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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零八章:箭无虚发(一)

    “柳大人,依照你我的约定,云牙镇的风波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忽烈的开门见山,令不明真相的众人纷纷一愣。当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相互打探着事情的缘由。

    与此同时,数千道迟疑的目光相继投向岿然不动的柳寻衣,眼神中溢满惊诧与好奇。

    “咳咳……”不知是伤势复发,还是急火攻心,柳寻衣刚欲开口作答,突然眼神一变,匆忙用衣袖捂住口鼻,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丝殷红晕染而出。

    见状,潘雨音、黎海棠几人无不大惊失色,一个个看向柳寻衣的眼神既担忧又焦虑。

    “柳大哥,让我看看……”

    “无碍!”未等潘雨音上前,柳寻衣满不在乎地将染血的衣袖甩至身后,从而在黎海棠与冯天霸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从容应答:“我们已准备妥当,只待……只待王爷安排。”

    “很好!”忽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大汗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比射箭,再比兵刃,最后比拳脚。”

    “没问题。”柳寻衣欣然允诺,转而将凝重的目光投向跃跃欲试的黎海棠,叮嘱道,“自己小心。”

    黎海棠慵懒地舒展着四肢,信心十足地笑道:“放心!我先替你们挫一挫蒙古人的锐气,让他们见识见识汉人的厉害。”

    “我……收回刚刚的冒昧之言,希望你不要见怪。”冯天霸担心黎海棠郁结难舒,从而影响发挥,于是悻悻赔罪。

    闻言,黎海棠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问道:“我若先赢一场,你能否不让柳大哥冒险?”

    “这……”

    “呵!”

    留下一道不知其味的哼笑,黎海棠不再等冯天霸纠结,神情一正,龙行虎步地朝忽烈走去。

    “各位,我是……”

    “不必自报家门,你是谁根本不重要。”汪德臣语气不善地打断黎海棠的寒暄,“今天,你只代表大宋朝廷。”

    言至于此,汪德臣陡然抬高自己的声音,向四周面面相觑的众人解释道:“今天是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也是王爷与王妃大喜的日子。由于王妃出身大宋皇室,故而王爷特意安排三场切磋,意在以武会友,让蒙古的勇士与大宋的才俊……彼此熟络熟络感情。”

    汪德臣含糊其辞,虽未将云牙镇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但至少让众人明白眼下的一幕究竟从何而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面露了然。与此同时,他们看向柳寻衣几人的目光也由最初的好奇渐渐衍变为轻蔑和挑衅。

    对于今时今日的大宋,这些蒙古子弟及附庸国家的使节、商客们,天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在他们心中,今日的大宋不过是苟延残喘地垂死挣扎,面对日渐强盛的蒙古,大宋王朝步“辽金”后尘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阿日善!”

    突然,汪德臣将凌厉的目光投向刚刚在比赛中夺下“神箭手”的蒙古汉子,别有深意地提醒道:“你的对手在中原以箭谋生,箭术甚是了得。你可不要大意轻敌,让草原蒙羞。”

    “汪总帅放心!我若败给这个汉人,情愿以死谢罪……”

    “何必把话说绝?”黎海棠笑盈盈地望着信誓旦旦的阿日善,一边用衣袖擦拭着自己的铁弓,一边虚情假意地劝道,“万一你遗憾落败,岂非死得窝囊?我要是你,在没领教过对手的实力前,断不会夸下海口,自绝后路。”

    “你……”

    “不必争执!”突然,忽烈打断恼羞成怒的阿日善,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王知道你立功心切,也知道你想替草原扬威,但你上午已连赛数场,难免身困体乏。因此,和汉人的比试……本王不想麻烦你。”

    “嘶!”

    忽烈此言,不仅令阿日善和一众蒙古人瞠目结舌,同时令黎海棠和柳寻衣等汉人大吃一惊。

    汪德臣眉头微皱,好奇道:“王爷不派阿日善出马,那……派何人?”

    “本王年轻时也练过几年骑射,这么多年一直龟缩于中军大帐排兵布阵,鲜有出手的机会,也不知……当年的手段荒废没有。”忽烈自嘲一笑,故作谦逊模样,“难得今天有机会和大宋的年轻高手切磋,本王一时技痒,想亲自下场玩玩。”

    “哈哈……”

    忽烈的解释,引来蒙古大汗及一众王公贵族的大笑,似乎他们对忽烈亲自下场的兴趣,远超对输赢的关注。

    “爱妃!”

    忽烈将温柔的目光投向心不在焉的赵馨,戏谑道:“有没有兴趣和我打个赌?”

    “啊?”赵馨一愣,“打什么赌?”

    “若本王输了,便亲自下厨为你做一道全羊宴。若本王赢了,你陪我去草原骑马狩猎。如何?”

    “这……”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忽烈竟堂而皇之的与赵馨打情骂趣,调风弄月,不禁令众人大出意外,啼笑皆非。

    紧接着,天性豪放的蒙古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时间,人海沸腾,爆发出一阵满含哄笑与调侃的欢呼,直令猝不及防的赵馨面红耳赤,又羞又臊。

    见此一幕,柳寻衣的心宛若被人用刀反复戳绞。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令其泫然流涕,黯然神伤。

    “只要王爷高兴,我……当然没有意见。”赵馨强颜欢笑,出言唯诺,复杂的目光飘忽不定,仿佛在故意闪躲什么。

    “一言为定!”

    见赵馨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忽烈在众人的插科打诨中爽朗大笑,转而向殷战下令:“取本王的弓来!”

    黎海棠看看兴致勃勃的忽烈,又看看郁郁寡欢的柳寻衣,不禁心生义愤,暗暗发誓要当众羞辱忽烈一番,替柳寻衣出口恶气,故而神情一禀,正色道:“王爷想怎么比?射‘活物’还是射‘死物’?”

    “你是客人,你来出题。”忽烈掂量着手中的弓箭,不急不缓地笑道,“如果不分高下,本王再出新题。”

    “好啊!”黎海棠也不推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过……上午的比赛我都看过,射‘死物’无非是‘百步穿杨’,射‘活物’是‘纵马飞靶’。甚至连你们的“神箭手”阿日善,引以为傲的也不过是‘一箭双雕’这类雕虫小技。若比这些小孩子的把戏,简直折辱王爷的身份。”

    “你他妈说什么?”

    “小子,你太狂妄了!”

    “一箭双雕是雕虫小技?没见你射箭的本事高人一等,却见你夸夸其谈的本事无人能及。”

    “哈哈……”

    黎海棠的一席话,立刻引来四周的冷嘲热讽,甚至诋毁谩骂。

    “一群井底之蛙!”

    说时迟,那时快。黎海棠对周围的嘲讽视而不见,突然腰马一转,翻身朝天,拉弓搭箭,矢出如风。

    “嗖!”

    伴随着一道破空声响,一支利箭宛若一道黑色闪电倏忽而出,眨眼消失在烈日的光芒之中。

    “砰!”

    未等众人抬眼寻觅箭矢的去向,一声闷响令茫然四顾的人群精神一震,纷纷循声而望,但见一支利箭射穿三只大雁赫然躺在黎海棠的脚边。

    “嘶!”

    只此一招,登时令喧嚣的会场变的鸦雀无声,刚刚对黎海棠嗤之以鼻的众人,此时无不目瞪口呆,怛然失色。

    殊不知,刚刚阿日善的“一箭双雕”足足耗费半炷香的功夫蓄势待发。

    反观黎海棠,弯弓射雁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并且比阿日善多射中一只,此等神乎其技,岂不令人叹为观止?

    此刻,汪德臣等蒙古王公纷纷面露凝重,甚至连古井不波的蒙古大汗,看向黎海棠的眼神亦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惊叹之意。

    “小孩子的把戏就是小孩子的把戏,这一招早在我九岁时便已信手拈来。”

    黎海棠用惊世骇俗的实力作证自己的“狂言”,众人虽心有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好箭法!”

    冯天霸欣喜若狂,激动的手舞足蹈。一旁的柳寻衣、悟禅、潘雨音同样两眼冒光,信心倍增。

    然而,就在众人深深折服于黎海棠如火纯青的箭法时,身为这场比试的另一位主角,忽烈的反应却平淡无奇,淡淡地问道:“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比?”

    “在下不才,倒是有一种比试箭术的方法。也许谈不上高明,但至少……不是小孩子的把戏,相对而言更符合王爷的尊贵身份。”黎海棠扮猪吃虎,假借恭维之辞向忽烈发出刁难。

    “什么方法?”

    “此法名曰‘三箭中五心’。”见忽烈上钩,黎海棠心中窃喜,煞有介事地解释,“在千步范围内,以三百步为界设立三道横梁,纵向排列,梁下用发丝悬一铜钱,共三枚。千步之外,再设一靶心。当我们射箭时,派人将三枚铜钱随意摆动,在任意铜钱停摆前必须放出三道箭矢。第一箭,射断三根发丝,令三枚铜钱坠落。第二箭,接连射中三枚铜钱,令箭头穿过三枚铜钱的钱眼。第三箭,射中第二箭的箭尾,令强弩之末的第二箭有足够的力道射向靶心。最终,箭矢穿过三枚铜钱,并正中靶心者为胜,反之为败。”

    “嘶!”

    黎海棠说的“三箭中五心”,俨然已超过“那达慕”比赛的范畴,对于在场绝大多数蒙古勇士而言,甚至从未想过射箭能有这么多门道。且不论这种骇人听闻的箭法是否存在,单听黎海棠滔滔不绝的讲解规则,足以令人心惊胆战,连连咂舌。

    “这就是你的绝技?听上去确实唬人。”忽烈目不转睛地盯着黎海棠,幽幽地问道,“不过,三箭是三支箭矢,五心嘛……发丝之心、铜钱之心、箭尾之心再加上一个靶心,那……最后一心又是什么?”

    闻言,黎海棠的嘴角悄然扬起一丝狡黠的诡笑,故作高深道:“师父说,前四心不过是高明的箭术,唯有命中最后一心,才能达到箭法的至高境界。”

    “是什么?”

    “对手的信心。”

    ……

第八百零九章:箭无虚发(二)

    “说的好!”忽烈满眼赞许地点点头,“如能一箭击溃对手的信心,则可不战而胜。世上最厉害的箭法莫过于手中无箭,而心中有箭。看来,你师父教你的都是好东西,不知你又学会几成?”

    见忽烈非但没有被自己的侃侃而谈吓得腿软,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只言片语间摆出一副箭坛前辈的高深姿态,反对其耳提面命,令黎海棠的心里不禁犯起一阵嘀咕:“这忽烈……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有恃无恐?”

    “三箭中五心……寓意十分不错,本王很有兴趣。”忽烈云淡风轻地问道,“不知是你先还是我先?”

    “既然此法由我提出,当然由在下抛砖引玉。”黎海棠收敛心神,正色道,“请王爷派人安置横梁,悬挂铜钱……”

    “不必那么麻烦!”汪德臣摆手打断,“安置横梁耗时耗力,本帅有更简单的法子。”

    “什么法子?”

    “殷战,叫几个奴隶过来。”

    “遵命!”

    在黎海棠、柳寻衣等人困惑的目光中,殷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引着十几名破衣烂衫的奴隶回到会场。

    这些奴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灰头土脸,骨瘦嶙峋,看上去十分可怜。

    见此一幕,似乎已预料到结果的蒙古众人相继发出兴奋的呼喊,外国使节和商客们大都一脸好奇,跳脚观望。至于柳寻衣等人,却神思凝重,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们都是汉人,是当年与我们交战时擒获的俘虏。”汪德臣似笑非笑地介绍道,“他们中有不少人曾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可惜大宋王朝保不住他们,只能流落草原做我们的奴隶。”

    此言一出,不少外国使节下意识地发出一阵惊呼,看向柳寻衣等人的眼神渐渐涌现出一丝玩味之意。

    “汪总帅,这是什么意思?”柳寻衣面沉似水,语气阴冷如冰,“莫非你想让活人当靶子?”

    “本帅从不强人所难,我让他们自己选择。”汪德臣闲庭信步般走到十几名战战兢兢的奴隶面前,戏谑道,“你们之中有谁愿意帮忙,本帅可以还其自由,并给足盘缠让你们回家。”

    汪德臣话一出口,十几名奴隶无不眼前一亮,原本萎靡不振的精神瞬间变的激动起来。

    “汪……汪总帅此话当真?”

    “大汗和王爷在此,本帅岂敢言而无信?”汪德臣朗声大笑,“不过你们可要想清楚,箭矢无眼,你们虽不是靶子,但多少有被人误伤的可能……”

    “我们愿意!”

    未等汪德臣话音落下,十几名奴隶已纷纷跪倒在地,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

    见此一幕,柳寻衣的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绞痛。看他们宁肯冒着九死一生的凶险,也要迫不及待地摆脱奴隶命运,不难猜出,这些人在草原的生活定是度日如年,甚至生不如死。

    “不用太多,先挑三个。万一有人惨遭不测,再找人补上。”

    言罢,汪德臣饶有兴致的目光在十几名奴隶身上来回打量,伸手指向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一名形容枯槁的老人,以及一名弱不禁风的女童。

    汪德臣挑选的三名奴隶看似随意,实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者,三人的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无疑给比试增加难度。二者,此三人手无缚鸡之力,无论是放是死,对他们的主人皆不算损失。三者,三名奴隶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并且都是汉人,在种族上与黎海棠有着天生的亲近。以他们为靶,黎海棠心里的压力必定远超忽烈。

    果然,当黎海棠默默注视着乐此不疲的汪德臣将三名奴隶一一安置时,握着铁弓的手再度攥紧几分,直至骨节泛白,咔咔作响。

    殷战从老人的头上拔下一根银丝,转而向汪德臣问道:“汪总帅,是不是将发丝系在他们手上?”

    “不!”汪德臣用手在自己的耳朵上轻轻一拽,坏笑道,“为他们扎耳洞,将发丝系于耳垂,铜钱垂于颈侧。”

    “嘶!”

    汪德臣的提议,不仅令柳寻衣等汉人脸色一变,同时令忽烈等蒙古人暗吃一惊。

    发丝系于耳垂,铜钱垂于颈侧,表明悬挂铜钱的发丝远比众人预料的短,并且紧挨着脸颊、脖颈,万一箭矢稍有偏颇,后果不堪设想。

    忽烈眉头微皱,迟疑道:“这……会不会太过凶险?”

    “最凶险也不过死几个奴隶罢了。”

    汪德臣满不在乎,转而将恭敬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蒙古大汗。见其心如止水,面无表情,汪德臣脸上的笑容变的愈发灿烂,欲言又止的忽烈也未再过多纠结。

    “王爷,一切准备就绪。”

    将发丝、铜钱、靶心一一安置妥当,殷战于千步之外朝汪德臣高声呼喊。

    闻言,心乱如丝的黎海棠眼神骤然一变,转头望向由于极度恐惧而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三名奴隶,持弓握箭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起来。

    “海棠,你不要将他们当成活人,只将他们当做死物。一切如常,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柳寻衣看出汪德臣的“诛心”之计,又见黎海棠五色无主,六神不安,登时心头一沉,匆忙开口安抚。

    “卑鄙小人!”冯天霸愤愤不平地低声咒骂,“竟用老弱妇孺做靶子迷乱黎海棠的心智,他以为我们和这群草原狼同样冷血,同样视人命如草芥不成?”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悟禅似乎不敢直视凄惨的一幕,孤苦无依的老人、担惊受怕的妇人及惊慌失措的孩童,无一不令其心如刀割,肝肠寸断,一颗普世渡人的慈悲心更令他伤心欲绝,潸然落泪。

    此时,赵馨同样在暗中捏着一把冷汗,眼神急迫而惶恐地注视着三名惊惧万分的奴隶,若非蒙古大汗默许,恐怕她早已忍不住开口向忽烈谏言。

    “小兄弟,请吧!”

    忽烈的声音宛若一道丧钟,突然响彻在黎海棠的耳畔,令其精神一震,眼神于瞬息间闪过一丝慌乱。

    其实,暗箭伤人……甚至是冷箭杀人,对黎海棠而言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真正令其心神不宁的并非伤人性命,而是眼前的三人……实在太过弱小可怜。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杀人亦有杀人的准则。若是凶神恶煞,刀口舔血的江湖豪强,黎海棠射杀他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但对于老人、妇女及孩童,他却万万下不去手。

    并非不相信自己的箭法,而是万一出现闪失……黎海棠的良心或将一辈子愧疚不安。

    一股无形的压力令黎海棠胸中如堵,憋闷气短,当他鼓足勇气欲放手一搏时,赫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拉不开手中的铁弓,以至心慌意乱,烦躁不堪。

    “不如……本王先来吧!”

    似乎看出黎海棠的纠结,忽烈稍作沉吟,而后拎着弓箭行至近前,宽慰道:“你且酝酿片刻,本王先行献丑。”

    “这……”

    未等黎海棠犹豫,忽烈已迈步上前,张弓搭箭,气沉丹田,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目微微眯起,两道凌厉的目光顺着箭杆缠绕交织,于箭头合而为一,化作一道闪电流星,先箭矢一步穿透千步之外的靶心。

    这一刻,偌大的“那达慕”会场鸦雀无声,静如死寂。

    四周众人无不凝神静气,重足屏息,一个个恨不能连眼皮都不敢眨,目光忐忑而期待地紧紧凝视着身姿如枪,静如泥塑的忽烈。

    三名奴隶不断地哆嗦啜泣,令悬挂于耳垂的三枚铜钱抑制不住地颤动摇晃,极不规律。

    此刻,柳寻衣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半张半合的嘴如同被人塞入一颗硕大的鸡蛋,令其肌肉发木,喉头发紧。

    “嗖!”

    当所有人尚未做好准备时,忽烈的手指突然一松,第一支箭矢倏忽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后穿过女童、妇人及老人的耳畔。与此同时,三枚摇摆不定的铜钱相继坠落。

    “嗖!嗖!”

    未等众人惊呼出声,其余两道箭矢如流星追月般接踵而至,伴随着“叮叮”两道几乎细不可闻的清脆声响,第二支箭矢先后穿过两枚铜钱,紧接着“咔嚓”一声,第三支箭矢正中第二支箭矢的尾端,锋利的箭头于电光火石之间将箭尾从中劈开,以一往无前的疾风之势,深深没入第二支箭矢的箭杆,令其摇摇欲坠的姿态凌空一颤,速度再快三分,最后“砰”的一声正中千步之外的靶心。

    “好!”

    此箭命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心悬一线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与此同时,柳寻衣、黎海棠、冯天霸、悟禅、潘雨音无不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气定神闲的忽烈,心中的震惊与骇然无语言表,令他们几人精神恍惚,久久回不过神。

    甚至连不谙武艺的赵馨,在亲眼见到忽烈神乎其技的箭法后,亦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双满含惊诧与愕然的清澈美目,愣愣地望着与其四目相对的忽烈,惊讶的合不容嘴。

    柳寻衣等人万万没有料到,常年坐镇中军,久疏搏杀的蒙古王爷,在其略显臃肿的外表下,竟怀有这般深藏不露的惊世箭法?

    ……

第八百一十章:箭无虚发(三)

    直到这一刻,柳寻衣才真正领悟苏禾对忽烈的那番评价,非但没有言过其实,反而形容的恰到好处,十分精辟。

    “既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英雄气概,亦有‘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儒雅之秀。德才兼备,文武济世,是苏某十分敬仰的一位人物。”

    常言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句在中原屡试不爽的金科玉律,不知为何?到了漠北草原竟变成一句虚伪无知,不值一哂的笑话。

    相比之下,与忽烈有着相似地位的大宋王爷们,虽不能说是酒囊饭袋之徒,平庸愚钝之辈,但至少没有一人具备忽烈这般能文能武的本事。连相提并论都是一种奢望,更不必谈什么分庭抗礼,一争高下。

    论阴谋诡计,大宋朝堂内的重臣们一个比一个精明。但论文韬武略,经世治国,临安皇城内却是捉襟见肘,屈指可数。

    大意轻敌的下场往往死的很难看,本就郁结难舒的黎海棠见到忽烈的真正实力后,心中承受的压力更是数倍于当初,一时间噤若寒蝉,呆若木鸡。

    “啊!”

    当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此起彼伏之际,一道惨绝人寰的哀嚎陡然自会场中响起,令欢呼雀跃的众人纷纷一愣,一个个举目观望,好奇不已。

    不看不要紧,一看登时令全场一片哗然。

    站在女童和妇人之后的花甲老人,此时正捂着血流不止的脸颊,神情痛苦地蜷缩在地,疼的来回打滚。

    定睛细瞧,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忽烈射出的第二箭并未射中坠落的铜钱,而是射穿老人的右腮,锋利的箭矢将他的半边脸颊生生撕裂,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恐怖豁口,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若隐若现于血肉模糊之中,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纵使老人用手死死捂着,可仍抑制不住鲜血如流水般汩汩外冒,顺着指缝流的满地殷红。

    “唉!”望着殷战送来的靶心,尤其是看到扎在靶心上的箭头只射穿两枚铜钱时,忽烈的口中不禁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可惜,箭法生疏了!”

    “黎海棠,你的机会来了!”辨清形势后,原本灰心丧气的冯天霸突然面露狂喜,激动地连声呼喊,“三箭中五心是你的提议,你一定能稳操胜券。”

    “我……”望着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冯天霸,黎海棠欲言又止,似乎心有郁结。

    “将老头拖出去,再换一个上来。”汪德臣指着痛不欲生的老人,催促道,“让怀孕的妇人站在最后,小女孩站在第二个,再找一个奴隶站在前边。”

    “这不公平!”柳寻衣眉头一皱,急声抗议,“小女孩身材矮小,如果让她站在中间,箭矢射出则需要一道分毫不差的曲线……”

    “这种比试本就瞬息万变,刚才若非老头左右乱动,王爷何至于射空一箭?”汪德臣冷笑道,“更何况,刚才是黎海棠自己心神不定,迟迟不敢出箭,怪不得别人。”

    “你……”

    “废话少说,快快比试吧!”汪德臣不给柳寻衣辩驳的机会,颇为不耐地连番催促。

    “海棠,你要坚信自己的实力。你绝不是在害他们,而是在救他们。”

    望着神郁气悴,步伐沉重的黎海棠,柳寻衣再度出言宽慰。

    然而,纵使黎海棠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可身为“活靶子”的妇人及女童却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如丧考妣般嚎啕大哭起来。

    他们的哭声传入黎海棠的耳中,宛若哀求、宛若憎恶、宛若鄙夷、宛若绝望……令本就心事重重的黎海棠变的愈发不知所措。

    似乎是一瞬间,又仿佛千百年,黎海棠终于走完他生平走过的最长一段路,驻足在射箭的位置,神情复杂而悲恸地朝着痛哭流涕,颤栗不休的三名奴隶缓缓举起手中的铁弓。

    “黎海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汪德臣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这种比试最凶险的位置无疑是最后一人,刚刚那个老头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虽然重伤,却也算命大。眼下站在最后的可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万一你稍有差池,说不定会一尸两命……”

    “轰!”

    汪德臣的一席话,宛若当头一棒,雷霆一击,令黎海棠的脑中登时传来一阵轰鸣,刚欲聚精会神的心态瞬间土崩瓦解,看向那名捂着肚子失声痛哭的妇人的眼神,更是变的忧郁无比。

    “黎海棠,你在等什么?”冯天霸懊恼道,“就算你失手错杀一两个人,那又如何?比起大宋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三两个人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

    “你这是什么话?”潘雨音似乎对冯天霸的言论十分不满,呛声道,“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你的妻儿,你还会这么说吗?”

    “若能为朝廷、为国家、为苍生黎民而死,莫说我的妻儿,纵使是我的父母,亦死不足惜!”

    “你……”

    “不要再吵了!”

    突然,黎海棠面露狰狞,暴喝一声,不仅压下冯天霸与潘雨音的争执,更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生生打断。

    一时间,“那达慕”会场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黎海棠喘着粗气,眼神狠戾地望着站在远处的三名奴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该用你们的性命做赌注。但兹事体大,今天的我无论如何不能退缩。因此,万一你们……不小心死在我的箭下,下辈子尽管找我寻仇。记住!我叫黎海棠。当然,如果你们不想死,最好站着别动……一动也别动。”

    黎海棠这番话既是说给三名奴隶听,亦是说给自己听,宛若一颗定心丸,令其惶惶不安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当他重新举起铁弓时,眼中的纠结与犹豫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唯有洞穿一切的锐利与漠视生死的冷傲。

    被锋芒四射的箭头牢牢锁定,排在第一个的奴隶不禁汗如雨下,双腿发软,身体如筛子般一个劲儿的哆嗦。

    死死盯着不断晃动的三枚铜钱,原本细不可见的三根发丝竟诡异地浮现在他的瞳孔中。

    突然,黎海棠眼神一凝,将箭矢若有似无地稍稍上抬。紧接着,弯扣弓弦的手指骤然一松,第一支箭矢如白驹过隙般倏忽而出,于半空划过一道优美而流畅的曲线,一连射断三根发丝而未伤到三名奴隶分毫。

    就在第一支箭矢射出的瞬间,黎海棠铁弓下压,同时反手取箭,伴随着“嗖”的一声轻响,第二支箭矢如期而至。

    穿针引线于凝固的空气中,令箭矢如行云流水般蜿蜒而过,将凌空下坠的三枚铜钱诡异而精准地一一穿于箭头之上。

    见此一幕,黎海棠高高悬起的心顿时落地,意气风发的从容自信再度回到他的眼中,并于电光朝露间将第三支箭矢稳稳地搭在弓上。

    眼下,他只需将弓拉满,再手指一松,便可尘埃落地,大功告成。

    然而,就在一切将成定局的一刹那,站在最后一位的妇人突然面露痛苦,虽是一瞬间的古怪,却令信心满满的黎海棠下意识地走神,甚至怀疑自己刚刚的两箭是否误伤到她?

    说时迟,那时快。一闪而过的恍惚,令尚未拉满的弓弦脱手而飞,第三支箭矢在黎海棠的猝不及防中陡然射出,直追第二支利箭。

    “啊……”

    伴随着一道满含诧异与惋惜的惊呼,第三支箭矢如长虹贯日般射穿第二支箭矢的尾端,并推着它一路直奔靶心而去。

    一切说起来慢,实则只在眨眼之间。

    “砰!”

    在众人叹为观止的惊艳目光下,穿透三枚铜钱的箭矢精准无误地射中千步之外的靶心。

    一声闷响,令众人的心同时一颤,但他们的反应却不比刚刚忽烈射中后的欢呼沸腾,相反却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嘶!”

    顶着如山重压的黎海棠,依旧能发挥出令人不敢想象的神奇箭术,不仅令忽烈和汪德臣大惊失色,同时令蒙古大汗的眼中悄然闪过一丝隐晦的赞叹之意。

    “太好了!赢了!”

    冯天霸激动地手舞足蹈,狂喜之情溢于言表。悟禅与潘雨音同样喜出望外,眼笑眉舒。

    然而,未等柳寻衣起身恭贺,却见黎海棠并没有表现出预料中的兴奋。相反,他竟神思凝重,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靶心,眼底深处涌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担忧之色。

    “这是……”

    见状,柳寻衣不禁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朝靶心望去。

    在万籁俱寂的“那达慕”会场,连穿三枚铜钱的箭矢静静地插在靶心正中,伴随着天地间忽然卷起的阵阵疾风,那支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荣耀箭矢,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微微颤动,而后在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中渐渐倾斜。

    “不!不不!不行……”

    “啪!”

    虽然黎海棠再三祈祷,可那支箭矢仍一意孤行地挣脱靶心,在四周错综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箭矢、铜钱如残花败柳般四散而坠,狼狈不堪地摔落在草地上。

    ……

第八百一十一章:命薄缘悭

    “掉了!掉了!”

    “掉了算什么?”

    “算什么?靶上无箭,当然算脱靶!”

    “这……”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呼喊一声,登时打破会场的沉寂,令神思恍惚的众人幡然醒悟,一时间愤慨激昂,议论纷纷。

    然而,议论的声音中绝大多数偏向忽烈,故意贬低黎海棠。这也难怪,这里毕竟是漠北,在场之人除柳寻衣几人外,皆是蒙古人或与蒙古交好的邻国友邦,因而向忽烈极尽讨好之能事亦是人之常情。

    “你们是瞎子不成?”闻听众人颠倒黑白,冯天霸不禁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反驳道,“箭矢正中靶心明明有目共睹,岂能算脱靶?”

    “箭矢何在?”汪德臣伸手朝空无一物的靶心一指,蔑笑道,“何为高强箭术?不止于精准,更在于力道。倘若在战场上,黎海棠这一箭莫说杀敌性命,恐怕连敌人的铠甲都无法穿透。王爷出箭乃穿杨贯虱,没石饮羽。反观黎海棠出箭,却如隔靴搔痒,绵软无力。孰强孰弱?孰胜孰负?自是显而易见,一目了然。”

    “射箭比的是准度,又不是比力道……”

    “这种违心的话亏你也说的出来?”

    “出箭再准,但对目标构不成丝毫威胁,又与不出箭何异?”

    “一支连木靶都钉不住的箭,根本不配称为‘箭’。”

    “无需争辩,只看靶心足以高下立判……”

    冯天霸的辩论迅速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声声讨伐中,势单力薄的他纵使声嘶力竭,也难以在众口铄金的大势下讨到半点便宜,一时羞愤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柳大人,我一个人说不过他们,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冯天霸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柳寻衣,语气中满含急迫与抱怨,“刚刚……”

    “海棠!”

    冯天霸话未说完,柳寻衣突然眼神一凝,一字一句地向心乔意怯的黎海棠问道:“在你面前,我们没资格评定箭法的高低。不如你告诉我,此箭……究竟作不作数?”

    “这……”面对柳寻衣的郑重其事,黎海棠目光飘忽,唇齿颤抖,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能说出下文。

    见此一幕,柳寻衣、冯天霸几人同时心头一沉,一抹浓浓的失落之色难以抑制地涌入眼中。

    “规矩就是规矩。”见黎海棠无颜辩驳,汪德臣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朗声道,“这场比试王爷射中靶心,黎海棠未中靶心。毋庸置疑,王爷胜出。”

    “好!”

    汪德臣宣布结果,立时引起“那达慕”会场的一片沸腾。

    伴随着四周狂热的欢呼,黎海棠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柳寻衣面前,在冯天霸怒其不争的羞愤目光下,在悟禅、潘雨音既同情又无奈的欲言又止中,他突然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柳大哥,对不起……”黎海棠眼圈通红,声音哽咽,“是我太自负!是我太轻敌!是我……”

    “不!”柳寻衣神情一怔,俯身将懊悔不已的黎海棠缓缓扶起,宽慰道,“此事与你无关,不仅仅是你低估忽烈,我们这些人全都小觑了他……”

    “柳大哥……”

    明知柳寻衣心灰意冷,可他仍强忍失落对自己好言安抚,黎海棠感动无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羞愧,一头扎进柳寻衣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黎海棠并非羞愧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羞愧他明明有机会打败忽烈,却因为自己心神不定,意志不坚而错失良机。

    回忆起比赛前的狂妄自大,更令黎海棠羞臊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唉!”

    虽然心里憋着一千句、一万句责备,但看到黎海棠此时的模样,冯天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无尽叹息,踉跄着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完了……这回全完了……”

    “柳施主,眼下连我们的‘上驷’都输了,大宋是不是已经一败涂地?”悟禅心有不甘地低声问道,“你与苏施主交手的结果也不尽人意,三场比试我们已连败两场……”

    “小和尚,你别再说了!”

    潘雨音见柳寻衣神郁气悴,面色惨白,不禁心生担忧,匆忙打断悟禅的“提醒”。

    “爱妃!”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边的柳寻衣几人若崩厥角,如丧考妣,另一边的忽烈却是春风得意,喜笑盈腮。

    只见他将弓箭交给殷战,自己却迈着流星大步来到赵馨身旁。

    “恭喜王爷……”

    “爱妃,记住你许下的承诺,陪本王骑马狩猎!”

    “我……”

    未等心乱如丝的赵馨开口应答,忽烈已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起,在赵馨猝不及防的娇呼与周围热情洋溢的哄闹中,忽烈竟当众在赵馨的额头狠狠亲上一口,从而喜形于色,仰天大笑。

    一瞬间,面红耳赤的赵馨如惊弓之鸟般蜷缩在忽烈怀中。

    相比于忽烈的力大无穷,她反抗的力道实在微不足道,故而挣扎无果,赵馨不得不放弃逃跑的念头,任由忽烈将其柔若无骨的娇躯紧紧搂在怀中,眼眸深处既紧张又羞涩,亦有对柳寻衣的愧疚以及身不由己的屈辱。

    此刻,潘雨音静静地站在柳寻衣身旁,见他痴痴地望着被忽烈揽入怀中的赵馨,眼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泪痕,一时间百感交集,心中既怜悯又伤感。

    “柳大哥……”

    似乎感受到柳寻衣的心如刀割,潘雨音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凝结出一滴晶莹的泪珠。不知不觉间,她竟将自己美如柔荑,滑若凝脂的芊芊玉手,缓缓探向柳寻衣的掌心,仿佛要用自己的温柔抚慰他内心的伤痛。

    当柳寻衣的掌心突然感到一阵温润如玉的柔软时,五指下意识地将其牢牢攥紧,于恍惚之中将潘雨音当做渐行渐远的赵馨,内心的苦闷与凄然透过指间的力道倾诉而出,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虽然被柳寻衣攥的又麻又痛,恨不能手骨都要被他生生捏碎,但潘雨音仍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旁,甚至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痛苦之意,默默承受一切的她看向柳寻衣的眼神反而溢满怜惜与不忍。

    站在一旁的悟禅,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前所未有的酸楚与失落。

    这一次,任他反复诵念佛号,结果仍于事无补,反而感觉自己愈发孤独。

    “柳大哥,我们……是不是彻底输了?”

    黎海棠的声音突然响起,令柳寻衣眼神一动,混沌的精神迅速清醒。当他察觉到被自己紧紧攥住玉手的潘雨音时,登时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松开五指,连忙赔罪:“潘姑娘,我……”

    “我没事。”

    其实,潘雨音的手早已痛的失去知觉,血液倒灌令其感到阵阵如针刺般的胀痛。可即便如此,她仍在柳寻衣面前表现的泰然自若,无比镇定。

    “这一次,我们都要变成千古罪人了。”柳寻衣回望着扼腕叹息的冯天霸与愁容满面的黎海棠,自嘲一笑,“是我一意孤行答应与忽烈赌一场,连累你们了……”

    “这件事不能怪你。”黎海棠极口否认,“若不是柳大哥极力斡旋,忽烈夺走的远远不止一府,而是三府。在我看来,我们非但不是罪人,反而是大宋的功臣,是汉人的英雄……”

    “英雄?”冯天霸嗤笑道,“你是龙象山的人,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可我和柳大人是朝廷命官,等我们回临安复命时,你猜朝廷将如何对待‘英雄’?”

    “苏禾在哪儿?”

    当冯天霸自怨自艾之际,忽烈的声音陡然自“那达慕”会场响起,令喧嚣的场面迅速安静下来。

    “第二场轮到他出马,为何迟迟不见其踪迹?”忽烈环顾四周,语气颇有不悦。

    “王爷勿急,我已派人去找……”

    “苏禾来了!”

    殷战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道兴奋的呼喊。

    紧接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但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让开一条通道,神情肃穆的苏禾在赛罕、巴音的陪同下缓缓步入场中。

    一见苏禾,柳寻衣的脸色不禁变的复杂而纠结,他欲上前寒暄,又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处境,骤然驻足,迟疑不定地远远凝望着他。

    “苏禾拜见大汗!拜见王爷!见过汪总帅,见过诸位将军……”

    苏禾不卑不亢地朝在场的王公贵族们拱手施礼,转而将深沉的目光投向面露狐疑的忽烈。

    “你去哪儿了?”

    “回禀王爷,苏某这几日一直在赛罕的家中养伤。”

    “嘶!”

    苏禾此言,登时引起一片惊呼。

    “养伤?”忽烈眉头一皱,“养什么伤?”

    “三日前,苏某奉王爷之命准备与柳寻衣比试一场。”苏禾不急不缓地说道,“考虑到‘那达慕’喧嚣嘈杂,或将影响我们的发挥,因此苏某斗胆自作主张,已于三日前和柳寻衣一决胜负。”

    “这……”

    苏禾的解释,再度令全场一片哗然。

    “混账!”汪德臣脸色一沉,叱责道,“你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莫非暗藏私心?”

    “苏某绝无私心,只求一场公平的比武!”苏禾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什么意思?”汪德臣眉头一挑,语气不善地问道,“莫非你暗指‘那达慕’不公平?”

    “何为公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苏禾义正言辞,“至于今日与大宋使臣的比试是否公平,汪总帅有汪总帅的高见,苏某亦有苏某的愚见。”

    言至于此,苏禾将讳莫如深的目光朝刚刚作为靶子的三名奴隶轻轻一扫,虽未多言,但蕴意无穷。

    “你……”

    “好了!”忽烈打断汪德臣的驳斥,“苏禾性情耿直,刚正不阿,本王和大汗都相信他绝不会暗藏私心。”

    “多谢大汗!多谢王爷……”

    “不忙谢!”忽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既然你和柳寻衣胜负已分,何不当着大汗与各部盟首领的面大声宣布结果,也省的我们猜来猜去。”

    闻言,众人无不精神一震,一个个将紧张而好奇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面无表情的苏禾。

    然而,身为这场比试的另一位主角,柳寻衣却兴味索然,意气消沉。

    因为,他对苏禾的为人十分了解。在这种事上,苏禾断断不会撒谎。

    身处漩涡中心的苏禾默不作声地环顾四周,当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柳寻衣时,下意识地停滞瞬息,又迅速转向别处。

    这一幕,与三天前苏禾当众“抬举”柳寻衣时一模一样。

    “回禀大汗、王爷,苏某和柳寻衣于三天前鏖战数百合而不分胜负。”沉默良久,苏禾终于下定决心,一字一句地打破沉默,“最终,苏某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柳寻衣之手!”

    ……

第八百一十二章:琨玉秋霜

    “嘶!”

    苏禾此言犹如晴天霹雳,令全场一片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哑然失色,一个个难以置信地望着安之若素的苏禾,惊讶地久久合不容嘴。

    苏禾,何许人也?漠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漠北第一快刀”,其赫赫战绩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广为流传。其人品武功,更被人视若翘楚楷模,令无数草原勇士争相效仿。其鼎鼎大名,甚至不逊于威震八方的汪德臣。

    如此人物,虽不敢言漠北第一高手,但在蒙古人心中却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率兵打仗的本事未曾可知,但论单打独斗,苏禾在整个漠北绝对是排在一手之内的凤毛麟角。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被漠北草原视为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英雄豪杰,今日却亲口承认自己败于一名汉人。

    此消息,不仅令苏禾的名声大损,更令在场众人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悲哀与羞辱。

    毕竟,在这场比试中苏禾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漠北草原。他的失败也不仅仅表示自己技不如人,更令心高气傲的草原勇士蒙羞。

    经过片刻的沉寂,心思各异的众人渐渐回过神来,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一时间群雄激愤,猛烈而汹涌的质疑与责备如雨后春笋般一涌而现,犀利的言语化作锋利的刀剑,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将神情复杂的苏禾瞬间湮没。

    “这不可能!”

    忽烈一声断喝,登时令喧嚣的场面变的鸦雀无声。在众人愤愤不平的目光下,他眉头紧锁,一双别有深意的凤目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苏禾,将信将疑道:“凭你的武功,岂能败于柳寻衣之手?”

    “当夜之战,有赛罕与巴音作证。”不知为何?苏禾似乎不敢直视忽烈的眼睛,断断续续地答道,“若大汗与王爷不信,可以问问他们。”

    闻言,忽烈的眼皮微微一抖,转而将狐疑的目光投向满脸苦涩的赛罕。

    “大汗、王爷,小老儿可以替苏禾作证,当夜他与柳寻衣在小老儿的草场一决胜负,我和孙儿全程观战。”赛罕颤颤巍巍地朝蒙古大汗与忽烈拱手一拜,扯着嘶哑的嗓音高声回禀,“他二人大战数百合而难分高下,最后关头苏禾其实已占据上风,但柳寻衣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生死一线突破自身桎梏,令苏禾猝不及防,因此反败为胜。”

    “这……”

    此话若是由其他人说出来,定会被周围人用吐沫活活淹死。然而,此话由赛罕说出来,其分量则大不相同。

    赛罕虽无官无爵,却是“前朝老臣”,尤其是他功勋卓著却从不居功自傲,反而主动弃官,避让贤路的义举,更令其声名远播,成为草原上德高望众的前辈。

    由于赛罕曾鞍前马后的追随窝阔台,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因此窝阔台主动与他称兄道弟。细细算来,当今蒙古大汗亦是赛罕的晚辈,对他要礼让三分,更何况其他人?

    因此,由赛罕出面替苏禾作证,忽烈纵使心有怀疑,也不便刨根问底。

    毕竟,苏禾与柳寻衣有旧,也许会为他撒谎。但赛罕身为蒙古老臣,与柳寻衣萍水相逢,断不会冒着不忠不孝的骂名替他们遮掩。

    如此想来,苏禾与柳寻衣的一场大战,结果或许真的不尽人意。

    心念及此,忽烈看向柳寻衣的眼神变的愈发讳莫如深。

    此刻,冯天霸、黎海棠等人满含惊喜与诧异的目光,无不凝聚在柳寻衣身上。劫后余生的震惊与狂喜,毫不避讳地涌现在他们的眉宇之间。

    然而,身为主角的柳寻衣却一头雾水,半晌没能理清思绪。

    虽然苏禾亲口承认自己败了,宋蒙的这场赌局再度发生惊天逆转,令大宋与蒙古以一比一的结局重回原点,但柳寻衣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中纠结更甚。尤其想到自己对当夜的记忆一片空白时,看向苏禾的眼神也变的愈发复杂。

    “苏禾,你可知自己败于柳寻衣意味着什么?”汪德臣面沉似水,语气阴戾如冰。

    然而,面对汪德臣的咄咄逼问,苏禾却唯诺不言,一声不吭。

    “你这是拿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名望和地位做赌注。”汪德臣继续道,“今日,你敢当众承认自己败给柳寻衣,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你在草原的名誉、声望、地位甚至是你引以为傲的传奇往事,将统统化作梦幻泡影。‘漠北第一快刀’也将从蒙古的骄傲,变成蒙古的笑柄。毕竟,你的刀远没有你的自吹自擂厉害。常言道‘一功难抵一过,但一过却足以毁掉百功’,本帅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本帅更‘佩服’你的愚蠢。大汗与王爷待你恩重如山,到头来却抵不过一个虚情假意,道貌岸然的柳寻衣。呵,究竟是你的武功不济还是心思不正,天知地知你也知。言有尽而意无穷,本帅不想多说废话,你好自为之吧!”

    汪德臣的这番话犹如一柄利刃,深深戳进苏禾的心窝,令其心痛如绞,肝肠寸断。

    柳寻衣同样暗吃一惊,虽然他知道苏禾承认失败势必遭到一些人的诟病,却万没料到结果竟会如此严重。

    身为结义兄弟,见大哥含羞忍辱,小弟当然不能视而不见。

    柳寻衣想尽快回忆起当夜发生的一切,虽不敢说替苏禾讨回公道,但至少能还原事情的真相。

    然而,他越是迫不及待地回忆,脑中越是混乱不堪。到头来非但不能如愿以偿,反而将自己弄的头疼欲裂,苦不堪言。

    “胜败乃兵家常事,汪总帅如此苛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赛罕同情苏禾的处境,故而仗义执言。

    “胜败虽是兵家常事,但要分什么时候。”汪德臣反驳道,“有时候可以不计较输赢,但有时候……却宁死也不能言败。苏禾在他可以败的时候,从不允许自己出现一点瑕疵。在他不可以败的时候,偏偏闹出天大的笑话。您老是前辈,不妨评评理,究竟是他的运气差?还是蒙古的运气差?”

    “这……”

    “罢了!”未等赛罕据理力争,忽烈的声音陡然响起,“既然苏禾亲口承认,又有赛罕祖孙作证,本王自当说话算话,这第二场‘兵刃’的比试……算他柳寻衣赢了。”

    “太好了!”

    面对意想不到的转机,本已绝望的冯天霸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数千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肆无忌惮地拍手叫好,引来四周一片白眼。

    在忽烈宣布结果的同时,场边的呼兰不禁双瞳一凝,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看向柳寻衣的眼神涌现出一抹冷厉的杀机。

    原本忽烈夺下第一场的胜利,呼兰以为大势已定,自己再无出场的机会。却万万没有料到,最没有悬念的第二场比试竟出现惊天逆转,苏禾的败北,将意味着这场宋蒙之间的赌局,胜负关键尽数押在最后一场,亦是呼兰的身上。

    “这场比武的重要性,本帅不必多言,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知何时,汪德臣已坐在呼兰身边,用听似漫不经心,实则意味深长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提醒道,“赤风岭的苏禾虽强,却是野路子出身,一身江湖恶习令人作呕,今日之事足以令其在大汗与王爷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日后再难堪当大任。漠北二十四城的龙羽虽忠心可嘉,勇猛过人,但他气量狭小,行事极端,只有冲锋陷阵的本事,没有统帅千军的才干,因此未来的成就……也不会太大。你与他们同为年轻一辈的翘楚,既有舍生忘死之勇,亦有俾睨天下之志,还有领袖群雄之能,前途不可限量。正因为大汗看到你身上具备无穷的潜质,才会对你破格擢拔,其意……是希望将你培养成第二个我。”

    “汪总帅……”

    “先别急着辩解。”汪德臣摆手笑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但想成就一番更大的功名,至少……应该先坐到本帅的位置,对不对?”

    呼兰沉吟片刻,不可置否地轻轻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能辜负大汗对你的厚望。”汪德臣话里有话地说道,“大汗将你放在南路大军,目的是希望你能好生磨练,日后成为南路大军的一柄利刃。但漠南汉地剩下的对手一日比一日弱。换言之,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也一天比一天少。大宋王朝……既是南路大军最后的敌人,亦是你建立功勋最后的机会。待大宋覆灭而你仍平庸无奇,或许你这辈子将永远止步于先锋副将。毕竟,和平盛世,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武夫……极少有加官进爵的机会。”

    “嘶!”

    汪德臣深谙呼兰的心思,字字句句看似想到什么说什么,实则无一言不正中呼兰的下怀。尤其最后一句,更是说到他的心缝里,令其心急如火,跃跃欲试。

    “汪总帅所言极是,我该怎么做,请汪总帅教诲!”

    “欸!”汪德臣满眼欣慰地将跪倒在地的呼兰搀起来,淡笑道,“你我同出汪古部,是亲族兄弟,本帅不帮你又能帮谁?其实,你与柳寻衣的这场比试,便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

    “哦?”

    “你刚刚被大汗封赏,而柳寻衣刚刚令蒙古颜面无存,如果你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蒙古挽回颜面,无疑是对大汗的最好报答。”

    呼兰信誓旦旦地说道:“赤手空拳不同于刀剑切磋,他能打败苏禾,但休想打败我!”

    “你千万不要小觑他……”

    “我明白汪总帅的意思。呼兰不是苏禾,苏禾可以言败,但我今天宁死也不会认输。”

    “好志气!”汪德臣称赞道,“你若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已是强弩之末的柳寻衣绝不是你的对手。”

    “汪总帅放心,我一定将柳寻衣打的满地找牙!”

    “不!”汪德臣神情一禀,语气变的狠戾可怖,“一个战败苏禾的人、一个令草原蒙羞的人、一个让大汗和王爷耿耿于怀的人,本帅可不仅仅希望你将他打的满地找牙。”

    “汪总帅的意思是……”

    “你最好趁他虚弱……打死他!”

    ……

第八百一十三章:硬桥硬马

    其实,汪德臣此举暗藏深意。

    他怂恿呼兰在比武中打死柳寻衣,不仅仅是为苏禾战败雪耻,更是为忽烈免除后顾之忧。

    毕竟,身为蒙古王妃的赵馨,至今仍对柳寻衣念念不忘。忽烈夹在其中,有些事纵使心里不舒服,表面上也不能过于矫情,以免引起赵馨的逆反。

    因此,汪德臣揣摩忽烈的心思,说其想说而不便说的话,做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替主分忧乃麾下本分,亦是人臣之道。

    “这场赌局关乎一府之地,你若能扳回一局,无异于不费一兵一卒夺下大宋数百里的地盘。”汪德臣缓缓起身,用手在思绪万千的呼兰肩头轻轻一拍,讳莫如深地笑道,“未上任先立功,定会讨得王爷欢心。日后,本帅保举你取代隋佐,成为京北大营五万大军的新统帅。”

    言罢,汪德臣不再理会眼冒精光的呼兰,优哉游哉地转身远去。

    另一边,当柳寻衣听到忽烈宣布结果后,当机立断,催促潘雨音帮自己封住经脉,以便他应对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场比武。

    “苏禾,你可以下去了。”

    忽烈言辞冷漠如冰,不参杂一丝感情,甚至连正眼都不肯给他。

    遭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苏禾,在众人羞愤而鄙夷的目光下,身体微微一颤,神思恍惚的他险些踉跄摔倒,最后在巴音的搀扶下,如行尸走肉般悻悻地离开“那达慕”会场。

    见状,心有不忍的柳寻衣本欲上前安抚,却被黎海棠和冯天霸死死拦住,在他二人苦口婆心的劝诫下,柳寻衣不得不暂时放下内心的纠结,收敛心思,积极备战。

    然而,当他望向苏禾渐行渐远的落寞背影时,一股难以名状的羞愧与悲恸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令其酸涩难言,黯然神伤。

    “大哥,对不起……”

    “柳寻衣!”

    当忧心忡忡的柳寻衣默默伤感时,忽烈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看来你与呼兰的切磋在所难免。”忽烈朗声道,“也好,借此弥补三天前的遗憾,顺便了却本王的一桩心事。”

    “柳大哥,你感觉如何?”

    “没问题,取针吧!”

    “可是……”

    “取吧!”

    在柳寻衣的催促下,潘雨音犹豫再三,心有不甘地将刺入其穴位的金簪小心取出。

    “柳大哥,封经断脉本应用七根银针同时刺激穴道。可眼下万急,我只能用头上的金簪临时代替,相继而刺。”见柳寻衣匆匆起身,潘雨音赶忙提醒,“至于效果如何……我也说不准。你要自己小心,一旦身体不适,断断不可硬撑……”

    “潘姑娘聪慧过人,学什么都能极快领悟,纵使高深莫测的医术也能一日千里。”柳寻衣舒展着四肢,胸有成竹地笑道,“放心!我现在精神奕奕,生龙活虎。”

    “当真?”潘雨音将信将疑。

    “当真!”

    话音未落,柳寻衣已推开挡在身前欲言又止的黎海棠,大步流星地朝场中走去。

    “柳大哥小心!”

    “柳大人保重!”

    行至场中,柳寻衣先后朝蒙古大汗与忽烈拱手施礼,而后将饶有兴致的目光投向缓缓而来的呼兰,任其魁梧的身形在自己的瞳孔逐渐放大,直至溢满眼球。

    “这场是拳脚切磋,虽不拘泥于摔跤的规则,但不能借用任何兵刃、暗器,不能使用内力。”遥望着四目相对的柳寻衣和呼兰,忽烈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限时间、不限场地、不限招式。评判输赢的方式很简单,一方认输或失去意识,另一方视为胜出。”

    “都听明白了?”汪德臣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柳寻衣,似笑非笑地说道,“别以为在座的没有高手,他们会一直死死盯着你,只要你敢调用内力,他们将一拥而上,到时出现什么意外……就连大汗和王爷也来不及保你。”

    “多谢汪总帅提醒!不过凭我现在的状态,强行调用内力无异于自杀,我不会那么傻。”柳寻衣惨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同时轻咳两声。

    “你有伤在身,我本不该趁人之危。但今日之战事关重大,容不得我谦让,必要时甚至会不择手段。”呼兰幽幽地说道,“万一你经受不住,死了可别怪我……”

    “放心!既然我敢站在这里,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柳寻衣打断道,“你不必谦让,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也不会对你谦让……咳咳!”

    “别以为你能打败苏禾就能打败我,你二人的较量有没有蹊跷,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言至于此,呼兰突然后撤一步,将拳头攥的咔咔作响,亮出架势的同时面露挑衅之意,“今年的‘那达慕’一点意思都没有,打来打去没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希望你和他们不一样,能给我带来一些惊喜。至少……能撑过一炷香的功夫。”

    “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擅长给人惊喜。”柳寻衣依旧毫无防备地站在原地,云淡风轻地盯着气势汹汹的呼兰,揶揄道,“给你准备的惊喜,早在三天前便已备下,只待君来自取……”

    言尽于此,柳寻衣突然眉头一挑,却再也没有下文。

    “自取什么?”

    “自取……其辱。”

    “你找死!”

    意识到自己被耍,勃然大怒的呼兰不禁眼神一狠,伴随着周围的一阵惊呼,他出拳如电,罡猛的拳风于半空砸出一声如闷雷般的音爆,眨眼挥至柳寻衣面前。

    “力道可以,但……速度太慢。”

    柳寻衣煞有介事地点评着呼兰的重拳,同时身形一侧,灵巧地闪过他的拳风,紧接着左手向上一探,将其手腕牢牢攥住,同时右掌上翻,一记手刀重重砍在呼兰的腋下,登时令其臂膀一震,一阵难以抑制的麻痛感以迅雷之势袭遍他整条右臂。

    柳寻衣快若闪电的反应,令呼兰幡然醒悟,不敢再大意轻敌。

    不过,他竟置自己的右臂于不顾,非但不闪不避,反而扬起蒲扇般的左手,一记势大力沉的掌风朝柳寻衣的天灵盖呼啸而下。

    见呼兰不防反攻,以进为退,柳寻衣的心中暗吃一惊,同时对眼前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高看一眼。

    见势不妙,柳寻衣于电光火石之间将脑袋微微侧倾,豁出自己的脸颊替代天灵盖,硬抗呼兰的掌势。

    与此同时,柳寻衣右臂一弯,掣肘朝上,狠狠磕向呼兰的下巴。

    “啊……”

    “啪!”

    “砰!”

    伴随着一片惊呼,两道拳拳到肉的惨烈声几乎同时发出,当呼兰的左掌狠狠拍在柳寻衣的脸上时,柳寻衣的右肘亦毫不留情地砸中呼兰的下巴。

    霎时间,柳寻衣头晕目眩,眼花耳鸣,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淤血红肿,眨眼变成半扇又红又紫的“猪头”。

    反观呼兰,下巴被砸中的一刹那,下颌骨登时碎裂,远远出乎其预料的恐怖力道直将猝不及防的呼兰震的脑袋一空。

    舌头由于闪避不及,被突然闭合的牙齿生生咬下一块。碎裂的牙齿参杂着猩红的舌肉,混合着鲜血,如流水般顺着变形的嘴汩汩外冒,根本不受控制。

    虽然呼兰意识到柳寻衣的手段非常,但他仍被柳寻衣看似“单薄”的体型深深欺骗。更没有料到,如此“单薄”的身体仅凭筋骨的力量,竟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恐怖力道。

    刚刚看似“以拳换拳”,实则呼兰吃了大亏。他那一掌撑死令柳寻衣的脸颊肿上十天半月,而柳寻衣的这一肘却足以令呼兰一辈子铭记于心。

    “呸!”

    柳寻衣啐出一口血痰,用手摸了摸红肿发光的脸颊,以及肿成一条缝的右眼,含糊不清地笑道:“这么多年,敢和我硬碰硬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能和我硬碰硬而不吃亏的人更少,你……还差点。”

    面对柳寻衣的冷嘲热讽,恼羞成怒的呼兰在一阵阵钻心剧痛的刺激下暴跳如雷,他想反唇相讥,只可惜他的下巴已碎,血肉模糊的唇齿更是扭曲变形,狰狞可怖。

    因此,任他“呜噜呜噜”的嚎叫半天,终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回事?”

    黎海棠眉心紧锁,眼神狐疑地盯着场中的柳寻衣,口中不住地喃喃低语:“刚刚呼兰的那一掌平淡无奇,凭柳大哥的武功定能轻而易举地闪避,为何他不闪不躲,反而用‘同归于尽’的打法与呼兰拼的两败俱伤?”

    “也许……柳大人想速战速决……”

    “不对!”黎海棠蓦然摇头,“柳大哥一直在故意激怒呼兰,分明是想扰乱他的心智,刚刚呼兰发疯似的猛攻,足见柳大哥的‘激将法’已初见成效。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平白无故地挨他一掌?”

    “如果小僧所料不错……”一直默默观战的悟禅断断续续地插话,“柳施主面对呼兰的那一掌并不是不想躲,而是……躲不过去。”

    “什么?”

    此言一出,黎海棠几人无不眼神一变,怛然失色。

    “小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冯天霸惊愕道,“什么叫‘躲不过去’?凭柳大人的武功……”

    “凭柳施主的武功要躲开那一掌自是易如反掌,但……那是在他身体无恙的状态下。”悟禅吞吞吐吐,纠结的目光缓缓转向若有所思的潘雨音,犹豫再三,方才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小僧大胆揣测,刚刚潘施主替柳施主刺穴封脉的权宜之法……也许根本没有奏效。”

    ……

第八百一十四章:不择手段

    “什么?”

    悟禅一语道破玄机,令迷惑重重的黎海棠和冯天霸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登时站起身来,先是满眼惊骇地望向场中“从容不迫”的柳寻衣,转而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心慌意乱,如坐针毡的潘雨音。

    “潘姑娘,小和尚他……”心急如焚的黎海棠本欲向潘雨音兴师问罪,但见她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脱口而出的质问戛然而止,从而语气一缓,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这……”潘雨音神情纠结,呢喃作答,“也许吧!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冯天霸可不像黎海棠那般怜香惜玉,见潘雨音含糊其辞,登时脸色一沉,愠怒道,“明明是你替柳大人施针,事到如今你竟然说不知道?你可知,如果封经断脉之法没有奏效,天知道柳大人能硬撑多久?说不定……他会死在这里……”

    “够了!”望着忧心忡忡,眼圈泛红的潘雨音,黎海棠难免于心不忍,故而开口喝止,“潘姑娘已经尽力,你岂能怪她?”

    “可……”

    “凭柳大哥的脾气,一旦被他笃定的事,纵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事已至此,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相互抱怨更是毫无意义,唯有祈祷柳大哥能撑到最后。”

    黎海棠眼神复杂地望着与呼兰闪转腾挪,拳来腿往的柳寻衣,口中发出一道既惆怅又无奈的叹息。

    “呼兰,不要被柳寻衣的‘激将法’迷乱心智。”

    另一边,见呼兰开场不利的汪德臣,脸色渐渐变的阴沉如水。他默默观察着柳寻衣的一举一动,眉头微蹙,仿佛在心中思忖着什么。

    突然,汪德臣灵光一闪,急声提醒:“呼兰,他故意对你冷嘲热讽,目的是激怒你,令你失去理智,自乱阵脚。归根到底,柳寻衣是想速战速决。你不要和他一拳换一拳地硬拼,尽量拖住他,我料……他已坚持不了多久。”

    闻听此言,柳寻衣和呼兰同时脸色一变。

    不同的是,呼兰茅塞顿开,溢满杀机的眼中悄然涌现出一抹狡黠之色。反观柳寻衣,原本胸有成竹的他被汪德臣一语戳中软肋,登时心中一慌,眉宇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仓惶之意。

    呼兰用手在血肉模糊的脸上狠狠一抹,而后将沾满血污的手指塞入口中,奋力吸允几下,钻心剧痛与血腥气息令其精神一震,喉咙发出一道嘶哑的低吼,怒不可遏的眼神变的狡黠而阴戾。

    这一次,呼兰不再主动发起攻势,而是用嗜血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柳寻衣,朝他轻轻招手,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额……”

    当柳寻衣蓄势待发的一刹那,一股难以抵抗的虚弱感如春风化雨般迅速袭遍全身,令其头重脚轻,四肢发软,脑袋不受控制地阵阵眩晕,周围的喧嚣嘈杂变的忽近忽远,忽高忽低。面前虎视眈眈的呼兰变的模糊不清,重影恍惚,若隐若现。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纵使柳寻衣意志顽强,但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以及因失血过多而触发的内伤却容不得他半点小觑,能在激烈而凶险的近身搏杀中撑到现在,已是万分不易。

    望着眼神迷离,脚下踉跄的柳寻衣,汪德臣凝重的脸上不禁绽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戏谑道:“柳寻衣大限已到!呼兰,轮到你大展身手了。”

    伴随着一阵不知是怒吼还是狞笑的“咕噜”声,见时机已到的呼兰猛然脚下一顿,身体微微蜷缩,整个人如一头狂奔的蛮牛,径直朝精神恍惚的柳寻衣撞去。

    “嘶!”

    根本来不及闪躲,甚至没有辨清呼兰的方位,沉浸在虚弱中的柳寻衣忽觉胸口一沉。紧接着,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辆飞驰而过的马车狠狠撞击,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宛若断了线的风筝,在四周的惊呼中远远抛飞,“砰”的一声砸落在数丈之外。

    “柳大哥!”

    “柳大人……”

    狼狈落地的柳寻衣如一条死狗般趴在地上,脑袋深深埋进草丛,任由黎海棠、冯天霸几人发疯似的连番呼喊,他却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这……”

    见此一幕,全场哗然。甚至连蒙古大汗也不禁与忽烈对视一眼,脸上尽是狐疑之色。

    “柳大哥已精疲力竭,不能再打!”望着生死不明的柳寻衣,悲愤交加的潘雨音匆忙提醒,“他昏迷三天,今日午时才刚刚苏醒,一连数日水米未进,莫说有伤在身,纵使正常人也会饿的头晕眼花,手脚无力,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比武?”

    “那我们该怎么办?”黎海棠方寸大乱,六神无主,“潘姑娘,你比我们更清楚柳大哥的伤势,你说该怎么办?”

    “这……”潘雨音的眼中悄然闪过一抹坚毅之色,凝声道,“不如……认输吧!”

    “什么?”

    潘雨音语出惊人,令黎海棠几人登时一愣。

    其中,冯天霸反应最快,断然拒绝:“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现在认输岂不是前功尽弃?”

    “人命关天,小僧以为柳施主已无力再战,再耗下去非但不能挽救大宋,反而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对对对!”茫然无措的黎海棠连连点头,“保住柳大哥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

    冯天霸欲言又止,懊恼无比。虽然心有不甘,但眼前的一幕却令他无可奈何。

    “我们认输了!”见黎海棠几人达成共识,潘雨音再也顾不上女子的矜持,于众目睽睽之下,火急火燎地朝柳寻衣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我们认输了!”

    “拦住她!”

    汪德臣眼神一狠,命人截住潘雨音,冷声喝斥:“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在‘那达慕’的会场,比武的勇士只能自己认输,旁人不能替他认输。”

    “干什么?放开她!”

    “王爷,依照规矩,失去意识也等于认输。眼下,柳寻衣已陷入昏迷,生死不明,岂能主动认输?”

    见潘雨音被两名彪形大汉挟持,黎海棠、冯天霸、悟禅赶忙冲上前去,于推搡中救下哭天抢地的潘雨音,同时向忽烈据理力争。

    “究竟是失去意识还是偷偷喘息,谁能分的清?”汪德臣冷笑道,“既然你们喜欢讲规矩,那好!我们便遵照‘那达慕’的规矩,让呼兰亲自验证柳寻衣是不是真的陷入昏迷。”

    闻言,潘雨音大惊失色,赶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坐在远处的赵馨,未等愁肠百结的赵馨起身求情,一直沉默不语的忽烈陡然开口:“汪总帅所言不错,‘那达慕’确有此规矩,并非故意刁难你们。”

    “这……”

    “呼兰,你像一根木头似的傻站着作甚?”见忽烈松口,汪德臣心中窃喜,同时脸色一沉,别有深意地催促道,“还不去查探柳寻衣的生死?”

    幡然醒悟的呼兰神情一禀,而后咧开鲜血淋漓的嘴角,龙行虎步火速冲到柳寻衣身前,在众人亢奋而期待的目光下,在潘雨音、黎海棠等人悲愤而憎恶的呐喊中,呼兰猛地抬起右脚,朝柳寻衣的后心狠狠踹去。

    “噗……”

    伴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嚎,柳寻衣的身体骤然蜷缩,口中喷出一股殷红的鲜血,直将周围的芳草绿茵染的艳红刺目。

    “看到了?”汪德臣笑道,“柳寻衣尚有知觉,根本没有失去意识!”

    “柳大哥,快认输吧!”

    “柳大人,不要再硬撑了,我认命了……”

    “柳施主,保命要紧!”

    面对黎海棠、潘雨音几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哀求,柳寻衣不断向外渗出血迹的嘴角微微上扬,而后在他们近乎绝望的目光中倔强摇头。

    “真想不到,今时今日的大宋竟还有如此不怕死的人。”

    “看来汉人也并非全是孬种。”

    “此人是条汉子,只可惜生错了地方……”

    柳寻衣的宁死不屈,在不知不觉间感动众人。一时间,对他的冷言冷语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名状的感慨与唏嘘。

    其实,汉人也好、蒙古人也罢,从来只敬畏真正的勇士,任何民族都不会例外。

    “呼兰,成全他!”

    见柳寻衣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必死决心,汪德臣愈发感到此人不除,日后必会成为蒙古攻取大宋的绊脚石,故而心中杀意更甚,对呼兰的命令愈发不加掩饰。

    看看奄奄一息的柳寻衣,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蒙古大汗和忽烈,再看看杀意坚决,急不可耐的汪德臣,呼兰的心中难以抑制地涌出一抹狂喜之意。

    只要杀了柳寻衣,功名大业近在咫尺,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心念及此,呼兰不禁热血沸腾。仰天长啸,全身的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从而面露狞笑,将踩在柳寻衣后背的右脚高高抬起,伴随着一声嘶吼,势大力沉的一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踹向柳寻衣的脑袋。

    看呼兰凶狠残暴的架势,恨不能将柳寻衣的头颅一脚跺碎。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心生大意,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在我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虚弱的声音悄然响起,登时令呼兰眼神一变,一抹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电光火石之间,危若累卵的柳寻衣突然双眸一睁,身体一扭,脑袋堪堪避开呼兰的右脚,耳朵几乎擦着他的马靴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柳寻衣使出所剩无几的力气骤然抬腿,凌空一脚狠狠踢向呼兰的两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其要害。

    “嘶!”

    “啊……”

    伴随着四周感同身受般的阵阵惊呼,呼兰的口中发出一道惨绝人寰的尖叫。

    霎时间,气势汹汹如猛虎的他变的萎靡不振如鹌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人瞬间抽空,魁梧的身体如泄气的皮球,捂着下身瘫软在地。

    然而,就在呼兰痛苦倒地的一瞬间,柳寻衣押上性命挥出冲天一拳,快准狠地砸向呼兰的脖颈。

    “咔嚓!”

    颈骨断裂的声音响彻在“那达慕”会场,呼兰凄绝的惨叫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面对死里逃生的柳寻衣及意外暴毙的呼兰,全场目瞪舌挢,静如死寂,久久无法自拔。

    “虽然这一招有些卑鄙,我胜之不武……”气喘吁吁的柳寻衣躺在尸首扭曲的呼兰身旁,神情复杂地喃喃自语,“但你说的对!此战事关重大,容不得我谦让,甚至……要不择手段……”

    ……

第八百一十五章:人才难得

    “王爷,大汗的意思是不是拿柳寻衣的脑袋祭奠呼兰?”

    “呼兰死的冤枉,此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

    “我们要让柳寻衣血债血偿!”

    “呼兰是汪古部的勇士,应该为大汗战死疆场,却不料今日竟稀里糊涂地死在一个汉人手里,简直没有天理!”

    “柳寻衣用下三滥的手段偷袭呼兰,根本不能作数!”

    入夜,当精神疲惫的忽烈从万安宫回到行营时,等候多时的汪德臣及七八名汪古部勇士迫不及待地围上前来,一个个气愤填膺,怒火冲天,七嘴八舌地向忽烈讨要交代。

    此时,他们的头上皆系着一条白布,以示对呼兰的悼念。

    “先入帐!”

    忽烈对众人的牢骚充耳不闻,伸手朝中军大帐一指,淡淡地说道:“本王自‘那达慕’结束后一直忙东忙西,眼下甚是疲累。各位能否容我入帐喝口水、喘口气?”

    “这……”

    此言一出,汪古部的几名勇士不禁面面相觑。在汪德臣的眼神示意下,他们缓缓让出一条通道。

    “汪总帅,王爷这是何意?他……”

    “你们在外边候着,没有本帅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汪德臣颇为不耐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紧追忽烈而去。

    “王爷,大汗他……”

    帐内,忽烈接过殷战递来的湿巾,在脸上胡乱擦拭几下,而后又拿起水囊“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待倦意稍缓,方才将别有深意的目光投向欲言又止的汪德臣,似笑非笑道:“区区一个呼兰,何以让我们的汪总帅如此毛躁?”

    “王爷,呼兰可不是一般人,他在汪古部的地位姑且不提,单说他在大汗心中的分量……”

    “什么分量?”忽烈眉头一皱,故作不悦,“他今天第一次见到大汗,能有什么分量?”

    “这……”

    “更何况,败军之将又有何颜面在大汗与本王面前谈分量?”

    渐渐察觉到忽烈的反常,汪德臣心中暗惊,思忖道:“王爷的意思是……呼兰死不足惜?”

    “也不能这么说。”忽烈纠正道,“呼兰毕竟是草原的勇士,又是你汪总帅极力举荐的人才,他的死岂能不令人惋惜?”

    “王爷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汪德臣满眼错愕,“我为何越听越糊涂?呼兰他……到底该不该死?”

    “呼兰不该死,也应该死。”忽烈叹道,“他不该死,是因为呼兰正值大好年华,本应为大汗、为蒙古建立功勋,今日突然惨死多少有些可惜。他应该死,是因为比武的规矩早已立下,不限时间、不限场地、不限招式,若不是呼兰大意轻敌,岂能被柳寻衣有机可乘?更何况,你今天当众怂恿呼兰杀死柳寻衣,结果却被柳寻衣反杀……摆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任谁也无可奈何。”

    “话虽如此,但……”

    “这场比武是公平的,不能只许呼兰杀柳寻衣,而不许柳寻衣杀呼兰。”忽烈打断道,“今天在场观战的不仅有各部盟的首领,更有不少外国使节,难道你想让天下人嘲笑我们蒙古人赢得起输不起?”

    “这……”忽烈一语中的,汪德臣不禁语塞。

    “我和大汗已反复斟酌,认为柳寻衣的招式虽有些下流,但……并不违反事先定下的规矩。”忽烈面无表情地说道,“因此,呼兰的死你们汪古部也不要再追究了,以免落人以柄。”

    “既然大汗和王爷已经决定,我们汪古部自然无话可说。”汪德臣神情沮丧地点点头,“本欲借比武之机,替王爷永除后患,结果却……”

    “德臣,你的心思本王岂会不知?”忽烈面色一缓,感慨道,“但有些事需要顺其自然,不可操之过急。”

    “王爷放心,就算柳寻衣活着回去,等待他的也是死路一条……”

    “罢了!”忽烈话锋一转,“先说正事,今日的比试柳寻衣他们三局两胜,依照先前的约定,本王不得再觊觎大宋的地盘。有道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本王答应过他们,自该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王爷一言九鼎自是无可厚非,但如此一来……只有十万石稻米恐怕无法解决我们南路大军的困境。”汪德臣踌躇道,“再不设法筹粮,我担心……闹出兵变。”

    此言一出,忽烈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抹冷厉之色。

    “依照我们原定的计划,传令按陈、隋佐,命他们秋收时以取粮为名率人南下。”忽烈笃定心思,慢条斯理地吩咐道,“进入大宋后,由按陈与大宋官府磋商交接事宜。隋佐率人于兴元、襄阳、建康三府火速筹粮。必要时,不惜与大宋关防发生一些摩擦,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担。”

    虽然忽烈口口声声说“筹粮”,实则“筹粮”的办法仍躲不过一个“抢”字。

    正如柳寻衣对苏禾说的那番肺腑之言,这场比试对大宋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但对蒙古却是一场无关痛痒的闹剧。

    毕竟,无论柳寻衣是胜是负,忽烈都没打算放过兴元三府今年的秋收。

    “如此一来,柳寻衣必死无疑。”汪德臣冷笑道,“待兴元三府烽烟四起,朝廷定将柳寻衣视作里通外国的叛逆奸贼,必将其千刀万剐。”

    “正如柳寻衣用下三滥的招式反杀呼兰,在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博弈面前,谁也不必故作君子,谁也不必计较手段。”

    “不知大汗对此事的态度是……”

    “大汗的想法比你我都要大胆。”忽烈眉头一挑,语气渐渐变的古怪起来,“大汗并不关心一州一府的得失,甚至对我们如何筹措军粮也没有兴趣。他在意的……反而是柳寻衣和黎海棠。”

    “王爷何意?”

    “并非本王之意,而是大汗之意。”

    “这……”汪德臣一愣,若有所思地望着讳莫如深的忽烈,试探道,“那大汗……又是何意?”

    “大汗没有明确的诏令,只是在提起柳寻衣和黎海棠时,反复提到四个字。”

    “哪四个字?”

    “人才难得!”

    “嘶!”

    只此一言,令汪德臣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神更是说不出的复杂。

    虽然蒙古大汗只提到“人才难得”,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却一点也不简单。

    忽烈和汪德臣皆是绝顶聪明之辈,又岂能悟不透蒙古大汗的真意?

    一句“人才难得”,足以表明蒙古大汗对柳寻衣和黎海棠有拉拢劝降之心。俨然,他们今日在“那达慕”的表现,已深深打动蒙古大汗的心。

    “难怪!难怪!”汪德臣恍然大悟,“难怪大汗对呼兰的死如此淡漠,原来……是想拉拢柳寻衣。”

    “大汗的爱才之心自是感天动地,然而他对柳寻衣和黎海棠的底细却是一无所知。”忽烈苦笑道,“大汗自知人心难测,故而未下圣断,而是将此事交由本王决定。”

    “大汗圣明!”

    “大汗自是圣明,但本王现在想问问你的意见。”忽烈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味杂陈的汪德臣,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以为柳寻衣和黎海棠该不该拉拢?”

    “这……”

    汪德臣一怔,斟酌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里没有外人,尽可直言不讳。”

    在忽烈的催促下,心灰意懒的汪德臣将戴在头上的白布条扯下来,犹豫再三,方才缓缓开口:“不得不承认,柳寻衣和黎海棠……确实是难得的人才。若能将他们招入军中,尤其是在王爷对汉人如此开明的政令下,他二人的前途必定一片光辉。同样,王爷若能得到他们的辅佐,无疑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你的意思是……拉拢他们?”

    “不!”汪德臣眼神一正,极口否认,“虽然人才难得,但人心更难得。黎海棠姑且不论,单说柳寻衣,他对大宋的赤胆忠心你我有目共睹,想劝他归降……只怕难如登天。”

    “是啊!”忽烈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万一拉拢不成,反被他奚落,岂不是惹人耻笑?或许……这也是大汗不肯明言的原因。”

    “对大汗和王爷而言,能不能拉拢柳寻衣是小,折损颜面才是大事。”汪德臣附和道,“虽然我与柳寻衣接触不多,但凭他这几日的表现,俨然是大宋的愚忠。更何况……”

    言至于此,汪德臣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涌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诡谲之色。

    “更何况什么?”忽烈心生好奇,急声追问。

    “更何况,他纵使答应归降,我们也万万不能接受!”

    “为何?”

    “王爷莫要忘记中原武林盟主是怎么死的?”汪德臣鄙夷道,“正因为柳寻衣潜伏在洛天瑾身边做内奸,才令大宋朝廷将树大根深的贤王府一举击溃。有道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柳寻衣这种卑鄙小人,最擅长使心用腹,欺天罔人。如果他答应归顺,十之**暗藏祸心,说不定哪天就会跳出来反咬我们一口。”

    汪德臣一语惊醒梦中人,令忽烈幡然醒悟,同时为自己对柳寻衣暗生恻隐而心有余悸,神思凝重地缓缓点头:“天下人才浩如烟海,大汗和本王根本不用冒险拉拢柳寻衣。”

    “柳寻衣再有本事,其心不忠一切都是空谈。”汪德臣道,“更何况,蒙古乃天下第一强国,世间俊才望风来归,大汗和王爷又何必在乎小小的柳寻衣和黎海棠?”

    “德臣所言甚是!”忽烈神情一禀,义正言辞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本王绝不能让柳寻衣变成身边的祸患,更不能重蹈洛天瑾的覆辙。我意已决,绝不拉拢柳寻衣和黎海棠,明日你我一同入宫觐见,向大汗阐明利害。”

    “王爷明鉴!”

    其实,忽烈如此轻而易举,直截了当地否决此事,汪德臣的提醒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原因深埋于他的内心。

    从始至终,忽烈对柳寻衣提不起半点好感,甚至有些排斥,更不想将他留在身边。

    虽然忽烈永远不会承认,但究其根本……无外乎对赵馨的敏感。

    此一节,汪德臣同样心如明镜,但在劝谏时却对赵馨只字不提。

    先承认柳寻衣的才干,迎合蒙古大汗的眼光。紧接着又以柳寻衣的过往劣迹相诋毁,既满足忽烈内心的想法,又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台阶,方便对蒙古大汗交代。

    揣摩上意,替主分忧,将人臣之道运用的如火纯青,汪德臣的城府足可窥见一斑。

    ……

第八百一十六章:抱憾临别(一)

    “柳大哥,你刚刚恢复一些气力,天大的事明日再做不迟,何必连夜出来?”

    “不错!夜里风凉,你身子正虚,万一染上风寒岂不是雪上加霜?”

    “柳大人,听黎兄弟和潘姑娘的劝告,先回去歇息吧!”

    深夜,一望无垠的茫茫草原,柳寻衣不顾潘雨音、黎海棠、冯天霸和悟禅的极力劝阻,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忽烈的行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赛罕的“酒馆”走去。

    潘雨音几人担心他急火攻心,伤势加重,故而不敢硬拦,只能一路陪在柳寻衣身旁,苦口婆心地轮番劝说。

    只可惜,今夜的柳寻衣宛若中邪一般,对黎海棠几人的担忧置之不理,一意孤行地埋头向前,任他们磨破嘴皮也不肯停下脚步。

    “柳大哥,我们知道你担心苏大侠,可他既然不在行营,说不定……已经回赤风岭。”黎海棠心有不甘地再度开口,“偌大的草原广阔无边,他若故意躲起来,你岂能找到?”

    “我与大哥已结为生死兄弟,如今他因我落难,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气喘吁吁的柳寻衣佝偻着身体,咬牙坚持着向前挪步,“大哥他仰不愧天,府不怍人,为什么要躲起来?”

    “也许他担心忽烈报复,也许他认为败给你有失颜面……”

    “胡说八道!”柳寻衣脸色一沉,厉声喝断冯天霸对苏禾的猜忌,“大哥光明磊落,行事坦荡,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人勿怪,我只是随便说说……”

    “那也不行……咳咳……”

    柳寻衣话未说完,忽觉胸闷难当,忍不住猛咳几声。

    见状,忧心忡忡的潘雨音赶忙递上水囊,同时杏目一瞪,给了冯天霸一个大大的白眼,埋怨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说错话。

    “柳大哥,其实……”

    “你们休要再劝,今夜我一定要找到大哥。”未等黎海棠小心试探,柳寻衣已颇为不耐地摆手打断,“行了!你们不要再跟着我,都回去睡觉吧!待我见过大哥,自会回行营找你们。”

    “不行!绝对不行!”潘雨音倔强道,“你要找苏大侠,我们陪你找。想让我们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万万不可能。”

    “就是!就是!”刚被训斥的冯天霸也不恼怒,反而大大咧咧地厚着脸皮改口,“不劝了!谁也不劝了!无论柳大人去哪儿,我们都舍命陪君子。”

    今日在“那达慕”取得大胜,保住大宋的地盘,令冯天霸大喜过望,心情极佳。因此,莫说柳寻衣训他两句,纵使打他一顿,他也绝不在意。

    “对了!柳大人让我送出的书信,傍晚时我已飞鸽传书回临安。相信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准备好十万石稻米,被抓起来的云牙镇百姓也会无罪释放。”见柳寻衣面露犹豫,冯天霸赶忙转移话题,“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将公主顺顺利利地送到和林,云牙镇的意外也算有惊无险。幸亏皇上洪福齐天,方才庇佑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时至今日,你竟然还念着皇上?”黎海棠撇嘴道,“与其说皇上洪福齐天,不如说我们自己福大命大。”

    “你……”见黎海棠出言不恭,冯天霸本欲叱责,但转念一想黎海棠今日拼尽全力与忽烈比试箭术,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回腹中,满不在乎地笑道,“罢了!罢了!今天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潘雨音和悟禅从不参与黎海棠和冯天霸的斗嘴,他二人默默陪在柳寻衣身旁,见他体力不支时,第一时间出手搀扶。

    “柳施主,我们现在去哪儿?”

    “那里!”

    悟禅话音未落,奋力爬上草坡的柳寻衣登时面露喜色,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羊群,激动道:“那是赛罕和巴音的羊群,我们已进入他们的草场,大哥一定在这儿。”

    “莫非这里就是三天前柳大哥和苏大侠一较高下的地方?”

    “正是!”

    匆匆答应一声,柳寻衣再也顾不上身体的虚弱,迫不及待地朝羊群旁的蒙古包跑去。

    “大哥、赛罕前辈、巴音,你们在吗?”

    心潮澎湃的柳寻衣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将昏昏欲睡的绵羊纷纷惊醒,一时间“咩咩”声不绝于耳,打破这片草场的宁静。

    “大半夜的,是谁在人家门口乱喊乱叫?”

    伴随着一道略显不悦的慵懒声音,哈气连天的巴音揉着惺忪睡眼慢吞吞地走出蒙古包。

    “巴音,是我!”

    在黎海棠几人错愕的目光下,满脸堆笑的柳寻衣快步上前。看他那副亲切模样,仿佛与巴音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而非初识不久。

    “柳……”

    辨清来人,巴音先是面露惊喜,可尚未等他脸上的笑容完全绽放,又突然绷起小脸,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是谁呀?”

    此言一出,黎海棠几人无不瞠目结舌,分外尴尬。

    “我……”柳寻衣一愣,“三天前,我们一起喝酒吃肉,插科打诨,就在那间酒馆……”

    当柳寻衣下意识地伸手指向“酒馆”时,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间“酒馆”早已在三天前的鏖战中毁于一旦,眼下已荡然无存。

    “原来是你!”巴音小嘴一撅,一副爱答不理的嫌弃模样。

    “这……”冯天霸硬着头皮凑上前来,悻悻地问道,“柳大人,你……真的和他们是朋友?”

    “巴音,是谁来了?”

    又一声询问自蒙古包传出,赛罕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柳寻衣几人面前。

    “爷爷,是他!”巴音朝柳寻衣一指,没好气地说道,“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不得无礼!”赛罕老眼一瞪,训斥道,“他和你苏大哥拜过安达,算起来也是你的兄长,岂容你没大没小?”

    “可他把苏大哥害的那么惨……”

    “客人来了,还不去准备一些奶酒烤肉?”赛罕打断道,“爷爷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待客之道都忘了不成?今夜的客人中有一位出家人,记得准备一些斋菜。”

    “不用不用……”

    “不必客气,你们随浑小子去吧!”未等潘雨音几人谦让,赛罕已催促巴音准备酒肉,淡笑道,“漠北不比中原,吃喝没有那么多门道,倘若招待不周,万望恕罪!”

    “既然前辈开口,你们自当却之不恭,去吧!”

    在柳寻衣的眼神示意下,黎海棠、潘雨音、冯天霸、悟禅相视一眼,从而跟着巴音朝远处走去。

    “前辈,我大哥他……”

    “苏禾不在这里。”赛罕引着柳寻衣钻入蒙古包,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今日下午我们陪他去‘那达慕’会场,出来以后便分道扬镳。”

    “什么?”柳寻衣大吃一惊,眼神愈发慌乱。

    “坐!坐下慢慢说!”赛罕为柳寻衣斟倒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安抚道,“你有伤在身,今夜不喝酒,只喝茶。”

    “多谢前辈!”柳寻衣匆忙接过奶茶,心急如焚地追问,“我大哥去哪儿了?”

    “不知道。”赛罕苦笑道,“也许回赤风岭,也许回家,也许……去别的地方。”

    “这……”柳寻衣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

    “苏禾在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他一切如常,你不必替他担心。”赛罕满眼欣慰地望着心不在焉的柳寻衣,感慨道,“苏禾在离开前信誓旦旦地说,三日内你一定来这里找他。没想到根本用不了三日,才三个时辰你便来了。”

    “前辈,大哥他……为何要走?”

    “在‘那达慕’大会上,他当着几乎所有蒙古权贵的面,亲口承认自己败给你。堂堂‘漠北第一快刀’,竟败给一个在草原一文不名的汉人,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承认。自此,苏禾在漠北名声扫地,在大汗与王爷心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他自己不走……难道等人轰他走?”

    “这……”柳寻衣纠结道,“既是比武,自是有输有赢,岂能因为落败而遭受千夫所指?”

    “别人可以败,苏禾却不能败,尤其是败给一个年纪比他更小的汉人。”赛罕叹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禾代表的早已不是他自己,而是草原青壮一代的翘楚与楷模。像他这样的人,背负的是整个草原的荣辱,甚至关乎草原未来一代人的兴衰,焉能有败绩?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亲口认输。你可知,苏禾今日言败,也许明日蒙古后继无人的流言蜚语便会不胫而走,传的天下皆知,闹的沸沸扬扬。”

    “这……”直至此刻,柳寻衣才真正意识到此事为苏禾带来的影响何其巨大。

    “不过你可以放心,大汗与王爷虽然对苏禾心有不满,但绝不会刁难他,更不会派人追杀他。”赛罕胸有成竹地说道,“苏禾毕竟是草原骄子,更是功臣之后,大汗和王爷都是深明大义的明君贤主,持光明正道,断不会行小人之举。”

    “有一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郁结难舒。今夜见前辈待我如此坦诚,在下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折磨,不吐不快。”犹豫再三,柳寻衣终于道出自己的心结。

    “你且说来听听。”

    “三天前,我与大哥的那场较量,最后……真是我略胜一筹吗?”

    ……

第八百一十七章:抱憾临别(二)

    只此一言,令赛罕的脸色悄然一变,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涌现出一丝讳莫如深的复杂之意,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醒来后脑中一片混沌,不知为何?任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却始终无法回忆起当时的细节,对那场较量的结果……更是全无记忆。”

    闻言,赛罕眉头一皱,和蔼的脸色渐渐变得狡黠,别有深意地问道:“你真的全无记忆?”

    “千真万确!”

    “若是如此,苏禾今天就算说自己赢,你也无从反驳?”

    被赛罕咄咄逼问,柳寻衣不禁一怔,他明白赛罕的言外之意,却不愿在苏禾的事情上装聋作哑,故而将心一横,重重点头:“是!”

    “嘶!”

    柳寻衣的直言不讳,令赛罕暗吃一惊,试探道:“你可知,苏禾现在也可以去找大汗和王爷改口?到时,你非但身败名裂,而且你与王爷的赌局也将发生逆转……”

    “我知道!”未等赛罕说完,柳寻衣已照单全收,“实不相瞒,今天在大哥出现前,在下一直以为三天前的比武是我输了。”

    “这……”赛罕被柳寻衣的耿直惊的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

    “前辈,在下并非趋炎附势之辈,更非贪名逐利之人,我只想求一个堂堂正正的公道。”柳寻衣神情一禀,义正言辞,“如果三天前的那场比武真是大哥输了,我纵使对大哥的遭遇万分同情,却也无话可说。可是……”

    言至于此,柳寻衣或是由于心情激动,语气稍稍一滞,又道:“可如果赢的人不是我,而是大哥……我又有何颜面欺世盗名?”

    赛罕威胁道:“难道你不怕老朽将你失忆的秘密告诉王爷?”

    “如果真是我输了,纵使你不告密,我也会主动坦白。”

    “可若是你赢了呢?”赛罕诡谲道,“老朽可以借你失忆的事大做文章,甚至颠倒黑白,帮苏禾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前辈不会这样做!”柳寻衣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为何?”赛罕一愣,“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怎知我不会?”

    “因为你是大哥的朋友。”柳寻衣笃定道,“大哥一身浩然正气,行事正大光明,绝不会做出指鹿为马的卑鄙行径。非但他不会,他的朋友也不会。”

    望着大义凛然的柳寻衣,赛罕的眼神忽明忽暗,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变再变,分外诡异。

    “前辈,你为何这样看我……”

    “因为我要仔仔细细看清楚,能与苏禾义结生死的兄弟,究竟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

    “这……”

    “哈哈……好小子,苏禾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不仅武艺高强,人品更是上乘。”突然,赛罕态度大转,脸上的阴险与狡黠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欣慰与感慨,“苏禾啊苏禾,你的眼光果然毒辣,交的朋友都像你一样侠肝义胆,豪气冲天。柳寻衣如此赤诚,也不枉你豁出一切帮他达成所愿!”

    “什么?”

    赛罕的最后一句话,令柳寻衣如遭当头一棒,登时呆若木鸡。

    “怎么?难道老朽说错了?”

    “不……可是……我……”此刻,柳寻衣心慌意乱,脑中接连闪出无数念头,以至思绪纷繁,语无伦次,“前辈说大哥豁出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三天前的那场交手真是我输了?”

    “至于那场比武的细节,老朽受苏禾之托,不能告诉你。”赛罕别有深意地说道,“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禾并没有因为你而对大汗、对蒙古不忠,也没有因为你而故意撒谎。今天下午,他在‘那达慕’会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深思熟虑,并且合乎情理的实话。因此,你不必心存愧疚,更不必傻乎乎地跑到王爷面前坦白什么。”

    “这……”赛罕的含糊其辞,令柳寻衣一头雾水,困惑更甚,“我实在听不懂前辈的意思,你不肯告诉我比武的细节,说明当夜有其他的事发生,而我……绝非力压大哥一筹,至少也是胜之不武。但你又说大哥今天在‘那达慕’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这……岂不是前后矛盾?”

    “事已至此,连苏禾都得过且过,你又何必锱铢必较?”赛罕劝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眼下,苏禾已是百罪难恕,心如刀绞,他好不容易将你置身事外,就是为了让你免遭纠结之苦。你又何必刨根问底,白白糟蹋他的一片苦心?”

    “等等!”柳寻衣从赛罕的话中听出一丝端倪,登时眉心一蹙,连忙打断,“大哥好不容易将我置身事外?让我免遭纠结之苦?难道我的失忆……是大哥一手安排的?”

    “我……”

    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赛罕不禁脸色一变,微微颤抖的眼珠将他内心的忐忑不安尽数出卖。

    “前辈,你一定知道真相!”柳寻衣蓦然起身,一把拽住赛罕的胳膊,火急火燎地问道,“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言罢,柳寻衣竟膝盖一弯,欲朝赛罕下跪恳求。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是大宋使臣,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你跪我岂不是乱了礼法?”

    赛罕大惊失色,赶忙用双手托住心急如焚的柳寻衣,犹豫再三,方才下定决心,口中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

    “你之所以昏迷三天,并且对三天前的记忆模糊不清,不仅仅因为伤势颇重,更因为……老朽在你喝的酒里下了药。”赛罕满面愁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其实,这一切都是苏禾早早安排好的。”

    “这……”柳寻衣的震惊无语言表,但此时的他根本来不及感慨,因为还有太多疑惑等着赛罕一一解答,“如此说来,那场比武其实是我输了?”

    “不!”赛罕神情凝重地摇摇头,“老朽今天在‘那达慕’会场说的也是实话,你本来败局已定,但在最后时刻突破桎梏,令自己绝处逢生,也确实打的苏禾措手不及。”

    “那……是我赢了?”

    “也不是。”

    赛罕再度摇头,令柳寻衣彻底陷入**阵,登时心乔意怯,哑口无言。

    “其实,直至迷药发挥作用,你们也没有分出胜负。换言之,你们尚未战至分出胜负的那一刻,便双双被我的药放倒了。”

    “这……”

    “只不过,苏禾被我当场灌下解药,而你……一直昏睡到今天中午。”赛罕苦笑道,“其实,这也是苏禾暗中安排好的。他深知你的性子,知道此战你二人谁也不会主动认输,可他又不想与你战至不死不休。因此,他早早与我商定,战至药效发挥的那一刻,输了便输了,赢了便赢了。无论输赢,苏禾都不打算撒谎,都会在今日的‘那达慕’上实话实说。”

    “这……”

    “只不过,连苏禾自己也没有料到,直至药效发挥的那一刻,你二人竟未能分出胜负。”

    “即便如此,我们也是平手。”柳寻衣渐渐从混乱的思绪中理清线索,狐疑道,“即是平手,大哥又为何说自己败了?”

    “因为你们在比武前已结为安达。”赛罕正色道,“结为安达后,你们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依照草原的规矩,兄长有护佑弟弟的使命与天职,也应该比弟弟更强大。倘若兄弟较量战至平手,则视为兄负而弟胜。因此,苏禾今天在‘那达慕’会场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合乎情理、合乎规矩的大实话。他没有因为你而撒谎,更没有因为你而背叛蒙古。”

    “这……”柳寻衣身为汉人,对草原的规矩自然一无所知。此刻听到赛罕的解释,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必多心,草原的规矩不仅仅是民间的规矩。纵使拿到大汗和王爷面前,这条规矩依然奏效。”赛罕似乎看出柳寻衣的心思,故而郑重其事地承诺,“曾几何时,成吉思汗的儿子们、孙子们也曾在‘那达慕’上相互较量。当年,成吉思汗评定输赢的准则中,即包含这条规矩。”

    “如此说来,大哥早就知道这条规矩?”

    “当然!”赛罕不可置否,“若非这条规矩,苏禾又岂会在大汗面前承认自己战败?”

    “可是……”柳寻衣欲言又止,似乎心有他想。

    赛罕眉头一挑,好奇道:“可是什么?”

    “没……没什么!”面对赛罕的追问,柳寻衣却一反常态地敷衍搪塞,“我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虽然苏禾遵照规矩行事,但他毕竟因为你……失去太多东西。”赛罕感叹道,“你能遇到这样的兄弟,不失为一种幸运。”

    “岂止是幸运,简直是……上天厚爱。”

    言罢,柳寻衣将杯中的奶茶一饮而尽,从而缓缓起身,朝赛罕拱手一拜,恭敬道:“我不日即会离开和林,倘若没机会与大哥当面道别,希望前辈见到大哥后替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遇到什么麻烦,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小弟绝无二话。我柳寻衣,此生此世愿为苏禾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言罢,柳寻衣与赛罕再度寒暄几句,而后率黎海棠、冯天霸几人连夜离开这片草场。

    回去的路上,酒足饭饱的黎海棠几人不时追逐嬉戏,有说有笑。唯独柳寻衣,一直神思恍惚,一言不发。

    其实,与赛罕道别后,他心里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

    “既然大哥早就知道草原有‘兄让弟胜’的规矩,又为何在比武前与我结拜?难道……只是巧合?”

    ……

第八百一十八章:风流云散

    翌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一大清早,忽烈携赵馨与汪德臣共同前往万安宫觐见蒙古大汗,追寻苏禾无果的柳寻衣留在行营养伤。

    虽然汪德臣已向汪古部众人传达蒙古大汗与忽烈的意思,对呼兰的死不再追究。然而,汪古部的一些“刺头”依旧耿耿于怀,认为蒙古大汗与忽烈不顾同族生死,一味地偏袒汉人,有失公允。

    因此,他们私下纠集数十号人马气势汹汹地来到柳寻衣的帐外。碍于忽烈和汪德臣的命令,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闯入帐中,于是聚集在帐外不断地叫嚣挑衅,企图激怒柳寻衣几人,逼他们主动挑起事端。

    “听听!你们好好听听!外边那帮混账东西越骂越难听,现在不仅仅将我们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甚至开始攻讦大宋朝廷,诋毁炎黄子孙。”帐中,坐立难安的冯天霸愤愤不平,“如果我们再装聋作哑,真要变成他们口中的缩头乌龟了。”

    “他们为何只敢在帐外叫骂,却不敢冲进来?”黎海棠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他们的主子自知理亏,继续纠缠下去只会丢人现眼。外边这群人,大都是呼兰的亲戚朋友,眼见蒙古大汗和忽烈对呼兰的死袖手旁观,因此才狗急跳墙,企图用这种愚不可及的法子激怒我们。如此一来,他们就有足够的理由替呼兰报仇。”

    “那又如何?”冯天霸怒道,“大不了再打一场……”

    “再打一场?”黎海棠撇嘴道,“你现在走出去,他们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你。更何况,柳大哥好不容易在被动的局面中替大宋保住一府之地,若再横生枝节,势必引来新的麻烦,令我们再一次陷入困境。冯统领,你这不是勇敢,而是鲁莽。”

    “那就由着他们骂?”冯天霸呛声道,“这里好歹是忽烈的行营,他们岂敢肆无忌惮地聚众闹事?不如……我们去找忽烈?”

    “忽烈、公主、汪德臣眼下都不在行营。”黎海棠道。

    “忽烈不在,他们就敢无法无天?”

    “此事或与忽烈无关,但他们敢明目张胆地闹事,背后一定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暗中支持。”柳寻衣的眼神忽明忽暗,若有所思,“我猜,八成是汪德臣。”

    “我猜也是。”黎海棠附和道,“汪德臣一向看我们不顺眼,只有他在背后怂恿,这帮人才敢无所顾忌地胡闹。否则,行营中那么多将军统领,为何没有一人站出来制止?”

    “倒是应了那句话‘阎王好斗,小鬼难缠’。”柳寻衣戏谑道,“眼下,他们巴不得我们出去理论,但我们偏偏不理睬他们。对付这群‘小鬼’,根本讲不通道理,只有无视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轻蔑。我们越计较,他们越上劲,我们越冷漠,他们反而越生气。就像走在路上遇到一只汪汪狂吠的狗,难道我们也要龇牙咧嘴地冲着它叫?”

    “哈哈……”

    闻听柳寻衣的一番开导,冯天霸的心里渐渐舒服一些,此时再听帐外“穷凶极恶”的威胁与挑衅,非但不觉愤怒,反而觉得有些幼稚可笑。

    “特木伦、嘎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帐中议论未休,帐外陡然传来一道满含不悦的质问,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管事的到了,我们该出去了。”

    柳寻衣在潘雨音的搀扶下慢慢下床,率人不急不缓地朝帐外走去。

    “殷将军,你怎么来了?”

    帐外,因不断叫骂而憋得脸红脖子粗的特木伦,悻悻地望着面沉似水的殷战,一时间进退两难,分外尴尬。

    “你们能来,我为何不能来?”殷战环顾着面面相觑的汪古部众人,质问道,“这么多人聚集在宋使的帐外,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

    “殷将军,你可算来了。”未等特木伦作答,掀帘而出的柳寻衣满脸委屈地向殷战连声抱怨,“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纠集在一起,从清晨开始在此肆意谩骂。最可恶的是,他们非但辱骂我等,甚至连王爷也一起辱骂。”

    “你放屁!”大惊失色的嘎鲁迫不及待地驳斥,“我们什么时候辱骂过王爷?你少在这里造谣生事……”

    “我们造谣?”黎海棠眼珠一转,揶揄道,“刚刚是谁扯着嗓子大喊‘汉人都是天生的卑鄙小人,从大宋皇帝到平民百姓没有一个好东西,从来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我说的!”嘎鲁直言不讳,“老子骂你们汉人,与王爷何干?”

    “你可不要忘了,王爷的爱妃……也是汉人,而且是皇族。”黎海棠提醒道,“你口口声声‘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敢问王爷和王妃究竟谁是蛇?谁是鼠?谁是狼?谁又是狈?”

    “我……”被黎海棠抓住把柄,嘎鲁登时心头一慌,匆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有!”冯天霸添油加醋,乘胜追击,“你说‘汉人都是天生的卑鄙小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如果我没有记错,殷将军似乎也是汉人。而且在王爷的麾下……无论是将是兵,汉人至少占据一半,莫非他们都是卑鄙小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

    嘎鲁毕竟年轻,此时被黎海棠和冯天霸“得理不饶人”地咄咄相逼,难免方寸大乱,全无辩解之力。

    “殷将军,你知道嘎鲁没有诋毁你们的意思……”

    “够了!”

    未等特木伦替嘎鲁圆场,面色铁青的殷战陡然暴喝一声,登时将汪古部众人吓的脸色一变。

    “大汗早有严令,‘那达慕’的比武秉持公平、公正之准则,事后不许任何人追究。”殷战沉声道,“昨夜,王爷和汪总帅三令五申,不许你们因呼兰之死向宋使发出刁难,你们竟漠然置之,一意孤行,是不是不将王爷与汪总帅放在眼里?”

    “万万不敢!”特木伦解释道,“呼兰实在死的冤枉,我们气不过才……”

    “气不过也不能漠视王爷和汪总帅的军令!”殷战冷声喝断,“你们虽然不是军士,但既在王爷的行营,便要遵守王爷的军令。来人,将这些狂徒统统拉下去,特木伦、嘎鲁重杖八十,其他人重杖五十,以儆效尤。”

    闻言,众人脸色骤变,七嘴八舌地出言辩解。

    “我们是汪古部的人,你不能打。”

    “要打也等汪总帅回来再打,轮不到你打!”

    “殷战,你分明是公报私仇,与这些汉人是一丘之貉。”

    “我们只听汪总帅发落,你这是越权行事……”

    然而,面对汪古部众人的威胁,殷战却置若罔闻,冷声道:“正因为你们是汪古部的人,本将才重杖你们。倘若你们是营中的军士,胆敢违抗王爷的军令,必是人头落地。”

    “这……”

    “休要再听他们废话,统统带下去打!”

    军令如山,既是殷战发话,众军士亦不再犹豫,一窝蜂似的冲上前去,将想反抗又不敢反抗的汪古部众人五花大绑,押向别处。

    “殷将军,只凭这些人一定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咳咳!”

    未等柳寻衣及时制止冯天霸的口无遮拦,殷战的眉头突然上挑,似笑非笑地问道:“冯统领何意?莫非要我对他们严刑拷问,揪出……你所谓的幕后主使?”

    “我……”

    “当然不是!”柳寻衣抢先作答,“此事哪有什么幕后主使,只是他们一时冲动才做出过激之举,望殷将军念及他们与呼兰兄弟情深,姑且饶过他们。”

    闻言,殷战别有深意的目光缓缓从冯天霸挪向柳寻衣,沉默良久,方才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还是柳大人深明大义,不过军中无戏言,柳大人不必再替他们求情。”

    “多谢殷将军谬赞。”柳寻衣拱手拜谢,“同时也要谢谢殷将军替我们解围。”

    “只是碰巧遇到,并非专程替柳大人解围。”殷战宠辱不惊地回道,“我来,其实是替王爷向各位传句话。”

    “哦?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王爷说‘既然胜负已分,云牙镇的事也算告一段落。柳大人一行千里送亲劳苦功高,本王十分感激,招待不周,万望恕罪。’”

    柳寻衣何其聪慧?从字里行间听出忽烈的弦外之音,一句‘招待不周,万望恕罪’,表面寒暄,实则逐客。

    “王爷的意思我等明白。”柳寻衣神情一暗,缓缓点头,“待我等调息两日,便向王爷与公主辞行……”

    “此去临安山长水远,王爷十分担心各位贻误回朝复命的时机。”殷战讳莫如深地摇头道,“因此,在路上慢慢调息……岂非两全其美?”

    “什么意思?赶我们走……”

    “海棠!”未等义愤填膺的黎海棠质询,柳寻衣突然苦涩一笑,妥协道,“既然王爷如此替我们着想,我等又岂敢不领情?我们马上收拾东西,待王爷与公主回来……”

    “不用了!”殷战再度摇头,语气依旧冷漠而强硬,“王爷在出营前,已命我代表他与王妃替各位送行。至于当面道别,王爷的意思是……军务繁忙,大可不必。”

    ……

第八百一十九章:一别如雨

    柳寻衣万万没有料到,忽烈竟连赵馨的最后一面都不让自己见,不禁大失所望,万念俱灰。

    他下意识地想要据理力争,可转念一想,纵使让自己见到赵馨又能如何?当面诀别非但不能改变二人的命运,反而徒增伤感,甚至让忽烈对赵馨产生猜忌与不满。

    心念及此,柳寻衣决定为赵馨含羞忍辱。他拦下愤愤不平的冯天霸和黎海棠,而后在殷战名为“帮衬”,实为“督促”的等待中,默不作声地回帐收拾行李。

    正午时分,营中炊烟四起,饭香弥漫,而柳寻衣几人却在殷战的“护送”下缓缓走出行营。

    “对了,为何不见丁公公?”

    营门外,柳寻衣突然想起一道而来的丁轻鸿。自从来到漠北,丁轻鸿变的行踪难测,除第一天他们一起拜访忽烈外,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再见过他,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

    前几日,柳寻衣一门心思和忽烈斗智斗勇,全然没有在意丁轻鸿的去向。今日启程在即,方才幡然醒悟。

    “那位丁公公在‘那达慕’结束后,便向王爷和汪总帅请辞,昨夜已离开和林。”

    “什么?”

    殷战漫不经心的回答,却令柳寻衣几人大吃一惊。

    “丁轻鸿是什么意思?”冯天霸愠怒道,“难不成他想先一步赶回临安,在皇上面前告我们的刁状?”

    “告状?”黎海棠一愣,费解道,“你们明明是有功之臣,他能告什么状?”

    “海棠,你是江湖中人,不会理解朝廷的勾心斗角。”柳寻衣苦涩道,“云牙镇的灾祸、公主的九死一生、丢失的十车陪嫁、徐广生的死以及我承诺赔给蒙古人的十万石稻米……林林总总,每一样都能令丁轻鸿颠倒黑白,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将我们贬成罪无可恕的奸贼。”

    “这……”

    “不错!朝廷不明真相,绝不会因为我们殚精竭虑地保住一府之地而嘉奖,反而会揪着我们丢失陪嫁及赔偿十万石稻米的问题不放。再加上丁轻鸿摇唇鼓舌,从中挑唆,难保朝廷不会被他蛊惑。”冯天霸焦急道,“不行!不行!绝不能让丁轻鸿恶人先告状,我们必须快马加鞭,赶在他之前返回临安。”

    “不会吧?”潘雨音难以置信,“他也是送亲的人之一,如果朝廷真要治你们的罪,他同样不会有好果子吃。”

    “若非心里有鬼,他何必鬼鬼祟祟地提前动身?”黎海棠思忖道,“细细想来,柳大哥和冯统领的担忧不无道理。”

    “罢了!罢了!”冯天霸颇为不耐地摆摆手,“反正我们已被人扫地出门,与其磨磨蹭蹭的杞人忧天,不如抓紧时间赶路。”

    闻言,殷战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他没有理会冯天霸的含沙射影,而是走到柳寻衣面前,犹豫再三,方才低声劝道:“大家都是汉人,殷某打心眼里佩服你是条汉子。其实,王爷匆忙逐客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不希望节外生枝。”

    “殷将军此言何意?”

    “今天的事柳大人也看到了,呼兰的死令汪古部的人耿耿于怀。”殷战解释道,“如果今天我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你们一时意气而没有忍耐、如果你们与特木伦他们发生争斗,甚至出现死伤……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虽有过错,但毕竟是汪总帅的本家,王爷再气也要顾及汪总帅的情面,断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更不会因为……几名宋使而与汪总帅生出间隙。至于你们,于公是大宋的使臣,于私是王妃的朋友,王爷同样不希望你们出事。因此,王爷昨夜思来想去,唯有令你们尽快南下,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如此说来,我们还要感谢王爷的良苦用心?”

    柳寻衣心如明镜,殷战的解释固然有理有据,但它绝非忽烈仓促逐客的根本原因。归根到底,仍与赵馨有关。

    “柳大人,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王爷对你……绝对是仁至义尽。”殷战神情纠结,似乎话里有话。

    “殷将军此言,在下深信不疑。如果王爷不仁不义,我们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柳寻衣淡然一笑,从而话锋一转,又道:“殷将军,能否看在大家同是汉人的情分上,帮在下一个小忙?”

    “什么忙?”

    “帮我向王爷和公主道别……”

    “柳大人是想向王妃道别吧?”

    柳寻衣话未说完,殷战突然面露诡谲,一语中的,登时令柳寻衣大惊失色,眼神变的愈发凝重。

    “殷将军,你……”

    “哦!”未等柳寻衣出言试探,殷战突然神情一缓,故作心不在焉地答道,“你们毕竟是王妃的忠仆,如今要将她孤身一人留在陌生地方,难免放心不下,皆是人之常情。”

    面对殷战的解释,柳寻衣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见他未曾捅破自己与赵馨的关系,高高悬起的心好歹踏实几分,同时暗松一口气。

    “殷将军洞若观火,在下佩服……”

    “柳大人不必恭维,直说吧!”

    “劳烦殷将军转告公主,让她日后……好生侍候王爷,宋蒙两国的和睦她厥功至伟,我等大宋臣民世世代代都会牢记她的无私付出,感念她的千秋功绩。让她千万、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由于殷战是忽烈的亲信,故而柳寻衣不敢在他面前对赵馨过分关心,因此只能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叮嘱,将自己的心意隐藏在其中。

    “记下了!”

    “在下先行谢过殷将军。”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殷战道,“天色不早了,我亲自率人护送你们到月牙泉。”

    “不必麻烦……”

    “不麻烦!”未等柳寻衣客气,殷战已翻身上马,意味深长道,“护送你们到月牙泉……也是王爷的命令,希望柳大人不要让殷某为难。”

    言罢,殷战不再多言,率先策马向南而去。

    柳寻衣面露无奈,深深回望一眼停留虽短,却几经波折的行营和草原,口中发出一道其味无穷的叹息,而后神情一禀,在冯天霸和黎海棠的搀扶下登上马车,随殷战一路南下。

    下午,漠北荒原狂风骤起,电闪雷鸣,晴朗和煦的天气突然变得风潇雨晦,天昏地暗。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大片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漠北上空,狂风的呼啸参杂着雷电的轰鸣,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三百米外,一支由数十人组成的马队迎风踏雨,倏忽而至,勒停于山坡之上,俯瞰整个月牙泉。

    马队中为首的两人竟是忽烈与赵馨,其他的皆是带刀护卫。

    “哈哈……真想不到爱妃不仅精通琴棋书画,甚至连骑马也不遑多让。”

    忽烈满眼赞许地望着策马在旁的赵馨,此时的她身着一套蒙古马服,湛蓝为底,金红点缀,看上去不同于昔日的温婉秀美,更具几分飒爽英姿。

    “大汗赐的这套衣服,爱妃是否中意?”忽烈对赵馨越看越喜欢,亲手帮她调整着稍稍歪扭的帽子,赞美道,“爱妃穿上这套衣服更像我草原女子,远比那些环佩玎珰的罗裙好看。”

    此时,赵馨心生哀伤,根本无意欣赏自己的新衣服。殊不知,她骑马的本事,还是昔日的柳寻衣一点点教会的。

    却不料,赵馨未能与柳寻衣红尘做伴,策马奔腾,如今反而变成取悦忽烈的手段。

    “‘那达慕’的事……”赵馨神情一禀,恭敬道,“我应该多谢王爷……”

    “欸!”忽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是本王的女人,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你的难处便是本王的难处、你的欢喜便是本王的欢喜。只要能让你高兴,本王做什么都愿意。如何?大宋和柳寻衣的事,本王处置的结果爱妃可否满意?”

    “满意!满意!王爷宅心仁厚,言出必行,我真是感激不尽……”赵馨望着暴雨将至的如墨天色,又道,“风雨欲来,我们来这里作甚?”

    “本王早就说过,你的事就是本王的事。”忽烈故作神秘,伸手朝月牙泉的方向一指,“你看!”

    “看什么……”

    满腹疑惑的赵馨顺着忽烈手指的方向眺望,赫然发现那里竟缓缓出现一队人马。

    黛眉微蹙,定睛细瞧,方才看清下面的人竟是柳寻衣一行。登时眼神一变,心生慌乱,在忽烈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赵馨的脸上尽显欲言又止的古怪与悲苦交加的纠结。

    “他们走了!”忽烈开门见山,一语打破赵馨的恍惚,“回中原了。”

    呆若木鸡的赵馨愣愣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柳寻衣,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失落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令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俨然,柳寻衣毫无征兆的离开,令赵馨产生一种被人遗弃的莫名哀伤。

    往事一幕幕闪过,柳寻衣的笑脸挥之不去,但心里却空空荡荡,一片漆黑。赵馨仿佛一下子坠入无尽深渊,在冰与火的世界反复煎熬,无依无靠,无法诉说,令她感到无比惆怅,无比酸楚,无比压抑,压抑的想哭也哭不出,想笑又笑不来……几乎窒息。

    “爱妃,要不要下去与他们当面道别?”

    突然,忽烈的声音在赵馨的耳畔响起,令其精神一震,眼神下意识地颤抖不已。

    “我……”

    “你可以自己下去,也可以让本王陪你下去。”忽烈温柔地说道,“只要你高兴,怎么做都行。”

    “王爷,我……”赵馨心乱如丝,一时无语凝噎。

    “碍于你和柳寻衣的关系,本王并不想带你来这里,但……”忽烈诚挚的脸上强挤出一丝苦笑,“但我实在不能容忍自己对你有所欺瞒,更不想让你留下遗憾。”

    “王爷……”

    “下去吧!今日过后,你与柳寻衣即是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去好好道个别……”

    “不用了!”

    突然,神郁气悴的赵馨神情一正,溢满泪水的眼中毅然决然地闪过一抹坚定之意。她将依依不舍的目光从远在天边的柳寻衣转向近在眼前的忽烈,含泪而笑,字字珠玑。

    “王爷待我情深义重,相敬如宾,赵馨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你的恩情。我与柳寻衣有缘无份,此生此世注定天各一方。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徒增悲伤?不告而别,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慰藉,也是对我们最好的结局。从今往后,我赵馨……只愿做王爷的女人……”

    ……

第八百二十章:以讹传讹

    七月二十一,少林。

    自从得道高僧“缘机”在徐州不幸罹难,讲经堂首座的位置一直由缘苦暂代。由于其性情温和,平易近人,故而深受众弟子拥戴。

    清晨,缘苦率众“悟”字辈弟子于讲经堂打坐,入定不足一炷香的功夫,“果”字辈弟子果信突然到访,蹑手蹑脚地来到缘苦身旁。

    二人窃窃私语一番,缘苦匆忙放下手中的念珠,起身与果信一道悄悄离开讲经堂,脚步匆匆地朝方丈的禅室走去。

    禅室内一如既往的清净,桌上焚着一炉香,青烟袅袅,如雾似纱,缓缓萦绕在空气中。沁入口鼻,蕴散出一丝淡淡的幽香,令人平心静气,精神禅定。

    此刻,玄明与缘空盘膝坐于榻上,目无表情,神思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拜见方丈!”

    “缘苦,在法隆寺时,你为何让悟禅跟随柳寻衣北上?”

    “这……”一见面,缘空劈头盖脸一通质问,令不明真相的缘苦暗吃一惊,“此事我早已向方丈如实禀明,方丈也认为此举并无不妥……”

    “公主替黎民苍生献身,铮铮铁骨,耿耿寸心,比男儿也不遑多让,自当受到天下人的感恩,我少林弟子保护她也是一种福缘。”玄明不可置否,“若无柳寻衣掺和其中,此事本是一桩功德无量的善举。然而,这桩善举……眼下却为少林带来不小的麻烦。”

    缘苦一怔:“方丈何出此言?”

    “当初在法隆寺,你让悟禅护送公主到什么地方?”

    “护送到京北大营,那里有蒙古的数万大军坐镇,足以保护公主的周全……”

    “那你可知悟禅事实上送到什么地方?”缘空按捺不住内心的不满,愤然抢话,“如果只送到京北大营,为何迟迟不归?”

    “这……”

    这段日子缘苦一直在讲经堂修法,对悟禅护送公主的事未曾上心,此时被缘空提醒,方才渐渐意识到蹊跷。

    “悟禅一路将公主护送到漠北。”似乎看出缘苦的疑惑,玄明开门见山,“非但如此,他竟摇身一变成为大宋使臣,与蒙古人打起交道。”

    “什么?”缘苦大惊失色,“悟禅岂敢擅自做主?”

    “悟禅自作主张,老衲当他大发善心,可以既往不咎。可他将公主送到漠北后,为何没有马上返回少林?反而莫名其妙地留在漠北,甚至稀里糊涂地变成柳寻衣的‘同僚’。”玄明无奈道,“他这般率性而为,岂不是落人口实?”

    “哼!”缘空怒极而笑,“如今,天下人都以为少林已归顺朝廷,沦为朝廷的忠实鹰犬。这几日,武林各派纷纷传书质问,更有甚者已在信中与我们划清界限,说什么‘宁死不与朝廷的走狗为伍’。我少林一向与世无争,清静无为,却不料今日竟因为一个小小的悟禅而变成众矢之的。贫僧自剃度以来,在少林栉风沐雨几十年,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热闹’。”

    “根本是一场误会!”缘苦急声道,“方丈何不向各门各派解释清楚?”

    “不是我们不想解释,而是当下的事实令少林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缘空恼怒道。

    “事实?”

    “六天前,柳寻衣和悟禅已离开漠北。”玄明耐心解释,“有趣的是,他们一直结伴同行,至今没有分道扬镳。”

    “这……”

    “也不知柳寻衣给悟禅灌了什么**汤?竟让这小子死心塌地,乐不思返。”缘空愤愤不平地嘟囔,“继续下去,悟禅就该去临安受赏封官了。”

    “缘苦,你看看!”玄明从匣中拿出厚厚一沓书信,苦笑道,“这些都是武林各派送来的书信,其中十之**与悟禅有关。有些质问我们是否已归顺朝廷。有些比较含蓄,询问我们是不是另有计划。另有一些比较理智,劝我们尽快召回悟禅,因为柳寻衣即将回到中原,各路人马早已摩拳擦掌,等候多时。他们担心追杀柳寻衣时,一不小心误伤少林弟子,与我们产生误会。”

    “缘苦,如果你在法隆寺时没有让悟禅参与送亲,今日就不会出现这么多麻烦。”缘空抱怨道,“你就是心太善,柳寻衣看你好欺负,于是暗施诡计将少林拖下水。”

    “这……不会吧?”缘苦眉头紧锁,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柳寻衣设计的阴谋?”

    “当然……”

    “不可能!”缘苦神情一禀,连连摇头,“在法隆寺时,柳寻衣刚刚虎口脱险,根本自顾不暇,岂有精力算计我们?更何况,他抵达法隆寺时根本不知道我和悟禅也在寺中。”

    “你……”

    “罢了!”玄明打断缘苦、缘空的争执,思忖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回悟禅,只有让他远离柳寻衣,少林才能洗脱冤屈。如果他一直和柳寻衣形影不离,纵使我们说出天大的理由,其他门派也不会相信半个字。”

    “国有国法,寺有寺规。既然此事因我而起,自该由我解决。方丈,我愿下山将悟禅带回来领罪。”缘苦心怀愧疚,主动请缨,“倘若带不回悟禅,甘愿受罚……”

    “还是我去吧!”缘空迟疑道,“我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由我们出手解决柳寻衣,只要柳寻衣死在少林手中,一切谣言都将不攻自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缘苦脸色一变,连忙劝阻,“佛门有清规戒律,柳寻衣再错也是一条性命。你身为出家人,岂能妄生杀心?”

    “我犯杀戒也是为少林的百年清誉着想,难不成让方丈的一世英名毁于悟禅之手?”缘空辩解道,“更何况,柳寻衣谋害武林盟主,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杀他等于为民除害……”

    “佛门净地,岂容你说出这般谬论?”

    “我……”

    “不要再争了!”玄明语气一沉,不怒自威,“老衲心意已决,就让……缘苦去找回悟禅。至于对柳寻衣痛下杀手……大可不必。我们既不参与追杀,亦不包庇袒护。至于柳寻衣究竟是生是死,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方丈英明!”

    “缘苦,此次下山只需带回悟禅,其他的事万万不可插手。”玄明耐心叮嘱,“而今,武当、昆仑、青城、峨眉、崆峒、陆家、唐门以及江湖中的各路豪杰,无不对柳寻衣虎视眈眈。一旦他在中原现身,势必招至四方云动,八面来袭。值此关键时刻,谁接近他都不会有好下场,少林因悟禅的贸然行事现已麻烦缠身,故而绝不能再招惹非议,老衲……实在不想蹚这趟浑水。”

    其实,玄明的最后一句话另有所指,他早就知道洛天瑾的死与清风、凌潇潇皆有牵连,绝非柳寻衣一人之过,因此才不愿蹚这趟浑水。

    “方丈放心,贫僧知道该怎么做。”

    “事不宜迟,你即刻下山,势必赶在天下英雄动手前带悟禅远离是非之地。”

    “缘苦领命!”

    ……

    七月二十六,晌午。

    柳寻衣和冯天霸担心丁轻鸿“恶人先告状”,故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

    从京北大营至和林,他们去时足足走了一个多月,回来时却只用了短短十天。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河西是柳寻衣“顺风顺水”、“安稳赶路”的最后一站。再往南走,蒙古势弱而汉人势威,柳寻衣遇到的麻烦和仇家必然与日俱增。

    身为“大宋和亲使”的柳寻衣,于情于理都该去京北大营拜访“河西王”按陈与“西京将军”隋佐,向他们交代“那达慕”的前因后果,并磋商南下收取“十万石稻米”的细节。

    按陈、隋佐早已接到忽烈的密报,因此对柳寻衣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非但没有刁难找茬,反而热情相迎,以礼相待。

    经过一下午的密谈,双方终于将正事商定妥当。

    按陈命人准备一席酒宴,对柳寻衣再三挽留。

    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却之不恭。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柳寻衣几人打着饱嗝被按陈送出京北大营的时候,天色已暗。

    “柳大人,天色已晚,何不在营中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多谢河西王的美意!”柳寻衣谢言婉拒,“并非在下不通人情,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敢贻误。今夜,承蒙河西王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不尽!”

    “欸!”按陈满不在乎地笑道,“大宋公主做了蒙古王妃,蒙汉已是一家人,又何必客气?”

    “河西王所言甚是!”柳寻衣拱手道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晚,河西王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上路了。”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再强人所难。各位多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河西王保重,我等告辞!”

    寒暄作罢,策马扬鞭。一阵清脆高昂的马蹄声骤然响彻在茫茫夜空,按陈笑盈盈地目送柳寻衣几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黑暗尽头。

    然而,当柳寻衣几人走远后,按陈脸上的笑容竟诡异地渐渐凝固。

    “走了?”

    不知何时,隋佐来到按陈身旁,手中攥着一纸书信。

    “走了!”按陈语气复杂地应道,“他们在我们的地盘出尽风头,接下来轮到我们去他们的地盘……亲近亲近。”

    “这是汪总帅派人送来的密函。”隋佐将书信递到按陈面前,解释道,“汪总帅的意思是……他已有所行动,现命我们将柳寻衣回到中原的消息散出去,吸引江湖各路人马前去剿杀。”

    “哦!”按陈的回答不阴不阳,令人听不出喜怒。

    “我怎么有些糊涂了?王爷让我们将柳寻衣视作上宾,汪总帅却让我们暗中害他,这柳寻衣到底是蒙古的朋友,还是蒙古的敌人……”由于之前屡屡犯错,如今的隋佐不敢再鲁莽冲动,遇事变的万分谨慎,“此事……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按陈蓦然转身,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讳莫如深地盯着面色纠结的隋佐,“视作‘上宾’不等于视作‘朋友’,眼下既是汪总帅下令,你我……自当奉命行事。”

    ……

第八百二十一章:泪眼欢别

    柳寻衣几人策马疾行,一连飞奔五十里方才在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中下马停歇。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柳大哥,你又是昼夜奔波,又是饮酒如水,长此以往,你的伤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潘雨音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寻衣将苦涩难咽的药粉生吞下肚,口中依旧不依不饶:“你再不顾自己的身体肆意妄为,我保证下次的药比这次更苦。”

    “是是是!”柳寻衣被弥留在喉间的药味惹得连连干呕,投降道,“我可不想天天吃这种东西。”

    望着“愁眉苦脸”的柳寻衣,潘雨音感觉又好气又好笑,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以示挑衅。

    “潘姑娘,你真打算和我们一起回临安?”

    听到黎海棠的话,冯天霸不禁眉头一皱,撇嘴道:“什么叫‘和我们一起回临安’?我和柳大人是朝廷命官,自该回去复命。你又不是朝廷的人,跟着我们作甚?难不成……真想向皇上求个一官半职?”

    “此言差矣!”黎海棠纠正道,“我不是跟着‘你们’,而是跟着‘柳大哥’。”

    “怪事!”潘雨音一脸好奇,“你与柳大哥无亲无故,为何跟着他?”

    “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你们女人不会懂。”黎海棠故作神秘,实为敷衍,“倒是你,明明是桃花婆婆的徒弟,为何跟着柳大哥去临安?”

    “我……”潘雨音欲言又止,脸颊没来由地红润几分,呢喃道,“我的父母家人都在临安,回去探亲有什么奇怪?”

    “哦!探亲!”

    黎海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而与讳莫如深的冯天霸相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惹得潘雨音好生尴尬。

    从始至终,悟禅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见其他人插科打诨,欢声笑语,他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谁身上带着银子?”柳寻衣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索,一边向冯天霸和黎海棠问道,“能不能先借给我?”

    “银子?”

    冯天霸和黎海棠先是一愣,而后手忙脚乱地在身上乱翻一通,勉强凑出一二十两,不假思索地尽数交给柳寻衣。

    “柳大哥,你要银子作甚?”潘雨音也将自己的荷包递过去。

    “这些钱算我借你们的,回临安后一定加倍奉还。”柳寻衣收下冯天霸和黎海棠的银子,却将潘雨音的荷包原封不动地推回去,“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潘姑娘的银子留着为我们打尖住店,回去后同样加倍奉还。”

    “柳施主,小僧的身上只有这么多……”

    未等悟禅将自己所有的铜板交给柳寻衣,柳寻衣反而将银两一股脑地塞进悟禅手中,登时令其一怔,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柳施主,你这是……”

    “小师傅,这些算是回少林寺的盘缠。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我们几人的心意。”柳寻衣朝悟禅拱手一拜,“你对公主的庇护之恩,我代她向你道谢。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加倍报答!”

    “柳大人,这是何意?”冯天霸一头雾水,“莫非……你要赶走小和尚?”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并非我赶走小师傅,而是小师傅是时候回家了。”柳寻衣朝踌躇不决的悟禅微微一笑,直言不讳,“其实,你已收到少林缘苦大师的密信,他与你约定在法隆寺相见,是不是?”

    “这……”悟禅一愣,从而面露尴尬,“柳施主如何知道?”

    “恕我冒昧,你拆看此信时,我碰巧经过,因此……”柳寻衣讪讪一笑,“小师傅迟迟不肯向我们辞行,我猜是怕我们多心。其实大可不必,你对我们、对公主、对大宋都已情至意尽。眼下送亲结束,你回少林乃理所应当,我们岂会多心?”

    “小和尚,你究竟是害怕我们多心?还是舍不得走?”黎海棠一脸坏笑地揶揄道,“你的小心思已被柳大哥揭穿,还不从实招来?”

    “就是!”冯天霸连声附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有什么话最好一口气说出来,省的后悔。”

    黎海棠和冯天霸一向不和,二人经常拌嘴吵架,唯独在调侃悟禅的时候,他们的心思竟出奇的一致。

    “其实……”悟禅心乱如麻,吞吞吐吐,“其实我是担心柳施主……”

    “柳……”

    悟禅的回答,令跃跃欲试的黎、冯二人不禁一愣。

    “缘苦师叔祖在信上告诉我,此去临安,江湖各路人马已设下十面埋伏,只待柳施主现身。”

    “嘶!”

    黎海棠、冯天霸、潘雨音无不被悟禅的消息惊的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个脸色变的难看之极。

    反观柳寻衣却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似乎悟禅说的“十面埋伏”针对的是别人,而非自己。

    “小师傅的心意在下心领!”柳寻衣对六神无主的悟禅诚恳道谢,“待小师傅见到缘苦大师,劳烦替我转达一份谢意。”

    柳寻衣心知肚明,缘苦肯将中原的局势写在信上告诉悟禅,其实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

    如若不然,凭缘苦的智慧,又岂能猜不到悟禅会将信中的内容透露给柳寻衣?

    缘苦大发慈悲之心,但又不想为少林招惹麻烦,故而略施小计,也算对柳寻衣仁至义尽。

    “柳施主,你听小僧一句劝告……最好不要回临安。”悟禅急声道,“虽然你我相识不久,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小僧认为柳施主是一位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英雄豪杰。我甚至怀疑……洛盟主之死另有隐情,因此……”

    “多谢小师傅抬举。”悟禅的肺腑之言令柳寻衣心生感动,但残酷的现实却又令他不得不坦然面对,故而摆手打断道,“小师傅不必替我担心,在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倘若天要绝我,纵使我躲到天涯海角同样难逃一死,反之亦然。”

    “就算柳施主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也该为其他人的安危考虑……”

    情急之下,悟禅终于将埋在内心深处的担忧脱口而出。当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时,大义凛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僧……小僧的意思是……”

    “小师傅提醒的极是!”柳寻衣神情一禀,正色道,“我柳寻衣一人做事一人担,绝不能连累别人。冯统领,你带着海棠和潘姑娘走另一条路回临安,不要再与我同行。以免……”

    “不可能!”黎海棠率先否决,“柳大哥,你知道我为何而来。让我弃你而去,倒不如一剑杀了我。反正你要出了事,我回去也活不成。”

    “不错!”冯天霸大义凛然,态度坚定,“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送亲出来的时候浩浩荡荡几百人,如今让我一人回去交差,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也不走!”潘雨音倔强道,“我答应过公主照顾你,如果让她知道我言而无信,一定十分伤心,日后我有何颜面面对她,又有何颜面面对被她庇佑的大宋子民?”

    “你们……”

    “小和尚,不必再劝,你快走吧!”黎海棠颇为不耐地连番催促,“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和你境遇不同,因此不能一走了之。不过,你也不必内疚自责,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少林弟子,身上背负着少林清誉。如今,江湖各派皆视柳大哥为异类,冯统领和潘姑娘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在乎这些。我是龙象山的人,本就是异类中的异类,更加不在乎。但你不一样,你和我们厮混在一起,难免落人把柄,说不定会为少林招至灭顶之灾。”

    黎海棠一语中的,狠狠戳中悟禅的软肋,令其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柳施主,小僧……”

    “小师傅不必为难,海棠说的十分痛切。其实,你现在离开非但不是不仁不义,反而是大仁大义!”柳寻衣宽慰道,“即使你不走,也无法在十面埋伏中保我平安无事,反而会将少林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若走了,非但能救少林于水深火热,更能令我身边少一个羁绊,岂非两全其美?”

    “柳施主……”

    望着情真意切,语重心长的柳寻衣,悟禅忽觉喉头一紧,到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紧接着鼻头一酸,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而下。

    “柳施主、冯施主、黎施主、潘……施主……”悟禅泪眼婆娑地环顾着满不在乎,一脸轻松的柳寻衣四人,一字一句地哽咽道,“少林于我有养育之恩,小僧绝不能弃师门于不顾……”

    “小和尚,不要像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冯天霸眼圈通红,言辞依旧戏谑,“我们在漠北经历过一场同生共死,这可是天大的缘分。哈哈……”

    “小僧一定为你们昼夜诵经祈福,你们都是好人,佛祖一定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悟禅又哭又笑,眼泪鼻涕一大把,“我们一定能活着再见……”

    “快走吧!这里已经是中原武林的地盘,等天亮被人发现你和我们在一起,又是一桩麻烦事。”

    黎海棠直接将悟禅推搡上马,未等他依依不舍,冯天霸已挥手朝马儿狠狠一拍,伴随着一阵嘶鸣,马儿吃痛朝树林尽头奔去。

    “这里距法隆寺没有多远,小和尚千万别迷路!保重啦!”

    “小僧走了……各位施主保重……”

    在一阵热泪盈眶的嬉笑打闹中,悟禅骑着马儿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让悟禅多走一程,我们稍后再赶路。”

    柳寻衣收敛心思,朝思绪万千的黎海棠几人投去一抹感激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大哥,这里是河西,是秦家的地盘。”黎海棠眼珠一转,试探道,“你和秦苦交情匪浅,如今有难……何不找他帮忙?”

    “我不肯留在京北大营过夜的原因,正是不想惊动秦苦。”柳寻衣自嘲道,“悟禅说的不错,现在和我走的太近……实在太过凶险……”

    “凶险?让老子在瑟瑟寒风中苦等你一宿,难道就不凶险?”

    柳寻衣话音未落,树林深处陡然传来一道满含不悦的抱怨。紧接着,在柳寻衣几人惊愕而谨慎的目光下,一道臃肿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黑暗中走来。

    由于夜风阴寒,以至于他的身体不时抖动几下,双手不断地搓动取暖,看上去既可怜又滑稽。即使如此,他仍不忘出言戏谑:“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得先陪老子喝一杯!哈哈……”

    乌云散去,月光倾洒,来人的容貌渐渐呈现在柳寻衣几人面前。

    正是他们刚刚念叨的秦氏家主,秦苦。

    ……

第八百二十二章:守望相助

    “我已命人安排冯天霸他们休息,在我的府上,你什么都不必费心,只管踏踏实实地住下来养伤。”

    四更天过半,除少数守夜弟子外,大多数秦家弟子皆在梦会周公。偌大的秦府一片昏暗,四下静悄悄的,给人一种宁心静气,安定祥和的感觉。

    秦苦并未给柳寻衣安排客房,而是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欲与其畅聊通宵,抵足而眠。

    “寻衣,有些事我实在看不过去,不得不唠叨两句。”秦苦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柳寻衣换药,一边心不在焉地嘟囔,“冯天霸和黎海棠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倒也无妨。可你有伤在身,岂能作践自己?就算你不在意,人家潘姑娘也不在意?她一介弱质女流,经不起这般折腾。刚刚我派人伺候她沐浴更衣,结果水还没有放满,她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看把人家姑娘累的,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这……”被秦苦提醒,柳寻衣不禁面露愧色,“秦兄教训的是,我疏忽了。”

    “潘姑娘倒是个通情达理,惹人疼惜的可儿人,再苦再累也不愿拖你们的后腿,世上这样的好姑娘可不多喽。”秦苦别有深意地笑道,“你的‘金凤凰’已经飞走,什么时候再……”

    “咳咳!”

    秦苦话音未落,柳寻衣突然咳嗽两声,匆忙转移话题:“秦兄,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自打你们进入河西地界,我就对你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你故意绕开西京,跑去京北大营,这些事我统统知道。更知道你是故意躲着我,于是我在你们南下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

    “原来如此!”柳寻衣面露了然,“既然你一直在树林中等候,为何不早早现身?”

    “我对那个小秃驴不放心!”秦苦撇嘴道,“看他呆头呆脑,傻了吧唧的样子,嘴上肯定没有把门的。万一我提早现身,他离开后将你我见面的消息泄漏出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柳寻衣知道秦苦对悟禅只是怀疑,而非恶意中伤,故而一笑置之。

    言至于此,秦苦突然脸色一沉,质问道:“我倒要问问你,为何躲着我?是不是不把老子当朋友?”

    “如今的我就像一个瘟神,人人避之不及。”柳寻衣自嘲道,“我不想连累你……”

    “放屁!”秦苦眼睛一瞪,愠怒道,“如果我怕连累,早已将你绑送贤王府,当初又何必跑去蔚州客栈救你?”

    “秦兄,我……”见秦苦罕见动怒,柳寻衣不禁心慌意乱,一阵语塞。

    “嘿嘿……我说笑的!”突然,秦苦态度大转,横眉竖目瞬间变成嬉皮笑脸,甚至主动认怂,“如果我真不怕被人连累,又何必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接你们回府?”

    言至于此,秦苦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抹淡淡的忧郁浮上眉梢,惭愧道:“寻衣,并非我贪生怕死,而是秦氏一大家子人的前途命运都攥在我手里,我不得不小心行事……”

    “你的苦衷我岂能不知?”柳寻衣不以为意地打断道,“其实,我打心眼里不想让你掺和这件事……”

    “行走江湖,哪儿有不冒险的?如果你只是寻常冒险,我也许不会掺和,但你这次捅的篓子实在太大,我若不出手相助……你十之**回不了临安。”秦苦无奈道,“你可知,现在外边有多少人磨刀霍霍,盼着你现身?你要是愣头青似的出去,眨眼就会被他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

    “世道变喽!”秦苦仰天长叹,语气耐人寻味,“你送亲的时候,南有大宋官府的庇佑,北有蒙古大军的接应,身旁还有一位为国为民的‘公主’,令大部分江湖人心存忌惮,不敢冒然动手。一路上,你遇到的最大麻烦不过是云牙镇和蔚州客栈的埋伏,最大的威胁也不过是江南陆府的陆庭湘。但今时不同往日,公主已嫁,你失去保命符,大宋和蒙古都不再顾及你的安危,江湖中对你跃跃欲试的人越来越多。据我所知,连自命清高的武当掌门,堂堂的武林盟主,这一次都忍不住亲自调兵遣将,不再假借他人之手。”

    “意料之中。”柳寻衣苦笑道,“清风接任武林盟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当初信誓旦旦要拿我的人头祭奠洛府主的在天之灵,可眼下一天天过去,我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令他颜面无存,声誉大损。长此以往,江湖群雄对他难免滋生不满。我一天不死,清风的盟主之位便一天坐不安稳。”

    “这些只是意料之中,还有些在意料之外。”

    “哦?”柳寻衣眉头一挑,好奇道,“何事?”

    “你自己看!”

    说话的功夫,秦苦从柜子中拿出一卷黄纸。待他将黄纸在柳寻衣面前缓缓展开,上面呈现的内容却令满眼狐疑的柳寻衣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这……这是……”

    “这是你、冯天霸、黎海棠和潘雨音的画像。不仅有相貌,下面还标注着你们的特征,便于相认。柳寻衣是道貌岸然,虚情假意。冯天霸是古板迂腐,彪悍粗鲁。黎海棠是七窍玲珑,弓不离手。潘雨音是知文达礼,深谙医道。本来也有悟禅,不过他已离开,相信用不了几天少林便会出面澄清,让悟禅与你们撇清关系。”秦苦打量着一幅幅人像,饶有兴致地点评道,“真想不到,清风竟借鉴官府的通缉告示,给武林中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门派、势力各发一份,我也是前几天收到的。老子一直以为清风虽然谈不上德高望众,但至少也是老成持重,却没料到他这次竟会如此不计成本,不择手段。”

    “这……”柳寻衣望着惟妙惟肖的一张张画像,心中既惊诧又感慨,甚至有些哭笑不得,“为了对付我,清风也算煞费苦心。”

    “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处境了?”秦苦揶揄道,“照此架势,‘蔚州客栈’的好戏接下来每一天都会重现。你也许能侥幸逃过一次、两次,但你不可能每次都运气好。”

    “他们追杀我也就罢了,这次竟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

    “我更好奇的是,这些画像……究竟从何而来?”秦苦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一张张画像上来回划动,“连我都不知道潘姑娘和你同行。清风远在武当……又岂能对你身边的人了如指掌?我猜……一定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而且这个人对你们颇为熟悉,否则不可能知道你们四人结伴而行。清风四处派发这些画像,无非是想用更多的线索让你们尽快暴露。”

    “言之有理。”柳寻衣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此人一定去过漠北……”

    言至于此,他突然灵光一闪,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声道:“有一人嫌疑最大。”

    “谁?”

    “丁轻鸿!”

    “丁轻鸿?”秦苦眉头一皱,沉吟道,“虽然我对此人了解不多,但对他的种种劣迹也有所耳闻。他先你们一步离开漠北,确实有图谋不轨的契机。”

    “恩?”柳寻衣似乎从秦苦的言辞中听出一丝犹豫,迟疑道,“难道秦兄另有怀疑?”

    “你刚刚有一言说的不错!”秦苦答道,“向武当通风报信的人一定去过漠北,但你有没有想过,此人除去过漠北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一直在漠北。”

    “嘶!”秦苦的大胆推测,令柳寻衣心中一惊,迟疑道,“秦兄的意思是……蒙古有人害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秦苦不答反问,“此去漠北,你有没有得罪人?而且还是一位有权有势,能在千里之外将你们的消息传到清风耳中的人。”

    “这……”

    秦苦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柳寻衣的脑海瞬间闪过无数人影,其中尤以忽烈、汪德臣出现的次数最多。

    “细细想来,也不无可能……”柳寻衣心乱如丝,喃喃自语,“早在‘那达慕’大会上,汪德臣便再三催促呼兰置我于死地……”

    “我看你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秦苦调侃道,“你在中原的仇家已经数不胜数,而今竟连漠北的仇家也一并引来……”

    “秦兄!”柳寻衣蓦然起身,朝满脸错愕的秦苦拱手恳求,“劳烦你替我照顾潘姑娘他们,我必须先走一步,如此才能让你、让他们免遭波及……”

    “等等!”

    望着迫不及待,雷厉风行的柳寻衣,秦苦故作高深地问道:“你现在走……是不是太晚了?”

    “晚?”柳寻衣一怔,“什么意思?”

    “意思是‘柳寻衣四人’早已离开京北大营,算算时辰,眼下应在百里之外。”秦苦讳莫如深地笑道,“如果你‘去而复返’,岂不惹人怀疑?”

    “这……”柳寻衣越听越糊涂,“秦兄,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秦苦坏笑道,“既然外边那么多人打听柳寻衣的下落,老子索性满足他们的愿望,不但送他们一个‘柳寻衣’,再附赠十几二十个‘柳寻衣’,哈哈……”

    “这……”

    “清风这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将你们四人的画像散布天下,本意是逼你们露出马脚,却不料在无意间让更多的人将注意力汇聚在‘三男一女’的特征上,从而疏忽对柳寻衣的追查。”秦苦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刚刚已派出‘三男一女’效仿你们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一路南下直奔临安。”

    “你的意思是……找人假扮我们?”

    “非但如此!从明早开始,我还会陆续派出十几拨‘三男一女’,让他们都打着‘柳寻衣’的旗号,从不同的路线前往临安。”秦苦狡黠道,“有句老话怎么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就不信他们能乐此不疲地找完一个又一个,我要让他们应接不暇,晕头转向,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要让清风辛辛苦苦编织的天罗地网搅成一团乱麻。”

    “那我……”

    “至于你嘛……只管留在这里好吃好喝,养精蓄锐。内院都是我的亲信,没人会走漏风声。待时机成熟,我会安排你们趁乱南下,直回临安。”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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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