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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八章:欲说还休

    “嘶!”

    仇寒的一席话,令柳寻衣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真正令他惶惶不安的并非那些神出鬼没的蒙面人,而是临安城愈发扑朔迷离的局势。

    柳寻衣送亲前后不过四月光景,可临安城发生的变故却比他此前生活的十几年都多。

    先是城外有人用贤王府的暗号秘密联络,而后天机阁冒出许多陌生面孔,紧接着得知赵元的惊天噩耗,继而东府易主、天机阁易主,今日仇寒和丁丑突然出现,对柳寻衣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横加指责,眼下又说在城外遭遇伏击,被一群来历不明的神秘人出手相助……

    柳寻衣归来不过寥寥数日,但临安城的人、事、物却一变再变,仿佛人人是善、人人是恶、人人拉拢他、人人怀疑他……

    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是“朋友”还是“敌人”?是“保护”还是“软禁”?是“帮助”还是“利用”……

    这一刻,柳寻衣千头万绪,五味杂陈,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又该提防谁?

    似乎看出柳寻衣心有迟疑,仇寒的眼中猛然涌现出一抹愤怒之意,厉声反问:“怎么?难道你不肯相信我们?”

    “我……”

    “难道你认为我的伤是假的?我躺在这里是装模作样?我故意挑拨你和秦卫兄弟反目……咳咳……”

    见义愤填膺的仇寒脸色越来越难看,柳寻衣不禁心生担忧,欲出言抚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仇大哥,我……”

    “我的伤我自己最清楚,其实我早就该死……”仇寒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喘息道,“但我为何苦苦撑着一口气?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侯爷死的不明不白,更不甘心自己死的稀里糊涂……我撑着不死,是想亲眼看到秦卫恶有恶报的一天……”

    “仇大哥!”柳寻衣眉头紧锁,试探道,“你如此肯定罪魁祸首就是秦卫,是不是因为那些黑衣人……是秦卫新招募的手下?”

    “不!”仇寒失落道,“那些人全是生面孔,我们……一个也不认识。想来……秦卫早已料到最坏的结局,因此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把柄。”

    闻言,提心吊胆的柳寻衣不禁暗松一口气,又道:“仇大哥,并非我固执己见,也不是不肯相信你们,只不过……”他满眼纠结,吞吞吐吐,“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你何必一口咬定秦卫是幕后真凶?我知道他接替侯爷坐上天机阁主的位子你或许心有不忿,但……此乃皇上的旨意,又岂是秦卫能够左右?”

    “柳寻衣,你被秦卫骗了……”

    “仇大哥切勿动怒,且听我把话说完。”柳寻衣将心一横,义正言辞,“我与秦卫自幼相识,他身上虽有一些贪功冒进的小毛病,但绝非小肚鸡肠,锱铢必较之人,更不会倒行逆施,戕害无辜。再退一步,纵使秦卫对你们心怀不满,甚至……欲杀你们泄愤,他大可在天机阁动手,又何必给你们盘缠,送你们出城?如此大费周章,岂非画蛇添足?”

    “糊涂!”仇寒气的声音颤抖,“他刚刚继任天机阁主,自然要装模作样地收买人心。如果他一上任便将天机阁的老臣斩尽杀绝,非但在皇上和朝廷面前不好交代,对他日后的前途也将造成极大的阻碍。最重要的是,如果让人知道他腹有鳞甲,心狠手辣,日后又有谁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咳咳……”

    由于情绪激动,仇寒猛咳不止,口鼻溢血,吓的柳寻衣和丁丑赶忙上前安抚。

    “我知道你的想法……”仇寒双眼圆瞪,死死盯着左右为难的柳寻衣,悲愤道,“你以为我和秦卫往日不和,因此故意针对他、诬陷他。不!你低估我了,我绝不是那种嫉贤妒能,气量狭小的人……我对秦卫只有公仇,没有私怨……”

    “这……”

    仇寒此言暗藏玄机,令柳寻衣心生踌躇。

    然而,他至今仍不敢相信与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会是仇寒口中那种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因此,柳寻衣打骨子里不愿承认,更愿将矛盾归为仇寒与秦卫的旧怨,甚至是他对秦卫后来者居上的不满与妒忌。

    毕竟,在柳寻衣的心中,秦卫的分量远比仇寒与丁丑重要。

    心念及此,柳寻衣再度硬着头皮替秦卫辩解:“更何况,秦卫他……根本没必要对你们赶尽杀绝。毕竟,你们已离开天机阁,再也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杀你们毫无意义,只会徒增麻烦……”

    “他真正想除掉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丁丑!”仇寒对柳寻衣的劝解置之不理,一字一句地说道,“杀我,只因我与丁丑那段日子走的太近,令秦卫心生担忧。”

    “什么意思?”

    仇寒的回答在柳寻衣听来无异于奇谈怪论,立时一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为什么要杀丁丑?”

    “怎么?”见柳寻衣一脸茫然,不似装模作样,仇寒不禁眉心一皱,转而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心神不宁的丁丑,质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真相?”柳寻衣再度一愣,满眼愕然地望着目光纠结的二人,好奇道,“什么真相?”

    “当然是……”

    “仇大人!”

    仇寒刚一开口,丁丑的眼神骤然一变,同时出言打断:“仔细想想,这件事……还是不告诉柳大人为妙。”

    丁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直视仇寒的眼睛,声音细若蚊丝,扭扭捏捏的模样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说什么?”仇寒大惊失色,眼中涌现出一股滔天怒火,“丁丑,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柳寻衣是帮侯爷沉冤昭雪的唯一希望,也是你我千辛万苦回到临安的唯一希望。我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忍饥挨饿,整日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有朝一日柳寻衣回来。而今他好不容易站在这里,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难不成,你心生胆怯,想临阵脱逃?”

    “是!”丁丑强忍着眼眶里不断打转的泪珠,倔强道,“我怕了!也够了!我们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为什么故意送死?”

    “混账!”仇寒怒不可遏,恨不能将眼珠子瞪出来,怒斥道,“大丈夫若不能顶天立地的活着,苟且偷生又有何用?”

    “难道我们现在不是苟且偷生……”

    “当然不是!”仇寒嘶吼道,“我们现在是忍辱负重!”

    “能报仇才叫忍辱负重,如果不能报仇……就是苟且偷生!”

    丁丑生平第一次顶撞仇寒,而且是以寸步不让的强硬方式,不仅令仇寒一阵语塞,甚至连柳寻衣也心生愕然。

    “小丁子,你……这是怎么了?”

    “柳大人,你走吧!”丁丑转过头去,似乎不愿让柳寻衣看到自己懦弱的模样,心灰意冷地说道,“我刚刚已经想的很清楚,褚茂说的不错……你马上就是天机阁的副阁主,大好前程在等着你,我们不该‘妖言惑众’,更不该因为一件毫无希望的事将你拖下水,害你和我们一样沦为乞丐……”

    “这……”

    “丁丑,难道你为求活命,甘心泯灭自己的良心?”渐渐醒悟的仇寒不再像刚刚那般激动,语气中充满悲伤,“我命不久矣,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你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旦出卖自己的良心,此生此世都休想得到安宁……”

    “并非我出卖良心,而是我们根本不可能和他们抗衡。”丁丑抽泣道,“人家有权有势,莫说在临安树大根深,纵使在大宋也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捏死我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斗?又怎么可能斗赢?纵使告诉柳大哥真相又如何?难道柳大哥能斗赢他们?当然不能,到头来只会多一人身陷囹圄,除此之外毫无意义,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何况,秦卫是柳大哥的好兄弟,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说,秦卫非但不会为难柳大哥,反而会帮他升官发财。可如果我们说出不该说的,柳大哥不仅失去大好前程,而且要承受巨大的煎熬与痛苦。倘若如此,我们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这……”

    丁丑的一席话,令仇寒陷入沉思。

    虽然他对丁丑的“认命”嗤之以鼻,却不得不承认丁丑所言不无道理。昔日的仇寒也许会秉持信念,特立独行,但今时今日的他瘫痪在床,大限将至……心境自然与往日大不相同。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今日之前,丁丑和仇寒被愤怒冲昏头脑,一心只想借柳寻衣之手对付秦卫。

    然而,当丁丑看到柳寻衣一而再、再而三替秦卫开脱辩解时,心中豁然开朗,对当下形势的判断重新回归理性,故而思想在一瞬间发生巨变。

    只不过,今日在思想上发生巨变的,又何止丁丑和仇寒?

    ……

第八百三十九章:善而诛心

    柳寻衣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聋子。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依旧不愿承认自己的好兄弟心存险恶,但刚刚丁丑和仇寒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已如锋刀利剑般深深刺入他的耳目,烙印在他的心坎,令柳寻衣的感情与理智不可抑制地出现两极分化,并渐渐变的水火不容。

    “究竟……真相是什么?”柳寻衣心思繁重,六神不安,“什么‘忍辱负重’?什么‘泯灭良心’?那些黑衣人为什么想杀丁丑?帮侯爷‘沉冤昭雪’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你们期盼着我回来……究竟想让我做什么?还有……你们口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是不是指秦卫?他与侯爷的死、与你们被伏击……到底有什么关系?”

    太多、太多、太多的困惑,令柳寻衣千思万绪,头痛欲裂。隐藏在炮语连珠似的种种问题的背后,其实是柳寻衣的难以置信与无所适从。

    “柳大人,你不要再问了!”见柳寻衣深陷泥沼而难以自拔,丁丑赶忙好言相劝,“千错万错都是小丁子的错,我不该去西湖阆苑乞讨,更不该与你相认。你……能不能装作从来没有见过我,也没有来过这里……”

    “小丁子,你这番话让我情何以堪?”柳寻衣苦笑道,“你们刚刚在我面前慷慨陈词,言之凿凿,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怎么可能装作若无其事?既然已经把我叫来,又何必遮遮掩掩?何不直言不讳……”

    “因为毫无意义,非但什么都无法改变,反而下场更加凄惨。”丁丑拽住柳寻衣的胳膊,苦苦哀求,“柳大人,如果你不想害死我们、不想害死自己,我求求你……回去吧!”

    “小丁子,你刚刚说不愿拖我下水,是不是担心将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会令我陷入险境?”柳寻衣攥住丁丑的胳膊,义正言辞道,“你应该清楚我的为人,如果侯爷的死……真有什么鲜为人知的隐情,我非知道不可!”

    然而,面对柳寻衣的毅然决然,丁丑却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好好好!”

    柳寻衣松开丁丑,将满含期待的目光投向神情复杂的仇寒,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仇大哥,你眼里一向揉不进半点沙子。你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

    此刻,仇寒真恨不能一吐为快,可当他看到丁丑黯然神伤的表情,耳畔再度回荡起他刚刚的一席肺腑之言。又想到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却在临死前将一向敬重自己的柳寻衣推入火坑,断送他的大好前程,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不忍与纠结。

    “仇大哥……”

    “罢了!”仇寒的口中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两行清泪自眼角无声滑落,“小丁子说的对,也许真是我执念太深,太过自不量力……”

    “仇大哥,难道连你也忌惮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难道连你也要‘泯灭良心’?”柳寻衣心有不甘,小心试探,“听你们刚刚的意思,似乎秦卫之错……远远不止他将你们赶出天机阁,甚至不止派人伏击,这些只是结果,而真正的缘由……另有隐情。对不对?”

    面对柳寻衣的旁敲侧击,仇寒与丁丑皆沉默不语。

    “你们一口咬定侯爷死的不明不白……”柳寻衣不顾二人的反应,眉头紧锁,呢喃依旧,“难不成,侯爷的死……与秦卫有关?”

    当柳寻衣于恍惚中脱口而出时,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感情再一次战胜理智,柳寻衣刚刚萌生秦卫或与赵元之死有关的念头,便立刻被他自己极口否决:“秦兄和我一样,由侯爷一手养大,对侯爷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感激不尽。他一向将侯爷视作再生父母,又岂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不可能……断断不可能……”

    此时想来,钱大人和秦卫对柳寻衣的评价果然没错,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喜欢感情用事的人。

    “秦兄不可能谋害侯爷,一切都是西府的阴谋……”柳寻衣继续自我安慰,“如果秦兄有罪,皇上岂会让他担任天机阁主?还有贾大人……他是丞相的忠实拥趸,亦是侯爷的患难之交,如果秦兄心怀狡诈,他岂会坐视不理?不可能,万万不可能……”

    望着踌躇不决,喃喃自语的柳寻衣,仇寒与丁丑在不经意间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抹悲凉之意。

    正是这一幕,令仇寒彻底摒弃内心的执念,渐渐接受并认同丁丑的想法,柳寻衣并不是他们扳倒秦卫的希望。

    凭柳寻衣对秦卫的深厚感情,纵使他二人说出真相,一旦有悖于柳寻衣对秦卫的固有认识,想必他会找出一千种、一万种荒唐的理由拒不承认。

    既然如此,仇寒和丁丑又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只为推柳寻衣入坑,让他一辈子陷在赵元和秦卫的对立中?一辈子左右为难?一辈子良心不安?

    不!这并非仇寒的目的,更非丁丑的本意。

    “寻衣,其实我们……”犹豫再三,深知柳寻衣性情执拗的仇寒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只不过,他此时心境已变,态度也与刚刚大不相同,“我们只是猜测罢了!”

    “什么?”

    仇寒此言一出,柳寻衣和丁丑同时一愣。

    不同的是,柳寻衣满眼震惊,似乎不能理解仇寒的突然转变。反观丁丑,看向仇寒的眼中再度溢满泪水,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感动与敬佩。

    “仇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寻衣目光凝重,将信将疑,“难道……你们口口声声的真相……只是对秦卫的怀疑和猜测?”

    “是。”仇寒强忍羞愧,掷地有声。

    “那秦卫与侯爷的死……”

    “是猜测。”

    “秦卫派黑衣人在城郊伏杀你们……”

    “也是猜测。”

    “嘶!”

    仇寒的有问必答,令柳寻衣大惊失色,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可……可是为什么?”柳寻衣费解道,“仇大哥为什么对秦卫诸多怀疑?为什么……”

    “原因有二,其中一个我虽不愿承认,但……你刚刚已经说过。”仇寒含羞忍辱,从容应答,“我一向与秦卫不和,在天机阁时便觉得此人心术不正,有时胆小自私,有时急功近利。因此,当我得知皇上擢升他为天机阁主时……难免心中不忿。”

    “可是你刚刚……”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也是我怀疑秦卫的根本原因。”仇寒似乎知道柳寻衣的心思,故而直截了当地打断,“曾记得侯爷教过我们如何辨析阴谋真伪,当你对一个人的突然落难产生怀疑,十之**并非时运不济,而是有人从中作祟,其中嫌疑最大的……”

    “嫌疑最大的……莫过于从别人的苦难中得到好处最多的人。”柳寻衣若有所思地接话道,“你的意思是……侯爷死因蹊跷,他的死令谁获得最大好处,谁就有可能是害死侯爷的……真凶?”

    “正是。”仇寒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正因如此,我才对秦卫……”

    “等等!”柳寻衣眉头一皱,匆匆摆手,“你为什么说黑衣人伏杀的目标是小丁子,他到底知道什么秘密……”

    “都是猜测。”仇寒含糊其辞,故作敷衍,“故弄玄虚罢了。”

    “这……”

    虽然仇寒的态度看上去似模似样,实则他的解释漏洞百出,非但没有令柳寻衣如释重负,反而令他的心情愈发矛盾。

    柳寻衣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忐忑不安的丁丑,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求线索。

    然而,未等柳寻衣开口,丁丑已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一切正如仇大哥所言,都是我们的猜测。”

    “这……”

    如果仇寒、丁丑一口咬定秦卫有罪,柳寻衣必然难以接受,甚至会找成千上万的借口予以驳斥。然而,当仇寒和丁丑突然转性,不再固执己见,甚至不再对秦卫发出攻讦,反而令柳寻衣疑窦丛生,怀疑更甚。

    人心复杂而多变,柳寻衣也不例外。

    “日后,你在秦卫身边要多多提防。”仿佛不甘心就此妥协,仇寒在最后关头留给柳寻衣一句讳莫如深的提醒,“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突然被皇上破格提拔,委以重任……此事本身就很值得怀疑。”

    “嘶!”

    然而,未等心乔意怯的柳寻衣领悟仇寒的弦外之音,他已借“疲惫”之名向柳寻衣下达逐客令。

    万不得已,心事重重的柳寻衣只能在丁丑的催促下离开城隍庙。

    虽然仇寒和丁丑极力解释,但他们越是解释,柳寻衣越是怀疑。

    此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柳寻衣的心里渐渐扎根,并且挥之不去,赵元之死以及仇寒、丁丑被伏击,两件事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且,仇寒和丁丑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没有向自己和盘托出。

    至于究竟是否与秦卫有关,柳寻衣的心中仍是两极分化,一方越是对自己的好兄弟深信不疑,另一方越是不断向其脑海灌输秦卫昔日的种种“不义”之举。

    尤其是他处心积虑破坏柳寻衣与赵馨的感情,无疑是深埋在柳寻衣内心的一根刺。

    今日,丁丑与仇寒的悲惨处境与隐晦言辞,令这根沉寂已久的刺再度被人拨动,依旧痛彻心扉。

    ……

第八百四十章:波谲云诡

    夜幕降临,离开城隍庙的柳寻衣并未去西湖阆苑,亦未回天机阁,而是如行尸走肉般在临安城中兜兜转转,心中反复回味着仇寒与丁丑说的每一句话。

    这一刻,柳寻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前途未卜,凶险莫测。

    然而,令其愈发难以释怀的,是他明明察觉到临安城内暗流涌动,却被人用无形之手蒙住耳目,任他穷尽精力,仍猜不透危机究竟从何而来?

    也许是柳寻衣不再相信自己身边的同僚,也许是他潜意识中对秦卫多出一丝提防,也许是仇寒与丁丑的悲惨遭遇令其深深触动,也许是他心猿意马、鬼使神差……

    不知不觉,柳寻衣竟来到望川绸缎庄。

    此时,吃饱喝足的潘云正在书房整理近日的账目,经过潘文夫妇的悉心调教,如今的他已变成一名地地道道的商人。

    借着幽黄烛光,潘云全神贯注地伏案理账,左手在算盘上熟练拨动,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右手提笔在账本上勾勾画画,边算边记,一心二用仍游刃有余。

    桌下放着一盆温水,潘云的双脚泡在水中,甚是惬意。

    “砰、砰砰!”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登时将潘云的思路打断。

    “不用加水,下去吧!”潘云以为是家里的下人,语气颇为不耐。

    “吱!”

    然而,外边的人听到潘云的回答并未离去,反而推门而入。

    “你……”

    见下人如此不懂规矩,潘云不禁眉头一皱,欲出言训斥,却忽然辨清来人,声音戛然而止。

    “潘公子,别来无恙!”

    “柳……柳大哥?”

    面对突如其来的柳寻衣,潘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蓦然起身,又因脚下湿滑,一时站立不稳,踉跄着摔坐在椅子上,既惊诧又慌乱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滑稽。

    自从颍川一别,柳寻衣与潘云今日是第一次重逢。

    “柳大哥,你……你……”由于内心激动,潘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唐突打扰,万望潘公子恕罪。”

    “不不不!”潘云连连摆手,“柳大哥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岂会嫌你打扰。小妹和我们提起过柳大哥的事,得知你回到临安,我一直替你揪心。”

    见潘云言辞诚恳,柳寻衣不禁心生感动。

    “怎么样?”潘云上下打量着柳寻衣,忧心忡忡地问道,“柳大哥近日……还好吗?据说,朝廷这段时间不太平,坊间有许多流言蜚语。”

    “此事说来话长,我一切安好,有劳潘公子挂念。”柳寻衣不愿让潘云与朝廷牵扯太多,故而匆忙入正题,“我今夜冒昧前来,是有一事请潘公子帮忙。”

    “找我帮忙?”潘云一愣,从而面露尴尬,“柳大哥可是大人物,我区区一介草民,无权无势,无勇无谋,如何能帮到你?”

    “实不相瞒,如今的我只是表面风光,实则……早已沦为孤家寡人。若非迫不得已,我今夜断不会冒昧打扰。”

    “我不是那个意思……”潘云连忙辩解,“我只是担心自己愚笨,非但不能帮到柳大哥,反而给你添乱。”

    “此事对潘公子易如反掌。”柳寻衣解释道,“潘姑娘是弱质女流,我实在不忍麻烦她,因此……”

    “我明白。”潘云朝柳寻衣绽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想请潘公子去城隍庙……救济两个人。”

    “城隍庙?”潘云眉头一皱,思忖道,“可是城南那座荒废已久的城隍庙?”

    “正是!”

    “这……”见柳寻衣郑重其事,潘云疑惑更甚,“据我所知,城隍庙中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柳大哥怎么……”

    “我担心自己太过扎眼,因此劳烦潘公子替我去救他们。”柳寻衣苦笑道,“至于个中缘由,潘公子最好不要多问。有些事知道的越少,麻烦也越少。”

    “这……”

    “待你救出他们后,将他们送到城南的一处民宅,交给一位叫黎海棠的人,就说他们是我的朋友。”

    “小事一桩!”潘云知道柳寻衣一向有分寸,因此欣然允诺,“我见过黎海棠,也知道他是柳大哥的朋友。”

    “如此甚好!”柳寻衣一边盘算,一边叮嘱,“我其中一位朋友身受重伤,如果潘公子有认识的可靠郎中,劳烦你……”

    “我知道怎么做!”潘云似乎察觉到柳寻衣的悲伤,连忙答应,“柳大哥放心,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到时,我再派两个可靠的下人过去照顾。”

    “多谢潘公子慷慨相助!”

    “区区小事,柳大哥千万不要见外!”潘云爽朗道,“明日一早,我便去城隍庙……”

    “明日……恐怕来不及。”柳寻衣匆忙打断,语气颇有惭愧,“他们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为免夜长梦多……”

    “我连夜前往城隍庙!”

    “如此甚好,有劳。”

    商议作罢,柳寻衣在潘云的掩护下离开潘家,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夜深人静,一辆马车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中一路疾驰,直奔枢密院而来。

    “什么人?”

    “替皇上传旨,尔等速速让开!”

    未等守卫上前查问,马车内迅速钻出一人,手中高举一块金光璀璨的令牌,大步流星地闯进枢密院。

    “枢密副使何在?”

    “哎呦!原来是丁公公,真是稀客!”

    说话的功夫,白锦率人迎上前来,面对趾高气昂的丁轻鸿,他表面谦恭有礼,实则内心不屑一顾。

    丁轻鸿曾被西府利用戏耍,积怨颇深,故而面对白锦的热情寒暄,他却面无表情,态度冷傲:“你算什么东西?钱大人为何不来接旨?”

    “本官年迈体弱,步伐迟缓,望公公勿怪!”伴随着一阵苍老的笑声,钱大人姗姗而来。

    “枢密副使接旨!”

    丁轻鸿一声令下,钱大人携白锦等一众官吏纷纷跪倒在地。

    “圣上有旨,宣枢密副使火速入宫觐见!”

    “老臣接旨!”

    在白锦的搀扶下,钱大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满眼困惑地望着神情冷峻的丁轻鸿,迟疑道:“皇上三更半夜急着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不知道!”丁轻鸿对笑里藏刀的钱大人尤为痛恨,故而态度愈发不善。

    “那……除我之外,还有谁被皇上急召入宫?”

    面对钱大人的锲而不舍,丁轻鸿虽心中不忿,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敢过分得罪钱大人,故而阴阳怪气地答道:“除你之外,还有荣王爷与‘代丞相’贾大人。”

    “嘶!”钱大人暗吃一惊,狐疑道,“是不是……出事了?”

    “不知道。”丁轻鸿缓缓摇头,“不过皇上似乎龙颜不悦,钱大人面圣时可要小心说话,以免触犯龙鳞,枉遭池鱼之殃。”

    “多谢提醒!”

    此刻,钱大人已无心理会丁轻鸿的冷嘲热讽,匆匆安排车马,火急火燎地赶奔皇宫而去。

    ……

    三更天过半,天机阁内四下昏暗,鸦雀无声。

    此时,大部分人已坠入梦乡,唯独秦卫的房间依旧烛火通明。

    身着寝衣的秦卫慵懒地依靠在床边。纤腰楚楚、秋水盈盈的兰绮宛若一条勾魂夺魄,风情万种的媚蛇紧紧依偎在他身旁。一对小巧玲珑的白皙玉足不时在秦卫的腿上来回撩动,十根柔若无骨的芊芊玉指不断在他的肩头轻轻按揉,令其精神怡然,困乏尽消。

    “砰、砰砰……”

    “进来!”

    敲门声未落,秦卫的声音已悄然响起。门分左右,心事重重的屠龙、屠虎快步走进房中。

    一见二人,兰绮的脸上顿时飞上一抹红晕,下意识地欲将双腿缩入被中,却不料秦卫突然出手,一下抓住她的脚踝,任其扭捏挣扎,始终动弹不得,只能怯羞羞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一时间,兰绮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似乎察觉到秦卫与兰绮的古怪,屠龙、屠虎下意识地抬眼观瞧,见二人柔情蜜意,打情骂俏,登时脸色一变,匆忙收敛自己的目光,纵使浮想联翩,也不敢僭越半分。

    “褚茂回来没有?”

    面对秦卫漫不经心的询问,屠龙神情一禀,恭敬作答:“还没有。”

    “柳大人呢?”

    “也没有回来。”

    “怪事!”秦卫眉头一皱,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中涌现出一抹狐疑之色,“他们在哪儿?”

    “据回来的人说,柳大人离开墓园后欲独自散心,褚茂担心他的安危再三劝阻,但柳大人一意孤行,不听劝告。迫不得已,褚茂只能带着三名校尉随行保护。此事本无稀奇……”屠虎回忆道,“但他们直至深夜仍不见踪影,着实有些奇怪。”

    “这几天,柳大人是不是一直在中堂守灵?”秦卫思忖道,“他有没有见过外人?”

    “没有!”屠龙言辞笃定,“奉侯爷密令,褚茂每天都会将柳寻衣的一举一动如实回禀,直至昨日,并无任何异样。”

    “这……”

    “报!”

    当秦卫思绪万千,满腹疑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传报。

    “何事?”

    “回禀侯爷,柳大人回来了。”

    ……

第八百四十一章:貌合心离

    得知柳寻衣回来的消息,秦卫蓦然起身下床。

    然而,当兰绮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大氅时,如火如荼的秦卫却突然脚步一顿,而后又缓缓坐回床边。

    望着若有所思的秦卫,兰绮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然追问。

    “柳大人现在在哪儿?”沉默片刻,秦卫向门外的人问道,“可有异样?”

    “柳大人已回房歇息,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疲惫,其他的……并无异样。”

    “回房歇息?”秦卫眉头一皱,将信将疑,“你确定?”

    “小人亲眼看见柳大人回房。”

    “哦!”秦卫将身上的大氅缓缓褪下,口中喃喃自语,“也许……是我多虑了。”

    “侯爷,何不将褚茂叫来一问究竟?”

    “不错!”在屠龙的小声提醒下,秦卫幡然醒悟,忙道:“褚茂何在?”

    “回禀侯爷,褚茂尚未回来。”

    “什么?”

    门外的回答,令秦卫刚刚踏实的心再度高高悬起,脸色变的阴晴不定。

    “褚茂没和柳大人一起回来?”见秦卫沉思不语,屠龙主动向门外质询。

    “没有。”

    “这……”

    得知褚茂下落不明,屠龙、屠虎不禁将忐忑的目光投向神思凝重的秦卫。

    “侯爷,你看……”

    “事有反常,必有蹊跷。你们马上派人去找,哪怕将临安城掘地三尺也要将褚茂找出来!”

    秦卫匆匆起身,夺过兰绮手中的大氅,一边向屠龙、屠虎下令,一边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兰绮先是一惊,从而面露失落,哀怨道:“侯爷,你要去哪儿?”

    “去找柳寻衣。”

    “天色已晚,说不定人家已经睡了……”

    “不!他一定在等我。”

    话音未落,心烦意乱的秦卫已夺门而出,屠龙、屠虎紧随其后。

    眨眼间,金风玉露,佳期如梦化作鸾孤凤只,枕冷衾寒,房中只剩兰绮一人。

    ……

    “砰、砰砰!”

    “柳兄,睡了吗?”

    一阵低沉的敲门声在昏暗静谧的小院响起,令房中刚刚吹熄的烛火再度点亮。

    “吱!”

    一声轻响,门分左右。披头散发,素衣裹身的柳寻衣缓缓浮现在笑容满面的秦卫面前。

    望着眼神忧郁的柳寻衣,秦卫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关心道:“有没有打扰你休息?”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柳寻衣别有深意地回道,“你来的……正是时候。”

    “猜猜我带了什么?”

    “不用猜,房门未开我已闻到酒香。”

    “哈哈……”

    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秦卫将藏在大氅内的一壶酒塞进柳寻衣手中。

    “此乃琼浆玉液,孝敬皇宫的上等美酒,昔日的你我可是求之不得。”

    秦卫不请自入,十分随性,优哉游哉地坐在床上,左手撑着床沿,右手不着痕迹地探入柳寻衣的被褥,翘着二郎腿,笑盈盈地说道:“以前,我们天天盼着能尝一尝侯爷珍藏的美酒,却怎么也喝不到。如今,美酒取之不尽,我反而失去兴趣,感觉不如咱们昔日偷喝的那些杂粮酒更有味道。柳兄,你说是不是怪事?”

    “你身居高位不过寥寥数月,却已萌生返璞归真的心思。试想那些在位数年、数十年的军国大臣,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心境?”柳寻衣将酒壶放在桌上,并没有品尝的意思。

    “返璞归真,说的好!”秦卫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许我天生一副贱命,对那些山珍海味无福消受,只配吃糠咽菜。”

    “秦兄,知足常乐。”柳寻衣凝视着侃侃而谈的秦卫,内心杂乱如丝,“其实,凭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足可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大可不必再苦求什么功名大业……”

    “哈哈……”

    面对柳寻衣的“肺腑之言”,秦卫突然放声大笑。直笑的前仰后合,眼泪汪汪,甚至在柳寻衣的床上来回打滚。

    “你真是一点没变,将一切想的那么简单。”秦卫坦言道,“其实,我真正想说的并不是酒的优劣,而是人的亲疏。”

    “什么意思?”

    “再好的酒,若遇到不相为谋的人,也只是一壶难以下咽的马尿。”秦卫的笑容渐渐收敛,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反之,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纵使一坛清水,也能喝的酣畅淋漓。而你,正是我的知己兄弟,是能让我如饮甘霖的人。”

    秦卫此言犹如一支利箭,瞬间洞穿柳寻衣的心,令其愈发纠结。

    “我自己喝这些琼浆玉液,味道当然比不上我们一起偷喝的那些杂粮酒。”秦卫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朝柳寻衣走来,“但如果我们一起喝,相信它的味道一定比你我尝过的所有酒更香、更醇。非但如此,我坚信世上还有比它更好的酒,只待你我兄弟一一品鉴。”

    秦卫看似论酒,实则论人。他将富贵荣华、功名利禄比作一壶美酒,与柳寻衣共享美酒,即是与他共享荣华。

    言罢,秦卫端起酒壶,不假思索地朝杯中倒去。

    “等等!”

    柳寻衣先一步伸手盖住杯口,令秦卫的动作猛然一滞。

    “太晚了!”望着满面狐疑的秦卫,柳寻衣淡淡一笑,“喝的太多,我怕长醉不醒。”

    “醒亦何欢?醉亦何苦?”秦卫意味深长地反问,“如果众人皆醉,你独醒又有何意?”

    “醉意再浓,始终是梦幻泡影,自欺欺人,早晚有一天会醒。”柳寻衣依旧没有抬手,苦口婆心地劝道,“秦兄,我担心你醉入迷途……忘记自己的本性。”

    见柳寻衣一再拒绝,秦卫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淡淡的失落,他将酒壶放回桌上,似笑非笑地问道:“看你感慨良多,似乎……今天已喝了不少酒。这么晚才回来,想必是酒逢知己。殊不知,我可是整整一夜都在担心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知己’,竟让你连我这位好兄弟的酒……都不肯再喝?”

    望着笑容满面的秦卫,听着他讳莫如深的调侃,柳寻衣忽觉眼前之人竟是如此的富有心机、如此的精明老练、如此的暗怀企图,以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同的目的,不是含沙射影,便是虚以委蛇。

    柳寻衣固然聪慧,但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秦卫……斗智斗勇。

    心念及此,柳寻衣的心情变的愈发沉重,眼神变的愈发暗淡,语气变的愈发悲凉。

    “秦兄,其实我今天……遇到两位老朋友。”柳寻衣与秦卫四目相对,毫无避讳,尽显坦荡,“他们不止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你的老朋友。”

    闻言,秦卫的眼神骤然一变,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虽然他表面上佯装镇定,但笑容已十分勉强:“是吗?你见到的……是谁?”

    “丁丑、仇寒。”

    “嘶!”

    只此一言,令秦卫如遭晴天霹雳,千思万绪瞬间化作一片空白。

    一时间,秦卫神情僵固,呆若木鸡,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秦兄,你怎么了?”

    见此一幕,柳寻衣的心登时一沉。此刻,他已暗暗笃定,今日仇寒和丁丑对秦卫的指责绝非无的放矢,秦卫也并不像自己预料的那般……光明磊落。

    即便如此,柳寻衣仍心怀一丝希望。秦卫或许有错,但他只是一时糊涂,只是一点小错,绝不至于谋害赵元、伏杀同门,更不会在自己面前虚情假意,笑里藏刀。

    “没……没什么……”

    秦卫谨慎地观察着柳寻衣的反应,见他泰然自若,并无兴师问罪之意,心里渐渐踏实一些,同时困惑更甚,勉为其难地笑道:“他们……他们怎么会……”

    “他们在城外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伏击,于是又逃回临安。”

    “哦!”秦卫一边平复自己的心绪,一边盘算眼下的局势,“他们……和你说过什么?”

    “尽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听不懂。”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秦卫的喉头微微蠕动,下意识地吞咽口水。

    “他们说自己并非主动离开天机阁,而是……与你发生矛盾,被迫离开。仇寒似乎对你怨气很深,怪你没有彻查侯爷的死因。但丁丑并不认同仇寒的想法,只说木已成舟,徒劳无用。他们不让我插手这件事,不想害我失去大好前程……”柳寻衣此言半虚半实,半真半假,“我越听越糊涂,问来问去也问不出缘由。”

    “这……”秦卫死死盯着柳寻衣的眼睛,试探道,“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柳寻衣不卑不亢,一脸诚挚,“秦兄,你明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不明白。”秦卫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没想到他们竟去而复返,更没想到他们会找你……”

    言至于此,秦卫突然眼神一寒,沉声问道:“他们在哪儿?”

    “此言何意?”

    “我……”秦卫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狠戾,故而匆忙收敛,并绽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我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我希望将功赎罪,将他们召回天机阁。当初是我一时糊涂,因为一点点矛盾而苛责同门。此事……错在我,我不该瞒你,更不该与他们斤斤计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柳寻衣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信誓旦旦的秦卫,感慨道,“大家毕竟是同门兄弟,万事都能好好商量。实不相瞒,他们现在的处境十分凄惨,亟需你出手相助。”

    “哦?”秦卫眼神一凝,谨慎追问,“他们在哪儿?”

    望着心思难测的秦卫,柳寻衣的心中升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愧疚与哀伤,从而神情一禀,直言作答:“他们担心遭人追杀,眼下……躲在城隍庙乞食度日。”

    ……

第八百四十二章:举棋不定(一)

    “柳兄,折腾一天,想必你早已身困体乏,不如早点歇息?”

    “也好!我送你出去……”

    “自家兄弟不拘俗礼,我走了!”

    “秦兄慢走!”

    伴随着一阵热情寒暄,秦卫向柳寻衣拱手道别,满面春风地走出小院。

    然而,就在秦卫听到身后传来关门声的一刹那,萦绕在脸上的笑容登时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浓浓的忧虑。

    此时,屠龙、屠虎率十几名金刀校尉焦急地候在院外,一见秦卫,纷纷迎上前去。

    “你们干什么?”望着毕恭毕敬的众人,秦卫的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悦,“不去找褚茂,站在这里作甚?”

    “回禀侯爷,褚茂已经回来了。”

    闻言,秦卫的双瞳骤然一凝,急声道:“在哪儿?”

    “在中堂候着。”屠龙小心试探,“要不要将他叫来……”

    “不必!”

    秦卫匆匆回绝,同时迈步朝内院走去。

    “侯爷,中堂在那边……”

    “我知道!”秦卫头也不回地说道,“备车,命褚茂在大门候着,本侯先去更衣,一会儿在路上慢慢审他。”

    “备车?”屠龙大吃一惊,错愕道,“这么晚,侯爷打算去哪儿?”

    “枢密院!”

    一盏茶的功夫后,在屠龙、屠虎及十几名金刀校尉的护送下,马车缓缓离开天机阁。

    昏暗的车厢内,秦卫与褚茂相对而坐,神情各异。

    秦卫用锋利如刀的目光死死审视着诚惶诚恐的褚茂,似乎在酝酿某种情绪,半晌一言未发。

    褚茂自知犯下大错,故而抱头缩项,胁肩累足,浑身颤栗,汗如雨下。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打破当下的沉默,更不敢替自己辩解半句。

    “啪!”

    突然,一记毫无预兆的耳光狠狠打在褚茂脸上,令其脑袋一懵,身体下意识地向后栽倒。

    强忍着脸上的火辣,褚茂颤颤巍巍地跪在秦卫身前,任由脸颊红肿,嘴角溢血仍置之不理。

    “小人知罪……”

    “啪!”

    褚茂话音未落,秦卫又赏他一记耳光。

    “小人知罪……”

    “啪!啪!啪……”

    在褚茂一遍又一遍的认错中,秦卫出手一下狠过一下,直将他的脸打的肿如猪头,却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从始至终,褚茂强忍痛楚,直挺挺地跪在秦卫身前,任由他的巴掌如狂风暴雨般延绵不绝,依旧纹丝不动,默默承受。

    “废物,连一个人都看不住,养你何用?”

    “侯爷息怒,小人知罪。”

    望着怒不可遏的秦卫,褚茂捣蒜似的连连叩首。

    “本侯再三告诫,眼下的临安不太平,你们做事一定小心谨慎,千万不要招惹麻烦。可你呢?竟给我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让我如何收场?”

    秦卫越说越气,迎面一脚狠狠踹在褚茂的胸口,险些将其踹出马车。

    “侯爷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褚茂连滚带爬地跪在秦卫面前,懊恼道,“我万万没有料到丁丑会出现在西湖阆苑……”

    “住口!”

    秦卫眼神一寒,谨慎地撩开车帘朝外边张望一番,见四周只有自己的亲信,街上空无一人,紧张的情绪方才稍稍缓和,沉声道:“不久前,本侯命你追查丁丑和仇寒的下落,当时你是怎么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的?”

    “我……”

    “你说自己已将临安城翻的底朝天,除非他们上天入地,否则无所遁形。之所以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只有一种可能,即是他二人早已逃离临安。”秦卫愠怒道,“哼!早知你办事如此草率,当初本侯真不该相信你的鬼话。依我之见,你定是嫌城隍庙肮脏混乱,因此连查都没查。”

    “也许……也许他们最近才回来……”

    “还敢狡辩?”秦卫虎目一瞪,怒斥道,“仇寒早已瘫痪在床,他与丁丑相依为命,城隍庙的乞丐人人都可作证,岂容你抵赖?如果你当时细心追查,本侯何至于陷入今日这般窘境?”

    “小人也没想到堂堂的天机阁少保,竟然跑去当乞丐……”

    “蠢钝如猪,愚不可及!”

    “小人知罪……”

    “知罪、知罪……”秦卫颇为不耐地摆手打断,“事已至此,知罪有个屁用?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连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统统是酒囊饭袋!若在以前的天机阁,你们这些废物统统活不过三天……”

    言至于此,秦卫似乎回忆起昔日的往事,不禁心生烦躁,匆匆改口:“罢了!你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

    “遵命!”褚茂理清思绪,小心回忆,“今天中午,侯爷先一步离开墓园……”

    不到半个时辰,褚茂已将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知秦卫。

    听罢,秦卫眉心紧锁,眼神凝重,仿佛在心中默默思量着什么?

    “莫非真是巧合?”

    “小人对天发誓,绝对是巧合。”褚茂笃定道,“若非侯爷早有吩咐,不许对柳大人动武,小人绝不会让他四处乱逛。”

    “哼!”秦卫对褚茂的辩解嗤之以鼻,冷笑道,“就凭你也想对柳寻衣动武?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这……”

    “少废话!依你所言,丁丑并未提起我和西府的关系?”

    “至少在西湖阆苑时没有。”褚茂沉吟道,“但他们离开后……小人就不知道了。”

    “看来柳寻衣没有骗我。”秦卫若有所思,“仇寒、丁丑知道和我作对没有半点胜算,于是不想将他白白拖下水……也许,柳寻衣对一切真的一无所知。”

    “侯爷,恕小人大胆揣测。”褚茂踌躇道,“有没有可能……柳大人已知晓一切,他只是故意装糊涂?”

    “不可能!”秦卫胸有成竹地说道,“我对他的为人十分了解,凭他的性子,如果知道我和西府早有勾结,绝不会善罢甘休,定然怒气冲冲地向我兴师问罪,断不会像今夜这般镇定。”

    “这……”

    “今晚,他能心平气和的与我谈笑风生,甚至在有意无意间劝我‘返璞归真’……足见他对我和西府的事知之甚少。纵使察觉到一丝端倪,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更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他不会将仇寒和丁丑的下落告诉我。如此想来,此事尚有还转的余地……”

    此时,秦卫的语气中颇有一种有惊无险的庆幸之意。

    褚茂眼珠一转,恶狠狠地说道:“侯爷,仇寒和丁丑始终是潜在隐患,他二人一日不除,侯爷与柳大人的关系一日不得安稳,你们之间……将始终存在一层隔阂。”

    闻言,秦卫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反问:“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收场?”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仇寒二人的下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人去城隍庙……”

    言尽于此,褚茂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划,深意不言而喻。

    “你长的是猪脑子吗?”秦卫怒极而笑,看向褚茂的眼神充满轻蔑,“柳寻衣前脚将仇寒和丁丑的下落告诉我,你后脚派人去杀,纵使傻子也能猜出事情的原委。你这样做,岂非不打自招?”

    “这……”被秦卫一语点破要害,褚茂不禁一愣,尴尬道,“侯爷高瞻远瞩,是小人唐突。只不过,仇寒和丁丑始终是麻烦,侯爷不会……真想将他们召回天机阁吧?”

    “此事确实棘手。”秦卫一脸懊恼,“只恨当初在城郊树林不能送他们归西,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之祸。”言至于此,秦卫突然灵光一闪,忙道,“对了!当时破坏我们好事的那伙蒙面人,可否查出下落?”

    “那些人来的突然,事先毫无预兆,事后又将一切线索处理的干干净净,我们根本无迹可寻。”

    虽然早有预料,但秦卫仍难掩失落之意,惆怅道:“其实,仇寒身负重伤,命不久矣。丁丑也不过是胆小怕事的毛孩子……”

    “丁丑胆子虽小,但柳寻衣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徒。”褚茂见秦卫心思动摇,赶忙恶言怂恿,“万一事情闹大,且不论他是不是侯爷的对手,单说此事的影响……恐怕对侯爷的前途十分不利。毕竟,天机阁眼下仍属东府管辖,东府上上下下至今仍有不少人对丞相和赵元心念旧情。尤其是贾大人……因侯爷不肯遵从他的吩咐,在皇上面前放胆直言而耿耿于怀。细细算来,贾大人之前被罢官问罪,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虽然侯爷与他尚未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间隙已生,矛盾亦无法调和。别忘了,贾大人始终对侯爷继任天机阁主的事颇有微词,一直想找机会刁难侯爷……”

    “唉!”秦卫愁眉不展,连声叹息,“正因本侯考虑到这些隐患,因此才忐忑不安,举棋不定。我连夜前往枢密院,是为向钱大人寻求解决之法。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深谋远虑,必能替我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第八百四十三章:举棋不定(二)

    “侯爷,我们到了!”

    伴随着屠龙的一声招呼,马车缓缓停在枢密院门前。

    “快!”

    车未停稳,秦卫已飞身而出,一个箭步跃上台阶,火急火燎地朝紧闭的大门走去。

    然而,未等心急如焚的他叩响大门,街道尽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吱扭吱扭”的马车声响。

    秦卫心生疑窦,下意识地转头观望,却见一辆马车在数十名甲士的护卫下姗姗而来。

    “这……”

    望着似曾相识的马车,秦卫不禁一愣,迟疑道:“好像是……钱大人的车驾?”

    言罢,秦卫转身走下台阶,满眼狐疑地朝马车迎去。

    “车中可是枢密副使钱大人?”

    行至近前,秦卫高声质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秦卫,天色未亮,何故来此?”

    伴随着一道苍老的问询,钱大人在白锦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真是大人?”秦卫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地,“下官见过大人!”

    “起来说话。”

    此时,钱大人似乎十分疲惫,精神萎靡不振,目光浑浊慵懒,声音有气无力,步伐踉跄摇晃。

    “大人,三更半夜您这是……”

    “皇上召见,本官刚刚面圣回来。”钱大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突然来此,莫非遇到什么急事?”

    “大人洞若观火,小人佩服!”

    秦卫接替白锦搀住钱大人的胳膊,一边扶着他向枢密院走去,一边将自己的来意娓娓道出。

    “哦!”

    出人意料的是,钱大人对秦卫的担忧反应平平,非但没有半点惊诧,反而表现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淡定模样。

    “本官早就说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大人教训的是。”秦卫羞愧道,“眼下已是迫在眉睫,求大人教我如何应对。”

    闻言,钱大人陡然驻足,一双精光涌动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手足无措的秦卫,似笑非笑地问道:“我且问你,‘天机侯’的位子……你还想不想继续坐下去?”

    “当然想!”秦卫不假思索地回道,“大人为何这么问?”

    “如果想保住自己的位置,必须学会趋利避害。”钱大人意味深长地笑道,“生死攸关时,可以不择手段,牺牲一切。”

    “这……”秦卫心头一紧,隐约感到一丝不祥。

    “你刚刚说的不错,仇寒是将死之人,丁丑乳臭未干,他二人不值一哂。”钱大人继续道,“但柳寻衣和他们不一样,你现在的位子……原本是他的。”

    “大人,我……”

    “休说什么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虚言。”钱大人打断秦卫的辩解,讳莫如深地问道,“明明拥有一条河,现在却变成一瓢水,换做是你,你是否愿意?”

    “这……”

    “你与柳寻衣的关系形同此喻。”钱大人笑道,“虽然你极力举荐他做天机阁的副阁主,但副阁主终究屈人之下,而非乾坤独断。殊知,柳寻衣本应是天机阁主,而非天机阁主的臂膀。”

    “柳兄不会和我计较这些……”

    “他也许不会,但你呢?”钱大人直言不讳地反问,“如果你与他真是兄弟情深,坚信他不会和你争夺‘天机侯’的宝座,又何必派人昼夜监视他,甚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说到底,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柳寻衣心存提防。”

    被钱大人揭穿自己的私心,秦卫忽觉羞愧难当,一时间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其实,你大可不必觉得羞愧。”钱大人安抚道,“难道你以为柳寻衣对你就是真心实意,毫无戒备?”

    “什么?”秦卫眼神一变,怛然失色,“此话怎讲?”

    “如果他真的相信你,为何故意将仇寒与丁丑的下落告诉你,而非直接将他们带回天机阁?”钱大人不急不缓地解释,“这一招分明是投石问路,难道你看不出来?本官敢与你打赌,你纵使现在赶去城隍庙,也一定找不到仇寒和丁丑。相反,你究竟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将伴随着你对此事的态度与反应,彻底暴露在柳寻衣面前。”

    “这……”

    “如我所料不错,早在柳寻衣将丁丑、仇寒的消息告诉你之前,他已将二人安置妥当。告诉你,只为引你上钩。一旦城隍庙遭遇不测,哪怕只是一场意外大火,他也会将一切罪责算在你头上。”钱大人此言,令秦卫深陷沉思而难以自拔,“你的好兄弟如此居心叵测,亏你三更半夜跑到这里向我寻求保住他的法子,真是……既可笑又可怜。”

    “不……”秦卫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想向我兴师问罪,大可与我摊牌,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引我上钩?”

    “你太低估柳寻衣,一个能在洛天瑾身边潜伏多年而滴水不漏的人,岂会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他若与你当面对质,结果无非两种。其一,你防备充分,他单枪匹马,他死。其二,你准备不足,他出其不意,你死。而后他沦为通缉要犯,被官府绳之以法,明正典刑,他仍要死。无论哪一种,对柳寻衣都是输,既不能夺回失去的一切,亦不能替赵元报仇雪耻,甚至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柳寻衣何等聪明,又岂会选一条死路?”

    “可是……”秦卫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可是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谁说的?”钱大人冷笑道,“本官早就说过,此人有翻江倒海的本事。只靠他自己,或许掀不起什么风浪,可一旦遇到肯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则可翻天覆地,扭转乾坤。”

    “这……”秦卫似乎没听懂钱大人的意思,故而虚心求教,“他的本事我知道,却不知‘肯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又是谁?”

    “天机阁是东府武阁,能左右天机阁大局的人自然是东府最大的靠山。”

    “大人说的是……贾大人?”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天机阁主是忠于东府的“自己人”,而不是一个与西府里应外合的‘奸细’,难道不是吗?”

    “嘶!”

    钱大人此言一出,秦卫的脸色登时变的苍白如纸。

    他当然明白钱大人的言外之意,贾大人心目中的“自己人”,当然是忠于东府的柳寻衣。至于“奸细”,毫无疑问是指自己。

    细细琢磨,贾大人确实比任何人都希望罢黜秦卫,只不过秦卫是皇上敕封的“天机侯”,贾大人纵使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无可奈何不等于坐以待毙。一旦让贾大人找到合适的人选、抓住合适的时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秦卫出手,以此巩固自己在东府的地位。

    眼下,柳寻衣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揭露秦卫与西府的阴谋,不正是最合适的时机?

    柳寻衣也许不忍对秦卫赶尽杀绝,但贾大人心狠手辣,一定不会放虎归山。

    此一节,令后知后觉的秦卫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胆寒。

    “如果柳寻衣……真和贾大人联手,我纵使有一万条命也不够他们杀的。”秦卫忧心忡忡,喃喃自语,“如此想来,当初在郊外树林救走仇寒和丁丑的神秘人……会不会是贾大人一手安排的?”

    “非也。”钱大人沉吟道,“一者,贾大人刚刚经历过罢官风波,东府也刚刚经历过一场清算,他断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轻举妄动,以免雪上加霜。相反,他现在一定规规矩矩,凡事低调,以免再被人揪住把柄。二者,如果是他救下仇寒、丁丑,那他们不会沦落到城隍庙做乞丐,凭贾大人的本事,想隐藏两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三者,如果贾大人早有谋划,他不会让柳寻衣和丁丑在褚茂的眼皮子底下相见,反而会找机会令他们秘密重逢,如此才能掩人耳目,不引起你我的察觉,更容易成事。”

    “如此还好……”秦卫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

    “你以为贾大人未和柳寻衣联手就能万事大吉?”钱大人提醒道,“临安城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柳寻衣、丁丑、仇寒都在这里,虽然他们暂时没有沆瀣一气,可一旦让贾大人嗅到一丝风声,他必以雷霆之势出手搅局,帮助……甚至逼迫柳寻衣取你而代之。现在,你应该知道柳寻衣为何只对你投石问路,而非当面对质,因为他想反客为主,将主动权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只要他证据确凿,便可借贾大人之手除掉你,非但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而且能夺回他失去的一切。至于你,将彻底沦为柳寻衣上位的垫脚石。”

    “这……”

    直至此刻,秦卫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何其凶险,颤抖不已的目光中充满急迫与恐惧。

    “大人救我!”

    秦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惶不安地连声哀求:“我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绝不能就此失去,求大人救我!求大人救我!”

    望着魂飞魄散的秦卫,钱大人故作为难模样,踌躇道:“你是本官一手栽培的后生,牵连到你便是牵连到我,本官岂能见死不救?只不过,本官提出的法子……你未必认同。”

    “大人但说无妨,下官无一不从!”

    “常言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只有斩草除根,才能高枕无忧。”望着急不可耐的秦卫,钱大人却故意卖起关子,“如果你和柳寻衣最后只能活一个,你希望谁死?”

    “我……”钱大人的质问,令秦卫胆战心惊,神湛骨寒,愣在原地半晌一言不发,唇齿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知沉默多久,满心纠结的秦卫终于狠下决心,落泪无声,字字狰狞:“如果……真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一定是活下来的那个人。”

    ……

第八百四十四章:情非得已

    “好!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今天没有被世俗的感情羁绊,懂得抽薪止沸,剪草除根,如此方能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只要你能克服心魔,度过此劫,你的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钱大人,难道……此事连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利弊你已心知肚明,柳寻衣不死,你后患无穷,现在又何必明知故问?”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杀他?”

    “你能做到吗?”

    “我……”

    “你做不到,也不能做。因为柳寻衣今日仍是堂堂正正的四品都尉,是皇上钦点的‘大宋和亲使’,又刚刚在漠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眼下风头正劲。你凭什么杀他?以何名义杀他?纵使你制造一场意外,事后贾大人在皇上面前谗言挑唆,你又如何收场?”

    “这……恕在下愚钝,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除掉柳寻衣,必须名正言顺。既要遵循朝廷的王法,又不能引起民间的非议。其中最难的,无疑是找到杀他的罪名。”

    “想找他的过失并不难,但想定他死罪……恐怕不易。”

    “柳寻衣小德出入,大节不夺,给他定罪确实不易,本官苦思多日仍一筹莫展。然而,苍天不负有心人,今夜皇上急召我入宫……恰恰与柳寻衣有关。我们可以借此良机,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一生一世都不能翻身。”

    “敢问……”

    “不必多问,省的你又心生恻隐,在柳寻衣面前提早露出马脚。”

    “那……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两件事!其一,继续监视柳寻衣的一举一动,但不要让他起疑。其二,无论柳寻衣接下来遇到什么麻烦,你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官念你重情重义,不让你亲手解决自己的好兄弟,但至少……你不能变成别人杀他的阻碍。”

    ……

    离开枢密院,赶回天机阁的路上,秦卫的脑中始终回荡着他与钱大人的对话,一字一句犹如一刀一剑深深戳进他的内心,令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秦卫曾再三恳求钱大人,能否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保住柳寻衣的性命。只可惜,钱大人一次又一次无情的答复令他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眼下临安城的局势,大可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来形容。

    虽然表面看上去秦卫与柳寻衣尚未闹到反目成仇,鱼死网破的地步,但伴随着仇寒与丁丑的出现,一个足以将秦卫打回原形的心腹巨患,已渐渐浮出水面。

    一旦被贾大人察觉风吹草动,亦或让柳寻衣得知东府遭到肃清,丞相、赵元落难的真相,眼下的安稳局面必将土崩瓦解。乱象一触即发,并以摧枯拉朽之势逆转乾坤,直闹的一发不可收拾。

    到时,秦卫再想像今日这般慢条斯理地权衡利弊,已是万万不可能。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么简单的道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提醒,秦卫心如明镜。

    如果柳寻衣和他一样,肯为自己的名利前途漠视一切,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良心,秦卫也不会如此纠结,二人大可狼狈为奸,鸡犬升天。

    只可惜,柳寻衣打骨子里和秦卫不是一路人。

    他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拧种。是别人眼中“害人不利己”的疯子。是坚守忠君大义,可以一次又一次对朝廷以德报怨的愚臣。是有恩必报,不知变通,甚至肯为一个死人而豁出自己性命的怪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秦卫与柳寻衣自幼相识,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因此才没有早早地拉着他一起投效西府,出卖赵元。

    秦卫知道,柳寻衣永远不可能接受自己对东府、对赵元的背叛,哪怕他有一万种情非得已的理由,也不可能说服柳寻衣和他朋比为奸。

    曾经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无论身份如何转变、境遇如何更迭,结局都不会动摇。柳寻衣得知真相之日,便是他们兄弟决裂之时。

    也正因如此,纵使今时今日的秦卫已身居高位,甚至有足够的理由与西府密切来往,但他仍不敢将自己昔日的丑事向柳寻衣坦白。

    归根到底,秦卫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想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

    秦卫不是傻子,知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对柳寻衣极力举荐,处处关照,无非是一种自欺欺人,奢望柳寻衣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恶行,或者当柳寻衣知道时他已被自己的真情厚义深深打动,不忍与自己兄弟反目。

    然而,天不遂人意。未等秦卫用时间一点点“感化”柳寻衣,却已东窗事发,原形毕露。

    在无语言表的复杂心情中,秦卫在屠龙、屠虎等人的保护下回到天机阁。

    此时,日出东方,天已大白。

    “拜见侯爷!”

    进入天机阁后,秦卫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歇息,而是鬼使神差地来到柳寻衣的院外。

    此刻,两名獐头鼠目的金刀校尉已在这里“守卫”一夜。

    “柳大人……有没有什么吩咐?”

    “回禀侯爷,柳大人一直在房中睡觉,眼下尚未起床,也并未吩咐我们做任何事。”

    “哦!”

    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秦卫迈步入院,径自朝柳寻衣的房间走去。

    然而,当他来到门前却突然面露犹豫,欲叩响房门的手僵硬地悬停在半空。

    就这样,秦卫在柳寻衣的房门外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

    屠龙、屠虎、褚茂等金刀校尉默不作声地候在院中,望着秦卫萧瑟而落寞的背影,纷纷心生诧异,面面相觑。

    不知又过去多长时间,心乱如麻的秦卫蓦然转身,不顾屠龙、屠虎等人的愕然,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

    “褚茂,你带人在院外继续守着。千万小心,休要打草惊蛇。”

    “放心。”

    匆匆嘱咐一声,屠龙、屠虎迅速朝秦卫追去。

    褚茂深深看了一眼柳寻衣的房间,而后向留在院中的金刀校尉们轻轻挥手,一行人蹑手蹑脚地退出院子。

    眨眼间,刚刚聚集十几人的小院再度变的空空荡荡。

    然而,房中的柳寻衣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沉睡梦中,反而衣着整齐,精神奕奕地坐在桌旁。他手里端着一杯温凉的茶水,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从始至终静如木雕,纹丝未动。

    “他们走了!”

    突然,一道略显颤抖的声音自柳寻衣身旁悄然响起,待他缓缓侧目,一位神思凝重,满头虚汗的男人赫然浮现而出。

    那人,竟是黎海棠。

    噤若寒蝉的他似乎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双腿情不自禁地连连抖动,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

    原来,黎海棠于拂晓前悄悄潜入天机阁,向柳寻衣打听丁丑与仇寒的事。却不料,他二人相谈正欢,秦卫却突然到访。

    刚刚,秦卫站在门外,柳寻衣与黎海棠坐于门内,双方仅有一门之隔,稍有差池便会闹的无法收场。

    万幸,秦卫犹豫再三后选择离开,方才令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柳寻衣和黎海棠暗松一口气。

    险象环生的二人下意识地相望一眼,无不心有余悸,面露苦涩。

    “柳大哥,看来这位秦大人……并非善茬。”黎海棠悄悄开口,“刚才我溜进来的时候,发现院外一直有人守着。他们不像是保护你,更像是……监视你。”

    “这里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你不必担心。”柳寻衣似乎不想在秦卫的话题上多做纠缠,心不在焉道,“劳烦你替我照看仇寒、丁丑。”

    “小事一桩。”黎海棠欣然允诺,从而话锋一转,将声音再度压低几分,“刚刚我们说到,武当掌门清风出现在临安城,不知柳大哥意下如何?你在城外发现的贤王府暗号……会不会与清风有关?”

    “清风竟敢只身犯险,确实出人意料。”柳寻衣眉头紧锁,苦思沉吟,“也许……他是冲我来的。”

    “不像!”黎海棠心存质疑,“这几日,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清风几乎不出客栈大门。如果他的目标是柳大哥,理应看准时机,速战速决,又何必空耗时日?毕竟,临安府衙最近对江湖人追查甚严,他在这里耽搁越久,越容易招惹麻烦。”

    “言之有理。”柳寻衣不可置否,细细琢磨,“隐藏在城外的贤王府弟子应该与清风有关,也许他们另有图谋……”

    言至于此,柳寻衣突然灵光一闪,叮嘱道:“对了!当初仇寒、丁丑遭遇伏击,是一伙来历不明的蒙面人出手相救,为首的是一名女子。若有机会……帮我打探一下这伙人的消息。”

    “没问题……”

    “此事可以慢慢查。”柳寻衣神情一禀,正色道,“当务之急,你先帮我紧紧盯住清风,我倒要看看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好!”

    黎海棠言听计从,令柳寻衣十分感激,又道:“秦卫也许会去而复返,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出去引开外边的耳目,你找机会离开,万事小心。还有,下次不要再自作主张潜入天机阁,万一被人发现,你我都有麻烦。”

    “我如何找你?”

    “不要找我,等我主动找你。”

    “那……好吧!”

    望着勉为其难的黎海棠,柳寻衣叹息一声,未再多言。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行至门前,再度回望一眼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黎海棠,朝他投去一抹宽慰的微笑,从而心神一正,将房门缓缓拽开。

    ……

第八百四十五章:粥米之恩

    “好!”

    今日,天机阁迎来久违的热闹。

    为掩护黎海棠离开,柳寻衣以练功为名前往校场,将监视他的褚茂等人一并引开。

    伴随着一阵阵拍手喝彩,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眨眼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将从中舞剑的柳寻衣围的水泄不通。

    柳寻衣出招行云流水,剑飞如龙,一片片璀璨夺目的剑花漫天飞舞,直看的众人眼花缭乱,激动不已。

    对于这些新招募的金刀校尉,昔日只听说柳寻衣曾是天机阁十大少保之首,武功高深莫测,剑法出神入化,却鲜有人见过他的真才实学。

    今日,暗怀心事的柳寻衣不过小露两手,却足以令这些“新人”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你们在看什么?”

    伴随着一声质问,兰绮在几名婢女的陪同下蛮横地推开人群,大模大样地朝校场中间走来。

    “呼!”

    当她迫不及待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婢女时,一抹电光银弧陡然自半空劈落而下,同时降下一道凌厉逼人的剑气,将她精心梳扮的三千青丝瞬间吹乱。

    “啊!”

    娇气柔弱的兰绮何曾见过这般阵仗?猝不及防的她登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不由自主地双眼一闭,口中发出一道满含惊恐的尖叫,同时将身体下意识地紧紧蜷缩。

    “嗖!”

    柳寻衣也没料到竟有人如此冒失,敢在自己练剑的时候大摇大摆地冲出来,不禁眼神一变,以迅雷之势掣肘翻腕,无极剑凌空一颤,几乎擦着兰绮的眉心闪掠而过。

    在四周的惊呼中,柳寻衣赶忙收剑入鞘,向兰绮拱手赔罪:“刀剑无眼,让姑娘受惊了!”

    然而,直至柳寻衣走到近前,兰绮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抱头缩项,面无血色,双眸紧闭,红唇轻抿,瘦弱的身躯如筛子般抖动不停,俨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兰绮姑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

    渐渐回过神的兰绮,左手紧紧捂着心口,似乎在安抚狂跳不止的心脏,右手颤颤巍巍地朝柳寻衣轻轻摆动,虽然她嘴里说着“没事”,可透过其颤抖而嘶哑的声音,以及挂在眼角的泪痕,不难看出柳寻衣刚刚那一剑,着实将她吓的不轻。

    今日这场闹剧,如果换做旁人,以兰绮在天机阁的做派,必将那人生吞活剥以泄心中之愤。

    然而,今天冲撞她的是柳寻衣,是秦卫三令五申不能得罪的人。

    因此,兰绮纵使羞愤交加,也只能心里咒怨,表面上仍要装作慷慨大度,甚至连一句责备都不敢说。

    “下一次……”兰绮艰难地吞咽口水,似在努力平复心绪,“柳大人记得去校场练剑,不要在这里……”

    “夫人,这里就是校场……”一旁的婢女小声提醒。

    “哦!这里是校场……是校场……”

    望着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的兰绮,柳寻衣既尴尬又愧疚。虽说兰绮冒失冲撞,错在自己,但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又被吓的失魂落魄,饶是柳寻衣无过,心里也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兰绮姑娘,你找我……有事?”

    “哦!对对对……”

    柳寻衣一语惊醒梦中人,令兰绮幡然醒悟,连连点头:“侯爷找你。”

    一提起秦卫,柳寻衣的心情再度变得阴郁而复杂:“他在哪儿?”

    “你随我来。”

    在兰绮的引路下,心事重重的柳寻衣来到秦卫的书房,亦是赵元曾经的书房。

    推门而入,但见房中摆着一张小桌,秦卫正襟危坐,闭目假寐,似乎正等着柳寻衣到来。

    值得一提的是,秦卫的早膳并不像旁人预料的那般丰盛。桌上既无糕点、亦无莲羹,甚至连小菜都没有一碟,只有两碗黄澄澄的米粥,那种平庸的不能再平庸的小米粥。

    如此“寒酸”,莫说与秦卫今日的地位相去甚远,甚至连临安一些富足百姓都远远不如。

    “侯爷,柳大人来了。”

    兰绮蹑手蹑脚地走到秦卫身旁,附耳贴面,糯声细语,态度极尽温柔。

    “柳兄,快坐。”

    秦卫的双眸缓缓睁开,一边招呼柳寻衣落座,一边将兰绮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全然不顾外人在场。

    望着面红耳赤的兰绮,秦卫伸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掐,登时惹来一阵娇呼,秦卫却大笑调侃:“柳寻衣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是一起玩大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因此,在他面前我从来不用顾忌什么,更不用避讳什么。你想做我的女人,必先问他的意见。”

    秦卫此言听似戏谑,实则态度十分坚定。至少在柳寻衣和兰绮听来,这番话绝非儿戏。

    “秦兄,你与兰绮姑娘的私事,我岂敢指手画脚?”见兰绮一脸委屈,柳寻衣赶忙出言圆场,“兰绮姑娘不必在意,秦兄只是说笑……”

    “不是说笑!”满脸笑容的秦卫突然神情一禀,煞有介事地说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岂能因为衣服而枉顾手足?”

    秦卫说的“大义凛然”,丝毫不顾兰绮的感受。由此也不难看出,在秦卫的内心深处,兰绮也许只是一个玲珑精致的玩物,是天下男人都喜欢的窈窕美女,而非他付诸真情的心上佳人。

    至少在柳寻衣的意识里,心爱的女人是不能用世上任何东西来衡量的。

    “罢了!罢了!”见秦卫越说越离谱,柳寻衣赶忙转移话题,伸手指向桌上的两碗米粥,揶揄道,“你一大清早叫我过来,难道只想请我喝粥?”

    “当然!”

    秦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并将其中一碗米粥朝柳寻衣推近几分。

    见状,兰绮欲伸手去端另一碗,却不料秦卫突然眼神一寒,厉声喝斥:“拿开你的手!”

    只此一言,不仅将兰绮吓的身子一颤,羞辱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滚落而下,同时令柳寻衣大惊失色,愣愣地望着喜怒无常的秦卫,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知道这是什么?”秦卫用手掐住兰绮的后脖颈,愠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碰它们?”

    “秦兄,你这是……”

    “柳兄,还记得二十年前……你、我、玉儿在泸州的兴源粮仓……和那些快要饿疯的穷人抢粥?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真是不成体统,哈哈……”

    秦卫的态度一变再变,眼圈突然一红,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虽然脸上笑容灿烂,但泪水却已情不自禁地溢满眼眶。

    被秦卫旧事重提,柳寻衣不禁一怔,追忆往昔,他的表情渐渐变的与秦卫同样苦涩、同样感伤、同样……笑中带泪。

    “记得!”柳寻衣喃喃自语,笑容分外辛酸,“那么难忘的一天,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天,你在那些人的脚底下钻来钻去,被人踩的遍体鳞伤,好不容易从粥桶里‘偷出’那么一点点……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天你用两只手捧着一小洼米粥,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秦卫一边回忆着,一边用两只手比划模仿当年柳寻衣的动作,笑容如初,哽咽依旧,“那么一点米粥,几乎都是水,里面的米粒屈指可数……可就是那么一丁点,把咱们高兴的谢天谢地,又蹦又跳……你说丢人不丢人,哈哈……”

    言至于此,秦卫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柳寻衣被人重提囧事,一时间又羞又臊,和秦卫一起哈哈大笑。

    他二人彼此相视,你一言、我一语地重温儿时旧梦,可笑着笑着……却哭了。

    “当年,若没有你手里那点米粥,我也许就死了……”秦卫的笑容渐渐缓和,眼泪汪汪地注视着拂袖抹泪的柳寻衣。

    “欸!”柳寻衣故作不悦地摆摆手,“你只喝一口而已,润嗓子都不够……”

    “就是那一口,让我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秦卫信誓旦旦地说道,“那一口米粥,是我这辈子尝过最美味的东西!它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它的味道,我至今回忆起来仍甘甜无比,温暖无比……只可惜,你为抢这一口米粥,弄丢了玉儿……”

    言至于此,秦卫的神情变的黯淡无比,他抬眼望天,拼命抑制着泪水,一字一句地说道:“寻衣,我秦卫一辈子都会记住,我的命……是二十年前在泸州兴源粮仓外,你柳寻衣用自己的妹妹换来的,这件事我不会忘,也忘不了!”

    言尽于此,秦卫不止声音颤抖,他全身都在颤抖。

    “秦兄,别再说了……”

    “玉儿,一定能找回来。”秦卫挥手在脸上胡乱一抹,从而对天发誓,“就算你找不回来,我也会替你找回来。一年找不回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回就找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一直找到我死那天,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秦兄……”

    “这两碗粥,没有我的!”秦卫情到深处,痛到极致,以至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一碗是你的,另一碗……是玉儿的。当年你手里的米粥,只有我喝过一口,你们谁也没喝……这是我欠你们的,必须还给你们,否则死不瞑目……”

    柳寻衣颤抖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米粥,忽觉胸闷难当,喉咙发紧,颇有一种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悲怆与凄然。

    “秦兄,你今日这番话……令我心痛如绞,愧不敢当……”柳寻衣心乱如麻,神思惆怅,别有深意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是。”

    “何事?”

    “皇上近日终于想起你这位‘大宋和亲使’劳苦功高,决意对你另行安排,你我兄弟共事的日子……不多了。”秦卫深吸一口气,令自己的情绪渐渐从大喜大悲中解脱。

    柳寻衣眉心一蹙,狐疑道:“秦兄何出此言?”

    “你自己看吧!”言罢,秦卫从怀中掏出一封请柬放在桌上。

    “这是……”

    “这是荣王爷给你的请柬,邀你明日正午于‘景云馆’共度重阳。届时,还有东、西二府的重要大臣及临安当地的士绅名流一同赴宴,代表皇上、朝廷与大宋百姓……犒劳你送亲有功,并为你接风洗尘。”

    ……

第八百四十六章:谷风景云(一)

    一日无话,翌日重阳。

    一年前的今天,江湖群雄于华山召开中原武林大会。

    彼时,洛天瑾龙兴云属,虎啸风生,风光一时无两。柳寻衣在华山论剑台技惊四座,大放异彩,再加上洛天瑾当众宣布招他为婿,令其立时成为中原武林炙手可热的人物,江湖群雄十人九慕,无不望而兴叹,几乎所有人都料定柳寻衣的前途必将一片光辉。

    却不料,一年后的今天,洛天瑾的名字已渐渐淡出中原武林,柳寻衣也从万众瞩目的武林新星一落千丈,沦为人人唾弃的内奸恶贼。

    常言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今不过短短一年光景,柳寻衣已从“河东”来到“河西”,世事无常,变幻之快,不禁令人感慨万分,唏嘘无限。

    上午,深居简出的清风,率孤星、孤月破天荒地走出客栈,来到临安城北一间名曰“谷风轩”的茶楼。

    谷风轩名义上是一间茶楼,实则里面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这一带是临安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酒肆、茶楼鳞次栉比,但与西湖阆苑不同,这里的生意无论是规模、档次还是内涵,皆属上流中的上流,花销亦非西湖阆苑可以相提并论。同样一壶酒,两地的价格或可差出数倍乃至数十倍。

    诸如“谷风轩”这般打着茶楼的幌子,实则暗含酒窖、饭庄、青楼、赌坊的买卖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这里的客人主要是临安城的达官显贵,寻常百姓极少涉足,也自然鲜有人知道这条街上的“酒肆”、“茶楼”大都内有乾坤。

    “三位道爷,已为你们准备好上等香茗,请上二楼雅间!”

    伴随着伙计的热情寒暄,清风三人径自上楼,似乎有备而来。

    片刻之后,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大摇大摆地踏入谷风轩,四下环顾一圈,抬脚朝二楼走去。

    此人,正是乔装改扮的黎海棠。

    “客官留步!”

    一名眉清目秀的伙计匆忙拦下黎海棠的去路,朝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问道:“客官看着面生,应该不是本店的常客?”

    “怎么?”黎海棠眉头一挑,“莫非你们茶楼只招待常客?”

    “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招待八方来客。只不过,本店有规矩,楼上雅间只招待熟客,客官第一次来……请在大堂入座。”

    虽然伙计一直笑脸相迎,但他的语气和神态却隐约透着一股子傲慢,仿佛不屑做黎海棠的生意。

    “熟客?”黎海棠别有深意地朝二楼轻轻一瞥,反问道,“什么样的算熟客?”

    “至少……在本店花销一千两银子。”

    “一千……”伙计的回答,险些令黎海棠惊掉下巴,“什么人喝茶能喝掉一千两银子?”

    “客官勿怪,这是本店的规矩。”

    望着皮笑肉不笑的伙计,再用手掂量掂量自己腰间的荷包,原本胸有成竹的黎海棠登时气势全无,在伙计的“热情”指引下,灰头土脸地走向大堂角落的一张桌子。

    “客官喝什么茶?”

    面对伙计的阴阳怪气,黎海棠心中不忿,却又无从发泄,于是故意刁难:“本公子喜欢顾渚紫笋,你们有吗?”

    “客官好品味!”伙计眼冒精光,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殷切,“本店刚到一批湖州新茶,其中就有上好的顾渚紫笋,客官稍候……”

    “等一下!”

    见伙计欣然允诺,黎海棠不禁心中一慌,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个……多少钱一壶?”

    “本店的茶价一向童叟无欺,顾渚紫笋一百八十两一壶。”

    “一百八……八十两?”黎海棠大惊失色,连连咂舌,又不想被伙计看笑话,故而仓促敷衍,“先来一壶山茶漱漱口。”

    “客官稍候。”

    伙计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黎海棠左右顾盼,见大堂的客人寥寥无几,心中不禁暗暗嘀咕:“清风三人多日不出客栈大门,今天为何来此?一大清早跑来喝茶,未免有些古怪。更奇怪的是,清风远在武当,怎么可能是这里的熟客?”

    “客官,山茶三两一壶。”

    不一会儿,伙计端着一壶山茶来到近前,同时将黎海棠的思绪打断。

    “这……”

    望着在别处一文钱随便喝的山茶,此时的黎海棠宛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然而,当心有不甘的他将手探入荷包时,十几名手持宝剑的武当弟子火急火燎地闯进谷风轩,与迎门的伙计窃窃私语一番,而后一窝蜂地朝二楼跑去。

    这一幕令黎海棠大惊失色,心中疑惑更甚。

    “客官,茶钱……”

    “哦!”

    心猿意马的黎海棠神情一禀,顺势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扔在桌上。

    “客官这是……”

    “茶钱,多的赏你。”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见黎海棠出手阔绰,伙计不禁喜笑盈腮,连连朝他拱手作揖。

    “本公子初来乍到,对临安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可否劳烦小二哥指教一二?”

    “好说!好说!”伙计见钱眼开,有问必答,“客官想问什么?”

    “你们这间茶楼气势非凡,想必掌柜的定是一位大人物。”

    “客官所言不错,谷风轩的东主乃东善商号。”

    “原来是‘大宋第一富贾’的买卖。”黎海棠含笑点头,故作心不在焉地问道,“对了,刚刚那些人……也是贵店的熟客?”

    “不不不!他们都是白大人的客人,小的也是第一次见。”

    “白大人?”黎海棠狐疑道,“哪个白大人?”

    “西府中侍郎,白锦白大人。”一提起白锦,伙计的眼中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敬畏。

    “哦!”

    黎海棠表面上装作平淡无奇,实则内心已掀起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有料到,清风竟与朝廷有染。

    “客官,这钱……”

    “尽管拿着!”黎海棠将十两银子递给伙计,又从荷包中掏出几两碎银,一并塞进他的手里,又道,“如此说来,这位白大人是贵店的熟客?”

    “临安城谁人不知我们谷风轩的客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士绅富贾,无一不有。”伙计沾沾自喜,侃侃而谈,“楼上随便一位客人的身份都不简单。”

    “这么多‘大人物’都是贵店的熟客,你们才不简单。”

    “论客人尊贵,我们谷风轩并非临安翘楚,真正厉害的是我们‘本家兄弟’。”

    “哦?”伙计此言,顿时勾起黎海棠的兴趣,“此话怎讲?”

    伙计神秘一笑,转身朝大门一指,得意道:“街对面的‘景云馆’,那可是连荣王爷都常常光顾的地方。”

    “景云馆?”

    黎海棠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举目眺望,但见街对面是一座雕梁挂栋的朱阁青楼,门前摆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麒麟,门楣悬挂一方红匾,匾中龙飞凤舞题着“景云馆”三个烫金大字,果真气势不凡。

    “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往。景云馆与谷风轩同属东善商号,只不过景云馆比谷风轩更神秘。那里只招待朝廷官员,不招待寻常百姓。换言之,在我们谷风轩只要有钱便可尽情享受,但在景云馆……不仅要有钱,更要有权。”

    “原来如此。”黎海棠心念清风和白锦暗中勾结之事,无心与伙计纠缠,“你去忙吧!”

    “客官请便!”

    伙计兴高采烈地拿钱走开,黎海棠却眉头紧锁,心中反复琢磨清风与西府的关系。

    一时间,他越想越蹊跷,越想越忧心。虽不知清风的真正意图,但黎海棠却在潜意识中油生出一抹不祥之感。

    “不行!兹事体大,我必须尽快告诉柳大哥。”

    心念至此,黎海棠再也顾不上品尝价格昂贵的“山茶”,蓦然起身,忧心如焚地朝门口走去。

    “咣!咣!咣!”

    然而,未等黎海棠迈出谷风轩的大门,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铜锣声响。

    紧接着,十几辆马车、十几顶轿子在铜锣开道,甲士护卫的浩大阵仗中缓缓而来,陆续停在景云馆门前,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观望。

    “这么大的阵势,想必又是哪位官老爷在景云馆宴请宾朋。”

    “快看,为首之人好像是荣王爷,还有小王爷。”

    “何止?东府的贾大人和西府的钱大人也来了……”

    “咦?那不是城西的李员外和东关的赵老爷,而且还带着家眷……”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景云馆竟一下聚集这么多大老爷……”

    ……

    望着一众红光满面,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幼,街上不少好事之人开始议论纷纷。

    这些人虽不全是朝廷官吏,但却无一例外,皆是临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熙熙攘攘的景云馆门前,接踵而至的人们彼此拱手,相互寒暄,场面十分热闹。

    心事重重的黎海棠对眼前的热闹毫无兴趣,本欲转身离去,余光却在无意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令其脚下一顿,下意识地定睛观瞧。

    待他辨清那人的相貌,不禁眼神一凝,暗生疑云。恍惚间,黎海棠又想起身在谷风轩二楼的清风及手持利刃的武当弟子,登时心头一沉,脸色瞬间变的苍白如纸。

    街道对面,满面春风的柳寻衣正与来往官民热情谈笑,并于众星捧月之中缓缓步入景云馆。

    ……

第八百四十七章:谷风景云(二)

    今日,景云馆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打眼望去少说三四百之众,其中一半是朝廷官吏,另一半是临安一带颇具威望的士绅名流。

    楼上楼下一片喧嚣,这些人或是手握大权的重臣,或是德高望众的名士,皆属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大人物。此时却如许久未见的乡邻老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此唱彼和,笑语欢声,其乐融融。

    甚至连一向不和的东、西二府的官吏们,见面都要逢场作戏,嘘寒问暖。倘若不知内情,真以为朝廷上下一团和气,东、西二府情同手足。

    一众达官显贵之中,地位最高的当属丰标不凡,气宇轩昂的荣王爷,以及随他一道而来的小王爷赵禥。

    尤其是荣王爷今日代表皇上前来,分量更是不言而喻。

    虽然名义上是“重阳宴”,但有不少人已收到风声,得知今日之宴与“宋蒙和亲”息息相关。

    送亲的队伍中,护卫将军徐广生已死,相府统领冯天霸人微言轻,未被邀请。丁轻鸿身为宦官,根本没资格参加今日的宴会。如此算来,只剩“大宋和亲使”柳寻衣在场。

    他的出现,难免令人浮想联翩。毕竟,连“天机侯”秦卫都没有收到邀请,柳寻衣又岂会无缘无故地出席?

    不少人在暗中揣测,柳寻衣出席“重阳宴”极有可能是朝廷释放的一种信号,代表皇上即将重用他。

    因此,一些擅长溜须拍马的人早早凑到近前,与柳寻衣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祈盼日后能沾一沾他的福气。

    自从踏入景云馆,柳寻衣一直和不同的人交际应酬,接连不断的攀交令他目不暇接,头晕脑胀。

    “师傅。”

    当柳寻衣用几乎僵固的笑容送走一位素不相识的临安士绅后,一道低沉而复杂的声音陡然自身后响起。

    蓦然转身,但见神情凝重的赵禥正用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眼神,愣愣地望着自己。

    “拜见小王爷……”

    “不必多礼!”赵禥将他搀住,吞吞吐吐地问道,“师傅,馨姐姐她……在漠北过的好吗?”

    一提起赵馨,柳寻衣的心猛然一阵抽痛,眼神黯淡,强颜欢笑:“公主很好,漠北……什么都不缺。”

    “那就好!”赵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从而眼神一动,又道,“你此番漠北之行……是否顺利?”

    柳寻衣似乎没听懂赵禥的意思,迟疑道:“托小王爷的福,在下一切顺利。只是……小王爷为何这么问?”

    “我……”

    赵禥似乎心有郁结而难以启齿,屡次欲言又止,始终说不出下文。

    “小王爷,你这是……”

    “师傅,你对馨姐姐情深义重,却能为家国大义忍痛割爱,亲自将她送去漠北……由此足见你对朝廷忠心耿耿,视大宋兴亡为己任。”

    望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赵禥,柳寻衣困惑更甚,可未等他开口追问,赵禥已信誓旦旦地说道:“你为朝廷牺牲自己的感情,又险些付出自己的性命,是名副其实的大功臣,皇叔应该重重赏你。”

    “多谢小王爷抬举,在下诚惶诚恐。”

    “师傅,我对你由衷地敬佩,真的!”赵禥神情一禀,义正言辞,“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相信你对大宋、对皇叔、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这……”望着情真意切的赵禥,柳寻衣十分感动,却也十分糊涂,“小王爷,你今天好像……有些奇怪?”

    “如果朝廷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忠勇之士,那该多好?”赵禥前言不搭后语,令柳寻衣感到愈发莫名其妙。

    言至于此,赵禥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抹坚毅之色,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他左右顾盼一番,见四周无人注意自己,于是迅速将一张字条塞进柳寻衣的手中。

    “这是……”

    “现在别看!”赵禥忙道,“等你走投无路时……再打开。”

    “走投无路?”柳寻衣既惊诧又骇然,“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赵禥心慌意乱地摆手敷衍,“但愿……一切只是我胡思乱想。”

    言罢,赵禥在柳寻衣百思不解的目光中转身离去,未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人已到齐,王爷可以开始了。”

    突然,钱大人的声音响彻在景云馆内,令熙攘喧闹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中,红光满面的荣王爷缓缓起身,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在楼上楼下环顾一圈,目光所过之处,无不是一片谦恭。

    “今日,本王代表皇上在景云馆设宴七七四十九桌,与列位同僚、诸位国士共度重阳,以嘉奖大家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大宋、为朝廷、为百姓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皇上知道你们整日夙兴夜寐,劳心劳力,因此特意嘱咐本王,一定要代他敬大家一杯。”

    “谢皇上恩典!”

    在场众人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叩拜,甚至有一些年迈老臣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举着酒杯老泪纵横。

    “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一事要向大家宣布。”待众人相继起身,荣王爷方才不急不缓地继续道,“众所周知,宋蒙一向纷争不断,大大小小的战事搅得边疆军民不得安宁。经朝廷与蒙古反复磋商谈判,终于达成共识,决意永结秦晋之好。四个月前,朝廷派人将馨德公主送至和林,并在‘那达慕大会’上与蒙古王爷行礼成亲。至此,宋蒙和亲功德圆满,两国罢兵修睦,从今往后大宋再无战事之忧。”

    “好啊!”

    荣王爷此言一出,立即招至一片欢呼。

    “此番和亲,皇上厥功至伟,与蒙古谈判的朝廷大臣亦功不可没,此一节毋庸置疑。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也不得不提,即‘大宋和亲使’柳寻衣。”

    霎时间,景云馆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心事重重的柳寻衣,令其一脸茫然,手足无措。

    “柳寻衣北上千里不辞辛劳,尤其是云牙镇经历一场风波,幸亏他拼死保护,方才令公主安然无恙,促使两国和亲顺利进行,皇上对此深感欣慰。”说话的功夫,荣王爷从贾大人手中接过一道圣旨,于众人期盼而紧张的目光中缓缓打开,朗声道,“皇上有旨,念柳寻衣送亲有功,不辱皇命,故擢升从三品天机上将军,任天机阁副阁主,以彰其功。”

    “这……”

    柳寻衣知道皇上对自己的屡屡冒犯甚为不满,尤其是和赵馨的藕断丝连,以及借助蒙古人的力量迫使皇上赦免自己的死罪,甚至连云牙镇的血案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种种过往,令柳寻衣料定自己能保住一条小命已是万分不易,又岂敢奢望得到封赏?

    再者,秦卫昨日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皇上对其另有安排,二人共事时日无多,可眼下接到的圣旨竟与秦卫所言大相径庭,令群疑满腹的柳寻衣再添一道困惑。

    “柳大人,还不接旨谢恩?”

    在旁人的小声催促下,柳寻衣幡然醒悟,来不及多想的他赶忙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叩拜道:“谢主隆恩,微臣领旨。”

    “恭喜柳大人官拜上将军!”

    “柳大人年轻有为,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柳大人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加官进爵实至名归,可喜可贺!”

    “恭喜!恭喜!”

    ……

    一时间,众人纷纷围上前来,争先恐后地向柳寻衣举酒道贺。

    然而,身为主角的柳寻衣本应遂心如意,喜出望外,但他却神思恍惚,心绪不宁,总感觉此事如梦幻泡影,来的有些突然,有些容易,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此刻,他的内心千头万绪,不知其味:难道皇上真的如此大度?难道朝廷对云牙镇的事既往不咎?为何荣王爷只说“一路送亲不辞辛劳”,却对漠北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殊不知,自己在“那达慕”与蒙古人切磋比武的光荣事迹早已传的街知巷闻,家喻户晓。荣王爷究竟是无心遗漏……还是故意不提?

    虽然心有千千结,却架不住众人如潮水般的热情,柳寻衣的忧虑转眼湮没在觥筹交错之中。

    “诸位,现在恭喜柳寻衣……也许为时尚早。”

    正值热情洋溢,兴会淋漓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悄然响起,将众人的兴致生生打断,同时引来一道道狐疑的目光。

    面无表情的钱大人缓缓起身,不阴不阳的表情、不喜不悲的眼神、不咸不淡的语气,无一不与当下的喜庆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见状,在场除荣王爷、贾大人等少数朝廷重臣依旧安之若素外,其他包括柳寻衣在内的所有人无不暗吃一惊,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看这架势,似乎今日这场“重阳宴”的压轴好戏并非皇上对柳寻衣的封赏,而是接下来即将出现的未知一幕。

    虽未明言,但气氛突然变的压抑而凝重,令在场不少人心生遐想,更有一些察言观色的“老狐狸”渐渐领悟出钱大人的弦外之音,开始下意识地疏远柳寻衣。

    不明真相的柳寻衣突然灵光一闪,赶忙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赵禥,却见他用一双满含悲愁的眼睛深深凝视着自己。

    见此一幕,柳寻衣登时心头一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危机感自心底溢涌而出,并迅速袭遍全身。

    “朝廷功过分明,赏罚有秩。对于功劳,皇上不会无视埋没。对于罪过,同样不会包庇纵容。”鸦雀无声的景云馆内,钱大人再一次打破沉默,态度愈发凌厉,言辞愈发尖锐,“柳寻衣,你可知罪?”

    ……

第八百四十八章:谷风景云(三)

    “嘶!”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全场一片哗然。

    “这……”猝不及防的柳寻衣登时一愣,错愕道,“大人何出此言?”

    “有些事,你若主动交代,或可减轻罪责。但若由本官揭发,势必罪加一等。”钱大人幽幽地说道,“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可知罪?”

    “敢问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罪?”

    “今日在场的不仅有嫉恶如仇的朝廷命官,更有德高望众的乡绅贤达,无一不是方言矩行之人,高才远识之辈。你在他们面前投机取巧,不能蒙混过关,只会自取其辱。”钱大人义正言辞,“事到如今,你最好坦白交代,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恕下官愚钝,我听不懂大人的意思。”见钱大人不依不饶,柳寻衣不禁眉头一皱,语气颇有不悦。

    “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有些丑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亏你刚刚大言不惭地接受皇上的封赏,佯装自己是舍生忘死,忧国忧民的忠臣良将。我呸!你根本是欺世盗名,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

    “嘶!”

    钱大人此言分量极重,尤其是“乱臣贼子”四字,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莫大的羞辱。

    “你……”无缘无故被人扣上这么大的污名,饶是柳寻衣知礼守节,此刻也忍不住义愤填膺,怒火冲天,“下官装什么糊涂?又做过什么丑事?大人凭什么说我欺世盗名,卖国求荣?今日若不解释清楚,下官决不甘心受辱!”

    “你不甘心?呵,皇上、荣王爷、本官还有满朝文武及大宋亿兆黎民对你同样不会善罢甘休!”钱大人沉声道,“既然你拒不交代,休怪本官翻脸无情。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以大宋使臣的名义为蒙古人签下一纸契文,让他们南下取粮?”

    “不错!此事我早已上奏朝廷……”

    “你敢承认就好!”钱大人不给柳寻衣辩解的机会,继续道,“本官再问你,你是不是上书朝廷,建议镇守秦淮的官军打开一道豁口,对蒙古人放行?”

    “确有其事!”柳寻衣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我与蒙古人有约在先,以十万石稻米作为平息云牙镇风波的补偿。双方既已商定,他们南下取粮,我们理应放行,又有何不妥?”

    “今日,本官姑且不追究你擅自做主之罪。我只问你一句,十万石稻米为何让他们南下来取?而不是我们派人北送?”

    “这……”被钱大人咄咄逼问,柳寻衣不禁一阵语塞。

    在漠北时,忽烈强势压人,柳寻衣拼死挽回三府之地已是万分不易,又岂敢得寸进尺,再向他讨价还价?

    “怎么?被本官抓住痛脚无言以对?”钱大人哼笑道,“你口口声声‘十万石稻米’……是不是你拼死拼活赢回来的结果?你是不是想说,若非你在漠北极力斡旋,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与蒙古人比武,大宋损失的远远不止十万石稻米,而是兴元、建康、襄阳三府之地?”

    “这……”听出钱大人的冷嘲热讽,柳寻衣既委屈又愤怒。虽然他无心邀功,但也没必要隐瞒,故而直言不讳,“确实如此!”

    “你的‘有勇有谋’、你的‘赤胆忠心’、你的‘丰功伟绩’早已传的天下皆知,不必在此显摆!”钱大人鄙夷道,“倘若一切如你所言,莫说天下百姓将你奉若大宋功臣,就连本官也要敬你三分。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一切都是你欺天罔地的谎言!你故意将自己标榜成轻生重义,殉国忘身的忠臣义士,只为骗取皇上的信任、骗取朝廷的重用、甚至骗取天下百姓对你的赞扬。”

    “这……”

    钱大人一番慷慨陈词,无疑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惊诧、有人质疑、有人愤怒、有人茫然……思绪万千,神情各异。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柳寻衣诳时惑众的谎言,一切都是他和蒙古人串通一气的阴谋。其实,他在漠北时为求活命,早已向蒙古人卑躬屈膝,百般谄媚。而今又与他们里应外合,一起蒙骗皇上和朝廷。”

    面对钱大人的信口开河,羞愤难当的柳寻衣气的面色铁青,浑身颤抖。

    “我为大宋出生入死,在漠北九死一生,你身为大宋之臣不感激我的付出也就罢了,又岂能……岂能信口雌黄地诬陷我?”此时,柳寻衣再也顾不上二人身份的悬殊,怒指着道貌岸然的钱大人,悲愤叱责,“是谁告诉你一切都是假的?又是谁告诉你我向蒙古人卑躬屈膝?冯天霸何在?他可以替我作证!”

    “冯天霸担心惹祸上身,当然对你惟命是从,他的话……不足为证。”

    “是不是丁轻鸿?”柳寻衣眼神一寒,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不是丁轻鸿诬陷我?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诬陷,此事铁证如山,由不得你狡辩。”

    “什么?”

    望着胸有成竹的钱大人,柳寻衣不禁一怔,可任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想不出钱大人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柳寻衣将心一横,大义凛然道,“你若有真凭实据,尽管拿出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见柳寻衣态度强硬,钱大人怒极而笑,“你想要证据?那好!兴元、建康、襄阳一带最近几年风调雨顺,收成富足,已占据大宋半壁粮仓。然而,三府今年却未向朝廷缴纳一粒米,致使国库空虚,粮仓告急,这……算不算如山铁证?”

    “什么?”

    钱大人一语道破天机,不仅令柳寻衣大感意外,同时令在场众人怛然失色。

    “怎么会这样?”柳寻衣眉头紧锁,心中快速盘算此事的原委,“难不成……与蒙古人南下取粮有关?”

    “还敢装傻!”钱大人怒道,“什么南下取粮?分明是南下抢粮!”

    “嘶!”

    取粮、抢粮,一字之差,含义却谬以千里。

    “今年秋收一过,蒙古人拿着你签的契文南下秦淮,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大宋地界。按陈表面上与兴元府衙交接十万石稻米,背地里却派隋佐率人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兴元、建康、襄阳三府的官民粮库洗劫一空,连一粒米……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更可恶的是,当我们率军追讨时,数万蒙古铁骑已于秦淮北线集结待命,将按陈、隋佐及兴元三府的所有粮食……全部接回蒙古。如本官所料不错,不出今年冬天,兴元三府将耗尽余存,面临无粮可食的悲惨处境。到时,不知又会饿死多少无辜百姓,而我们……却在这里大鱼大肉,把酒言欢,难道真要应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成?”

    言至于此,钱大人已是悲愤交加,掩面而泣。

    “这……”

    柳寻衣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不住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事已至此,由不得你不承认!”钱大人怒不可遏,厉声训斥,“若不是你替蒙古人牵线搭桥,我们的官军岂会疏于防范?蒙古人若非打着你的名义,又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穿过秦淮天险?因为你,害的大宋粮库空虚!因为你,中原将饿殍遍野?因为你,皇上和朝廷颜面无存,彻底沦为蒙古人的笑柄!”

    “是忽烈骗我!是忽烈设计骗我……”

    柳寻衣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同时懊恼不已,气血翻腾。

    “究竟是忽烈骗你,还是你骗我们?”钱大人蔑视道,“引狼入室,抢走大宋百姓的口粮,还敢说自己不是乱臣贼子?”

    “我……”望着四周愈发不善的一道道目光,柳寻衣心急如焚,却又百口莫辩,“我不知道忽烈如此奸诈,我和你们一样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够了!”

    面对柳寻衣的极力辩解,沉默良久的荣王爷突然打断。他将手缓缓伸向面色复杂的贾大人,目无表情地说道:“现在,是时候请出皇上的第二道圣旨了。”

    “这……”

    “唉!”

    贾大人苦涩叹息,勉为其难地将另一道圣旨递给荣王爷。

    “皇上有旨,柳寻衣包藏祸心,欺罔视听,与蒙古人沆瀣一气,抢掠兴元、建康、襄阳三府之粮仓米库,其恶滔天,罪不容诛。故褫夺一切官职,永不复用。即刻收押,交京畿提刑司审理,待罪行一一查明,必严惩不赦。”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柳寻衣从天堂坠入地狱,刚刚的他还是平步青云的“天机上将军”,却不料转眼竟沦为千夫所指的阶下囚。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令不知情由的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尤其是刚刚向柳寻衣百般恭维、千般谄媚的那些人,此刻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至于柳寻衣,早已集惊愕、羞恼、愤怒、不甘于一身,心坠深渊而难以自拔。

    一场“重阳宴”,明明是扬眉奋髯,举酒作乐的升迁喜事,为何突然天翻地覆?非但功劳全无,而且将柳寻衣的耿耿忠心全盘否定。

    一句“永不复用”,更是将他在天机阁二十多年的辛苦打拼一笔勾销。

    ……

第八百四十九章:谷风景云(四)

    “柳寻衣,皇上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

    望着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柳寻衣,荣王爷的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惋惜之意,无奈道:“无论你和忽烈究竟有没有狼狈为奸,至少粮库被劫与你干系重大。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致使民怨沸腾,人神共愤,纵使朝廷也无法息事宁人。毕竟,民以食为天,如今你捅破人家的天,如果皇上无动于衷,百姓势必揭竿而起,引来天下大乱。然而,宋蒙和亲来之不易,边关的剑拔弩张好不容易偃旗息鼓,此时再和蒙古人撕破脸……岂非因小失大,前功尽弃?因此,为给兴元三府一个交代,给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一个交代,皇上不得不挥泪斩马谡,对你这位‘有功之臣’……严加惩处,希望你能体谅皇上的苦衷。”

    荣王爷的言外之意是“此事错在蒙古人言而无信,但蒙古人我们得罪不起,因此皇上只能拿你开刀,以‘莫须有’的里通外国之罪将你处死,平息抢粮风波。”

    常言道“柿子专挑软的捏”。这一次,柳寻衣无疑变成蒙古人的替死鬼,甚至沦为大宋朝廷的替罪羊。

    毕竟,柳寻衣与蒙古人的所有约定都曾一五一十地上奏朝廷,并得到朝廷应允。倘若柳寻衣有“引狼入室”之错,则朝廷同样有“决策不明”之罪,二者皆难辞其咎。

    然而,朝廷势大,柳寻衣势弱。就事论事,柳寻衣被人冤枉最大的过错并非错信忽烈,亦非错信朝廷,而是错信自己。

    他错在自己不够强大,总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殊不知,树倒猢狲散。如今的宋廷苟延残喘,大厦将倾,早已自顾不暇,只能用柳寻衣的小命替自己延寿。

    只可惜,当柳寻衣尝尽苦果,却已无法回头。

    言罢,荣王爷朝众甲士轻轻挥手,叹道:“带下去吧!”

    “等等!”

    突然,心慌意乱的赵禥匆匆举酒上前,朝面露迟疑的荣王爷拱手作揖,诚挚道:“父王,我与柳寻衣好歹相识一场,今日一别或许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无论如何,他曾教过孩儿武功,算是我半个师傅。因此,我想敬他最后一杯酒,权当……送他上路。”

    “这……”

    “父王!”见荣王爷面露踌躇,赵禥再三恳求。

    “也罢!难得我儿有情有义,让他喝一杯便是。”荣王爷挥手制止不断朝柳寻衣逼近的一众甲士,勉为其难地答应道,“但……仅此一杯!”

    “多谢父王!”

    赵禥大喜过望,赶忙端着酒杯来到呆若木鸡的柳寻衣面前,忧郁的眼神透着一丝淡淡的急迫。

    “柳寻衣,你竟敢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难道把我教给你的东西统统忘了不成?”

    望着言辞古怪,不断朝自己挤眉弄眼的赵禥,柳寻衣不禁一愣,稍作沉吟,猛然响起他事先塞给自己的纸条,登时眉心一蹙,看向赵禥的眼中涌现出一抹浓浓的狐疑之色。

    柳寻衣不着痕迹地将纸条于袖中缓缓展开,将信将疑地接过酒杯,同时朝纸条偷瞄一眼。

    简简单单两行娟秀小字,却令柳寻衣蜡白的脸色陡然一变,颤抖的双眸布满惊骇之意。

    “若罪有应得,则束手就擒。若含冤待雪,则挟我而逃。”

    “这……”

    难以置信地望着神情凝重的赵禥,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悲的柳寻衣忽觉心乱如丝,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未能缓过神来。

    “柳寻衣,我知道你现在没心情喝酒,但……不要辜负我一番好意。”

    众目睽睽,赵禥不敢表现的太过张扬,却又怕柳寻衣意气用事,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故而心急如焚,一个劲儿地向他言语暗示。

    “小王爷待我……真是恩深似海……”

    柳寻衣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焦急万分的赵禥,直至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赵禥刚才说的“走投无路”究竟是什么意思。

    领悟赵禥的良苦用心,柳寻衣的心中既感动又羞愧。毕竟,这已是赵禥第三次为他铤而走险。

    第一次,他帮柳寻衣给身陷皇宫的赵馨送信,虽被秦卫偷天换日,但赵禥的初衷却毋庸置疑。

    第二次,他帮秦卫引荐苏禾,也是为救天牢中的柳寻衣逃出生天。

    算上今天,柳寻衣已欠赵禥至少三次人情,更不必提赵禥曾无数次帮他和赵馨秘密幽会。

    若是以前,柳寻衣绝不会利用赵禥逃生,他极有可能束手就擒,以彰显自己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但今时不同往日,柳寻衣深邃而凝重的目光缓缓扫过荣王爷、钱大人、贾大人及一众朝廷大臣、乡绅富贾,透过他们或道貌岸然、或装腔作势、或幸灾乐祸的丑恶嘴脸,他终于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今日之宴,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鸿门宴”。

    皇上处心积虑地一连颁布两道圣旨,故意在这么多人面前对柳寻衣先赏后罚,目的只是宣扬朝廷的大公无私,赏罚分明,借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杀一个柳寻衣易如反掌,甚至不足为道。但杀一个劳苦功高的忠臣良将,却极有可能引来秦桧、岳飞的历史重演,尤其是大宋衰微至今时今日这步田地,朝廷早已经不起一丁点风浪。

    说穿了,今天这出大戏并不是做给柳寻衣看,而是做给天下人看。目的也不是坐实柳寻衣的罪名,而是让天下人相信柳寻衣是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伪忠臣,真奸佞。

    欲杀其人,先毁其名,再诬其行,后诛其心。

    今天发生在景云馆内的一切,以及钱大人对柳寻衣的种种诬陷,必将被在场之人,尤其是这些不明真相的民间乡绅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经他们口口相传,柳寻衣的“丑事”必将不胫而走,天下皆知。

    正所谓“众口铄金”,一旦流言四起,大多数人都会邪心作祟,将人性中的恶发挥的淋漓尽致,对柳寻衣的“丑事”津津乐道,甚至胡乱编排。至于真相如何?到时根本没人关心,亦不再重要。

    如此一来,朝廷杀柳寻衣就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是顺应民意,为国除害。

    柳寻衣一死,既能平息粮仓被抢的风波,又能保住朝廷的威严,还能替皇上出一口恶气,同时令西府与清风的合作更加紧密。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

    此一节,荣王爷、钱大人、贾大人这些知晓前因后果的朝廷重臣皆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之中有人在推波助澜,有人在明哲保身,有人虽心生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从始至终,柳寻衣的命运早已被他们安排妥当,他的升迁、被贬皆在精心算计之内,以至身陷囹圄仍浑然不察。

    此时再回忆秦卫昨日的种种表现,一切皆变得顺理成章。料想,秦卫八成知道今天这场“鸿门宴”的最终结局,因此才会提早和自己……含泪道别。

    心念及此,柳寻衣的心宛若被人用刀掏空一般,凄入肝脾,哀感顽艳,哭笑不得,万念俱灰。

    渐渐认清世道艰险,人心叵测,令柳寻衣痛彻心扉,亦令其大彻大悟。

    此刻,他不再对残忍而无情的现实抱有一丝希望和幻想,更不会奢望提刑司能替自己主持公道。

    历经今日之劫,柳寻衣甚至对自己二十几年深信不疑的“天理”、“道义”、“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产生怀疑。

    对于自己的命运,他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笃定。如果他仍愚蠢地相信“王法”,一旦束手就擒,迎接他的绝不是沉冤昭雪,真相大白。而是暗无天日的地牢、令人发指的酷刑、极尽能事的羞辱,结局……必是死路一条。

    说不定,根本等不到提刑司逐级审判,只要柳寻衣踏出景云馆的大门,半路就会“暴毙而亡”。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含冤而死,永不翻身。

    毕竟,柳寻衣不可能每一次都运气好。上次入狱,因为秦卫、苏禾的联手相助方才逃过一死。这一次,秦卫的态度已不言而喻,柳寻衣在临安无权无势,举目无亲,再想绝处逢生只怕难如登天。

    因此,眼下摆在柳寻衣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听天由命,任人摆布,潦草终结自己可悲、可怜又可笑的一生。

    要么宁死不从,奋起抗争,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绝不能让卑鄙小人称心如意。

    毕竟,眼下能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柳寻衣从来都不怕死,却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更怕自己生时丹心碧血,赤胆忠肝,死后却被人扣上不仁不义,无父无君的帽子,稀里糊涂地留下万世骂名。

    然而,这些仍不是他的逆鳞。

    最令柳寻衣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含羞忍辱地郁郁而终,可真正厚颜无耻,蒙面丧心的人却花团锦簇,逍遥自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能倒行逆施,颠倒黑白?岂能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岂能好人枉死,坏人得逞?

    若真如此,即是泯灭人性,岂非真应那句“人善被人欺”的混账话?

    活在一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已是万分不幸,如果任由那些贪财慕势,为虎作伥的人欺凌摆布,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逆来顺受,是对卑鄙最大的纵容、对善良最重的践踏、对自己最狠的羞辱。

    柳寻衣,从来都不是这种卑躬屈膝,趋炎附势的孬种,更不是那种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软骨头。

    ……

第八百五十章:谷风景云(五)

    恍惚一念,如经沧海桑田,其实只在转瞬间。

    当震慑人心的幽光重新回到柳寻衣的双眸时,气势汹汹的甲士已迫不及待地逼至近前。

    “柳寻衣,你快……”

    “多谢小王爷赐酒!”

    未等赵禥相劝,柳寻衣猛然举起酒杯,于众人不怀好意的审视中一饮而尽。

    “好酒!痛快!”

    “咣啷!”

    柳寻衣仰天长叹,挥手将酒杯掷于远处,一声脆响在静如死寂的景云馆内显得格外洪亮,甚至有些刺耳。

    见柳寻衣突然转性,钱大人不禁眉心一蹙,催促道:“酒已喝完,速速将他擒下!”

    “遵命……”

    “小王爷,得罪了!”

    说时迟,那时快。当近在咫尺的一众甲士欲奉命出手时,柳寻衣突然朝忧心如焚的赵禥绽露出一抹绝望的微笑。出手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猝不及防的赵禥揽入怀中,五指如鹰爪般死死掐住他的咽喉。

    之所以出手,是因为他不想坐以待毙,含冤而死。

    之所以绝望,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对赵禥出手,此生此世将再无回头的余地。

    换言之,柳寻衣今日将与尽忠职守二十余年的朝廷……彻底决裂。

    “离开朝廷”的念头,纵使在他背信弃义,决心陷害洛天瑾的时候都未曾出现。却不料,今日竟被人活活逼到这一步。

    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当众人掩面失色,惊呼不妙时,赵禥已被柳寻衣死死钳制在身前。弱不禁风的他,在高大魁梧的柳寻衣面前宛若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噌噌噌!”

    霎时间,景云馆内的数十名甲士、护卫纷纷抽出刀剑,虎视眈眈地冲上前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柳寻衣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二楼、三楼冒出许多严阵以待的弓弩手,一个个张弓搭箭,死死瞄准这场漩涡的中心,柳寻衣。

    柳寻衣环顾四周,心中悲楚更甚,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疯狂:“一场普普通通的酒宴,竟在暗中埋伏这么多刀斧手?你们究竟是来喝酒?还是来杀人?或者说……来杀我?”

    “柳寻衣,你好大的胆子!”钱大人面沉似水,破口怒斥,“你敢伤小王爷一根头发,本官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好啊!”柳寻衣不怒反笑,“看看是你们先杀我,还是我先杀他?”

    言罢,柳寻衣手中的力道再度加大几分,赵禥的脸色瞬时由红变白,眼珠微微上翻,呼吸变的越来越困难。

    “都不要轻举妄动!”

    见赵禥命悬一线,荣王爷的脸上变颜变色,虽然他极力保持镇定,但流露在眼底深处的惶恐早已将他的内心彻底出卖。

    “柳寻衣,你究竟想干什么?”荣王爷奋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千万不要伤害禥儿……”

    “王爷所言甚是!柳寻衣……不不不!柳大人,万事好商量,你先将小王爷放开。”

    “挟持小王爷罪加一等,你可不要破罐子破摔!”

    “小王爷待你情深义重,你岂能恩将仇报?”

    “就是!就是!你先放开小王爷,大不了……我做你的人质。”

    ……

    “少他妈废话!如果不想赵禥英年早逝,尔等全部退后!”

    面对周围七嘴八舌的威逼利诱,柳寻衣对这些假仁假义的“君子”、“贤人”愈发不耻,甚至感到十分恶心。闪转腾挪间,他挟持着赵禥逼退众人,缓缓来到景云馆的大门旁。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柳寻衣背倚墙壁,身姿微微蜷缩,一边透过赵禥腋下的缝隙观察着弓弩手和众甲士的方位,一边伸手将寄放在门口的无极剑拾起。

    “让弓箭手退下!”柳寻衣威胁道,“否则我拧断他的脖子。”

    “你敢……”

    “不能冒险!”贾大人急忙喝止钱大人的驳斥,提醒道,“柳寻衣是天机阁的人,你们或许对他不甚了解,但我却对他的手段了如指掌。此人武功极高,在天机阁多年而无出其右。万一激怒他,逼他对小王爷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柳寻衣生死是小,我儿的性命为重!”荣王爷不容置疑地说道,“谁也不要冒险行事,万一误伤禥儿,本王一定诛你们九族。”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踌躇不前,进退狐疑。

    毕竟,事不关己,又何必挺身冒险?

    众人之中,当属钱大人的心情最为复杂。

    论杀柳寻衣,他比任何人都心急,可碍于小王爷的特殊身份,有些话他不便多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统统让开,再敢有人拦路,我马上割下赵禥一只耳朵。”

    柳寻衣言出必行,话音未落已抽剑出鞘,锋利的剑刃紧紧贴住赵禥的耳廓,再度引来一阵惊呼。

    “让开!快让开!”荣王爷关心则乱,仓促下令的同时对柳寻衣好言抚慰,“本王可以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只要你放了禥儿……”

    “王爷,恕我不恭!”柳寻衣对荣王爷的怀柔嗤之以鼻,态度依旧冷厉如冰,“待我安全离开后,自会放了小王爷。但现在,他必须送我一程。”

    “你……”

    “如果不想小王爷出事,你们谁也不许踏出景云馆半步,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恶狠狠地留下一句威胁,柳寻衣拽着赵禥退出景云馆,只剩一众看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熙熙攘攘的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无不被突然出现的一幕吓了一跳,为免惹祸上身,纷纷四散躲避,远远地看起热闹。

    “咦?怎么回事?”

    伴随着一声质疑,谷风轩二楼的清风几人纷纷向窗外望去,但见柳寻衣挟持着赵禥渐行渐远,而一群手持利刃的甲士、护卫却聚集在景云馆门口左顾右盼,停滞不前。

    “那是……柳寻衣?不好!”清风反应极快,连忙喝令,“快追,休让柳寻衣跑了。”

    “遵命……”

    “且慢!”

    未等众武当弟子飞身下楼,惊骇交加的白锦赶忙出言阻拦:“如果我没有看错,柳寻衣挟持的人是小王爷,难怪景云馆那么多护卫不敢冒然追杀。”

    “什么意思?”清风眉头一皱,语气颇有不耐,“钱大人信誓旦旦地告诉贫道,今日来此可以看一出好戏,顺便带走柳寻衣的首级。难不成……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好戏’?”

    “道长有所不知,小王爷乃荣王爷之子,当今圣上之侄。”白锦一脸尴尬,连忙解释,“依照常理,柳寻衣和小王爷自幼相识,他纵使逃命,也不可能劫持小王爷为质。眼下的状况……确实出人意料。”

    “一个将死之人,岂会在乎往日的交情?”孤月愠怒道,“亏你们钱大人自诩神机妙算,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出现如此幼稚的纰漏,简直……”

    “无论如何,今天是杀柳寻衣的天赐良机,倘若放虎归山,再想找他……恐怕不易。”孤星担心孤月一时冲动而口无遮拦,于是赶忙插话。

    “今天放走柳寻衣,日后尚可派人缉拿。但万一误伤小王爷,只怕今日在场的人……谁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见白锦掷地有声,不似虚张声势,清风不禁一愣,挥手拦下愤愤不平的孤月等人,迟疑道,“这位小王爷……真这么重要?”

    “皇上后宫三千,却只生下公主一人。皇族正统血脉……目前只有荣王爷膝下一子,此人即是被柳寻衣挟持的小王爷。”白锦讳莫如深地说道,“道长是聪明人,我言尽于此,相信你应该明白小王爷对皇上、对朝廷乃至对大宋……究竟意味着什么。”

    “嘶!”

    白锦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清风等人无不大惊失色,一个个看向窗外的目光变的愈发意味深长。

    “真没想到,柳寻衣为求活命竟敢挟持这般人物……”

    “只可惜,我们好不容易布下天罗地网,结果却要眼睁睁地看他逃走。”

    “朝廷设伏于内,我们隐匿于外,本以为强强联手,天衣无缝,却不料被一位少不更事的小王爷搅乱全局。唉!”

    “罢了!”清风打断孤星、孤月的抱怨,将别有深意的目光投向六神无主的白锦,幽幽地说道,“贫道与钱大人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白锦神情一禀,正色道,“道长不必忧虑,我马上向钱大人建议封锁城门,并下令全城搜捕,定教柳寻衣插翅难飞……”

    “凭柳寻衣的本事,一旦决意藏身,你们就算将临安城挖地三尺,恐怕也找不出他的踪迹。”清风沉吟道,“贫道并非吹毛求疵之人,既然我们有约在先,自该相互帮持。贫道愿……为你们献上一计,或可将柳寻衣引出来。”

    “哦?”白锦眼前一亮,“敢请道长指点迷津!”

    “柳寻衣极重义气,他或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断断不会漠视自己的朋友枉遭连累。”清风不急不缓,似是胸有成竹,“贫道知晓一人,曾与柳寻衣同甘共苦,二人交情匪浅。此人远没有柳寻衣那般上天入地的本事,只要官府出马,拿下她易如反掌。以其为质……不怕柳寻衣不肯现身。最重要的是,此人眼下就在临安,你们唾手可得。”

    “道长说的是……”

    “别急!”清风眉心一蹙,踌躇道,“贫道可以将此人告诉你,但你必须向我保证,只许以她为饵,引柳寻衣现身,断不可栽赃诬陷,戕害无辜。”

    “道长放心!我们是朝廷命官,不是土匪强盗。朝廷有王法,只要此人没有作奸犯科,我保证其平安无事。”

    “如此甚好!”

    “敢问那人是……”

    “望川绸缎庄的潘家小姐,潘雨音!”

    ……

第八百五十一章:穷不失义

    柳寻衣挟持着赵禥离开景云馆后,远离熙攘嘈杂的大街,专走偏僻清冷的小路,凭借对临安地形的烂熟于心,二人于穷街陋巷中七扭八拐,半个时辰后成功避开所有耳目。

    城南,一间荒僻幽静的死巷尽头,柳寻衣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赶忙将赵禥松开,同时跪倒在地,赔罪道:“在下多有冒犯,让小王爷受惊,实在罪该万死!”

    “咳咳……”

    赵禥小心翼翼地舒展着几乎麻木的四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抱怨道:“师傅,只是做戏而已……你下手也太狠了……”

    “小王爷恕罪,刚刚在景云馆不乏慧眼如炬的老狐狸,倘若在下一不小心露出马脚,非但自己劫数难逃,而且会连累小王爷。”柳寻衣羞愧无比,“为免节外生枝,在下不得不假戏真做……”

    “欸!”渐渐平复心绪的赵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只是说笑而已,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无论如何,小王爷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言罢,柳寻衣神情一禀,毕恭毕敬地朝赵禥连叩三个响头,感激之情足可窥见一斑。

    “唉!”赵禥搀起柳寻衣,朝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禁面露苦涩,“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违背皇叔和父王的意思,但我又不希望你含冤而死,实在是……左右为难。”

    柳寻衣明白赵禥的苦衷,同时也在心中暗暗惊诧。

    他与赵禥相识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颇为了解。赵禥虽心地善良,但行事一向畏首畏尾,尤其是在皇上与荣王爷面前,根本不敢有半点忤逆。

    刚刚在景云馆混乱不堪,柳寻衣根本来不及多想。此时得以喘息,再回忆起刚刚的一幕,不禁疑窦丛生,大感意外。

    赵禥什么时候变的……如此胆识过人?殊知,以他的身份根本没必要和柳寻衣牵扯在一起。纵使论亲疏远近,只教过他几天拳脚功夫的柳寻衣,也万万比不上荣王爷和皇上,毕竟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为救一个外人,不惜违背自家人的意愿,而且这位“自家人”还是堂堂正正的九五之尊。赵禥在此事上承担的风险,远远大于柳寻衣无关痛痒的一句“没齿难忘”。

    如此铤而走险,又岂能不令人困惑?

    “小王爷今日舍命相救,着实令在下刮目相看。”柳寻衣拱手道,“在下何德何能?岂敢令小王爷如此厚爱……”

    “师傅说过,大宋衰微之根源在于奸佞当道。若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首当其冲便是‘亲贤臣而远小人’。敢于护卫忠良乃王之正道,国之正气。正气不存则王道不兴,王道不兴则国运不达。”赵禥煞有介事,一字一句宛若照本宣科。

    “这……”

    闻听赵禥的“真知灼见”,柳寻衣登时一愣,惊愕道:“小王爷,在下一介武夫,何时说过这般崇论闳议?”

    “误会了!”幡然醒悟的赵禥嘿嘿一笑,解释道,“教我这番道理的并非你这位师傅,而是我最近新拜的另一位师傅。你教我武功,他教我读书,如此一来我才能文武双全。”

    “另一位师傅?”柳寻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小王爷今日的变化,八成是拜这位新师傅所赐。”

    “不错!”赵禥不可置否,“是他告诉我景云馆的酒宴暗藏杀机,也是他告诉我你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一次是被人冤枉。同样,让我设法救你一命也是他的建议。”

    “嘶!”

    听到赵禥的解释,柳寻衣对他这位远见卓识,洞若观火的新师傅顿时产生极大的兴趣,同时也对其心生无尽的感激。

    毕竟,没有他对赵禥的一番敦敦教诲,赵禥又岂能脱胎换骨,做出今日这般惊天之举?

    “小王爷的这位师傅……莫非认识我?”

    “他与你素不相识。”赵禥缓缓摇头。

    “那……他岂敢冒着得罪皇上和东、西二府的风险针砭时弊,甚至怂恿小王爷救我?”柳寻衣试探道,“难不成……他是朝中的元老重臣?”

    “也不是!”赵禥再度摇头,故弄玄虚,“他和你一样,眼下无官无爵。而且,他的年纪……甚至比你还要小几岁。”

    “嘶!”柳寻衣瞠目结舌,心中好奇更甚,“世上竟有如此奇人?”

    “他乃新科进士榜第一名,皇叔钦点的状元公。”赵禥得意道,“本应留在朝廷为国效命,却不料他爹突然离世,于是辞去官职,打算回乡为父守丧。”

    “原来如此。”柳寻衣心生敬佩,连连感慨,“抗颜高议,面折廷争。看来此人不仅忠义,更是一位孝贤。小王爷能拜此人为师,对你们彼此……都是天赐良缘。”

    “是啊!他的一席话,令我胜读十年书。其实,我拜他为师不过寥寥数月,但学到的东西却比此前十几年都多。”

    “如此大才百年不遇,小王爷定要以礼相待,虚心求教。”

    “爹也这么说,嘿嘿……”言至于此,赵禥突然面露踌躇,勉为其难地说道,“师傅,你虽是被人冤枉,但下令惩处你的人毕竟是皇叔和父王……我知道你心有怨气,但你能不能念在我救你一命的情分上……不要记恨他们?更不要找他们报仇?”

    “一位是一言九鼎,富有四海的天子,一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在下区区一介莽夫……岂敢找他们报仇?”

    “常言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见柳寻衣顾左右而言他,赵禥不禁心生急迫,“师傅,我知道你的性子,也知道你的本事。不久前,有人潜入皇宫惊吓贵妃,足见皇宫并非固若金汤,御林军也非滴水不漏。如果你豁出性命找他们报仇,那……”

    “在下明白小王爷的担忧,也体谅你的苦衷。”柳寻衣不忍赵禥担惊受怕,故而信誓旦旦地出言打断,“我向你保证,此生此世……绝不找皇上和荣王爷的麻烦。”

    “当真?”

    “字字无虚。”

    “我相信你!”赵禥面露欣喜,从而话锋一转,又道,“师傅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一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柳寻衣不禁百感交集,心烦意乱,“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天机阁是回不去了,临安城……八成也容不下我。”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赵禥将心一横,提议道,“我另一位师傅打算今明两日动身离开临安,回乡守孝。他有皇叔亲赐的令牌,自由出入城门而不受搜查。如果你信得过他,可以乔装成他的下人趁机离开临安。”

    “既是小王爷推荐的人,在下自然深信不疑。”见赵禥一次又一次对自己慷慨相助,柳寻衣既内疚又感动,同时对自己跌宕起伏的命运心灰意冷,哭笑不得。

    “我来安排,争取让你们今夜出城……”

    “等等!”柳寻衣灵光一闪,匆忙打断,“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小王爷斟酌。”

    “你尽管说。”

    “今夜出城时,除我之外……能不能再多带两个人?”

    “你说的是……”

    “仇寒、丁丑。”柳寻衣直言不讳,“仇寒病入膏肓,恐命不久矣。丁丑年纪尚小,我也放心不下,因此……”

    言至于此,柳寻衣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秦卫的影子。本来他对自己的好兄弟深信不疑,但历经今日之事后,秦卫……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可靠。

    换言之,眼下的柳寻衣除赵禥之外,几乎已不敢再相信朝廷的任何人。

    因此,他不敢冒险将仇寒、丁丑留在临安,更不敢将他们托付给天机阁,于是恳求赵禥,希望将他二人一并带离险境。

    “师傅一向乐于助人,这种事……应该没什么问题。”赵禥沉吟片刻,毅然应允,“此事我来安排。”

    “多谢小王爷!”

    “今晚亥时初刻,你们在城南长亭相见,一起出城。”

    “小王爷大恩大德,柳寻衣无以为报,请再受我一拜……”

    “师傅!”未等柳寻衣跪下,赵禥连忙将他托住,哀伤道,“咱们师徒的缘分……真的到头了。昔日分别,总有重逢的一天。可今日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我走之后,小王爷千万保重!”望着言出肺腑的赵禥,柳寻衣不禁心生感伤,强颜欢笑,“练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欲练成高手必要吃尽苦头,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折磨。小王爷身体金贵,又体弱多病,切记量力而行,万万不可逞强。”

    “我记下了。”赵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柳寻衣,哽咽道,“馨姐姐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想你们的……”

    “小王爷……”

    “我没事。”见柳寻衣欲上前安慰,赵禥连忙摆手拒绝,“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先找地方藏起来,别让人发现……”

    望着又哭又笑,不断将自己推向远处的赵禥,柳寻衣感慨万千,却欲言又止。

    他朝赵禥郑重其事地深作一揖,继而后退两步,脚下一点,飞身而起,在屋顶几经起落,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

第八百五十二章:日暮途穷

    当柳寻衣几经辗转回到秦家的秘宅时,已是下午。

    此时,发生在景云馆的“热闹”已传的街知巷闻,临安府衙下令全城戒严,并派出大批衙役四处张贴通缉告示,甚至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柳寻衣的下落。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明真相,道听途说的好事之徒纷纷添油加醋,大肆议论。一时间,临安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城南秘宅,柳寻衣飞身入院,从天而降,直将潘云派来伺候仇寒、丁丑的四名奴仆吓的一阵惊呼。

    “你是什么人……”

    “柳大人!”

    未等四人追问柳寻衣的身份,闻声而出的丁丑已兴冲冲地来到近前。

    由于丁丑几人深居简出,故而对外边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一无所知。

    “你们都是潘家的人?”柳寻衣将内心的忐忑收敛殆尽,佯装镇定地上下打量着四名奴仆。

    “回大人,我们都是潘公子派来的。”

    柳寻衣不动声色地问道:“只有你们四人?”

    “是。潘公子说这里地方不大,担心人多拥挤,因此只派我们四人过来伺候。”

    “好!”

    说话的功夫,柳寻衣走到四人面前,叮嘱道:“千万、千万记住,回去替我向潘公子道谢。”

    “这……”

    “得罪了!”

    突然,柳寻衣眼神一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一打昏。

    “柳大人,你这是……”

    丁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望着倒地不起的四人,心中惊愕万分。

    “不必担心,我只是打昏他们而已。”柳寻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浓浓的阴郁,“把他们抬进屋里,十二个时辰后,他们自会苏醒。”

    “可是……”

    “不必多问!”柳寻衣心不在焉地催促道,“收拾东西,我们今晚离开临安。”

    “离开临安?”丁丑大惊失色,“为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向你们解释。”

    “这……”

    “柳大哥!”

    未等丁丑接话,院门已被人推开一道缝隙,黎海棠闪身而入。

    “海棠,你回来的正好,我……”

    “柳大哥,你没事吧?”

    柳寻衣话未说完,黎海棠已火急火燎地冲到近前,在丁丑茫然无措的目光下,他围着柳寻衣连绕三圈,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观察一遍。见其安然无恙,方才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

    “刚刚在景云馆……差点吓死我。”

    望着心有余悸的黎海棠,柳寻衣不禁眉头一皱,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景云馆?莫非你……”

    “不错!当时我就在景云馆对面的谷风轩,你挟持小王爷离开的一幕被我尽收眼底。只不过那里情况复杂,我见你顺利脱身,因此没有仓促露面。”

    “原来如此……”

    “什么?”丁丑的惊呼瞬间盖过柳寻衣的声音,只见他一脸惊骇地望着神思凝重的柳寻衣和黎海棠,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景云馆?什么谷风轩?还有……劫持小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先进屋,我慢慢和你们解释!”

    言罢,柳寻衣三人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不醒的四名奴仆抬进房间。

    昏暗的房间内,躺在床上的仇寒早已将他们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此刻正心急如焚地等待柳寻衣的解释。

    怀着迥然不同的心情,几人各自落座。没有多余的废话,柳寻衣开门见山,将今天发生在景云馆的一切和盘托出。

    听罢,仇寒面色铁青,满眼怒火。丁丑噤若寒蝉,哑口无言。黎海棠愁眉不展,似乎心有他想。

    “怎么会这样?”仇寒咬牙切齿地问道,“朝廷岂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此事明明是蒙古人言而无信,岂能把账算在你头上?”

    “什么狗屁朝廷,分明是欺软怕硬。”黎海棠鄙夷道,“狗皇帝不敢得罪蒙古人,又不想被天下百姓戳脊梁骨,于是让柳大哥背黑锅,真是卑鄙无耻。”

    “我早就知道……我们无权无势,根本不可能斗得过他们……”丁丑心神不宁,彷徨无助,“眼下,柳大人不仅失去俸禄,而且沦为朝廷钦犯……”

    “无论如何,柳大哥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见柳寻衣神郁气悴,仇寒和丁丑又不合时宜地雪上加霜,黎海棠匆忙转移话题,出言抚慰,“朝廷忠奸不分,留下又有什么意思?柳大哥不如随我回龙象山,凭你的本事……”

    “对了!”柳寻衣心念一转,狐疑道,“海棠,你不好好盯着清风,为何跑去景云馆看热闹?”

    闻言,黎海棠的笑容渐渐僵固,从而心生犹豫,吞吞吐吐:“其实,我去景云馆……并不是看热闹……”

    “不是看热闹?”柳寻衣眉头一挑,思忖片刻登时恍然大悟,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清风他……”

    “不错!清风和一众武当弟子一直藏在景云馆对面的谷风轩。”黎海棠如实作答,“虽然我无法靠近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意图,但我至少敢肯定一件事,他们出现在谷风轩与柳大哥出现在景云馆……二者绝非偶然。我从伙计口中打听到,清风是西府中侍郎白锦的客人。刚刚柳大哥说过,今天在景云馆对你咄咄相逼的人,正是西府的枢密副使。此二者……亦非偶然。”

    “清风、西府……难道他们已在暗中勾结?”柳寻衣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如此说来,城外出现的贤王府弟子……八成与此事有关。换言之,武当和贤王府皆已向西府投诚?”

    “虽不确定,但……**不离十。”黎海棠冷笑道,“亏清风自诩德高望众,淡泊明志,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闲云野鹤,武当派与世无争。却不料,私底下竟背着天下英雄甘当朝廷鹰犬。”

    “我明白了!”渐渐从黎海棠的解释中理清线索,柳寻衣细细斟酌,思绪豁然开朗,“我知道清风为何一直潜藏在客栈闭门不出,也知道皇上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从始至终,我以为自己是整件事的关键,皇上震怒的根源是蒙古人抢粮,而事实是我太高估自己,更低估了皇上和朝廷的真正用心。”

    “什么意思?”丁丑一脸茫然,黎海棠和仇寒同样一知半解。

    “一言以蔽之,此事根本是一场交易。交易的双方看似是西府和武当,实则是朝廷和中原武林。这也是皇上、荣王爷乃至东府都帮着钱大人一起对付我的根本原因。在朝廷大局面前,纵使东、西二府有天大的矛盾,此时也要暂时搁置。”柳寻衣自嘲道,“而我……只是这场交易中的一颗筹码。甚至连筹码都算不上,只能算双方互表诚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这……”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清风找上西府,还是西府找上清风,但他们既然狼狈为奸,势必有利可图。蒙古抢粮,朝廷不敢得罪蒙古人,必须找一个替罪羊抗下所有罪名,以保住朝廷的颜面。身为“大宋和亲使”的我,名头不小,权力不大,无疑是替罪羊的最佳人选。另一边,清风曾对天发誓,用我的人头祭奠北贤王的在天之灵,故而我一日不死,他的盟主之位一日坐不安稳。眼下,双方皆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亟需我做他们的替死鬼,于是一拍即合,沦为一丘之貉。”

    “原来如此!”黎海棠恍然大悟,“看来清风出现在谷风轩确实另有企图。我猜,他们是想等你被官府擒下,离开景云馆的途中出手,结果却因为你挟持小王爷而被迫作罢。”

    “如此说来,朝廷和江湖都不会对你善罢甘休。”仇寒绝望而笑,“本以为我和丁丑的境遇已是惨不忍睹,却不料你的处境远比我们更加不堪。曾经的你,至少是有名有姓的朝廷命官,纵使江湖人看你不顺眼,你也能依仗朝廷的庇佑而横行无忌。如今,你将黑白两道通通得罪,他们都巴不得置你于死地,你纵使能逃出临安……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

    柳寻衣本以为自己能潇洒地应对一切变数,可事到临头才恍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仇寒此问恰如一剑穿心,将柳寻衣虚无缥缈的未来无情揭穿,根本是一片空白。

    是啊!纵使逃出临安,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背负着朝廷与江湖的双重追杀,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日后想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根本不可能,甚至连占山为王,当一个绿林劫匪都变成一种奢望。

    天大地大,却无他立锥之地。眼下的柳寻衣,无疑是真真正正的走投无路,日暮途穷。

    “罢了!”柳寻衣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悲苦强行压下,抖擞精神,对黎海棠说道,“无论如何,先离开临安再说。今晚,我带着仇寒、丁丑出城。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因此只要你与我分道扬镳,即可脱离险境。你可以现在出城,先走一步。也可以在临安多留两日,待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后再走不迟。”

    “柳大哥……”

    “我知道你负命在身,不会轻易离去。但眼下不是你要弃我而去,是我要弃你而走。”柳寻衣打断黎海棠的争辩,不容置疑地说道,“现在,我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追查清风与西府的勾当毫无意义,因此不希望你再替我冒险。你的好意我将铭记于心,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前往龙象山找你,但今天……我们必须分头行事,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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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蓑衣介绍:
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