举至军士面前,解释道,“刚刚有人在我房间设下迷香。”

    “这……”一见迷香,军士的眼神变的愈发飘忽不定,“小人什么也没看见……”

    “是吗?”柳寻衣眉头一皱,将信将疑地审视着唯唯诺诺的军士,又道,“你一直守在这里?”

    “不!小人刚刚过来……”军士仓促应答,可他越是掩饰,柳寻衣的疑心越重。

    “罢了!我去找徐将军问问。”

    言罢,柳寻衣抬脚朝徐广生的房间走去。见状,在附近巡夜的几名军士纷纷眼神一变,迅速围上前来。

    “柳大人,徐将军已经睡了……”

    “叫起来就是,我有急事,尔等速速让开。”柳寻衣一边催促,一边推搡着挡在身前的几名军士。

    “噌!”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一名年轻军士见柳寻衣横冲直撞,竟下意识地抽出腰刀,直指柳寻衣的胸口。

    这一幕,不仅令柳寻衣大出意外,同时令周围的几名军士纷纷一愣。

    一时间,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气氛变的十分尴尬。

    “你干什么?”柳寻衣望着心慌意乱的年轻军士,狐疑道,“我只想见徐将军一面,你竟然拔刀?”

    “将军……将军已经睡下,因此……因此……”年轻军士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火,当下心生懊悔,但刀已出鞘又不可能收回来,因此踌躇不决,进退狐疑,说话也变的吞吞吐吐,语无伦次。

    此刻,周围的军士一个个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谁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纵使我打扰徐将军休息,你也不至于对我拔刀吧?”

    军士们接二连三的怪异举动,令柳寻衣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甚至,他已在心中暗暗怀疑,暗箭、迷香、徐广生三者之间似乎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

    “啪!”

    未等年轻军士找借口搪塞,柳寻衣忽然右臂一挥,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年轻军士的脸上,登时将其打的头晕目眩,满眼金星。

    趁此机会,柳寻衣的右手向下一滑,如鹰爪般死死抓住年轻军士的手腕,而后五指用力一捏,令猝不及防的年轻军士一阵吃痛,下意识地松开刀柄,柳寻衣顺势夺刀,同时手腕一翻,明晃晃的刀锋瞬间调转方向,死死抵住年轻军士的脖子。

    “噌噌噌!”

    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柳寻衣钳制住年轻军士的一瞬间,周围的几名军士亦不再犹豫,纷纷抽出刀剑,向柳寻衣投去既愤怒又忌惮的目光。

    “果然有问题!”柳寻衣将年轻军士挟持在身前,目光谨慎地提防着四周,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房间的迷香是你们放的,对不对?”

    面对柳寻衣的质问,几名军士不禁相视一眼,却默不作答。

    见状,柳寻衣的心中已猜出答案,在百思不解的同时亦感到悲愤交集,愠怒道:“为什么这样做?是谁指使你们?是不是徐广生?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

    伴随着一道冷厉的声音,手提利刃的徐广生缓缓走出房间。见柳寻衣身着单衣,挽袖赤脚的懒散模样,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丝鄙夷的冷笑。

    “这是什么意思?”柳寻衣将迷香扔在地上,向徐广生兴师问罪。

    “没什么意思。”徐广生优哉游哉地捡起迷香,喃喃自语,“这么好的迷香,却没有放倒你,真是失算。”

    其实,若非那支冷箭令柳寻衣提高防备,阴差阳错地察觉到蹊跷,他此刻或许已不知不觉地晕倒在迷香之下。

    “为什么暗算我?”柳寻衣又气又恼,同时又满腹疑惑,“你我无冤无仇,暗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徐广生戏谑道,“有人开出大价钱,要买你的小命。”

    “是谁?”柳寻衣在心中快速盘算,“是不是陆庭湘?我知道你们是亲戚,是不是他让你害我?”

    徐广生冷笑道:“也许阎王爷会告诉你。”

    “你……”

    话未出口,邸店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同时伴有一道道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柳寻衣大吃一惊,匆忙朝楼下望去,但见昏暗狭窄的街道上竟是人影憧憧,黑压压地朝云牙镇涌去。

    “徐广生,外边是……”

    话未出口,上百名持刀带剑的蒙面黑衣人已冲入邸店,将大门和楼梯死死堵住。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未等柳寻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徐广生已与这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对上暗号。

    闻言,柳寻衣的脸色瞬间变的难看之极,惊诧、狐疑、愤怒、羞恼……一时间,千百滋味涌上心头,令柳寻衣五色无主,六神不安。

    他知道,徐广生和这群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根本是一丘之貉,早有勾结。

    “徐将军,辛苦了。”为首的黑衣人用一双阴戾的眸子死死盯着手足无措的柳寻衣,似笑非笑地说道,“柳寻衣交给我们解决,将军可以回去歇息,也可以去外边看看热闹。”

    “外边?”

    突然,柳寻衣想起刚刚涌入云牙镇的那群不速之客,又想到赵馨此时身处险境而浑然不察,登时心中一悬,深深的担忧瞬间取代他的理智,令其不可抑制地萌生出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

    “徐广生,你竟然勾结乱贼图谋不轨?”柳寻衣怒斥道,“对付我,根本不用劳师动众。你们今夜的目标不仅是我,还有谁?是不是公主?”

    “柳寻衣,你不是一直奢望能与公主长相厮守吗?”徐广**笑道,“你应该好好感谢我,因为我让你梦想成真。今夜过后,你就能与自己心爱的公主在九泉之下浓情蜜意,永不分离。哈哈……”

    伴随着一阵狂笑,徐广生转身离去,百余名虎视眈眈的黑衣人迅速围上前来,死死封住柳寻衣的去路。

    “一旦厮杀起来,苏大哥和隋佐一定率先保护河西王。冯天霸武功不济,而丁轻鸿又正邪难分……”柳寻衣暗中思量,心情愈发急迫,“如此一来,馨儿岂不陷入险境?不行!我不能让馨儿出事,我必须保护她……”

    由于心里牵挂赵馨的安危,因此柳寻衣无意与这些黑衣人纠缠。他眼神一狠,将年轻军士推向蠢蠢欲动的黑衣人,自己趁乱抽身,闪入房间。

    “杀了他!”

    不知是谁发出一道怒吼,霎时间,上百名黑衣人如疯了一般提刀涌向客房,直将房门生生挤破。

    “呼!”

    一道气劲呼啸而至,将冲在最前边的七八名黑衣人生生震飞。

    万急之下,柳寻衣来不及更衣穿靴,仓促间拎起无极剑,飞身撞破窗户,从二楼一跃而下,急如星火般赤脚赶往北街店。

    然而,未等他走出几步,眼前的一幕又令其心头一沉,眼神瞬间变的凝重之至。

    昏暗而狭长的街道上,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地站满手持刀剑的蒙面黑衣人。他们本来向北而行,忽闻身后有响动,于是纷纷止住脚步,一个个转过身来,看向柳寻衣的眼中散发出一道道嗜血的幽光。

    柳寻衣挂念赵馨,无心恋战,故而匆匆转身欲另谋去路。却不料,西街店内的上百名黑衣人已陆续杀出,将他的退路彻底断绝。

    ……

第七百二十六章:云牙古镇(三)

    “王八蛋!”

    气急败坏的柳寻衣忍不住破口大骂。此刻,他孤身一人被前后数百人夹击,死死堵在西街腹地,沦落进退两难之境。

    柳寻衣并不畏惧人多势众,而是担心自己耽搁太久,贻误救赵馨的时机。

    “杀了他!”

    徐广生在二楼居高临下,语气中满含幸灾乐祸之意。

    “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可留你一个全尸!”为首的黑衣人剑锋直指神情凝重的柳寻衣,威胁道,“如若负隅顽抗,定将你碎尸万段。”

    “尽管来试试!”

    柳寻衣目光阴冷地盯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衣人,将无极剑横举至胸前,于众目睽睽之下,右手握紧剑柄,将利剑自鞘中缓缓抽出。

    “嗤……噌!”

    利剑出鞘的鸣响在寂静无声的夜晚显的尤为高亢,天地间逸散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厮杀前的凝重与不安,渐渐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此时,星月无光,似乎不忍见证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于是纷纷躲到云后,令本就昏暗的云牙古镇变的愈发混沌,直至陷入一片漆黑。

    “杀!”

    一声喝令,无数黑衣人爆发出一道气势滔天的嘶吼。紧接着,他们挥舞着刀剑,如饿狼扑食般不顾一切地朝柳寻衣杀来。

    “杀。”

    柳寻衣双瞳一凝,紧握剑柄的右手猛然向外一翻,无极剑被其甩在身侧,剑尖轻拖地面,伴随着一道坚定的应答,他抬脚朝迎面而来的一众黑衣人走去,剑尖一路拖地,与青石地面摩擦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十丈、八丈、五丈、三丈……

    随着双方距离的不断缩短,柳寻衣的步伐越来越快,从慢走至疾行,从小跑至飞奔……当柳寻衣与冲在最前边的一名黑衣人迎面相撞时,他的速度已快若闪电,形似鬼魅,以至那名黑衣人根本没来及看清柳寻衣的方位,其左右顾盼的脑袋便被一道急闪而过的银光齐齐削落,直至人头高高抛起,光滑如镜的伤口尚未喷出第一缕鲜血。

    出手之迅捷,剑锋之凌厉,招式之狠辣,心意之果决……令人胆战心惊,怯意丛生。

    “吼!”

    眨眼间,柳寻衣如龙入大海,虎荡羊群一般,嘶吼着冲入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中,沿途所过之处,无不鲜血四溅,断肢横飞,浓郁的血腥味逐渐在云牙镇的每一处角落蔓延流淌。

    这一战,柳寻衣的手、眼、身、法、步如影随形,几乎已到行云流水,天衣无缝的恐怖境地。

    他脚下不停,在如潮的人流中游龙画凤,无论多么狭窄的缝隙,他总能在人墙堵死前一穿而过,不在任何一个地方滞留分毫。他知道,自己多耽搁一息,赵馨便多一分危险。

    他亦不恋战,无极剑在周身挥舞出一道难以攻破的壁障,凡不小心靠近者,无不被其手起剑落,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一命呜呼。

    赤脚搏杀,他的双脚如同在红染缸里浸泡过一样,踩在青石地面上一个劲儿的打滑。身上的单衣更被殷红的鲜血浸透过不知几遍,谁也分不清究竟哪些是他的血?哪些是敌人的血?

    若非刚刚误吸迷香,以至现在仍有些昏沉,柳寻衣本应杀的更加干净利索,更快突破重重围困。

    当柳寻衣披荆斩棘,踩着血水和尸体来到“人”字型街道的三岔口时,肉眼可见北街店和东街店已是火光冲天,激烈的打斗声、嘶喊声、哀嚎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回荡无穷。

    俨然,东街店的陶阿木及四百名蒙古铁骑已陷入绝境,如今连能否自保都尚未可知,更无法驰援北街店的战局。

    北街店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虽有苏禾、隋佐坐镇,但围攻他们的黑衣人却数倍于阻击东街店的人数。

    十丈开外,柳寻衣已能清楚地听到北街店内的凄楚哀嚎,深切地感受到被围杀的宋人和蒙人此刻是何等的无助与绝望。

    “馨儿!”

    此刻,柳寻衣的心情压抑到极点,愤怒到极点,担忧到极点。他不顾延绵不绝的追兵,骤然飞身而起,从道路两侧的民宅屋顶飞跃疾驰,千方百计地绕过堵在街上的黑衣人,火急火燎地赶奔北街店而去。

    北街店内,楼上楼下皆已被大火吞没,到处都是惨死的尸体及烧焦掉落的横梁砖瓦,赵馨身边的婢女、护卫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此刻,赵馨乔装成婢女模样,孤身一人在冲天火光和浓密的烟雾中四处乱走,时而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时而从楼梯上滚落,时而被黑衣人追杀的仓惶逃命。本就柔弱的她何曾经历过这般险境?一来二去,她已是狼狈不堪,精疲力竭,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彻底迷失在重重烟火之中。

    孤苦无依的赵馨渐渐心生绝望,再没有力气站起来逃命,于半昏半醒之间默默垂泪,口中不断呼喊着柳寻衣的名字。

    另一边,隋佐和苏禾合力保护着伤寒未愈,身体虚弱的按陈一路杀出北街店,麾下的四百名蒙古铁骑早已被数不胜数的黑衣人冲散。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各自为战,分批逃往秦岭山脉,祈盼茫茫山林能为他们带来一线生机。

    “隋将军,你率人保护河西王先走!”

    山脚下,苏禾将虚弱不堪的按陈交由两名蒙古军士照料,而后向满身血污的隋佐嘱咐道:“这些黑衣人自称大宋义军,俨然有备而来,不会善罢甘休,隋将军保护河西王先行一步,尽快穿过秦岭。”

    “这群混账汉人!”隋佐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我立刻去京北大营调兵,荡平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顺便杀上临安,将大宋皇帝的狗头砍下来!”

    “万万不可!”苏禾脸色一变,赶忙劝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在事情查清之前,隋将军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什么轻举妄动?”隋佐虎目一瞪,怒斥道,“我的八百精锐皆是草原上的勇士、大汗的忠仆,他们本应替大汗征战四方,直至战死沙场。却不料,今日竟枉死在穷山恶水,而且是被人偷袭,死的既冤枉又憋屈。这笔血海深仇,我岂能不报?”

    “隋将军的心情苏某理解,但也请隋将军体谅苏某的顾虑……”

    任苏禾一再劝解,隋佐始终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愤恨模样。见状,苏禾亦不再枉费唇舌,退让道:“隋将军,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王妃身陷囹圄,我必须赶回去救她!”

    “救她作甚?”隋佐冷哼道,“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如果不救出王妃,今夜的事永远也查不出真相。”苏禾断然拒绝,而后将担忧的目光投向精神萎靡的按陈,又道,“河西王的病情愈发严重,若不能及时送医,唯恐危及性命。依我之见,不如隋将军先带河西王赶奔西京府,那里有你的京北大营坐镇,势必固若金汤,让河西王在那里医治,定能得到好转。”

    “那你呢?”

    “放心!我救出王妃后,会尽快赶到京北大营与你们会合。”言至于此,苏禾的眼神变的柔和几分,恳切道,“隋将军,今夜之事尚未调查清楚,判定谁对谁错为时尚早。两国和亲干系重大,事关苍生百姓的生死存亡。因此,我希望隋将军先不要将此事禀告大汗,以免闹出误会,破坏两国来之不易的和睦……”

    “这……”

    “本王可以答应你。”在隋佐犹豫不决之际,奄奄一息的按陈艰难开口,“此事本王可以暂时隐瞒,但……你必须在十五日内将王妃带到京北大营,以表明大宋朝廷与今夜之事毫无干系。若十五日内不能见到王妃,本王则视大宋背盟毁约,到时定将此事如实上奏,并建议大汗与大宋开战,将两国的新仇旧怨一起了结。”

    闻言,苏禾不禁面露喜色,欣然允诺:“河西王放心,苏某一定在十五日内将王妃平安送到京北大营。”

    “如此甚好,本王在京北大营静候佳音。”

    言罢,按陈不顾隋佐的愤愤不平,招呼众人迅速朝秦岭深处走去。

    北街店内外,到处是以命相搏的厮杀与混战。

    伤痕累累的冯天霸拎着一把已经卷刃的钢刀,率人在北街店内几进几出,目的就是寻找赵馨的下落。

    原本他麾下有五十名护卫,但经过一场混战,此刻只剩下三人,而且皆身负不同程度的伤势。

    “公主!”

    冯天霸在大火浓烟中不停地呼喊,以至嗓子被浓烟呛伤,声音变的微弱而沙哑。

    “冯大人,我们走吧!”一名满脸鲜血的护卫苦苦哀求道,“这么大的火、这么多黑衣人,公主八成已经遇害,我们找下去也是徒劳无功。不如趁现在尚有一丝力气,赶快逃命吧!”

    “不行!”

    冯天霸的一双眼睛瞪的猩红无比,手中的钢刀直指大惊失色的护卫,怒喝道:“在找到公主前,谁他妈敢逃命,老子就杀谁!”

    “可是……”

    “没有可是!”冯天霸打断道,“我们的差事就是保护公主的周全,倘若公主有事,我们一个也跑不了,统统要陪葬!因此,今夜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公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冯大人小心!”

    突然,另一名护卫发出一道惊呼,几乎同一时间,一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挥刀直劈冯天霸的后脑勺。

    纵使冯天霸已经感觉到后脖颈一阵发紧,无奈对手的偷袭太过突然,令他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莫说反击,甚至连闪躲都成为一种奢望。

    “嗖!”

    “噗!”

    “额……”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陡然划过半空,自熊熊烈焰中直射而出,锋利的剑刃紧贴着冯天霸的耳朵,深深刺入那名黑衣人的右眼,瞬间洞穿其头颅,剑尖自后脑诡异探出,一滴滴参杂着鲜血与脑浆的骨肉碎末顺着剑刃流淌而下,令人惺惺作呕,不忍直视。

    “是谁……”

    “呼!”

    未等心有余悸的冯天霸开口发问,一道血葫芦般的身影骤然飞落在他身旁,赤脚落地的瞬间右手以迅雷之势将插在黑衣人脑袋上的无极剑连根拔出,已变成血窟窿的眼眶再度喷溅出一滩红白之物,溅的冯天霸满脸血污,甚至连口鼻内也未能幸免。

    “呸呸呸!”冯天霸匆忙怒啐几口,而后抬眼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柳大人?”辨认出柳寻衣的身份,冯天霸几人不禁大喜过望,忽然又看到他的双脚,登时一愣,“你的靴子……”

    然而,柳寻衣却没心思与冯天霸“寒暄叙旧”,急切的目光左右环顾一圈,脸色骤变,一把揪住冯天霸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道:“冯天霸,公主何在?”

    ……

第七百二十七章:云牙古镇(四)

    “公……公主她……”

    似是从未见过柳寻衣如今夜这般“凶神恶煞”,再加上心中有愧,故而面对他的咄咄逼问,猝不及防的冯天霸不禁心生慌乱,一阵语塞。

    “她究竟在哪儿?”见冯天霸唯唯诺诺,吞吞吐吐,柳寻衣的心情愈发急迫。

    “我……我不知道……”

    “混账!”未等冯天霸话音落下,柳寻衣猛然大手一推,登时将其推翻一个跟头。

    “柳大人,这些黑衣人来的突然,当时我们都在睡觉,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名护卫诚惶诚恐地辩解道,“再加上他们放了一把大火……”

    “行了!”柳寻衣颇为不耐地打断,“公主住在哪间客房?”

    “依照隋佐的安排,蒙古人住在一楼,我们住在二楼,公主和她的贴身婢女住在三楼……”冯天霸回忆道,“混战一开,整间邸店内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因此大家谁也顾不上谁,都在四处逃命……”

    “那你们也不能丢下公主不管……”

    “我们岂敢?”冯天霸一脸委屈地说道,“当我挤上三楼的时候,公主的房间已是空空如也。走廊中到处都是人,可唯独不见公主的影子……”

    “丁轻鸿呢?”柳寻衣急声道,“他是否在公主身边?”

    “不知道。”冯天霸懊恼道,“都被黑衣人打散了,我一直没看见他的影子……”

    “柳兄弟!”

    就在柳寻衣向冯天霸打听赵馨的线索时,苏禾的声音陡然在店外响起。

    紧接着,三五名黑衣人横飞而来,如下饺子般一个个跌落在火中,登时烧成几个火人,一边拼命挣扎着四处乱走,一边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凄绝哀嚎。

    几乎同一时间,苏禾甩动着一袭大氅,将肆虐的大火拨开一条通道,飞身钻入店中,双脚踏过几名火人的脑袋,眨眼飞落在柳寻衣面前。

    “柳兄弟,看见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苏禾道,“我刚在外边遇到从东街杀过来的兄弟,他告诉我东街店已经沦陷,陶阿木及麾下四百个兄弟大多已葬身火海,侥幸逃出来的寥寥无几……”说着,苏禾朝满身血污的柳寻衣上下打量一番,叹道,“看你的样子,想必西街店的徐将军和他的三百名兄弟怕也是凶多吉少……”

    闻听此言,柳寻衣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羞愧,若非徐广生吃里扒外,今夜的死伤也不会如此惨烈。

    然而,这番话柳寻衣却不敢直言告诉苏禾,徐广生毕竟是大宋朝廷钦点的护卫将军,如果让苏禾知道徐广生叛变,试问蒙古人又会如何看待大宋朝廷?一不小心,极有可能酿出更大的祸端。

    “苏大哥,河西王处境如何?”

    “放心,隋将军已率人保护河西王杀出重围,现已钻入茫茫秦岭之中。你们呢?有没有找到王妃的下落?”苏禾忧虑道,“河西王与隋将军对今夜的事十分震怒,若不能救出王妃,只怕他们会将这笔账算在大宋朝廷的头上。”

    “这些黑衣人自称‘民间义军’,可我看他们训练有素,根本不像乌合之众……”

    “行了!”柳寻衣担心冯天霸错口失言,故而急声打断,“外边到处都在厮杀,我们多耽搁一刻,公主便多一分危险。眼下,店内的大火越烧越旺,想必不会再有黑衣人冒险杀进来,你们替我守住一楼,我去找公主。”

    “楼上的火势太猛,即便柳大人能冲进去,又该如何出来?”

    “我顾不了那么多,公主在等我去救她!”

    匆匆留下一句,柳寻衣不顾苏禾和冯天霸的劝阻,飞身跃上二楼,眨眼消失在漫天大火之中。

    “馨儿!馨儿……”

    滚滚黑烟遮天蔽日,将柳寻衣的眼睛熏的泪流不止,他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地在各间客房中来回寻觅。

    由于穿着单衣、赤着脚,以至身上的皮肤被烧的大片殷红,双脚更是布满血泡,有时一不小心踩在断裂的木头或横七竖八的刀剑上,扎破血泡的瞬间,疼的柳寻衣一阵龇牙咧嘴。

    走过之处,地上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与四周大大小小的血泊相连接,在恐怖的高温中,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味。

    此刻,整间北街店已被一团巨大的火球紧紧包裹,宛若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誓要将店内的一切融化蒸发,焚为灰烬。

    “馨儿,咳咳……”

    不知走过多少房间?也不知自己进来多久?柳寻衣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如此炽热难耐的环境,连他这样的高手都岌岌可危,更何况身体柔弱的赵馨?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柳寻衣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愤怒……

    此刻,他对身体的疼痛与虚弱早已变的麻木,全凭一股意志撑着伤痕累累的残躯在烈火中四处奔走。

    哪怕他的双脚踩过红彤彤的木炭,哪怕他身上的单衣被火舌侵蚀成一块块泛着火星的布条,哪怕他的血泪在溢出的瞬间被高温炙烤干涸,他也全无顾忌,依旧用嘶哑到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不停地呼喊着赵馨的名字,如一具不知畏惧的行尸走肉般穿过一道又一道火墙。

    “咚、咚、咚……”

    突然,在浩瀚无尽的火海深处,传来一阵颇有规律的敲击声。

    声音不大,甚至有愈来愈弱的趋势,宛若当头棒喝般触动柳寻衣的心弦,令其混沌的精神陡然一震,一双泛着浑浊血丝的眼中瞬间涌出一道激动而兴奋的光泽。

    “馨儿!”

    柳寻衣不顾一切地朝声音的来源跑去,数次跌倒在重重烈火的包围下,却仍无法泯灭他那颗执着而坚毅的心。

    当柳寻衣屏住呼吸,飞身撞入一间被大火笼罩的房间时,终于见到他望眼欲穿,九死无悔的佳人。

    这里似乎是一间仓库,不过大部分东西已被烧的面目全非,只剩一片狼藉。

    此刻,赵馨的身体浸泡在一口偌大的水缸中,大半缸清水无疑成为她侥幸逃过一劫的救命稻草。

    浓烈的烟雾令她几乎陷入昏迷,可即便如此,求生的本能仍催使她拿着一根木勺,有气无力地一下下敲打着水缸的边缘。

    刚刚柳寻衣听到的响声,正是来源于此。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缸内的清水不断升温,若非柳寻衣来的及时,只怕昏迷不醒的赵馨迟早会被这缸热水活活煮熟。

    “馨儿……”

    在柳寻衣的记忆中,赵馨一直是典则俊雅,玲珑剔透的淑女风范。何曾见过如此狼狈、如此凄楚、如此虚弱的赵馨?

    望着浸泡在水缸中半昏半醒,披头散发,浑身颤抖的赵馨,柳寻衣顿感五内俱焚,柔肠寸断。面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心上人,柳寻衣的心境早已不足以用“怜悯”、“心痛”这些苍白的字眼来形容。

    这一刻,柳寻衣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她?恨自己为什么让她沦落如此境地?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替代她承受一切?

    这一刻,柳寻衣泣不可仰,痛不欲生,愧为男儿,无地自容。

    这一刻,他恨不能一剑杀了自己。

    “馨儿,对不起,我来迟了……”

    柳寻衣踉跄着走到水缸旁,眼神颤抖地望着轻轻哼吟的赵馨。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额前的一缕湿发挽至耳后。

    自从柳寻衣回到天机阁后,这是他第一次与赵馨“接触”。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命若悬丝的赵馨猛然缩起身体,闭着眼睛不停地呼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寻衣!寻衣救我……”

    俨然,黑衣人肆无忌惮的追杀已在赵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恐怖记忆,以至她在昏迷中的反应仍旧如此激烈。

    “馨儿,是我!我是寻衣!”

    见赵馨惊慌失措的模样,柳寻衣心痛如绞,赶忙将她颤抖不已的娇躯紧紧揽在怀中。与此同时,眼泪情难自已地簌簌而下,一滴滴滑落在赵馨的脸上。

    赵馨艰难地睁开双眼,模糊的世界渐渐浮现出柳寻衣那张脏兮兮的脸庞,剧烈挣扎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

    “寻衣?”赵馨痴痴地望着又哭又笑的柳寻衣,伸手轻抚着他脸颊上的伤痕,难以置信道,“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柳寻衣强忍着眼泪,咧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你没死,我也没死,我来救你了。”

    “寻衣,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赵馨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渐渐踏实下来,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后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馨儿,我们走!”

    柳寻衣将赵馨从水缸中拦腰抱起,又找来一块尚未焚烧的毡布,将它浸湿后遮在赵馨身上,而后神情一禀,大步流星地朝呼啸而来的烈火走去。

    ……

    “苏大侠,楼上有人!”

    在一楼焦急等待的冯天霸无意间看到楼上熊熊大火之中,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步履蹒跚,摇摇欲坠。

    “是柳兄弟!”

    苏禾定睛细看,渐渐辨认出柳寻衣和赵馨,登时脸色一变,朗声道:“柳兄弟勿慌,苏某来也!”

    话音未落,苏禾已飞身而起,半空中双掌交替挥出,两道凌厉的掌风如秋风扫落叶般将不断蔓延的火舌压制下去,为即将被大火吞噬的柳寻衣和赵馨换回一线生机。

    眨眼间,苏禾飞至柳寻衣身旁,一手揽住昏迷不醒的赵馨,一手架住奄奄垂危的柳寻衣,脚下一踢,将一根被大火烧成焦炭的横梁高高挑飞。

    苏禾趁势而起,拽着柳寻衣和赵馨,于半空中将横梁踏成两截,借力跃过死灰复燃的大火,而后飘然落地。

    “公主、柳大人!”

    冯天霸几人迅速围上前来,一个个既欣喜又担忧。

    “柳兄弟,你怎么样?”

    面对苏禾的关心,柳寻衣连连摆手道:“只是被浓烟呛的昏沉,并无大碍!”

    “柳大人,先穿上这双靴子!”

    冯天霸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一双靴子,令柳寻衣那双惨不忍睹的脚免受更大的折磨。

    见柳寻衣和赵馨皆无性命之虞,苏禾暗松一口气,催促道:“外边都是黑衣人,不知道我们的人还能支撑多久?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言罢,苏禾、柳寻衣、冯天霸几人保护着赵馨匆匆朝店外走去。

    “让我们苦等一夜,你们终于舍得出来了?”

    然而,就在苏禾、柳寻衣几人迈出北街店大门的一瞬间,一道阴戾的笑声陡然自对面响起。

    此刻,上百名严阵以待的黑衣人呈扇形排列,将北街店的大门围的水泄不通。

    一个个挽弓搭箭,蓄势待发。一支支反射着幽寒精光的利箭皆瞄向同一个目标,即大门前的柳寻衣一行。

    ……

第七百二十八章:云牙古镇(五)

    身后是无情肆虐的冲天大火,面前是虎视眈眈的黑衣箭阵。

    这一刻,柳寻衣几人的处境,远比一场以寡敌众的厮杀更加棘手。

    “柳大人,不能硬拼!”冯天霸满眼忌惮地望着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低声道,“一旦他们万箭齐发,我们插翅难飞。纵使你与苏大侠武功高强,或能正面杀出重围,但不要忘记公主眼下昏迷不醒,混战中稍有闪失她可能就……”

    “不必多言,见机行事。”

    柳寻衣头也不回地打断冯天霸的提醒,而后将昏迷的赵馨交由苏禾照顾,自己缓缓向前迈出三步。

    他每迈出一步,四周的黑衣人便多一分谨慎,同时手中的弓箭便多勒紧一分。

    向前三步,是因为柳寻衣想将全部箭矢的目标吸引到自己身上,以此减少苏禾、赵馨几人的危机。

    止住脚步,昂首挺胸,目光不卑不亢地扫视着一个个蒙面黑衣人,柳寻衣突然轻蔑一笑,嘲讽道:“怎么?敢做不敢当?你们人多势众,占尽上风,何必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殊不知丑媳妇早晚也要见公婆,官府迟早会将你们一个个揪出来从严发落。”

    “竟然搬出官府吓唬我们,我们若忌惮你口中的狗屁官府,今夜又岂会出现在这里,将你们当成落水狗一样追着打?”

    伴随着一阵略显嘶哑的笑声,三名黑衣蒙面人缓缓自人群中走出。俨然,他们正是今夜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

    可惜,他们黑巾遮面,只露出三双眼睛,再加上夜色昏暗,火光闪烁,因此柳寻衣根本分辨不出他们的身份。

    “你们是不敢见人?还是不敢见我?”柳寻衣啐出一口血痰,故作不屑地试探道,“莫非我们认识?你们害怕被我识破身份?”

    “柳寻衣,昔日你在江湖装模作样,假仁假义,已经够卑鄙无耻。想不到,你回到朝廷更加龌龊下流。”一名个头较矮的黑衣人戏谑道,“本以为你在江湖中不仁不义,回到朝廷后能做一个忠臣良将,结果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论贪财慕势,沽名钓誉,你认第二,恐怕天下没人敢认第一。”

    虽然黑衣人的语气不算激烈,但柳寻衣仍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股浓浓的仇视。

    “我们有过节?”柳寻衣趁势追问,“还是……我曾得罪过你?”

    “你……”

    然而,未等矮个子黑衣人开口,其身旁一名身材削瘦的黑衣人突然插话:“宋蒙和亲,岂止丢人现眼,简直丧权辱国。和亲的背后,大宋究竟向蒙古人上缴多少真金白银,你应该一清二楚。”

    “两国和亲也是为止息干戈……”

    “一派胡言!”削瘦黑衣人驳斥道,“大宋皇帝为保住自己的皇位,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向蛮夷异族俯首称臣,实在不配做我们汉人的皇帝。朝廷赠予蒙古人的真金白银,美其名曰‘嫁妆’,实则点点滴滴皆是民脂民膏。到头来,真正受苦的仍是黎民百姓,亿兆苍生。”

    “不错!”矮个子黑衣人附和道,“用女人和老百姓的血汗钱换回的和平,比亡国灭种更可耻,简直是汉人千百年来的奇耻大辱。”

    “胡说八道!”冯天霸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叱责道,“是战是和皆属朝廷政令,岂容你们这些刁民说三道四?如果汉人都像你们这般意气用事,不管不顾地乱打乱杀,那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

    “少废话!交出柳寻衣和赵馨,再将按陈的下落说出来,我们或许可以大发慈悲,饶其他人一条小命。如若不然,一个不留!”

    直至此刻,第三位黑衣人才幽幽开口。令柳寻衣几人倍感惊奇的是,第三位领头的黑衣人竟是一个女人。

    虽然她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但柳寻衣仍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熟悉的味道,仿佛二人在什么地方见过。

    “放了公主和其他人,我留下!”柳寻衣大义凌然道,“否则,我们纵使殒命也绝不束手就擒,更不会将河西王的下落告诉你们。”

    “哼!没骨气的东西,身为一个汉人,竟然心心念念保护着蒙古的王爷。”矮个子黑衣人讽刺道,“早晚有一天,蒙古铁骑将踏过秦淮,荡平临安。”

    “既然他们冥顽不灵,你们也不必和他们枉费唇舌。”削瘦黑衣人颇为不耐地说道,“先杀了他们,再派人向秦岭追杀。”

    闻言,矮个子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精光,他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示意弓弩手准备,阴笑道:“柳寻衣,今日我要报仇雪恨,用你的狗命祭奠他老人家的在天英灵!”

    “在天英灵?”柳寻衣脸色一变,匆忙问道,“他老人家是谁?”

    “废话少说!”削瘦黑衣人眼神一变,催促道,“快下令放箭,先杀赵馨!”

    “听令,所有人瞄准赵馨……”

    “嗖!”

    “噗!”

    “啊……”

    然而,未等矮个子黑衣人挥手下令,一道“黑色闪电”悄无声息地划过夜空,迅若雷霆般不偏不倚地射穿他的掌心。

    那是一支利箭,与在西街店向柳寻衣报信的利箭一模一样,诡异无声,却又精准无误。

    “什么人?”

    “大家小心,有人放冷箭!”

    “他们有帮手藏在暗处,将人找出来!”

    “不要慌!稳住阵脚……”

    ……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全神贯注的一众黑衣人登时阵脚大乱,一时间惶惶不安,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躲在暗处的冷箭射杀。

    “柳兄弟,趁现在!”

    抓住时机,苏禾当机立断,暴喝一声,揽着赵馨飞身而起,迅速朝黑衣人杀去。

    “放箭!快放箭!”削瘦黑衣人恼羞成怒,连声喝令,“全部射杀,一个不留!”

    “嗖嗖嗖!”

    话音未落,上百支箭羽已冲天而起,瞬间在狭窄的街道上空编织出一张恐怖箭网,一支支满含愤怒与杀机的利箭急如流星,密如暴雨般朝柳寻衣几人射来。

    “大家小心!”

    苏禾高声提醒,同时挥动血影刀,将呼啸而来的箭雨纷纷打落。

    此刻,为避免赵馨被乱箭射伤,苏禾不得不以背为盾,右手挥刀格挡着延绵不绝的箭雨,左手揽着赵馨,将其死死护在自己身下,被迫从半空折返回地面。

    “噗!”

    “额……”

    片刻之间,跟在冯天霸身后的三名护卫因武功不济而无一幸免,全部被乱箭射成“刺猬”。冯天霸的状况亦不乐观,右臂中了两箭,鲜血汩汩冒出,眨眼将其衣袖染透。

    “嗖嗖嗖!”

    就在柳寻衣几人面临巨大的威胁时,一道道利箭自黑暗尽头倏忽而来,犹如天女散花般在众多黑衣人中尽情肆虐,不少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沦为冷箭下的冤死鬼。

    这一幕,在黑衣人中引起巨大恐慌。

    “我们出手吧!”

    “不可!”削瘦黑衣人一把拽住矮个子黑衣人的胳膊,提醒道,“如果我们出手,柳寻衣和苏禾一定能认出我们的武功路数,从而猜破我们的身份。别忘了坞主曾千叮万嘱,我们决不能表露身份,以免与蒙古人为敌。”

    “猜破又何妨?只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谁还知道此事与金剑坞有关……”

    “那也不行!”削瘦黑衣人态度坚决地摇头道,“有高手躲在暗处放冷箭支援柳寻衣几人,你怎知他会不会认出我们?更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一个人认出我们,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够了!”矮个子黑衣人抱怨道,“若不让我们出手,坞主又为何派我们前来?”

    “两军对垒,千军万马面前,你我身为主将难道也要亲自入阵厮杀?”削瘦黑衣人劝道,“坞主为何给你们三千人马,就是让你们学着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用脑子和计谋将对手困入死局,而不是凭一己之勇,与他们面对面搏命。不要忘记,坞主对你们的期望是日后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而不是好勇斗狠的莽撞武夫。”

    “温廉说的对!眼下,按陈逃走,我们今夜的计划已经失败。一味地追杀柳寻衣,只能白白便宜陆庭湘,对我们并无其他好处。万一泄露身份,恐怕得不偿失?”

    开口圆场的女人是董宵儿,矮个子黑衣人是丁傲。至于削瘦黑衣人,则是金复羽派来监视他们的温廉。

    最终,在董宵儿和温廉的连番劝说下,丁傲心有不甘地离开北街,径自朝西街店走去。

    战局中,由于冷箭的配合,令柳寻衣几人压力骤减,待他们冲入人群,箭雨的威胁亦荡然无存。众多黑衣人只能被迫舍弃弓箭,拔刀与他们近身搏杀。

    “柳兄弟,你可知刚刚是谁在暗中相助?”

    苏禾将插在后肩的一支利箭奋力拔出,并随手刺进迎面而来的一名黑衣人的咽喉。

    “不知道。”柳寻衣对眼前的局势愈发糊涂,“不过应该是朋友,不是敌人。”

    “如果有朝一日找到此人,定要好好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一定!”

    说话的功夫,苏禾杀到柳寻衣身旁,将昏迷不醒的赵馨交到他怀中,正色道:“我们向北杀出去,不远处就是入山口,那里十分狭窄,易守难攻。到时,我替你挡住他们的追杀,你带王妃先走!”

    “苏大侠,我陪你一起!”

    满身血污的冯天霸挥刀将插在胳膊上的两支利箭砍断,钻心之痛令他发疯似的勒住一名黑衣人的脖子,硬将那人的颈骨生生勒断。

    “不行,我不能弃你们于不顾……”

    “你不是弃我们于不顾,而是保护王妃脱险。”苏禾挥舞着血影刀,替柳寻衣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袭,急声道,“王妃是我们最大的顾虑,只有保护她离开,我们才能脱身。更何况,王妃的性命关系到宋蒙的战和,万万不能出现闪失。我已和河西王约定,十五日内将王妃带到京北大营。如果食言,宋蒙必然开战……”

    “什么?”柳寻衣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可是你们……”

    “不必替我们担心!”苏禾打断道,“秦岭北麓有一座法隆寺,寺中主持空慧大师是我的故交,你带王妃去那里养伤。三天后,我们在法隆寺会和。”

    “柳大人,我会和苏大侠一起,你放心带公主走吧!”冯天霸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们在法隆寺见!”

    在苏禾与冯天霸的连番催促下,柳寻衣为赵馨的安危着想,终于妥协。

    三人合力杀出重围,于入山口互道珍重,而后柳寻衣不再犹豫,抱着赵馨一头钻入秦岭山脉,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第七百二十九章:云牙古镇(六)

    非但人数悬殊,而且是以有备攻无备。

    今夜这场发生在山麓古镇的大厮杀,已经不能用“混战”来形容,更应该称之为“屠杀”。

    虽然隋佐率领的八百蒙古铁骑皆是百战之士,在战场上亦敢杀敢拼,勇猛无敌。

    然而,在他们舟车劳顿,人困马乏的时候,在他们夜半三更,睡意正酣的时候,在他们放下戒备,全无警惕的时候……八百精锐与八百羔羊并无不同。

    更何况,对方是以接近四倍的兵力发动奇袭,焉有不败之理?

    若非隋佐经验老辣,反应及时。若非苏禾赤胆忠心,有勇有谋。若非他们在黑衣人的合围形成规模前,先一步保护按陈脱离险境,只怕“河西王”早已变成墓碑上冷冰冰的三个大字。

    能在如此不利的局势下,保住送亲队伍中最核心的两个人物,不仅对苏禾、柳寻衣是不幸中的万幸,对大宋和蒙古同样是保持修睦的一线生机。

    这场鲜血淋漓,代价沉痛的“屠杀”与“反抗”,一直从夜半子时持续到黎明前夕,方才渐渐落下帷幕。

    最终,以苏禾、冯天霸的“落荒而逃”潦草收场。

    丁傲因掌心中箭,在西街店包扎疗伤。徐广生在一旁如坐针毡,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敢轻易开口。

    “噔噔噔!”

    直至天色蒙蒙发亮,走廊中方才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砰!”

    未等徐广生起身相迎,紧闭的房门已被人蛮横推开。紧接着,面沉似水的温廉和一脸失望的董宵儿先后步入房间。

    “怎么……”

    丁傲刚欲开口,却见董宵儿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同时满脸无奈地微微摇头。

    “没抓住?”丁傲狐疑道,“谁跑了?柳寻衣还是赵馨?”

    “都跑了!”见温廉坐在一旁暗暗生气,沉默不语,董宵儿不禁苦涩一笑,解释道,“苏禾和冯天霸在入山口将我们的人死死拦住,那里是一个‘葫芦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

    “一夫当关?”丁傲恼怒道,“难道他们有三头六臂不成?”

    “冯天霸倒是平庸无奇,难缠的是苏禾……”董宵儿颇为忌惮地回忆道,“漠北万里行,连下廿四城。弯刀日月星,胡马任驰骋。今日,我总算见识到‘漠北第一快刀’的手段。他一人一刀挡在入山口,任我们的人前仆后继,他愣是半步不退,直至尸堆成山,血流成河。”

    “这……”

    “并非我妄自菲薄,苏禾的武功……也许在你我之上。纵使我们亲自出马……也未必能如愿以偿。”终于,沉默许久的温廉缓缓开口,语气中饱含羞愤与无奈。

    “眼下,龙入海、虎归山,我们想在茫茫秦岭中找出他们只怕难如登天。”董宵儿叹道,“更何况,坞主曾有言在先,万一我们失手断不可派人追杀,以免被他们抓住把柄。”

    “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将隋佐的八百精锐屠戮殆尽,而且还截下十大车‘陪嫁’,也不算空手而归。”温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安抚道,“今夜失手,皆因我们低估了蒙古人的本事,谁也没料到他们竟能逆境逃生。”

    丁傲沉声道:“今夜一战,我们死伤多少人马?”

    “死二百余人,伤三百余人。”温廉感慨道,“不得不佩服这些蒙古人的勇猛,在如此逆境下,还能令准备充足的我们死伤数百人,实在恐怖。倘若正面交锋,或许我们的三千人马未必是八百蒙古铁骑的对手。”

    “杀敌八百,自伤六百,而且是在精心部署,深夜突袭的情况下……”丁傲喃喃自语,“难怪蒙古人能一直向外扩张地盘,果然骁勇。”

    “眼下,北街店和东街店已烧为灰烬,但街上仍有不少尸体,该如何处置?”董宵儿问道,“是不是一并烧了?”

    “烧了!”丁傲不假思索道,“将所有尸体统统堆到镇中心的三岔口,一把火烧个干净,记得留下一封‘血书’,上面就写……”言至于此,丁傲微微眯起双眼,思忖道,“宁死沙场复北国,不生苟且祈蛮夷。”

    “宁死沙场复北国,不生苟且祈蛮夷……”温廉沉吟道,“果然是‘大宋义军’的口吻,如此甚好。”

    “云牙镇的百姓如何处置?”董宵儿又道,“以防万一,是不是也……”

    “不可!”丁傲连连摇头,“既是义军,又岂能对百姓出手?”

    “此言在理!”董宵儿恍然大悟,“是我糊涂了。”

    “天快亮了,赶快收拾干净,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等一下!”

    温廉话未说完,坐在一旁满眼尴尬的徐广生突然开口:“你们没有抓住柳寻衣,他日后一定会将我供出来,朝廷找到我就能找到陆家,找到陆家就能找到你们,到时……我们该如何是好?还有……我的三百禁卫营又该如何处置?”

    “徐将军不出声,老朽差点把你忘了。”丁傲别有深意地笑道,“蒙古铁骑都死光了,如果留着你的三百禁卫营,似乎……不太妥当。”

    “什么……”

    “还有这间邸店。”丁傲不理会徐广生的惊愕,抬眼四处打量,煞有介事道,“眼下,东街店、北街店皆已被烧成灰烬,如果这间西街店完好无损……似乎也不太妥当。”

    “这……”望着丁傲阴森骇人的笑容,徐广生不禁心头一紧,迟疑道,“你的意思是……将这里烧了?”

    “非但这里,还有你的三百禁卫营,也要一并烧毁。”温廉幽幽插话,“今日多杀一个宋蒙的兵马,他日我们就少一个敌人。”

    “这……”

    徐广生虽心有不忍,但迫于眼下的局势却不敢出言辩驳,犹豫片刻,索性将心一横,点头道:“罢了!我让弟兄们收拾东西,然后一把火将这里……”

    “欸!”

    未等徐广生踉跄起身,董宵儿忽然飘身上前,柔若无骨的娇躯直接坐在他的腿上,两条玉臂如滑蛇般勾住他的脖子,在徐广生惊奇的目光下,董宵儿似笑非笑,口吐幽兰:“徐将军不必让人收拾东西,带着一起上路,阴曹地府用着也方便。”

    “什么?”

    只此一言,令心乱如麻的徐广生再也坐不住,脸色骤变的同时将董宵儿蛮横推开,怒斥道:“那些都是我泉州大营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多年……”

    “没错啊!”董宵儿也不恼怒,反而从怀中掏出香帕,满眼心疼地替徐广生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心不在焉道,“我们的意思,就是让他们继续跟着徐将军出生入死,永不离弃。”

    董宵儿说出最后八个字的语气,戏谑中参杂着一丝嘲弄。

    “什么意思?”徐广生并不愚蠢,迅速听出董宵儿的弦外之音,故而眼神一狠,一把攥住董宵儿的皓腕,厉声道,“你们想过河拆桥,连我一起杀了?”

    “既然柳寻衣没死,那只能委屈将军为国捐躯。毕竟,将军不死,又如何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温廉手中玩弄着茶杯,风轻云淡地笑道,“只有让你和三百禁卫营一起葬身于此,朝廷才不会相信柳寻衣的揭发。如此一来,江南陆府和我们也将免受池鱼之殃。至于你,非但能保住名节,说不定朝廷还会追封你一官半职,至少可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放心,在放火的时候,我们会避开将军的尸体,让你走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放屁!”徐广生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老子尚未娶妻,哪儿来的子孙?你们敢杀我,庭湘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就不劳徐将军费心了。”丁傲冷笑道,“你死之后,我们自会给陆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你……你们……”徐广生似乎嗅到死亡的威胁,登时变的面如白纸,唇无血色,呼喊道,“来人!快来人……”

    “别喊了!”董宵儿用手轻轻堵住徐广生的嘴唇,故作怜悯模样,“与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在进门前已送他们先行一步。徐将军也要快些,否则我怕你追不上他们,黄泉路上太孤单。”

    “我杀了你……”

    “咔嚓!”

    “额……”

    就在怒不可遏的徐广生欲对董宵儿出手之际,董宵儿的手突然自他的下巴滑至咽喉,而后五指如钩,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掐,伴随着一道颈骨断裂的脆响,猝不及防的徐广生虎目一瞪,欲开口说话,不料一股血沫子抢先自口鼻中喷出,身体情不自禁地剧烈颤抖一阵,而后脑袋一歪,再也没了动静。

    “本来坞主想留你在身边重用,只怪你的好弟弟陆庭湘太精于算计,令坞主不敢用你。”董宵儿凑到徐广生耷拉的脑袋旁,附耳道,“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偏偏不巧,你就是坞主眼中的‘疑人’。下辈子,别再遇到陆庭湘这样的亲戚了。”

    言罢,董宵儿的红唇在徐广生的脸颊轻轻一啄,留下两片淡淡的唇印,而后大手一推,尸体应声倒地。

    “现在干净了!”

    丁傲与温廉相视一笑,二人先后起身,与董宵儿一起走出房间。

    “放火!”

    伴随着一句冷冰冰的喝令,熊熊大火升腾而起,眨眼将布满火油的西街店团团包裹。

    浓烈的火焰红黄交替,夺目耀眼,与天际尽头泛起的一丝鱼肚白交相辉映,别有意境。

    火光与日光之间,丁傲、董宵儿、温廉率领一众黑衣人沿西街蜿蜒而去,渐行渐远。

    云牙古镇,再度恢复昔日的宁静。

    ……

第七百三十章:患难真情(一)

    一场突如其来,九死一生的混乱厮杀,宛若一场没头没尾,以假乱真的梦。

    从始至终,赵馨都不敢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生死较量,更不敢相信自己曾无数次陷入绝境,又无数次绝处逢生。至于她是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是如何从血淋淋的刀锋下脱险,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直至她被山林中的莺啼燕语搅破清梦,缓缓睁开沉重而疲惫的双眸,一脸茫然地望着四周的苍松翠柏,奇花异草,嗅着泥土与花草的淡淡芬芳,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已脱离云牙镇的噩梦,此刻身处于重山峻岭,层峦叠嶂之间。

    虽是荒野,却分外宁静。

    赵馨静静地躺在一块大青石上,身上盖着柳寻衣那件被大火烧的褴褛不堪的单衣,不远处的一堆篝火奄奄将息,却仍能感受到被烧焦的柴木散发出的阵阵暖意。

    触手可及之处,摆放着一个残破的瓦罐,里面是清澈甘甜的山泉水。

    当赵馨渐渐从混沌中清醒,慢慢回忆出昨夜经历的一幕幕过往,不禁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惊恐之意。

    她挣扎起身,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酸痛无比,虚弱不堪。

    顶着炎炎烈日,赵馨咬牙坚持着站起来,拼命抑制着脑袋的阵阵眩晕,抬眼环顾四周,但见碧空如洗,春山如笑,她努力想辨清自己的方位,却又满眼陌生,半晌未能分清东南西北。

    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时的赵馨只觉四周丛林茂盛,前后左右皆是“一副模样”,故而心生迟疑,不敢冒然涉险。

    忽然,山林深处传来一阵滔滔声响,似有瀑布山泉水流激荡,但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仿佛十分遥远,令头重脚轻的赵馨精神一震,好奇油生。

    再看看身上披着的残破单衣,满心困惑的赵馨忽然灵光一闪,口中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是寻衣……”

    心念及此,赵馨又匆忙左右观瞧一番,待她看到即将湮灭的篝火和清澈见底的泉水时,不禁恍然大悟,从而心中一喜,再也顾不上身子的虚弱,踉跄着朝水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原来,瀑布距离赵馨昏睡的地方并不算远,只是隔着一道山坡,阻挡了水声。

    山环水抱,路转峰回。当赵馨踩着崎岖坑洼的小路走到泉边时,但见伤痕累累的柳寻衣赤着上身坐在水边,一边用水清洗着身上的血污,一边用刚刚采集的草药替自己疗伤。

    且不论昨夜与众多黑衣人混战厮杀时留下的刀创剑痕,单论北街店的一场大火,便在柳寻衣身上留下许多恐怖烧伤。结实的身体处处可见渗血的殷红,甚至是紫黑,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柳寻衣最严重的伤势莫过于他的双脚,放在一旁的靴子已是血迹斑斑,而暴露在阳光下的双足更是血肉模糊,因烧伤而泛起的血泡早已被磨破殆尽,皮肤与血肉在一连数十里的飞奔中被生生搅和在一起,暗红色的伤口不断向外溢着发黑的污血,有些地方的血肉交融依稀可见森白的骨头。

    眼下,除形状之外,几乎很难辨认出那是一双人脚。

    此刻,柳寻衣的每一个动作皆牵动着满身的伤痕,剧烈的痛楚令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有时甚至浑身颤抖。

    由于柳寻衣背对着赵馨,因而赵馨看不见他的五官神情,但料想应该十分狰狞。

    远远地站在柳寻衣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赵馨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嘶!”

    当柳寻衣伸手触碰自己的脚伤时,一股难以名状的钻心剧痛瞬间袭遍全身,令其心头猛颤,身体一僵,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喷涌而出,眨眼间已是通体湿透,汗如雨下。

    柳寻衣咬紧牙关,身如泥塑般一动不动,默默忍受着这股堪比地狱酷刑的剧痛,直至痛觉渐渐消退,他的口中方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浊气。

    “咔嚓……”

    突然,柳寻衣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令其精神一震,迅速抽出插在水中的无极剑,而后不假思索地回身一指,登时将满脸泪水的赵馨吓的花容失色,脚下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馨儿?”

    辨认出赵馨,柳寻衣赶忙掣肘收剑,大汗淋漓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之意。

    “馨儿,你醒了?”柳寻衣匆忙收敛心情,故作轻松地笑道,“如何?昏睡几个时辰,此刻感觉好些吗?”

    然而,赵馨却对柳寻衣的关切置之不理,眼泪汪汪地在柳寻衣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将颤抖的目光投向他的双脚。

    见状,柳寻衣的脸色登时一变,再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迅速拿起靴子,将自己的双脚胡乱地往靴子里穿,欲尽快遮住骇人的伤势,以免惊吓到赵馨。

    “别动!”

    突然,赵馨娇喝一声,令柳寻衣不禁一愣。在其错愕的目光下,赵馨将靴子夺走,而后不顾公主的体面与威仪席地而坐,满眼担忧地伸手去摸柳寻衣的脚。

    “不可!”柳寻衣大惊失色,赶忙挥手阻拦,“馨儿,你是千金之躯……”

    “我这个千金之躯,是你用自己的命救回来的。”赵馨强忍着内心的悲恸,不顾柳寻衣的千般阻拦,倔强地将他的双脚抱放在自己腿上,任血污沾染她的裙袍,亦全不理会。

    “馨儿,万万使不得……”

    “伤口已经化脓,如果再不清理,你的一双脚可就保不住了。”赵馨小心翼翼地查探着柳寻衣的脚伤,忧心忡忡地说道,“这里没有良医良药,如何帮你清理伤口?”

    “馨儿……”

    “你还乱动?”赵馨似乎被柳寻衣的一再推诿彻底激怒,满含泪花的杏目怒瞪着面色复杂的柳寻衣,正色道,“如果你不让我帮你疗伤,那我便砍下自己的双脚,权当还你的恩情。”

    “这……”

    “别再乱动!”

    言罢,赵馨不再理会忐忑不安的柳寻衣,专心致志地查探他的伤口。

    突然,愁眉不展的赵馨眼神一凝,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毅然决然地俯首靠近柳寻衣的伤口,欲用自己的嘴将脓血吸出来。

    见此一幕,柳寻衣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匆忙收回双脚,态度坚决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柳寻衣宁肯不要这双脚,也不能让你为我……总之用这种方法疗伤,我断断不能接受。”

    “生死攸关,岂能在乎这些繁文缛节?”赵馨急声道,“更何况,比起你救我时的奋不顾身,我为你做这些事又算什么?”

    “那也不行!”这一次,柳寻衣不再向赵馨妥协,一反常态的固执己见,“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宁肯一剑割断自己的咽喉。”

    “你……”

    “我有其他办法!”未等赵馨据理力争,柳寻衣突然眼前一亮,将手中的无极剑递到她面前,温柔笑道,“用剑帮我把溃烂的地方剜出来。”

    “用剑?”赵馨面露惊骇,“可是……”

    “这个法子是潘姑娘教给我的,她是‘天下第一神医’桃花婆婆的徒弟,医术十分了得。”柳寻衣信誓旦旦地说道,“当初,她也是用这种法子替我疗伤的。馨儿,我自己动手不太方便,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当然愿意帮你,可是……”

    “那就来吧!”

    柳寻衣不给赵馨踌躇的机会,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咬在嘴里,而后朝赵馨投去一道坚毅且鼓励的目光。

    迟疑再三,赵馨终于狠下决心,颤颤巍巍地拿起无极剑,哽咽道:“寻衣,那你忍着点……”

    在得到柳寻衣坚定的回应后,赵馨不再犹豫,慢慢将锋利的剑刃切入脚上已经溃烂的肌肤。

    “嘶!”

    稍一触碰,柳寻衣的身体登时一僵,嘴里的树枝亦被他瞬间咬碎。

    “寻衣,是不是很疼?”

    “别!别管我,你继续剜!”

    赵馨本欲缩回双手,幸亏柳寻衣及时提醒,令她的理智战胜感情,哪怕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她也要狠下心肠,继续手中的动作。

    “嗤!”

    由于脚上的血肉与骨头紧紧挨在一起,因此当赵馨转动剑锋的时候,难免刮到柳寻衣的脚骨,发出阵阵惹人心悸的刺耳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没……没事……”柳寻衣疼的满头大汗,他吐出嘴里的碎木屑,朝赵馨绽放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只是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话虽如此,但透过柳寻衣断断续续的言辞及颤颤巍巍的声音,赵馨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寻衣,你再坚持一会儿……”

    “无碍……”柳寻衣有气无力地笑道,“能这么近看着你、和你说说话,再疼也值得。馨儿,你可知为了这一刻,我……盼了多久?”

    只此一言,令赵馨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她却没有回应柳寻衣的柔情,而是一直埋头做自己该做的事。

    见赵馨不肯回答,柳寻衣虽心有波澜,却没再多问,只用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静静凝望着她,似乎要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统统印烙在自己心中。

    不知过去多久?赵馨将柳寻衣脚上的伤口清理干净,并小心翼翼地敷上草药,再从自己的裙袍下撕扯出两块绸布,将柳寻衣的双脚悉心包扎地严严实实。

    “好了。”

    不知是不是柳寻衣刚刚的那句话勾起了赵馨的伤心事,此时的她竟变的有些冷漠,至少对柳寻衣的态度远不如刚刚那般亲切自然。

    “等等!”

    当赵馨洗净双手,欲缓缓起身时,柳寻衣突然拽住她的皓腕,令其惊呼一声,神情登时变的有些纠结。

    “寻衣,你……这是作甚?”

    “馨儿,本来我已经心死如灰,却不料造化弄人,上苍竟在送亲途中赐给我们一个天大的机会,也许……这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因此,我无论如何都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以免抱憾终生。”

    “什么……机会?又是什么心里话?”赵馨似乎意识到柳寻衣炽热如火的感情,心情变的愈发紧张,脸上泛起微微红晕,甚至连呼吸也变的有些急促。

    “馨儿!”柳寻衣将赵馨的双手捧在掌心,含情脉脉地笃定道,“经历过这么多事,我已经彻底想明白。对我而言,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青史留名……我统统不在乎,我也统统不想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长相厮守,直至地老天荒。哪怕浪迹天涯、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

    柳寻衣的一番话,令赵馨的心中如小鹿乱撞,一时间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她甚至不敢直面柳寻衣那种充满渴望的温柔眼神。

    寻衣,你……”

    “馨儿,你跟我走吧!”柳寻衣神情坚定,字字铿锵,“我们远走高飞,找一处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相伴终生。”

    ……

第七百三十一章:患难真情(二)

    面对柳寻衣的一片痴心,赵馨突然神情一凝,随之紧抿红唇,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而下。紧接着,她在手足无措的柳寻衣面前彻底撕下自己的伪装,如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般掩面而泣,失声痛哭。

    见此一幕,柳寻衣既惊讶又心疼,他不明白为何面对自己的真情流露,赵馨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馨儿,你……这是怎么了?”

    柳寻衣的声音极尽温柔,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放在唇边轻轻一沾,一股满含苦涩与辛酸的复杂滋味瞬间掩盖柳寻衣身上的所有伤痛,令其心头一震,一股莫名的悲凉抑制不住地涌入血液,流淌全身。

    这一刻,柳寻衣竟然鼻子一酸,眼中没来由地浮现出一抹泪光。

    “馨儿,是不是我刚刚的话……”

    “寻衣,你要苛待我吗?你要羞辱我吗?你要折磨我吗?你要杀死我吗?”

    未等柳寻衣开口,赵馨蓦然抬首,泣不成声地向柳寻衣一连发出四道质问。

    “这……”

    四道质问,犹如四把利剑,深深插进柳寻衣的心底。令其心如刀绞,精神恍惚,眼泪情不自禁地簌簌而下。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永远不可能回头。”赵馨猛然挣脱柳寻衣的双手,同时脚下后退两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欲言又止的柳寻衣,哽咽道,“既然我们有缘无分,你又为何执迷不悟?既然你已心死如灰,又为何旧事重提,让我们彼此痛不欲生?”

    “不……不是这样的……”柳寻衣心有不甘地连连摇头,“我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但事实上我根本放不下。我不是圣人,也不想懂什么大义,我只想……”

    “不要再说了!”赵馨溢满泪水的脸上强挤出一丝惨笑,“寻衣,我好不容易强迫自己不去幻想和你在一起、不去奢望和你朝夕相伴,因此我求你……求你不要再动摇我的心志好吗?你可知,你看我的每一个眼神,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将我的坚持不懈、将我的义无反顾、将我的矢志不渝统统打垮……我想无时无刻地看见你,却又害怕看见你,哪怕一眼……因为我怕自己看见你后,会将好不容易坚定的信念抛诸脑后,会不顾一切地和你在一起……”

    “赵馨如此,柳寻衣又何尝不是?”柳寻衣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泪水,即使徒劳无功,“既然你我心意相通,又何必再犹豫?馨儿,我想好了、坚定了、不会再动摇了!我要带你走,走的越远越好……”

    “寻衣,不要再说了……”赵馨闭上双眼,似乎不敢再与柳寻衣对视,“我真怕自己忍不住与你私奔,铸成弥天大错……”

    “馨儿,是不是因为秦卫对你说的话,令你至今仍对我心有芥蒂?”柳寻衣急声道,“如果是,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我相信你。”赵馨缓缓摇头,“我知道秦卫告诉我的那些事统统都是假的,哪怕你与颍川的潘姑娘成亲、哪怕你与洛阳的洛姑娘藕断丝连,也一定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因此我对秦卫的离间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寻衣,我知道你的为人,更知道你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男人,所以你什么都不必解释,我相信你对我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答应和亲?你承诺过我,会一直等我回来,为什么临时反悔?我听侯爷说,你是自愿答应与蒙古和亲,并没有人逼你,究竟是不是真的?”

    面对柳寻衣的咄咄逼问,赵馨心如刀割,泪似泉涌,但她终究没有隐瞒真相,落泪无声,缓缓点头:“是!”

    “嘶!”

    赵馨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令急如星火的柳寻衣如遭当头一棒,登时呆若木鸡,久久回不过神来。

    “寻衣……”

    “果真是你自愿的?”柳寻衣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虽然他早有预料,但听赵馨亲口承认,内心仍是羞愤交加,五味陈杂,说不出的憋屈压抑,“你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才答应和亲,而是……心甘情愿地嫁去蒙古。也正因如此,你才会亲笔写下那封绝情书……”

    “什么绝情书?”赵馨一愣,愕然道,“我何时写过绝情书?”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柳寻衣似哭似笑,神情分外悲凉,“当小王爷将绝情书交给我时,我只能认出你的字迹,却认不出你的心意。我甚至怀疑是秦卫和小王爷暗中串通,用诡计伪造这封书信……但现在,我明白了!你对我信中的‘清白’根本毫不在意,因为你早已下定决心,因此才能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什么信中的‘清白’?什么笔走龙蛇?”赵馨黛眉紧蹙,一脸茫然,“此事与小王爷和秦卫又有什么关系……”

    言至于此,赵馨的眼神悄然一变,幡然醒悟:“我想起来了!小王爷曾入宫找我,让我帮他抄写一首新学的诗词,正是你刚刚吟诵的那首。怎么?难道他将我抄写的那首诗当成绝情信交给你?”

    “原来如此……”柳寻衣知道赵馨不会撒谎,故而稍加思量,迅速想通一切,“看来我猜的没错,秦卫和小王爷根本没有将我的信交给你,反而骗你写下一首绝情诗,谎称是你给我的回信。”

    “什么意思?你给我写过信?”

    “罢了!”柳寻衣自知多说无益,故而黯然摆手,“既然你是自愿和亲,那有没有这件事结果都一样,我的信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

    望着心灰意冷的柳寻衣,听着他满含失落的言辞,赵馨不禁心中一痛,缓缓向前两步,矮身坐在柳寻衣身旁,低泣道:“寻衣,我虽然答应和亲,但我对你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变过。”

    “为什么?”柳寻衣又气又恼,却又不敢向赵馨宣泄,只能挥拳狠狠砸在地上,登时将地上的几块石头砸成碎末,“你明明对我有感情,又为什么答应和亲?”

    “我为什么答应?其实答案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我……”

    “曾记得,在你离开临安前不久,我在望江亭问你,是否愿意带我远走高飞?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赵馨回忆道,“当时,你是如何回答我的?直到今天,我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当时说的每一句话,你说此事牵连甚广,倘若我们一走了之,那偷偷安排我们私会的小王爷该如何?你身为天机阁少保擅自带走大宋郡主,赵元身为天机侯又该如何?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恩将仇报。我们若一走了之,那些有恩于我们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当时你说这番话的时候,是何等的英雄豪迈?何等的大义凌然?为何到了今天,你却统统不在乎了?究竟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还是当年的你只是随口说说?”

    “我……”被赵馨用自己的话反驳自己,柳寻衣不禁感到哑口无言。

    “你现在带我走,云牙镇的血案如何收场?宋蒙的矛盾如何平息?”赵馨炮语连珠似的问道,“还有苏禾,他身为蒙古人,却敢以性命替你担保,难道你真的忍心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地?”

    “我……”柳寻衣面露纠结,左右为难。

    “正因为你昔日的慷慨陈词,才有我今日‘自愿’和亲的结果。”赵馨的声音断断续续,吞吞吐吐,俨然内心极不平静,“你说的对,我们不该因为一己之私而恩将仇报。皇上、荣王爷、小王爷都对我有恩。父王当年更是忠心耿耿,不惜为国捐躯。如果我不答应和亲,不肯帮大宋度过这场劫难,试问如何对得起荣王爷的养育之恩?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难道我要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毁掉父王用性命换来的名节?寻衣,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这是你教我的!”

    “馨儿……”

    赵馨不顾柳寻衣的彷徨,喃喃低语道:“当年,我是真心想与你远走高飞,是你错过了我们在一起的唯一机会……也许你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信念,可以率性而为,随心所欲,但我没有你的本事,也做不到你的洒脱……”

    赵馨的肺腑之言,道出自己的心结,同时也揭开柳寻衣内心的伤疤。

    “馨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了。”柳寻衣满心愧疚,缓缓点头,“都是我一厢情愿,才会做出如此荒诞无稽,离经叛道的蠢事。我忽视了你的感受,异想天开地认为你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寻衣……”

    “没事。”柳寻衣打断赵馨的劝慰,故作轻松地强颜欢笑,“你是对的,错的人是我。是我后知后觉,错过了与你生死相依的机会。你不肯和我走,至少不用跟着我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见柳寻衣凄入肝脾,哀感顽艳,赵馨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猛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寻衣,我与你相识多年,见过你受挫、见过你沮丧,也见过你伤心……可我从未见过你像今日这般,如此的莽撞、冲动,如此的颓废、消沉甚至是……狼狈!”

    “是啊!”柳寻衣一动不动,任由赵馨抱着自己,目光望向水中的倒影,自嘲道,“我看上去真的很狼狈……”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赵馨用倔强的语气恳求道,“我曾经认识的柳寻衣修身洁行,竭智尽忠,心怀天下,壮志凌云。而今日的你却冲动鲁莽,反复多疑。我……真的很担心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性情大变?又是什么让你变的对世事如此悲观消极?”

    ……

第七百三十二章:患难真情(三)

    被赵馨紧紧抱着,嗅着她身上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淡淡清香,感受着她对自己的关心,一种久违的宁静与踏实令柳寻衣深深沉醉,难以自拔。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生活在飘渺虚幻的梦境。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主见。一切热情、一切努力、一切付出乃至一切成就……根本是一场自我欺骗。从始至终,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竹笼里的蛐蛐,自以为那里就是‘天’,实则只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罢了。”柳寻衣将头轻轻靠在赵馨的肩膀上,神思恍惚地喃喃自语,“当我一不小心钻出竹笼,才发现自己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生生死死,其实都是一个笑话,自己只是被人捏在手中的一个可怜虫而已。无论我在竹笼里多么卖力、多么拼命,说到底也只是人家一场‘斗蛐蛐’的游戏罢了。”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钻出竹笼?”赵馨用手轻轻抚慰着柳寻衣的后背,轻声道,“你能挣脱束缚,说明你并不甘心任人愚弄,不是吗?”

    “准确的说,我并非‘钻’出竹笼,而是被人‘丢’出来。”柳寻衣轻蔑一笑,语气满含自嘲之意,“因为我在一场游戏中的失败,令他们感到丢人甚至是棘手,于是我被他们无情丢弃,任我自生自灭。”

    “他们是谁?”赵馨问道,“天机侯吗?”

    “天机侯……也许只是一只比我稍大一些的蛐蛐而已。”

    “寻衣,你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朝廷还是江湖,无论是在天机阁还是贤王府,无论是面对天机侯还是北贤王,我都自诩可以凭借一些小聪明和上苍的庇佑,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随心所欲,可以在任何复杂艰难的处境中从容应对,游刃有余……”

    此刻,柳寻衣神郁气悴,心灰意冷,缓缓道出的一番话不知是说于赵馨?还是说于自己?

    “我自幼习武,承蒙上苍厚爱,赋予我过人的资质,因此我总能比别人更快的领悟每一种武功,更轻松的应对每一次考验。其实,秦卫他们并不比我懒惰,甚至有时候比我更加勤奋,但结果却一直不如我。即便在侯爷面前,其他人也不如我受器重。从学徒至校尉再至少保,虽不敢言顺风顺水,但运气总比天机阁其他人好一些。当然,我的运气不仅仅在天机阁,在外边也不差。人人巴结的小王爷对所有下人皆不屑一顾,唯独愿意在我面前纡尊降贵。更有甚者,连昔日的大宋郡主……也对我十分青睐。后来替天机侯办差、替北贤王办事亦是如此。虽然历经波折,却屡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令我在潜意识中认定自己承天庇佑,不同寻常。这种潜移默化的‘自信’渐渐麻痹我的心智,甚至让我感觉一切有利于自己的结局,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结果。我看不到秦卫这些年的苦苦挣扎,也看不到其他人获得成就的来之不易,因为这些事对我而言……似乎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因此,盲目的自信深入骨髓,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认为凭我‘柳寻衣’的本事,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江湖都能成为名噪一时的人物。都能混的风生水起,如日中天。都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

    言至于此,柳寻衣似乎被自己的幼稚深深触动,嘴角不禁扬起一抹难以名状的苦笑。

    赵馨默默聆听着柳寻衣的自我反省,既没有开口迎合,也没有出言反驳。

    “然而,一切引以为傲的‘承天庇佑’和‘不同寻常’,直至我重回临安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似乎在一夜之间,我从人人追捧的英雄豪杰沦为人人唾弃的叛逆奸贼,从花团锦簇的功臣少保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柳寻衣继续道,“无论是朝廷官吏还是江湖豪强,都将我柳寻衣视作丧尽天良、恩将仇报的反骨叛逆。在他们的眼中我是蒙面丧心,口蜜腹剑的小人,是无君无父,不仁不义的奸贼,是鸡肠狗肚,雕心雁爪的败类。江湖中没人相信我,朝廷里人人防着我,我卑微的苟且偷生,活的甚至不如一条狗……什么武功、什么天赋、什么有勇有谋、赤胆忠心,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面前统统变的百无一用,一文不值。武功高强如何?天赋异禀如何?赤胆忠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任人摆弄的傀儡?任人践踏的替死冤魂?”

    “寻衣,我知道你受尽委屈,但又何必自暴自弃……”

    “昔日的我因陋守旧,愚昧盲从,明明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浑然不知。当我渐渐尝到争名逐利的残忍,试图凭借自己沾沾自喜的武功和天赋去抗争时,才发现我辛辛苦苦积攒的‘本钱’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非但夺不回失去的东西,甚至连见自己心爱的女人一面……也要等到一场意外后的侥幸。馨儿,我能飞檐走壁,却跃不过皇宫王府的高墙。我能分金断石,却打不破世俗规矩的禁锢。我能在昨夜的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结果如何?今日仍要将你送去草原,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另一个男人。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空有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柳寻衣的一席话道出这几个月的压抑与痛苦,亦道出无尽的心酸与委屈。

    赵馨何尝不是如此?感同身受的她不知何时已经心如刀割,泪流满面。

    “若将天地比作棋盘,世人皆是棋子。”赵馨含泪而笑,语气分外凄楚,“你只道自己是一只可怜的蛐蛐,殊不知在你的手中也拎着一只竹笼。不仅你我,恐怕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你在天机侯的掌中,天机侯又何尝不在丞相的掌中?丞相亦在皇上的掌中,甚至连皇上……也未必像我们看到的那般随心所欲,也许他也身陷于某个人的掌中,否则又岂会含羞忍辱,委曲求全?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既非最高,亦非最低,都是比上不足而比下有余。好比两军对垒的战场,有人不畏生死地冲锋陷阵,也有人留在后方补给供源,相比于前者的‘正常平庸’,后者就是‘承天庇佑’。而冲锋陷阵的人中,有人会死,也有人能活下来,相比之下,战死沙场乃‘正常平庸’之事,而侥幸存活即是‘承天庇佑’之功。在活下来的人中,有人身负重伤,也有人受轻伤甚至毫发无损。如此比较,重伤者是‘正常平庸’,而轻伤、无伤者亦是‘承天庇佑’。寻衣,你也是如此,与一些人比你或许一骑绝尘,但和另一些人比你又遥不可及,此乃天道循环,谁也改变不了。你们习武之人不是经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吗?有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却偏偏想不明白?”

    赵馨此言犹如久旱之甘霖,登时令柳寻衣心神一震,茅塞渐开。

    “馨儿,正因如此,所以你才心甘情愿地委屈自己,对不对?”

    “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伏。”赵馨缓缓摇头,“自古帝王家的女儿有多少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终成眷属?她们都不委屈,我又谈何委屈?若因为我的和亲,能挽救大宋子民免受战火的袭扰,对我而言非但不是委屈,反而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馨儿……”

    直至这一刻,柳寻衣才恍然大悟,自己虽与赵馨相识多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帝王家的子嗣自幼被灌输的思想和信念,本来就和寻常百姓家的儿女截然不同。

    正如柳寻衣在天机阁长大,自幼被灌以“忠于天机侯”的思想如出一辙。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平日里或许看不出来,可一旦遇到大是大非、大风大浪,自己一定会遵从早已融于骨血的思想信念,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轻易改变。

    赵馨或许是一介弱女子,但她烙印在内心深处的皇族思想却是傲骨铮铮,矢志不渝。

    此一节,或许连赵馨自己都不知道,一切只是她遵从内心的选择罢了。

    在“儿女私情”与“家国大义”的抉择中,赵馨终究选择舍生取义,固然巾帼不让须眉,值得颂扬。但就男女之情而言,她远比男人更理智、更坚决,也更残忍。

    不仅仅对柳寻衣残忍,对自己同样十分残忍。

    “寻衣,你我心意相通,因此谁也不必故作绝情。”赵馨双手捧住柳寻衣的脸颊,泪光闪烁的眼中满含温柔之意,“我知你品性,你知我柔情,纵使装模做样也瞒不过彼此的眼睛。与其委屈自己欺骗对方,含恨而别,不如坦坦荡荡地走完最后一程,将最真挚的彼此埋于心底,留作下半生的寄盼,也好……天各一方,各自悲欢。”

    “馨儿……”

    “寻衣,虽然我们不能一生一世,朝夕相处,但至少我们现在仍然彼此相依。我不在乎天长地久,我只在乎与你相伴的日子,哪怕一天、一时、一刻、一息……我也能心满意足了。”赵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犹如滴水穿石,润物无声,将柳寻衣那颗坚如磐石的心渐渐融化,“答应我,忘掉所有的忧愁和悲伤,也不要再费尽心机动摇彼此的心志。打起精神,恢复昔日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你,陪我高高兴兴地走完最后一程,好吗?”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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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