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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仗义之徒

    “大哥……”

    “寻衣,我知道你……今非昔比。再也不是以前势单力薄的无名小卒,我也没资格……再对你发号施令。可如果你心里对我林方大还有情分,哪怕一丝一毫的情分……能不能念及你我兄弟一场,听大哥最后一句?其他人我不敢奢求,但夫人……无论如何求你放她一马。”

    林方大诚心诚意近乎“哀求”的一席话,本是言出肺腑,但在柳寻衣听来却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尤其是他字里行间透着“陌生”与“疏远”的意味,直令柳寻衣愁肠百结,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那位落拓不羁,不修小节的“汉子”,那位抗颜高议,面折廷争的“门主”,那位推襟送抱,开诚布公的“大哥”……如今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谨言慎行,又如何不令柳寻衣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大哥此言……令小弟情何以堪?”柳寻衣强忍着内心的酸楚与失落,为免林方大在自己面前感到压力,故而硬着头皮与其强颜欢笑,“你我是誓同生死的结义兄弟,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是不是无名小卒?林方大永远是柳寻衣的大哥,我永远不会忘记大哥对我的种种恩情。”

    “好好好!”见柳寻衣重情重义,林方大不禁喜形于色,忙道,“既然你肯认我做大哥,那就听我一句……”

    “林方大,你不必在此惺惺作态,更不必假仁假义地替我求情。我知道你抱有幻想,也知道你作何企图,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宁肯死……也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林方大话未说完,一道满含怨恨与轻蔑的咒骂陡然自人群中响起。

    与此同时,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凌潇潇在刘忠、刘义的小心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到近前,她先冷冷地瞪了一眼茫然无措的林方大,而后将阴戾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不卑不亢的萧芷柔与眉头紧锁的柳寻衣,如疯似癫地冷嘲热讽:“我凌潇潇的命……用不着任何人可怜,更用不着你们这对鸡肠狗肚,寡廉鲜耻的下贱母子施舍……”

    “混账……”

    “爹!”未等勃然大怒的腾三石出手教训出言不逊的凌潇潇,萧芷柔已先一步将他拦下,“她已经疯了,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我疯了?哈哈……你说得对!我是疯了,从你将我夫君勾引上床的时候、从你执意生下野种的时候、从你们母子一而再、再而三破坏我们一家和睦的时候、从你挑唆瑾哥对我始乱终弃的时候、从你怂恿柳寻衣夺走洛家基业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凌潇潇怒极而笑,干瘪而嘶哑的声音阴森可怖,摇头晃脑、张牙舞爪的模样更令人不寒而栗,“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不过我要你们永远记住,我凌潇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做鬼也要昼夜缠着你们,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大哥,你都听到了?”凌潇潇的疯狂挑衅再度激起柳寻衣的怒气,语气变得愈发阴沉,“此人天良丧尽,坏事做绝,死到临头非但不知反省悔过,反而委罪于人,大放厥词。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教我如何放她一条生路?”

    “寻衣,她只是一时冲动……”

    “大哥不必多言!什么事小弟都可以听你的,唯独今天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言罢,柳寻衣奋力推开心有不甘的林方大,欲起身离去。

    “不行!什么事你都可以驳我,唯独今天这件事不行!”

    见柳寻衣笃定杀心,林方大的脸色登时一变,连忙拽住他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性子烈,也知道自己说不过你。不过……你说我不识时务也好、不识抬举也罢。哪怕你骂我猪油蒙心,是非不分……总之一句话,要杀她,先杀我!”

    “林方大,你分明让少主为难,又是何苦?”许衡叹道,“凌潇潇谋杀亲夫,狠如蛇蝎,根本不值得你为她求情,更不值得为她破坏你与少主的兄弟感情……”

    “许衡,你少他妈落井下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风凉话!”林方大虎目一瞪,厉声怒叱,“夫人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自有二爷与寻衣找她清算,与你我无关,更轮不到你我说三道四。休要忘记,夫人再错也是夫人,这些年对你我这些府中弟子非但未有一丝亏待,反而经常在府主责罚我们时站出来求情。一月一季的俸钱、逢年过节的赏赐、功劳簿上的名字……府主日理万机,时常遗忘错漏,哪一次不是夫人惦记着犒劳我们?上至七雄、执扇、门主,下至弟子、丫鬟、仆从,夫人可曾忘记过一位?可曾错记过一位?可曾疏忽过一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可置否,夫人对府主有亏、有错、有罪,但那些是她和府主、萧谷主之间的前仇旧怨。对你我而言……夫人只有仁、只有赏、只有恩,她没有害过我们,没有算计过我们,更不欠我们毫厘。对是对、错是错、恩是恩、怨是怨,生而为人要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因此,二爷、寻衣可以恨她、骂她甚至杀她,但你我……断无资格。”

    “林方大,当初质疑凌潇潇的人是你,如今替她开脱罪责的人又是你?反复无常,行径可鄙!”见林方大公然袒护凌潇潇,对自己的一片好心非但不领情,反而大肆奚落,许衡难免颜面有失,心生不忿,于是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莫不是失心疯,为何翻脸如翻书,逮谁咬谁?你只说凌潇潇对你我有恩,为何不说府主对你我有情?她谋害府主,这笔账怎么算?你我身为贤王府弟子,难道不该替府主报仇雪恨?”

    “你……”

    “不要再吵了!”

    心烦意乱的柳寻衣暴喝一声,登时令争执不休的林方大和许衡安静下来。

    “你们都是贤王府的人,众目睽睽之下相互攻讦,成何体统?”

    “这……”

    面对柳寻衣的严词厉色,林方大与许衡彼此怒视,皆义愤难平,却不再争吵。

    “寻衣,我厚着脸皮问你一句,今天当着天下英雄……你肯不肯给我林方大三分情面?”

    “大哥,你……”面对林方大的咄咄逼问,柳寻衣不禁感到一阵语塞。

    “雷震、严顺,你们愣着作甚?”

    就在林方大步步紧逼,柳寻衣进退两难之际,洵溱满含不悦的质问陡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闻言,雷震、严顺心头一禀,彼此相视尽是一脸茫然,只能小心翼翼地低声试探:“不知大小姐的意思是……”

    “虽然林方大是柳副宗主的结义兄弟,但也不能破坏今天的大局,更不能阻挠任何人替洛盟主报仇。”洵溱讳莫如深的目光在柳寻衣的身上一扫而过,而后向似懂非懂的雷震、严顺“好心”提醒,“有些事……柳副宗主顾及兄弟情义,顾及长幼礼仪,不宜亲力亲为,也不宜直言不讳。你们身为麾下,为何不知道揣摩上意,替主分忧?非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置身于‘不忠不孝’与‘不仁不义’的尴尬处境而左右为难?”

    “这……”

    雷震尚在懵懂之际,严顺已幡然醒悟,连忙喝令左右:“那个……林少侠太累了,你们赶快将他扶下去休息。切记!林少侠是副宗主的结义大哥,尔等万万不可失礼。倘若出现什么闪失,统统提头来见!”

    “遵命!”

    “林门主毕竟是贤王府的人,咱们也不能站着看热闹,大家一起帮忙。”

    在凌青的吆喝下,候在一旁的西律武宗弟子及蠢蠢欲动的贤王府弟子连忙围上前来。他们的嘴里“好言好语”奉劝不停,语气“低三下四”、言辞“知冷知热”,可手里的动作与力道却一点也不含糊,眨眼将林方大牢牢擒住,令其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赶快放开老子……”

    任由林方大连吼带骂,拼命挣扎,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恶虎架不住群狼。

    最终,在西律武宗弟子与贤王府弟子的合力束缚下,使出浑身解数的林方大折腾的满身大汗,气喘如牛,可仍被他们硬生生地从柳寻衣身旁拽走。

    在四周一道道惊奇而错愕的目光下,林方大被十几名彪形大汉迅速抬入贤王府。

    “寻衣……你不能让他们这样对我,我是你大哥……难道你要忘恩负义不成?柳寻衣,有本事杀了我,不要让这帮乌龟王八蛋羞辱我……”

    从始至终,面对林方大滔滔不绝的咆哮与威胁,心神不宁的柳寻衣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洵溱别有深意的眼神注视下笃定心思,一声未吭。

    “大哥,我知道你有情有义,也知道你本意善良。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我与武当已不可能并立于世。如今,小弟肩负的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更有贤王府、绝情谷、三义帮、湘西腾族、河西秦氏……这些冒着生死之虞和我共同进退的至亲手足的前程荣辱。因此,小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我害怕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而连累他们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更害怕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而失去这些……来之不易的亲朋挚友。”

    ……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生杀一念(一)

    “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当柳寻衣满眼担忧地望着被人强行抬走仍叫骂不断的林方大而深感自责时,心思缜密的洵溱一眼洞穿他的忧虑,于是莞尔一笑,低声安抚:“事到如今,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将武当余孽一网打尽,日后必会为我们引来无穷后患。至于林方大……他只是一时冲动。其根源在于……对洛小姐的爱慕之情,以至爱屋及乌,丧失理智。不必担心,待他慢慢冷静,自会体谅你的难处。你们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此事过后,你找机会与他推心置腹,痛醉一场,相信一切误会都能迎刃而解,烟消云散。”

    “想当初,我能进入贤王府全仗大哥引荐,事后我屡遭北贤王怀疑,也幸得大哥义无反顾地鼎力支持。细细想来,是我一直利用他的义气、利用他对我的感情,千方百计地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甚至连与他结拜……也是出于对他的利用。我欠他太多太多,而他……几乎从未求过我什么。”柳寻衣断断续续的一番话,不知是说于洵溱,还是说于自己,“今天我们兄弟久别重逢,他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句责怪、没有一句质问,只有对我的苦苦哀求。而我……非但铁石心肠地拒绝他,而且不顾他的体面,默许你们当众‘羞辱’他,实在……愧对‘兄弟’二字。”

    言至于此,柳寻衣的眼神悄然一变,目不转睛地盯着欲言又止的洵溱,郑重其事地问道:“利用别人对自己的感情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天下最卑鄙的事?”

    似乎被柳寻衣的凌厉目光戳中软肋,洵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死死攥住,瞬间漏跳一拍,眉宇间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慌乱之色。

    “你……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洵溱强压着内心的忐忑,吞吞吐吐地措辞敷衍,“你能有愧疚的感觉,足以说明你并非铁石心肠。林方大认你做兄弟……也不算错。”

    面对洵溱的宽慰,柳寻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淡淡地吐出一句“但愿如此”,再无下文。

    经过林方大的一场闹剧,刚刚混战厮杀的双方人马下意识地退守待命,连谢玄、慕容白、邓泉、孤日、孤月也暂时停手。

    血腥味十足的青石广场内外,一双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无不聚焦在柳寻衣的身上。

    见此一幕,洵溱迅速收敛心神,凑到心猿意马的柳寻衣身旁,附耳私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可优柔寡断,当心迟则生变。”

    经洵溱一番提醒,魂不守舍的柳寻衣神情一禀,将狐疑的目光依次投向萧芷柔、腾三石、谢玄、秦苦……待他从这些人的眼神中得到充分的鼓励与肯定之后,身心疲惫的柳寻衣深吸一口气,从而缓缓闭上双眸,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

    见状,早已迫不及待的谢玄、薛胡子一众纷纷暗松一口气,眼中杀机尽显,嘴角扬起一抹嗜血狞笑。

    再看凌潇潇、孤日、孤月等武当人马,大都心灰意冷,眼神黯淡,面露绝望。只有少部分履险若夷,视死如归的勇猛之士尚存一丝战意,打算在临死前多拉几人垫背。

    不过,无论是勇猛之辈还是怯懦之徒,他们的区别只有“战与不战”,没有“降与不降”。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清风一死,柳寻衣与武当的仇恨永远不可能化解。

    既然如此,在‘放虎归山’的巨大隐患下,柳寻衣断无放过武当弟子的理由。同样,在“四面楚歌”的凄楚绝境中,武当弟子也绝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斩草除根,已然成为柳寻衣当下的唯一抉择。命丧于此,亦成为这些“瓮中之鳖”的注定归宿。

    “冤有头、债有主!凌潇潇谋杀亲夫,罪无可恕……”

    “等一下!”

    未等谢玄召集各路人马向武当弟子发动最后一轮围剿,鸦雀无声的街道尽头陡然传来一声悲恸而急迫的呐喊。

    此声一出,在场之人纷纷脸色一变。

    其中,尤以柳寻衣、洵溱、谢玄、凌潇潇四人的反应最为强烈。思绪万千,神态迥异的他们在听见这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后,无不心神一颤,呆若木鸡。

    紧接着,一前一后两对身影在人山人海中冲天而起,凭借卓绝的轻功与敏捷的身法迅速掠过骤不及防的人群,眨眼飞落在血污斑斑,四下狼藉的青石广场。

    来者,前面一对是神情冷峻的唐阿富与忧心忡忡的潘雨音。后面一对是目光悲悯的苏禾与泪流满面的洛凝语。

    “语儿……”

    “凝语……”

    “洛小姐?”

    洛凝语的突然出现,不仅在青石广场引来一阵诧异惊呼,更在四面八方的人群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一时间,面面相觑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静如死寂的场面渐渐变得喧嚣不止,嘈杂不堪。

    “让开!快让开!”

    与此同时,七八名持刀带剑的黑衣汉子火急火燎地推开拥挤的人群,在阵阵叫骂中艰难前行,慌慌张张地赶奔近前。

    此刻,逐渐辨清局势的洵溱已是眼神阴郁,面沉似水。

    “大……大小姐……”

    “怎么回事?”未等七八名黑衣汉子仓惶施礼,洵溱愠怒的声音已然响起,“我昨夜千叮万嘱,命你们好好‘照看’洛小姐,她怎么……”

    或是碍于身旁的柳寻衣,洵溱虽然满腔怒火但并未将话挑明,言辞仍十分隐晦。

    “是苏禾与唐阿富……他们强行将洛小姐带走,根本不听我们劝阻……”为首的汉子一脸委屈地解释,“而且……我们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言一出,七八名黑衣汉子纷纷面露羞愧,垂头不语。

    望着他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片片瘀伤,洵溱下意识地朝不远处的苏禾、唐阿富轻轻一瞥,又道:“我与苏、唐二人有言在先,他们今天只会潜伏在院落四周,以防清风派人‘偷袭’。日落前绝不会踏入洛小姐的院子,怎么可能……”

    “洵溱姑娘,你不要怪他们,要怪……就怪我吧!”

    洵溱话音未落,惴惴不安的潘雨音踱步上前,唯唯诺诺地说道:“是我不忍心洛小姐整夜以泪洗面……是我不忍心让她错失最后挽救亲人的机会……是我骗过几名守卫大哥,偷偷溜出去找苏大哥和唐大哥,求他们带洛小姐来这里……”

    “潘姑娘,我对你如此信任,你竟然……”

    “潘姑娘谎称自己肚子不舒服,出去寻医问药。我们只奉命‘照看’洛小姐,因此对潘姑娘疏于防范……”

    “住口!”见为首的黑衣汉子急于狡辩,洵溱颇为不耐地挥手打断,“明明是你们办事不利,岂敢诿过于人?简直不知羞耻!”

    “是是是!我等知罪,恳求大小姐息怒!”

    见洵溱大动肝火,七八名黑衣汉子吓得脸色一变,连忙跪倒在地,再也不敢替自己辩解一句。

    “一群没用的废物!”

    “啪!啪!啪……”

    听清缘由的阿保鲁勃然大怒,大步流星地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地赏给他们一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令四周众人暗吃一惊,喧闹的场面迅速安静下来。同时令心绪杂乱的洵溱脸色一变,看向阿保鲁的眼神变得愈发阴沉。

    洵溱虽有不悦,但无意将事情闹大。眼下,阿保鲁不管不顾地胡闹一通,引来一片侧目,反而令她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收场。

    尤其是面对柳寻衣耐人寻味的目光,无言以对的洵溱感到愈发难堪。

    “娘!”

    与此同时,一门心思挽救亲人的洛凝语跌跌撞撞地跑到凌潇潇面前。

    久别重逢的母女二人悲喜交加,激动不已,在大庭广众之下相拥而泣,抱头痛哭。

    刀创剑痕之中,血肉横飞之地。一位衣衫褴褛的母亲,一位形容枯槁的女儿……且不论她们姓甚名谁,亦不论她们功过是非。单论此情此景,足以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这一幕,甚是奇怪。

    本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拨乱反正,现在却像一场血腥残忍的“强势屠杀”?

    本是受害者的柳寻衣,此时站在楚楚可怜的凌潇潇与洛凝语面前,却像一名逼死无辜,戕害妇孺的冷血魔头。与他同仇敌忾的各路人马,更像一群有恃无恐,仗势欺人的乌合之众。

    真相往往被表象掩盖,丑恶往往被弱势迷惑。

    即使知道内情,人们仍会情不自禁地同情眼前的“弱者”,哪怕“弱者”曾犯下滔天之恶。

    “娘,我外公在哪儿?”

    “语儿,你外公他……他……”

    当悲愤交加的凌潇潇,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柳寻衣脚边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不住啜泣的洛凝语登时一愣。待她看清尸体的面目,口鼻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她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抑制不住地滚落而下。

    混乱的思绪、恍惚的精神、模糊的意识、苍白的脸庞、颤抖的五官、僵固的身躯……半晌,万念俱灰的洛凝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望着清风的尸体,任疾风呼啸,泪雨纷纷……

    ……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生杀一念(二)

    “洛小姐,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

    似乎被洛凝语的凄楚模样吓到,担心身子虚弱的她病上加病,潘雨音连忙上前安抚。然而,任她苦口婆心,好话说尽,洛凝语却始终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全无反应。

    “这……”

    见此一幕,自知“来晚一步”的苏禾与唐阿富不禁相视一眼,眉宇间浮现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纠结与苦涩。

    俨然,他们也不知道擅自违背对洵溱的承诺,不计后果地带洛凝语来此“搅局”,究竟……是对是错?

    其中,尤以苏禾的心情最为复杂。因为当他们听到潘雨音的哀求后,第一个心生悲悯,意志动摇,并且下定决心帮洛凝语“放手一搏”的人……就是他。

    相较于“侠骨柔情”的苏禾,身为“无情剑客”的唐阿富却对洛凝语的遭遇看得十分淡薄。自幼命途坎坷,令他早已失去常人对待感情应有的“共鸣”,故而他对此事的态度远不及苏禾那般强烈,更多的是……无所谓。

    只不过,唐阿富一直对攻于心计的洵溱怀有戒心,甚至……抱有“成见”。相比之下,抑强扶弱,行侠仗义的苏禾自然更受他信任。

    这也是唐阿富对洛凝语的悲惨遭遇明明无所谓,却仍选择帮苏禾一起带她来此,而非替洵溱出面阻拦的根本原因。

    当然,凭苏禾的本事,一旦被他认定的事,唐阿富即使想拦……恐怕也拦不住。

    “是谁?”

    不知沉默多久,深陷恍惚的洛凝语眼神一动,身体微微一颤,一双婆娑泪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清风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向凌潇潇问道:“娘,究竟是谁……杀死我外公?”

    “是他!”

    凌潇潇的眼神骤然一狠,不假思索地挥手直指欲言又止的柳寻衣,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外公为了保护我们,被柳寻衣残忍杀害……”

    虽然洛凝语早有预料,但当她亲耳从凌潇潇的口中听到“柳寻衣”的名字时,白皙的额头仍不由自主地紧紧皱在一起,复杂的眼神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似懊恼、似惋惜、似悔恨、似嘲弄,似乎……她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轰!”

    当洛凝语布满怨恨与哀伤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清风的尸体慢慢转向自己时,柳寻衣忽觉紧绷的心弦瞬间断裂,脑中传来一阵轰鸣。

    紧接着,混沌的精神逸散如沙、压抑的心情混乱如麻、奔流的热血凝固如冰、残破的身躯颤栗如筛……一股无以复加的愧疚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遍全身,令他郁闷难当,苦不堪言。

    此时的柳寻衣,宛若一名做错事的孩子,想承认又不敢承认、想逃避又无法逃避,想辩解又无从辩解……光天化日之下,万千注目之中,他竟抑制不住地心慌意乱,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直面眼前的境遇,更不敢正视洛凝语的双眸。

    旁人无法想象,今日心狠手辣,杀伐果决的柳寻衣,竟在一介“弱质女流”面前……胆怯了。

    “洛小姐,其中必有误会,柳大哥他……”

    未等心乔意怯的潘雨音出面圆场,千方百计地替柳寻衣辩白。洛凝语已缓缓推开恨意难平的凌潇潇,挥手制止周围的武当弟子上前搀扶,独自一人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一步步朝柳寻衣走去。

    “语儿……”

    “洛小姐……”

    “洛姑娘……”

    枉顾旁人的关心,无视众人的呼唤。面无表情的洛凝语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成千上万道意味无穷的眼神中,不急不缓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途径谢玄、慕容白、邓泉、腾三石、秦苦……毫无意外地遭到他们的轮番劝阻。不过,由于洛凝语态度坚决,脚步不停,这些人也不敢强行阻拦,只能由着她不断地向手足无措的柳寻衣逼近,一个个垂头丧气,扼腕叹息。

    待她来到柳寻衣面前,余光不经意扫过清风的尸体,晶莹的泪珠再一次夺眶而出,顺着她削瘦枯黄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滚落而下,一滴接一滴地坠落在掺杂着雨水与污泥的血泊中。

    “为什么?”

    面对洛凝语平静的有些吓人的询问,仓皇失措的柳寻衣宛若被人死死扼住咽喉,双瞳颤抖,面色通红,几乎快要窒息似的,笨嘴拙舌地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凝语,我……我……”

    “啪!”

    未等方寸大乱的柳寻衣艰难作答,表情漠然的洛凝语突然眼神一狠,毫无预兆地扬手一挥,在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中,狠狠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顷刻间,柳寻衣伤痕遍布、血迹斑斑的脸颊又平添五道殷红的浮肿。

    “嘶!”

    洛凝语的一巴掌打的既突然又意外,不仅令猝不及防的柳寻衣头脑发懵,令站在一旁的萧芷柔、洵溱、谢玄等人掩面失色,同时令悲愤欲绝的凌潇潇、孤日、孤月等武当弟子心神一怔。

    至于置身事外的各路看官……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巨变惹得面面相觑,暗暗咂舌。

    失时落势,倚门傍户的洛凝语,竟敢当众“羞辱”挥斥八极,叱咤风云的柳寻衣?此等龙头锯角,虎口拔牙的“壮举”,又岂能不令江湖群雄震惊?

    震惊之余,也有不少略知“内情”者连连感慨:“也就是洛凝语,倘若换一人如此,恐怕早已被人千刀万剐,大卸八块。”

    “丫头,你莫不是疯了……”

    “萧谷主……”未等勃然大怒的萧芷柔替柳寻衣讨回公道,心神不宁的他先一步将其拦下,言辞落寞无比,语气分外惆怅,“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你们不要插手……”

    “可……”

    “柳寻衣,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洛凝语强忍着内心的悲伤,炮语连珠似的向六神无主的柳寻衣发出声声质问,“你答应过我,不会让爹遭遇不测!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家破人亡!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受到连累……可结果如何?你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我说过,虽然爹死的不明不白……但我已经认命。无论凶手是谁,都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下半辈子,我只想陪着娘和外公平平安安、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连我微不足道的心愿都不肯满足?为什么你要追着我娘和外公不放?为什么你这么残忍?为什么你一直口是心非?一直欺骗我?大哥一病不起,爹已命丧九泉,如今……连外公也被你残忍杀害,你已经害得我无家可归,究竟什么时候才肯罢手?柳寻衣,你回答我!为什么将他们赶尽杀绝?为什么连一个亲人也不肯给我留下……”

    “凝语……”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洛凝语究竟犯过什么错?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惩罚?为什么你们要联合起来欺负我?为什么这样对我……”

    言尽于此,饱受折磨与煎熬的洛凝语再也抵挡不住深入骨髓的痛苦屈辱,不顾矜持地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失声痛哭,恨不能将这些年遭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宣泄而出。

    望着可怜无助的洛凝语,听着她嚎啕大哭,饶是今日的柳寻衣见惯大风大浪,在浴火重生中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内心深处依旧忍不住涌出阵阵哀伤,以至心如刀割,泪似泉涌。

    这一刻,触目伤心的人何止柳寻衣?潘雨音、萧芷柔、谢玄、苏禾……无不黯然神伤,潸然泪下。对面的凌潇潇、孤日、孤月……更是百感千愁,泪流满面。

    “凝语,你不要再说了……”柳寻衣唇齿颤抖,嘶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连连哽咽,“我柳寻衣这辈子……自诩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无愧于苍生,唯独……愧对于你。天下任何人对我怨恨、辱骂、控诉……我一概漠然置之。偏偏是你……我万万承受不住,更承受不起……”

    言至于此,笃定心思的柳寻衣不顾萧芷柔的惊愕,迅速抢过她手中的无极剑,小心翼翼地递到洛凝语面前。

    “副宗主,你这是作甚……”

    “与你无关!”

    未等大惊失色的洪寺出言追问,柳寻衣的口中猛然发出一声如雷暴喝,登时将忧心忡忡的众人生生喝退。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和洛小姐之间的事,与你们无关。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无论她作何抉择?在场任何人都不许插手,更不许阻拦。哪怕我死在她手里……你们也不许为难她,否则就是我柳寻衣的死敌。”

    “这……”

    面对态度毅然决然,语气不容置疑的柳寻衣,众人纷纷一愣,无不面露忧虑。

    叮嘱作罢,柳寻衣眼中的戾气渐渐褪散,看向洛凝语的目光再度变得诚恳而柔和。

    他微微俯身,左手轻轻搭在洛凝语的肩头,右手将锋芒毕露的无极剑递到近前,用近乎鼓励的口吻,信誓旦旦地说道:“凝语,你外公……确实被我所杀。我有怨……但无悔。如果你想替他报仇,尽管一剑刺死我。苍天厚土为鉴,天下英雄作证,我柳寻衣……绝不闪躲。”

    ……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生杀一念(三)

    见此一幕,早已对柳寻衣恨之入骨的凌潇潇、孤日、孤月等人无不眼神一凝,面露激动。

    “咣啷!”

    然而,当涕泪交流的洛凝语缓缓抬头,眼泪汪汪地看向寒光四射的无极剑及满眼诚挚的柳寻衣时,她却心生鄙夷,羞愤骤起,怒不可遏地拂袖一挥,顺势将无极剑打落在地,嗔怒道:“我杀你作甚?难道杀死你就能令外公死而复生?难道杀死你,我娘和武当弟子就能逃过一劫?我知道你无惧生死,但如果你想以死相要挟,谋求良心的慰藉……我告诉你,不可能!”

    “凝语,我断无此意……”

    “柳寻衣,如果我想杀你,你岂能活到今天?你明知我不会杀你,却故意用这种方式折磨我、羞辱我、逼迫我……究竟是你变得阴险狡诈?还是我一直没有看清楚你的真正面目?”这一刻,洛凝语看向柳寻衣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漠,语气更是闻所未闻的陌生,“我曾经那么不屈不挠地喜欢你、那么无可救药地迷恋你、那么不顾一切地钟情于你……现在想想,也许真是我有眼无珠。我后悔认识你、更后悔喜欢你。最后悔的是……没有及早听爹娘的劝告,对你这种‘深藏不露’的人敬而远之……反而心存幻想,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像我喜欢你那般……倾心于我。”

    洛凝语的一席话犹如穿肠毒药,又似刮骨钢刀,令柳寻衣既难过又懊悔,既愧疚又失落……一时间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内心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反复回味着洛凝语的“痛斥”,深陷沉思而久久难以自拔。

    “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你,爹不可能对你另眼相待,更不可能抱着诸多猜忌将你一直留在身边。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你,爹不可能对你一再纵容,更不可能对你犯下的种种过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凭你柳寻衣不清不楚的出身来历及屡次三番的以下犯上,爹纵使不杀你,也早已将你逐出府门,断不会引来今时今日的无穷祸患。”洛凝语先是怒极而笑,后又掩面痛哭,“我早就应该想到,自己并不是真的无辜。恰恰相反,我才是始作俑者,是害得爹娘劳燕分飞,害得贤王府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变成爹娘趋吉避凶的羁绊?我为什么要让整座贤王府为自己的痴心错付承受如此惨痛的代价……”

    “凝语,你此言……令我心如刀绞,痛断肝肠。”望着一心忏悔的洛凝语,柳寻衣满面凄然,落泪无声,“对不起……对不起……”

    “不!我已经听过太多、太多‘对不起’,现在……我不要再听你道歉。”

    言罢,洛凝语的身体突然前倾,双膝跪地,将自己的额头沁入血水,整个人跪叩在柳寻衣面前,抽泣道:“你一直拒绝我,因此我不能怪你,只能怪自己……年幼无知。事到如今,我更不能恨你。因为恨你只会令彼此的怨恨越积越深,令我娘和武当弟子的下场……愈发凄惨。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乞求!乞求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念在我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血脉的情分上,可怜我一次……就一次……”

    “凝语,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柳寻衣大吃一惊,连忙出手搀扶。

    凭他的武功,想搀起洛凝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柳寻衣并没有执意如此。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洛凝语已拼尽全身力气与自己对抗。她的决心……远胜于自己的蛮力。

    “凝语,你想让我做什么?”

    愁肠百结的柳寻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血流不止的双手轻轻搭在洛凝语剧烈颤抖的背上。垂泪而笑,极尽温柔:“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你的怒火、你的怨气、你的仇恨……我认!我都认!现在,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此言一出,谢玄、洵溱、吴双几人的眼神陡然一变。他们欲出言提醒,又觉不合时宜,一时进退两难,好不焦虑。

    “语儿,不要向他下跪,更不要求他。他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是武当的死敌,为娘宁肯死也不希望你向他求情……”

    此刻,凌潇潇发疯似得咆哮怒吼,若非刘忠、刘义、郑松仁、张松义死死将她拦住,恐怕她早已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将“没骨气”的洛凝语拽回来。

    “我想让你做什么?”洛凝语的声音似哭似笑,凄婉哀绝,“如果你不想搪塞我、不想哄骗我、不想继续伤害我……就不要装糊涂!我想要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

    被洛凝语毫不留情地戳穿最后一层窗户纸,柳寻衣如遭当头棒喝,不由地一愣。霎时间,心乱如丝,脑中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他搭在洛凝语背上的双手已情不自禁地缓缓抬起。恰如他此刻的心境……踌躇不决。

    “到此为止吧!”洛凝语愤然仰头,双手死死拽住柳寻衣褴褛不堪的衣袍,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两家的仇恨到此为止,你们的杀戮也到此为止……让我替外公收尸,放我娘和武当弟子一条生路……‘武林盟主’的宝座我们让给你、贤王府我们也让给你,什么金银珠宝、商铺良田……我们统统不要,统统让给你。只求你让我带他们离开这里……我保证,他们回到武当以后只会安安稳稳的生活,再也不掺和江湖是非,更不会找你寻仇……”

    “一派胡言!”见洛凝语在柳寻衣面前自甘卑微,凌潇潇又急又恼,又羞又恨,喋喋不休地厉声怒叱,“贤王府是我们的命脉,是为娘和你爹辛辛苦苦二十几年,一砖一瓦积攒的家业,凭什么拱手送人?语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你可不能犯傻……”

    “柳寻衣,关键时刻……绝不能优柔寡断。”

    对面的凌潇潇在声嘶力竭地阻挠洛凝语,这边的吴双也在话里有话地提醒柳寻衣:“你今天放过他们,他们非但不会领情,而且日后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要么不做,要么一做到底!”洵溱严辞正色,语气分外严肃,“我软禁洛小姐,正是担心她的出现会令你心生动摇。既已激起刀兵,切不可半途而废,贪恋仁慈。倘若举棋不定,意马心猿,非但今日之事无法彻底了断,更会为明日埋下无尽隐患。最重要的是,你早已不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而是身系万千情由,关乎无数人生死荣辱与前程命运的重要人物。眼下,正有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必须万分谨慎,切不可落人口实,更不可授人以柄。如果你今天朝令夕改,看似为洛凝语一人让步,实则会引来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的猜忌与质疑。柳寻衣,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今天不仅是你平反昭雪的日子,更是你立威天下的时刻。笃定杀戮,既非自私贪婪,亦非冷酷无情。恰恰相反,你是为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打响旗号,从而避免未来更大的杀戮。”

    “杀一儆百,震慑群雄。”谢玄不可置否地连连点头,“寻衣,虽然我一直将凝语视若己出,见她如此伤心我也万分心痛,但……不忍归不忍、心疼归心疼,成大事者断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妇人之仁。吴少侠和洵溱姑娘言出肺腑,字字珠玑,你一定要虚心采纳,切不可感情用事。谢某敢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保,倘若府主在世,他绝不会因为一己私情而贻误大局。你是他儿子,理应效仿他的冷静和果决……”

    “三位所言……恕苏某不敢苟同。”

    就在洵溱三人争先恐后地晓以利弊,柳寻衣犹豫不决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禾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于万千注目中毅然开口:“寻衣,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眼下,洛姑娘已经跪在你面前,武当众人虽心有不忿却不再恶语挑衅,无异于向你屈服。你又何必让他们当众难堪?亦或……执意取他们性命?人在江湖,不可能四面谄奉,八面迎合,更不可能人人拥护,没有仇家。一劳永逸,根本是自欺欺人。你今天剿灭武当,难道明天不会有其他势力与你作对?愚兄以为不然,只要你柳寻衣活在世上一天,只要你在江湖中有名有号,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向你发起挑战。你的势力越来越大,名气越来越响,势必结交越来越多的朋友、得罪越来越多的仇家、遇到越来越多的麻烦。江湖,向来不是一团和气。因此,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从来不在乎他人记恨。无论是挑战还是寻仇,皆来者不惧,奉陪到底。依愚兄拙见,你非但不应该前怕狼、后怕虎,反而应以‘虎狼’敦促自己不断强大,以免骄奢自满,心浮懈怠。”

    ……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生杀一念(四)

    苏禾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纷纷一愣。

    上至柳寻衣、萧芷柔、腾三石……下至凌潇潇、孤日、孤月……乃至少林、昆仑、崆峒、唐门及四面八方各路人马,无不暗吃一惊,满腹狐疑。

    毕竟,苏禾刚刚的一席话既不合“时宜”也不合“趋势”。其态度、立场、论调皆与吴双、洵溱、谢玄的主张迥然不同,乃至背道而驰。

    因此,在柳寻衣游移不定,他身旁几名举足轻重的人物皆“英雄所见略同”的情况下,苏禾激昂慷慨的一番“劝诫”……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果不其然,苏禾话音未落,以洵溱、吴双、谢玄为首的“主战派”,无不将别有深意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眼神中不乏恼怒、猜忌之意。

    “大哥,你……”

    “这位朋友……说话倒是挺有意思。”未等心事重重的柳寻衣接话,吴双已迈步上前,上下打量着义正言辞的苏禾,似笑非笑地问道,“依你之见,我们刚刚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都是引诱柳寻衣‘骄奢自满,心浮懈怠’的谗言?如此算来,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摇唇鼓舌,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唯独阁下……才是顶天立地,仗义执言的英雄豪杰?”

    “兄台不要误会,苏某绝无此意!”听出吴双话音中透着不满,苏禾神情一禀,连忙拱手赔罪,“苏某只是就事论事,向柳兄弟提出自己的见解。若有言语失当,冒犯之处,万望诸位海涵!”

    “是吗?”吴双讳莫如深的目光朝鸦雀无声的四周环顾一圈,话里有话地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曲高和寡’?大家对阁下的‘远见卓识’……似乎不太认同。甚至连武当的人,也不承认自己就此屈服。”

    “苏某刚刚已经说过,武当诸位不再出言挑衅,其实已等同认栽服软。此一节,相信在场诸位皆心知肚明,我们又何必咄咄逼人,令他们当众难堪?毕竟,行走江湖的人多少要些脸面,难道非要让他们效仿洛姑娘,一起跪在柳兄弟面前才算屈服?山水有相逢,做人……多少要留一线。既给别人留一分情面,也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至于兄台说……是不是‘曲高和寡’苏某不敢妄言,但区区在下一孔之见,断不敢称‘远见卓识’。”

    苏禾不卑不亢地一席话听似委婉谦逊,实则据理力争。此举,不仅令洵溱几人愠怒更甚,令四周众人倍感惊愕。同时令将信将疑的武当弟子面面相觑,溜到嘴边的“场面话”又被他们下意识地咽回腹中。

    俨然,武当众人虽然对柳寻衣怀恨在心,但求生的本能仍令他们在怒火中保持理智,如饥似渴地抓住一切生机。

    譬如,眼前的苏禾对心灰意冷的武当弟子而言,无疑是一棵意料之外的“救命稻草”。

    此时,跪在柳寻衣面前苦苦哀求的洛凝语,对“打抱不平”的苏禾既感动又感激,恨不能立刻冲过去向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磕几个响头。

    毕竟,在少林、昆仑、崆峒这些名门正派都急着和武当划清界限,在场数万之众无一人敢与武当藕断丝连的危急时刻。“势单力薄”的苏禾肯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本身就是一件“能人所不能”的豪情义举。

    这一刻,虽然围观众人眉头紧锁,默不作声,但不少人的心里已被苏禾的“敢为人先”深深折服:“不愧是声名远播的‘漠北第一快刀’,想人之不敢想、言人之不敢言、做人之不敢做,真是一条好汉!”

    “苏大侠,你究竟在帮谁说话?”洵溱强忍着内心的不悦,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向苏禾问道,“我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柳寻衣更是饱受摧残折磨。而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见大功告成,你岂能临阵倒戈?”

    “苏某与寻衣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临阵倒戈。刚刚所言……只是出于对洛姑娘的同情。她毕竟是寻衣同父异母的妹妹,常言道‘打断骨头连着筋’。苏某深知亲情可贵,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兄妹刚刚相认即反目成仇……”

    “苏禾此言差矣!如果今天死到临头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寻衣和我,试问清风和凌潇潇又会不会放过我们?”谢玄沉声打断苏禾的辩解,语气颇为不耐。

    “寻衣不是清风,又岂能效仿清风的作派?”苏禾虎目如炬,毅然摇头,“苏某正是不希望自己的好兄弟变成第二个清风,不希望那位丹心碧血、侠肝义胆的‘仁人义士’变成一位铁石心肠、不近人情的‘冷血杀手’,因此才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对死敌不择手段也就罢了,但对待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至少要抱有一丝悲悯之心。”

    “苏禾此言,未免有些天真……”

    “悲悯绝非天真,此乃人性!”苏禾大义凛然地纠正,“倘若失去人性的底线,你我又与禽兽何异?”

    “苏禾,你放肆!”见苏禾对谢玄出言不恭,廖川登时眼神一寒,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家府主面前大放厥词……”

    “混账!”廖川话音未落,勃然大怒的柳寻衣猛然发出一声呵斥,“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在我大哥面前大呼小叫?”

    “我……”

    被柳寻衣劈头盖脸一通教训,“不识时务”的廖川吓得脸色泛白,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下文。

    此时,站在一旁的慕容白、邓泉、凌青、许衡彼此顾盼,无不满眼愕然,暗中咂舌。

    俨然,今日的苏禾看似形单影只,实则他在柳寻衣心中的分量极重。换言之,他说的每一句话……柳寻衣都会虚心聆听,仔细斟酌。

    “寻衣,愚兄……”

    “大哥的良苦用心,小弟刚刚已经知晓。”柳寻衣摆手打断苏禾的辩解,若有所思地呢喃自语,“悲悯之心……悲悯之心……究竟什么才算‘悲悯之心’?什么算‘妇人之仁’?二者的区别与界限……又是什么?”

    见柳寻衣心意动摇,吴双眉头一挑,听似漫不经心的一句感慨,深意却耐人寻味:“远见卓识也好,一孔之见也罢,终究是一家之言。倘若‘偏听偏信’,恐怕……难以服众。”

    此言一出,柳寻衣的眼神悄然一变。

    与此同时,欲言又止的苏禾眉头一皱,看向吴双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意味莫名,似乎不再像刚刚那般……客气。

    四目相视,眼神交汇,坚持己见的吴双与苏禾皆目不转睛,面无惧色。半晌僵持不语,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渐渐意识到气氛的微妙,洵溱、谢玄、萧芷柔、腾三石、秦苦……无不面露尴尬。他们想从中斡旋,打破僵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见龙象榜第一位与第二位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四周众人不禁心潮腾涌,浮想联翩。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有些话……可能也只有苏某敢在柳兄弟面前直言不讳。”面对吴双的含沙射影,苏禾的态度依旧不骄不躁,言辞依旧有礼有节,“畅所欲言,言者无罪。苏某所言未必是对,兄台所言也未必是错,至于何去何从……尽凭柳兄弟一人而决。”

    “此时此刻……是什么时刻?此情此景……又是什么情景?”虽然苏禾无意与吴双一争高下,但吴双却不打算善罢甘休,仍不依不饶地追问不停。

    “苏某……”

    “够了!”萧芷柔不希望柳寻衣被苏禾、吴双的观点左右思想,更不希望他因此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于是率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寻衣,无论你作何抉择,为娘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外公也一样!”腾三石迫不及待地承诺,“不要怕有人非议,更不要怕有人寻仇。只要有湘西腾族在一天,你永远不会失去依靠。”

    “要杀变杀、要放便放。一句话的事,何必如此为难?”秦苦朝眼神复杂的柳寻衣咧嘴一笑,煞有介事地拍着胸脯向他作保,“大不了……闹出乱子,老子和你一起扛。”

    “寻衣侄儿,谋害天瑾的罪魁祸首清风已死,你也算替你爹报仇雪耻。剩下一个凌潇潇……女流之辈,谅她不敢再胡作非为。”薛胡子沉吟道,“至于武当派……你可要考虑清楚,毕竟是‘武林二宗’之一,在江湖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罢了!”

    突然,思绪万千的柳寻衣将心一横,从而神情一禀,斩钉截铁地打断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争。”

    此言一出,不仅吴双、苏禾眼神一凝,洛凝语、谢玄、洵溱、萧芷柔、腾三石、秦苦……乃至对面的凌潇潇、孤日、孤月等武当弟子无不精神一振。

    此时,在场之人纷纷将心提到嗓子眼,一个个心思忐忑却又满怀期待地紧紧注视着目光凌厉,态度坚决的柳寻衣。

    “柳寻衣,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放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我一定会负责到底。无论出现什么变故……尽由我柳寻衣一人承担,与其他人无关。”

    “嘶!”

    透过柳寻衣的弦外之音,洵溱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妙,登时心头一沉,千言万语瞬间涌上喉舌。

    然而,尚未等她极口劝阻,柳寻衣掷地有声的“最终抉择”已然脱口而出。

    “收起兵刃、散开人马,让出一道缺口……放他们离开!”

    ……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胜而不欢

    “嘶!”

    “什么?”

    柳寻衣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贤王府、绝情谷、龙象山、三义帮、湘西腾族、河西秦氏、西律武宗数千之众本已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因此,当他们听到柳寻衣选择“急流勇退”时,无不面露错愕,震惊不已。

    凌潇潇、孤日、孤月、郑松仁等武当弟子,一个个眼神黯淡,表情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悲。也许,此时的他们悲喜交集,既有绝处逢生的喜悦,也有身败名隳的悲涩。

    再看少林、昆仑、崆峒、青城、峨眉、蜀中唐门、江南陆府众位豪杰。有人满意、有人赞叹、有人懊恼、有人惋惜……神思各异,不一而同,或是在场数万之众中反应最为精彩的一群人。

    至于身处漩涡中心的洛凝语、苏禾、谢玄、吴双、洵溱这些人,更是各自欢喜,各自悲愁。

    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萌生不同的念头。

    唯一相同的是,此时众人的目光尽数汇聚在柳寻衣的身上,或感激、或欣慰、或幽怨、或愤怒……

    “寻衣,此事非同小可,你岂能……”

    “谢二爷!”未等又急又气的谢玄苦心相劝,柳寻衣已抢先开口,“我知道你的担忧,也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我意已决,望你不要再劝。再者,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刚刚我已在天下英雄面前承诺放他们一马,此时……断无反悔的余地。”

    “你……”

    “谢二爷,这是我欠凝语的,也是你欠她的。”望着捶胸顿足,懊恼不已的谢玄,柳寻衣苦涩一笑,好言安抚,“也许我做出的选择并不明智,但至少无愧于心,让我下半辈子不必一直遭受良心的谴责。”

    “寻衣啊寻衣,你真是……真是……唉!”

    自知无力回天的谢玄气得面红耳赤,浑身颤抖,连连点指着振振有词的柳寻衣,积压在内心的万语千言此刻竟说不出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支吾半晌,终究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寻衣,虽然娘知道你这样决定也许后患无穷,但娘仍对你的选择……深感欣慰。”萧芷柔满眼慈爱地望着心意繁杂的柳寻衣,柔声道,“虽然你是洛天瑾的儿子,但你终究不是他,也不像他那般自私无情……”

    言至于此,萧芷柔似乎又勾起伤心往事,匆忙转身,拂袖拭泪。

    “寻衣,我……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刚刚真的没有听错?”此刻,洛凝语似乎仍对柳寻衣的“慷慨”难以置信,哪怕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喜极而泣,“你真的肯放过我娘和武当弟子……”

    听到洛凝语悲喜交加的声音,置身喧闹嘈杂而应接不暇的柳寻衣迅速回神,连忙将自己弱不禁风的“妹妹”搀扶起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如释重负的洛凝语满眼感激地望着疲态渐露的柳寻衣,怯生生地说道,“我和娘离家时过于匆忙,你能不能给我们半天时间……让我们回家收拾一下?顺便找辆马车将哥哥接出来……我发誓!只拿贴身应用之物,绝不拿任何值钱的东西……”

    见洛凝语害怕自己误会,小心翼翼地低声哀求。柳寻衣忽觉鼻子一酸,忍不住泛起一阵哽咽:“凝语,你是我妹妹,鸿轩是我哥哥,我岂能忍心让你们流离失所?你们……包括你娘,可以继续住在贤王府。府中一切仍归你们享有,我绝不染指分毫。”

    “寻衣,你在胡说什么?”谢玄闻言大惊,再也顾不上郁闷,连忙出言制止,“你是北贤王的儿子,是贤王府名正言顺的少主,贤王府的一切应该由你继承……”

    “谢二爷,鸿轩和凝语也是北贤王的儿女,而且他们在贤王府生活多年,这里一直是他们的家。至于我……毕竟流落在外,如今又岂能鸠占鹊巢?”

    “什么鸠占鹊巢?明明是‘凤凰归巢’!由你继承贤王府的家业,此乃府主遗愿,你岂敢忤逆?”

    “无论如何,我不会抢走属于鸿轩和凝语的东西!”

    “你……”

    “那些东西从来只属于……能真正驾驭它们的人。”洛凝语抢在谢玄辩驳前开口,语气分外苦涩,“寻衣,你的好意我已心领。但……我实在不想继续留在这片伤心之地。而且你刚刚答应过我,放我们离开……”

    闻言,柳寻衣的脸色骤然一变,忙道:“凝语,我让你们继续住在贤王府,绝不是监视你们……”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你也要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贤王府犹如一座金光璀璨的‘宝藏’,人人都想从这里捞一份好处。爹在世时,贤王府固若金汤,觊觎者尚且数不胜数,更何况爹和外公如今都已不再……仅凭我们孤儿寡母,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灾祸,若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几乎不可能。因此,无论你接不接受,这座贤王府注定属于你,也只有你……才能撑起偌大的家业,守住爹辛辛苦苦积攒的‘宝藏’。无论如何……我是爹的女儿,我也不希望他的心血毁于一旦。”

    “可是……”

    柳寻衣话未出口,笃定心思的洛凝语已毕恭毕敬地朝他盈盈一拜。

    在柳寻衣纠结而忧虑的目光中,洛凝语缓缓抬眸,与他深深对视一眼。

    这一眼,既复杂又多情……似乎要将柳寻衣的脸庞永远烙印在自己的脑海,又似乎要将他的身影从自己的心底彻底抹去。

    未等洛凝语的眼中再度泛起晶莹的泪花,她已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凌潇潇的方向快步走去。

    望着她单薄而落寞的背影,欲说还休的柳寻衣忽觉心头一沉,如坠深渊。一时百感千愁,酸涩无比。

    “唉!狗肉包子上不了席。可怜我白白折腾一趟,厚着脸皮跑去少林收买人情,真是……不值!”

    望着与洛凝语“依依惜别”的柳寻衣,吴双的口中发出一道意味深长的感慨。

    与此同时,他优哉游哉地走到面沉似水的洵溱身旁,揶揄道:“妹子,现在你应该能看清楚柳寻衣究竟是什么人?也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掌控他,更应该明白少秦王对你的‘敦敦教诲’……确有先见之明。”

    言罢,吴双伸手在洵溱的肩头轻轻一拍,又朝远处的云剑萍邪魅一笑,而后转身挤入人群。

    “兄长去哪儿?”

    “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洛阳城。只是奉少秦王之命,先去见一位朋友。”吴双心不在焉地答道,“这位朋友本该由柳寻衣去见,不过依照眼下的局势……柳寻衣刚愎自用,变数无穷。这位朋友……还是由我去见更加稳妥。”

    话音未落,吴双的身影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兄长……”

    “洵溱,我们要不要再劝劝柳寻衣?”洵溱话未出口,阿保鲁的声音陡然响起,瞬间打断她的思绪。

    “算了!”洵溱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柳寻衣的性子我很清楚,他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要不然……”阿保鲁眼珠一转,刻意将声音压低,“我们派人……”

    “糊涂!且不论我们的人是不是武当派的对手,只要你敢轻举妄动,柳寻衣绝不会袖手旁观。”洵溱满眼嫌弃地瞥了一眼阿保鲁,“他现在巴不得和我们划清界限,你可不要乱做蠢事。我们千方百计地帮柳寻衣上位,如果因为武当的缘故与他闹翻,再被他一脚踹开……对我们太不公平,而且我也不甘心。”

    “那……”

    “由他去吧!”洵溱冷声道,“清风已死,武当元气大伤,料想他们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纵使有朝一日他们积聚力量掀起惊涛骇浪,倒霉的也是柳寻衣。既然祸及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又何必替他操心?”

    “可柳寻衣毕竟是‘西律武宗’的副宗主……”

    “副宗主?”洵溱轻蔑一笑,言辞满含自嘲之意,“你以为今时今日的柳寻衣还会将‘西律武宗’放在眼里?昔日他孤苦无依,垂垂将死,施舍他一口粥米就算天高地厚之恩。可如今……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权有权……身家地位水涨船高,眼界心气也自然大不相同。现在他能记得我们那些‘小恩小惠’已是万分不易,又岂敢奢望他对我们言听计从?”

    “以前是他求着我们,现在是我们求着他,真是……”

    “不必埋怨!柳寻衣刚刚经历绝处逢生,一步登天,眼下正是春风得意,不可一世的时候。因此,我们只能顺着他,绝不能逆着他。”洵溱沉吟道,“待他习惯一呼百应的日子,心态逐渐恢复平和,我们再与他谋定大事,他定能虚心接受。”

    “什么顺着、逆着?大小姐说的莫不是……‘顺毛驴’?”

    被一知半解的萧阳突然插话,洵溱先是一愣,从而忍俊不禁,抿嘴而笑,郁闷的心情顿时舒缓许多。

    在场大多数人与武当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对一向“深居简出”的凌潇潇更没有太多敌意。因此,柳寻衣选择放过武当一派,江湖群雄大都能坦然接受。除了……谢玄及部分誓死效忠洛天瑾的贤王府弟子。

    毕竟,武当在江湖中的地位、百年积攒的底蕴、山中珍藏的秘籍、培植弟子的能力,以及它未来可能对贤王府构成的威胁……云云而而,谢玄不得不一一考虑,慎之又慎。

    正因如此,他对柳寻衣的“慷慨仁义”感到分外懊恼,甚至极为不满。

    毕竟,“小心防患”远不及“斩草除根”来的省时省力,干净利索。

    心念及此,谢玄再度将阴沉的目光投向与洛凝语相拥而泣的凌潇潇,及替清风收尸的孤日、孤月等武当弟子,一双浑浊的眼眸悄然无息地闪过一丝摄人心魄的杀机。

    ……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家无二主(一)

    在柳寻衣的督促下,贤王府、绝情谷、龙象山、三义帮、湘西腾族、河西秦氏、西律武宗数千之众缓缓退散,灰头土脸的武当众人匆匆收殓清风、雁不归及武当弟子的尸首。在心有不忿的凌潇潇及失魂落魄的洛凝语的带领下,一个个“残兵败勇”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弯着腰、拖着兵刃,灰溜溜地“钻入”贤王府。

    从始至终,百感交集且心有余悸的他们,既未理会来自四面八方意味迥然的目光,亦未理会来自谢玄、慕容白、邓泉等人杀气腾腾的眼神,就这样一声不吭、一步不停地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许衡、凌青、廖川、廖海。”望着鱼贯入府的武当众人,愤愤不平的谢玄头也不回地下令,“立刻率人入府,给我死死盯住他们每一个人,要寸步不离地严密监视。替我告诫他们,收拾东西就收拾东西,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进的别进、不该拿的别拿,免得彼此难堪。”

    “是……”

    “洛棋、苏堂何在?”未等许衡四人拱手领命,谢玄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从现在开始,你们陆续接管贤王府各案事宜,统筹大事小情,并向凌潇潇讨回府中的账簿名册、地契田契、金银当票、卷宗秘籍、玉印钥匙……直到她将这些东西统统交出来为止。记住!我要的东西缺一项、缺一张、缺一文都不能放他们离开,否则你二人提头来见。”

    “谨遵府主之命……”

    “还有!”此刻,谢玄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顾洛棋、苏堂的感受,“火速派人清扫内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犄角旮旯都要收拾干净。尤其是府主的房间,桌椅板凳、壶碗杯碟、金盆玉皿、被褥席枕……一切应用之物全部换成上等新品。日落前必须安排妥当,不得耽搁少主歇息。”

    “这……”

    闻言,苏堂、洛棋下意识地相视一眼,眉宇间皆是一抹惆怅之意。

    殊不知,这场“锄奸大会”从清晨折腾到现在已足足四五个时辰,此时距天黑已不足一个时辰,再加上乌云蔽日,风雨不停,纵使他们有心有力……恐怕时间也来不及。

    “怎么?”见苏堂、洛棋面露犹豫,谢玄登时面色一沉,“以前府主下令,你们可敢说半个‘不’字?难道对府主尽心竭力,对少主就……”

    “谢二爷!”

    谢玄话未说完,一直踌躇不决的柳寻衣终于笃定心思,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今晚不想住在贤王府,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派人打扰凝语。”

    “什么?”谢玄暗吃一惊,似乎对柳寻衣的心思难以理解,“寻衣,你可知府中有多少……”

    “无论多少,只要凝语需要,尽管拿去便是。”柳寻衣不以为意地笑道,“休要忘记,她可是堂堂正正的贤王府大小姐,与我一脉相承的‘亲妹妹’。如果你们将她当贼一样防着,相信‘北贤王’泉下有知……一定十分寒心。”

    “这……”

    柳寻衣此言一出,本欲领命而去的苏堂、洛棋、许衡、凌青、廖川、廖海纷纷一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进退两难。

    “小姐可以不防,但凌潇潇和武当的人……”

    “既然我答应凝语让她们母女回家收拾东西,就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她。至于凌潇潇和武当的人会不会背着她做出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柳寻衣摆手打断邓泉的辩解,依旧固执己见,依旧义正言辞,“贤王府是凝语的家,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无论她想什么时候回家?无论她想在家中做什么?无论她想从家里拿什么?一概由她,任何人不能……也不许阻拦。此一节,贤王府存在一日,即一日不会改变。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那……在凝语他们离开前,谁也不要进入贤王府打搅他们,更不要催促、逼迫甚至驱赶他们离开。”

    “寻衣,我知道你对凝语心怀愧疚,恨不能掏心挖肺来弥补她。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凌潇潇言而无信,从此霸占贤王府,我们如何是好?”谢玄强忍着内心的急迫,耐着性子解释,“纵使她不会霸占贤王府,可万一她狗急跳墙,将府中的钱粮账簿、机密卷宗付之一炬,我们又该如何收拾烂摊子?”

    “谢二爷,恕晚辈斗胆直言。如果凝语真的改变主意,打算和凌潇潇一起留在贤王府,我反而十分欣喜,因为我从始至终都不想让凝语和鸿轩背井离乡。至于贤王府的东西……我从未想过据为己有,他们带走也好、毁掉也罢,我皆无异议。”

    “寻衣,你……你为何如此糊涂?你这样做,岂能对得起死去的府主?”

    “此言差矣!”见谢玄恼羞成怒,腾三石虎目一瞪,趁势插话,“寻衣是老夫的外孙,论家大业大……湘西腾族也许比不上鼎盛时期的贤王府,但也相差无几。如果加上绝情谷,无论是财力还是势力,皆比贤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如此,我外孙在老夫与小女的庇佑下足可锦衣玉食,呼风唤雨。又何必觊觎别人的东西?争夺不义之财?”

    “腾族长此言何意?”谢玄眼神一变,语气颇有不悦,“寻衣是你外孙不假,但他更是北贤王的儿子,是贤王府的少主。子承父业理所应当,亘古如此。岂能说‘别人的东西’?又谈何‘不义之财’?”

    “哼!洛天瑾薄情寡义,始乱终弃,欺骗柔儿的感情,戕害腾族弟子,更险些害的老夫家破人亡,这笔账我一直记在心里。无论他是死是活,老夫绝不承认他是腾族的女婿。寻衣是柔儿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湘西腾族的子孙……”

    “腾族长,你分明是强词夺理……”

    “二位不必争执,我刚刚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别无他想!”

    见腾三石与谢玄旧事重提,越吵越凶,满心疲惫的柳寻衣连忙开口劝止。

    闻言,洵溱美目一动,计上心头,别有深意地笑道:“柳寻衣说得对,他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大家千万不要望文生义,以免伤了和气。再者,谢府主才是贤王府的府主,府中一切事宜全凭谢府主决断。至于是否采纳柳寻衣的建议……当然也由谢府主一人定夺。”

    “这……”

    常言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洵溱听似左右逢源的一番说辞,传入谢玄的耳中却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感受。

    此刻,不仅谢玄的脸上变颜变色,极为难看。慕容白、邓泉、许衡、凌青等贤王府弟子的脸色同样阴晴不定,分外精彩。

    “咳咳!”

    诡异而尴尬的气氛中,心思缜密的慕容白轻咳两声,率先打破沉默:“少主有情有义,不为名利动摇心志,实乃贤王府一大幸事,我等……自当鼎力支持。窃以为,既然少主希望小姐随心所欲,无意强迫她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协,那……我们不妨遵奉少主之命,在小姐和武当人马离开前,暂时不要进入贤王府。三五天也好、一年半载也罢,由着他们便是。”

    言至于此,慕容白不着痕迹地凑到面沉似水的谢玄身旁,附耳窃语:“有些话……我一直犹豫不定,不知当不当讲。可事到如今,为免误会越积越深,我不能不说。我猜……少主也许是在借机试探我们的诚意。”

    “诚意?”谢玄眉头一挑,将信将疑,“什么诚意?难道寻衣不相信我们?”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放心。”慕容白轻叹一声,言辞愈发耐人寻味,“洵溱刚刚说的话……难道你听不出弦外之音?”

    “什么弦外之音?”

    “眼下,寻衣是‘少主’、你是‘府主’,你们都是‘主’?然而,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府主’和‘少主’……究竟谁才是贤王府真正做主的人?”

    “这……”

    “当然,我们千方百计地迎回少主,为的就是让他子承父业。”慕容白不给谢玄辩解的机会,炮语连珠似的说道,“既然贤王府早晚由他做主,你又何必事事拧着他?”

    “嘶!”

    慕容白此言一出,谢玄的脸色陡然一变。他将双眼微微眯起,迸射出两道如刀似剑的凌厉目光,死死盯着煞有介事的慕容白。沉默良久,方才阴阴作答:“别人不清楚,但你应该知道。如果我谢玄有‘谋权篡位’之心……他柳寻衣根本没有‘认祖归宗’的机会。因此,我不是拧着他,而是辅佐他。我担心他年轻气盛,行事冲动……”

    “正是!正是!”见谢玄严辞正色地表明立场,慕容白的眼眸深处悄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之意,连连点头附和,“你的良苦用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我相信少主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到时,他一定会被你的赤胆忠心感动的热泪盈眶,对你的谨慎周全佩服的五体投地。只不过……不是现在。”

    “此话怎讲?”

    “少主常年流落在外,如今刚刚‘回家’,难免有些……无所适从。因此,他的决定是对也好、是错也罢,其实……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让少主与贤王府、与我们这些人志同道合,心照神交。彼此不再猜忌、不再陌生、不再心有隔阂,此乃重中之重。至于其他的……均不及此事万分之一。”

    ……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家无二主(二)

    “即便如此,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谢玄似乎被慕容白的“歪理”激出火气,故而沉声驳斥,“当年‘府主’在世时,遇事也会兼听则明,断不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如若不然,贤王府焉能有今日之盛?”

    “你说得对!‘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并无不妥。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少主不懂事我们可以慢慢教,但眼下……”

    “何为‘此一时,彼一时’?”谢玄颇为不耐地打断慕容白的游说,“教而不严,父师之过。府主已然不在,倘若你我这些‘叔父’不能及时规劝教导,万一寻衣因冲动意气而辱没祖宗,甚至败坏家业……”

    “上有腾三石虎视眈眈,下有萧芷柔蠢蠢欲动,他们一个是少主的外公,一个是少主的亲娘,二人皆对‘先府主’抱有极大成见。现在,他们巴不得少主舍弃贤王府,转投湘西腾族或绝情谷,替他们开枝散叶,光耀门楣。”见谢玄越说越激动,慕容白担心激化矛盾,于是连忙将他拽到一旁,苦口婆心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壮大家业也好、败坏家业也罢,前提是让少主承认并继承贤王府。如果他连‘继承家业’都兴趣缺缺,我们这些‘叔父’又谈何规劝教导?腾三石有一言说的痛切,寻衣绝非离开贤王府就不能活,我们能给他的东西,湘西腾族和绝情谷同样可以给他,甚至……比我们给的更多。”

    “这……”慕容白的肺腑之言令谢玄心头一紧,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为了打消寻衣对我们的猜忌,由着他乱来?”

    “无论如何,先将少主迎进门,我们才算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到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怕我们与他意见不合,关起门吵得天翻地覆,也是自己家的事,与‘外人’无关。”慕容白郑重其事地重重点头,“可如果少主不肯与我们交心,不肯将我们当成一家人,那我们呕心沥血为他安排的一切……皆不复存在。”

    “话虽如此,可万一凌潇潇在府中胡作非为……”

    “有小姐从中作保,凌潇潇……未必会胡闹。毕竟,清风和雁不归已死,鸿轩公子又……她现在一无所有,只剩唯一的女儿,谅她也不敢轻易‘得罪’。再者,武当众人已成惊弓之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武当,又岂敢在‘是非之地’过多停留?更何况……府里还有林方大他们‘盯着’,如有异常定会及时来报。”

    “这……”细细琢磨,谢玄不得不承认,慕容白的分析确有几分道理,可他仍有心结未解,“堂堂贤王府的少主……难道有家不回,跑去住客栈?如此一来,岂非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客栈?”慕容白讳莫如深地摇摇头,“放心!我已想好一处绝佳之地,甚至比贤王府更加安全、周到。非但少主可以暂时栖身,我们这些人……也可以一并落脚。”

    “你说的是……”

    “我们从沈东善手中借来,至今尚未归还的那座‘大宅’。”

    “丹枫园?”

    “正是!”被谢玄一语道破,慕容白连忙点头,“那里有我和邓泉悉心招募的一千‘御林军’,个个都是忠诚勇猛的死士。有他们昼夜守卫,丹枫园势必固若金汤,少主亦可心无旁骛地安心调养。借此机会,我们正好可以将被凌潇潇搞得乌烟瘴气的贤王府好好‘清理’一番。尤其是鱼龙混杂的新募弟子,什么人可以留、什么人不能留,尽需一一斟酌,谨慎查验。”

    “这……也罢!”

    在慕容白不厌其烦地劝说中,郁结难舒的谢玄终于按下心头怒火,勉为其难地点头应允:“既然如此,一切……依你所言。”

    “不是依我所言,而是依‘少主’之命。”

    “唉!”

    望着一本正经的慕容白,心烦意乱的谢玄哭笑不得,无奈叹息。

    商议作罢,谢玄将左右为难的苏堂、洛棋、许衡、凌青、廖川、廖海招至近前,简单吩咐几句,而后命他们各自散去。

    见谢玄默许自己的想法,柳寻衣不禁面露感激。

    然而,尚未等他向谢玄道谢,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人群已如“众星捧月”般将猝不及防的柳寻衣、洵溱、萧芷柔、腾三石、秦苦等人团团围住。

    其中,既有来自少林、昆仑、崆峒、峨眉、青城、蜀中唐门、江南陆府的掌门、家主,亦有来自五湖四海有头有脸的地方豪强。

    他们争先恐后地与柳寻衣几人攀交寒暄。一时间,青石广场喧声四起,沸反盈天,直令人头晕脑胀,应接不暇。

    名震八方的“大人物”被柳寻衣、腾三石、秦苦亲自“接待”。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同样没有闲着。

    他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围着贤王府、绝情谷、三义帮、湘西腾族、河西秦氏、西律武宗……这些与柳寻衣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门派弟子,彼此嘘寒问暖,称兄道弟。

    事到如今,纵使傻子也能看出未来的江湖趋势,以及中原武林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最具权势的人物究竟是谁?

    因此,他们现在不攀交巴结,更待何时?

    同样一群人,上午还有不少对“清风盟主”马首是瞻的仁人义士,此刻却再也寻不到一位悼念“清风盟主”的忠实拥趸。甚至连为清风惨死而感到惋惜的人……亦是寥寥无几。

    大多数人的态度与上午一模一样,满面春风且“正气凛然”。

    有趣的是,明知众人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柳寻衣等人仍要热情十足,笑对八方。

    说他们虚情假意也好、逢场作戏也罢。人情世故一向如此,大势向新不向旧,黄天怜人不怜鬼。洛天瑾如此、清风亦如此,未来的柳寻衣……八成也会如此。

    江湖人心,今古不变。

    无论生前何等英雄豪杰?何等权势滔天?何等风光无限?一旦跌落神坛,终究逃不过曲终人散,人走茶凉的凄楚落寞。

    此时,不遭诋毁谩骂已是祖上积德,又岂敢奢求什么千古留名?

    望着街头巷尾“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江湖儿女,洵溱不禁发出一道由衷地感慨:“清晨还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无耻奸贼’,黄昏已是人人追捧,万众敬仰的‘英雄豪杰’。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乾坤两极,垂垂将死的乌鸦竟然飞上枝头变成耀武扬威的凤凰。呵,难怪这么多人一入江湖即流连忘返,明知刀光剑影,生死无常仍如痴如醉,乐在其中。江湖的迷人之处在于没有什么人可以稳操胜券,也没有什么事可以一成不变。任何匪夷所思……都可能发生,而且是随时随地、毫无预兆地发生。”

    “哼!看柳寻衣那副趾高气扬的德行?”阿保鲁冷冷地盯着被人群拥簇的柳寻衣,愤愤不平地抱怨,“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他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岂能有今日的风光?眼下刚刚尝到一点甜头,立刻将我们抛到九霄云外,眼里只有谢玄、萧芷柔、腾三石那些人……”

    “那你呢?”洵溱目不斜视地望着精神乏力的柳寻衣,头也不回地问向阿保鲁,语气颇有一丝心不在焉,“你可否记得自己的恩人?可否记得自己为何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

    闻听此言,阿保鲁先是一怔,从而眼神微变,连忙朝洵溱拱手一拜,信誓旦旦地表示忠心:“阿保鲁至死也不会忘记,若非十五年前,大小姐在察赤大营上万人中挑我做近身侍卫,今日的阿保鲁恐怕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军前小卒,岂能有机会追随大小姐策马天下,建功立业?因此,大小姐对阿保鲁恩同再造,在下当牛做马也无法报答。”

    “当时我年幼无知,见你浓眉阔目,相貌端正,便以为你才品俱佳,干练可靠。”洵溱淡淡地说道,“现在想想,也不知当年将你从察赤大营‘捞’出来……究竟是对是错?”

    “大小姐为什么这么问?”阿保鲁脸色一变,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祥之感,“是不是……我又说错话?”

    “大小姐……大小姐……”洵溱饶有兴致地重复几遍,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已有近十年没有从你的口中听到‘大小姐’这三个字。今日听来……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这……”阿保鲁大惊失色,连忙辩解,“当年,是少秦王准许我可以直呼大小姐的名讳,否则我就算吃下熊心豹子胆也不敢……”

    “欸!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洵溱深深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阿保鲁,顺便扫视一眼茫然无措的萧阳、苏忽、荀布道,回忆道,“当年我少不更事,误入阿拉山口,不幸陷入狼窝,是你不顾性命顶风冒雪杀入狼群,方才令我幸免于难。事后,你足足养伤百日,我也整整内疚百日。”

    “没想到那件事你还记得……”

    “结草衔环,饮水思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将你当成下人,而是将你视作亲人。少秦王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我非但不觉得恼怒,反而倍感心安。”

    “洵溱……”似乎被洵溱的一席话深深感动,阿保鲁眼圈一红,一字一句地说道,“即使今天,我阿保鲁依旧可以为你孤身杀入狼窝。”

    “我相信。”洵溱柳眉轻挑,别有深意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对我的忠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阿保鲁似乎听出洵溱话里有话,一下将心提到嗓子眼。

    “只是希望你在直呼我名讳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为什么受此恩宠?我可以将你视为亲人,但你……”言至于此,洵溱的眼中陡然闪过一道骇人寒光,“永远不能混淆自己的身份。”

    ……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众星捧月

    “苏大哥!”

    青石广场人来人往,一片混乱嘈杂之中,神色匆匆的潘雨音踉跄着挤到苏禾身旁。

    “潘姑娘?”望着气喘吁吁的潘雨音,苏禾不禁一愣,“你这是……”

    苏禾话未出口,潘雨音已迫不及待地指向被人群层层遮掩的柳寻衣,急声道,“柳大哥身边的人太多,我实在挤不进去……”

    “这……”

    “柳大哥一直被囚于地牢,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再加上刚刚与人大战一场,伤势加剧,不宜在此损耗精神,应该尽快找地方休息,让我替他疗伤。”青石广场内外,风声、雨声、雷声、人声混乱掺杂,潘雨音不得不扯着嗓子向苏禾解释,“眼下,他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该告一段落,又何必拖着残躯病体应承那些‘不相干’的人?”

    “我明白了!”苏禾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潘姑娘言之有理,苏某可以帮你劝告寻衣。但他听与不听……苏某不敢作保。”

    “有劳苏大哥……”

    潘雨音话音未落,苏禾已闪身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凭借强悍的身躯与敏捷的身法,迅速穿越层层“阻碍”,并将潘雨音的“担忧”如实告知心力交瘁的柳寻衣,以及八面玲珑的谢玄、腾三石等人。

    “诸位!”

    经苏禾一番提醒,又见满身狼狈的柳寻衣被热情如火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包围,与少林众僧叙旧的谢玄幡然醒悟,连忙朝四周拱手抱拳:“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这场‘锄奸大会’根本是清风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场闹剧,意在蒙蔽天下英雄,企图颠倒黑白,混淆善恶。万幸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洛盟主在天有灵,非但令清风的奸计未能得逞,反而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乃自食恶果,死有余辜。自从洛盟主归天,我家少主一直含羞忍辱,委曲求全,本无意与清风父女争名逐利,却不料他们非但不知反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对我家少主百般迫害、千般污蔑,意图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最终,我家少主走投无路,忍无可忍,不得不奋起反抗。既为捍卫天道,匡扶正义,亦为替父报仇,为己洗冤。然而,我家少主秉承洛盟主的仁义之心、忠恕之道,对待清风父女这般丧尽天良的卑鄙小人仍抱着一副菩萨心肠。他不顾天下英雄的义愤,不顾亲朋挚友的劝诫,坚持‘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凌潇潇及武当弟子一条生路……令人唏嘘,更令人钦佩。”

    “正因柳少侠天性纯良,心意慈悲,方才承天庇佑,遇难成祥,实在是我等江湖中人的楷模。”

    “正是!单凭柳少侠这份‘以德报怨’的胸襟与气度,足以羞煞清风老贼。”

    “昔日,我等不明真相,一直被清风父女的花言巧语蒙在鼓里,一时糊涂难免做出一些……不义之举。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柳少侠、谢府主大人大量,千万恕罪。”

    ……

    谢玄冠冕堂皇的一席话,毫无意外地引来四周阵阵附和。

    情真意切也好,阿谀奉承也罢。至少是大势所趋,昭示着柳寻衣成功洗脱自身的污名,从今往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傲立于中原武林。

    而这,正是谢玄、洵溱、柳寻衣合演这出“苦肉计”的首要目的。

    “今天,因在下一己之私而惊扰天下英雄,实在惭愧。”柳寻衣强打精神,毕恭毕敬地朝四面八方抱拳赔罪。

    “柳少侠不必客气,你的事就是洛盟主的事,洛盟主的事就是中原武林的事,中原武林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等江湖义士责无旁贷。”

    “今天,我们不仅是为柳少侠洗脱冤屈,为洛盟主报仇雪耻,更是为中原武林铲除巨害。”

    ……

    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声呐喊,柳寻衣似是而非地轻轻点头,又向身旁的谢玄、洵溱、秦苦、苏禾、萧芷柔、腾三石、云追月、薛胡子等人依次拱手作揖,诚挚拜谢:“今天,我能死里逃生,全仗诸位舍命相救。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柳寻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寻衣,我们是一家人,你何必与我们见外?”

    “少主此言令我等诚惶诚恐!”

    “副宗主这般客气,教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

    柳寻衣的诚挚谦卑,令众人惊慌失措,纷纷婉言回绝。

    “诸位!我家少主伤势未愈,亟需休养。再加上此时天色已晚,依谢某之见,我们不如就此道别……”

    “等一下!”

    未等心神不宁的谢玄为这场一波三折的“锄奸大会”画上句号,一道略显迟疑的苍老声音陡然响起,登时引来一片侧目。

    谢玄眉头微皱,定睛观瞧,瞬间辨出那人的身份。正是青城派掌门人,左弘轩。

    想当初,青城派与贤王府的关系十分亲近,逢年过节两家来往不断。可自从洛天瑾与金复羽在河西秦府立下约定,将中原武林划为“南北分治”以后,青城派与贤王府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反而与金剑坞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久而久之,贤王府与青城派渐渐断绝往来。直至前年武林大会时,青城派已彻底沦为金复羽的“鹰爪”,与贤王府呈水火不容之势。

    因此,今日见左弘轩突然跳出来打岔,谢玄的第一反应不是困惑,而是提防。

    缘由于此,谢玄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友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不知左掌门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左弘轩的态度不瘟不火,语气不卑不亢,“只是清风一死,有件关乎中原武林荣辱兴衰的大事,是不是应该趁着天下英雄共聚一堂之际……当面说清楚?免得大家胡思乱想,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江湖……再度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左弘轩此言听似讳莫如深,实则欲盖弥彰,令在场不少人猜出端倪。只是碍于当下的场合,谁也不敢贸然接话。

    尤其是洵溱,在听到左弘轩的‘提醒’后,古井不波的双眸竟抑制不住地涌现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纠结之色,似激动、似狐疑、似懊恼、似担忧……

    “哦?”谢玄心如明镜,表面上却佯装懵懂,“不知左掌门说的是……”

    “中原武林盟主。”左弘轩直言不讳,一针见血,“依照当下的局势,大宋内忧外患,中原虎狼横行,中原武林断不可一日无主。如若不然……我等早晚分崩离析,江湖各派势必被外族蛮夷屠戮殆尽。”

    “不错!”陆庭湘见缝插针,顺势附和,“清风已死,我们应尽快推举出一位新的中原武林盟主,由他平息乱象,稳住大局。”

    “嘶!”

    被左弘轩和陆庭湘毫不客气地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在场众人无不心神一颤,哑然失色。

    柳寻衣本以为左、陆二人趁机提议推举新的武林盟主,是为他们的“大靠山”金复羽牵线搭桥。然而,洵溱却偷偷告诉他,金复羽早已率人离开,直令始料未及的柳寻衣暗吃一惊,困惑更甚。

    “不知……左掌门和陆公子有何见教?”殷白眉眼珠一转,趁机破题,“此事确实关乎中原武林的荣辱兴衰,也确实是一件大事。既然此事由你们率先提出,二位何不将话点明?索性再推举一位合适的人选,供天下英雄斟酌。”

    “不错!”钟离木推波助澜,“既然你们有此提议,想必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闻言,左弘轩与陆庭湘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暗骂殷白眉和钟离木老奸巨猾。

    “也罢!”当左弘轩犹豫不决之际,陆庭湘神情一禀,率先表态,“依陆某之见,此人绝不能再像清风那般假仁假义,欺世盗名,徒有其表,败絮其中。中原武林接二连三地遭受磨难,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因此,我们新推举的武林盟主不仅要兼备人才武功,胸怀凌云壮志,更要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气魄与手段。”

    “陆公子说得好……”唐辕阴阳怪气地笑道,“可好是好……只不过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实在触目惊心。天下英雄此刻惊魂未定,一时间去哪儿找陆公子口中那般能文能武,既有魄力又有手段的‘贤能’?万一……一不小心再找一位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独揽大权,试问中原武林又能否再承受一场浩劫?”

    “唐总管所言甚是!”被唐辕插科打诨,陆庭湘不怒反笑,言辞愈发掷地有声,“但陆某推举的人选……今天已用自己的言行举止,向天下英雄证明他与清风截然不同,确确实实是一位轻生重义,心怀天下的大英雄、真豪杰。”

    “哦?不知陆公子说的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陆某推举的新任武林盟主,正是洛盟主失散多年的儿子,贤王府刚刚迎回的少主,柳寻衣!”

    ……

第一千零七十章:过犹不及

    “嘶!”

    陆庭湘出人意料的一席话,登时在人群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不仅围观之众面面相觑,谢玄、萧芷柔、腾三石等人目瞪口呆,甚至连身处风口浪尖的柳寻衣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茫然错愕。

    江南陆府的府主、金剑坞的忠实拥趸,长久以来和金复羽一个鼻孔出气的陆庭湘……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不讳地推举柳寻衣接任中原武林盟主。

    此等咄咄怪事,在天下英雄心中引起的震荡,丝毫不逊于这场一波三折的“锄奸大会”。

    倘若此言出自谢玄、萧芷柔、腾三石、秦苦这些柳寻衣的‘挚友亲朋’之口,众人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哪怕是玄明、殷白眉、钟离木、唐辕这些见风使舵,临阵倒戈的“墙头草”力挺柳寻衣,江湖群雄依旧可以理解。

    可事实是,风头正劲的谢玄一众对“武林盟主”只字不提,明哲保身的玄明几人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偏偏左弘轩和陆庭湘……非但不合时宜地提出此事,而且破天荒地舍弃金复羽,信誓旦旦地推举柳寻衣上位。

    同样一番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意义大不相同。造成的影响、引起的揣测以及获取的反应也自然不一而同。

    谢玄推举柳寻衣算是“乘胜追击”,玄明推举柳寻衣算是“借花献佛”,可陆庭湘身为金复羽一派的核心人物,出其不意地推举柳寻衣……难免令人浮想联翩,将此事理解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此刻,在众人心中左弘轩和陆庭湘的“默契配合”要么是趋炎附势,见柳寻衣势头正猛,此消彼长之下金复羽日渐式微,于是为谋前程而“弃暗投明”。要么是图谋不轨,意在“捧杀”柳寻衣。

    二者相比,谢玄、萧芷柔、腾三石这些人抱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谨慎态度,毋庸置疑地倾向后者。

    因此,面对陆庭湘的夸赞与举荐,谢玄等人并未表现出欣喜得意。恰恰相反,他们一个个紧绷心弦,眼神变得愈发阴沉,面色变得愈发凝重。

    “怎么?”

    见周围死气沉沉,众人缄默不语,现实的反映与自己预想的大相径庭,陆庭湘的心里不禁“咯噔”一沉,再与同样心思忐忑的左弘轩相视一眼,从而眉头微皱,迟疑开口:“难道陆某思虑不周,言之有误?”

    “其实……”论城府心智,性情直爽的薛胡子远不及谢玄、洵溱这些人,故而心直口快的他率先打破沉默,“其实,陆公子说的……也不算错。寻衣侄儿无论是出身地位,还是人品武功,皆是上上之选。除年纪尚浅之外……倒也符合武林盟主的条件。”

    “柳少侠年纪虽浅,但江湖阅历与自身经历却丝毫不逊于武林前辈。”见薛胡子表态,一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壮着胆子高声应和,“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中原武林总不能一直被那些老气横秋,食古不化的‘老人家’把持着,是时候找一位意气风发,敢打敢拼的年轻人统领大局。”

    “此言差矣!江湖规矩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岂能轻易打破?什么老气横秋,食古不化,简直一派胡言!”

    “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更何况规矩都是人定的……”

    “混账!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竟敢目无尊长,以下犯上,难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规矩?”

    “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前辈、尊长往往年事已高,做事难免优柔寡断,畏首畏尾……”

    “什么优柔寡断,畏首畏尾?那是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年轻人意气冲动,动辄喊打喊杀,做事不留余地,焉能掌控中原武林如此庞大而复杂的局势?”

    “柳少侠亲手除掉害死洛盟主的首恶元凶,论功行赏……盟主之位也该由他来坐。”

    “老夫无意与柳少侠为敌,只不过……推举新的武林盟主兹事体大,断不可草率决定。论资历辈分,柳少侠……确实稚嫩一些,恐怕难以服众。”

    “不服就打一场……”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武林盟主首在‘德品’,不是武功高强就可以称王称霸。”

    “不错!柳寻衣至今仍是西律武宗的副宗主,与西域少秦王的关系不清不楚,又岂能做中原武林盟主?难不成……堂堂中原武林盟主还要兼任什么‘副宗主’?对少秦王惟命是从?若真如此,试问中原武林威严何在?天下英雄颜面何存?”

    ……

    有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青石广场喧声四起,江湖群雄各抒己见。其中尤以“年轻人”与“年长者”的争论最为激烈,寂静的场面登时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这样的结果早在谢玄、洵溱这些人的意料之中。

    柳寻衣除掉清风,一朝得势,虽然为自己洗脱冤屈,赢得天下英雄的尊重,但尊重不代表拥护,更不代表效忠。

    迄今为止,江湖中仍有许多“一根筋”的顽固派,他们不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这些人可以在清风与柳寻衣的较量中保持中立,也可以承认柳寻衣在中原武林的“特殊地位”,究其根源无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然而,一旦打破江湖规矩,触及他们的切身利益,这些“顽固派”势必如被人踩住尾巴的猫,不顾一切地群起而攻。让他们无视柳寻衣登堂入室,一举夺下武林盟主的生杀大权……更是万万不可能。

    柳寻衣可以在下一届武林大会上,凭实力夺下“武林盟主”的宝座。也可以从今天开始,凭‘影响力’做中原武林的“无冕之王”。但是,他绝不能因为自身的影响力而“坐享其成”、“不劳而获”。

    此一节,正是在场许多人内心的真实写照。

    “规矩”存在的意义,是为每个人提供“相对公平”的机会。

    其中,虽然隐藏着许多不言而喻的潜在规则,但永远只能隐藏在水面之下。因为一旦有人堂而皇之地超越规矩,破坏公平,无异于掐断其他人的上进之路,毁掉他们的进取之心。

    对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而言,他们可以一辈子达不到功成名就,但不能失去对成功的渴望与破茧成蝶的希望。哪怕希望再渺茫,在他们的内心也是一种“公平”。

    昔日的清风,贵为中原武林的副盟主,再加上少林、昆仑、崆峒、唐门的鼎力支持,以及凌潇潇假传洛天瑾的遗愿……万事俱备,大势所趋的他仍不敢明目张胆地以“武林盟主”而自居,只敢“暂代”盟主之位。

    虽然二者在本质上无甚区别,但在名义上却有天壤之差。

    由此足见,被天下英雄奉为圭臬的“江湖规矩”,是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打破的底线。

    正因谢玄、洵溱深谙此道,他们才没有一鼓作气地将柳寻衣推举为中原武林盟主。怕的就是操之过急,适得其反,令好不容易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的柳寻衣,再因“贪得无厌”而激起江湖各派的反感。

    众所周知‘欲速则不达’。如果有人明知故犯,八成不怀好意。这也是谢玄、洵溱、萧芷柔、腾三石这些人对陆庭湘推举柳寻衣一事,始终抱有成见与戒心的根本原因。

    “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就在众人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洵溱、谢玄、萧芷柔、腾三石等人千头万绪,沉默不语之际,柳寻衣饱含苦涩无奈的声音悄然响起,令喧嚣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其实,诸位不必为此争执,因为在下从未奢望接任中原武林盟主。”

    “什么?”

    柳寻衣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柳寻衣有多少斤两,我自己心里清楚。”环顾神思各异,哑口无言的众人,柳寻衣自嘲一笑,不急不缓地说道,“一者,在下德薄智弱,才疏学浅,实乃樗栎庸材,不堪大任。二者,在下辈分低微,资历浅薄,更无资格觊觎盟主宝座。三者,在下胸无大志,天性懒散,不想……也不能应付中原武林复杂多变的局势。倘若由我僭居此位,中原武林势必怨声沸腾,乱成一团。承蒙陆公子抬举,有劳诸位错爱,区区在下……实在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不愿自讨苦吃。因此,敢请诸位重推英杰,另举贤能。”

    言罢,柳寻衣将疲惫的目光投向心猿意马的秦苦、苏禾,虚弱道:“大哥、秦兄,我……有些倦乏,可否扶我离开?”

    苏禾、秦苦闻言一怔,稍作思量登时恍然大悟。二人眼神一变,迅速拨开人群,冲到近前,一左一右将倦意笼罩的柳寻衣紧紧架住。

    “寻衣,我们走!那个……慕容七爷、邓八爷,我们去哪儿?”

    “快随我来!”

    在满心担忧的慕容白、邓泉的引路下,在忧心如焚的萧芷柔、潘雨音等人的簇拥中,柳寻衣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青石广场,直将猝不及防的江湖群雄晾在原地。

    “这……”

    “依照江湖规矩,盟主之位空缺,应由副盟主暂代。直至下一届武林大会,再由天下英雄共同推举新任盟主。”

    就在众人对柳寻衣的突然离场而面面相觑之际,权衡再三的谢玄陡然开口。也许是出于对柳寻衣的保护,也许是出于对未来局势的把控。此时的谢玄,态度严肃、措辞鲜明、语气坚决,似乎……不容他人置疑。

    “谢府主的意思是……”

    “腾族长是洛盟主生前钦定的‘副盟主’,是经过天下英雄共议并举的武林前辈。此一节,纵使在清风独揽大权时也未曾改变。因此,无论是江湖辈分、资历威望,还是人品武功、实力底蕴,德高望重的腾族长都是‘暂代’中原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

    ……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阵势空前

    “外边为何如此吵闹?”

    “越靠近丹枫园道越窄、人越多,我们的马车就快行不动了。”

    “大小姐,我已经看到洪寺他们,想必就是这里。”

    “好!我们下车……”

    傍晚,在洛棋的安排下,洵溱率阿保鲁、萧阳、苏忽、荀布道等二三十名西域高手分乘七辆马车,依次抵达洛阳城北的丹枫园。

    当洵溱在阿保鲁的搀扶下钻出马车时,提前一步抵达丹枫园的洪寺、雷震、严顺已在南门外恭候多时。

    此时,丹枫园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江湖各路人马从青石广场一哄而散后,大都不甘心就此离去。争相派人送来贺礼、拜帖,无不翘首期盼着能与柳寻衣单独一叙。

    “拜见大小姐……”

    “行了!这里人多嘈杂,你们不必多礼。”

    洵溱漫不经心地打断恭敬施礼的洪寺、雷震、严顺,抬眼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迟疑道:“这些人……”

    “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什么‘恭贺贤王府寻回少主’、什么‘欣慰洛盟主大仇得报’……无非想与副宗主结识,都是一些蝇营狗苟,狐媚猿攀之辈。”

    “那……为何不进去?”

    “不是不进去,而是进不去。”洪寺答道,“据查,这座丹枫园原有东、南、西、北四道大门。一个时辰前,谢玄下令封锁东、西、北三门,只留南门出入……但不是随便出入,要有谢玄、慕容白、邓泉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手令才能自由进出,否则只能将贺礼、拜帖放在门外。就连我们的手下……大部分也进不去,谢玄只准我们带几名近身随从入园。因此,当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而来,原本宽敞的南门与空旷的街道立时变得人满为患,拥堵不堪。”

    洵溱心中暗惊,呢喃道:“如此说来……丹枫园已经戒严?”

    “正是!戒备之森严简直堪比皇宫。”

    伴随着一阵戏谑谈资,在洪寺、雷震、严顺的带领下,阿保鲁、萧阳、苏忽、荀布道将身材娇小的洵溱死死护在中间,不断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艰难地朝南门挤去。

    “站住!没有手令,任何人不得擅闯丹枫园!”

    以丹枫园的南门为中心,沿着院墙一路向东、西延伸至街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目光凶狠,持刀携剑的黑衣护卫。

    一旦有人靠近,无论男女老幼,登时招来他们的沉声质询。若遇不持手令、不听劝阻,执意硬闯者,谢玄的原话是……“格杀勿论”。

    因此,当洵溱一行步履维艰地来到大门口时,毫无意外地被黑衣护卫拦下。

    “这位兄弟,我们是西律武宗的人,刚刚奉谢府主之命出门迎接我家小姐。这是谢府主签的手令……”

    黑衣护卫接过洪寺递上的手令,又朝洵溱几人打量一番,而后挥手示意其他护卫放行。

    从始至终,黑衣护卫对洵溱一行既无热情相迎,亦无恭敬施礼,甚至连一句寒暄、一个笑脸都没有。

    “这些人……都是贤王府弟子?”洵溱一边迈步入园,一边不住地回望态度冷漠的黑衣护卫,好奇道,“我曾在贤王府呆过一段日子,为何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好像也不认识我?”

    “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不像是贤王府的弟子。”雷震大嘴一撇,颇有不忿,“这帮混账东西一个比一个冷酷无情,一个比一个六亲不认。他们眼里只有谢玄、慕容白和邓泉的手令,别无其他。刚刚在里面……”

    言至于此,雷震眼神忌惮地左右顾盼一番,而后凑到洵溱身旁,低声道:“刚刚在里面,他们连腾三石和萧芷柔的面子都不给,差点打起来。”

    “竟有这种事?”洵溱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丹枫园内还有其他的黑衣护卫?”

    “岂止有?刚刚在门外看到的只是九牛一毛,大部分都在丹枫园里面。”严顺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据说……足有千人之多。”

    “千人?”洵溱忍不住咂舌,“看来……谢玄一直暗藏着一支‘奇兵’,而且一直偷偷瞒着我们。”

    “世风日下,人心叵测,谁敢不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我们暗中请公子相助,同样没有告诉他们。”言至于此,阿保鲁借着朦胧月色,伸手朝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黑衣护卫一指,迟疑道,“这阵势……究竟是谢玄的意思?还是柳寻衣的意思?”

    “当然是谢玄的意思!”严顺信誓旦旦地说道,“因为副宗主根本没能撑到丹枫园,半路上已经耗尽精力,昏睡不醒。听说……”

    话未说完,一队巡夜的黑衣护卫由远及近,令严顺的声音戛然而止。待护卫们渐渐远去,他才捏着嗓子继续说道:“听说……马车抵达丹枫园时,副宗主已经不省人事,直接被人抬进内庭。潘姑娘一直守在旁边,慕容白他们又找来十几名郎中一起替副宗主治伤,到现在都没有苏醒,怎么可能亲自安排一切?因此……眼下的丹枫园无论大事小情,皆由谢玄一人做主。”

    “听说?”洵溱脚下一顿,别有深意地反问,“难道不是你们亲眼所见?”

    “这……”

    严顺三人彼此相视,眉宇间尽是一抹尴尬之色。

    “奇怪!”洵溱来回打量着手足无措的洪寺、严顺、雷震,话里有话地问道,“你们的副宗主生死未卜,身为麾下……你们为何不守在他身旁?就算出来接我……也不必三位一起吧?”

    “这……”

    “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渐渐察觉出蹊跷,阿保鲁虎目一瞪,向洪寺三人发出一道严词厉色的质问。

    踌躇半晌,雷震将心一横,硬着头皮回答:“大小姐,说来惭愧!我们三个……早已被人拒之门外。眼下,连进入内庭的资格都没有,又岂能守在副宗主身旁?”

    “什么?”

    雷震此言,直令洵溱、阿保鲁几人发出一道难以置信的惊呼。

    “什么意思?”阿保鲁沉声道,“什么叫‘拒之门外’?什么叫‘没资格进入内庭’?是谁定的混账规矩?”

    “还能有谁?”洪寺叹道,“也不想想这里是谁的地盘?除谢玄之外,还有谁‘能’指手画脚?还有谁‘敢’指手画脚?”

    阿保鲁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好大的胆子,竟连西律武宗的面子都不给……”

    “莫说西律武宗,绝情谷、三义帮、龙象山如何?湘西腾族、河西秦氏又如何?在这座丹枫园内,任何人都要遵守谢玄定下的规矩。如若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就‘恕不招待,请阁下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

    谢玄的强势姿态,不仅令“吃闭门羹”的洪寺、严顺、雷震愤懑不平,更令“初来乍到”的洵溱、阿保鲁几人怛然失色。

    “谢玄说,副宗主的生死安危是贤王府的头等大事,任何人都要对此妥协,任何事都要为此让步。如果说丹枫园是这座洛阳城的禁地,那内庭就是禁地中的禁地。除副宗主的至亲外,其他人除非得到副宗主或者谢玄的应允,否则任何人不得踏入内庭一步。”见洵溱几人似懂非懂,严顺只好耐心解释,“由于事关副宗主的生死安危,万一出事谁也担待不起。因此,腾三石、萧芷柔、秦苦这些人纵使对谢玄的‘三令五申’心有不满,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至于其他人……比如我们,人微言轻,说了也没用。”

    “这……这是拿我们当外人?”怒不可遏的阿保鲁毫不避讳地大声嚷嚷,“鬼鬼祟祟,难道见不得光?真他妈让人想不明白……”

    似乎被阿保鲁的叫嚷惊扰思绪,洵溱面色一沉,语气颇有不悦:“你有什么想不明白?”

    “清风已死,大局已定。眼下,各路人马巴结柳寻衣都来不及,还有谁会对他不利?什么‘禁地中的禁地’,简直不可理喻。”

    闻言,本欲厉声训斥的洵溱突然眼神一变,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今的局势远比前阵子安定平稳,一向喜欢铤而走险的谢玄却突然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他究竟……在提防谁?”

    “嘶!”

    阿保鲁此言一出,洪寺、萧阳几人的脸色骤然一变。

    “问得好!”萦绕在心头的重重疑云被阿保鲁一语点破,洵溱的思路豁然开朗,满眼赞许地追问,“依你之见,谢玄在提防谁?”

    “我感觉……外边的‘大张旗鼓’只是幌子。谢玄真正想提防的人并不在丹枫园外,而在……园内。”

    “这……”洪寺一怔,错愕道,“不会吧?能进丹枫园的可都是‘自己人’……”

    “刚刚在青石广场,难道你们感觉不到暗流涌动?”未等阿保鲁解释,幡然醒悟的洵溱已幽幽开口,“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现在,谢玄最怕的不是外患袭扰,而是变生肘腋。因此,他故意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防的就是……自己人。”

    ……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望表知里

    说话的功夫,洵溱一行已深入丹枫园腹地,沿着凝翠湖向北漫步。

    丹枫园内外的景象简直天差地别,判若云泥。

    区区一墙之隔,园外人头攒动,喧声震天。园内却空阔宽敞,清净自在。除偶尔能看到一队队巡夜的黑衣护卫穿梭于琼楼金阙,阆苑瑶台之外,几乎看不到其他人影。

    “大小姐说的‘自己人’……包不包括我们?”

    沉默稍许,性情暴躁的雷震终究按耐不住内心的忐忑。此言一出,阿保鲁、洪寺等人立刻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沉思不语的洵溱。

    “也许在谢玄的心里……除贤王府一众‘老臣’外,其他的都不算真正的‘自己人’。此一节,从黑衣护卫胆敢得罪腾三石和萧芷柔,足可窥见一斑。”洵溱思忖道,“如此算来,我们这些人……当然也在谢玄的提防之列。”

    萧阳似懂非懂地问道:“既然谢玄信不过腾三石,他为何推举腾三石暂代中原武林盟主?难道他不怕腾三石借机打压贤王府?”

    “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对谢玄而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洵溱讳莫如深地缓缓摇头,“一者,推举柳寻衣时机未到,倘若强势压人,只怕过犹不及。二者,自从洛天瑾死后,贤王府每况愈下,如今的谢玄根本没有资格争夺武林大权,府中其他人更不必提。由此二者,谢玄不得不推举一位具备资格且相对亲近的人暂代盟主之位,权当替柳寻衣‘占住’盟主宝座,以防他人染指。身为‘副盟主’的腾三石有辈分、有资历、有威望……最重要的是,他与柳寻衣血脉相亲,绝不会做出对柳寻衣不利的事。如果谢玄不推举腾三石,难不成推举金复羽?只要谢玄将柳寻衣牢牢‘拴在’身边,腾三石就不敢对贤王府不利。未来,武林大权仍会落入贤王府的囊中。”

    “我明白了!”雷震恍然大悟,“谢玄摆出这么大的阵势,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将副宗主留在贤王府,踏踏实实地做贤王府的少主。至于副宗主与湘西腾族、绝情谷的关系……乃至他在西律武宗的身份,谢玄希望他统统不予承认。”

    “也不能一竿子打死,谢玄并不希望柳寻衣与贤王府以外的人断绝关系。一者,此事断无可能。二者,柳寻衣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可能只依靠贤王府的力量。湘西腾族、绝情谷乃至我们这些人的鼎力支持……必然不可或缺。因此,与其说‘不予承认’,不如说……谢玄想替柳寻衣分出远近亲疏,轻重缓急。”

    “对对对!回想谢玄今日的言行,用意正是如此。”阿保鲁在洵溱的“点拨”下茅塞顿开。他越想越心惊,越说越感慨,“谢玄趁大局未稳,众人乱成一团之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柳寻衣接回贤王府,再大肆宣扬,昭告天下柳寻衣是贤王府的少主。如此一来,纵使柳寻衣不想接受‘贤王府少主’的身份,恐怕也辩解不清,无力摆脱。至于其他身份,什么腾三石的外孙、萧芷柔的儿子,也包括西律武宗的副宗主……一概视为他的‘附庸’,而非‘正根’。啧啧啧!谢玄不亏是洛天瑾的心腹,果然老奸巨猾,这一手‘先斩后奏’玩的确实巧妙。”

    “谢玄在清风父女眼皮子底下忍辱偷生,卧薪尝胆。费尽心机在暗中帮柳寻衣度过一劫又一劫,为了什么?当然是让柳寻衣认祖归宗,继承洛天瑾的遗志,壮大贤王府的家业。”洵溱不可置否地微微一笑,从而眼神一凝,话锋一转,“如果谢玄只想替洛天瑾找回流落在外的至亲骨肉,替贤王府留住‘后继之主’,故而千方百计地排除异己,倒也是人之常情。可如果……”

    “如果什么?”阿保鲁迫不及待地追问。

    “如果谢玄不像我们想象中那般简单,他不惜一切代价找回柳寻衣,不仅是为完成洛天瑾的遗愿,更是为……”

    言至于此,洵溱的眼中陡然浮现出一抹难以名状的阴郁之色。她的内心似乎涌出一道恐怖念头,以至脸色阴晴不定,言辞支支吾吾,迟迟说不出下文。

    “大小姐的意思是……”

    “挟天子……以令诸侯。”

    “嘶!”

    当洵溱一字一句地道出心中所想时,阿保鲁、萧阳、洪寺几人无不大惊失色,忽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凉。

    “这……不会吧?”阿保鲁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断断续续地说道,“今天,谢玄在大庭广众之下宁肯替柳寻衣去死,他又怎么会……”

    “我相信谢玄念及洛天瑾的恩情,对柳寻衣确实寄予厚望,并许以忠心,他这段时间为柳寻衣做的一切也不是虚情假意。但……此一时彼一时。不同的处境、不同的时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局面,难保不会人心思变,萌生他念。有道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就在刚刚,柳寻衣不顾谢玄的强烈反对,执意放过凌潇潇和武当弟子,又阻止谢玄派人进入贤王府监视他们,接二连三的刚愎自用令谢玄大为光火,甚至滋生不满。他忽然发现,真正的柳寻衣和他心心念念的‘少主’,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言行举止,皆大不相同。人,就是这样。得不到时,一切都是尽善尽美。一旦得到,现实与理想的悬殊往往令人倍感失落。更重要的是,报答洛天瑾的方式有很多,如果柳寻衣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谁敢预料谢玄为守住洛天瑾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不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什么举动……”

    “罢了!”未等惶惶不安的阿保鲁几人追问,洵溱已颇为不耐地摆摆手,“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记住!刚刚那些言论出我之口,入你们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如果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胆敢在外人面前乱嚼舌根……尤其是在柳寻衣和贤王府的人面前胡说八道。有什么下场?你们心里清楚!”

    “谨遵大小姐之命!”

    洵溱似乎不愿在刚刚的话题上多做纠缠,故而漫不经心地问道:“现在……谁在柳寻衣的身边守着?”

    “虽然内庭戒备森严,但仍有许多人守在副宗主的房间外等候消息。潘姑娘和那些郎中自不必提,还有谢玄、慕容白、邓泉、萧芷柔、云剑萍、腾三石、云追月、秦苦、薛胡子、苏禾……统统在内庭候着。”洪寺一边细细回忆,一边掰着手指头清算,“除他们之外,少林、昆仑、崆峒、唐门、青城、峨眉、陆府的掌门、家主也被谢玄邀入丹枫园过夜,这些人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会派人去内庭打探副宗主的消息。”

    闻言,萧阳不禁面露惊奇,忍不住出言调侃:“少林、昆仑、崆峒、唐门早在‘锄奸大会’时便已‘弃暗投明’,他们出现在丹枫园并不奇怪。可青城、峨眉和江南陆府明明是金剑坞的狐朋狗党,与贤王府泾渭分明。难道左弘轩、妙安、陆庭湘就不怕谢玄‘请君入瓮’,将他们骗入丹枫园一网打尽?”

    “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恰恰越安全。”洵溱不以为意地笑道,“柳寻衣刚刚替自己洗脱污名,亟需在江湖中打正旗号,眼下正是与各大门派攀交修睦的关键时机。纵使谢玄与陆庭湘他们有血海深仇,也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动手,否则就是徒惹非议,自断后路。更何况,青城、峨眉、江南陆府只是亲近金剑坞,虽然与贤王府有些不和,但远远达不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再者,陆庭湘在‘锄奸大会’上屡次三番帮谢玄和柳寻衣解围,左弘轩主动提出重推武林盟主之事。且不论他们作何图谋,至少在表面上……他们向柳寻衣的示好之心已昭然若揭,此一节天下英雄有目共睹。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谢玄久经风浪,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左弘轩、陆庭湘、妙安同样对此心如明镜,否则他们又岂敢只身犯险?”

    “大小姐对他们的心思揣摩的入木三分,我等佩服!”

    “看来……柳寻衣果真是今非昔比。”洵溱不理睬阿保鲁几人的恭维,一双美目精光涌动,言辞愈发意味深长,“短短一天,那位人人喊打,不得不东躲西藏的‘过街老鼠’,竟摇身一变成为中原武林举足轻重的‘头号人物’。当初他命悬一线,垂垂将死也不曾有人理会,如今只受些‘皮外伤’,恨不能惊动半壁武林,令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寝食难安。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就不信离开他柳寻衣,中原武林就会天塌地陷?”阿保鲁轻蔑道,“说到底,这些人哪里是给他面子?分明是忌惮他背后的势力。”

    “谁说洛天瑾枉为人父?柳寻衣若非他的骨肉,岂有今日一步登天的机会?世上亲者千千万,但能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番宏图大业的……只怕万中无一。”

    “此刻天色已晚,大小姐也劳累一天,是不是去客院歇息……”

    “不!”洵溱不假思索地打断洪寺的关心,“带我去探望柳寻衣。”

    “可是……”

    “我刚刚已经说过,柳寻衣今非昔比,他现在是跺一跺脚,中原武林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莫说他昏迷不醒,哪怕他只是让蚊子叮一口……我也必须前去探望。更何况,叛贼袁孝究竟如何处置……仍需他这位‘副宗主’亲自定夺。”

    “这……”一提起袁孝,洪寺、严顺、雷震无不面露难堪。

    “大小姐,莫说副宗主现在昏睡未醒。纵使他苏醒,想见他的人也不计其数,一时半会恐怕轮不到我们……”

    “你们真以为我去‘探望’,是为见他一面?”洵溱柳眉一挑,语气颇有一丝玩味之意。

    “这……”

    “柳寻衣可以不醒,但我不能不去。我去‘探望’不是为看见他,而是为让其他‘探望’他的人……看见我。”

    ……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貌合神离(一)

    夜深人静,大雨初歇。

    “吱!”

    伴随着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轻响,紧闭的房门被人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十几名郎中拎着药箱蹑手蹑脚地从房间内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是身心倦怠,满眼疲惫的潘雨音。

    房门一开,在庭院中静候多时且坐立难安的谢玄、洵溱、萧芷柔、腾三石等人纷纷精神一振。一窝蜂地围上前去,直将猝不及防的一众郎中吓得心慌意乱,脚下一阵踉跄。

    这些郎中大都在洛阳城设诊谋生,对贤王府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深知这些江湖势力一向藐视王法,为所欲为,尤其视人命如草芥。

    今日黄昏,他们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强行“请”到丹枫园,内心无不惶恐至极。又见此处人来人往,一个个持刀带剑,满身戾气,身为寻常百姓的他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此刻又岂能不紧张?不害怕?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被谢玄请来替柳寻衣治伤的郎中,竟无一人来自贤王府。

    并非贤王府的郎中医术不精,而是他们曾为凌潇潇效命,谢玄难免心有顾忌。

    “诸位,我家少主伤势如何?”

    “潘姑娘,寻衣有无大碍?”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地争相询问,潘雨音担心吵闹声惊扰柳寻衣,故而连忙关上房门,并示意众人慢步轻声地退回院中。

    “今夜,有劳各位出手相助,眼下伤者已无大碍,你们可以回家了。”

    潘雨音一语双关,一边安抚心急如焚的谢玄等人,一边不失礼数地朝十几名郎中盈盈一拜。

    闻言,忧心忡忡的众人无不如释重负般暗松一口气。

    “邓泉,每位先生赏银一百,再派人送他们回家。”

    “谢府主不必见外……”

    “欸!近日洛阳城鱼龙混杂,街面上不比往日安宁太平。此刻天色已晚,谢某岂能放心诸位孤身夜行?对了!今日替我家少主疗伤一事,万望诸位回去后能够守口如瓶,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见谢玄心不在焉地打断众郎中的推辞,心领神会的邓泉赶忙招呼麾下弟子,不由分说地将战战兢兢的众人引出内庭。

    “潘姑娘,寻衣他……”

    “萧谷主不必担心,柳大哥的伤势大都在皮肉肌骨,经脉脏腑皆安然无恙,断无性命之虞。”未等心神不宁的萧芷柔出言追问,心思细腻的潘雨音已主动握住她那双溢满汗水却依旧冰凉如玉的手,知冷知热地柔声安抚,“刚刚我已替柳大哥止血敷药,眼下他已沉沉睡去。虽然他的身体仍十分虚弱,但只要静心调养……以柳大哥的体质,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

    “有劳潘姑娘!可我听说寻衣被囚于贤王府地牢时,清风每天都派人逼他服毒,会不会……”

    “萧谷主或有不知,柳大哥曾在长白山的葬龙潭浸泡七天七夜,早已淬炼出一副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见萧芷柔仍不放心,潘雨音温柔一笑,强忍着满心倦意,有条不紊地耐心解释,“相比于葬龙潭‘举世无双’的剧烈毒性,武当秘制的慢性毒药……实在不值一哂。非但不能侵蚀柳大哥的五脏六腑,反而被他的丹田气海尽数吸收融合,阴差阳错地令‘毒药’变成‘补药’。若非如此,柳大哥被囚于地牢饱受折磨,每天只吃残羹冷炙,纵使不被活活饿死,也断无可能生龙活虎地撑到今天,更不可能有鏖战一场的精神和体力。”

    “如此说来,是清风自己害死自己?”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清风到死都想不到,他的险恶用心竟在无意间帮少主度过难关。”

    “万幸苍天有眼,让寻衣因祸得福!”

    “哈哈……”

    听到潘雨音的解释,在场之人大都喜出望外,乐在其中。甚至连老成持重的腾三石和宠辱不惊的谢玄也情不自禁地面露欣慰。

    唯独萧芷柔,脸上非但不见一丝喜悦,反而愁容依旧,似乎……忧虑更甚。

    “既然寻衣已无大碍,大家也不必在此提心吊胆地守着。我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吵吵闹闹,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容易影响寻衣休息。”

    言至于此,谢玄又将迟疑的目光投向潘雨音:“不知依潘姑娘之见……”

    “谢叔叔所言甚是!柳大哥精力耗尽,此时睡得正沉,至少在天亮前不会醒来。大家守在这里徒劳无益,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待明日养足精神,再与柳大哥叙谈不迟。”

    闻听此言,在场之人大都面露失落,但稍一琢磨他们又迅速释然,纷纷点头应和。

    “有件‘礼物’……本打算连夜送给寻衣,让他痛快痛快。却不料……也罢!既然谢府主和潘姑娘都这样说,‘礼物’明日再送也不迟……”说着说着,秦苦竟慵懒地舒展四肢,毫不避讳地打起哈欠,“不行、不行……困意说来就来,各位老大慢慢聊,小弟……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先回去睡了……”

    话音未落,哈气连天的秦苦已朝四周敷衍一拜,而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内庭,在秦氏弟子的搀扶下消失在夜幕之中。

    有秦苦牵头,其他人也不再犹豫,彼此寒暄道别,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庭院中只剩谢玄、腾三石、萧芷柔、云剑萍、云追月、潘雨音几人。

    “腾族长、萧谷主、云圣主,内庭的守卫由谢某亲自安排,定保寻衣周全无虞。三位可以放心回去……”

    “不必了!我要留在这里陪他。”萧芷柔断然拒绝谢玄的提议,又向精神困乏的腾三石说道,“爹,劳烦您老人家替我送萍儿回去休息。顺便帮我召阿富、无悔、无信、无云、无引、无明、无棱、无源、无果、无痕来此,就说……我有事向他们交代。”

    谢玄眉头一皱,话里有话地问道:“怎么?难道萧谷主信不过谢某和贤王府弟子?非要……非要派自己人保护寻衣?”

    “寻衣是我儿子,我想怎么保护他……难道必须先征得谢府主同意?”

    萧芷柔的反问柔中带刚,别具深意,直令在场之人纷纷一愣,原本还算祥和的气氛再度泛起一丝波澜。

    其中,尤以谢玄的反应最为难堪。

    萧芷柔堂而皇之地表达自己的“不信任”,谢玄难免心生不悦。可碍于当下的场合及萧芷柔与柳寻衣的关系,他又不敢表现出愠怒之意,避免与萧、腾的间隙越来越深。百般纠结之下,谢玄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尴尬,厚着脸皮拱手赔笑:“萧谷主说的哪里话?寻衣是你的亲骨肉,谢某岂敢说三道四?只要萧谷主不辞辛劳,谢某反倒乐得轻松,呵呵……”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他死我都心甘情愿,更谈何辛劳?”

    “那是!那是!”

    望着态度冷漠的萧芷柔与窘态十足的谢玄,腾三石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一声未吭。

    “柔儿,我留下陪你……”

    “不!”萧芷柔不假思索地打断云追月的关心,毅然决然地说道,“今天的事……算我们母子欠你一份人情,日后定会找机会报答。不过,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寻衣,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那……好吧!”

    深知萧芷柔的脾气秉性,这样的结果也在云追月的意料之中。他的心里固然有些失望,却未再固执己见。深深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萧芷柔,又将讳莫如深的目光投向心猿意马的谢玄,口中发出一道若有似无的冷哼,转而朝腾三石拱手一拜,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柔儿……”

    “放心!女儿自有分寸,您老人家早点回去歇息。”与对待谢玄和云追月的态度截然不同,萧芷柔在腾三石面前表现的极为谦恭。

    “娘……”

    “萍儿乖,先和外公回去!”

    “这……”

    “有你娘在,寻衣一定不会有事。萍儿,我们走吧!”

    此时,腾三石似乎从萧芷柔的“强硬”态度中意识到什么,故而将心一横,不再犹豫,牵着心事重重的云剑萍快步离开内庭。

    “谢叔叔、萧谷主,那我也……”

    “潘姑娘留步!”

    渐渐感受到气氛的微妙,惴惴不安的潘雨音欲出言告辞,却不料被萧芷柔先一步拦下。

    “萧……萧谷主有什么事吗?”

    “确有一事不明,希望潘姑娘能替我答疑解惑。”稍作踌躇,萧芷柔方才理清思路,幽幽开口,“你刚刚说寻衣‘百毒不侵’,可以将‘毒药’当成‘补药’……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似乎没有料到萧芷柔会问自己这些问题,潘雨音不禁一愣,“萧谷主为什么这么问?将‘毒药’当成‘补药’的意思是……一些寻常‘毒药’对常人也许危害甚大,但对柳大哥却是有益无害,可以视作一种‘补药’……不知我这般解释,萧谷主能否明白?

    “我当然明白潘姑娘的意思,但我真正想问的并不是何为毒药?何为补药?而是寻衣!”萧芷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对常人而言毒药是毒药、补药是补药,偏偏在寻衣身上‘毒药’才会变成‘补药’?”

    “这……”

    “潘姑娘,也许是我过于关心自己的儿子,因此有些多疑敏感。若有冒犯之处,望你不要怪罪。”

    “萧谷主的意思是……”

    “恕我直言!关于寻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貌合神离(二)

    萧芷柔此言一出,非但令一头雾水的潘雨音怛然失色,同时令心神不宁的谢玄暗吃一惊。

    “萧谷主何出此言?”

    “潘姑娘,我虽未拜桃花婆婆为师,但也曾陪伴她老人家多时,朝夕相处难免耳濡目染,对医道药理略知皮毛。”萧芷柔爱子心切,故而不卖关子,在潘雨音面前直言不讳,“据我所知,天生万物皆相生相克,有灵有性。毒就是毒、药就是药、益就是益、弊就是弊,焉能本末倒置,混淆不清?如果有人可以将‘毒药’当成‘补药’,一定是利用某些鲜为人知的诡道秘法,因为正儿八经地练功……断无此奇效。如若不然,人人乾坤颠倒,岂非天下大乱?然而,诡道秘法又被称为‘歪门邪道’,大都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邪功’,无不存在或大或小的缺陷。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这……”

    “萧谷主此言绝非空穴来风,其中道理谢某也粗知一二。”未等潘雨音作答,谢玄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迫不及待地插话,“其实,今日寻衣与清风交手时,我已经察觉出一丝蹊跷。虽然之前听雷震、洵溱他们谈论过此事,但我只知道寻衣在虎穴龙潭得到黄前辈意外传功,非但重伤痊愈,而且功力大涨。期间,他在葬龙潭浸泡疗伤,因而百毒不侵。但其中诸多细节……他们含糊其辞,我也一知半解。黄前辈的武功我曾有幸见识,至刚至阳的‘乾坤九极功’绝非寻衣今日施展的这般……诡异阴毒。潘姑娘,你如实告诉我们,寻衣在长白山是不是修炼过……某种‘邪功’?”

    “这……”

    “今日的寻衣冲动易怒,屡次三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否与此有关?”萧芷柔炮语连珠似的问道,“除影响心智外,还有没有其他隐患?尤其是……致命隐患。”

    望着心急如焚的萧芷柔与眉头紧锁的谢玄,潘雨音踌躇片刻,而后眼神一暗,口中发出一道苦涩叹息。

    见此一幕,萧芷柔与谢玄同时心头一沉,面色变得愈发凝重。

    “潘姑娘,你……”

    “常言道‘母子连心’,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潘雨音满眼钦佩地望向忧心忡忡的萧芷柔,忍不住连连感慨,“萧谷主不愧是柳大哥的生母,果然对柳大哥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旁人只对柳大哥的‘功力大涨’、‘百毒不侵’而欣喜若狂。唯有萧谷主……敏锐地察觉到隐藏在‘百毒不侵’之后的重重隐患……”

    “果然如此!”从潘雨音的话音中听出“默认”的意味,萧芷柔的眼神登时一变,急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柳大哥吸纳黄前辈毕生功力的时候正处于重伤弥留之际,根本……虚不受补。在他无法主动调息融合的状态下,为承受黄前辈雄厚的内力而不被反噬,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至阴至毒的葬龙潭,帮他阴阳相抵,勉强续命……”

    也许是被萧芷柔的伟大母爱深深感动,也许是出于对柳寻衣的关心,希望他能得到更多人的体谅。潘雨音未再避重就轻,而是一边细细回忆当初的情形,一边慢条斯理地将发生在长白山的事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当萧芷柔与谢玄得知如今的柳寻衣,“丹田气海”已成“阴田毒海”,可能随时随地毒发身亡时,二人惴惴不安的心无不瞬间坠入无尽深渊,眼神颤抖不已,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实话实说将萧、谢二人吓得不轻,潘雨音连忙好言安抚:“其实,你们不必过于担心。师父说过,柳大哥毒发身亡的可能微乎其微……”

    “桃花婆婆说的解决之法……一门至阳至纯的上乘内功、一位内力远胜寻衣的人加持护佑,是否属实?”

    面对谢玄的将信将疑,潘雨音信誓旦旦地连连点头:“师父不会骗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若有所思的萧芷柔低声沉吟,“如果我向少林借来《易筋经》,能否帮寻衣化解体内的阴毒之力?”

    “不错!论内力之深厚,当今武林恐怕没有人能与萧谷主比肩。”谢玄连声附和,“如果由萧谷主亲自出手……”

    “不是我不相信萧谷主,只不过……柳大哥的武功今日大家有目共睹。虽然我对各家武学的认识十分浅薄,但清风身为武当派掌门人,又是武林盟主,料想他的武功……应该不算差劲。可即使如此,他仍远非柳大哥之敌。恕小女子斗胆请教,且不论萧谷主能否向少林借来《易筋经》,只论你的内力……又是否远在今时今日的柳大哥之上?”

    “这……”

    潘雨音的一席话犹如一盆冷水,一下将萧芷柔与谢玄心中那团“希望之火”浇灭殆尽。

    “萧谷主,依你之见……”

    “寻衣昔日的武功已颇有成就,如果再加上黄前辈几十年的功力……”萧芷柔黛眉微蹙,言辞颇有顾忌,“料想……今时今日的寻衣,其内力与我也许只在伯仲之间。纵使我略胜一筹,也万万达不到‘远胜于他’的地步。”

    “师父说过,如果不是内力远胜于柳大哥的绝世高手,此法断不可贸然尝试。”潘雨音急忙提醒,“不尝试,柳大哥未必有事。可一旦强行化解……非但柳大哥性命不保,甚至连‘发功者’也……”

    虽然潘雨音没有说出最坏的结果,但她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如果连萧谷主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此事……恐怕无解。”谢玄满眼失落,语气分外惆怅,“看来……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寻衣自己。但愿他永远不被体内的阴毒之力反噬,如此方能周全无虞。唉!”

    “我相信师父的判断,柳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

    此时,谢玄和潘雨音相互宽慰,萧芷柔却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眼神幽邃地凝视前方,仿佛已陷入沉思。

    “萧谷主……”

    “潘姑娘,多谢你这段日子对寻衣的悉心照料,我为自己刚刚的冒失向你赔罪。”

    “萧谷主不必见外,我与柳大哥患难与共,你与桃花婆婆更是亲如一家,我们‘亲上加亲’……”言至于此,潘雨音忽觉自己措辞不当,白皙如玉的脸颊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绯红,于是匆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朋友,理应相互关照。”

    “寻衣能结交你这般重情重义的朋友是他的福气,我由衷地替他高兴。”

    萧芷柔慧眼如炬,见潘雨音神态扭捏,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小女儿’心思?只不过,她看破不说破,既避免彼此难堪,也避免因为自己的‘过度赏识’而引起潘雨音不必要的误会。

    “多谢萧谷主谬赞!其实,能与柳大哥交朋友是我的福气才对。”

    “潘姑娘劳累半宿,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我明日一早再过来替柳大哥换药。萧谷主、谢叔叔,小女子先行告退。”

    面红耳赤的潘雨音忙不迭地朝萧芷柔与谢玄作揖拜别,逃也似的离开内庭。

    “寻衣真是好福气!”

    望着潘雨音“仓惶而逃”的倩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早已忍俊不禁的谢玄下意识地发出一道调侃:“其实,萧谷主能有雨音丫头这般懂事的‘儿媳’倒也不错。至少……心地善良,天性单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省的日后婆媳之间……斗智斗勇。”

    谢玄此言听似戏谑,实则含沙射影,另有所指。只不过,萧芷柔对此全无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自觉无趣的谢玄讪讪一笑,从而神情一正,朝萧芷柔拱手道别:“既然内庭由萧谷主照应,那……谢某也不再过多打扰,就此告退。”

    “谢府主且慢!”

    未等谢玄转身离去,萧芷柔清冷的声音悄然响起,令其脚下一顿,面露狐疑:“不知萧谷主还有什么吩咐?”

    “有几句心里话……想和谢府主聊聊。”

    “哦?”谢玄心神一禀,表面上故作漫不经心,“萧谷主但说无妨,谢某洗耳恭听。”

    “事关寻衣……”萧芷柔一边厘清思绪,一边幽幽作答,“我想向谢府主讨几句实话。”

    “不知萧谷主想听怎样的实话?”谢玄不动声色地反问,“只要萧谷主垂问,谢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府主快人快语,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虽然萧芷柔措辞谦恭,但语气却依旧拒人于千里之外,“实不相瞒,今日谢府主摆出的阵势……着实有些骇人。丹枫园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园内巡夜的护卫纵横交织,来往不断。从大门到内庭明岗暗哨数不胜数,一禁、二禁、三禁……层层戒严,如临大敌。甚至连那些与寻衣同生共死的‘兄弟姐妹’亦被人暗中盯梢,严密监视。我不明白,谢府主究竟为何如此谨小慎微?难道洛阳城真的如此凶险?真有那么多‘坏人’想置寻衣于死地?”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莫测,人心险恶。眼下,洛阳城内龙蛇混杂,良莠不齐。此地又是蒙古人的地盘,‘锄奸大会’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会引起蒙古人的猜忌。虽然我早已上下打点,但……蒙古朝廷对我们中原武林一向成见颇多。为避免重蹈‘武林大会’的覆辙,亦为寻衣的生死安危考虑,谢某不得不慎之又慎,严之又严。”

    谢玄似乎早就料到萧芷柔有此一问,故而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对答如流。

    “依谢府主之言……洛阳城果然不是一个太平之地?”

    “萧谷主言重了!其实,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太平之地’,只有‘太平之人’。防范得当,兵荒马乱亦可苟且偷生。倘若疏于防范,清平世界也可能死于非命。”

    “谢府主此言,恕我不敢苟同。”萧芷柔不骄不躁地缓缓摇头,“有一个地方……既无江湖宵小,亦无外族蛮夷。堪称‘世外桃源’,定可太平无虞。”

    “萧谷主说的是……”

    “绝情谷。”

    “嘶!”

    萧芷柔此言一出,暗怀忐忑的谢玄立时猜出她的真正意图,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而阴郁。

    “萧谷主,你莫不是……”

    “不错!既然洛阳城危机四伏,为我儿身家性命着想……我意,明日将寻衣带回绝情谷静心休养,以策万全。”

    ……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尺有所短

    “万万不可!”

    萧芷柔话音未落,又惊又怒的谢玄已不假思索地沉声拒绝。

    “谢府主,你……”

    “萧谷主不必多言!什么事谢某都可以与你商量,唯独让寻衣离开贤王府……除非谢某一命呜呼,否则此事断无可能。”谢玄毅然决然地摆手打断萧芷柔的辩驳,斩钉截铁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谢某留在清风父女身边含羞忍辱,承受着莫大的非议与压力,费尽千辛万苦帮寻衣扳倒清风与凌潇潇,目的是什么?正是为完成北贤王的遗愿,辅佐少主继承家业,并率领贤王府众弟子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如今,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将寻衣带走,断送贤王府的未来,恕谢某宁死不能答应。”

    “你不答应?哼!”见谢玄态度强硬,萧芷柔的语气也变得不再友善,“如果我执意带走寻衣,你不答应又能如何?”

    “倘若萧谷主一意孤行,谢某唯有……以死相争!”谢玄眼神一正,字字铿锵。

    “就凭你?”萧芷柔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寸步不让的谢玄,冷笑道,“我要带走寻衣,你以为这里有人能拦得住?”

    “谢某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拦不住萧谷主。但贤王府上上下下与谢某誓同生死,除非你将我们斩尽杀绝,否则休想夺走我们的‘少主’。”谢玄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语气依旧坚如磐石,“不过我也要提醒萧谷主,纵使你能狠下心肠对贤王府弟子痛下杀手,试问寻衣他……又肯不肯答应?”

    “你什么意思?”萧芷柔眼神一寒,“威胁我?”

    “不敢!谢某只是就事论事。寻衣天生一副侠肝义胆,且不论他与贤王府诸多弟子曾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结下极为深厚的情谊。哪怕彼此素不相识,他也不会放任萧谷主大开杀戒而袖手旁观。”谢玄不急不缓地说道,“殊知,寻衣连与他有仇的凌潇潇和武当弟子都能网开一面,更何况对他有恩的谢某及贤王府弟子?如果萧谷主独断专行,试问寻衣又会如何看待你这位……娘亲?”

    “你……”

    谢玄此言绵里藏针,听似“劝说”,其实就是“威胁”。

    更重要的是,谢玄一语戳中萧芷柔的软肋,令她方寸大乱,哑口无言。

    萧芷柔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在意柳寻衣的感受,更不能不在意柳寻衣对自己的态度。

    心念及此,羞愤难当却又无可奈何的萧芷柔难免有些气急败坏,怒道:“谢玄,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寻衣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你有什么资格左右他的去留?”

    “他是你儿子,更是北贤王的儿子!”谢玄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不甘示弱地与萧芷柔据理力争,“萧谷主,恕我说一句不恭敬的话。寻衣自幼孤苦无依,你与北贤王皆未尽过父母之责。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大’。若说谁最有资格决定寻衣的命运,你与北贤王皆不如将寻衣一手养大的赵元。因此,现在强调他是谁的儿子……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根本毫无意义。然而,纵使是‘五十步笑百步’,北贤王与寻衣的感情仍比你亲近深厚。至少……寻衣曾在贤王府效命多时,与北贤王既有主仆之义,又有师徒之情,这些年他承蒙北贤王的教诲比鸿轩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细细算来,虽然北贤王在世时未与寻衣父子相认,但他与寻衣的‘父子之情’却实实在在,不容抹杀。更何况,北贤王在生死关头用自己的性命保住寻衣,此乃父爱如山,血浓于水。此一节,难道不足以羞煞一直‘冷眼旁观’的萧谷主?因此,你又有什么资格替寻衣决定自己的归宿?难道只因为你是‘生而未养’的……亲娘?”

    “谢玄,你……你找死不成……”

    “萧谷主之所以动怒,恰恰因为谢某言之无虚。”面对怒不可遏的萧芷柔,谢玄临危不惧,依旧严辞正色,大义凛然,“萧谷主扪心自问,谢某所言……何错之有?我承认,北贤王昔日有负于你,可他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也只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与下一代无关。你心心念念怨恨北贤王薄情寡义,试问萧谷主当年对待自己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又何尝不是自私无情?谢某追随北贤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品性。倘若他一早知道你怀有身孕,一早知道自己有一双儿女流落在外,断不会像萧谷主那般‘弃之不顾’,更不可能忍心让自己的骨肉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论无情,究竟谁更无情?论自私,又是谁更自私?虽然你与北贤王因爱生恨皆是凌潇潇从中作梗,可萧谷主你……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过错?从始至终,北贤王根本不知道寻衣和剑萍的存在,他纵使想尽责……恐怕也找不到机会。但你不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身为母亲……却毫不犹豫地狠心抛弃他们。你一心顾影自怜,全然不睬自己的儿女。殊不知,千错万错,孩子总是无辜的!如此算来,萧谷主的‘明知故犯’是不是比北贤王的‘不知者无罪’更加冷血?更加无情?更加可恶?北贤王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但他却为自己的儿子付出生命的代价。萧谷主冰魂雪魄,有情有义,可你又为自己的儿女付出过什么?”

    谢玄此言犹如锋刀利剑,字字句句狠狠戳进萧芷柔的心底,直令她柔肠寸断,痛不欲生。

    不可置否,当年的“滕柔”年轻幼稚,心智不熟。因为对洛天瑾由爱生恨,所以恶其余胥,对洛天瑾的一双儿女也心存芥蒂,故而犯下滔天大错。

    然而,当她坠崖不死,重获新生成为“萧芷柔”后终于大彻大悟,于是四处追查“杜襄”的下落,昼夜期盼着能与自己的一双儿女团圆。

    只可惜,天意弄人,为时晚矣。

    这一刻,萧芷柔的心里既悔恨又委屈,她想替自己辩驳,又无颜替自己辩驳。因为在活生生的柳寻衣和云剑萍面前,在他们悲惨而凄楚的童年经历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任何“辩解”都像是……故意“狡辩”。

    不知不觉,神郁气悴的萧芷柔已褪去杀心,潸然泪下。

    “倘若北贤王在世,刚刚这番话……谢某绝不会说出来,他也不允许我说出来。”谢玄老眼泛红,言辞愈发悲切,“萧谷主,既然我们开诚布公,谢某索性再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北贤王身为有妇之夫与你滋生暧昧,确有过错。但他的过错只能影响你一时,却无法左右你一世。你的路……终究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一味地怨恨别人……并不公平。再说寻衣,‘子承父业’不仅仅是北贤王的遗愿,更是古往今来天经地义之事。无论他是否愿意,有些事他应该做,也必须做。因为……这是他欠他爹的!”

    此刻,神思恍惚的萧芷柔宛若一具行尸走肉。神情呆滞,目光空洞,被谢玄的“逆耳忠言”深深刺痛,深陷纠结而难以自拔。

    “萧谷主,谢某谨遵你的吩咐,说的每一句都是‘大实话’。至于你要带走寻衣……恕谢某万万不能答应。”

    言至于此,谢玄满眼谨慎地望向失魂落魄的萧芷柔,下意识地轻咳两声,从而语气一缓,态度颇为诚挚:“无论如何,萧谷主是寻衣的亲娘,是贤王府的‘主母’。只要你不违背北贤王的遗志,做出倒行逆施之举,谢某和贤王府弟子必当对你尊奉有加,在你面前也万万不敢造次……”

    面对谢玄的恭维,萧芷柔仍静若木雕,一动不动。

    “如果……”谢玄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如果萧谷主不想杀我,谢某也不再打扰,就此告退。”

    言罢,见萧芷柔心不在焉,迟迟不语,谢玄的口中不禁发出一道意味莫名的叹息。

    踌躇再三,谢玄索性将心一横,毕恭毕敬地朝萧芷柔拱手一拜,而后不再犹豫,转身离开内庭。

    ……

    “谢府主!”

    当思绪万千,五味杂陈的谢玄从内庭踱步而出时,黑暗中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悦耳声音,登时将他的沉思打断。

    紧接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一颗参天古树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走在前边的是一位纤腰楚楚,秋水盈盈,仙姿玉质,一貌倾城的窈窕美人。

    走在后面的是一位方面大耳,河目海口,虎背熊腰,气势逼人的彪形大汉。

    “洵溱姑娘?”辨清来人是洵溱和阿保鲁,满心戒备的谢玄不由地暗松一口气,同时将凝聚于掌心的一股内劲悄无声息地化解消散,从而神情一禀,语气颇有一丝迟疑,“夜半三更,你们不回去歇息,这是……”

    “长夜漫漫,小女子却忧心如焚,难以入眠。我实在不愿虚情假意地逢场作戏,更不喜欢猜来猜去。因此,我一直在这里恭候大驾,希望能与谢府主推诚相见,说几句……心里话。”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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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蓑衣介绍:
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