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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尺书生     血蓑衣txt下载     血蓑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笼络人心(五)

    “大小姐教训的是……”
    旧事重提,令幡然醒悟的袁霆不由地脸颊一红,自知理亏的他再也不敢正视洵溱的眼睛。
    这一幕,袁孝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此刻,他已经看出洵溱心如磐石,断不会轻易改变,于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心意不决的柳寻衣身上,恳求道:“副宗主,求你给袁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至于我……大小姐说得对,我原本就是戴罪之人,如今错上加错,岂敢再得寸进尺?你不必惋惜我的性命,更不必担心我会泄露少秦王的秘密。只要你肯对袁霆既往不咎,我愿自行了断,绝不让副宗主为难……”
    言罢,袁孝艰难地翻过身,朝面沉似水的阿保鲁苦涩一笑:“念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能不能帮袁某最后一个忙?”
    “什么?”
    “借你的刀,结果我的性命。”
    “这……”阿保鲁一愣,并未急于表态,而是将迟疑的目光投向面无表情的洵溱,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放心!无需你亲自动手,只要将刀插在地上,后面的事……我自己来。”
    “爹,你不要犯糊涂!”
    “袁兄,这又是何苦?”
    望着诚心求死的袁孝,悲痛欲绝的袁霆早已泣不成声。与他相交莫逆的洪寺、严顺、雷震同样百感交集,哀叹不已。
    令人意外的是,一直口口声声保住袁孝性命的柳寻衣,此时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既没有上前阻拦,也没有开口应答。
    权衡再三,阿保鲁摒弃杂念,小心翼翼地迈步上前,见柳寻衣和洵溱皆不为所动,又试探着将钢刀缓缓举起。在一道道凝重而复杂的目光中,他的眉梢微微抖动,从而眼神一狠,骤然挥刀,只听“嚓”的一声,阿保鲁竟将绑在袁孝身上的麻绳悉数斩断。
    “嘶!”
    出人意料的一幕,令在场之人无不暗吃一惊。
    “阿保鲁,你……”
    “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上,死也该让你死的体面一些。”说话的功夫,阿保鲁将刀递给满脸错愕的袁孝,沉声道,“绑着受死实在有些难看,你还是堂堂正正地……挥刀自刎吧!”
    听到阿保鲁的解释,本以为事有转机的袁霆、洪寺几人纷纷面露失望。反观袁孝,似乎早有预料一般轻轻点头,同时向阿保鲁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
    值得一提的是,为防止袁孝效仿袁霆做困兽之斗,当他挣脱麻绳的一瞬间,萧阳、苏忽、荀布道下意识地将洵溱护在身后,并悄无声息地伸手探向自己的兵刃。
    众目睽睽之下,灰头土脸的袁孝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来,细致而认真地掸去身上的尘土,又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而后大大方方地接过钢刀,十分潇洒地凌空一转,冷森森的刀锋于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架在自己的肩头。
    “爹,不要……”
    见此一幕,痛哭流涕的袁霆本欲上前阻拦,却被洪寺、雷震、严顺死死拽住。
    “霆儿,男子汉大丈夫要知恩图报,敢作敢当。绝不能像爹一样忘恩负义,更不能贪生怕死。”死到临头,一直战战兢兢的袁孝反而如释重负,并且从容不迫地留下遗言,“记住!爹有今日的下场皆是咎由自取,与任何人无关。我死后,不许你替父报仇,更不许你与副宗主、大小姐为敌。”
    “爹……”
    “劳烦大小姐替我转告少秦王,袁某有负他的知遇之恩,我……对不起他。”言至于此,袁孝又将忧郁的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柳寻衣,“希望副宗主能够答应袁某的恳求,事后……放霆儿一条生路,不要追究他的过错。”
    面对袁孝可怜巴巴的哀求,柳寻衣仍一动不动,只是目不斜视地凝望着他。
    “唉!”
    见洵溱和柳寻衣皆不肯理睬自己,袁孝不禁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环顾四周,与洪寺、严顺、雷震逐一相视,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嘴角却绽露出一抹洒脱的微笑。袁孝的双手握紧刀柄,将冰凉刺骨的刀刃缓缓贴向自己微微跳动的颈脉。
    “诸位保重,袁某……先走一步!”
    “爹……”
    “袁兄……”
    “嗖!”
    “铿!”
    就在笑中含泪的袁孝决意挥刀自刎的一刹那,在袁霆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洪寺三人无比悲恸的惊呼中,一道凌厉劲气陡然自柳寻衣的指尖射出,精准地射中切入肌肤的刀刃。
    伴随着一声犹如金石撞击的脆响,锋利的刀刃瞬间卷曲。
    刀身震荡,于电光火石之间传递出一股难以驾驭的恐怖力道,直将袁孝的虎口生生震裂。他的十根手指犹如被人折断一般,再也握不住剧烈颤抖的刀柄,任其脱手而飞,“咣啷”一声砸落在远处。
    “这……”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一片哗然。
    尤其是袁孝和袁霆,前者受力不稳,脚步踉跄着连连后退,感受着双手传来的阵阵麻痛,似乎对自己的死里逃生难以置信。后者亦停止哭喊挣扎,瞪着一双溢满血泪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副宗主,你这是……”
    “我已经看到袁孝的悔过之心,也感受到袁霆的忠孝之意,由此足以。”
    柳寻衣摆手打断茫然无措,语无伦次的洪寺,又深深看了一眼黛眉微蹙,若有思忖的洵溱,云淡风轻地幽幽开口:“袁霆轻敌大意,沦为人质,有错但无罪。袁孝舔犊情深,被迫与清风为伍,有罪……但无错。各位看得清楚,刚刚袁孝已决心自刎,是我将他从鬼门关拽回来。也就是说他刚刚已经死过一次,是我赋予他第二次生命。”
    “什么叫‘死过一次’?”洵溱质问道,“死就是死、没死就是没死,岂容你咬文嚼字?”
    “洵溱,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柳寻衣不以为意地答道,“因此,我决定既不杀他们,也不将他们逐出西律武宗。”
    “你不会以为凭借一出‘苦肉计’,袁家父子出卖我们的事就能一笔勾销吧?”洵溱嗔怒道,“刚刚袁霆挟持我……我可以当他一时冲动,不予追究。但袁孝与清风沆瀣一气,必须严惩不贷,否则西律武宗将再无规矩可言。”
    “当然!”柳寻衣不可置否地重重点头,“我身为西律武宗的副宗主,必须赏罚分明,否则难以服众。”
    “你的意思是……”
    “我意,罢黜袁孝‘袁门舵主’之位,遣返关外留守‘上京四府’,未经允许不得擅离一步。将他辛辛苦苦建立的‘袁门’夺走,从此再无叱咤风云的机会,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袁孝而言……也算是一种严厉的惩处。再者,以其资历、经验、威望……亦能接替袁霆主持东北大局,让我们再无后顾之忧。”未等洵溱追问,柳寻衣已不容置喙地宣布自己的决议,“至于袁霆……年轻气盛往往处事不周,让他破旧立新也许可堪大用,但让他循制守成却难免错漏百出。因此,我打算将他留在中原好生磨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大器。与此同时,我决定让他接替袁孝暂代袁门舵主之位。”
    “我没有听错吧?”洵溱迫不及待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萧阳三人,惊诧道,“袁霆刚刚闯下大祸,你不惩罚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对他委以重用?”
    “是你说的,西律武宗从今天开始要在中原立足。”柳寻衣慢条斯理地回道,“中原武林延续数百年,大到少林、武当这些名门正派,小到刚刚离开的潞州甘家这类地方势力,各门各派几乎都有自己赖以生存的手段,各方势力也早已形成约定俗成的规矩,彼此界限分明,互不袭扰。中原固然地大物博,可能人异士也不胜枚举,能盘踞的地盘、能获取的利益、能笼络的人脉几乎都已瓜分殆尽。外来者欲分一杯羹……势必打破原有的江湖格局,轻则处处遭受排挤,重则遭到群起而攻。眼下,甚至连龙象山这般强悍势力,从大理来到中原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云追月想在中原开宗立派,从‘猛虎恶龙’的嘴里抢一块肉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西律武宗?”
    “你说的这些和袁孝、袁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西律武宗入驻中原势必困难重重,而解决麻烦的首要办法就是知人善任,广纳贤良。你我精力有限,分身乏术,自然远远不够。因此,我们亟需袁霆这种心怀壮志,有勇有谋的年轻俊才冲锋陷阵,替西律武宗‘开疆扩土’。至于让他暂代袁门舵主……一者,袁门弟子众多,不可一日无主。二者,仓促间难以找到比他更加适合的人选。倘若用人不慎,必然引起袁门弟子的抵触,说不定会生出内乱,令本就摇摇欲坠的西律武宗变得愈发岌岌可危。思来想去,只有凭借‘袁家公子’的特殊身份,只有让袁霆接替舵主之位,才能平稳而顺利地度过这场风波,令人心惶惶的袁门弟子心悦诚服,并不遗余力地忠诚辅佐。”
    “柳寻衣,你就这么信任袁霆,难道不怕他重蹈覆辙?”
    “俗话说‘知耻而后勇’。袁霆经此一劫,必然有所悔悟。相信由他出任袁门舵主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竭尽全力地匡扶袁孝的过失,奋不顾身地闯出一番成就,一雪父子二人因‘锄奸大会’而背负的莫大耻辱。”
    ……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女子本柔

    “霆儿,还不快快跪下向副宗主谢恩?”
    袁家父子犯下大错,柳寻衣非但不杀他们,反而对他们“明降暗升”。尤其是罢黜袁孝、重用袁霆的决定,看似“替父赎罪”,实则“子承父业”,尤其令袁家父子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如此以德报怨的慷慨之举,又岂能不令袁家父子对柳寻衣感恩戴德?
    “霆儿,我们父子的命是副宗主救的。从今往后,你要视副宗主为重生父母,再长爷娘,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异心!”
    “请爹放心,孩儿一定将副宗主视为人生楷模。向他学习德性、品行、智谋、武功……虽不敢与之相提并论,但务求能在有生之年达到他的十分之一,如此即死而无憾。”
    “死而复生”的袁孝、袁霆对柳寻衣感激涕零,不顾自己的体面与旁人异样的目光,毕恭毕敬地朝他三拜九叩,千恩万谢。
    “既然副宗主对你们格外开恩,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希望你们能够以此为戒,不要再做出本末倒置,忘恩负义的蠢事。倘若再有下一次,纵使柳寻衣饶过你们,我也会禀明少秦王对你们严加惩处,望你父子二人好自为之。”
    眼见木已成舟,洵溱纵使心有不满亦无可奈何。向袁家父子训诫几句,又命洪寺、严顺、雷震将他们带出内庭。
    “大小姐……”
    “你们也出去!”
    在洵溱心不在焉地催促中,欲言又止的阿保鲁、萧阳、苏忽、荀布道彼此相视,悻悻离开。
    转眼间,热闹的房间变得十分冷清。只剩愤愤不平的洵溱、心如止水的柳寻衣与沉默寡言的谢玄。
    “你现在满意了?”沉默良久,洵溱率先打破僵局,“用一招简简单单的‘苦肉计’,非但轻而易举地换掉对少秦王忠心耿耿的袁孝,而且令心智不熟的袁霆对你感恩怀德,死心塌地。更有甚者,令‘置身事外’的洪寺、严顺、雷震对你暗生钦佩之情。如今,中原四大分舵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的袁门,已被你牢牢地握在掌心。下一步……你是不是打算将洪门、严门、雷门也一一收为己用?”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柳寻衣一脸迷惘地望着对自己瞋目而视的洵溱,似懂非懂地问道,“是你们让我做西律武宗的副宗主,也是你们让我执掌中原四大分舵,袁家父子是生是死任我处置……这句话也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为何我依照你的吩咐行事,反而惹得你不悦?难道……我身为副宗主不应该将中原四大分舵握在掌心?不应该将他们收为己用?”
    “柳寻衣,你少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洵溱似乎对柳寻衣不卑不亢的态度十分恼怒,“我从不敢奢求你能遵从我的吩咐,但凡你能听取我的建议……也不会对袁家父子如此放纵!若说你没有私心,谁能相信?”
    “什么私心?”柳寻衣被洵溱的咄咄相逼激出怒火,沉声道,“你是不是害怕我拉拢袁家父子?是不是担心他们被我收买,从此不再听从少秦王的指使?若真如此,少秦王可以像我罢黜袁孝那般,一句话夺走我在西律武宗的生杀大权……”
    “你拉拢他们我不反对,让他们感激你也不是坏事。但你让他们与少秦王产生间隙,因为接近你而疏远少秦王……就是你的私心,是你的过错。”洵溱一语道破要害,“有些事你即使不说我也能猜出端详,我不揭穿你是不希望你当众出丑。既是合作,就应该彼此真诚,而不该相互猜忌,心怀叵测。我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好心告诫,如果你敢对少秦王阳奉阴违,虚以委蛇。无论你武功多高、势力多大……最后倒霉的人一定是自己。”
    “咳咳!”
    见洵溱明目张胆地威胁柳寻衣,谢玄眉头一皱,幽幽开口:“谢某也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好心告诫。少秦王固然厉害,但洵溱姑娘眼下仍处于贤王府的地盘,还望……慎言。”
    “谢府主,难道你以为我恼羞成怒,对柳寻衣由妒生恨?”
    “不要再说了!”
    未等洵溱驳斥谢玄的“好心提醒”,疲惫不堪的柳寻衣猛然大手一挥,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旁,并于一片狼藉中翻出一只断耳的茶壶、一只破口的茶杯,一边为自己倒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洵溱,既然你已经看出我‘收买人心’的意图,刚刚又何必陪着我唱双簧?如果你能对袁家父子和颜悦色,宽仁以待。而不是横眉竖目,不依不饶。相信令他们不胜感激的人一定不是我,而是你。”
    “赏罚分明,奖惩有序。规矩就是规矩,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随心所欲?”
    “你的意思是……我妇人之仁?”
    “是不是妇人之仁,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洵溱毫不避讳地盯着柳寻衣深邃而明亮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配合你‘唱红脸’,不是相信你对少秦王忠心不二,而是不希望你在四位舵主面前有失‘副宗主’的体面。正如我将处置袁家父子的权力交给你,也是为顾及你的颜面,不希望西律武宗的弟子将你当成有名无实的‘傀儡掌门’。毕竟,无论你心里作何打算,至少在明面上……我们现在仍同坐一条船。”
    “何必说的那么好听?你不是不希望我翻船,而是不希望西律武宗翻船。”柳寻衣嗤笑道,“说穿了,我对少秦王仍有利用价值,你们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和我闹翻。”
    “该说的、不该说的,今天上午我们已经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为报答亏欠我们的恩情,我为西律武宗在中原站稳脚跟,你我为什么合作皆心知肚明。”洵溱不咸不淡地说道,“可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说的太直白……反而没有意思。”
    “尽管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食言。我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西律武宗能够尽早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至于你所说的‘握在掌心’、‘收为己用’……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从未想过取代少秦王在西律武宗的地位,更无意永远依附在他的麾下。”
    “待西律武宗屹立中原武林而不倒,你和我们的恩恩怨怨也将一笔勾销。”望着信誓旦旦的柳寻衣,洵溱渐渐意识到“话说三遍淡如水”,故而凌厉的眼神迅速缓和,一丝疲态涌现而出。但见她扶着床沿缓缓起身,微微摇晃着依旧有些昏沉的脑袋,一边向门口慢慢挪步,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待。当然,我也会给予你力所能及的帮助。柳寻衣,希望我们可以摒弃前嫌,放下对彼此的成见,从今以后共同进退……”
    当柳寻衣默默注视着精疲力竭的洵溱踉跄着走向房门,几次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时,当他听到洵溱发自肺腑的诚挚之言,再联想到她一介弱稚女流,夹在少秦王和自己中间左右为难,肩上担负着莫大的压力与责任时,柳寻衣那颗坚硬如铁的心不由地为之一颤,眼神也变得莫名纠结。
    不知为何?在柳寻衣的内心深处,竟对洵溱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怜悯与疼惜。仿佛眼前的洵溱不再是他印象中那位阴险狡猾,攻于心计的‘妖女’,而变成一位只身犯险,负重致远的‘怜人’。
    看着她面容憔悴,脚步趔趄的虚弱模样,柳寻衣甚至有扔下茶杯上前搀扶的冲动。
    然而,内心的万千变化终究被他遏制于思绪的波动。从始至终,柳寻衣站在桌旁静如木雕,手中的茶杯也没有放下,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亦是波澜不惊,未见一丝起伏。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关心,洵溱轻轻拽开房门,在满眼担忧的阿保鲁、萧阳几人的陪伴下缓步离开内庭。
    “仔细想想,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丫头。出身名门,年纪轻轻的她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现在却四处奔波,忧心劳神。”望着洵溱渐行渐远的背影,谢玄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道感慨,“在我看来,她只是遵奉少秦王的命令才不得不与你据理力争。其实在她的心里……并不想和你发生争执。”
    谢玄此言,令恍若失神的柳寻衣眼神一暗,呢喃道:“各为其主,她……并没有做错。”
    “既然你知道她只是奉命行事,欺骗你也好、利用你也罢,皆不是出于本心,你又何必对她……如此刻薄?”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谢玄在说话的同时慢慢关上房门,令洵溱的倩影彻底消失在柳寻衣的视线中,“寻衣,你一直是恩怨分明之人。既然恩怨分明,就应该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如果将对少秦王的耿耿于怀转嫁到洵溱身上,似乎对她……不太公平。”
    柳寻衣一怔,混沌的精神逐渐清醒,抬眼看向一脸惋惜的谢玄,狐疑道:“谢二爷今天好生奇怪,竟如此袒护洵溱?而且……你好像话里有话?”
    ……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无人可信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只是怕你错怪好人,迁怒无辜。”
    谢玄一边观察柳寻衣的反应,一边替自己辩解:“有些话……可能只有我才敢对你说,也只有我才能说得清楚。”
    “谢二爷想说什么?”
    “说一句不合时宜,却又非说不可的大实话。”谢玄道,“其实,此次‘锄奸大会’我们能够推翻清风父女,洵溱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至于其它人……都只是遵照洵溱的计划行事。论排兵布阵,我们远不及她。论呕心沥血,我们也远不及她。论劳苦功高,我们仍远不及她……”
    言至于此,见柳寻衣反应平平,谢玄心念一转,又道:“刚才,洵溱突然提起甘老爷收下五十万两银票的事,我认为她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向你讨债,而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你,潞州甘家并不像你想象中那般……仗义无私。”
    柳寻衣眉头一皱,别有深意地提醒:“谢二爷,甘老爷可是你的朋友。”
    “正因为甘永麟与我交情匪浅,我才更加明白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也更加体谅洵溱的良苦用心。”
    “难道我不该对袁家父子网开一面?”柳寻衣狐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遵从洵溱的意思,对他们严加惩治?”
    “我看得出来,洵溱对袁家父子的所作所为十分震怒,也确实希望你能秉公严惩。但她为保全你的体面,不惜违背自己的心意,甚至连被袁霆挟持也可以装的若无其事。寻衣,洵溱没有食言,她确实在尽其所能地帮助你。我认为……你即使不感激她,也该体谅她,不该误会她。”谢玄神情一禀,正色道,“再退一步,纵使没有洵溱这一层顾虑,仅凭我的判断……你也不该对袁孝父子如此宽仁。”
    “你是不是也想说‘赏罚分明,奖惩有序,规矩就是规矩’?”柳寻衣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变得耐人寻味,“难道你认为袁孝父子非杀不可?”
    “该不该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洵溱有一言说的在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此时,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谢玄竟出奇地固执己见,似乎柳寻衣对袁家父子的“厚待”令他十分不解,亦十分不满。
    “谢二爷与洵溱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如此,你为何刚刚默不作声?”
    “一者,西律武宗的家事,我身为外人不宜过多干涉。二者,我和洵溱的见解并非完全一致。”谢玄有条不紊地回道,“洵溱在意的是袁孝为什么没有受到重罚?而我在意的是……袁霆为什么被你委以重用?”
    “我刚刚已经说过……”
    “你刚刚说袁霆轻敌大意,有错但无罪。其实不然,我认为袁霆不仅有错,而且有罪!”谢玄义正言辞地打断柳寻衣的解释,“你可知,将西律武宗与上京四府的秘密透露给清风的人,正是此子。只因他经受不住清风的严刑拷打,故而将你们的秘密向对手和盘托出。再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他在情急之下挟持洵溱,虽然有些自不量力,但毕竟是出于一片孝心,也不失为一番壮举。然而,未等你连哄带吓地训斥几句,他又主动放弃抵抗,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下跪认罪。种种迹象表明,此子表面上一身傲骨,敢作敢为。骨子里却意志不坚,贪生怕死。寻衣,我知道袁霆在东北帮过你,深得你的赏识与器重。可事实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袁霆多疑善变,心性不坚,无关生死他也许能竭智尽忠,可一旦遇到生死关头,此人恐怕无法担当大任。正如我们在凝翠湖畔分析的那样,有些人瞒心昧己已沁入骨髓,甚至连自己也浑然不知。论行事手段、论品性坚韧、论赤胆忠心……袁霆和他老子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就算他今天对你死心塌地,明日遇到危险同样会意志动摇,甚至再一次出卖你……”
    “说得对!”
    谢玄话音未落,柳寻衣已幽幽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袁霆做过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骨子里的怯懦?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不堪重用?”
    “什么?”被柳寻衣一连三问,侃侃而谈的谢玄不禁一愣,“难道……你早就知道袁霆的弱点?既然知道,又为何对他……”
    “正因为我知道,才愈发坚定地保住他的性命,并让他替代袁孝成为袁门舵主。”
    柳寻衣近乎前后矛盾的回答,令谢玄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越琢磨越糊涂:“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柳寻衣并未正面解答谢玄的困惑,而是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相信我吗?”
    “当然!”一头雾水的谢玄下意识地点头应答。
    “既然谢二爷相信我,可否听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说!”
    “我希望谢二爷不仅仅体谅洵溱的良苦用心,也能抽出精力体谅一下我的良苦用心。”柳寻衣朝心乱如丝的谢玄展颜一笑,讳莫如深地说道,“毕竟,你应该‘亲近’的人是我,而不是少秦王。”
    “嘶!”
    听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调侃,却令谢玄的心头骤然一紧,看向柳寻衣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复杂纠结。
    谢玄何许人?他当然能够听出柳寻衣的弦外之音。正是提醒他辨清立场,千万不要“胳膊肘向外拐”。
    得知柳寻衣误会自己,谢玄不由地心慌意乱,于是仓促辩解:“寻衣,其实我不是……”
    “砰、砰砰!”
    未等心乔意怯的谢玄主动缓解尴尬,紧闭的房门陡然被人敲响,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
    “我是唐阿富。”
    “什么事?”
    “替潘姑娘给柳寻衣送药。”
    “你……”
    “谢二爷,我有些累了。”柳寻衣慵懒地舒展着四肢,哈气连天地说道,“你也忙碌一整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好吧!”
    见柳寻衣疲态尽显,无意与自己深谈,审时度势的谢玄亦不再坚持。勉为其难地答应一声,而后打开房门,与端着一碗汤药的唐阿富打一照面。
    交臂而过,谢玄的目光在唐阿富的身上审视再三。但唐阿富却视若无睹,径自步入房间。从始至终,二人没有一句交流。
    “唐兄,为何是你来送药?”
    柳寻衣面对唐阿富,与面对洵溱、谢玄是迥然不同的三种状态。
    面对洵溱,他谨小慎微。面对谢玄,他强打精神。只有面对唐阿富他才会暂时放下戒心,表露出自己的疲惫、慵懒、焦虑、忧愁。
    探究缘由,只因唐阿富与洵溱、谢玄相比,与柳寻衣的利益瓜葛最小。
    “谷主对你不放心,于是让我……”
    “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柳寻衣接过药碗,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床边,用手在床沿轻轻一拍,颇为热情地向唐阿富发出邀请,“不必拘谨,过来坐吧!”
    闻言,唐阿富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满眼古怪地望着仰头喝药的柳寻衣,断然拒绝:“我只送药,不……暖床。”
    “噗!”
    唐阿富话一出口,始料未及的柳寻衣不禁喉头一呛,刚刚灌入口中的药汤顺势喷洒而出。
    “暖床?”柳寻衣忍俊不禁,“我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无情剑客’私底下竟会如此羞涩?”
    “我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柳寻衣私底下竟会调戏男人。”唐阿富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是不是血气方刚,难免身心躁动……”
    “咳咳!”
    唐阿富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令本欲戏耍他一番的柳寻衣甘拜下风。
    戏谑过后,柳寻衣又想起今天的种种经历,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凝固消散。忧郁片刻,他忽然灵机一动,连忙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向唐阿富问道:“唐兄,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我和以前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唐阿富一愣,俨然没听懂柳寻衣的意思。
    “你仔细看看……”
    “看什么?”唐阿富眉头微皱,朝着柳寻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依旧缓缓摇头,“除身材削瘦一些、气色萎靡一些,其他的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你没有发现今天的我……特别引人注目?”
    “什么意思?”
    “唐兄,你别笑我自作多情,我感觉丹枫园里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在他们的监视中。”说着说着,柳寻衣忽觉悲从中来,眼神变的愈发落寞,语气变得愈发悲涩,“今天的我,虽然找回失散多年的至亲,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似乎……所有人都在盘算着什么、顾忌着什么?没有人肯对我敞开心扉,我也不敢对任何人毫无保留……俗话说‘难得糊涂’,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此中真意。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疑心越重,倒不如稀里糊涂,乐得自在。我现在……无人可言,无人可信。甚至连救我于水火的谢二爷,我都……唉!”
    柳寻衣言有尽而意无穷,强颜欢笑的脸上难掩内心的惆怅失落与对现实的苦涩无奈。唐阿富粗中有细,渐渐洞悉他的郁结,故而好言劝慰:“盯着你也许是关心你,监视你也未必想害你。毕竟,像你这般多重身份,又牵连甚广的人,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你说自己无人可言、无人可信……其实不然,至少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柳寻衣自嘲一笑,“难道你会与我推心置腹?”
    “会!”
    唐阿富掷地有声的回答令柳寻衣不禁一怔,脸上的嘲讽之意渐渐收敛。他目不斜视地盯着不卑不亢的唐阿富,一字一句地试探:“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萧谷主派来监视我的?”
    “不是!”虽然唐阿富的语气不瘟不火,但态度极为诚恳,言辞更是简单直接,未有一丝迟滞,亦未有一毫隐瞒,“准确地说,我现在已经不是绝情谷的人,又如何替谷主监视你?”
    “什么?”柳寻衣大吃一惊,“你怎么会……”
    “今天上午,谷主已命我离开绝情谷,从此以后陪伴在你的左右,与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推心置腹

    “唐兄,其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这……”
    唐阿富斩钉截铁的回答令柳寻衣不禁一愣,迟疑道:“只因萧谷主对你恩重如山?”
    “此事不仅仅是萧谷主的意愿,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柳寻衣愈发不解,“以‘无情剑客’的武功和名声,纵使离开绝情谷亦有万千去处可寻,相信各门各派一定对你求之若渴,又为何……”
    “于公,谷主的大恩大德我不能不报。于私,你我相识已久,你是江湖上为数不多能与我意气相投的人。”言至于此,唐阿富语气一滞,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纠结之意,踌躇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份私心。”
    “什么私心?”
    “只有你……才能帮我报灭门之仇。”
    “这……”
    “我唐阿富曾对天立誓,谁能帮我报仇雪恨,我的命就是谁的。”
    似乎感受到唐阿富内心的愤懑,恍然大悟的柳寻衣眼神一正,重重点头:“唐兄,在长白山时我曾亲口允诺,待我逃过此劫一定帮你追查屠戮唐家的元凶,我柳寻衣说话算话!今天,姑且抛开萧谷主的情分,只论你我屡次三番同生共死的交情,我愿再次立誓,一定竭尽所能地帮你报仇雪耻。如有退怯,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望着严辞正色的柳寻衣,唐阿富忽觉心中一暖,澎湃万千,看向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更是一变再变,说不出的激动。
    不知是出于愤慨还是出于感动,双眼通红的唐阿富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向柳寻衣深深一拜。
    “唐兄,你这是作甚?”
    面对唐阿富毫无预兆的动作,柳寻衣怛然失色,忙不迭地冲到近前,半跪在唐阿富对面,双手托起他的肩膀,急声道:“在下何德何能,岂敢受此大礼?”
    “拜你的不止是我,更是唐家罹难的一百余口冤魂。”唐阿富紧紧拽住柳寻衣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往后,我唐阿富愿为你柳寻衣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我也一样!”一向孤傲冷漠的唐阿富极为罕见地流露真情,又如何不教突逢大变的柳寻衣心灵震撼,感慨万千,“从今往后,我柳寻衣也愿为你唐阿富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言罢,心情大好的柳寻衣与如释重负的唐阿富相互搀扶起身。
    二人相视一笑,万丈豪情尽在不言之中。
    柳寻衣从乱成一团的桌上翻出两只破损的茶杯,又从断耳的茶壶中倒出两杯清茶,笑道:“只可惜今天没有酒,否则定与你一醉方休!”
    唐阿富单手持杯,如同敬酒般与柳寻衣的茶杯轻轻一碰:“以茶代酒,亦别有一番风味。”
    言罢,唐阿富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而,清茶刚刚入口,他却脸色骤变,猛啐一口,立时将一小块碎片吐在地上。
    只因破碎的茶杯瓷片掺入茶水,被他囫囵着灌入口中,方才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这茶……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唐阿富一边拂袖擦拭嘴角,一边朝柳寻衣报以苦笑。
    “曾记得在浔阳楼,金复羽当着你们的面逼我喝下一杯同样‘别具风味’的顾渚紫笋,那种滋味……我真是永世难忘。”回忆往昔,柳寻衣也只能苦中取乐。
    “当时,他为刀俎你为鱼肉,自然任其宰割。”唐阿富道,“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刀俎,你也不再是鱼肉。恰恰相反,现在轮到你敬他一杯‘好茶’,相信也会令他永世难忘。”
    “唐兄,难道你也认为我和金复羽之间必有一战?”
    “迟早!”唐阿富不可置否地答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休以为这座江湖大到无边无际,其实越往上越窄,尤其是武林巅峰……小到只能容下一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依照眼下的局势,未来能够执中原武林之牛耳的人……不是你就是金复羽。除非你们中有人主动退让,否则必有一场生死大战。”
    “话虽如此,可是高处不胜寒……”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不是你能够左右。”唐阿富摆手打断柳寻衣的唏嘘,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现在已是骑虎难下,由不得你临阵退缩。今时今日,你走的每一步不仅仅代表自己的心意,更牵动着无数人的前程。远的不提,至少贤王府、绝情谷和湘西腾族,从昨天开始就和你牢牢地绑在一条船上,与你生死一体,荣辱与共。人在江湖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你在意自己的死活,顾及他们的命运,就必须……也只能不断地向上爬。”
    “有句话叫‘爬得越高,摔得越狠’。你们将全部身家压在我身上,难道不怕我一时失足,害你们摔得粉身碎骨?”
    “不是‘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而是‘爬得越高,站的越稳’。你只有爬到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逸。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站的和你一样高,自然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威胁你的地位,又谈何推翻你、扳倒你,令你粉身碎骨?想一想洛天瑾和清风,他们之所以下场凄惨,不是因为他们‘爬的高’,而是因为他们爬的‘不够高’,才会给其他人以可乘之机。大宋皇帝整日担惊受怕异族侵犯,蒙古大汗却从来不担心自己的疆域受到袭扰,缘由正是如此。只因蒙古的实力远在诸国之上,他人唯恐避之不及,又岂敢冒死挑衅?”
    “嘶!”
    唐阿富的一席话几乎颠覆柳寻衣的固有认知,直令其思绪万千,哑口无言。
    “谷主与腾族长、谢府主并非将全部身家压在你身上,而是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和你结下一辈子的缘分。骨肉至亲,一脉相承,又岂是他们能够任意取舍?”
    柳寻衣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苦笑道:“实不相瞒,你的想法与谢二爷、洵溱不谋而合。谢二爷让我融合各大门派、世家,缔造江湖第一大势力。料想洵溱……大概也早有此意。”
    “你意如何?”
    “我……不知道。”面对唐阿富的追问,柳寻衣犹豫不决,“兹事体大,我不敢轻率……”
    “其实,无论你想不想承认,以你为中心的多方势力联合已经成为事实,而且被外人戏称为‘新派势力’。你决定的事,至少在贤王府、绝情谷和湘西腾族不会受到半点阻力。区别只是……你有没有给大家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谢二爷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因为我们看到同样的事实。”
    “可是……”柳寻衣眉头紧锁,似乎心有郁结而难以启齿。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想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柳寻衣既忧心又疑心,语气颇为懊恼,“唐兄,正如我刚刚所言,现在的我无人可信。抛开萧谷主与腾族长,谢二爷本应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我发现他竟对洵溱十分偏袒。今天上午,洵溱告诉我谢二爷曾向少秦王许诺,让我接替北贤王未尽事宜。虽然我已严词拒绝,并逼得洵溱做出让步,但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怀疑谢二爷与洵溱、与少秦王,他们是不是私底下达成某些鲜为人知的约定?故意在我面前一唱一和,是不是想利用我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对此,谷主与你有同样的担忧,这也是她将我派到你身边的直接原因。”
    “萧谷主……”唐阿富的解释令柳寻衣十分感动,萧芷柔的母爱亦令其倍感温暖。
    “是不是因为你对谢府主心有猜忌,所以……刚刚才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什么?”柳寻衣一怔,“你说的是……”
    “你明知袁霆不堪重用,却执意对他委以重任。”
    在唐阿富的提醒下,柳寻衣幡然醒悟,表情愈发苦涩:“原来你都听到了?”
    “听到一些。”唐阿富直言不讳,“你不肯告诉谢玄重用袁霆的真正原因,是不是因为你……并不完全相信他?担心他将你的心思泄露给洵溱?”
    “是!”见唐阿富快人快语,柳寻衣也不兜圈子,“其实,我重用袁霆是因为……他昨天可以出卖我,明天就可以出卖少秦王。”
    “什么意思?”唐阿富眉心一蹙,狐疑道,“难道你重用袁霆不是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而是另有打算?”
    “不错!”面对大惑不解的唐阿富,柳寻衣竟一改在谢玄面前的敷衍态度,毫无保留地向他说出自己的真正用心,“西律武宗是少秦王荼毒中原的‘江湖先锋’,只有培养一位意志不坚的人成为中原四大分舵的中流砥柱,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帮西律武宗在中原立足。如此一来,我既能报答少秦王和洵溱的救命之恩,又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沦为少秦王祸乱中原的帮凶。人情归人情,大义归大义。无论如何,我始终是汉人,断不敢数典忘宗,悖逆华夏。而这……正是我希望谢二爷能够体谅的‘良苦用心’。与此同时,我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千万不要被眼前的虚幻所迷惑,进而在大是大非上犯糊涂,以免一失足成千古恨。”
    ……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知心劝进

    柳寻衣的肺腑之言令唐阿富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眉心紧蹙,凤眼如炬,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忽然发现,那张原本十分熟悉的面孔竟没来由地变得有些陌生,甚至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唐兄,你为何盯着我?”柳寻衣用手摩挲着下巴,满眼好奇地望着思绪万千的唐阿富,“莫非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我想……自己应该收回刚刚的答案。”唐阿富目不转睛地答道,“今天的你和以前的你相比,并非没有不同,而是大不相同。”

    “什么意思?”柳寻衣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哪里不同?”

    “像变了一个人。”

    “就因为我对谢二爷的怀疑?对袁霆的算计?”

    “以前的你八成不会……也不屑于耍这些阴谋诡计。”唐阿富的眼中精光闪烁,平淡的语气中蕴含着极为复杂的感情,“谷主、腾族长、谢府主、洵溱……当然还有我,我们这些人统统看错你……不!不是看错。更准确的说……是小觑你。其实,你隐藏得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深。”

    “唐兄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柳寻衣故作不悦,“为何听上去……颇有讽刺挖苦之意?”

    “越是尖锐刺耳,越是由衷赞扬。”唐阿富答道,“你……真不愧是洛天瑾的儿子。就在刚刚,我已经在你身上看到一丝他的影子。”

    “什么样的影子?”

    “隐忍、多疑、睿智……狡黠。表面上糊里糊涂,仿佛有诸多迷惑。实际上洞若观火,将身边的人、事、物看得比谁都清楚,将利益交错的各方势力想得比谁都明白。”

    “是吗?”面对唐阿富半实半虚的调侃,柳寻衣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同时也愈发耐人寻味,“也许……在刀山火海,血雨腥风中跌跌撞撞几个来回。尝尽人情冷暖,看透世态炎凉,发现江湖之残酷、道义之沦丧、人心之险恶、命数之无常……好人为求活命不得不与坏人同流合污,普度众生的圣灵被活生生地逼成暴戾恣睢的恶魔,甚至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也会渐渐迷失自己的本来面目,变成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阎罗王。昔日异想天开的我变得多疑狡猾,又有何奇怪?”

    “不!你柳寻衣从来都不是观世音,因为你快意恩仇,杀人不眨眼。你也不是阎罗王,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一杆秤,哪怕大宋朝廷对你百般迫害,你仍不肯公然造反。相比之下,你既有菩萨心肠,亦有阎罗手段,更像是……怒目金刚。”

    “哈哈……好一个‘怒目金刚’!痛切、痛切,极为痛切,痛切至极!”柳寻衣拍手叫绝,直笑的前仰后合,同时不拘礼教地破口大骂,“在这混账世道,我若不做怒目金刚,只怕其它人非将我当成任人愚弄的‘善财童子’不可。有点良心的无非敲我一笔,可万一再遇到如清风、凌潇潇这般天良丧尽的王八蛋,岂止敲我一笔?恨不能连我的小命都得断送在他们手里。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我栽的跟头险些丧命不说,差一点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都稀里糊涂地带进棺材,岂能再不反省?再不悔过?再不痛定思痛,一改往日之弊?如果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恐怕下一次连老天爷都不会帮我。”

    “说得好!”唐阿富眼前一亮,眉宇间溢满赞许之情,“就凭你刚刚说的这番话,相信没有人能再将你轻而易举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唐兄,你刚刚说在我的身上看到北贤王的影子,是不是真的?”柳寻衣的笑容缓缓收敛,目光逐渐凝重,“若真如此,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柳寻衣是‘北贤王’,你唐阿富……愿不愿做我的‘谢玄’?”

    “柳寻衣,你果然有这份心思?”唐阿富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并未表现出过度惊诧。毕竟,柳寻衣的心思固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但细细琢磨却也在情理之中。

    “从我在贤王府地牢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刻,我心里……便有了牵挂。我柳寻衣再也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我可以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打算,却不能不为身边的挚爱亲朋考虑。”柳寻衣叹道,“江湖不比市井,从来都没有安居乐业的说法。江湖也不比庙堂,没有人可以隐居求志,安贫守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么威风八面,要么日暮途穷,非盛即衰在你死我活的江湖体现的淋漓尽致。江湖中人大都藐视皇朝礼法,又不甘农牧渔桑,既没有俸禄亦没有田土,只能靠人与人之间的争抢夺掠博取富贵,先求安身立命,再求飞黄腾达,终求一世英名。因此,沦落江湖纵使我不找别人麻烦,别人也会找我麻烦,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听你的话音……似乎有些后悔?”唐阿富将信将疑地望着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柳寻衣,试探道,“在你的意识里,是不是只有报效朝廷才是有志之士谋求功名大业的正统大道。混迹江湖……什么名门正派、望族世家,哪怕荣登‘武林盟主’的至尊地位,依旧是不入流的下三滥,难登大雅之堂。”

    “唐兄言重了,我只是感慨浪迹江湖犹如无根之萍,成败兴衰往往只在朝夕之间。就像我……昨日还是罄竹难书的无耻奸贼,今天却变成万人追捧的侠义豪杰。在这里,兴盛与衰微犹如走马观花,令人眼花缭乱,难辨真伪。”

    “难道报效朝廷就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一辈子平步青云?”唐阿富揶揄道,“你曾是朝廷命官,而且是丹心碧血,智勇双全的忠臣良将,可结果如何?不谙人情世故、不懂蝇营狗苟、不屑勾心斗角、不肯狼狈为奸……你自诩旱涝保收的‘金饭碗’不同样被人一脚踢翻?你只说混迹江湖朝不保夕,为何不说高居庙堂同样生死难测?”

    “这……”

    “这也怪不得你!”唐阿富摆手打断欲言又止的柳寻衣,无奈道,“你自幼在临安长大,大宋朝廷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的思想一时难以改变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现在的朝廷已然将你视为反贼叛逆,无论你肯不肯承认,都再也无法回头。若想活命,只能栖身于江湖。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替你计算功过,没有人再为你谋划仕途,没有人再给你发放俸禄。今天的你想要风风光光地活下去,只能依靠自己……依靠自己手中的剑。无论你想得到什么,必须自己去取、去争、去夺、去抢!为此,你不得不学习江湖中那一套‘不计后果’、‘不择手段’的行事做派,如果像在朝廷时那般无时无刻保持‘谦逊有礼’,将自己粉饰的‘风度翩翩’,非但什么也得不到,反而遭人耻笑,甚至活活饿死。”

    “唐兄一言穿心,令我无地自容。”沉默良久,柳寻衣终于放弃弥留在心底的最后一丝执念,凄然惨笑,“正因为我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才会有此心结。我对洵溱说过,自己再也不会受人要挟,再也不会任人摆布,亦是此意。”

    “既然你早有打算,又何必瞻前顾后?”

    “因为我的心里极不平静。”柳寻衣苦涩道,“从今天早上睁开双眼,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不令我心乱如丝,惴惴不安。可笑的是,我明明十分忐忑,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忐忑?”

    “因为变数过于突然,令你一时难以接受。”唐阿富似乎对柳寻衣的惶恐颇有共鸣,不瘟不火地说道,“当年,唐家在一夜之间被人屠戮殆尽,我也久久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那种发自心底的颤抖胜过世间一切恐怖,令我至今回忆起来仍抑制不住地感到心里发沉。和你一样,事发时只觉一切都乱成一团,并未感到太多恐惧,亦无暇顾影自怜。可当我渐渐冷静下来,却越想越惊慌,越想越绝望……以至年幼无知的我实在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不惜跳崖自尽,以求解脱。此事……想必你应该听谷主提起过。”

    “确有耳闻。”听唐阿富重提伤心事,柳寻衣的眼神亦变得黯淡无光。

    “虽然我的变故是丧事,你的变故是喜事,可喜到极致也是悲,人的感情总有相似之处。”唐阿富不以为意地说道,“归根到底,是因为变故打破已经习惯的生活,未来的日子将和以往大不相同,心中难免会有一些担忧。”

    “颠沛流离,四处逃亡……打破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不习惯?”柳寻衣自嘲一笑,“未来的日子无论怎么变都好过亡命天涯,看来我真是杞人忧天。”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一个习惯颠沛流离的人,让他突然安定下来,结果未必如世人想象的那般美好。”唐阿富戏谑道,“否则,你也不会如此忧心忡忡。”

    “这……”

    “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顺其自然,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苦短,焉能蹉跎岁月?管他初衷是对是错,结果是好是坏,想做什么尽管放手一搏,大不了重头再来。你柳寻衣一身的绝世武功,什么魑魅魍魉都可浑然无惧。”见柳寻衣踟蹰不决,唐阿富话锋一转,朗声劝慰,“你刚刚问我愿不愿做你的‘谢玄’,其实从我踏进房间的那一刻,答案已显而易见。你……尽管下令,我唐阿富刀山火海,奉陪到底!”

    ……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筑巢引凤

    “好!甚好!极好!”

    唐阿富的刚毅果决,令深陷纠结而郁郁寡欢的柳寻衣忽觉云开雾散,热血腾涌。

    “实不相瞒,早在谢二爷向我提出将各门各派融合为一的想法前,我便已看出未来的江湖趋势,并隐约猜出他们寄希望于我的真正目的。”柳寻衣摒弃杂念,放胆直言,“只不过,一直令我犹豫不决的……并非能否促成此事,而是如何促成此事?俗话说‘有求于人必受制于人"。虽然我已经离开朝廷,不再受功名利禄的羁绊,可在萧谷主、谢二爷这些人的眼中,我仍是一名涉世未深,不谙世事的晚辈后生。他们恨不能将一切替我安排妥当,我只管优哉游哉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不需要费心,也不需要费力。”

    “这样的日子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

    “唐兄!”唐阿富话未说完,柳寻衣已面露不耐,“你刚刚才说过人生苦短,不可蹉跎岁月。”

    “我明白了!”唐阿富将脸上的戏谑之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之色,“你现在信不过任何人,甚至……信不过谷主和腾族长。”

    “我不是信不过他们,我只是……不想从一只囚笼跳进另一只囚笼。我知道萧谷主、谢二爷一定不会害我,但我更知道谢二爷与萧谷主、腾族长并非一条心。三家积怨良久,多少年来矛盾不断。虽然他们在我面前不会表露分歧,但背着我……不知明里暗里发生过多少争斗?唐兄,我有心撮合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却无法洞悉这些老谋深算的前辈,更无力掌控波谲云诡的大局。因此,在这样的处境中我即使将他们勉强联合在一起,也只是有名无实。骨子里各门各派依旧亲疏有别,各行其是。至于我……表面上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实际上和一个被架空的傀儡毫无区别。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他们因为争夺对我的‘控制"而变生肘腋,祸起萧墙。”

    “不希望他们争夺对你的‘控制"……你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不愿受制于人才是你犹豫不决的根本原因。”

    “算是吧……我已在朝廷经历过一次众叛亲离,至今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如今的萧谷主、腾族长、谢二爷犹如当初的侯爷、丞相、贾大人,明明是同一阵营却因利益纠葛而彼此反目,相互算计,我不希望再经历第二次……”

    “不一样!谷主是你的亲娘。”

    “当年,侯爷待我亦如生父。”

    “可……”

    “罢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柳寻衣知道唐阿富对萧芷柔万分崇敬,因此不想与他争论高下,故而话锋一转,虚心求教,“依唐兄之见,眼下的境遇当如何破局?”

    “其实,你心里早有应对之策,又何必明知故问?”唐阿富毫不留情地戳破柳寻衣的心思,踟蹰道,“此事对谷主影响颇深,我……本不该与你沆瀣一气。”

    “唐兄若心存顾虑,只当我没问便是。”

    不知为何?柳寻衣的内心对于当下的话题竟是忽冷忽热,时而心潮澎湃,时而又兴趣缺缺,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兴致高涨。

    因此,见唐阿富犹豫不决,柳寻衣索性顺水推舟,不再勉强:“只是唐兄猜错了,其实我……并无什么应对之策,也不想去和自家人勾心斗角,谋划什么应对之策……”

    “无论你想不想,都必须应对!”俨然,唐阿富没有听出柳寻衣的言外之意,径自说道,“依我之见,你若不想做有名无实的‘傀儡掌门",当务之急就是摆脱那些前辈对你耳提面命。”

    “摆脱他们?”闻言,柳寻衣的眼中精光一闪,沉吟再三,方才小心翼翼地追问,“如何摆脱?莫非……你建议我急流勇退?”

    “当然不是!”唐阿富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脸天真的柳寻衣,口中不禁发出一声蔑笑,“再者,你又能退到哪儿去?”

    “若非劝退,难不成……你让我过河拆桥?”柳寻衣暗吃一惊,脸色骤变。

    “兔死狗烹才是过河拆桥,我只是劝你摆脱他们的束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掌门人。不必处处顾忌他们的想法,更不必事事看他们的脸色,可以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按照自己的心意……唐兄啊唐兄,你又怎知我心意究竟如何?”柳寻衣心中暗叹,但表面上却未显露半分痕迹。

    惆怅片刻,他方才出言搪塞:“纵使将各大门派合而为一,名义上缔造出一个新的势力,可事实上……人还是那些人、事还是那些事,新势力依旧是由原来的几家门派联合而成。如果我不依靠那些‘前辈",试问谁能信服?谁肯听命?”

    “此乃关键所在!”唐阿富眼神一凝,语气变得愈发低沉,“归根到底,你现在缺的不是名、不是势……而是人。”

    “人?”

    “不错!腾族长也好,谢府主也罢,他们在自己的‘地盘"深耕多年,早已形成自己的根基。你一个横空出世的晚辈想凌驾于他们之上,几乎不可能。纵使他们答应,麾下弟子也不会屈服,纵使屈服也是口服心不服。因此,你必须绕过现有之人,暂时忘记这些辈分高、资历深、经验足、人脉广的长辈,寻觅一些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新人,并将他们慢慢培养成新势力的中流砥柱。这些人不仅要品行可靠,文武双全,更要与你有福祸之情,患难之交。”

    “这样做……岂非摆明信不过谢二爷他们,似乎……不太妥当?”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混迹江湖数十载的前辈,又岂能不懂个中道理?更何况,他们若真心扶植你上位,非但不会觉得不妥,反而会鼎力赞同。”

    “这……”面对言之凿凿的唐阿富,柳寻衣竟一时语塞。

    “如此一来,你要做的事反而十分简单。”唐阿富丝毫不给柳寻衣权衡利弊的机会,炮语连珠似的说道,“筑巢引凤!”

    “什么筑巢引凤?”柳寻衣一愣,思绪愈发凌乱,“唐兄,你的意思是……”

    “真正能傲视惊涛骇浪的巨鲸蛟龙必然存在于汪洋大海,小河沟里又能捞出几条大鱼?殊不知,当今世道人才难得。因此,你必须放开心思、放开眼界,更要放开胸襟、放开胆量。如若不然,你身边只有庸人蠢材,如同外强中干的袁霆,难以堪当大任。”

    “放开心思、放开眼界、放开胸襟、放开胆量……”柳寻衣若有所思,呢喃自语,“你是不是在提醒我,必须跳出贤王府、绝情谷和湘西腾族的束缚,募求一些有真本事的人助我一臂之力?”

    “当然,无论出身何门何派,或正或邪,只要有真才实学,而且能与你肝胆相照,皆可引为知己弟兄。”唐阿富正色道,“其实,眼下就有几人再合适不过。”

    “你说的是……”

    “据我所知,‘麻衣刀客鬼见愁"秦苦、‘漠北第一快刀"苏禾、‘少林达摩院第一年轻高手"悟禅……他们都曾陪你出生入死,与你患难与共。这些人与你年纪相仿,志趣相投,而且个个都是武功高强,敢作敢为的豪杰,绝不会像谢玄和贤王府那些元老那般对你‘过度呵护"。更重要的是,他们与贤王府、绝情谷、湘西腾族八竿子打不着,既无恩仇亦无瓜葛,断不会被人轻易左右。眼下,你若想成事,不靠他们又能靠谁?”

    “如此说来,黎海棠也可以算一个?”

    “黎海棠?”唐阿富眉头一皱,谨慎提醒,“他可是龙象山的人,休要忘记你下午才和云追月撕破脸……”

    “黎海棠的武功平平无奇,但箭法却出神入化。与他相处的一段日子,我发现此人心性不坏,而且颇有精明过人之处。”

    “若论精明……有一人远在黎海棠之上,甚至在整个中原武林也难逢敌手。”唐阿富讳莫如深地说道,“自古成大事者,皆以文武为左膀右臂。眼下,苏禾、秦苦、悟禅、黎海棠……也算上我,都以武功见长,却不善谋事。可以助你决胜于两阵之间,却难以帮你运筹于帷幄之中。因此,你若想成事,身边必须有一位足智多谋的智囊尽心辅佐,此人绝非黎海棠那种小聪明可以相提并论。”

    “你说的是……”

    “洵溱!”

    “嘶!”

    唐阿富此言一出,柳寻衣的脸色悄然一变:“唐兄休要说笑,她可是少秦王的心腹。”

    “我没有说笑,你连蒙古大汗的心腹悍将都敢拜把子,连云追月的人都敢拉拢,又为何对少秦王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唐阿富揶揄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已经不是大宋朝廷的命官,而是中原武林的枭雄,与人交往再不能有门户之见,而应将彼此的价值放在第一位。眼下,只要能够帮到你的人,大可招来用之。有朝一日你不再需要她的帮助,亦可挥手弃之。一旦你坐稳中原武林第一人的位子,取之、用之、弃之、杀之……不过是信手拈来,尽在你一念之间。”

    “这……”唐阿富将利用与杀戮描绘的云淡风轻,反而令柳寻衣有些不知所措。

    见柳寻衣欲言又止,唐阿富以为他心有忌惮,于是主动请缨:“如果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我可以帮你……”

    “不!”柳寻衣连忙拒绝,而后心怀旁骛地低声解释,“以我对洵溱的了解,只要我开口……她定会应允。只不过,她的应允归根到底仍是为达成少秦王的目标,而非真心实意地帮我。一旦我的所作所为与少秦王的利益相悖,她必反目……

    “此事简单,何需纠结?”唐阿富不屑冷笑,眼中杀机尽显,“你先利用她稳住阵脚,待你大势将成,我会在她叛你之前……令其永远消失!”

    ……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望而止步

    “什么人鬼鬼祟祟?”

    夜晚,洵溱下榻的别院内,巡夜的阿保鲁忽见洵溱房外伫立着一道黑影,登时眼神一变,轻喝一声,疾步上前的同时抽刀出鞘,眨眼掠至那人身后。

    “是我!”

    “柳寻衣?”

    待黑影缓缓转身,月光下映出一张依旧有些憔悴的俊朗面容,杀气腾腾的阿保鲁先是一愣,进而放缓脚步,但他手中的弯刀却迟迟没有收回鞘中的意思。

    “怎么是你?”似乎对柳寻衣的出现分外诧异,阿保鲁一时间竟有些词穷,“你……来作甚?”

    “洵溱她……”

    “你找洵溱?”阿保鲁朝烛影憧憧的窗棂望了一眼,语气颇有不善,“夜已深,她睡了。”

    “我有要事……”

    “你找她当然有事。”阿保鲁冷笑着打断柳寻衣的追问,“堂堂柳大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是何意?”阿保鲁突如其来的敌意,令柳寻衣有些糊涂,“难道是我对袁家父子的宽恕……令你一直耿耿于怀?”

    “岂敢!你可是少秦王钦点的副宗主,即使你将袁家父子供起来当祖宗,也和我没有半文钱关系。”阿保鲁讥讽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虽然袁家父子的命攥在你手里,但洵溱和我却不归你统辖,也由不得你呼来唤去。”

    “呼来唤去?”柳寻衣疑惑更甚,“阿保鲁,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言语中为何诸多怨怼……”

    “我与你非亲非故,谈何怨怼?我只是……”言至于此,阿保鲁忽然语气一滞,稍作沉吟,而后颇为不耐地话锋一转,“罢了!罢了!你回去吧!”

    “洵溱她……”

    “她累了!”阿保鲁愤愤不平的语气,似乎蕴藏着对柳寻衣的不满,却又碍于某些情由,令其难以明言,“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袁霆那个混账东西竟敢胁迫大小姐,而你非但不惩罚他,反而升他做袁门舵主。哼!经此一闹,洵溱身心交瘁,哪有闲情逸致应付你?别忘了,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不比你我这等五大三粗的汉子,经不起这般折腾。”

    阿保鲁话里有话,令心思缜密的柳寻衣茅塞顿开,不由地暗生愧疚。毕竟,洵溱对他不止有救命之恩,更有重塑之情。反观柳寻衣,从咄咄相逼的谈判,到对袁孝父子的处置,几乎都站在洵溱的对立面,处处苛责,亦处处不留情面。

    即使如此,洵溱仍为顾全大局对其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虽说洵溱的忍让在某种程度上是为囚笼柳寻衣,但就事论事,柳寻衣对洵溱的百般提防与算计,也确有些许刻薄。

    “没有洵溱的帮助,你岂能扳倒清风?更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阿保鲁蔑视的眼神死死盯着若有所思的柳寻衣,沉声道,“洵溱为顾全你的体面,有些难听的话她不许我们直言,我也不想违背她的命令。但是,你不要做的太过分!休说什么蒙骗、利用……至少在今日之前,洵溱不曾亏欠你分毫。反倒是你,亏欠她不知凡几。”

    “我……”

    “如果你良心未泯,就应该关心她有没有被袁霆所伤,伤势如何。而不是将她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枉顾她的感受,黑灯瞎火找人问话!”

    “我……”

    阿保鲁字字诛心,直令心存愧意的柳寻衣五味杂陈,一时竟无言以对。

    阿保鲁所料不错,柳寻衣深夜前来,确非单纯地关心洵溱的伤势。

    其因有三,一者,柳寻衣想向洵溱打听有关吴双和空盛大师的消息,替萧芷柔了却一桩心事。二者,今日因袁孝父子的事,柳寻衣与洵溱闹得并不愉快,思量再三,他打算再解释几句,尽量消除芥蒂。三者,是在唐阿富的怂恿下,柳寻衣有意向洵溱示好。

    可即使如此,在柳寻衣的内心,他仍不曾有过洵溱可能因为袁霆的挟持而“受到伤害”或者“受到惊吓”的意识。他一直将洵溱比作一位机关算尽,无所不能的强大对手,将她想象成和自己一样历经千锤百炼,甚至比自己还要坚不可摧的“金刚不坏之身”,恰恰忽略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的不争事实。

    心念及此,后知后觉的柳寻衣难免觉察自己的行径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冷血。

    “我很清楚洵溱对于你这位副宗主的态度,你若执意见她,她……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阿保鲁似乎已将心中郁结一吐为快,故而面色一缓,无奈道,“虽然我不希望你打扰她,可是……”

    “不必可是!”柳寻衣忙道,“其实,我……我只是闲来无事在园中散步,恰巧路过此处。”

    “可你刚刚说……”

    “哦!我只是想问问她,何时让袁孝返回关外?”柳寻衣随口搪塞,“刚刚转念一想,这种小事没必要兴师动众,我和袁孝商定即可。”

    “果真如此?”

    “当然!当然!”

    柳寻衣被阿保鲁将信将疑的目光盯得有些窘迫,匆匆应答,又寒暄几句,而后快步逃离。

    目送柳寻衣略显削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眉心紧锁的阿保鲁转头望向始终紧闭的房门,眼眸深处不禁浮现出一缕淡淡的纠结之意。犹豫再三,终究长叹一声,埋头走远。

    静如死寂的房间内,昏黄的烛火将一切映的如梦似幻。本该早早睡下的洵溱,此刻却静静地背倚着房门,双眸仿若极尽千思万绪。

    不知何时?亦不知因何?她竟已暗含哽咽,泪拆两行。

    ……

    “话不投机?”

    当柳寻衣快步走出洵溱的别院时,一道疑惑的声音悄然响起。紧接着,一袭黑影如鬼魅般飘出,不急不缓地跟在柳寻衣身后。

    来人,正是唐阿富。

    “不是话不投机,而是……没有见面。”柳寻衣对唐阿富的出现毫不意外,甚至脚步未停,坦然自嘲,“阿保鲁说得对,也许……是我太心急了。”

    “依眼下局势,洵溱一时三刻不会弃你而去,至于吴双……料想也不会不辞而别。”唐阿富幽幽地说道,“你不必急于一时,即使想帮谷主和桃花婆婆找到空盛大师的下落,也不必急于今晚。”

    闻言,柳寻衣心思一动,骤然止步,转而望向欲言又止的唐阿富,狐疑道:“有事?”

    “有事!”唐阿富不可置否,“秦苦遣人传话,说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柳寻衣面露好奇,“什么礼物?”

    “不知道。”唐阿富缓缓摇头,“但秦氏来人言之凿凿,说你非去不可。”

    “竟如此神秘?”

    一炷香后,柳寻衣与唐阿富来到秦苦下榻的别院。此时,秦苦与秦大、秦二、秦三等秦氏弟子聚在院中,喝酒耍钱,好不热闹。

    “寻衣?快来!”

    一见柳寻衣,秦苦连忙热情招呼,但他并未上前迎接,依旧一脚踏在凳子上,一脚踩着石桌,在秦大、秦二、秦三等人热切而兴奋的目光注视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神情激动地摇晃着骰盅,发出阵阵牵动着赌徒心魄的哗啦声响。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砰!”

    骰盅落桌发出一声闷响,沸反盈天的场面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围在桌旁的几人无不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被秦苦缓缓掀起的骰盅。

    “三个六!豹子!大小通吃!哈哈哈……”

    伴随着秦苦近乎嘶哑的一声狂吼,桌边的秦大几人纷纷伸脖瞪眼,紧接着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口中发出阵阵哀嚎。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谢谢各位老大关照小弟,哈哈哈……”

    在秦大几人又气又恼的目光中,喜笑颜开的秦苦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一堆堆的散碎银两搜罗殆尽,那副手舞足蹈的得意模样丝毫没有一派之主的威仪,活脱一个市井赌徒。

    “府主,你这是作甚?”见秦苦将银两收入囊中,秦大忍不住开口阻止,“赢钱就走可不行!”

    “就是!就是!”秦大仗义执言,立即招至四周一片附和。

    “小弟我刚刚忙前忙后,又是凑银子,又是摇骰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赚几个散碎银两,料想你们不会那么小气,非让我输回去吧?”面对众人的埋怨,秦苦嘴上说得好听,可手里的动作却是愈发麻利,“常言道‘有赌未必输",今天你们运气不好,明天再玩便是。”

    “府主,赢钱就走,似乎不太合乎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老子的规矩就是规矩!”见周围人不依不饶,秦苦索性摆起秦氏家主的架子,一边对众弟子的非议嗤之以鼻,一边故作严厉地训斥,“就凭你们几个,再耍下去,当心裤子都保不住!”

    “输了就光着……”

    “呸!你们不嫌丢人,老子却怕被人耻笑。再不济我也是秦氏家主,如果连条裤子都不给你们穿,岂不是让外人骂我吝啬?还有……凭尔等的拙劣手段,以后不许和外人耍钱,我们秦家丢不起那人!”

    言罢,秦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敢怒不敢言的秦氏弟子,而后又嬉皮笑脸地凑到柳寻衣近前,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戏谑道:“让我看看,清风有没有伤到你的命根……”

    “秦兄!秦兄!”秦苦话音未落,顿感尴尬的柳寻衣连忙岔开话题,“你急着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对对对!”余兴未了的秦苦幡然醒悟,连连点头,“有一件天大的‘礼物",我留着棘手,一定要交你处置。”

    “礼物?棘手?”柳寻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在那!”秦苦朝角落一间昏暗破旧的柴房一指,“昨日至今,我已经替你‘问候"过四五遍了,但‘问候"归‘问候",究竟如何处置……还得由你做主。”

    “这……”

    在秦苦讳莫如深的目光怂恿下,柳寻衣与同样疑惑的唐阿富对视一眼,从而抬脚朝柴房走去。

    “去把柴房的门锁打开,再提两盏灯笼!”

    “遵命!”

    秦苦一声令下,几名秦氏弟子连忙收起耍钱时的戏谑,迅速忙活起来。

    “秦兄,你的葫芦里……”

    “欸!”秦苦一反常态地朝柳寻衣轻轻摆手,别有深意地笑道,“寻衣,在那人面前,这声‘秦兄"……恐怕轮不到我来答应!”

    “嘶!”

    只此一言,柳寻衣的眼神骤然一变,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既亲切熟悉又冷漠生疏的面孔,同时脚下一沉,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吱!”

    卸下铜锁,柴房的门应声而开。与此同时,两名秦氏弟子提着灯笼步入一片漆黑,两团光晕迅速散开,眨眼将柴房内的一切照亮显现。

    紧随其后,是一股掺杂着潮湿腐霉与屎尿血脓的刺鼻腥味,令人连连作呕。

    然而,此刻的柳寻衣却无暇顾及其他。因为他的双瞳,早已被一张披头散发,血污遍布,肿胀的几乎不成人形的恐怖脸庞死死占据。

    那柴房内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之人,正是曾与柳寻衣同甘共苦二十余载,后又千方百计置其于死地的“好兄弟”,当今大宋朝廷的三品大员“天机侯”秦卫!

    ……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相见无言

    柴房内,和秦卫一起被囚的,还有褚茂、屠龙、屠虎及几名金刀校尉,皆是秦卫的亲信。

    原本他们可以依仗清风的威势,以“座上宾”的姿态到访洛阳城,衣食住行皆被武当以最尊崇的规格安排的体面妥当,并以超然之姿出席锄女干大会,全程作壁上观。

    凭借清风这座靠山,即使秦卫身份败露,试问江湖各路人马又有谁敢站出来说三道四?在秦卫眼中,此次洛阳之行非但没有风险,甚至可以坐享其成。他只待清风解决柳寻衣之后,按约定带着柳寻衣的尸身返回临安复命,即可轻轻松松地白捡一个天大的功劳。

    秦卫一向野心勃勃,纵使他年纪轻轻便已官居三品,却仍不甘心,更不情愿屈居人下。依照他的如意算盘,倘若此事哄得龙心大悦,自己的仕途定能更上一层楼,甚至一跃与枢密副使钱大人平起平坐,也未尝不可。

    然而,自诩胜券在握的秦卫终究败给天意,他的春秋大梦亦止步于锄女干大会的现实结果。当清风大势已去,命赴黄泉的那一刻,与其绑在一根绳上的秦卫必然遭受池鱼之殃,转眼从贤王府的“座上嘉宾”沦为丹枫园的“阶下之囚”。

    似乎知晓清风一死,自己希望尽毁,朝不保夕的秦卫反而一改锄女干大会时的惊慌,变得愈发沉着。纵使被秦氏弟子酷刑折磨,他也未曾求饶,甚至未吭一声。

    自私归自私,卑鄙归卑鄙。至少,身陷囹圄的秦卫男子气概尚存,没有表现出贪生怕死,软弱胆怯的一面,倒也不失“天机侯”的威名。

    “寻衣,袁孝父子临阵倒戈,差一点令你万劫不复。”秦苦的语气不再戏谑,“始作俑者,正是此人。你曾视他为手足兄弟,但他却一门心思置你于死地。”

    默默聆听秦苦陈述秦卫的罪状,柳寻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秦卫,久久未发一言。

    见状,秦苦不禁发出一声轻叹,又道:“我知你重情重义,也知你与此人关系匪浅,所以我才没有自作主张送他归西。今夜,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可能找回来。破镜……终究无法重圆。”

    言罢,秦苦用手在柳寻衣的肩头轻轻一拍,而后朝虎视眈眈的秦大几人微微摆手,示意他们后退几步,不要干涉柳寻衣和秦卫“叙旧”。

    “你已经放过他一次,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设法杀你。昔日胸口一剑,若非你运气好,遇到洵溱、桃花婆婆和黄阳明夫妇,恐怕早已一命呜呼。”唐阿富看向秦卫的目光充满轻蔑,语气分外不屑,“在临安时,你二人已恩断义绝,今夜你取他性命,不算违背道义。更何况,此等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死有余辜!”

    也许是性格不同,唐阿富的言语远不像秦苦那般含蓄。在柳寻衣一言不发,心乱如麻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对于处死秦卫,无情剑客当真做到无欲无情,未有一丝怜悯犹豫。

    此时,在秦卫几人眼中,秦苦和唐阿富无疑是在怂恿柳寻衣对自己赶尽杀绝,预感死期将近的几人,心态随之发生变化。

    “柳寻衣,你不能杀侯爷,不能杀我们!”相比于秦卫的冷静,被五花大绑在柴房角落的褚茂率先沉不住气,“我们皆是朝廷命官,侯爷更是当朝三品,皇上钦点的东府重臣,你若敢伤我们性命,便是与朝廷为敌!与大宋为敌!”

    “柳寻衣,识相的速速放我们离开!”屠龙厉声附和,“否则激怒圣上,大军杀至,鸡犬不留!”

    “不错!休以为你杀了清风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清风也只是替朝廷、替侯爷办差的一条狗。”屠虎吼道,“凭侯爷与朝廷之力,在尔等草寇之中扶植出十个清风、百个清风简直易如反掌。你若不想株连九族,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放屁!”远处的秦大见柳寻衣面对褚茂几人的叫嚣迟迟不为所动,不由地替他感到憋屈,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死到临头还敢出言狂吠,简直厚颜无耻!柳寻衣早已是朝廷认定的叛逆,岂会在乎多杀几个狗官?尔等视江湖中人为草寇,殊不知你们的狗命眼下就攥在我们这些草寇的手中!老子倒想瞧瞧,你们死后皇帝和朝廷会不会为你们树碑立传……”

    “你……你们……你们真敢造反?”

    “造反又如何……”

    “住口!”秦苦打断秦氏弟子与褚茂几人逞口舌之争,教训道,“现下,柳寻衣与秦卫是私人恩怨,休要东拉西扯,混淆视听!既是私人恩怨,就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侯爷,柳寻衣他……”

    “呼!”

    就在褚茂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秦卫时,一直静若木雕的秦卫忽然吐出一口浊气,与柳寻衣对视的目光亦不再是一汪死水,渐渐泛起一丝掺杂着无奈、苦涩甚至释然的复杂意味。

    “柳兄,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注定命数坎坷……远不如你。呕心沥血……垂死挣扎……到头来,仍输的一败涂地……”

    四目相对,秦卫率先打破沉默。然而,他的语气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激动,既无懊恼也无羞愤,相反十分平静,宛若与柳寻衣闲聊家常。

    “我们之间的是是非非……说不清楚。”秦卫断断续续地自嘲,“从小到大,我一直被你压着一头……即使我坐上天机侯的宝座,也从未感觉强过你。当初你回到临安,一现身即令我感到强烈的危机和无尽的压力……大抵是,习惯了不如你的日子……”

    秦卫自说自话,柳寻衣依旧沉默。

    “虽然我心里不愿意承认,但你确确实实远胜于我……”秦卫艰难地挪动着残躯,伤口的剧痛令他忍不住五官扭曲,“人情世故,文才武功,你处处比我强……我嫉妒,却不怨恨。因为……你一直待我不薄。说实话,如果没有你,纵使我有十条命,历经这些年风风雨雨……恐怕也早早死光了。你对我好,拿我当兄弟,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不肯听我的苦心规劝,凭你我兄弟齐心协力,必能在朝廷闯出一番名堂,何至于闹到今日这步田地?我真是想不明白,明明老天爷赋予你那么好的资质和机遇,你为何偏偏不识好歹?如果你肯认清现实,听从侯爷的忠告,何至于被馨德郡主羁绊?如果你肯忠心办差,何至于被洛天瑾蛊惑?哪怕事后……如果你肯向皇上负荆请罪,又何至于与朝廷反目?我对天发誓……曾想一辈子追随你的脚步,和你一起平步青云,登堂入室……我甚至幻想过,几十年后你能成为丞相或者枢密使那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而我也能弟凭兄贵,成为枢密副使或者中书侍郎……曾几何时,你就是我的全部希望。虽然我的内心偶有不忿,却从未想过谋害你、僭越你……柳兄啊!你可知,你的随心所欲和天真固执,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也摧毁了我的希望……你又可知,当我得知朝廷决意杀你的那一刻,自己就像被人夺去三魂七魄,二十几年倾注在你身上的心血,顷刻间化为乌有……”

    秦卫似乎戳中自己的痛楚,两行血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你曾是我的依靠,唯一的依靠……失去你,我不仅孤独忧虑,心中更是充满恐惧。”秦卫强忍着内心的波澜,用依旧平缓的语气和近乎颤抖的声音继续诉说,“彼时,我整日浑浑噩噩,脑中一片空白……作为你最亲近的兄弟,我不得不默默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和挑衅,他们或对我横眉冷目,或对我嘲讽挖苦,或对我避之不及……最可悲的是,我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也不知如何继续在东府立足……我承认,自己不如你率性洒脱,也舍不得这些年在天机阁兢兢业业,来之不易的一切……我不甘心受你连累,更不甘心被人打回原形……直至西府钱大人的出现……让我重新看到希望的曙光。那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与其说我投靠西府,不如说我投靠新的机会……也许你认为我是见利忘义,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却不知,我从始至终效忠的只有我自己,我只忠于自己的前途。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东府也好,西府也罢,说到底都是为朝廷办差……我不像你,至少我从未背离效忠朝廷的决心……”

    言尽于此,秦卫摇头而笑,似乎嘲笑自己费尽心机,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又似乎冷笑柳寻衣不识好歹,白白错失功成名就的大好机会。

    “话说三遍淡如水……不说了,不说了。”精疲力竭的秦卫背倚着柴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言语已是心灰意冷,“你若听劝,何至如此?我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明白你的想法,你也不会体谅我的感受。无论如何……输了就是输了。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我落在你的手里,你也不必顾忌什么情面……昔日,我不曾对你手下留情。今日,你也不必对我网开一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侯爷……”秦卫坦然赴死的态度,令褚茂几人大惊失色。

    “临死前,我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秦卫不顾褚茂几人的慌张,凝望着眼神忧郁的柳寻衣,嘴角出人意料地绽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柳兄,恭喜你寻到自己的家人……从此以后,你在世上不再孤单,也不再像我这种孤儿……命途坎坷。今时今日,恐怕我已无法和玉儿相见,劳烦你替我向她道一声‘恭喜"。你们兄妹饱受苦难,今日终于盼得苦尽甘来,实在可喜可贺……”

    秦卫一席肺腑之言,犹如一柄利剑直插柳寻衣的心底,令其难以保持冷静,微微泛白的嘴唇已然止不住地颤抖。昔日三人从青梅竹马到相依为命的种种场景,情难自已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泪光闪烁的眸子深深望了一眼视死如归的秦卫,在秦苦、唐阿富等人紧张而纠结的目光注视下,笃定心思的柳寻衣蓦然转身,一声不吭地朝院外走去。

    见状,怅然若失的唐阿富与秦苦不禁相视一眼,口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

    唐阿富深深看了一眼默默垂泪的秦卫,继而离开别院,直追柳寻衣而去。

    “府主,他们这是……”见柳寻衣和唐阿富相继离开,秦大一脸疑惑地凑到近前,“我不太明白,这些狗官究竟如何处置?”

    “一言不发,拂袖而去,难道他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秦苦望着柳寻衣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撇嘴,“大女干似忠,大伪似真。秦卫不愧能在朝廷混的风生水起,果然善于辞令,攻于心计。柳寻衣他……终究放不下二十多年的朋友情义。”

    “府主的意思是……”

    “放人!放人!解开绳索,让他们滚蛋!”

    似乎是对秦大的蠢顿忍无可忍,又似乎是对秦卫的巧舌如簧心生愤懑。越想越气的秦苦竟突然发飙,朝一头雾水的秦大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而后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心慈手软

    明月皎皎,清风徐徐,被秦卫一席话搅得心神不宁的柳寻衣,孤身一人踱步于凝翠湖畔,时而举目远眺,时而垂首叹息,久久难以释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道黑影由远及近,唐阿富渐渐出现在柳寻衣面前。

    似乎对唐阿富的出现颇有期待,柳寻衣神色微变,欲开口试探,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咽回腹中,仿佛心有纠结。

    “人已经走了。”唐阿富一眼洞穿柳寻衣的心思,淡淡地说道,“秦苦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不忍对秦卫赶尽杀绝,因此非但没有再为难他们,反而赠予秦卫一些盘缠,放他们返回临安。”

    “唉!此事……为难秦兄了。”

    柳寻衣含糊其辞的态度,似是言有尽,意无穷。

    “为难的何止秦苦?”唐阿富清楚柳寻衣的隐忧,又道,“刚刚我已目送秦卫离开丹枫园,并向谷主、腾族长和谢玄转达了你的心意。料想他们会放出话去,秦卫此去临安,江湖中应该不会再有人刁难他们。”

    “萧谷主和谢二爷是否赞同我的决定?”柳寻衣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小心询问,“他们……可否责怪我妇人之仁?”

    “他们与秦卫素昧平生,再加上你心意已决,谷主与腾族长自是无甚异议。至于谢玄,其行事做派与昔日的洛天瑾如出一辙,对于不可化解的仇敌一向主张斩草除根……”言至于此,唐阿富忽觉柳寻衣的眼神有些异样,方才想起他与洛天瑾关系特殊,不禁心头一沉,声音戛然而止。

    “谢二爷是何态度?”

    “勉强答应放秦卫一条生路。”面对佯装镇定的柳寻衣,唐阿富迅速作答,“一个小小的秦卫,不会被谢玄放在眼里。更何况,锄女干大会清风殒命,秦卫铩羽而归,以大宋朝廷的德行,谅他回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因此,谢玄虽不情愿,但犹豫再三,终究妥协。他的原话是‘既然寻衣顾念总角之交,为人情深义重,姑且饶那小子一死。他日宣扬出去,也算是一桩以德报怨的美谈"!”

    听到唐阿富的话,柳寻衣如释重负般暗松一口气,同时对萧芷柔、腾三石、谢玄感激更甚。

    见状,唐阿富眉头微皱,话里有话地说道:“秦卫如此待你,你却始终不忍心杀他。看来……他在你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

    “实不相瞒,他曾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亲人。”回忆往昔,柳寻衣悲从中来,“尤其是在我最凄楚孤独的那段日子,唯一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只有秦卫。当年,我和秦卫没有饿死在寒冬街头,皆因我身边有他,他身边有我,我们相互慰藉,彼此取暖。”

    “你不杀他,不仅仅是顾及旧情。”唐阿富幽幽地说道,“如我所料不错,秦卫刚刚那番话,才是戳中你软肋的关键。”

    “我……”

    “对于秦卫,你不止有怜悯,甚至有负罪感。”唐阿富直言不讳,“你认为他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与你有莫大关联。从某种程度上说,你认为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害得他偏离正轨,狗急跳墙。”

    “从小到大,我自诩洒脱不羁,凡事率性而为,鲜有顾忌他的感受。”柳寻衣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我明知他对我有所依仗,却……唉!设身处地,如果和侯爷闹翻、与朝廷反目的是他,最后他拍拍屁股走人,独留我在天机阁面对上上下下的烂摊子,确实难以自处。今夜,我不妨与你说一句心里话,我恨秦卫,尤其恨他为求功名而背叛东府,非但辜负侯爷的养育之恩,而且恩将仇报,戕害无辜。一想到侯爷、仇寒这些人,我真恨不能将秦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一提起被秦卫害死的赵元、仇寒,柳寻衣的眼中寒光乍现,语气变得冷厉之极,咬牙切齿地说道:“早在临安揭穿他的鬼蜮伎俩时,我就险些没能忍住将其当场斩杀,以告慰侯爷的在天之灵……”

    “但你终究没有下手!”唐阿富此言,犹如一盆冷水将柳寻衣的怒火瞬间熄灭。

    “是啊!”柳寻衣长叹一声,阴戾的眼神缓和些许,“箭在弦上,我却迟迟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对他痛下杀手。为此,我替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将侯爷被害的罪魁祸首认定为枢密副使,新仇旧恨都应该找他偿还。”

    “你以首恶元凶是枢密副使为由饶过秦卫一命,却不料他非但没有醒悟,反而担心你杀了他的靠山,断了他的仕途。”唐阿富连连冷笑,“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死里逃生的秦卫不仅没有感激你的不杀之恩,反而马不停蹄地跑去阻止你。为救枢密副使,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你出手,甚至不惜结果你的性命。”

    “我对他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可他……已然无可救药。”柳寻衣苦涩自嘲,“我不忍杀他,他却果断杀我。相比之下,我简直愚不可及。”

    “我一直以为你被昔日的感情冲昏头脑,变得轻重失宜,恩仇不分,却不料你竟心如明镜。既然你知晓自己错信秦卫愚不可及,今夜又为何再度仁慈?”唐阿富眉心紧锁,颇感困惑,“我认识的柳寻衣,纵然悲天悯人,却也不至于在大是大非面前犯糊涂。就算你欠他的,那一剑也应该两清了,为何仍放不下……”

    “唐兄言中利弊,我如何不懂?可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柳寻衣怅然若失,呢喃自语,“也许是因为我寻得亲人,而他……仍是孤儿。”

    “恕我直言,你这是妇人之仁……”

    “他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富生良心"。”

    唐阿富话音未落,一道如银铃般的冷笑悄然自黑暗中传来。紧接着,神态怡然的洵溱在阿保鲁的陪同下缓缓出现在柳、唐二人面前。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洵溱气韵饱满,笑靥如初,由内至外透着一股精明睿智、坚毅自信的迷人气质,再寻不到一丝伤感、萎靡之意。

    一见洵溱,柳寻衣不由地回想起前半夜阿保鲁“教训”自己的一席话,又联想到自己对洵溱的苛刻与亏欠,不禁面露尴尬,看向洵溱的目光亦变得有些闪躲。

    “昔日,柳寻衣穷途末路,一无所有之时,尚且不忍对他这位年少挚友狠下杀手。如今,柳寻衣重拾温暖,名利双收,风光无限……”洵溱笑盈盈地望着略显扭捏的柳寻衣,优哉游哉地说道,“对于命途多舛,失时落势的旧日兄弟,自是慈心泛滥,愈发怜悯。柳寻衣,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这……”

    “世人皆知,柳寻衣为洗冤屈,于锄女干大会众目睽睽之下,以高屋建瓴之势怒杀清风这位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整个复仇过程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其间未有一丝彷徨犹豫。”见柳寻衣支支吾吾,洵溱料定他被自己言中,故而眉宇间笑意更浓,“经此一役,江湖群雄无不被柳寻衣的铁血手腕所折服,都以为你是恩仇必报,心如铁石,甚至杀人不眨眼的末世枭雄。可是谁又能想到,一举将武林二宗之一的武当踩在脚下的‘柳大侠",竟因儿女情长的琐事,一连心软了两次。上一次是对洛凝语,不忍伤她的心而放过凌潇潇和武当。这一次是对秦卫,放不下二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同样于心不忍。”

    “人都已经走了,还说这些做什么?”面对洵溱的调侃,自知无力辩驳的柳寻衣多少有些心虚,匆忙搪塞,“妇人之仁也好,于心不忍也罢,多说无益,所有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便是。”

    “没有人怪你放走秦卫。”洵溱意识到柳寻衣误会自己,立时佯装出一副天真模样,“秦卫是生是死,根本无伤大雅。”

    “此话怎讲?”唐阿富狐疑道,“难道你不怕放虎归山?”

    “秦卫的文韬武略皆属下品,岂敢称王称虎?”洵溱满不在乎地笑道,“此人凭肮脏手段上位,靠陷害同僚获宠,寡廉鲜耻,卖主求荣,内斗不亦乐乎,正事百无一用。他能受到器重,足见大宋皇帝昏聩无能。有这般伪君子在朝廷主事,大宋岂有不亡之理?”

    “洵溱!”见洵溱如此蔑视大宋朝廷,刚刚萦绕在柳寻衣心头的阴郁顿时消散殆尽,不悦道,“我虽已不是朝廷之臣,但仍是大宋之民。大宋亡国于你们辽人或是喜闻乐见,但于我柳寻衣而言,却是天崩地裂!”

    面对柳寻衣的训斥,洵溱微微一愣,而后笑意全无,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浓浓的凝重之色。

    “柳寻衣,你当真对我心存莫大的敌意?”

    “我没有……”

    “没有?那你为何因为我的一句笑谈而动怒?对于你私放秦卫一事,有想法的……应该不止我洵溱一人吧?”

    洵溱平淡的声音似乎蕴藏无穷的力量,直令柳寻衣心神散乱,一时无言以对。

    “你我同坐一条船,为何连一句实话都听不得?”洵溱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寻衣,义正言辞,不卑不亢,“大宋衰微乃不争事实,你几时见我喜闻乐见?分明是你对大宋前途心存悲哀,自己脆弱敏感,容不得旁人议论半句。尤其是……容不得我们这些外族说话。”

    “我……”

    “我之所以对秦卫的生死漠不关心,是因为你与大宋朝廷早已势同水火,再无回旋的余地。”洵溱不睬若有所思的柳寻衣,径自阐明心迹,“即使没有秦卫,大宋朝廷仍会派出赵卫、钱卫、孙卫、李卫来对付你。只要你柳寻衣活在世上,即身处风口浪尖,此一劫便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你想躲也躲不掉。因此,你杀不杀秦卫都不会改变与朝廷为敌的现状,更不会影响各方大局,他的死生自然无甚要紧。”

    “原来如此!”唐阿富茅塞顿开,看向洵溱的目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洵溱,我刚刚误会你……”

    “不是误会,是偏见!”洵溱不给柳寻衣解释的机会,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柳大侠笃定小女子一言一行皆别有用心,那我说多错多,到头来也只是自找没趣,又何必厚着脸皮惹人厌烦?阿保鲁,我们回去!”

    ……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决意示好

    未给柳寻衣反应的机会,洵溱已迈步朝远处走去。

    “这……”

    洵溱深夜出现已令柳寻衣感到意外,此时她只留下三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毫无交代地负气而走,更是令柳寻衣茫然无措,糊涂更甚。

    “柳寻衣,你以为洵溱闲来无事,三更半夜跑到这里和你斗嘴?”阿保鲁见不得洵溱受委屈,忍不住开口斥责,“她得知你前半夜去过别院,猜想你一定有要紧事,因此不顾我的劝阻,执意深夜出来找你,生怕耽误什么大事,甚至埋怨我刚刚不该挡你的驾。”

    “什么?”柳寻衣暗吃一惊,似又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洵溱深夜前来……是为了我?”

    “不是为你,难道是为我?”阿保鲁没好气地回答,“我劝她有事明天再议,可她说你柳寻衣是西律武宗的副宗主,现下又是多事之秋,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阿保鲁,你在磨蹭什么?”

    阿保鲁话音未落,洵溱的催促声已然自黑暗中传来。

    “想必……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的误会人家了。”唐阿富凑到柳寻衣身前,别有深意地低声提醒,“洵溱才智过人,西律武宗又与你有着密不可分的牵连,如今你刚刚死里逃生,根基未稳,亟需此女助你一臂之力,以应对错综复杂的江湖局势。我意……我意择日不如撞日,你大可借此机会与她解开误会,消除隔阂。她刚刚有句话说得极对,你们现在同坐一条船,不能一直心怀敌意。殊知,你二人僵持不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闻言,柳寻衣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犹豫。

    “男子汉大丈夫,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何必踟蹰?”唐阿富正色道,“且不论洵溱初心如何,但见她所作所为,确实帮你渡过无数难关。你即使不与她同心同德,至少也应相敬如宾,而不应处处针对。”

    “唐兄所言甚是,有些事……是我矫情了。”

    言罢,柳寻衣在唐阿富的眼神怂恿下,摒弃心中纠结,从而将心一横,快步朝洵溱走去。

    “柳寻衣,你……”

    “欸!”

    未等阿保鲁追上去一问究竟,唐阿富已抢先一步横身拦住他的去路。

    “有些事应该让他们自己解决,旁人不宜插手。”唐阿富目不斜视地盯着面露愠怒的阿保鲁,淡淡地说道,“不用担心,柳寻衣不会伤害洵溱一根头发。更何况,这里是丹枫园,如果柳寻衣真想对洵溱不利,纵然有十个你……恐怕也保她不住。”

    “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洵溱都不容有失!”阿保鲁冷冷地盯着云淡风轻的唐阿富,言辞毫不客气,“好狗不挡路,而且也不关你的事!”

    “柳寻衣的事就是我的事。”面对凶神恶煞,气势逼人的阿保鲁,唐阿富浑然无惧,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我知你性烈如火,但我并非你的敌人,你也不必对我咬牙切齿。洵溱刚刚说过‘大家同坐一条船",我想你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乱上添乱,横生枝节。”

    “姓唐的,你……”

    “刚才洵溱说柳寻衣因为儿女情长一连心软了两次,实则不然。”唐阿富摆手示意阿保鲁不必激动,不急不缓地说道,“准确地说,是柳寻衣一连心软了三次。”

    “什么意思?”阿保鲁似乎被唐阿富的故作神秘吊起胃口,狐疑道,“还有一次是为谁?”

    “就是你口口声声不容有失的……洵溱。而且,柳寻衣对她心软不止一次。试想,如果柳寻衣铁石心肠,凭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早已和西律武宗划清界限,免得授人以柄,受你们所累。如果柳寻衣不讲感情,前半夜就不会被你三言两语挡回去,管她洵溱疲惫与否、伤势如何,势必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是……”

    “甚至连他去追洵溱,也并非全因我的怂恿,而是他自己恰有此意,不过是借我之口替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唐阿富讳莫如深地说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柳寻衣和洵溱之间有一道心结,此结不解,猜忌只会越来越深。”

    阿保鲁轻蔑一笑:“柳寻衣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一枭雄,是靠父辈蒙荫才能勉强苟全性命,他岂能与洵溱相提并论?说到底,他二人本就不是同道中人,解不解又有何妨?”

    “虽不同道,现下却是同路,至少也是同行。”唐阿富微微耸肩,对阿保鲁的傲慢不以为意,“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替少秦王着想。如若不然,受尽委屈的洵溱又岂会一忍再忍,甚至说什么‘不能掉以轻心"?连她都怠慢不得柳寻衣,你又岂敢轻视?”

    “哎呦!”似乎是被唐阿富的理由说服,又似乎是被“少秦王”的名头震住,阿保鲁不再执拗,反而后退一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笔直如枪的唐阿富,调侃道,“江湖中凶名赫赫的无情剑客,一向眼高于天,目中无人,什么时候沦为柳寻衣的近身?莫不是绝情谷主下令,令你摇身一变从她的‘弟子"成为她儿子的‘家臣"?”

    “阁下慎言!”唐阿富眼神一寒,杀机乍现,“我和柳寻衣,可以任你胡猜乱想。但绝情谷主,不容任何人肆意编排。”

    阿保鲁冷哼一声,不怒反笑:“你以为我会忌惮绝情谷主?”

    “我也不会忌惮少秦王,更不在乎柳寻衣和少秦王撕破脸。”

    “你……”

    被唐阿富一言穿心,直切要害,饶是阿保鲁心有不忿,嘴上却不敢再乱说半句。万一真的惹恼唐阿富,二人厮杀起来,生死输赢是小,若因此破坏柳寻衣和洵溱的关系,从而扰乱少秦王的大计,纵使阿保鲁死上一千次,恐怕也罪过难消。

    毕竟,萧芷柔不仅是唐阿富的师父,更是柳寻衣的亲娘。徒弟尚且尊师,儿子又岂能不护母?阿保鲁再莽撞,也万万不敢碰萧芷柔这道底线。更何况,他刚刚只是为逞口舌之快,并非存心找茬。

    唐阿富与阿保鲁话不投机,为免矛盾激化,索性谁也不再多言。两个大男人一左一右,默不作声地伫立在凝翠湖畔,一个观湖,一个望天,貌似平静的气氛透着一丝诡异的尴尬。

    与此同时,柳寻衣沿湖追赶,于百米之外拦下欲打道回府的洵溱。

    “你这是作甚?”洵溱黛眉微蹙,故作懵懂地望着横身于前的柳寻衣,“你不是听不得我说话吗?你不是认为我暗藏祸心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拦我?”

    “刚刚……是我过于敏感,一时口误冲撞了你。”柳寻衣惭愧道,“阿保鲁已经告诉我了,你是为我的事专程来此,我实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胡言乱语。”

    “如果阿保鲁没有告诉你实情,又会如何?”洵溱柳眉一挑,别有深意地问道,“柳寻衣,你装腔作势的技巧实在拙劣。若非有求于我,又岂会低三下四地追过来道歉?”

    “我断无此意!”

    “你骗得了我,却骗不了自己的心。”洵溱直言不讳,毫不留情,“不愧是洛天瑾的儿子,看似能屈能伸的本质,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自私。”

    “洵溱,你休要得理不饶人!”柳寻衣被洵溱油盐不进的态度激出一丝怒火,“我可是诚心实意向你道歉……”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洵溱面色一正,字字坚决,“你我相识已不是一天两天,你为人如何,我岂会不知?”

    “我为人如何?”柳寻衣不明白洵溱为何一反常态的执拗,一时间又急又气,“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柳寻衣是自私无耻的小人?我刚刚不过是一时气愤,错口失言,既已道歉,你何以不依不饶,咄咄相逼?以往提及大宋朝廷,我们常常发生争论,你不曾这般……小家子气,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你算准我有求于你,不敢与你翻脸?”

    “翻不翻脸,还不是你柳寻衣一句话的事?”洵溱自嘲道,“就因为过去我们发生太多争执,我每每迁就于你,方才令你变本加厉,愈发不在乎我的感受。”

    “现在算什么?”柳寻衣既羞愤又委屈,“难不成……难不成……你在借机调教我?”

    “凭你柳寻衣一身傲骨,小女子岂敢言教?你不调教我已是阿弥陀佛。”洵溱不甘示弱地回视柳寻衣,嗔怒道,“正因为你习惯了与我对立,动辄以狠言厉语相威胁,时时刻刻将我当成算计你、谋害你的敌人,方才令你越来越不懂得尊重我。对待临阵倒戈的袁孝父子,你尚能从善如流,网开一面。为何偏偏对我,你却师心自用,不分青红皂白地出言伤人?”

    “我……”

    “不错!少秦王十分器重你,责令我务必事事迁就你,不可与你貌合神离,各行其是。”洵溱深吸一口气,无奈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苦涩,“今夜,若非我为你着想,不顾月夜风寒而来,恐怕……也不会如此失仪。”

    “我明白了!你对一个人好,那人非但不领情,反而莫名斥责……此事换成谁,谁心里也不会舒服。”渐渐体会洵溱的心情,柳寻衣怒气全消,愧意渐生,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同时左脚向后挪动半步。

    “你这是作甚?”见柳寻衣举止古怪,洵溱不禁一愣,“难道……你打算跪下谢罪?”

    “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错就是错,跪又何妨?”

    “我……”柳寻衣郑重其事的模样,令洵溱脸色微变,一时顾不上气愤,语无伦次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小姐并非受不起你的跪拜,只是不想留下刻薄寡恩的恶名,而且我也不稀罕你以这种方式道歉……啊!”

    话音未落,柳寻衣骤然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猝不及防的洵溱拦腰抱起,令全无防备的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

    几乎在同一时间,柳寻衣脚下轻点,飞身而起,登萍度水,如影随形。二人如蜻蜓点水般在凝翠湖上几个起伏,眨眼掠至四面环水的湖心亭。

    “柳寻衣,你……你疯了吗?”被柳寻衣轻揽怀中,惊魂未定的洵溱双手仍不由自主地紧紧勒着柳寻衣的脖子,一双美目怒冲冲地瞪着满脸得意的柳寻衣,惊慌中掺杂一丝嗔怒,又略带一抹羞涩。

    “凝翠湖水深千尺,既无桥梁亦无舟楫。”虽已入亭,但柳寻衣仍将洵溱拦腰抱着,并未放手,反而饶有兴致地凑近几分,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深深凝视着洵溱那玲珑剔透,吹弹可破的绯红脸庞,优哉游哉地说道,“大小姐若笃定心思,对在下依依不饶,那你我二人便一起困死在湖心亭,如何?”

    ……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隐秘心思(一)

    “你……你何时学得如此无赖?”

    似乎被柳寻衣那双深邃的眸子盯得浑身不自在,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洵溱,此时竟表现的有些慌乱。

    尤其是,感受到柳寻衣那双如钢筋铁柳般强悍的臂膀,牢牢禁锢着自己柔若无骨的身躯,饶是洵溱暗暗施展出全身的力气竟也无法撼动分毫,反而在柳寻衣的怀中越陷越深,紧贴其宽厚而结实的胸膛,忽觉一股如东升旭日般的暖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似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如熊熊烈焰,无穷无尽。

    直令洵溱感到一阵呼吸急促,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更如小鹿乱撞般怦怦直跳,任由她尽力平复,可心绪依旧不受控制地泛起阵阵惊涛,荡出层层涟漪。

    近在咫尺,相互凝视,渐渐嗅到洵溱身上散发出的醉人幽香,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在一呼一吸间扑面而至的淡淡温热,本意只想捉弄洵溱一番的柳寻衣,此刻竟心猿意马,于不知不觉间思绪迷离,愣愣地注视着洵溱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

    如此之近,他几乎可以看见其白皙的肌肤下一抹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垂,一时间望得出神,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样相视良久,柳寻衣竟于恍惚间缓缓俯身,情不自禁地向着洵溱因抑制不住的紧张而微微启合的朱唇榴齿迎去。

    “我不是赵馨!”

    千钧一发之际,洵溱坚定的声音悄然响彻在柳寻衣的耳畔,登时令其精神一振,恍惚的意识瞬间清醒。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纠结笼罩心头,似懊悔、似失落、似迷惘、似自责。

    “我……”

    “你打算这样抱我多久?”面对心乱如丝,哑口无言的柳寻衣,洵溱先一步恢复理智,一双美目讳莫如深地望着又羞又愧的柳寻衣,忽然莞尔一笑,“你们汉家男子就这样对待弱质女流?想搂就搂,说抱便抱,又算不算……轻薄人家?”

    “对……对不起……”

    渐渐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柳寻衣连忙放下洵溱,而后犹如犯错的孩童般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认错不是,只怕越描越黑。不认错更不是,唯恐洵溱误会自己是贪欢之辈,好色之徒。一时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能说出下文。

    “好一个柳寻衣,从哪儿学来此等下三滥的招数?”洵溱匆匆整理妆容,收敛心绪,进而为缓解尴尬,主动出言调侃,“若非遇上我,恐怕别家姑娘早已中了你的女干计,上了你的贼船。”

    “什么女干计?什么贼船,我……无心的。”柳寻衣仓促辩解,“见你不依不饶,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我柳寻衣对天发誓,对你无意冒犯,只是……有些鲁莽。”

    “无意冒犯?”洵溱柳眉一挑,故作不满,“莫非你在嘲讽我身为女子,全无吸引男人的魅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我很有魅力,方才令你意乱情迷?”

    “这……”

    洵溱炮语连珠似的追问,令心绪不宁的柳寻衣头大如斗,无言以对。

    “柳寻衣,你不该如此!”突然,洵溱收起脸上的戏谑,语气变得分外凝重。

    “确实不该!是我唐突了……”

    “你伤势未愈,岂能冒然涉险?”

    “什么?”

    闻言,柳寻衣一愣,他本以为洵溱责怪自己不应该莽撞戏弄于她,却不料洵溱说的竟是另一回事。

    “锄女干大会令你元气大损,伤势颇重,你怎敢擅自运功?万一刚刚你内力错乱或是体力不支,以至轻功失当,跌落寒水,又当如何?”洵溱一本正经地责备道,“难道潘姑娘没有告诫你要好生疗养,不可轻举妄动?”

    “潘姑娘千叮万嘱,是我……没听她的话。”见洵溱一心关注自己的伤势,柳寻衣不由地心生感动,看向洵溱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我如此待你,你却不计前嫌,我……实在羞愧。”

    “休要误会!”洵溱眼神微变,匆忙背过身去,似乎不敢让柳寻衣看到自己的表情,故作冷漠地辩解,“我关心你,只因你是西律武宗的副宗主。我们费尽心机,在你身上投了那么多本钱,如今尚未见到回报,又岂能舍得你死?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这笔买卖我们岂不是亏大了?”

    “这倒是!”柳寻衣知晓洵溱言不由衷,却不道破,径自说道,“话虽如此,我仍要和你说声对不起。”

    “我非中原女子,对你刚刚的莽撞……不会太在意……”洵溱故作洒脱,头也不回地朝柳寻衣轻轻摆手。

    “我说对不起,并非是为刚刚的举动。”柳寻衣目不转睛地望着洵溱的背影,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郁结,沉默半晌,方才下定决心,幽幽开口,“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错将你……认作馨儿,险些犯错。”

    只此一言,洵溱的表情瞬间凝固。饶是她背对着柳寻衣,微微一颤的身躯依旧出卖了她在刹那间的震惊,或许……还有几分失落。

    洵溱听到的是柳寻衣发自肺腑的道歉,可她看不见的是,当柳寻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口同样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以至面如死寂,眼泛泪光。

    也许,他们明白彼此的心意,又同时奋力克制着连自己都渐渐混淆的复杂情感。因为他们清楚,柳寻衣和洵溱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交集始于利用,必将终于背叛。因此,面对一桩永远不可能得到结果的感情债,依他二人的聪慧明智,又岂会自寻绝路?

    “馨儿?想不到过去这么久,你依然叫的如此亲密。”洵溱迅速摒弃心头杂念,缓缓转身,言行举止已重焕恬淡自信,揶揄道,“你的馨儿,如今已贵为蒙古王妃。洛阳城怎么说也是蒙古人的地盘,你当心祸从口出。”

    “我惹的祸还少吗?”柳寻衣满不在乎地笑道,“有你这位智谋超群的帮手在身边,纵然闯下天大的祸事我也无惧。”

    “你真当我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不成?”见柳寻衣如此厚脸皮,洵溱眉心一蹙,故作嗔怒,“以前的你孤苦无依,帮你算是情分。可现在你已今非昔比,在中原武林声名鹊起,财雄势大,似乎轮也该轮到我受你照顾才是,岂能再为你收拾烂摊子?”

    “声名鹊起不假,但财雄势大……却如梦幻泡影,又与我何干?”柳寻衣轻叹一声,将心中苦闷娓娓道出,“寥寥数日,天翻地覆,仿佛……我已不再是我。”

    “什么叫我不再是我?男子汉大丈夫,何故扭扭捏捏作女儿态?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休要故弄玄虚!”洵溱迈步走到亭中的石桌旁,盈盈落座的同时伸手示意柳寻衣也坐下,话里有话地试探,“只不过,你肯……或者说你敢与我说心里话吗?”

    “算不算心里话,我也说不清楚。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我面对那些挚友亲朋竟说不出半个字,但对你……却愿意倾诉几句。”

    “看来我们的柳大侠已然暗怀心结良久,郁郁难欢不知几何。”洵溱戏谑道,“你愿意和我说,无非是将我视作不重要的人,或者笃定我是漠视你愁欢的冷血动物。至于你的挚友亲朋,都是你来之不易的心肝宝贝,怎舍得让他们替你忧心?”

    “我……”

    被洵溱一语道破自己的隐秘心思,本欲矢口否认的柳寻衣忽觉老脸一红,稍显尴尬与羞愧地朝洵溱讪讪一笑,道:“非卿对我不重要,亦非卿冷血,只不过是……你秀外慧中,且置身事外,料想看得比较通透。”

    “秀外慧中?如此奉承可不像你柳寻衣的做派。”洵溱直言不讳,“你说我‘置身事外",想必你的心结与西律武宗无关,甚至……与中原武林也关系不大。”

    “是我自己!”洵溱的聪慧令柳寻衣眼前一亮,但面色仍十分忧郁,似有万千愁苦萦绕心间,他在洵溱对面缓缓落座,心事重重地幽幽开口,“儿时逃难,我和秦卫、玉儿相依为命,只求填饱肚子,不被饿死冻死。玉儿走失后,我进入东府,只求能够习得一身本领,可以早日找回妹妹。有幸被侯爷赏识器重,一路从金刀校尉破格提拔为东府少保,彼时的我崇文尚武,意气风发,自信此生定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为朝廷建功。再之后……”

    “再之后,你遇到这辈子最大的坎坷,赵馨!”洵溱毫不客气地冷笑接话,“这位出身显赫,国色天香的大宋郡主,令血气方刚的你魂牵梦萦,如痴如醉,也彻底改变你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坦途和命运。”

    “馨儿她……确是我命中注定的难关,但绝非我的坎坷。”柳寻衣倔强地纠正,“毕竟,和她相遇、相识、相知、相……那段日子,是我柳寻衣一生难忘的美好。”

    “是不是美好我不知道,但一定很难忘。因为遇到赵馨后,你所追求的不再仅仅是兄妹团圆和建功立业,而是又多了一个,与赵馨长相厮守。”洵溱此言,颇有几分揶揄之意,“更有甚者,这段儿女情长一跃超过找回妹妹和谋取功名,成为你的首要目标,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

    “欸!”未等柳寻衣辩解,洵溱已满不在乎地摆手打断,“是不是你心里清楚,不必向我解释,与我无关。”

    言至于此,洵溱柳眉轻挑,话锋一转:“你说这些……是不是想告诉我,过去的你无论沦落街头还是混迹朝堂,都有一个支撑着你咬牙走下去的目标。至于现在的你,恰恰因为有钱有势,无病无灾,反而失去了主心骨,以至心生迷茫,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

    “不错!”见洵溱洞悉自己的内心,柳寻衣面露喜色,连连点头,“之前我与朝廷反目,又被清风父女算计,遭到各路人马轮番追杀,那时候根本由不得多想,能活命便是不幸中的大幸。可如今,我已无性命之虞,非但替自己洗脱冤屈,而且找回失散多年的妹妹,甚至连自己的身世也……与我而言,今日的一切不可谓不圆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我身上得到应验。天从人愿,我自是满心愉悦,欢喜无限。可欢喜之余,我却渐生迷惘。正如你所言,现在的我……不知何去何从?”

    ……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隐秘心思(二)

    “何去何从?”

    洵溱上下打量着言之凿凿的柳寻衣,沉吟片刻,故作费解地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从你在锄女干大会上技惊四座的那一刻开始,谢府主、萧谷主和腾族长就已经将你视为继承霸业的不二人选,甚至不顾体面地对你明争暗夺。想必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你的下一步他们已计划周详。谢玄甚至连你的头衔都想好了,叫什么‘少贤王"?如此看来,现在江湖中已有不少响当当的大人物抢着为你搭桥铺路,纵使你每日无所事事,纸醉金迷也无伤大雅,时间一到即可坐享其成,又何必庸人自扰?”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柳寻衣不悦道,“谢府主是谢府主,腾族长是腾族长,他们欲振兴霸业也好,欲执江湖牛耳也罢,说到底是他们自己的心思,与我何干?”

    “取笑?你分明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洵溱冷哼一声,言辞愈发犀利,“你可知,天下有多少英雄好汉穷尽一生也难以被谢玄、腾三石这些大人物正眼相待?又有多少有志之士受困于三餐温饱而不得不甘于平庸?哪怕是此时此刻,外边仍有无数人挤破脑袋都无法踏入丹枫园的大门。他们无不对你的身世垂涎三尺,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北贤王的私生子,可以一步登天?”

    “竟连你也这般认为?罢了!风凉话我不想说,但身世不是由我决定的。”柳寻衣大手一挥,眉宇间纠结更甚,似乎急于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意愿,“你信不信?如果让我选,我不愿做什么少贤王,更愿做寻常百姓的孩子,正如我的过去……”

    “怎么?你以为过去的自己,真就和北贤王、萧谷主毫无瓜葛?”洵溱不屑一笑,提醒道,“你错了!过去的你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不代表你没有受身世的影响,更不代表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休要忘记,你被赵元从寒冬街头救回天机阁,并非运气好,而是因为云追月暗中谋划……”

    “别再说了……”

    “你的精明睿智,你的武学天赋,哪一样不是来自洛天瑾和萧芷柔?”洵溱不顾心乱如丝的柳寻衣,炮语连珠似的继续说道,“你在天机阁能够平步青云,替朝廷办差能够屡屡得手,皆因龙象山的高手暗中相助,否则你早就死了。你被赵元派到洛天瑾身边做女干细,为何在最后关头,洛天瑾宁死也要保你?正因为你是他的亲骨肉!还有我们,少秦王派我们将你从临安救出来,不顾危险地带你亡命,千方百计地帮你疗伤,也是因为看重你的身世非比寻常……”

    “这些我都知道,不劳你提醒!”柳寻衣似乎极不情愿回忆过往,颇为烦躁地连连摆手,欲打断洵溱的“好心提醒”。

    “事实是,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注定。”洵溱目不斜视地盯着柳寻衣,似乎在强迫他接受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这一点,从始至终未曾改变。唯一的区别是,过去的你一无所知,现在的你知晓一切,仅此而已!柳寻衣,你必须承认并接受自己的命运!更何况,那些人过去不会害你,现在更加不会!你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何不尽情享乐,欣然接受他们的帮助,有什么不好?”

    “轰!”

    洵溱话音未落,柳寻衣竟一反常态的恼羞成怒,双眸于瞬息间泛起一道骇人红光,骤然挥掌,一股罡猛而凌厉的劲气直扑洵溱的面门,三千青丝腾空而起,凌乱飞舞。

    未等洵溱做出任何反应,她的耳畔已然荡起一阵摄人心魄的尖锐风啸,宛若一股滔天巨浪擦身而过,在她身后约十丈之外的凝翠湖上爆裂而开。

    “砰!砰!砰!砰……”

    一声声惊天巨响震彻夜空,凝翠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沸腾。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腰身粗细的水柱冲天而起,自湖心亭一路蔓延至岸边。一道道擎天水柱犹如苍龙出海直射天际,在深邃的夜空迸裂四散,化作漫天细雨飘摇而下,将原本光滑如镜的凝翠湖面砸的千疮百孔,泛起圈圈涟漪,相互碰撞,相互交织,相互融合,相互湮灭。

    显然,柳寻衣虽然愤怒,却无意伤害洵溱,只是稍示威慑,逼其住口。

    虽然柳寻衣只是威吓,却足以令猝不及防的洵溱吓得花容失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凝翠湖畔,闻听响动的唐阿富和阿保鲁同时大惊,脸色骤变。

    心系洵溱安危的阿保鲁怒声骂娘,欲飞身跃湖,却再一次被唐阿富拦下。

    二人争执不下,纷纷亮出兵刃,几成对峙之势。

    湖心亭内,惊魂未定的洵溱面色煞白,却强压着内心的忐忑,壮着胆子继续控诉柳寻衣的矫情,只是语气相较于刚刚收敛许多,声音也压低许多,更像是喃喃自语:“偌大的天下,有几人可以随心所欲?你、我,亦或三山五岳的江湖过客,有几人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又有几人不是任由摆布的可怜人?为何我们受得,偏偏你柳寻衣就受不得?”

    默默地聆听洵溱的质问,怒气未消的柳寻衣静坐不语。

    “你愤怒,是认为我在贬低你的苦难,漠视你的努力。”洵溱缓缓提高声音,郑重其事地说道,“但我可以对天起誓,我洵溱没有贬低、漠视任何人……尤其是你柳寻衣。你的付出、你的渴求、你的期盼、你的磨难,你流的血、你受的伤、你吃的苦、你渡的劫……我统统看得见,而且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洵溱言出肺腑,眼泛泪光,令柳寻衣的心如遭重击,不禁为之动容。

    “谢府主、萧谷主、腾族长,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嘴上说的多么轻松?可是你的心里明明一清二楚,你和他们根本无法分割,否则你何必在萧谷主和谢府主之间苦心斡旋?何必挖空心思应付各大门派?又何必……继续留在这座丹枫园?”洵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辞愈发恳切,“你刚刚那句‘与我何干",恐怕连你自己都无法说服吧?”

    “我……”直至此刻,柳寻衣终于恢复理智,看向洵溱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忧郁,“你说得对,我连自己都骗不了……”

    “离开朝廷,失去赵馨,前者于公,后者于私,皆令你心灰意冷,信念全无。”洵溱叹道,“至于江湖中的打打杀杀,成王败寇……如我所料不错,你从未真正在意,因为你自幼在天机阁长大,整日沉浸在‘皇恩浩荡"的大雅之堂,‘江湖皆草寇"早已是你刻在骨子里的执念。你也许从未轻蔑过江湖中人,但你却一直将自己视作庙堂正统,习惯了作壁上观,故而无法适应……亦无法融入其中。过去你吃的是皇粮,办的是皇差,凡朝廷下令皆是天道,凡对抗朝廷皆为叛逆。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潜伏在洛天瑾身边是否危险,更不在乎得罪多少江湖势力,甚至你连对手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在乎,你只知道自己是兵,他们是贼,官兵捉贼天经地义,就这么简单。你敢孤身一人前往西域,在天山玉龙宫的眼皮子底下抢夺惊风化雨图,也敢纵横南北,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说到底,皆因你一直将自己置身于江湖之外,笃定自己迟早能够功成身退,回归朝廷加官进爵,所以你看热闹……不嫌事大。”

    洵溱字字如刀,句句似剑,一字一句无不深深戳进柳寻衣那颗愈发激动的心,以至于他的目光越来越纠结,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连手脚都开始变得无处安放,无所适从。

    “在你心里,武林盟主的宝座,恐怕远不及天机阁少保的官印更加可靠。只可惜,你的性情过于耿直,虽然身在朝堂,但骨子里却流淌着江湖儿女的血。此乃天命,注定你永远无法为朝廷建功,沦落江湖才是你的最终宿命。”洵溱又道,“你替朝廷办差可以刀山火海,不避生死,但让你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明争暗斗……恐非你内心所愿,只是碍于谢府主、萧谷主、腾族长这些人,也许……还包括少秦王和我,因为我们与你或是挚友亲朋、或是患难与共、或是难分难舍的复杂关系,令你不得不随波逐流,去面对一些你根本不需要,也不在意的东西。更无奈的是,江湖争斗必会遇到诸如金复羽这般心狠手辣的劲敌,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你不仅仅可能命丧九泉,更有可能累及无辜。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亏,你自然万分迷惘,也自然不知何去何从。”

    洵溱的直言不讳,令面色阴沉的柳寻衣变得有些局促。他溢满汗水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攥在一起,内心的犹豫挣扎于眉宇间绽放殆尽,即使是成竹在胸的洵溱,见状也难免感到一些意外。

    似乎柳寻衣内心的牵绊,比她预料的更加繁杂。

    “柳寻衣,你……”

    “这些事……我一直藏在心底,莫说谢府主、萧谷主、腾族长他们一无所知,甚至连与我歃血为盟的苏大哥,以及形影不离的唐阿富……都不曾窥见分毫。”柳寻衣声音颤抖地说道,“洵溱,你……真厉害。”

    “他们难以窥见,不是因为愚钝麻木,而是因为你……不希望他们失望,所以存心隐瞒。”

    “知我者,洵溱也……”

    “我宁肯不知!”洵溱眼神一暗,语气竟有些莫名的伤感,“你怕他们失望,难道就不怕我失望?”

    “我……”

    “柳寻衣,休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洵溱轻哼一声,蔑笑道,“今夜我能猜出你的隐秘心思,并非我洞若观火,而是你……存心露出破绽。你故意让我知道,意图表明自己胸无大志,希望我和少秦王放你一马,让你和西律武宗划清界限,是不是?”

    “你们在我身上押了这么多赌注,岂能放过我?”柳寻衣苦涩道,“无论我是否情愿,现已是身不由己。西律武宗也好,贤王府、绝情谷、湘西腾族也罢,都已在我身上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此生此世怕是无法割舍。既然无法改变,我又何必在他们面前长吁短叹,徒增烦忧?”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洵溱对柳寻衣的解释将信将疑,“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继续隐瞒?”

    “一者,向你示诚,以盼日后能够以诚相待。”柳寻衣神情一禀,义正言辞道,“二者,你聪慧过人,而且置身事外,许多事看得通透,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帮你?”洵溱一愣,“帮你什么?”

    “帮我指条明路。”

    ……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隐秘心思(三)

    “明路?”洵溱柳眉一挑,故作为难地摇头,“与我而言,追随少秦王就是天下最好的明路。如果我是你,定会摒弃宋辽之别,全心全意地站在西律武宗的立场行事,此乃光明坦途。只可惜,我认为的明路在你看来无疑于绝路,纵使我费尽口舌也断难动摇你的心志。因此,我又如何帮你?”

    “念及你我相识一场,难道你就不能暂时放下江湖中的尔虞我诈,只以朋友的身份……替我考虑?”

    “柳寻衣,你何以如此天真?”面对言之凿凿的柳寻衣,洵溱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几经大起大落,想必你早已厌倦了庙堂与江湖的勾心斗角,只怕现在一门心思想要隐居避世,从此远离尘世间的纷纷扰扰。如果让我完全替你考虑,最合你心意的路恐怕只有归隐一条,而且是带着柳寻玉一起归隐,对不对?”

    “这……”

    “对也没用,因为此路根本不通。”洵溱直截了当地打断欲言又止的柳寻衣,毫不客气地戳破他内心仅存的一丝幻想,“我指的明路不通,是因为你过不去自己那关。而你求的明路也不通,却是因为你过不去谢府主和腾族长他们那关。”

    “我……”

    “既然两条路都不通,那你只能留下。”洵溱无奈道,“可留下无论是立足于贤王府还是绝情谷、湘西腾族,恐怕都不是你的心愿。既非所愿,谈何明路?既然根本就没有明路,又教我如何帮你?

    “即使身不由己……我也不希望违心行事。”柳寻衣踌躇道,“比如……被人安排好一切,自己只管坐享其成……非我矫情,实在是……做不到。就算留下,我也希望自己能留的有价值。”

    “所以真正困扰你的并不是留不留?而是为何留?乃至如何留?”伴随着洵溱抽丝剥茧般揭露柳寻衣的心结,看向他的目光也由刚刚的戏谑无奈,渐渐衍变成一种掺杂着狡黠与狐疑的审视。

    此刻,洵溱的内心深处竟隐约油生出一种“柳寻衣是不是在逢场作戏”的念头。

    “你说得对!”柳寻衣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与其说一条明路,不如说一个答案,或是一个理由,一个值得我留下并全力以赴的理由。”

    “看来一天找不到答案,你就一天得不到安宁,只能像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或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洵溱只是附和柳寻衣,却不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可即使在这座丹枫园,值得你推心置腹的人便不下一手指数,无论怎么算……好像都轮不到我吧?就算你顾忌他们的感受,不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仍可旁敲侧击地套几句话,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洞察虚实,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怎知我没有?”

    柳寻衣深知洵溱聪慧过人,倘若贸然说她是第一个与自己推心置腹的人,其断然不信。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方承认:“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我身在江湖,又刚刚绝处逢生,现下将自己的难处说与谁听,恐怕都难逃忘恩负义的罪名。因此,起初我不曾寄希望于任何人,惟愿一个人想明白。可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无论我如何自我慰藉,却终究提不起逐鹿中原的欲望和野心。明知自己早已站在风口浪尖,根本不可能有退路,但就是提不起半分斗志。为争霸?为复仇?为扬名?呵!对于一个在鬼门关七进七出的人而言,以上种种实乃过眼云烟,尤其是我亲手斩杀清风之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淋漓,反而……有几分唏嘘,几分凄凉。见过太多人在血雨腥风中朝不保夕,也见过太多昨日风光无限,今日曝尸荒野的惨剧。唉!思来想去,其实上天待我已然不薄,我还去计较什么?还敢奢望什么?相反,我现在有些胆怯,我怕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现在的我不仅自己想过安稳日子,更想劝萧谷主、谢二爷、腾族长他们早些看透这座江湖的血腥与无情。人生苦短,来日无多,大家若能放下贪欲野心,舍弃恩怨情仇,从此不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不好吗?只可惜,我自认不可能说服他们,甚至担心自己的想法有可能寒了他们的心。”

    “论势力,凭你身后的西律武宗、贤王府、绝情谷和湘西腾族,纵使当年如日中天的贤王府和金剑坞也难以媲美。论名气,眼下你说第二,江湖中谁敢认第一?至于复仇,害你最苦的两个人,清风已命丧九泉,过往恩怨自当一笔勾销。秦卫更是沦为阶下之囚,全靠你的仁慈方才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剩下的……大宋朝廷百般迫害你,你却宁死不叛。而抢走你心爱女人的蒙古王爷,你更是有心无力。”洵溱颇为认同地应道,“如此想来,最容易激起其它人放手一搏的东西,对你确实没有什么吸引力。你心灰意冷,萌生退意,倒也不足为奇。”

    “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自己后,便尝试着从谢二爷、萧谷主甚至唐阿富的身上寻找答案。只可惜……”柳寻衣不理会洵溱的附和,径自说道,“不可置否,他们所言字字句句皆真心实意,至情至理。我极为感动,甚至甚为认同,却唯独……不入我心。

    “也许……是你表现的过于隐晦,令他们产生错觉,认为你志向远大。”洵溱心念一动,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不知他们对你抱有什么期望?”

    “他们的心意,我不说想必你也能猜出七八。”柳寻衣苦笑道,“谢二爷的态度始终如一,希望我继承北贤王的衣钵,为此不惜主动向萧谷主示弱交好。”

    言至于此,柳寻衣向洵溱投去一道别有深意的目光,话里有话地说道:“你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试探我。其实,谢二爷的心思你远比我明白,毕竟你们之间早已达成默契。”

    洵溱被柳寻衣戳中软肋,脸颊不自觉地泛红。为免陷入被动,她只能故作嗔怒:“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既与你达成新的约定,就不会再强人所难。”

    柳寻衣和洵溱都是聪明人,许多事双方已经心照不宣,故而不必纠缠。

    收敛思绪,柳寻衣叹息一声,继续道:“萧谷主的意思倒也明白,她不希望我和贤王府扯上关系,一心想带我和玉儿回绝情谷或者湘西腾族,只是我态度坚决,她才不得不勉强退让一步,暂时与谢二爷握手言和。”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洵溱对萧芷柔的妥协十分钦佩,赞道,“一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承担了这么多压力,遭受了这么多委屈,煎熬了这么多岁月……如今却肯为了自己的儿子,心甘情愿地放下恩怨,实属难得。”

    “至于腾族长……可是一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杰。”柳寻衣似乎在刻意回避萧芷柔对自己满含愧疚的沉重爱意,于是匆忙转移话题,“他本就是湘西之主,纵横江湖数十载,如今又贵为中原武林盟主,所思所想自然与萧谷主不同。”

    “此话怎讲?”

    “虽然腾族长没有明言,但我能隐约感觉到,他并不反对我接手贤王府。”柳寻衣一边回忆这段时间与腾三石的交谈,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只不过,他希望我能立足湘西腾族,以腾族少主的身份吸纳贤王府,甚至……招揽更多门派,以便未来接替他做中原武林的盟主。”

    “哈哈,腾族长不愧是老江湖,果然深谋远虑,不仅把湘西腾族的未来谋划妥当,甚至连贤王府和其他门派,乃至整个中原武林,都被他视为掌中之物,一并盘算起来。”洵溱笑道,“也不奇怪,腾族长英雄一世,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膝下无儿,唯恐后继无人。你的出现,尤其是在北贤王已死,贤王府式微的境遇下,无疑变成他扭转乾坤的救命稻草。如我所料不错,腾族长并不急着让你回到湘西,甚至你被谢玄奉为‘少贤王"他也无所谓。他深知血浓于水的道理,一个没有洛天瑾的贤王府,与你再亲近也是一群外人。而腾族长作为你的外公,哪怕相隔千里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三五年后……甚至三五十年后,待谢玄这些与你有旧的人陆续凋零,你和贤王府的关系势必发生改变。然而,任凭时过境迁,你是腾三石的外孙,身上留着腾族血脉的事实,却永远不会变。”

    “你的意思是……腾族长对我的态度是放长线,钓大鱼?”柳寻衣眉心微皱,不满道,“洵溱,你可知我为何处处提防你?就是因为在你的观念里,天下任何事皆出于利弊得失的算计,从而忽略道义和感情。三五十年后腾族长恐已仙逝,他算计再多又有何用?”

    “算计眼前的人永远只是小聪明,腾族长是在下一盘大棋,他不是为自己算计,而是为湘西腾族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传承而未雨绸缪。”不知洵溱是听不出柳寻衣的讽刺,还是故意装糊涂,仍信誓旦旦地自说自话。

    “依你所言,腾族长对我这个外孙尽是利用,全无感情?”

    “非也!”洵溱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人性复杂多变,绝不是非黑即白,我相信腾族长对你和柳寻玉一定万分疼爱,感情极深。”

    “那你……”

    “不是所有的算计都是邪恶的,正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美好的。”洵溱知晓柳寻衣的困惑,故而主动解释,“很多时候,感情和算计二者并不矛盾。正如……”

    话说一半,洵溱突然面露难色,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正如什么?”柳寻衣眉心一皱,心中愈发好奇,“今夜我对你可是言无不尽,你休要吞吞吐吐,故布疑阵!”

    闻言,洵溱不再犹豫,大胆直言:“正如秦苦重视与你的兄弟情义,却也乐于借助你对秦卫的旧情顺水推舟,放他一马。”

    “什么意思?”柳寻衣脸色一变,语气略有不满,“难不成在你心里,秦苦不杀秦卫也是出于算计?休要忘记,不忍杀死秦卫的人是我!”

    “如果秦苦毫无私心,只想替你报仇,那……你根本不可能见到活的秦卫。”洵溱正色道,“我知道秦苦是你的好兄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刚刚的话必会招惹你的不满。但事实是,秦苦是秦氏家主,而秦卫再不济也是大宋朝廷的三品命官。于公于私,秦苦都不愿,也不该诛杀秦卫,那样做极有可能为整个秦氏招惹麻烦。即使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他放过秦卫也比杀死秦卫更有利,至少能避免引火烧身。”

    “秦兄此举,亦是人之常情……”

    “当然是人之常情!”洵溱笑道,“秦苦的私心是出于对整个秦氏的庇佑,其身为家主,自当肩负家族的荣辱兴衰。可即使如此,他仍与你肝胆相照,同仇敌忾。否则他完全可以像其它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秦卫这个烫手山芋视而不见,又何必活捉他?殊知,得罪朝廷命官本身就是一种风险。因此,秦苦虽然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你却不能说他不讲道义。”

    “言之有理!”柳寻衣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算计不一定是坏事,也许只是出于更多的考虑。正如我不肯向谢府主和萧谷主袒露心思,本质上……也是一种算计。”

    “大家都一样!你我如此,秦苦如此,谢玄如此,腾三石亦如此!”见柳寻衣面色缓和,不再误解自己,洵溱不禁暗松一口气,“依我之见,这些人中唯一对你不加算计,或者说算计最少的,恐怕也只有萧谷主一人。”

    “不止!”柳寻衣苦涩一笑,缓缓摇头,“也许……还有一人。”

    “谁?”

    “无情剑客,唐阿富!”

    ……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隐秘心思(四)

    “唐阿富?”

    洵溱对柳寻衣的答案颇感意外,转头望向湖对岸的模糊人影,沉吟再三,似有所悟:“你不提他,我险些错过一出好戏。”

    言罢,洵溱将目光重新投向柳寻衣,只不过相比于刚刚的迟疑,此刻她的眼神别有一丝玩味之意,问道:“如今你与唐阿富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同。如此形影不离,既不像无情剑客的性格,也不像你的作派。莫不是……萧谷主私下为你们‘保媒"?”

    “洵溱啊洵溱!你一双洞若观火的慧眼果真世间罕见。”柳寻衣再一次被洵溱的睿智深深折服,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天下的事只要让你看见,无论背后藏着多少秘密都瞒不过你。”

    “我看见的,只是你想让我看见的。”洵溱宠辱不惊地抿嘴一笑,继而心思一转,故作撒娇地问道,“至于个中内情,却不知柳大侠愿不愿意赐教?”

    “哈哈……此事不是秘密,也成不了秘密。”

    洵溱的滑稽模样,令柳寻衣忍俊不禁。稍整思绪,便将唐阿富离开绝情谷的事向其娓娓道出。

    虽将内情告知洵溱,但许多关键信息他却三言两语匆匆带过。尤其是自己与唐阿富掰着手指头,仔细分析身边每一个人的利用价值,柳寻衣只字未提。

    洵溱对柳寻衣的避重就轻心知肚明,却无意揭穿,追问道:“如此说来,你十分信任他?”

    “唐兄虽然性情孤僻,但为人却颇重情义。更何况,他家世悲惨,境遇凄楚,多年来一直将萧谷主视为世上唯一的亲人,且不论在他心里如何看待我,只凭他对萧谷主的深厚感情,必定一诺千金,至死不渝。”

    “绝情谷失去唐阿富势必元气大伤,萧谷主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洵溱叹道,“她深知江湖险恶,杀机四伏,也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你跟她回绝情谷,故而精心挑选出一位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守护你左右。由此足见,你在她心里何其重要。”

    “是啊!萧谷主待我……确实仁至义尽,无话可说。”柳寻衣不可置否道,“可回头想想,谢二爷为了救我不惜屈身事贼,忍辱负重,他待我又何尝不是倾尽所有?”

    洵溱从柳寻衣略显疲惫的语气中察觉出一丝端倪,却并未急于挑明,而是将矛头再次指向唐阿富:“你刚刚将唐阿富与萧谷主相提并论,认为他也没有算计你。如此说来,他给你的建议一定和谢府主、腾族长都不一样,是不是更符合你的心意?”

    “符合心意倒也未必,但至少……他更在意我的感受。”

    “此话怎讲?”洵溱的眼中精光一闪,试探道,“听你的言外之意,似乎谢府主和腾族长……不在乎你?”

    “我对谢二爷和腾族长并无不满,更无间隙。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们更希望将自己认为的‘好"……强加于我。”柳寻衣担心自己措辞失当引起洵溱不必要的误会,故而每一个字都小心斟酌,思虑再三,“唐阿富不一样,他更在意我的所思所想,在意我认为的‘好"。他就像站在我的身后,义无反顾地支持我做任何事,无论对错。而谢二爷更像站在我的身前……”

    “身前又如何?”其实,洵溱已经猜出答案,但她却故作懵懂,非要柳寻衣亲口承认。

    “站在身前的人……更像是一手一脚、一招一式地教我做事。”犹豫再三,柳寻衣终于道出心中郁结,“我相信,他们对我绝无一丝恶意。只是有时候……他们仍将我视作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有些事难免安排的过于细致,惯以长辈之姿对我耳提面命,唯恐我年轻莽撞。倘若事无巨细皆要插手,那么无论我在贤王府还是在湘西腾族,恐怕都是有名无实的……傀儡。既不能独当一面,又不能自由无束,彻底变成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子弟。如此局面……实非我所愿。”

    “名扬四海,威震八方的柳寻衣。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甘心久居人下?”洵溱故作恍然大悟地笑道,“说到底,你柳寻衣也难逃世俗成见。”

    “我……”

    “人之常情,不足为奇!不过我倒想听听唐阿富有何高见?”洵溱摆手打断面露愧色,欲言又止的柳寻衣。

    “唐兄所言,确实令我有些意外。”柳寻衣一边回忆着唐阿富的建议,一边有选择地简单陈述,“他没有因为自己是绝情谷弟子的身份而帮萧谷主或腾族长说话,反而劝我……设法摆脱这些前辈的控制,重新积蓄一股力量。”

    “呵!唐阿富此言看似中肯,实则分明针对谢玄和贤王府。”洵溱轻蔑道,“他很清楚萧谷主舔犊情深,腾族长老谋深算,断不会轻易像谢玄那般对你横加干涉。至少,不会干涉的那么明显。”

    说罢,洵溱朝面色微变的柳寻衣轻轻一瞥,心知他肯定又在鄙夷自己满腹算计,故而话锋一转,开始对唐阿富大加赞扬:“姑且不论唐阿富的初心,单单就事论事,他的建议的确颇具道理,倘若你想在中原武林有所建树,势必名实相副,大权在握,绝对不能做任何人的傀儡。非我卖弄,此一节少秦王就做的极好,西律武宗在中原武林的一切事宜,皆由你这位副宗主乾坤独断。相比之下,谢玄的做法就有些……”

    “关于这件事,也许你和唐兄是对的,我的确不希望被人束缚。可眼下的问题是……”

    “问题是唐阿富在教你如何留下,此乃第二步。现在困扰你的是第一步,为何留下?”洵溱胸有成竹地接话,“在没有想清楚第一步之前,第二步毫无意义。因此,唐阿富说得再有道理,仍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不错!”柳寻衣蓦然抬首,凝声道,“既然你能道出我的症结,可否再赐我一个解法?”

    “你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令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斗志昂扬地面对江湖中的是是非非。”洵溱不理会柳寻衣心态与神情的巨大变化,依旧云淡风轻地自说自话,“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留下的理由。”

    “当真?”闻听此言,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柳寻衣竟“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看向洵溱的眼神变得愈发紧张,“在下恳请……洵溱姑娘不吝赐教!”

    “其实不用我赐教,你已经在做了。只是当局者迷,缺少一个人替你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洵溱缓缓起身,踱步至柳寻衣面前,与其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说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曾经的你不避生死,一往无前,初心是忠义,为的是报国。如今的你沦落江湖,而且是朝廷钦犯,沙场报国……已然无望。既然如此,索性换一个目标,同样无愧‘忠义"二字。”

    “咕噜!”柳寻衣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满心忐忑地追问,“换一个?换成什么?”

    “报恩!”

    “报恩?”

    “不错!”洵溱重重点头,义正言辞道,“你说自己经此一劫,现已洗脱冤屈,涅盘重生,而且与至亲意外重逢,人生已然圆满。既然如此,你何不发发善心,帮别人也取得圆满?尤其是那些有恩于你的人,你凡事喜欢讲道义,谈感情,报恩应是理所应当的事。人家曾冒着生死之虞帮你度过险关,如今你已有投桃报李的机会,何不设法偿还他们的恩情?也未可知……在你报恩的过程中,会发现此生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免得你年纪轻轻,整日摆出一副好死不活,百无聊赖的龙钟老态。”

    “你的意思是……与其我纠结自己何去何从,不如暂时忘却自己,陪别人走上一程?”

    “怎么?别人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你就不能为别人赴汤蹈火?”

    “当然!当然!我柳寻衣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凭什么让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洵溱此言犹如醍醐灌顶,令苦闷良久的柳寻衣茅塞顿开,连连应和,“报国不成,报恩又何尝不是一种忠义。”

    “至少忠于道义!”见柳寻衣执念动摇,洵溱的心情也豁然开朗,“更何况,报恩于你而言,简直是得天独厚,水到渠成。”

    “这……又是为何?”

    “因为你的恩人大都出身江湖,而你眼下又不得不留在江湖,形势可谓不谋而合。”洵溱眼泛狡黠,别有深意地解释,“现在的你,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而且可以明火执仗,登堂入室,在江湖中大有作为。”

    闻言,柳寻衣心念一动,瞬间了然。他抬脚朝洵溱迈近,眨眼将二人的距离拉近至不足半尺之遥。

    此刻,身形魁梧的柳寻衣如一杆钢枪般笔直地伫立在身材娇小的洵溱面前,双眸一眨不眨地俯视着渐渐感受到压迫,进而神态略显局促的洵溱,戏谑道:“听着听着……我怎么突然看到一条尾巴?”

    “尾巴?”洵溱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柳寻衣,“什么尾巴?”

    柳寻衣一本正经地伸手朝洵溱的身后指了指,小声提醒道:“洵溱姑娘,是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你……”被柳寻衣戳破心思,洵溱不由地脸颊泛红。稍作忸怩,她又将心一横,主动朝柳寻衣逼近半步,将二人的距离再度拉近三分,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与之对视,理直气壮地出言挑衅,“世上哪有白白帮忙的道理?我帮你,当然有私心!一路走来,对你恩情最大的人,现在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你自己?”

    “难道不是吗?”洵溱反客为主,根本不给柳寻衣反驳的机会,“与你推心置腹,我或许排不进前十。但如果向你讨债,本小姐绝对有资格排在第一位!”

    ……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隐秘心思(五)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不知是洵溱的话戳中柳寻衣的软肋,令其无从反驳,还是近在咫尺的二人气氛渐生微妙,令他感受到一丝不自在,刚刚还稳占上风的柳寻衣此时竟面露窘态,在洵溱略显得意的目光注视下,不着痕迹地后撤半步。

    “我柳寻衣不是知恩不报的小人,答应你的事一定不会食言。”柳寻衣一边搪塞,一边仓促回坐,又道,“报恩自是无可厚非,只不过……谁先谁后犹未可知。”

    “柳寻衣,你……”

    “别急!”柳寻衣连忙打断欲据理力争的洵溱,慢条斯理地解释,“正如你我先前所言,只有我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才能帮你……帮西律武宗发扬光大。然而,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绝非易事,此间曲折你也深有体会。因此,在不涉及与少秦王利益冲突的前提下,我相信你一定会继续尽心尽力地帮我,直至我有足够的本事可以反哺西律武宗为止。”

    “相互成就,何来反哺?”洵溱一下就听出柳寻衣话中的破绽,纠正道,“我帮你自是尽心尽力,但你帮西律武宗却也不必等到功成名就。你是西律武宗的副宗主,与我们共同进退理所当然。因此,你与西律武宗应该共同壮大,不分先后。”

    洵溱的寸步不让令柳寻衣暗暗咂舌,无奈道:“你这女人……真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你我相识多年,深知我绝非咬文嚼字之人,却仍要锱铢必较。”

    “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我相识再久也要公私分明。”也许洵溱是为报这两日柳寻衣的刁难之仇,此刻竟绵里藏针,字里行间难掩对柳寻衣的揶揄,“你虽不是咬文嚼字之人,却是一位善变之人。今日你我相谈甚欢,你自是对我和颜悦色。可万一他日我开罪于你,难保你不会翻脸无情。既然如此,我何不趁你良心未泯之际,替少秦王和西律武宗多争取几分好处。”

    “善变之人?良心未泯?天呐!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柳寻衣哭笑不得,“若非你今夜帮我解开心结,就凭你刚刚那句话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如此宽容,莫不是……你还有其他事求我帮忙?”

    面对一脸狐疑的洵溱,柳寻衣尴尬更甚,只能厚着脸皮一边陪笑,一边替自己圆场:“既然你我已敞开心扉,那我……有什么事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你说对吧?”

    “早知你不会无事献殷勤!”洵溱连忙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转身坐回柳寻衣对面,不悦道,“你总是不满小女子工于心计,阁下堂堂一介大丈夫又何尝不是?”

    “那个……只是一桩小事。”面对洵溱的嘲讽,柳寻衣讪讪一笑,不再诡辩,“其实,我想问问……关于你那位兄长……”

    “吴双?”

    “不错!”柳寻衣连连点头应道,“这位仁兄在中原武林神出鬼没,而且每一次出现都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年纪不大,一身武功却深不可测,智谋城府也不容小觑……”柳寻衣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洵溱的反应,将她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此等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吴双是西辽宁王耶律钦的儿子,也是少秦王的亲侄子。”洵溱不答反问,“怎么?难道你怀疑我捏造他的身世?”

    “不不不!”柳寻衣极口否认,“我当然不是怀疑他的身份,我只是好奇……吴双和少林寺究竟有何渊源?试想,一边是西辽皇族的贵公子,一边是中原武林的名门正宗,二者似乎……八竿子也打不着。”

    “莫非你怀疑少林寺已经被我们收买?若真有少林相助,我们又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当然!当然!”柳寻衣自嘲一笑,“区区在下,岂敢和少林相提并论。我只是好奇,远在西域的吴双,究竟如何与少林寺扯上关系?换言之,年纪轻轻的他是如何与玄云、玄风、玄山、玄海四位高僧结为忘年之交的?”

    闻言,洵溱脸上的戏谑之意渐渐收敛,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别具深意地打量着故作随意的柳寻衣,疑声道:“你到底想问什么?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刚刚是你自己说,你我已经敞开心扉,任何事都不必藏着掖着。既然如此,现在你又为何兜圈子?”

    “这……”柳寻衣目不斜视地望着洵溱,思忖片刻,方才坦言相告,“实不相瞒,我最近听到一些……传闻,关于吴双和少林寺之间的传闻。”

    “哦?什么传闻?”洵溱不动声色地追问。

    “据传,吴双是……是一位少林空字辈大师在西域收的关门弟子,论资排辈,他与少林玄字辈的几位高僧皆属平辈。也就是说,他和玄云、玄风、玄山、玄海……还包括当今少林方丈玄明,是同门师兄弟。”

    只此一言,洵溱的心思骤然一变,虽然她极力掩饰内心的波动,但微微颤抖的双瞳已然将她出卖。

    “至于那位空字辈大师究竟姓甚名谁,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你那惊世骇俗的易容术……也是出自这位前辈之手。”柳寻衣不顾思绪混乱的洵溱,语气复杂地继续说道,“如我所料不错,从我开口提起吴双的那一刻,你已是心如明镜。其实,一直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这……”

    “你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猜……是想试探我对吴双的底细究竟知道多少?”柳寻衣紧紧盯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洵溱,话里有话地提醒,“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要么不说,要么说实话,不要再找任何理由和借口搪塞我。”

    “是……空盛前辈。”洵溱心知柳寻衣能说出“少林空字辈高僧”及“易容术”,必定对吴双和空盛的关系了如指掌,自己再继续隐瞒非但毫无意义,反而有可能害二人间隙更深,于是不再隐瞒,“有关吴双和空盛前辈的关系,我本无意欺瞒。只不过,空盛前辈曾有嘱托,不可将他的消息肆意泄露。再者,此事毕竟是人家师徒的私事,所以我才……”

    “我明白,也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柳寻衣道,“吴双的私事确实与我无关,但空盛前辈的消息,我却不得不问。你应该知道,萧谷主、桃花婆婆、潘姑娘,甚至河西秦氏,都与空盛前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所以……你想知道什么?”见柳寻衣体谅自己的难处,洵溱那颗悬着的心渐渐落地,表情和语气也不再像刚刚那般局促。

    “我想替桃花婆婆和萧谷主了却一桩心事。”柳寻衣强压着内心的激动,语气变得愈发恳切,“你能不能告诉我,空盛前辈他……是否尚在人间?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又身在何处?”

    “不知道!”洵溱的回答简单而直接,“我已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至于他在不在人世,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你不是他的弟子吗?”柳寻衣心有不甘地问道,“你的易容术……”

    “虽然我从空盛前辈身上学了一些移形换貌的本事,却从未被他收入门下,因此也算不上他的弟子。”洵溱苦笑道,“我也希望拜师学艺,只可惜……天资平庸,武学悟性远不及吴双的千分之一,再加上空盛前辈收徒苛刻,我自是无此福分。他肯传授我易容术,一是由于当时的我心有不忿,整日对他死缠烂打,空盛前辈虽是世外高人,却偏偏对胡搅蛮缠的小女子无可奈何,只能借传授我易容术为条件图个耳根子清净。二是仗着吴双的情面,空盛前辈可以不给我机会,却不能不给他的爱徒三分薄面。”

    “既然如此,空盛前辈应该与你们生活在一起才是……”

    “空盛前辈何许人?焉能像寻常门客那般受我们管束?”

    “这……”

    “空盛前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想见的人自然可以见到他,他不想见的人,纵使踏破铁鞋只怕也寻不到半分踪迹。少秦王乃西辽之主,可他与空盛前辈也仅有数面之缘。当年,若非吴双的缘故,恐怕我也没有机会向空盛前辈当面求教。”

    洵溱此言,犹如一盆冷水,瞬间将柳寻衣那颗炙热的心浇的冰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如此说来,当今世上唯一能够找到空盛前辈的人……就是吴双?”

    “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仅此一位。”

    “吴双何在?”柳寻衣仍不死心,“我可以求他引荐空盛前辈。”

    “这……”洵溱面露难色,“我也不知道。”

    “什么?”柳寻衣大吃一惊,“他不是你的兄长吗?怎么你连他的下落都……”

    “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可以肯定他没有离开洛阳城,而且很快就会再出现。”

    柳寻衣闻言一怔,将信将疑地望着胸有成竹的洵溱,迟疑道:“何以见得?”

    “他告诉过我,此番前来不仅为救你于水火,另有一桩十分重要的事,而且此事也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柳寻衣疑惑更甚,好奇更甚,焦急更甚,“什么事?”

    “不知道。”

    洵溱一问三不知,令柳寻衣头大如斗,内心憋屈却又无计可施。

    望着柳寻衣双眸中若隐若现的幽暗红光,洵溱的眼神悄然一变,下意识地将身体后倾几分,同时朝柳寻衣轻轻摆手,似乎在示意他控制情绪。

    “你……这是作甚?”

    洵溱的举动成功转移了柳寻衣的注意力,当他费解地看向如临大敌的洵溱时,眼眸深处的红光随之消散殆尽。

    “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伤愈之后……性情变得越来越古怪?”虽然洵溱暗松一口气,但言语间仍透着一丝谨慎,“冲动易怒,甚至有些……躁动不安。”

    “这……”

    “我怀疑,是你在葬龙潭沾染的阴毒之力愈发猖獗,甚至已渐渐沁入你的心脉,令你稍感不悦即凶性骤起,狂躁难耐。”

    “是吗?”柳寻衣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有些不对劲,感觉胸口时不时地聚拢着一团阴郁之气,堵得我好生难受,不吐不快……”

    “你的‘不吐不快",恐怕也只有肆无忌惮地出手,纵情地发泄一番才能缓解。其实,不止刚刚对我如此,早在你与清风交手时,这种情况就已有显现。只是这几日……愈发频繁。”洵溱黛眉紧蹙,语气愈发沉重,“看来桃花婆婆还是低估了葬龙潭对你的影响,她认为凭你浑厚的内力完全可以压制,却不知这股阴毒之力虽未直接伤害你的性命,却在间接蚕食你的心智。此患不除,你终将心性大变,迷失自我。到时候,你虽然没有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却会沦为这股阴毒之力控制下的一具行尸走肉……善念无存,杀心永铸。”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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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招安令,神秘孤儿化身金牌卧底,人前是江湖浪子,人后是朝廷密探。庙堂重臣、武林豪杰、隐世高手、外族恶人、异教魔头、富贾巨商、绿林好汉……皆在名、利、权、欲中相爱相杀,纠缠不清。伪装、谎言、阴谋、野心……柳寻衣在生与死、黑与白之间临渊而行,上演江湖“无间道”。江湖风雨漫天下,天下风雨尽江湖。蓑衣掩掩避风雨,风雨潇潇血蓑衣!血蓑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血蓑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血蓑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