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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六十四章 治幕

    这时外周的风雪也是停了,屋内的炭盆正渐渐地散发着热度。孙承宗换了衣裳后,林延潮又让厨房给他端上一碗驱寒汤。

    这驱寒汤是用老姜红枣混炖的,热腾腾的一大碗,孙承宗端着碗一气吃了下去。但见孙承宗本是冻得煞白的脸上,终于透出血,额角微微渗出汗来。

    这一番赠汤赠衣的施恩,既是林延潮收买人心,也是打心底佩服孙承宗历史上的敬忠国事。只是这番相遇,现在的孙承宗,还是历史上的那位孙承宗吗?

    若是林延潮将孙承宗收入幕僚,不放他走,那么孙承宗从此只是林延潮的一名幕客了。

    林延潮与孙承宗闲聊起来,他得知孙承宗眼下处境是颇为狼狈,听他自述还欠了客栈三两房银,眼下在替人写书信,字帖暂时维持生计。

    照道理说,一名堂堂廪膳生,虽不至于有钱,但也不至于如此紧迫才是,后林延潮才知孙承宗的父亲花钱无度,将家产用完,而长子身为四子的孙承宗这才不得不出门为自己谋生计。

    林延潮与孙承宗聊得投机,孙承宗对于自己落魄之事,侃侃而谈,就是父亲败光家产,令自己不得不外出谋生。孙承宗说来也多是苦笑,却没有多少怨怼父亲之意。

    林延潮不由心道,就算不知对方是孙承宗,但这样坦荡的君子,也正是我辈要结交的。

    林延潮又重新拾起之前的话题:“那孙朋友在此游幕两年后,有何打算?“

    孙承宗听了答道:“状元公,在下除了举业外,别无所计。若是在下举业毫无寸进,那么之前那一番不离不弃的话,倒是肺腑之言。当年李斯曾观仓鼠厕鼠,有言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某昔时在乡间自处,今日见状元公,知真乃当世大儒,故而有意在幕从而学之。“

    听孙承宗这么吹捧,林延潮自是高兴,笑着问道:“那孙朋友除了举业之外,可有别的志向?”

    孙承宗道:“说来有些令状元公见笑。”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但说无妨。”

    孙承宗道:“我少居边关,久闻戎机。在下有一志愿,想有生之年,结纳其豪杰,与戍将老卒,周行边垒,访问要害阨塞,相与解裘马,贳酒高歌。”

    林延潮点点头:“原来孙朋友有此之志。”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孙承宗,有锦绣之志,看他意思,确实不甘于一辈子只作一名幕客,既是如此与其强留他在自己幕下,伤了情面,倒不如早点将话说开。

    孙承宗听林延潮话风,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状元公见笑了,孙某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在下一个落第秀才,还谈什么其他。”

    林延潮道:“无妨,我还要谢孙朋友能直言相告呢。若是孙朋友真有志,两年之后,我可与你荐书一封,无论边关博一个总兵幕,或去大同博一个巡抚幕,甚至你有意去哪位大人幕下,我都可写信荐你。”

    孙承宗疑惑地问道:“状元公的意思是要我去别处?”

    以往东家对幕客,都是来则用之,若是能得到东家赏识的,幕客要辞幕,东家会不高兴,最后弄得两边都是不快。而林延潮不仅同意孙承宗辞幕,还愿给他找下家。

    林延潮笑道:“人往高处走,若是孙朋友岂是一辈子甘作一幕客之人。你若是将来飞黄腾达,我不高兴还不及。再说你来我幕下,费两年光阴,我自也不能薄待于你。”

    孙承宗正道:“多谢状元公之言,若是将来孙某有成,必不忘今日之恩。”

    林延潮见孙承宗答允,满意 地点点头。

    对于孙承宗这样的大才,若是一生在自己幕下做事,那无疑是屈才。走上另一条轨迹,此孙承宗,恐非彼孙承宗了。但平白放过也实在太可惜了,这毕竟是有力臂助。

    何况孙承宗有心科举,他若如历史上考上进士,入了翰林院,那么他在朝廷对自己的臂膀,远远比在自己幕下帮助 更大。

    林延潮既将孙承宗收入幕下,就要想着如何治幕?

    他想起年轻时初入仕途,动不动就喜欢研究成功学。国人的成功学并非研究卡耐基,而是做官须看曾国藩,经商必读胡雪岩。

    林延潮就读曾国藩的传记,曾国藩平太平天国时,他幕下的幕僚都当时一时之选,人才汇集。

    而曾国藩能汇集人才,治幕的手段也是古往今来没人比得上的。

    有一人曾再曾国藩与李鸿章二人幕下都供事过的。

    曾国藩治幕,办事时,先不吭声,而是告诉 幕僚事情情由,让各幕僚者各进一稿,写下自己意见。

    如果众幕僚都不合曾国藩意见,则将自己意见拿出,如果有人胜己,则说自己原先意见云云,今你的意见胜过我,我采用了,将自己的稿件弃之。而李鸿章治幕,每逢办事,必出自己之意,合意的用之,不合意的摈之,无讨论,无切磋,所以下面的幕客人人揣摩他的意见。

    由此可见曾李二人高下。

    历史上出身曾国藩幕客的,最后有二十余人官至巡抚,总督。

    曾国藩尽管在世时,没能如孔子,王阳明那般收弟子,但是他的学问,他的为人,却为他的故吏,幕僚,家乡效仿。以至有了近现代湖湘人才的井喷。而拼命做官的李鸿章就曾任过曾国藩的幕僚。

    正在这时门外敲门,陈济川入内道:“老爷,饭菜都准备 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将饭菜摆入屋子,我与这位孙朋友边吃边聊,对了,以后这位孙朋友就是家里的西宾,也兼教书处馆,你们不可怠慢!”

    西宾在家里的地位是很高的,故而陈济川尽管身为管事,见了孙承宗也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孙师爷。”

    孙承宗起身答礼。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晚饭再让我兄长来此一趟,拜见馆师!”

    陈济川答允出门去了,林延潮对孙承宗道:“我这位兄长难听人劝,孙先生要替我多费心了。”

    孙承宗道:“东家敬请放心,孙某一定尽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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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六十五章 上门送礼

    将孙承宗纳为西宾后,林延潮又替林延寿将户籍改为商籍,取得了在顺天府应试的资格。

    不过今年二月的县试,林延寿是赶不上了,林延潮索性让孙承宗给林延寿教一年书,让他次年再赴童子试。至于林延寿听不听孙承宗教导,这不是林延潮关心的。

    帮林延寿改籍,林延潮不过写了几分信递给要害之人就好了,根本不用自己出面。

    而程楠的事,更是小事一桩。

    詹事府任命还未下来,许国仍是国子监祭酒,有他的照顾程楠不用排队虚侯,而是顺利纳监入国子监,成为监生。

    程楠入监的凭证到手,对林延潮是千恩万谢。这对于林延潮而言不过是随手之劳,但程楠这番感激,让林浅浅欣慰,才是林延潮所在意的。之后程楠就去国子监住下,搬出了林府。

    这几件事办完后,年节已过了一办,对于京官而言,正月休沐的大假就要结束了,下面就要上衙开印了。

    但是对于林延潮而言,还有一件要事要办。就是如何请申时行替他游说张居正,补日讲官。

    于是这一日林延潮备了重礼,出门去申时行府上拜会。

    这还在年节中,京城里的大路小路还算十分空旷。

    不过到了申府前的巷口,陈济川就发觉堵车了,几辆马车排着队堵在巷子里,几乎寸步难行。

    “老爷,怎么办,是否从一旁抄道?”陈济川询问林延潮。

    对于申时行府上的路径,林延潮可谓是轻车熟路。林延潮挑开车帘看了一眼道:“道右是来路,若是马车从这抄道,迎面一辆马车驶来。我们就进退不得了,还挡了别人道。索性从这退出去,从另一巷口进,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陈济川听了就依言就下车引马掉头,车辕转过方向,这才行了几步,就见一顶蓝呢官轿迎面而来。这蓝呢官轿显然是想抄抄道,但却堵上掉头林延潮的马车。

    那蓝呢官轿除了四名轿夫,还有五六名随人。他们见了林延潮马车就道:“让一让,没看见我们要去申府吗?”

    马车上陈济川见明明是对方理亏,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顿时不快地道:“这分明是你们挡住我马车的去路了,该是你们避至道旁,让我们先过。”

    那几名随人听了顿时连连冷笑。

    一人叉着腰一声道:“你与我们论道理呢?也不睁大眼睛瞧一瞧?我们这是官轿!”

    说完随人指了指轿子帷子上的蓝呢。

    不过是蓝呢轿子,陈济川何时放在眼底。陈济川刚要开口,就听对面轿子里道。

    “诶,不可造次!”

    随从将蓝呢轿子轿帘掀起,向坐在轿内的人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此人摆了摆手直接对陈济川道:“今日老夫至阁老府上有要事,故而这才抄道,不想挡住了你们老爷的座驾,也罢,告诉你们老爷,我乃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于文灿,他知道我的名字就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这官员口吻里充满了自信,这是长居高位不容置疑的口吻。

    工部员外郎?陈济川冷笑一声,还以为是多大的官。

    陈济川道:“你说你们去申府,我们也去申府,若说你有要事,我们也有要事,为何……”

    陈济川话说了一半,就听马车的车壁敲了两声,马车里林延潮道:“算了,让他们先过。”

    陈济川心有不甘,但林延潮开口了,只能道:“好吧,既是如此,你们先过!”

    于文灿淡淡地笑了笑道:“多谢了!”

    说完将轿帘放下。

    而陈济川将马车避至道旁后。随从得意地瞪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高呼了一声道:“起轿。”

    左右轿夫将抬轿,四平八稳地走过。那几名随从也是耀武扬威,经过林延潮马车时,不屑地哼了几声。

    一人还道:“早知如此,何必方才说那么多废话。”

    陈济川顿时大怒,但又不好发作,待几人走后与林延潮道:“老爷,工部员外郎不过从五品,他怎敢也用蓝呢轿子,双引红鞍笼?”

    林延潮道:“在京城之中,京官出行多喜僭越,你说他不过从五品,但却也比我高一级,若是不避轿,我们也不占理来。”

    “从五品又如何?老爷你可是翰林,他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接话。

    之后陈济川马车改道,绕路从另一巷口来至申府。

    此刻申府府门之前可谓是车马如市。

    巷口那北向南向而来的车马一辆接着一辆,府居左右的拴马桩没有一处空着的。而府门外的家丁护院,赶车的马夫,随从下人,上门拜会的官员贵戚,足足有几百号人呢。

    官场上有三节两寿之说,三节是年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指官员本人和夫人的生日。

    到了这几天,官员要给上级‘进贡’,也是奉上节礼。

    而眼下申时行身为内阁三辅,主持过万历八年会试,也是任过乡试考官,仅论门下弟子就不知多少,而他在任上也是广结善缘,故旧属吏同僚也是热于来此节上门来拜。

    刚下了轿子和马车的官员们都是手持着名帖,身后随从捧着各色礼品,一并进入府内。

    林延潮与陈济川一并来至府门前,却见方才的工部员外郎陈文灿正与申府的门子说话,又是赔笑脸,又是递门包,最后才递了帖子。

    陈济川见了不由笑着道:“我还以为此人多了得,说什么身有要事,却不想连申府的大门也进不去。”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却见门子对于文灿的态度,还真是有几分倨傲呢。

    于是林延潮一人在前,身后是拿着礼盒的陈济川,一并来至府门前。

    于文灿转过头朝这看了一眼,陈济川他自是认得,不过身后的林延潮他却不识得,他刚从外官转至京官,对京中的官员认不全,也不认得林延潮。

    于文灿只是对林延潮多看了两眼,却并没有在意。至于他下面的几个随从则双臂抱着胸,在那笑着。

    陈济川冷哼一声,走到几人面前道:“劳驾,让一让。”

    一名随从丝毫没有让的意思,反而在冷笑道:“没看见我们家大人正与人说话吗?你们二人等一等。”

    这门子本是与于文灿说话,这边一转眼瞧见林延潮被拦住,立即撇下了于文灿。

    门子三步并着两步奔下了台阶,弯下腰去道:“状元郎,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什么状元郎?”于文灿不由失声,打量了林延潮一眼问道,“足下莫非是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此刻于文灿与他几位随从顿时脸色都很精彩。

    于文灿初为京官,听闻京官四品敢乘大轿,五品也敢用马前开棍。他初来乍到,生怕在官场上被人看低了,于是就在驾舆上僭越了一些。

    而眼前这人身为状元,居然只乘着一辆马车,出行居然不用卤簿。

    门子不快地看了于文灿一眼,似恼他插嘴,于文灿连忙不吭声,向林延潮行礼后,知趣地避至一旁。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我今日来拜会恩师啊!”

    说完林延潮就往袖中掏门生帖子,门子连忙道:“状元郎是府上的常客,阁老早与我们交代过了,你来府上不用通禀,直接入内就是。”

    这门子一句话,令一旁左右官员听了都是无比羡慕。无需通禀,直入府内,申时行简直就拿林延潮当自家人来看。

    几名官员窃窃私语道:“状元公果真是申阁老得意门生。”

    “申阁老乃是状元郎的伯乐,否则就不会点他为会元了。”

    “若是我有状元公的才华,保不准申阁老也会点我。”

    于文灿此刻看向林延潮顿时各种羡慕,上前对林延潮赔着笑脸道:“状元公,我初来京师任官什么也不懂,今日真有眼不识泰山啊,改日一定去府上赔罪。”

    林延潮淡淡地道:“员外郎言重了”

    于文灿的几名随从此刻也知自己闯祸,立即对陈济川抱拳道:“得罪得罪,还请海涵。”

    陈济川连瞧也不瞧一眼。

    于是林延潮撇过于文灿直入府门,转过一字影壁后,来至申府的前厅。

    前厅里申五正与几名大员说话,见到林延潮来后,与二人告罪一声迎了出来。

    申五热情地握住林延潮的手,满面春风地笑着道:“状元郎,怎么来府上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替阁老去接你啊!”

    林延潮笑着道:“岂敢劳烦申兄大驾。”

    申五哈哈一笑,点点头道:“也是,你我都老交情,咱们也不客套了,你看你这来,还送什么礼,你与阁老都是一家人,这做得如外周那些人一般,不是见外吗?”

    林延潮立即道:“诶,阁老拿我视为一家人,这逢年过节这更该有所表示。”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封红包塞入了申五手里。

    申五见了脸上笑容更盛。

    在前厅里两名官员负手看着申五与林延潮谈笑风生。

    一人不由讶异道:“此人是谁?”

    另一人笑着道:“陈翁久在淮泗,但也该听闻当今状元吧!”

    此人一愕然后捏须道:“难怪,难怪。”(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六章 申时行的喜好

    申府的府门外,上门来拜贺的官员贵戚可谓是充街盈巷。

    官位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寻常都是见不着申时行。这些府外的不少官员,也是知道自己见不到申时行,所以也没准备,他们只是把名帖奉上,再捎以礼品,表示自己心意已到,然后就回府了。

    不过若是你能给门子的门敬分量够‘重,’那么会有机会见上一面。

    不过这一面,还不是那么轻易见得的。

    在申时行回府时,门子会安排你去接官厅前站班伺候。所谓站班伺候,那等候之人必须一直干站在那,手里需捧着名帖,等到申时行回府才行。

    申时行回府之时经过接官厅时会路过看一眼,若是他陡然见你‘仪表不凡’,会问你姓什名谁,或当场收下的名帖,那么这位官员就有戏了,一会可以得到申时行接见。

    若是接官厅前没有召见,还有个机会,随后下人会将你手捧的名帖递上,再看申时行有无意思见你?

    林延潮知道里面站着两位,就是‘门敬’分量足得以入内的,准备在接官厅站班的。

    林延潮仅仅是远远瞧了一眼,觉得二人气度非比寻常,看来官都不小。不过这二人林延潮却是第一次见,看来是外官入京,想要乘着年节时拜见申时行。

    林延潮不管认识不认识,先远远作揖,二人亦是十分客气还以一揖。

    林延潮递给申五红包,是装在朱红的信封里,这颜色看得十分喜庆,面上书着大衍二字。这大衍,就是纹银五十两的意思。

    申五熟稔地用袖将红信封遮住,然后纳入袖中似笑非笑地道:“状元公,你这手面可是不小啊!比总督知府出手还阔绰,你这与我送礼,心底有何图谋啊?”

    林延潮见申五拿话诈自己,索性半假半真地道:“申兄,既是你这么说,你就权当我来与你专营好了。”

    申五笑着拉着林延潮手道:“状元公,我又不是真仙,你不该朝我这拜。”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就先拜先仙驾前的童子。”

    申五闻言朗声大笑道:“状元真会说笑话,即使如此,你今日所呈之礼先给我过目。”

    林延潮命陈济川取来一包裹道:“备了一副字画。”

    申五未见先是满意地道:“这是最好不过了。”

    林延潮将字画交给申五,申五摊开画卷后连连点头道:“好,好,好,这戴静庵的春山积翠图,阁老定是喜欢。”

    林延潮道:“知恩师素喜宣和院画,张择端的画,寸纸寸金咱买不来,宋时普通名家恩师也看不上,但这戴静庵乃承袭院画之风,且在本朝也算大家,料来恩师会喜欢,故而取来奉上。”

    申五点点头道:“你有这份心足矣,我保你阁老必会喜欢。”

    林延潮放下心来,这官场送礼也是有讲究,要的是投其所好,但也不能太过。

    当年唐朝宰相元载喜欢吃胡椒,时人多送胡椒给他行贿,后被抄家时,抄出胡椒八百石。八百石意味着什么?元载就算拿这八百石胡椒当饭吃,也要吃八百年。

    只因人人都知他喜欢吃胡椒,故而送礼时常必备胡椒。

    这就是投其所好,但投之太过的结果。

    另外个例子就是前朝首辅严嵩了,严嵩喜欢下棋,结果其他官员就喜欢送他象牙,金银棋盘,有几百副之多。

    至于申时行,林延潮跟随他有一段时日,对他喜好也是揣摩个大概。

    初来府上拜见申时行时,就觉得他是一位在生活上很讲究,日子过得很滋润的人。

    这可能与申时行出身富庶之地的苏州有关。

    后来到申府上拜会,拿个最简单的例子,申时行平常待客地方的摆放陈设,也是一时一时的更换,几乎林延潮每次来都有不同。与申时行一并吃饭,饭桌上的一食一用都有来历,林延潮就更确认了自己恩师好华衣美宅,锦衣玉食,且平日养尊处优。

    当然申时行养尊处优,不等于林延潮可直接送他金银。

    到了申时行这个层次,就算送礼也要讲究一个雅字,送到他的心坎上。

    每次林延潮来都留心打量申府屋内各个墙上所挂字画,这几乎都是宋时翰林画院的名家之作。林延潮留意之后,记在心底于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花大价钱买得了一幅戴进的春山积翠图上门奉上。

    申五接着道:“今日河道总督要过府一趟,午后宴后,我替你与阁老说一说,到时见上一面。”

    林延潮心道河道总督,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吗?

    不过此事并非他关心了,他能见到申时行才是要紧的。

    “也好。”林延潮点头答允了。

    这时门口又来了一拨客人,林延潮见此行目的已是达到,立即对申五道:“申兄,你且先忙日后咱们再聊!”

    申五点点头道:“也好,反正这府内你来了多趟了,就与自家一般,我就不作陪,不过你当先去见过夫人!”

    林延潮道:“正当拜见师母,申兄放心,到时我自便就是。”

    “也好。”

    之后申五叫一下人来,引着林延潮往内宅而去。

    路过前厅时,林延潮与站着两位官员行了礼,然后大步入门而去。

    那两名官员看着林延潮背影,不由相互道。

    “这状元郎是往内宅去吧!”

    “这是去内宅拜见夫人,登堂而入室啊,此可比我等在接官厅站班强了不知多少。”

    这不避内眷只有两种,一种是交情极好的朋友,第二种就是家人,后辈。如林延潮这等,申时行也是拿他当自家后辈看待了。

    而二人官位虽都比林延潮高,但是只能站班等候申时行接见,这彼此的待遇真是相差悬殊啊!

    难怪他们心底不平衡啊!

    下人领了路,带林延潮入申府内宅。

    这内宅可不是轻易进的,申时行此举也是拿林延潮当自家人看了,不过林延潮一路走来还是眼观鼻鼻观心,跟着下人身后,不敢走错一步。

    这对林延潮而言,这越得到申时行信任,越不等于可随意挥霍这信任。(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七章 世兄

    申府府邸颇广,林延潮上一次也不过是在正堂,厢房左右走动。但进内宅还是第一次。

    林延潮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经过了一穿堂,这才来到内宅。

    到了内宅里,林延潮见这屋檐下都挂着各色鹦鹉翠鸟等,显是宅内人家常拿来打发光阴的。

    申府内不少丽服的丫鬟姬妾陆续迎面而来。她们见有陌生男子进了内宅都是避让一旁行礼。

    这下人领着林延潮至一大屋前。与前面梳了高髻,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的美貌丫鬟跟前低声禀告了两句。

    那丫鬟初时尚懒懒的不在意,待闻言之后,不由目光一亮,双目犹如放了光一般仔细盯着林延潮几眼。待见林延潮目光看来,顿露赧颜,转过身快步走进屋去。

    片刻后,这丫鬟走出屋来,上前向林延潮一福道:“夫人请状元公稍侯片刻。”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劳了。”

    于是林延潮负手立在庭中,这才站了一会,就突然发觉气氛不对。

    但见左右游廊,厢房的窗格后,多了许多衣着绮丽的女子,她们倚在窗后廊上正偷眼打量自己。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一愕,但随即明白过来,随即失笑,心底也是有几分得意。

    不过既受如此眷顾,林延潮就方方正正地站着,虽是心底想看看这些莺莺燕燕,但还是将这念头压去,目不斜视,耳边听得几声悦耳好听的轻笑声。

    片刻后几个嬷嬷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笑地道:“状元郎赶紧里面进。”

    林延潮点了点头,轻提衣袍走入屋中,但见左右一群丫鬟拥着一名妇人来至堂中,这妇人应该就是申时行的夫人。

    林延潮知申时行的夫人是申时行中状元前娶的,算得贫贱之妻。申时行虽好享受,但对妻子却很尊敬,为官以后再也没有娶过一房妾室。

    林延潮行礼拜见道:“林延潮见过师母。”

    这妇人微微侧身道:“状元郎,老爷常在我耳边提起你,无需多礼。”

    说完二人落座,申夫人坐在大炕上,请林延潮并坐。

    林延潮辞了只是坐在下首。

    申夫人见林延潮行止举动,都是十分有礼,足见状元郎风范。

    于是申夫人点头对左右道:“状元公,真是年少,如此年纪,能连中三元,真是人中龙凤啊!”

    众丫鬟,嬷嬷都是含笑点头道:“是啊夫人,状元郎看起与两位少爷差不多大。”

    申夫人笑着道:“说得也是呢。”

    林延潮听了低头道:“夫人谬赞,小子能有今日都乃恩师所赐呢。”

    申夫人笑着道:“若非你有龙象之才,老爷是也不会点你,你既是老爷的年家子弟,又是他得意门生,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大少爷在吗?请他们出来相见,当今状元郎在此,让他多向状元郎请益学问。”

    当下几名丫鬟应声去了。

    不多时,棉帘打起,只见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子,步入屋里。

    林延潮见这男子容貌里与申时行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秀雅。

    两边通名后,对方名为申用懋。

    林延潮立即起身道:“见过世兄。”申用懋则是连声称不敢。

    林延潮年纪比申用懋还要长,但为何要称他为世兄?

    一般而言,学生与老师儿子都是互称世兄世弟的,对方年纪比你大,就称世兄,年纪小,就称世弟。

    但换到官场上就不对了,林延潮与申时行不是一般师生,乃座主与门生。在官场上就算座师、房师之子尚且在襁褓,还不会走路,而举子进士已经胡子一大把,但为表尊敬,还是称对方为世兄的。

    两边谦让了一番,但申用懋说他府试时的案师也是林延潮的老师林烃,故而还是以年纪相称。

    林延潮明白申夫人的用意,她是特意引见申用懋给自己的。别看申时行现在位高权重,但他最多再当十年官,已是很了不起了。申时行致仕后,他的子弟后人,就要靠林延潮这些仍在官场上的门生照拂。

    所以这世兄不是随便乱叫的,眼下林延潮请托申时行照顾,以后申时行退下来,林延潮只要在朝中当官一日,就要罩住申用懋。

    这一点申时行就做得很好,前礼部尚书、大学士董份是申时行的座师。

    而这一科会试,申时行不仅取了董份的孙子董嗣成为二甲第一名,次子申用嘉还与董份的孙女就与定下了亲事。

    不过眼下申时行尚如日中天,尚轮不到林延潮照顾申用懋,眼下就当认个小弟就是。

    林延潮与申用懋聊了几句,有长辈在场,大家都是十分客气。申夫人会意,于是坐了一会,就说身子乏了,要入内休息,然后嘱咐申用懋,替自己招待林延潮,尽宾主之谊。

    申夫人走后,申用懋顿有几分坐立不安,立即道:“我陪状元公,逛一逛左近吧!”

    林延潮正要答允,就见一名丫鬟走来道:“少爷,夫人吩咐你一会陪状元郎用饭,还是先不要走了。”

    申用懋见了不知怎地面色涨红道:“还是不用了,我与林世兄先去附近走一阵,再回来吧!”

    这丫鬟正是方才引林延潮入门的丫鬟,似有些地位,类似申夫人大丫鬟之类的。只是以林延潮过来人的经验,看申用懋与这丫鬟说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都是闪躲,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见这一幕,林延潮脸上也不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申用懋见林延潮也是如此神情,顿一阵心虚,立即起身道:“林世兄,随我来。”

    于是申用懋不理会这丫鬟叫唤先行一步,而林延潮也是跟着申用懋走出门来。

    林延潮与申用懋二人走在申府的园林之中。

    申用懋进学后,申时行将他接至京师来,让他准备来年的顺天乡试。申用懋是苏州府的生员,赴顺天乡试这也就是光明正大的冒籍了。

    二人聊了一会,大概就是申用懋在读一些什么书之类的。林延潮将自己读书,以及赴考的一些经验给申用懋指点了一番。(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八章 姻缘

    林延潮与申用懋经过游廊,来至申府后花园。

    这后花园是申时行模仿江南园林建的,请了他的门生徐泰时营缮了一番,园内楼阁,水榭,桥亭应有尽有。故而林延潮走至这后花园时,见了有几分拙政园的味道。

    林延潮与申用懋边走边聊问道:“敬中,平日都读什么书?“

    申用懋恭敬地道:“什么书都读,但不求甚解,功夫不深。“

    林延潮点头道:“无妨,读书尽己意也好,看得是你从书中找什么,书中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颜如玉。“

    申用懋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但想到林延潮言语里好似随意一说,但陡然戳中他的心事,脸上顿时不由几分涨红。

    林延潮见他脸色,笑了笑问道:“说起黄金屋,敬中,你可有家室了?“

    申用懋有几分心不在焉,随口道:“家父说我举业未成,说等我考中了举人再成亲。“

    林延潮问道:“这么说是已定了亲,不知是那家的千金?“

    申用懋没有半点喜色道:“是刑部侍郎徐大人的千金,。“

    林延潮心道,刑部两位侍郎,姓徐的名叫徐学谟,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侍奉三朝的重臣啊,而且又是申时行苏州同乡啊。与此人联姻,对申时行等于多了一臂膀。

    当然这婚事也算得门当户对,一个阁老公子,一位刑部秋官之女,两边还是同乡。加上申时行小儿子娶董份孙女,这董份仕官多年,门生故吏不知多少,也都为申时行所用了。

    不过林延潮看申用懋神色似一点也不为这亲事高兴,心想这虽纯粹是政治联姻,但娶得毕竟是显宦家的女子,比皇家公主都差不了多少,申用懋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吧。

    林延潮故意地道:“原来如此,真要恭喜敬中了。“

    申用懋长叹一声。

    林延潮问道:“敬中为何长叹?莫非有难言之隐?“

    申用懋不愿言语,林延潮明白他心底意思,笑着道:“世弟我劝你一句,天下女子多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眼下用心举业才是,不可为红颜所扰。“

    说完林延潮迈步前行,突听申用懋在身后道:“世兄留步,实不相瞒,我早心有所属。“

    “哦?“林延潮回过头道,“敬中已有心上人?“

    申用懋点了点头,表情痛苦地道:“是啊,我与之两情相悦,却不能厮守,眼下心结在胸,这几个月以来都是茶饭不思,连读书也读不进去,学业退步了。“

    林延潮闻言道:“敬中,这可不行啊。若是耽误了学业,岂非辜负恩师对你的期望。”

    申用懋沮丧地道:“我也知不该为此困扰,但总是静不下来读书。”

    林延潮道:“看来真是动了真情了,不过如你这般,什么女子若是钟意,说句话讨来就是。“

    申用懋一听神色一变大声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林延潮想起方才申用懋在屋内看见那丫鬟的神情,顿时恍然。

    林延潮试着言道:“********,人伦之理,这有何使不得,敬中,你我一见如故,你若是不实话与我说,我也不好帮你。“

    申用懋听了犹豫了半天,这才咬了咬牙道:“是,是家母的大丫鬟紫翠。“

    林延潮故意呀地一声道:“敬中,这,这可是母婢啊,若是让恩师知道你有此念,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古代对母婢有非分之想可是大罪。贾宝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因此事被他爹打得半死。

    申用懋叹道:“我也知此乃非分之想,但是不知为何情之所钟,不可自拔,我也并非没见过女人的,在苏州时与同窗一并逛青楼,与青楼女子曾有露水姻缘,与房内侍奉的一个丫鬟也有过鱼水之欢,但都不曾动过情。唯有遇到这女子,眼里梦里都是她,就是再见其他女子也是觉得没趣。若是我单相思也就罢了,但紫翠对我也是有情啊。“

    原来二人早有私情,林延潮听了感叹一声道:“敬中,我本以为是其他女子,但此事乃你的家事,也是恩师家事,我不敢多言啊!“

    申用懋听了急道:“世兄我也知强人所难,状元郎你见多识广,不如你教我一个法子,忘却这段情,了此冤孽,我此生此世都感激你不尽。你放心,今日的话,我绝不给第二人说知。“

    林延潮听了故意犹豫了一阵,然后道:“也罢,谁叫我与敬中一见如故呢。“

    申用懋感激地道:“世兄帮了我这一次,我愿给你磕头。“

    林延潮连忙道:“敬中,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行此大礼,依我之见,若是你真喜这女子,强迫自己去忘是忘不了的。”

    “那当如何?”

    “不必着急,既是如此就成百年之好就可以了。”林延潮笑着道。

    申用懋连忙道:“这不行,这不行,此有辱家风啊!就算娘允许我也……我也。”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如此,你与紫翠之间乃身份不合,只需想办法合之就好。你可借言近来读书不能专注,需搬出去住下,顺口向师母要几名贴心细致的丫鬟服侍自己起居。若是紫翠有意必会自荐而来,如此就如同师母将紫翠指给了你。“

    申用懋闻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连连道:“竟如此简单,为何我之前没有想到,世兄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说完申用懋又哭又笑了一阵,连连要拜,林延潮强行扶住,怎么就是不肯。

    林延潮在旁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也愿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申用懋解决了心事,一路上与林延潮说些细节之事,二人说说聊聊来至一湖前。

    后花园里有一小湖,湖里有锦鲤游戏。申用懋此刻心情很舒坦,拿起鱼饵投入湖中,无数锦鲤在水中扑腾着,争着抢食饵料。

    林延潮见小湖里养着如此多锦鲤,不由感叹有钱人家真会玩。

    就在这时,林延潮见一名申府的下人匆匆忙忙走过水榭上的桥亭,来至二人跟前文道:“这位可是翰林院修撰林老爷?”

    林延潮道:“正是。”

    这名下人道:“老爷交代,请你至后堂一趟。”(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九章 潘季驯

    这下人突然来请,林延潮有点惊喜交加。

    他知此刻申时行应是在陪河道总督潘季驯的,但突然请他去见必是要与潘季驯见面了。

    林延潮心底几分惊喜,面上却问道:“恩师不是正陪贵客吗?”

    这下人道:“老爷是与贵客一道,但方才吩咐在后堂摆宴。”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看来申时行是准备在宴席上将自己荐给潘季驯了。

    于是林延潮向申用懋道:“敬中,恩师传我,那我先走一步。”

    申用懋听了也是无奈道:“我本已摆席在寒舍,想请世兄一边用饭一边请教,看来是无缘再见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敬中有空,随时可来府上找我。我与你说的此事需顺其自然,待机缘一到,自有水涨船移的一天,切不可操之过急。”

    申用懋知林延潮在指点他,如何将紫翠拿下,对林延潮是十分感激。

    而一旁的下人则心想,果真是状元郎,连指点人读书的话,都说得如此高深。

    于是林延潮与申用懋相辞,随着这下人经过耳门钻山,出了后花园,转至一甬路上,又走了半响来到后堂。

    想到要见到的潘季驯,林延潮心底还有几分激动呢。

    若说明朝有一相,说的是张居正,那么明朝第一能臣,林延潮窃以为非潘季驯莫属。

    潘季驯众所周知的,就是他治黄河的政绩。

    他以在黄河旁筑遥堤用以防溃,以缕堤用以束水的治黄之法,乃是历代治黄河者的金科玉律。到了林延潮的时代,国家仍是采用潘季驯治黄的思路来治理黄河。

    建国后肆掠千年的黄河,几十年里再没爆发过水患,河南河北山东江苏数省不再受黄河之害,造福亿万民,潘季驯是可以居功的。

    当然就算不提治黄河的功劳,放下眼下朝廷官员上,潘季驯也是绝对第一能臣。

    其任九江推官时,平凡冤狱。

    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免几百户百姓流离失所之苦。

    担任广东巡按御史时,行均平里甲法,广东大治,被岭南各省奉为絜令。

    在江西巡抚任上改革邮传,疏通钱法,被百姓赞为驿传传天下,钱法法天下。

    南京兵部尚书任上,他创立改革弓兵工食之制,损益兵政的举措,被后世赞为可完备大明会典之不足。

    北京刑部尚书任上,明细法令,使得官员不敢上下其手。

    潘季驯所到任之处,都是有显著政绩,连纪晓岚都赞他,季驯虽以治河显,而所治皆有治绩。若说为官者有卓绩,那么潘季驯就是所有技术型官员的楷模。

    所以对于志在事功的林延潮而言,潘季驯可以说是他做官治国的方向。

    林延潮来至后堂边的厅房,发现早有数人侯在那。

    原来是董嗣成,徐泰时二人,还有一名年轻男子。

    董嗣成,徐泰时见林延潮来了,一并起身笑着道:“年兄,你可是来迟了一步。”

    林延潮与二人拱手,他知在所有门生弟子,董嗣成,徐泰时属于关系户。

    董嗣成是董份孙子不必说了,这徐泰时是董份女婿不说,还出自苏州望族直塘徐氏。申时行原来叫徐时行的时候,与直塘徐氏连过宗。

    不过还有一名男子是谁?

    但见这少年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朱名国祚,字兆隆,见过状元公。”

    林延潮讶然心道,原来这小伙子就是朱国祚,这也太巧了吧。

    徐泰时笑着道:“宗海,你可别小看这朱兄,他眼下虽不过是秀才,但昔日他过府拜见恩师时,恩师主动与他让座,言其是公辅之才,并留他在府里与两位世兄读书呢。”

    林延潮笑着道:“兆隆自幼得恩师教诲,将来才识必十倍于我等之上。”

    朱国祚听了笑了笑道:“状元公言重了。”

    三人都看得出来,朱国祚嘴上虽是客气,但态度里没什么客气的地方,看来是一位持才自傲的少年。

    林延潮记得这朱国祚,可是申时行任首辅时那一年取中的状元。联想下董嗣成,徐泰时,也只能说申时行也实在太‘举贤不避亲’了吧。

    不过也好,林延潮还就喜欢申时行‘举贤不避亲’这点。

    林延潮与董嗣成,徐泰时聊了两句。林延潮突听得远处传来几声曲笛横吹,鼓点轻响之声。

    董嗣成与林延潮解释道:“恩师正与潘制台在有朋轩听戏呢,咱们几个人先闲聊,一会是要咱们陪席。”

    林延潮知申时行家里养着几十人的昆曲班子。

    在这个苏州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的时代,昆曲也逐渐取代北曲,成为主流。

    林延潮听了几声,但隔了太远了听不清问:“这唱得是什么曲子?”

    “听说是由闽戏编来白蛇传!”

    听到白蛇传三个字,林延潮顿时一阵惊喜心道,好啊,自己编的白蛇传都流传这么广拉。林延潮心底有几分自豪,也有几分感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在改变着这个时代,当然自己被时代改变得更多。

    一旁有人端了茶和果子来,林延潮与这三人边吃边聊,过了一阵,一名下人来请。

    于是林延潮他们离了厅房,来至后堂,但见十几名丫鬟在那捧菜,安箸,端羹。

    林延潮垂手立在桌边,片刻后申时行与另一名中年男子走来,二人没有入桌而先在面南的塌上坐下。

    那中年男子自是潘季驯无疑。

    林延潮偷眼打量这潘季驯,见这位大明第一能臣,正二品总督,穿着一件普通的直缀,与一旁锦衣华服的申时行相较,潘季驯好似他的下人一般。

    潘季驯扫一眼问道:“汝默,这些都是你的门生?”

    申时行笑了笑,对林延潮他们道:“尔等平日多仰慕潘制台,今日见还不自我引荐,难道还要老夫吩咐吗?”

    四人当下一一称名,潘季驯听了略略点头。待林延潮自叙时,潘季驯只是多看了一眼。

    一名下人上前道:“老爷菜上齐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也好,时良一贯酒量甚豪,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潘季驯哈哈一笑道:“那要看你几位学生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章 牛人(两更合一更)

    宴席摆好后,申时行与潘季驯二人相互推让一番。

    申时行坐了主位,潘季驯坐在左首第一张椅上,至于林延潮他们都是坐在下首相陪。

    随后申时行挥了挥手,服侍的丫鬟和下人尽数皆行礼之后退下,后堂上只余下六人。

    至于林延潮坐下,不敢坐实了,而是身子前倾,如此好随时起身。然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都是正宗的无锡菜。

    菜色也不见得如何奢侈,多是家常菜,摆盘也不超过十样,看起来倒是一顿便宴,但无锡菜擅制水鲜,其中好几样鱼鲜都不是这个季节所产,申时行的后厨烹制这一桌菜定然是费了一番功夫。

    至于菜品,林延潮知申时行府上无锡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只是林延潮每一次都没吃出味道来。在这样有大佬在场的场合,吃什么喝什么一般都吃不出味道来,宴席的重点也不是在吃喝上。

    不止林延潮,自他以下其余三名小辈也是如此,一般的谨言慎行的。

    而申时行,潘季驯提起筷子夹菜后,几人才动筷。申时行宰相气度,平日吃食也是精细,故而慢条斯理,林延潮等人更是拘谨。

    桌上唯一只有潘季驯,不拘小节,真正放手吃喝。

    潘季驯酒量甚豪,连饮三杯,林延潮坐他身旁,也是十分殷勤地给他添酒递巾。

    见林延潮做低伏小,潘季驯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言道:“近来有一篇漕弊论,可是状元公所作?“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喜,这潘季驯兼理河漕,既治河道,又治漕运,治河与治漕两者不分家的。整个朝廷里论及对河漕政务的研究,他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啊!

    林延潮此刻有些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的心情,毕恭毕敬地道:“正是拙作,不足之处还请制台指正。“

    潘季驯听了没有马上答,而是夹了一筷子鱼肉咀嚼后,言道:“状元公文采了得,几乎如苏子瞻再世,不过嘛,文章写了,给一些读书人看无妨,若是拿来给方家看,恐怕会惹人笑话。“

    林延潮听了一蒙,你妹啊,亏我拿你当偶像,你这是打我的脸啊。潘季驯这话什么意思,理科僧看不起我文科僧。说我文章写得很好,文采斐然,很能感染鼓舞(忽悠)人,不过在他这样内行人眼里看来,就不值一提了。

    林延潮听了潘季驯的话,顿时脸黑。换了其他人,林延潮此刻当场就喷回去了,但对方是二品大员,何况申时行请他来陪客,自己不能拂了申时行的面子。

    不过林延潮这口气是咽不下,正要甩脸色拂袖离桌。申时行一拍潘季驯肩膀笑着道:“时良啊,时良,你还是这样,说话不给人留情面,也不知你如何当到二品大员的。“

    潘季驯闻言哈哈一笑。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潘制台就是治河的方家,说你的文章有不足之处,那就真是有的,你需虚心采纳,弥补不足,将来好再向潘制台请教。“

    被申时行这一打岔,林延潮的怒气也退去了,冷静下来之后,想了一番。林延潮心道,也是,自己不过是坐了一趟漕船,就路上的所见所闻写了一篇漕弊论,当初写文章时难免有文人夸大其词的毛病,除了七分写实外,倒是有三分渲染。

    何况七分写实里,论见识的深度和广度,自然是比不过治河十几年的河道总督潘季驯,人家才是真正的专家。

    再说对方与自己第一次见面,没必要专门来喷自己,以他治河治漕的见识而言,他说自己文章有不足的地方,那确实就是真有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身在官场有段日子了,翰林出身,又在内阁行走,平日不少人奉承,在同僚间又听惯了花花轿子抬人的话,就算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别人碍于情面也不会直言指出。

    眼下被人指责一下,心态就崩了,这倒似有些玻璃心。申时行提醒的对,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王道。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番,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足,想到方才竟差掉甩脸色离桌而去,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林延潮立即知错就改当下道:“制台说的是,下官改日改好文章,再上门请制台请教。“

    潘季驯见林延潮方才还是满脸乌云,经申时行这一番话后,立即心平气和起来,也是点点头,心道此人能三元及第,真有过人之处。

    潘季驯口中淡淡地道:“状元郎言重了,以后有空再说吧!“

    申时行在一旁见了,笑了笑,向林延潮点了点头,示意他做得对。

    下面席上,潘季驯继续闲聊,说来说去还是说他本行治河之事。

    从大禹治水起,河政一直都是华夏王朝的头等要事。

    自古有云,黄河宁,天下平。

    元朝的河政就是一塌糊涂,常朝令夕改,官员**,滥用民役,最后才有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红巾军起义。

    然后借起义灭掉元朝的明朝,对黄河也是丝毫爱不起来。

    河患自古以来三十年一次,但到了明朝则是变成了每年一至两次,明两百余年,黄河竟决口达三百余次。河患之所以频繁,与漕运有关,元朝虽也定都北京,但元朝漕运主要是走海运。

    但明朝呢?天子守国门,唯有依靠东南税赋,以供养幽燕强兵。

    于是黄河自西向东,漕运南北贯穿,黄河运河交织,好了,问题来了。

    要知黄河决口改道是习以为常之事,看明朝黄河下游河道改道的历史记录,就如同一把扇子张开的几十条扇骨,如此每当黄河决口,漕运就截断,。

    因此朝廷得出结论,必须治黄保漕。

    但见潘季驯与申时行开始‘吹嘘’他的治黄政绩:“隆庆五年黄河北决,运兵死亡千余,漕船不知损毁多少,朝廷震动。后来张江陵说要开泇河,我说弃旧河,开新河不行,应当堵塞旧河缺口,恢复黄河故道,引淮入河这才是正途。结果张江陵不但不听,反而责我指漕船倾覆,以此为由头让人弹劾我致我罢官,朝廷令我冠带闲住。我想好你个张江陵,君子合而不同,你身为首辅居然心胸如此狭隘。”

    听着潘季驯指责张居正,说他的坏话,林延潮心底觉得特别爽,差一点为潘季驯拍手叫好起来。不过潘季驯牛,连张居正也敢顶撞,还被他勒令罢官。

    “于是我在家住了几年,万历五年的冬天,我回乌程老家,结果张江陵给我写信,你猜他信里怎么与我说,哈哈,他说他张江陵知错了,治河之事非我不可。他在信中说昔者河上之事,鄙心单知公枉,每与太宰公评海内佚遗之贤,未尝不以公为举首也。张江陵在信里以谦词请我出山,我想哪能便宜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索性不理他,在家称病不出。张江陵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我看他其言甚诚,心想算了大家也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就答允出山。不过要他答允我兼理河漕,我才挑担子,张江陵也就答允了。”

    林延潮听了心想,张居正倒是知错能改。不过潘季驯口中对张居正也是满满的嘲讽,依然是为当初被张居正罢官之事而感到不快,借机在别人面前黑他一把。

    这时申时行发话道:“时良,以右都御史,工部侍郎兼理河漕时,我方任东阁大学士。当时我记得一清二楚,时朝堂之人对时良兄启用为河道总督仍颇有微辞。但时良仍坚持己见,条上六议,修高家堰大坝。若非你这番坚持,就不会有此治河之功。”

    潘季驯一杯酒下肚,得意地道:“不错,当年我只用一年,共筑土堤,长一十万两千两百六十八丈一尺一寸。砌过石堤,长三千三百七十四丈九尺。塞过大小决口,共一百三十九处。所用夫役不过八千人,耗银五十六万两,户部原给八十万两,我节余工银整整二十四万。修河之后,沙刷河深,士民百官谓二十年所旷见。张江陵视察河工完怎么说,他与我道,此百年大计皆仰赖公英断也,公之功不在禹下矣。哈哈,他将我比做大禹,痛快,痛快!”

    说起张居正向他低头,潘季驯兴致更高,连饮九盏,更是神采飞扬。

    林延潮在宴席上,看这潘季驯虽是从头到尾都是在那自吹自擂,但是这确实是他的政绩,没有一丝虚词。也是因为潘季驯立下这等大功,连张居正这样人,为了求潘季驯出山都要三请,让他干活还要向他拍马屁,如何威风。

    潘季驯将黄河河工修得铁桶一般后,朝廷让潘季驯入京叙修河经过。听潘季驯汇报完后,无论是小皇帝还是张居正都是非常满意,然后以潘季驯治河之功,将他从工部侍郎提为工部尚书,位居二品大员。

    此刻林延潮也不免佩服潘季驯。

    申时行倒是在一旁道:“不过时良啊,元翁他毕竟对你是有知遇之恩的。”

    潘季驯笑着道:“论河政,普天之下无人出我之右,他张江陵不请我治河,还能请谁?他要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做梦!哈哈!”

    桌上众人都是大笑。

    说完潘季驯接着喝酒,众人都是轮流敬他,潘季驯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见潘季驯醉得不行,申时行立即道:“延潮你们替我送送制台。”

    林延潮称是一声,与徐泰时,董嗣成,朱国祚一并将潘季驯送上官轿。

    几人送完,回到后堂与申时行复命。

    但见申时行高坐榻上,脚放在脚踏上,见几人入内边喝茶边问道:“潘制台可是送走了?”

    几人一并称是。

    申时行忽对林延潮问道:“延潮,你觉得潘制台如何?”

    申时行这么一问,董嗣成,徐泰时,朱国祚都是看了过来,方才潘季驯扫了林延潮面子,他们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答?

    林延潮想了下道:“狂士也。”

    董嗣成,徐泰时,朱国祚都是微微一笑心道,林延潮也挺记仇的嘛,潘季驯说了他一句,一直记在心底。

    申时行听了微微一笑续问道:“延潮,何为狂士?”

    林延潮又道:“圣人有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朱子有云,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以学生观来,故称潘制台为狂士。”

    听了林延潮这一解释,三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徐泰时道:“宗海说的是啊,中行乃至德也,天下如我们恩师这等中行之人能有几个?故而退而求之,潘制台这等狂狷之士,也可为君子了。”

    徐泰时这话显然是当众拍申时行马屁,不过拍得姿势也是很好,几人一并道:“徐兄所言极是。”

    申时行则是微微一笑道:“潘制台岂是狂士可论,潘制台昔为河道御史时经手那么多钱粮,谢事闲居之日,还需借盘缠回家。这一番首辅请他出山,朝廷为治河工支给他八十万两。潘制台不取一文,还结余二十四万两,论清廉哪位大臣及得上他。”

    “今日我让你们见潘制台,不期望尔等将来就算不能如潘公那般立百世之功,也需从他身上学一二为臣之道。”

    几人听了都露出受教的神色:“恩师之言,谨记在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好了,延潮你留下,你们几人先退下。”

    徐泰时三人称是一声,行礼告退。

    堂上只留下林延潮与申时行。

    申时行示意林延潮坐到圈椅上,而林延潮不坐只是一揖在那。

    申时行笑着问道:“延潮为何不坐?”

    林延潮道:“恩师,弟子今日席上失态,差点令你难做,弟子心底愧疚不已。”

    申时行闻言哈哈一笑道:“你初入官场,喜怒形色,也是自然。不要放在心上,为官久了,就知自然而然老练了。坐下!”

    林延潮听了,这才放心:“多谢恩师。”

    于是这才坐下。

    申时行问道:“听申五说,你今日有要事寻我?”

    林延潮心道这才是今天他来找申时行的正事。(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一章 ********

    后堂上申时行随意坐在塌上。

    林延潮见左右无人,在下首圈椅上,酝酿了一番说辞后开口道:“学生今日至府内堂拜见师母,未料到正好遇到了世兄。学生与世兄相谈半日,深觉得世兄雅资疏朗,才雄气逸,科名指日可待啊!“

    申时行听林延潮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不由一笑。为人父母的听到别人这样夸奖自己儿子总是高兴的。

    申时行捏须笑着道:“延潮,犬子自幼顽劣,老夫没有功夫管教,你既与犬子相熟再好不过了,要替老夫多操操心心,引他读书上正途。”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一定代劳,其实在学生看来世兄的文章已备,就算下一科赴春闱,谋一个进士出身也是十拿九稳。”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科场无十全之事。再说犬子文章还需磨砺,明年能秋闱中第,吾已是足以告慰。”

    林延潮道:“恩师,乡试之难甚至不亚于会试。世兄何不入监,再以监生的科名直赴春闱呢?”

    申时行讶然,看向林延潮问道:“延潮,此话怎讲?”

    林延潮道:“恩师,捐监乃杂途,世兄必不屑为之,但若是能以贡举入监,与举人一般都乃正途出身,如此直赴春闱,可不用先考取举人。”

    申时行道:“哪有那么容易,贡举入监,要么需大宗师保举,要么需国子监祭酒点头方可。”

    生员入国子监几种途径,一等是府学,县学一轮一轮的挨,不过有资历年限设置,申用嘉这刚考取生员,若是插队进国子监了,是要被苏州士子骂的。但凡要点脸的都不会这么干。

    如果是督学保荐贡生,或者是国子监祭酒私下给方便,那又是两说了。

    林延潮道:“恩师,何不试一试许祭酒这一门路呢?”

    申时行手抚在雕螭案上言道:“我与许歙县,里籍都属南直隶,算得同乡,初入翰苑时互有来往,许歙县性木强,好辩,喜与言者为难,我怕他得罪人,常在同僚门前替他说话。后来许歙县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后,我们二人却少了来往。眼下他骤然得志,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交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恩师,我的业师乃是国子监监生,捐粟得官也是私请许祭酒帮忙。我与许祭酒闲聊时,他倒是常我面前念叨恩师的好处啊!”

    申时行听了顿时欣然道:“是么,亏他还记得,我记得他常爱喝松萝茶呢。没料到他却会在你面前念我的好处来。”

    林延潮道:“恩师,你身为大学士,我看许祭酒才更怕恩师不记得以前的交情才是。既是如此,恩师不妨在家宽坐,弟子替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上世兄。”

    申时行哈哈笑着道:“也好,若是能促成此事,延潮那可要多谢你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一笑,此事看似申时行请许国帮他儿子入国子监。但实际上可看作,自己在给许国和申时行二人间牵线搭桥。

    许国要入内阁,必须要内阁里的大学士援引才是。申时行若是能得到许国的支持,在朝堂上说话声音也更有底气。所以若是林延潮能帮许国和申时行二人达成一个默契,这两个人不知要如何谢自己才是。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自己求申时行帮忙,也要自己先帮了人家,才可以开这个口。

    林延潮笑着道:“若非恩师栽培学生焉有今日,学生替恩师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申时行笑着道:“你替老夫出这么大的力,我可不能白领你的情,申五说你今日有事找我,你必是为此而来,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弟子确实一片为恩师筹谋之心。若是恩师跻身首揆,弟子之欢喜未必亚于恩师,这替世兄跑腿之事与相求之事毫不相干,故而一事归一事。”

    申时行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一事归一事。”

    说完申时行喝了口茶道:“我猜你是为了日讲官来求我的吧!”

    林延潮听了低下头,自己这点小心思,果真瞒不过申时行这等明眼人。

    申时行见林延潮不好开口神情,笑着道:“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是我的门生,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日讲官乃天子近臣,元辅,张蒲州,许歙县哪个不曾任过日讲官。其实你不用来找老夫,老夫也替你惦记着,只是没有眉目不与你提及就是。上一次陈公望告病时,我曾探过元辅的口风。”

    原来申时行早就把此事放在心底了,果真自己没抱错大腿啊!林延潮对申时行十分感激,又不由问道:“元辅怎么说?是说我资历不够?”

    申时行一晒道:“资历不够这等话都只是托词。我倒是问你,你可是什么地方得罪过元辅啊?”

    得罪过张居正?

    在官场上别人听了,恐怕就立即与此人划清界线了吧。

    林延潮眼睛一转道:“学生也不知啊,只是元辅以往看重学生,似有招纳之意,但学生却婉拒之。”

    什么叫********,大象无形的马屁?这句就是。而且林延潮真也没完全说假话。

    申时行此刻心底估计是泡在蜜罐之中。但是申时行面上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难怪如此,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林延潮‘无比诚恳的认错’道:“是恩师,学生太毛躁了。”

    申时行叹道:“若是元辅对你心怀芥蒂,那日讲官之事,你就难了……不过也并非全无转机?”

    林延潮道:“恩师,莫非还有他途?”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要叩谢天恩了,因为天子对你还是赏识的,我再看看能不能替你转圜一二,或许事有可为。”

    林延潮听了顿时放下心来,有了申时行这句话,自己就安心了。

    不是说申时行一定能说动张居正,而是若是申时行都不能说动张居正,那整个朝野上也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动他了。

    林延潮可以就此死心,老老实实等张居正挂掉那一天之后,再谋求日讲官的职务。(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二章 京察

    申时行答允替林延潮谋日讲官之后,林延潮就放下心来。

    在家中孙承宗很快就进入了馆师的角色,认真教导起林延寿来。

    另外陈济川身为管事负责外宅之事,至于林浅浅也是逐渐担当起主妇的角色,替林延潮分担内宅之事。在众人齐心协力下,林延潮操心之事少了许多了,自己松了口气,可以专心在官场上。

    到了开印日,一个月的大假过完,林延潮又返回内阁任事。

    林延潮是八月轮直内阁的,翰林轮直内阁期限在六个月,若非特例不会延长,所以林延潮在内阁再任事一个月,也就要返回翰林院了。

    不过最后一个月里,可不是等闲,万历九年开春的第一个月,迎来官场上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这件大事京官闻之,人人变色,人人胆寒,那就是六年一度京察。京察专门针对南北两京的京官,而针对地方官的则是称为大计。

    京察一贯是由吏部和督察院负责,对京官进行考核,考核项目有四科,八目。

    京察一般是六年一度,偶尔也有例外,比如神宗皇帝刚即位时,张居正就发动了一次京察。

    结果这一战成就了张居正的赫赫威名。

    张居正在这一次京察里拿来重点开刀的就是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这等重要的检察部门,被张居正来了一波大清洗。

    最后经过这次京察,张居正将朝堂但凡是高拱门下一律清除,高拱门下自因此大骂张居正,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了,当初高拱当首辅时,他也干过一次,主持京察排除异己的事。

    除了高拱一党,张居正还将与自己不和之人,贬官的贬官,革职的革职,勒令致仕的致仕。数年后京察又搞了一波,这时张居正权位已稳,但作得更过分。

    比如右副都御史孙丕扬自知得罪张居正,若京察一开始必逃不了被清算的下场。所以孙丕扬觉得要这张老脸,在京察前主动称疾回家。但是张丕扬没想到,但到了京察时,张居正下面的言路大臣们痛打落水狗,连告疾在家的孙丕扬也不放过,又被这些人拖出来用无数奏章吊打了一顿。

    张居正通过这两次京察掌握了大权,百官从此对张居正俯首帖耳。

    而这万历九年是张居正在位的第三次京察,大小京官们又想起了曾经一度被张居正所支配的恐怖。京城里但凡非张居正一党的京官,无不战战兢兢,惶恐不能度日。

    京察前主动辞职在家是没有用的,张居正要搞你,那孙丕扬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延潮身在内阁办事,也是感受到这一股风声鹤唳的气氛。

    京官们惊恐到处找门路,不少同年,同乡也是来请托在内阁办事的林延潮,让他说句好话。

    不过林延潮本人也要接受京察,不过与百官不同,一般京官要接受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一一查问。而林延潮身为翰林,不归吏部,都察院考核,而是由归内阁考核。

    所以这日在内阁办事的五位翰林,以及林延潮一并俱先至内阁。

    五人先去张居正的内阁朝房外作揖,照例这等事张居正是不会处置的。接着五人来到张四维的朝房外作揖,张四维的机要中书董中书当下让五人入内。

    见到张四维时,几人心底都是很忐忑。

    张四维正在堂上喝茶,了五人来到值房内道:“先把自陈疏拿来给我过目吧。”

    林延潮五人一一将自陈疏交了上去。

    这自陈疏就犹如机关单位里写得年终总结,只不过比较狠,大部分官员会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这自陈疏只是一个大标题,官员还可自由发挥为‘先请罢斥疏’,‘自劾疏’,‘陈乞赐罢疏’。因为京察的罢免率非常之高,所以百官上自陈疏时都会先自请罢官,若是朝廷用你,自会挽留。

    若是你真的逃不过被罢免的命运,那么至少面子上好看一些。看起来是自己辞官的,而不是被朝廷撵走的。

    这自陈疏不仅仅是普通官员上,若是内阁大学士,他们上‘自陈疏’也会自请罢官,而且还会在自陈疏加一个‘以清政本事’。

    发一道如‘自陈乞罢以清政本事’这样的奏章。

    这是因为内阁乃‘政本之地’,内阁不称职就要去位,如此就能‘清政本’。

    不过据林延潮所知张居正,张四维前几日早遵例向小皇帝自陈求情罢职,小皇帝还下旨温言慰留呢,这自陈疏显然是官样文章。

    “下官无任战栗陨待罪之至也!”

    林延潮五人一并说道,这自陈疏一上,官员们就以待罪之身自居,等候上官最后处置,到底是走是留。

    张四维将五人的自陈疏一一过目,待看到林延潮的自陈疏时,见林延潮写到自己‘硁硁踽踽,不径大道’。

    张四维不由心道,这林延潮果真文采斐然,就是这自陈疏也写得如此漂亮。

    张四维知张居正不喜林延潮。

    故而身为次辅张四维也是要理所当然的与张居正一并不喜林延潮。

    只是林延潮在内阁办事这五个月,着实办事十分得力,帮自己不少的忙。张四维下面几个中书没有一人比得上的,想到林延潮马上要走人,自己还没有找到顶替林延潮的合适人选,又不知要操多少的心。

    想到这里,张四维将五人的自陈疏放下,之后给五人一一写了考语。

    待写到林延潮时,张四维犹豫再三,本来要写个优等的,但想了想还是写了个中上。

    写完后张四维道:“你们五人在内阁办事还算勤勉,我也不会为难你们,明日过部考核去吧,尔等不要多虑,好好在内阁办事。”

    听了张四维这话,五人都是大喜放下心来。称谢出门。

    出门后,张元忭笑着对几人道:“看你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我可从来没有担心过,京察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说一名翰林被罢官。”

    听张元忭这么说,众人都是点头齐道:“听阳和这么说,我等就放心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三章 有眉目了

    次日林延潮过部。

    京察考核的主要有两等,一是考语,二是咨访。

    所谓咨访就是在京言官,风闻之责的言官,对应考人员的给出评价。最后由吏科给事中,掌河南道御史给出结论。

    林延潮等五名翰林从内阁出门,又去翰林院拜见陈思育。

    陈思育这时还未晋日讲官,仍司掌院之职。陈思育本就对林延潮是格外的关照,见了要给考语,二话不说直接给了林延潮优等的考语。

    陈思育对林延潮是不吝啬赞美之词,赞林延潮在大明会典的修纂,以及平日勤学治事上有卓著的才能。林延潮对陈思育这考语自是十分感激的,而张四维虽没给自己优等,但中上也是不错了。

    如此自己两位主官给林延潮的考语都是不错,这一次京察林延潮是十拿九稳。京察对林延潮,以及翰林官而言是十拿九稳,但对于其他京官而言,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林延潮在内阁,翰林院考核就行了,但其他京官要去吏部过部。

    在堂审前数日,吏部晓谕禁约于五城张挂,主要告之注意事项,堂审礼仪等等,都察院官员要宿部。

    到了当天,受考的五品以下京官至吏部过堂,接受上官审问。

    最后京察结果,共查处如刑部山西司员外郎艾穆等,一共二百六十四员京官不称职。最后他们被朝廷罢免,贬官,外调,训斥,罚俸。京官一千三百余名,有二百六十四人被处罚,由此可见京察之残酷。

    京察过后,没被查处的京官们皆是弹冠相庆。

    马上就是张居正寿辰了,为感激张居正这一次京察对他们手下留情,百官皆是想尽各种办法向张居正表示恭贺。连天子也是赐张居正白金一百两,彩币四表里。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感叹,张居正权势如日中天,实在是不可撼动。

    林延潮眼下仍是执着着谋划着日讲官的差事。

    前几日林延潮已是私下拜会了许国。

    许国见林延潮真的帮他与申时行搭线成功,不由大喜过望,至于申时行提出让申用懋入国子监的事,许国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许国立即就将此事办妥了,算是申时行作见面礼,先卖了他一个人情。

    之后林延潮在二人之间跑腿,许国还私下去申时行宅邸去见了申时行一面。这两位大佬私下谈论了什么,林延潮不得而知。但事后许国请林延潮去他私邸上赴宴,已是说明了一切。

    林延潮将申用懋送入国子监后,这事也没算完。

    申用懋来林延潮府上也是愈加频繁了起来。申用懋面上是说来林延潮府上请教学问,实际上却是为了如何拿下他家的丫鬟来请教林延潮。

    林延潮也是乐意指点,并从旁出各种计策指点,因此二人倒是结交成了朋友。

    对申时行而言,见儿子能主动与林延潮交朋友自是十分乐意的。将来就算自己退了,自己儿子在官场上也有林延潮照拂着。

    对申用懋而言,林延潮是状元郎,自己十分敬佩,同时更是为了拿下他家丫鬟紫翠,把林延潮当成了军师来用。

    对于林延潮而言,费力结交申用懋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要巴结申时行,走他的家人路线。

    如此内阁最后一个月任期也快到了。

    但申时行那边一直迟迟没给林延潮回话,林延潮心情有几分差,因为他知道事情拖得越久,自己晋日讲官的希望越渺茫。

    就算申时行肯替自己出力,但张居正不待见自己,自己也是没辙。

    如此林延潮在内阁之中也没什么意思,在内阁里,官员都仰张居正鼻息。每日堂会时众官员都在那阿谀奉承,林延潮见了觉得实在倒胃口,加上心底不痛快,打算告假几日。

    入职内阁近六个月,林延潮一直勤勤恳恳办事,每日都是最早来阁的几名官员之一。

    张四维用林延潮也是很顺手,见林延潮请假虽是觉得少了他在,很多事会很棘手,但张四维还是答允了。

    林延潮从内阁回到家里,想着自己的付出,以及最后的回报,不免心底有几分酸酸的。

    到了家里后林延潮告诉陈济川这几日闭门谢客。林延潮就在书房读书,调理一下自己情绪。

    既是眼下进取不得,但不如想如何自守。

    朱子不是说了,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在得意之事,当然要勇猛精进,锐意进取,到了不得志的时候,进取之途被堵塞,就要自守。

    穿越前,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受阻时,就不免破罐子破摔,牢骚满腹。现在想来这当然是不可取的,起起伏伏都是自然,不得意时就当作是一个休息,调理自己情绪。所以林延潮就在读读书,写写字,尽量不要令情绪影响自己心情。

    这日林延潮读书时,偶尔翻至一篇《论时政疏》,是当初张居正身为翰林时写的。

    林延潮骤然读来,不由觉得这真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当时张居正身为翰林,胸怀抱负,但朝廷里是积弊重重。张居正看不下去,于是向天子上书,说了时政上五处弊端。

    林延潮从这篇奏疏里可以见得,当初张居正当官资历很浅,言行里都不够老练,但正因如此,文章里仍是可以见的他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张居正上书后,见皇帝没有理睬他,于是张居正就愤而告归故里,闲居三年。

    林延潮不由感慨一番,心想自己若是这一次日讲官无望,倒不如也学张居正索性告归故里,等张居正退了,将来申时行上位了自己再回来,这也是退而自守的法子。

    林延潮心想,自己不如向朝廷请求病归休,不过这念头一转,林延潮就自嘲,这还没到了最后一刻呢,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说出去实在令人笑话。

    就在这时陈济川在门外道:“老爷,有访客到!”

    林延潮道:“不是说了,今日明日都不见客吗?”

    “是,申府的大管家申五!”

    林延潮一听顿时大喜,拍案而起道:“快,快!去大门迎接!”

    林延潮知申五绝对不会无事上门,断然是他日讲官的事有眉目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四百七十四章 说与不说

        申五不过是名管事,说起来就是下人的身份,林延潮身为翰林却出门迎接?说来丢人,但这是普遍存在的常理。

    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与六部衙门的堂上官都可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连公卿都尊称他一声“楚滨先生”。六部尚书,侍郎这等大僚都不觉得丢人,林延潮有什么好觉得丢人。

    林延潮走到大门外,见申五正负手而立,看样子也是正等着林延潮出门迎接呢。

    “申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满面春风。

    申五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否则怎么敢冒昧拜访状元公的府邸。”

    林延潮道:“诶,你我如亲兄弟一般,要来多看看。”

    申五笑着道:“那以后是要多叨唠了,状元公咱们入内说话。”

    林延潮伸手道:“申兄里面请。”

    林延潮与申五并坐,奉了茶水。但见申五用茶盖挑了挑茶沫意味深长地道:“状元郎要交大运了?”

    林延潮故作讶然问:“请教申兄,是什么大运?”

    申五哈哈一笑道:“状元郎,还与我装糊涂么?你请托我家老爷办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林延潮大喜问道:“恩师,真太照顾学生,不知恩师如何办到的?”

    申五摆了摆手道:“老爷自有他的办法。我听闻日讲官陈于陛请病归,否则就是老爷手腕通天,也不会有如此机会。”

    林延潮心道,是啊,日讲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若不是别人退下来,自己哪有机会。

    不过正常排下去,应是从未担任过日讲官的翰林学士沈鲤担当,但眼下沈鲤马上要接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自不可能再临时改命他为日讲官。

    如此翰林学士都轮过日讲官,下面的侍读侍讲官里基本都是任过日讲官,当然也不是全部,比如堂堂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状元张元忭,他们的资历都比林延潮这万历八年的状元要深。

    可是他们因得罪过张居正,已是彻底无翻身之日,当初连资历远远不如他们的黄凤翔都能授日讲官。

    而林延潮又刚升为正六品中允,与侍读侍讲平起平坐,比史馆里修撰编修检讨处于更有利位置。所以林延潮恍然了,这其实得来都不费工夫,真是自己机关算尽,重重安排,到了最后居然还是要靠运气,早知如此不用去申府上费那么多功夫,这简直是平白捡了一个日讲官啊。

    但退一步想,若非申时行的保荐,恐怕就是轮到自己,张居正也未必会选自己。

    这一饮一啄果真自有天意,换句话说,咱这也算是趟赢了一把!

    申五又对林延潮续道:“不过老爷他能帮你走九十里,但这最后十里还是要靠你自己来走,否则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了。”

    林延潮问道:“申兄的意思?”

    申五低声道:“你在相爷那也得……”

    “相爷那要招呼?”

    申五道:“不错,这其中分寸,状元郎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申五告辞了,林延潮将申五送走以后,申五说得这最后一步,是让自己向张居正低头啊!

    林延潮回到书房,左思右想一阵想起自己几个月的付出心道,算了,算了,这张脸就当不要好了。于是林延潮拿起自己几个月心血所成的《清丈田亩论》,长叹一声,只能忍痛提起笔来增删修改。

    数日之后,林延潮揣着这份修改好的《清丈田亩论》来至内阁。

    一路上林延潮心思重重,但进了内阁后,将目光敛起,又恢复了往日干练能吏的模样。

    林延潮从文渊阁旁走过,正要去自己值房,就听得有人道。

    “这不是宗海兄,数日不见真是想煞我了。”

    林延潮但见董中书一脸热情地向自己走来,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林延潮知董中书与张四维一般,都是从来不对人假以辞色那等。但见董中书此刻满脸堆笑,林延潮顿时吃了一惊,怎么都适应不了他这等热情的态度。

    林延潮心想董中书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头,故而提前来与自己示好。

    林延潮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阁老在值房吗?我先前去拜见。”

    董中书却是向林延潮拱手,持礼甚重道:“宗海今日不必去见阁老了。”

    “为何?”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吩咐我来与宗海兄你说一声,今日工部,户部堂会,你一会至堂房抄录堂议。”

    林延潮点点头表示明白,却见董中书仍不肯走。

    但见董中书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兄,真有贵相,日后不要忘了关照于小弟。”

    林延潮故作讶道:“这话何意?”

    董中书不答,而是笑了笑离去了。

    片刻后,林延潮到了值房,先将东房孔目,吏员叫来,查点了这几日自己不内阁,手本奏章的收发情况。

    查验无误后,林延潮怀揣《清丈田亩论》的书稿来至文渊阁,向孔目要了钥匙后打开堂房,见堂房内甚是气闷,于是开窗通风,还叫来役吏将堂房打扫,擦抹桌子。

    随即林延潮在堂房一旁桌案上坐下,抄录堂议,也就是会议书记的活,这几乎已是他在内阁的日常了。

    林延潮坐下后片刻工部,户部的官员就陆续来了,领头的自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侍郎胡执礼,工部尚书方逢时,侍郎金立敬,王友贤以及户部,工部的郎中等,另外河道总督,领工部尚书衔的潘季驯也在其中。

    除了工部侍郎王之垣视察河工不能到外,工部户部堂上官齐聚,这屋中仅绯袍大员就有六位。其余也是户部,工部的郎中以上官员。

    如户部主事顾宪成,温显等林延潮的同科进士,这等级别的堂会是没资格参加的。众官员到了堂内后就坐下聊天,这么多重臣在,换了一般的正六品官早就吓尿了,但对林延潮而言,早就习以为常。

    在内阁久了,林延潮也有一种将二品以下官员视若等闲的错觉。

    林延潮坐在一旁,与工部户部里相熟的官员点头打招呼,至于潘季驯,林延潮也是向他点头示意,哪知对方根本不理自己。

    林延潮也没在意,而是出门吩咐役吏上茶,自己又回到案后坐下。

    户部工部的官员聊了一会,这时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一并到了。

    众官员一并起身行礼就坐。

    林延潮利索地取笔点墨,但心思却不在这堂会上,而是想着一会如何将《清丈田亩论》的书稿交给张居正,但又不将自己献媚的意图弄得很明显。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着时,堂会开始了。

    堂会一开始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间的扯皮,去年潘季驯治水成功,为户部结余二十四万两银子。

    这二十四万银子可是大数目。

    对工部而言,工部尚书方逢时诉苦说去年潘季驯虽是修了一段河堤,但不知今年汛情如何,应是将这笔钱继续截留下来,留作夏秋之际防汛之用。而户部则是不答允,他说潘季驯不是吹牛说将,黄河堤防修得如铁桶一般,今年防汛不必将这二十四万两都用上。

    眼下户部还有其他要用钱的地方,比如说去年蒲州临晋等地,秋禾将成时遭遇霜降,结果损失很大,小民艰食乞食,要拨银赈灾。另外太仆寺马需户部给银六千两,于蓟镇充造新兵营房,宁夏互市又要开始,太仆寺又要银二万两以备,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于是堂会上工部要这笔钱,但户部不肯,要拿回去,两边官员在那互喷,给彼此扣帽子。

    户部指责工部截留这笔银子下来,是不是要拿去贪墨,工部则是反唇相讥,说若是今年汛情迅猛,尔等户部狗官,是不是要我等拿命堵大坝,若是如此,尔等先请。

    户部骂说你们去年说河堤修得固若金汤,朝廷封赏下来后,今年又变卦说不行,那去年花得五十六万都打水漂了,朝廷养尔等饭桶何用。

    两边在那互骂,张居正不表态,倒是张四维表露出支持户部的意思,立即被工部的官员喷说,蒲州百姓遇霜,你张四维是蒲州人,自是帮着帮着户部说话,以博取乡民好感。

    双方互丢板砖过后,张居正示意够了,尔等都够了,潘季驯你是河道总督,你是什么意思?

    潘季驯表态说,今年年初黄河水清,水清之年绝不会有汛情。

    听了潘季驯这么说,张居正拍板,将这二十四万银子划给户部。

    本来如此也就算了,但潘季驯说黄河水清后,本是该灰头土脸的工部尚书方逢时,却突然精神起来,向张居正行大礼。

    众人都是起身,说大司空,你这是干什么,吓我等一跳。

    但见方逢时摇头晃脑地道,古语有云,黄河清,则圣人出。而当今圣人唯有替天子,保江山,扶社稷的张居正是也。

    众人一听心道,真有此古语,于是都是向张居正恭贺。

    但一旁的林延潮手中之笔却掉落在地,心道什么黄河清,圣人出,一派胡言,历史证明,黄河水清,反而意味着千里大旱,大旱乃是大灾,无数百姓要受难。

    想到这里,林延潮正要张口说出,却见顿时满堂之上,一片阿谀奉承之言。

    林延潮心道,自己此刻说实话,不是扫张居正的面子吗?自己谋日讲官就差一步,惹恼了张居正,那肯定就是前功尽弃,但若是不讲,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就在这一刻林延潮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五章 决心

    工部尚书方逢时,字行之,意为逢时而行之,换句话说就是把握机会的能力特别强。

    眼看着工部被户部扒走二十四万两银子,方逢时本该是心痛流血之际。

    但方尚书他丝毫也没有气馁,就在潘季驯说,今年黄河河水清澈,自华阴以东清者百余里时。

    方逢时眼皮一抬,从椅上站起来到张居正行礼。

    张居正笑着问道:“大司空何故如此?”

    方逢时毕恭毕敬地道:“传孔圣人出生时,黄河水一夜之间清可见底,故而有言圣人出,黄河水。此乃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尽效灵。尘浊想应淘汰尽,故而黄河万里一时而清,此乃大大的祥瑞和吉兆啊,而当今圣人是谁?唯有为圣君,保江山,扶社稷的元辅是也!”

    “故而老夫怎敢不来拜元辅啊!”

    方逢时说完,众官员们交头接耳。

    工部侍郎金立敬也是从椅上起身道:“大司空所言极是,子驷昔日有言,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事实上有传闻黄河五百年一清,有人言千年难见黄河清,这……这真乃是千古吉兆啊,元辅!”

    黄河千年一清,也是夸张,不过明朝官员普遍认为,黄河清乃吉兆。

    因为永乐二年时黄河水清,朱棣起兵夺了朱允文的天下,而得了皇位,故而黄河水清之时,也代表天意,可谓是奉天承运。这朱棣也是自然被视为圣人。

    所以自朱棣以后,官员普遍将黄河河清视为吉兆。

    张四维也是道:“元辅此可喜可贺啊,仆家人来信,说自蒲州以东,黄河水面澄清,澄莹见底,河鱼历历,大小可数,可知此言不虚啊!”

    见次辅也是拍马屁了,众官员当下一片歌功颂德之词。

    张居正也是失笑道:“不谷岂敢当此之言,圣人乃是当今天子才是。昔年回鹘嗢没斯部内附时,不谷曾向天子进言,垂衣而治,际河清海宴之期;乘钺有虔,鼓雷厉风飞烈之期,不意真有此之兆。”

    河清海宴说得就是太平盛世,黄河水清,大海平静,四方无事。

    张居正在给天子的奏章里说,河清海宴显然他也是在心底认为,黄河清乃天下太平的意思。

    但林延潮在一旁听了,心想黄河水清,真的没事吗?

    恰恰相反,宋徽宗在位时黄河水清了三次,然后。。。。。

    元顺帝在位时,黄河水也清了二次,结果几年后明军攻破大都。

    当然到了明朝,朱棣夺位那一次黄河水清,也成了改朝换代的吉兆。

    清朝皇帝都很重视河务,康熙即位之初曾说,他将河务,漕运,三藩列为三大事,夙夜厪念,将这三件事书于宫中的大柱上。

    清朝为治黄河,创立了一种称水定天象制度。

    所谓称水定天象,就是让汛兵去黄河取水,以水的轻重,来与往年对比。若是取来的黄河水重,那么当年则需注意防汛,若是黄河水轻,那么需注意防旱,这制度的预测准确度极高。

    所以林延潮从黄河水清的话中,得出今年黄河流域必有大旱的结论,是有根据的。但是当时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明朝的大臣还是用河清海晏来形容太平盛世,以此向天子歌功颂德,来换得自己加官进爵。

    林延潮频繁目视潘季驯,但见这位黄河治水名家,却丝毫没有发觉,反是捏须道:“若是今年黄河汛灾不起,那么也可称得上太平的一年了。”

    林延潮顿时无语。

    林延潮将地上的笔拾起,但心情繁乱,在案上没有再写一字。

    到底要不要说?林延潮左右为难。

    若是说了,那么就扫了张居正的面子,触怒了张居正是什么后果,那些例子就不用多举。

    自己的日讲官泡汤了不说,自己之前的辛苦也是白费,更有甚者,甚至会被罢官。

    但是不说,自己良心何在?

    一旦大旱,黄河流域的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数省,就要有千万百姓受灾。史书上有言饿殍千里,粮尽食人……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寒而栗,他不由起身欲语,但这时官员们都在争相拍张居正的马屁,自己哪里插得了口。

    林延潮又坐了下来,见坐在自己案前的潘季驯,不由心念一动。

    于是林延潮故意问道:“制台,敢问今年黄河沿岸雨情如何?”

    潘季驯听林延潮这么问,懒懒地道:“怎么你问这话何意?”

    林延潮道:“制台,下官以为黄河水之所以清澈,可能是今年雨水不丰,故而沿河泥沙不下,因此河水清澈。”

    潘季驯听了嗤笑道:“此真无稽之谈,老夫治河几十年,从未听说过有这道理。你不要道听途说,闹得漕弊论一般的笑话。”

    说完潘季驯转过头去,不欲与林延潮再谈。

    而林延潮则是怒起,心道好你个潘季驯,还是拿我当菜鸟啊,说人不揭短的,再说了黄河虽没有五百年清一次,但几十年也是有的,你几十年任上见黄河清澈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听过这道理也不奇怪啊。

    林延潮本想让潘季驯替自己说项,来劝说张居正,以他治河专家的地位,来向张居正陈词肯定是把握更大的。但他却认为自己之言可笑,可想而知,连潘季驯都如此认为了,自己又如何说服张居正?

    林延潮坐在案上,握住手中之笔,但uu小说却再也没有写一个字。

    堂会就如此过去,各部尚书,侍郎都是离去了。

    堂内只有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几人尚在商量政事,一旁的董中书已是在收拾桌上文稿,还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怎么还不走?”

    然后又低声说了一句:“不知宗海肯不肯赏脸,晚上请你金台阁赏月饮酒,再引荐几位同僚,包准你不虚此行。”

    林延潮听了这金台阁可是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窝,美人如玉,美酒美食还有临着玉河,可是第一等的好地方。

    “好啊。”想到这里,林延潮应了一声,在桌上收拾文稿。

    待见眼前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要走出堂房时,林延潮突地心下一横,几步上前赶张居正身前长揖不起。(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六章 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堂房之内,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边走边聊,就在这时林延潮却是横步立在了三人面前。

    张居正停下脚步,紧随在张居正身后的归中书道:“林中允,你这是做什么?”

    林延潮听出,归中书言语中有几分不快。

    林延潮看着张居正足上朱色的官靴靴面道:“元辅,我有一言!”

    头顶上沉默了一阵,但听一个声音道:“讲吧!“

    林延潮从怀中取出一叠的书稿,然后双手奉上。

    张居正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林延潮道:“下官在内阁数月,尊聆元辅之教诲,将所知政事观要所得写作一书,名为清丈田亩论,请元辅过目。“

    听了林延潮的话,在场众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

    申时行微微一笑,潘季驯露出几分讥讽的,至于归中书,董中书二人则是对视一眼,大概是说,好你个林延潮,原来你也来这一套,巴结得如此勤力,看来为了日讲官,尔也是连这张脸都不要了。

    张居正此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手抚自己胸前的五缕美髯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乃当今文魁,你的文章老夫是读过的,有金石之韵,既是如此这清丈田亩论是要拜读的。“

    张居正这番话很客气,言语里也是承认林延潮文坛大家的地位,归中书上前从林延潮手里将文稿取过。

    “元辅,下官还有一事。“

    “哦,何事?“

    “乃黄河变清之事,尔雅有云,河出昆仑虚,本是色白,因所渠并千七百一川,故而色黄。汉书有云,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潘制台也在书里写过,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也。由此可知黄河之所以浊,乃因水中携沙所积,而水中之沙乃上游各川所携。”

    张居正道:“此理众所周知。”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以为今年黄河之所以清澈,乃上游所渠各川水竭,泥沙不至故而清澈,此乃水轻。黄河水轻,因上游各川水竭之故,上游各川水竭,乃雨水不丰之故,故而下官以为今年黄河清澈,沿河必有大旱。下官请元辅,未雨绸缪,为数省千万百姓计,早作打算,以防大旱。”

    说完林延潮再向张居正长揖。

    张居正已是微微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董中书道:“林中允你多虑了,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皆至圣之君以为大瑞,眼下圣主在朝,故而天将此祥瑞,何来大旱之说。”

    归中书也在一旁道:“易坤灵图有言,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者。窃以灵贶休祥理,无虚发河清启圣属。黄河清澈,乃是吉兆,怎可言大旱?”

    林延潮道:“非也,黄河千年一清不可信,事实上本朝黄河就数度澄清,如成化年间,曾黄河清,但成化二十年时,京畿、山东、湖广、陕西、河南、山西数省俱是大旱,这其中何有祥瑞?”

    张居正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看你说得甚有把握,你要朝廷预防大旱,但此事非同小可,需及早知会各省府县,仅预备仓里的备粮就要加二成,这一项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你这一句话,朝廷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可有十足把握?”

    听张居正如此问,林延潮不由语塞,这确实,黄河清时,并非次次有大旱,自己也不敢言十拿九稳。

    归中书道:“林中允乃是南人,怎知黄河水情,看来要么是听人道听途说而来,要么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罢了。”

    听归中书这么说,众人都是点点头,确实林延潮只是一名词臣而已,仅论文章,连出身庶吉士的张居正也要称林延潮一声当今文魁。不过林延潮并没有到地方历事的经验,因此实干派出身的潘季驯是瞧不上的,至于张居正与其他几人当然也是不信的。

    确实换林延潮与他们易位相处,也觉得他们因自己一己之言,就更改国家政治上的大方向,那就太可笑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他们根本不清楚什么叫水土流失,还是用天人感应这一套,来论定黄河清浊。

    林延潮仍是道:“元辅,并非是下官胡言,岂不闻民间有云,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茂。水轻火龙飞,赤地皆焦草。”

    赤地皆焦草五字说得就是大旱时赤地千里的景象,为政者难免听喜不听忧,听到这五字时不免心惊肉跳。

    见林延潮如此,张居正不由脸色一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宰相之怒呢?

    张居正可是当今政坛执牛耳者,百官见他战战兢兢,不能言数语,但林延潮竟如此执拗,与他意见相左。

    申时行斥道:“林中允,你这番无稽之谈是从何而来的,还不向元辅赔罪!”

    申时行虽是训斥林延潮,但对林延潮自是一阵好意,让他不可冒犯了张居正。

    自己厚颜行贿送礼,不惜折节与申五交好,甚至连申时行的儿子也巴结,就是为了申时行帮自己谋日讲官。

    眼下费尽心血,用了那么多心机,这一刻若是得罪了张居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顶撞他,来显得自己犯颜不媚上。

    能不能成日讲官那是将来的事,张居正生气不生气那是他的事,自己就算因此后悔那也是过去改变不了。

    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未来如何,自己以诚事之。这叫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就此时此刻而言,自己既是知道黄河会引起大旱,就诚言告之。若不告之,就违背了自己所求的修齐治平四字,不诚于本心。

    林延潮虽是低下头,但背却挺得笔直道:“回次辅,下官只是秉实而言,只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张居正冷声道:“好一个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若是出事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二话不说长拜而下,然后将头顶乌纱帽脱下,放在左膝前。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愿辞官抵罪!”(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七章 此子莫非奇才

    见林延潮说得斩钉截铁,以及他放在一边的乌纱帽,在场之人都是肃然。

    连张居正也没想到林延潮居然如此与他讲话,为了证明黄河大旱之事,他居然以辞官相抵。

    张居正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的脸上怒色一抹而过,但他并非全然动怒,若是林延潮说得是真的,朝廷提前防旱,那么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还能让几十万百姓活命,那林延潮就对社稷立下大功了。

    张居正也不由露出几分认真之色来。

    张居正对一旁潘季驯问道:“时良,你看林中允所言是否有道理?”

    若是平常张居正这么问潘季驯,潘季驯断然是想也不想就否定了。总有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喜欢在老前辈面前卖弄自己的知识,岂不知这就是班门弄斧。大家都是过来人,对方那点小心思自己怎么不知道。

    所以林延潮在他面前大发阙词,那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但此刻张居正亲口过问自己,有那么几分郑重的意思,这不仅涉及到黄河沿岸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涉及一名正六品官的乌纱帽。

    林延潮敢以自己的官位作保,那么他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呢?

    饶是潘季驯这一刻也必须慎重,向张居正道:“元辅,我不敢轻易下断言,请允我查历年黄河水情,再就此事答复!今年若有旱情也需七八月方能得知”

    张居正点点头,扫了林延潮一眼道:“你既是用官位作保,若今年有旱情也就罢了,不仅无过,而且有功,但若是年景风调雨顺,你就回家种田吧!”

    说完张居正重重一拂袖,踱步林延潮面前经过。

    归中书,董中书二人都是紧随着张居正,皆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离去。

    林延潮向潘季驯拜谢道:“下官谢制台!”

    潘季驯则是避开不敢受林延潮这一拜,而是道:“我这可不是帮你,只是秉公为之,你好自为之才是。”

    说完潘季驯也是走出堂房。

    其余人都走了,申时行上前搀林延潮道:“起来吧,别人都走了。”

    林延潮起身后,向申时行行礼,一脸惭愧道:“弟子愧对恩师的一番栽培了。”

    林延潮对申时行的惭愧才是真的,他为了自己谋日讲官必是费了不少心力,但这一番被自己搞砸了。

    申时行笑了笑,拍着林延潮肩膀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了,多说无益。”

    林延潮见申时行没有怪罪他,心底对他更是愧疚当下道:“恩师,弟子惭愧,是一时太冲动了。”

    申时行道:“延潮,你若真觉得黄河河清,乃是大旱之预,何不与我说,再让为师与元辅进言,如此比你直言进谏不是好上十倍。”

    林延潮道:“恩师,此乃是犯颜直谏,很可能因此得罪元辅,弟子一人为之就好,怎能连累恩师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既是明白犯颜直谏,但又为何一定要说呢?你难道不知,开罪了元辅,以后官途都没了吗?”

    没错,自己的业师林烃就是得罪了张居正被罢的官。

    但不止林烃,王锡爵,沈一贯那么多因开罪张居正,而被罢免的官员,后来在张居正倒台后,都以加官进爵,反而是努力巴结他的人,两年后都被皇帝拉了清单,怎么会说官途都没了。

    自己的大腿又不是张居正。

    不过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道:“弟子的蒙师曾教诲,为官需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若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那就不是好官。”

    申时行点点头道:“延潮,你有一位好先生啊。”

    林延潮道:“是,弟子辜负先生,以及恩师你的教诲才是。”

    申时行见林延潮脸上有几分失意之情,猜他已有离去之意问道:“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林延潮道:“恩师,既是置事其中,我想向朝廷请冠带闲住。”

    所谓冠带闲住,就相当于停职留岗,辞去差遣,但官员的身份,以及品秩还在。

    林延潮请冠带闲住,就是免除翰林院的差事,但是翰林官,以及正六品的品秩仍是保留。

    此随时可以复职。

    眼下林延潮以官位担保,今年黄河必有旱情,若是真有旱情,那么林延潮会官复原职,甚至升官,若是没有旱情,那么林延潮就要真罢官了。

    这也是最合乎林延潮现在处境,静待结果。

    申时行点点头道:“今年是否有旱情也要七八月才能答复,我看如此与其冠带闲住,倒不如向朝廷请回乡省亲。”

    林延潮讶然道:“保留差遣?恐言官不会放过。”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无妨,御史台那我替你安排。”

    林延潮知申时行这是在保自己,如此不用冠带闲住,等于朝廷给假让你回家。得罪了张居正,能有这个结果已是非常好了。

    在京为官已是一年多了,想起家乡的亲人,也是到了回乡省亲的时候。

    乘着自己处于是非争议之际,回家一趟。

    申时行道:“你就先安心回家,你中了状元后,还未回过家吧,正好衣锦还乡啊!”

    这确实是对自己最佳的安排了,回乡省亲后,今年黄河的灾情结果就可出来了。林延潮垂下头道:“既是如此,弟子多谢恩师了。”

    此刻就在林延潮打定主意,要返家省亲时。

    潘季驯正在工部卷宗房里,将历年关于黄河水情翻了个底朝天。

    不仅仅是本朝的,就是汉唐宋元任何有关于黄河水情的卷宗,他都没有放过。

    潘季驯已是一夜没有合眼了,眼里布着血丝,而灯罩里的油灯更是忽明忽暗。潘季驯拿着书一卷一卷地翻着,而身后属吏拿着也是拿着笔,将卷宗上关键地方抄录下来。

    就在快天明时,潘季驯陡然将笔一掷,按桌而起,满脸的不可思议。

    潘季驯负手踱步在屋中转圈。

    但见潘季驯脚步如飞,把屋子里的几名吏员转得头都晕了。

    可是潘季驯他的头丝毫没晕,一边走一边还喃喃自语道:“这……这竟真如此子所言,古往今来黄河澄清之事,十次里有七八次出现旱情!”

    “他是怎么……怎么知道?此子莫非真乃奇才?”(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八章 足以心安

    与申时行辞别。

    如此林延潮即离了文渊阁,此刻已是快要到了归衙的时候,日头马上就要落山了。夕阳依在了文渊阁顶的黑色琉璃瓦顶上,将阁楼的边缘镀了上一层金色。

    林延潮六个月在内阁轮直尚且未满,还有十几日这样。

    不过林延潮知道自己,当自己进谏的一刻,已是要离开文渊阁了。不过这五个月自己没有白呆,在这里他获益良多,在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些一流官僚身上,学到了不少政事经验,若是可以,林延潮希望还能在文渊阁多干半年,不过眼下是要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林延潮走到北庑直房,用钥匙开门,收拾东西,将官印,印记都是装包带好。

    上午来还踌躇满志地想要晋日讲官的,但这才到了下午,自己就要从内阁走人了,林延潮不由有些感慨。

    门外中书,官吏们还是走动如常,丝毫不知文渊阁里发生的事,但见林延潮收拾好东西要走时,他们不由十分奇怪。

    “林中允,这是?”

    林延潮在内阁几个月,与同僚交情都不错。但凡同僚有交代之事,无论轻重大小,林延潮都会给人回话,能帮得就帮,可谓广结善缘。

    但见林延潮要离去,十几名同僚得知消息后都是过来询问。

    至于同在东房的几位轮直翰林,如张元忭他们听到消息后,也是赶到值房来。

    张元忭就问道:“宗海,你因何事离去?”

    对于众人好意询问,林延潮却不能直言情由,笑着道:“这不是准备向天子请归乡省亲,先一步从阁里离开。”

    众人这才恍然。

    张元忭笑着道:“原来宗海是要省亲啊?这是好事啊,余当年第一次还乡,虽是已中了状元多年,但家乡父老出迎十里,连知府,知县也是出城迎接,那别提多风光了!宗海,你乃大明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这风光更在我之上啊!”

    林延潮心道,自己哪里是衣锦还乡啊,明明是为了不被冠带闲坐,找一个离京的借口而已。

    众同僚听了都是纷纷向林延潮道贺。

    众官员皆是道,宗海既是要离京,我等多日也受你照顾,需好好替你饯行才是。

    林延潮听了还是感激同僚这番心意,于是一一向同僚拱手作别。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时,东房的吏员还一个个巴结地替林延潮提包裹献殷勤呢。

    林延潮不由心道,若是你们知我得罪了张居正,恐怕躲还来不及吧。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展明赶着马车在那等着林延潮退衙。展明见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不由讶异问道:“老爷你这是?”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回家再说。”

    展明知机不问,于是与林延潮一并驾车返回家中。

    到了家里后,林延潮将林浅浅,林延寿叫来,与二人大致说了这一次回乡省亲的事。

    林浅浅听了高兴地道:“如此真太好了,虽出来不过半年,但论来论去,哪里都不如家乡的好。”

    林延潮见林浅浅同意点点头,又看向林延寿问道:“兄长如何打算呢?”

    林延寿道:“我这才来京不过几个月,正在孙先生门下攻读呢,就不回去了。”

    林延潮心想自己若真被罢官,那么此去老家,就回不了京师了,自己还是要与林延寿交代一下的。

    于是林延潮将自己今日在堂房里得罪张居正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林延寿听了立即跳脚道:“延潮,这张居正是……是奸臣啊!没错,就是戏台上唱白脸的,白脸奸臣!”

    林延潮连忙道:“兄长,此事首辅也没有做得不当之处。首辅处事还是公允的,你万万不可与外人这么说。”

    “我管他什么公允不公允,我觉得他是奸臣,他就是奸臣。你放心,你若是罢了官,我一定替你申冤,等我考上了进士,金殿传胪时,我参他一本,让文武百官知道他的嘴脸。”

    林延潮与林浅浅对望一眼,不由同时露出你又来了的表情。

    “兄长,你有这份心我领了,你还是考虑如何先进学吧,这才是当务之急。”林延潮赶紧劝道。

    林延寿摆了摆手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在顺天府里,我已鹤立鸡群,不说生员,进士也是如反掌观纹。”

    林浅浅忍不住问道:“兄长,既是你如此有把握,那你为何当初在老家没考上秀才?非要到顺天府来?”

    林延寿沉思片刻道:“莫非我有先见,知延潮会遭奸臣陷害,把进士及第的机会留到今天?”

    林延潮被雷得外焦里嫩心道,兄长你也真太凑表脸了。

    安顿好林延寿,林延潮又找了孙承宗道:“我此去离京,最少半年,你替我照看兄长,这是两年的修金,你且收下。两年期满,孙先生可以自去。”

    孙承宗讶然道:“东翁,这是作何,信不过孙某吗?”

    林延潮笑着道:“并非如此。”

    于是将自己仕途不利的消息告诉给孙承宗。

    孙承宗道:“既是如此,孙某就更不能轻易离去了,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东翁一片赤诚,一心为公,孙某敬佩不已,必不负所托。也请东翁放心,当今天子乃是圣君,必有起复你回京的一日,孙某就在此等候。”

    林延潮见孙承宗这般说道:“孙先生,真是有侠气,也好,就如此吧。”

    说完林延潮与孙承宗主宾间各行了一礼。

    之后林延潮回到屋中让林浅浅收拾东西。

    林浅浅答允了,林延潮见她答允如此利索,不由问:“我若是因此而罢官,你不会恼我吧!”

    林浅浅道:“这才不会,明明是宰相他欺负人,夫君你一心为了百姓,一心为了社稷,只是因说了真话,就惹得他不高兴,这样满朝大臣还有谁敢说真话,明明就是他的不对。走了也好,到时候等到北方大旱时,他知道自己错了,哭着求着叫咱们回来当官,咱们也不回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点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就算千夫所指,也是足以心安!”(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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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