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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百七十九章 放爆仗

    初春的京师,到处都是浮埃,这大风一卷一刮,就弄得人灰头土脸的。

    往年的这时候,京师早就下了好几场雨了,虽说难免地上湿漉漉的,甚至暴雨之时还沟渠漫街。

    不过却比不上今年,这般连点雨未下过的春天,却是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百姓们有点奇怪,也谈不上预见有什么旱情,只是觉得天气燥燥的,令人有几分不舒服。

    林延潮从内阁交割好手续后,就向天子上了省亲疏,疏上说臣兹幸有斗升之禄,欲迎吾祖父就养,而祖父已老,不可来矣……

    小皇帝得知林延潮上表后十分惊讶,他不知林延潮是不得已才回家的,不过见林延潮这省亲疏,写得言辞恳切,又言要看望祖父,以及替少时亡故的父母展墓,这些都是人伦大礼,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在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大意识前提下,这样的省亲请求是很难拒绝的。

    于是小皇帝答应了,还赐予林延潮彩币,黄金,作为养祭,宾客之费,这是天子不轻易授予的恩典。

    天子下旨批答后,吏部核实后,给了路上用的道里费,除去往返水程陆程,给了林延潮在家一个月的省亲假。

    得到批复后,林延潮心底还是挺高兴的,然后一干好友,同乡,以及翰林院的同僚相约去崇文门外替林延潮践行。

    就要践行的前几日,林延潮得罪张居正的消息,也是传出风声来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穿百,不用多久京城里的官员多是知道了。

    林延潮心想,既是消息传开,践行宴就不必了,要不然让他们找‘宿疾发作’,‘临时有事’,‘我家狗狗生了’等借口,故作不出席,这又是何苦来由?

    林延潮也不忍见他们还要向自己撒谎,还不如将此践行宴直接取消掉。

    不过陈济川却不这么如此认为,他与林延潮说,平日里不少官员都是讨好,巴结老爷你的,甚至一见面就称兄道弟,求你帮忙的。眼下他们知道老爷你恶了张居正,咱们试他一试,就借着这践行宴大发帖子,看看到底谁来谁不来?谁对我们是真好,谁是虚情假意的?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这倒是不必,林延潮与陈济川说起官渡之战的例子。

    当年曹操在官渡之战时,缴获袁绍的一束书信,其中有曹操手下人暗通袁绍的书信,手下大将建议曹操将书信拿出来看,逐一点名,收而杀之。但曹操却将这些信付之一炬,说当时我势弱时,尚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

    陈济川听了略有所悟,林延潮道,我与张居正之间,若让我来选,我也选张居正,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人。与其强迫别人做出选择,倒不如大家彼此留下情面,日后相见也不会尴尬。

    于是林延潮推了践行宴,到了临行一日,林延潮就带了浅浅,陈济川,展明,以及八名丫鬟下人,天还没亮时就离开家,不声不响地踏上了归程。

    林延潮一行到了通州,他早已是包好了船回家。

    林延潮刚下车,就有人迎了上来问道:“敢问这位老爷是詹事府林中允吗?”

    “你是?”

    这人喜道:“我们家老爷知中允老爷今日起程,特来相送啊!”

    听了这里,林延潮不由讶然,是谁冒着得罪张居正的风险来送自己?

    “请问你家老爷名讳?”

    这人笑着道:“我家老爷不肯说,他说他来了,林老爷你就知道了。”

    林延潮不屑地道:“不肯通名讳?我从不见此藏头露尾之人,请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走去码头,这人连忙追着林延潮劝说让他等一等。

    但林延潮没有理睬此人,而是让陈济川,展明他们将行李搬上船去。

    这边行李搬上船,那边旁边之人则是与林延潮说得口干舌燥,忽然他喜道:“我家老爷来了。”

    林延潮转头一看,呦,还真是熟人。

    但见穿着一身崭新官袍的何洛书笑着与林延潮拱手道:“知宗海仓皇离京,洛书故而特来相送,真不出我所料,相送的只有我区区一人啊!哈哈!”

    何洛书十分得意地在那笑着,林延潮也是报以一笑道:“何兄真是有心了,我不肯让人知我离京的行踪,恐别离伤情,但没料到何兄对我如此情深意重,实在是令我感动啊!”

    何洛书见林延潮调侃自己,哼了一声道:“宗海,如丧家之犬离开京师,此刻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何某知你无东山再起之日,恐是最后一次相见,故来看看你这仓皇的样子。这一****等得可是很久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若是何兄来讥讽于我,大可不必这么无聊,衙署里还有那么多事来做,何兄什么时候成了闲人了?不过何兄来送我这份情我领了,但你的心意还是退回吧,请吧!”

    何洛书冷笑道:“你要我走,我就走?非拜你所赐,我会被迫离开翰林院,去任一卑官?哼,也好,待我给你放完这一百挂爆仗,让别人知道我堂堂林翰林是如何风风光光的离京!”

    说完何洛书就要命下人就在码头点起爆仗时,但见一名官差来到码头上,向林延潮问道:“敢问这位是林中允吗?”

    林延潮道:“正是。”

    这官差道:“在下乃河督督标,奉河督之命前来,请中允在此稍候,河督片刻就到!”

    河督就是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乃是眼下风头正劲的潘季驯,张居正眼前的大红人!

    何洛书听完惊讶得合不拢嘴,问道:“你林宗海一介正六品官,怎么会有面子,让堂堂制台,正二品的河道总督给你来送行?”

    林延潮拍了拍何洛书的肩膀道:“不,何兄你误会了,他也是来给我放爆仗的!”

    “啊?”

    何洛书顿时懵了。

    不久但见一八抬官轿行至码头上。

    朝廷有律制,凡三品以上官员方可用大轿。故而单看这大轿,在通州码头上众人,也知有大人物来了。

    顿时纷纷退避一旁,伏道迎候。

    停轿后,轿帘一掀,河道总督潘季驯穿着一身常服落轿走了下来。(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章 潘季驯相求

    不知是否因到了午后的关系,通州附近天开始暗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

    何洛书见到落轿之人,真是潘季驯,顿时不淡定了。

    这潘大人亲自前来,也是给林延潮放爆仗的吗?

    何洛书当然不会这么相信,潘季驯真是来与林延潮送别了,可这林延潮不是得罪张居正吗?

    那潘季驯为何会冒着触怒张居正的风险来给林延潮送别呢?

    这就非何洛书所知了,但有潘季驯这二品大员来给林延潮送行,看来何洛书今日真是失算了。

    何洛书青着脸心道,此地不易久留,反正讥讽过林延潮,已是略消我心头恶气,还是走为上策。

    于是何洛书脚底抹油,正是要不动声色的离开,却见林延潮拉住何洛书道:“何兄既然要来,又为何要走?”

    何洛书冷笑道:“怎么你攀上了潘制台,难不成还要在他面前告我的状不成?”

    林延潮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于是林延潮上前与潘季驯道:“林某真是天大的面子,竟能让制台前来相送。”

    何洛书见避不了,也是向潘季驯行了一礼道:“刑部郎中何洛书见过制台?”

    潘季驯微微皱眉问道:“何郎中也是特意来送林中允的?”

    何洛书心道这可不好,林延潮得罪了张居正被迫离京,若是被人知道自己前来相送,岂不是连累得自己也是开罪了首辅大人。

    何洛书连忙道:“回制台的话,下官纯属路过。”

    潘季驯道:“是啊,听闻你与林中允交恶,也是不可能前来相送的。”

    林延潮道:“潘制台,有所不知,以往我与何郎中虽有一些误会,但早已是消解,现在我们二人可谓是彼此最好知己啊!”

    何洛书顿时懵了心底大骂道,他娘的,谁和你是最好的知己啊。

    潘季驯已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不打不相识,你们这可是一段官场上的佳话啊!”

    何洛书待要解释,已是来不及了。自己明明是来羞辱林延潮的,怎么变成相送的?但此刻在潘季驯面前,自己又不能否认,总不能说是特意来给林延潮放爆仗的吧。

    何洛书眼睁睁地看着被林延潮拖下水了,惹了一身骚味,以后就算自己如何解释,也变不了今日来给林延潮送行的事实,若是被张居正认为自己与林延潮交好,而被打压,自己就完了。

    何洛书顿时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下官尚有事在身告辞!”

    林延潮道:“何兄走好,有劳你十里相送啊!”

    何洛书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见了何洛书悻悻离去,林延潮不由大笑然后对潘季驯道:“多谢制台。”

    潘季驯亦是笑了笑道:“不用,我早看此人不顺眼了。”

    于是潘季驯招了招手,但见一名下属捧着一盒子来。

    潘季驯拿了递给林延潮道:“此乃临别之际给宗海你的赠礼。”

    林延潮犹豫了下不敢收,潘季驯笑着道:“是家乡的腊肉干。”

    林延潮听了这才欣然收下道:“制台能亲自来给我送这腊肉干,在下足感盛情,只是制台不知如此会触怒了首辅吗?”

    潘季驯范文:“本官为官有一个秘诀,宗海你想不想知道?”

    林延潮道:“请制台赐教。”

    潘季驯道:“就是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林延潮听了不解。

    潘季驯笑着道:“官场上弯弯绕绕,人情是非,多得你数不完,等闲人处理不来。既是处理不来,我就不去管他,只需看着眼前之事。咱为官是吃皇粮的,给天子当差的,为老百姓办事的,不是来让众同僚喜欢的。”

    “说来也奇怪,咱当官到了今日,虽是人是越得罪越多,但官却越做越大。今日我来找你,张江陵他高兴不高兴,又关我什么事?”

    林延潮听了对潘季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这就是技术性官员本事啊,不靠拍马屁来升官。不知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潘季驯那么本事。

    林延潮心悦诚服的道:“真是至理名言,受教了”

    潘季驯哈哈一笑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的,我此来送你只是个名头,我是特意来向你请教的?”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制台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潘季驯点点头道:“你说黄河清,则有大旱后,本官回去查了从秦汉以后,黄河之水情,发现真如你所言,但凡黄河水清,十次有七次都会有大旱。说实在的,我诚心佩服啊,我治河十几年了,尚不知此中道理。你一个词臣,不说让你修堤坝了,让你玩泥巴都玩不好,你却怎么从中看出这道理的,这里倒是要向你请教一番。”

    潘季驯这一番话可谓十分诚恳,真是向林延潮来求教的态度。

    林延潮笑了笑道:“制台言重了,其实以黄河水清来看旱情,虽说是十之有七,但仍不算太高。”

    潘季驯听了讶然问道:“哦,十之有七,还不是高?我记得我嘉靖三十四年陕西大旱,冬里就没下一场雪,然后到了春里河水断流,烈日暴晒,田土龟裂,种粒皆绝,因饥后又生大疫。那惨景真是不忍目睹,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啊!但这一次还不算大灾了,若真到了那等赤地千里,流民载道,饿殍盈野之时,那连社稷都会不稳,若是你有提至十之有八的办法,我老潘今日就在这里给你磕头了,替老百姓谢你了。”

    说完潘季驯作势就要拜,林延潮心道好你个潘季驯竟对我用这苦情计,我还以为你是个耿直人呢。

    不过林延潮见潘季驯那一脸诚恳的样子当下道:“制台,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潘季驯道:“宗海,你是不知,老百姓苦啊!你没有当过地方官,你去黄河走一走看一看就知道了。你若真有此法,那么朝廷就可提前半年,防备旱情,说出来可救得几十万人的性命啊。”

    于是林延潮道:“制台真是折煞我,此事利关天下苍生,就算制台不问,我林延潮乃是一介草民也会如实告之,何况在下乃朝廷命官,为百姓谋福祉,根是本分所在,但今日经制台这么一求,变得我林延潮有意卖弄,这不丢我的人吗?”(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一章 喜还是不喜(两更合一更)

    说实在潘季驯确实有诓林延潮将这等测水方法说出来的意思。

    这关系到黄河两岸百姓的性命,若是能提前预警,不知可以活多少人。但若是说潘季驯凭此办法,想要加官晋爵,那也就错了。

    潘季驯非翰林出身,入不了内阁,外官任尚书,二品大员已人臣的顶点了。

    但是见林延潮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而且还看穿了自己这点小心思,潘季驯不由有几分尴尬。

    潘季驯道:“林中允,若真有此办法,本官决计不亏了你就是,绝对在天子替你保奏。“

    潘季驯想试一试,林延潮的意思,看看他冒着顶撞张居正的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希求幸进,还是真是一心为公。

    这话也是潘季驯考验林延潮用心。

    但见林延潮道:“罢了,眼下元辅对我印象不好,若说是我建议,必不会许,我倒不如将此法告诉给制台,造福苍生,以一毛而利天下,有何不可。不过制台将来凭此加官晋爵,不要忘记关照下官啊。“

    见林延潮这么说,潘季驯差一点吐血了,这倒是什么路数,此子真不可以常理揣度。

    潘季驯没好气地道:“我已位极人臣,何谈加官晋爵,闲话少说,你的办法能测得几分?“

    林延潮一字一句地道:“十中有九!“

    什么?

    潘季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林延潮以黄河水清水浊,测大旱不过十中有七。

    他觉得林延潮的办法,能更进一步,就很好了,但是没料到他的办法,居然有九成,这不是忽悠人吗?若是真能测个十中有九,那么朝廷就有十足把握,提前预警灾情,那么这绝对是一件造福百姓的事。

    潘季驯有些不信,于是问道:“林中允,姑且说来。“

    林延潮闻弦而知意,见潘季驯又怀疑自己,当下笑了笑道:“潘制台还记得,我说过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盛,水轻火龙飞,千里皆赤草吗?“

    潘季驯目光一亮,与林延潮道:“你是说称水之轻重来测年成?“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我们可逐年逐月,在黄河上取一袋黄河水称之,拿前一年水轻水重与今年较之,拿前一月的水轻水重,与此月较之,由此可知黄河各省雨水丰寡,这就是称水定天象。“

    听了林延潮的话,潘季驯左右踱步,似考虑到林延潮这话的可行性。

    林延潮十分笃定,这方法可不是他杜撰了,而是历史验证过了。

    从清朝顺治年开始,朝廷在黄河沿岸设汛兵,采用从黄河取水称水办法,若是去年不旱不涝,今年的黄河水比去年骤然轻了许多,那么今年发生旱情的几率很大。

    若是比去年重了,那么今年就要多注意沿河防汛。清朝用此办法预测年景,成算极高,据记载准确度几乎达到十之有九这么多。

    林延潮也是搬运别人智慧而已。

    潘季驯仔细想过此事确实可行,不由激动地抚掌道:“此真妙法,又极为简单,状元郎,潘某真服了。本官立即奏表朝廷,立即推行此法。“

    “那多谢制台了,如此林某也可放心离京了。”

    见林延潮这么淡然,潘季驯不由感慨地道:“林中允,你不知你这一策,可救活多少百姓,我替黄河沿河千万百姓在此谢过你了,受我一拜。“

    说完潘季驯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见潘季驯一名二品大员屈尊向自己行礼,连忙扶起道:“制台修河筑坝才是活得几十万百姓的功德,我林延潮不过举手之劳,又怎么敢居功呢。“

    潘季驯抬起头不由道:“宗海,真社稷之臣,你放心,这一次无论你与张江陵这打赌谁输谁赢,潘某这都给你留一席之地,沿河的知府或办不到,但知县总能给你保举一个,你安心吧!“

    林延潮心道,好啊,你这潘季驯明明是要老子给你打工,却说得如同收留我一般,又给我耍心眼,真是太不可爱了。不过怎么说,也算有个办事的地方,堂堂翰林屈就知县,屈就就屈就了吧。自己又不是受不了委屈的人。

    林延潮道:“也好,就算知县也成啊,只要能事功,官位高低我不在乎,总比待在家里赋闲好,总之不让林某负了此有为之身就行。“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潘季驯再度刷新了三观。官场上不少官员官场失意,就是一副老子不干的样子,宁可辞官归隐,归隐田园,宁可悠游林下,也不愿屈身事之。

    但林延潮却一副有事干就行的态度,虽少了魏晋那等淡泊风度,但却见胸怀,也更对潘季驯的脾气。

    此子正是我辈。

    若说之前他夸林延潮,半真半假,这一刻真是有几分佩服了。但真正佩服的话,一般是不会说出口的。

    于是潘季驯将林延潮送上船后,啥也不说,吩咐了手下一句:“送我去相府。“

    潘季驯吩咐后,就坐着大骄前往张居正的府上。以潘季驯的身份,见张居正当然是轻轻松松。

    而听说潘季驯抵府时,张居正正在喝药汤,听说潘季驯要见自己。张居正立即喝完药汤,然后命丫鬟给自己更衣,再在袍服上熏香,掩住身上药气,最后取了香茶喝过,遮住口中的药味。

    张居正更衣时,下人给他送了一个条子。

    张居正看后眉头一皱,将条子丢回,来至客厅见潘季驯坐在椅上,淡淡地道:“时良,听说你今日出城了,去了哪里啊?“

    潘季驯知自己去送林延潮的事,决计瞒不过张居正,当下淡淡地嘲讽道:“相爷真是好耳目,我去了通州,送了被相爷发配出京的林中允,这才回来。“

    “哦?“张居正脸一沉,哼了一声。

    潘季驯直言不讳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堂堂宰辅,与一小辈计较好意思吗?“

    满朝文武,大概也只有潘季驯和陆光祖二人,敢和张居正这么讲话。

    潘季驯这么说是他就是这性子,一贯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否则也不会当初因治河意见与张居正相左被罢官了。不过张居正要用着他治河,所以忍着潘季驯,日子久了也是习惯了。

    至于陆光祖则是与张居正是同年,交情非比寻常。不过陆光祖这样的话多说了几句,也被张居正赶回家去了。

    “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小辈,你送他作什么?是故意扫我的面子吗?“张居正道。

    潘季驯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一事不明,问林延潮如何能以黄河水清水浊,来测得天象,甚至敢以官位作保。“

    “哦?林中允敢以官位相保,不是发梦得了神授的吗?“

    潘季驯莞尔,张居正嘴巴也是满损的。

    潘季驯道:“非也,相爷让我查此事,我查了黄河历年水情,发觉黄河水清确实常有大旱。“

    张居正脸色微变,这林延潮要打自己的脸呢,你还过来帮着扇自己耳光。见张居正不快,官场上大部分官员察言观色下,都不会继续往下讲了。

    但潘季驯管你张居正爱不爱听,犹自不停将自己从中的分析讲了,还把林延潮以水轻水重判断年成的方法如实讲了。

    张居正虽是不痛快,但也不会将个人爱憎,夹杂入自己的判断。

    处在他这位子,早就练就一身本事,不必亲自经手事情,关听下面的禀告,常常就能将事情如何判断个大概。

    下面官员说话有没有夸张,事情有几成真假,张居正都能知道个大概,所以官员在他下面办事久了,也知道切不可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什么事如实上报,若被张居正抓到错处,后果不堪设想。

    张居正听完潘季驯这一番话,又将自己的疑问拿出,问了潘季驯几个问题,最后张居正确认林延潮这称水定天象办法,真有可行之处。果此法真的可行,黄河上中游的大旱,朝廷就能预先做出准备。

    不过现在张居正却陷入久久的沉默。

    潘季驯看张居正如此,故意道:“怎么办呢?我看这林延潮的法子,真是梦中神授而来的。相爷你用不用呢?“

    “此乃良法,当然要用。”张居正毫不犹豫地道。

    潘季驯大喜,不过张居正随即道:“不过此乃是时良你的办法,你放心,我会替你向天子请功,将此法立即颁行,如此苍生有幸,社稷有福。“

    潘季驯连忙摆手道:“我怎能窃一小辈的功劳,不可,不可。我看无论今年是否有旱情,相爷你都不可治林宗海的罪,反而要升他的官才是。“

    张居正点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潘季驯今日来就是这目的,当下笑着道:“相爷英明。“

    张居正道:“时良,你谢得太早,今年若是有旱情,我不但不保奏林宗海,还要让天子将他免官,若是没有旱情,我反可向天子举荐林延潮,让其加官。“

    潘季驯一愕问道:“你,你是不是当官当得糊涂拉?“

    张居正冷笑两声道:“时良,汝可知田丰为何被杀?“

    田丰是三国时袁绍的谋士,田丰建议袁绍不要出兵官渡,袁绍不听反而将田丰下狱。后袁绍兵败官渡,有人向田丰贺喜,说主公这一次败了,你要官复原职了。

    田丰却道,我完蛋鸟,袁绍这人外宽内忌,若是这一次他赢了,不但赦免我,还将我置于左右,不时拿出来晒一晒,来显得他宽容,又能折辱我。若是败了,恼羞成怒,我就挂定了。

    潘季驯听了顿时面色涨红,起身道:“你,你,学谁不好,非要学袁本初。你欺弄一个小辈,好意思吗?“

    张居正笑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一副我就是这样,你奈我何的表情。

    潘季驯知改变不了张居正的主意,只能出了相府,自己不仅没有帮到林延潮,结果反是害了他。

    潘季驯上了马车前,看着相府一眼,骂了一句奸相,方才恨恨地离开。

    而此刻在通州运河上,林延潮已是乘上南归的船,启程返回家中的途上。

    船舱里大部分人都已是睡下,但林延潮负手立在船头,没有半点睡意,看着船外灰蒙蒙一片,唯有船头松明照亮了前方的河道。

    沉寂在黑暗之中,林延潮此刻思绪万千,想起自己仕途的将来,不由心思浮动。

    若是黄河上游有旱情,自己可能因此加官进爵,若是没有旱情,自己就会罢官。

    按照道理,自己应是期待黄河上有旱情才是。

    但若真有旱情,那么沿河的百姓就真的遭殃了,就算提前预警,但也真救不了这么多百姓。

    不过若没有旱情,自己就要丢官了,想想却是委屈了自己。

    林延潮以前看书时,里面写无良的医生,总是希望当地爆发瘟疫,如此自己好赚钱。卑鄙的棺材铺老板,则是希望医生治不好人,如此自己棺材板就可多卖一些。

    若是真平心而论,林延潮希望不希望,黄河上游有旱情呢?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之际,陡然发觉脸上一凉,似什么打湿了自己的脸。

    随即哗哗声从耳边响起,林延潮连忙避入船舱,接着就听到船舱上吧嗒吧嗒地直响。

    这是下雨了!

    这并非普通的小雨,而是大雨,并且雨势极大,简直铺天盖地。林延潮见了这大雨,心底是又喜又悲,此刻他的心中可是百感交集。

    而身后船舱后摇船的艄公,却痴了一般,仍由这雨打在身上。

    林延潮诧异正要提醒这艄公避入船舱。

    却见艄公突然跪下向苍天连续叩了几个头,然后大声道:“没错,是大雨,大雨!老天爷终于下雨了。感谢老天庇佑!”

    林延潮看着艄公如此激动不由问道:“船家,这雨下的你为何高兴啊?”

    艄公喜道:“老爷,你身在京师难道不知道,今年有旱情吗?”

    “是啊,若有旱情,也是在地里抛食的农夫担忧,你水上人家担心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若是雨大那么河水就丰沛,若是雨少咱们这一段通州以下的水路就都断了,咱们也没有活计,老爷,你说这雨来得好不好?”

    林延潮笑了笑,想了下道:“那算是好吧!”(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二章 驿站

    大雨下了很久,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方才止了。

    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船篷上,林延潮又是一个认床的人,加上心思重重所以一夜睡得不好,还未天明是醒了,怎么睡也是睡不着了。

    林延潮索性也不睡了,睁开眼睛,用手枕着头,看着头顶船蓬。这船篷是用竹片编成的,中间夹着竹箬,属于典型的篷船。

    因为昨夜下了大雨,为了防得船舱进水,船家将可活动伸缩的明瓦蓬撑起,待没雨了又将明瓦蓬收了起来。

    林延潮几乎都将船篷盯出花来,而耳边是艄公一下一下的摇橹声。

    林延潮用手推了推篷窗,星光照入船舱里,林延潮眨了眨眼睛,不过远处的天边已是有几分泛白。

    不久船篷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之声,那是船娘拿着铁皮桶蹲在船边沥水,准备升火烧汤。

    林延潮索性撑着身子,看运河左右的景色,运河上水流平缓,船在河里静静地行着。

    林延潮乘得是自家雇来的三明瓦白篷。

    白篷船是用桐油清漆的,如此夜间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易识别,所以常用来作夜航船,也是渡船。林延潮雇白蓬船只是要昼夜兼行,快一些回家。

    眼下天色逐渐亮了,运河上也是有了喧闹声,河面的乌蓬船也是多了起来。

    乌篷船一般行在河央,不于白篷船同行。因为乌蓬船一般都是私船,作得是明瓦大船。有钱人家建三明瓦,四明瓦,五明瓦也是等闲,甚至还有六明瓦的,船大自然行在河中。

    在明末繁华的江南,苏杭的富绅以船代步,出行都是乘乌篷船,彼此也是借着船只相互攀比,尽显平日的奢靡。当然林延潮也不是没钱雇一艘好的蓬船代步,不过他行事低调,自是不愿雇佣大船,引人侧目。

    所以林延潮的三明瓦白蓬船只有三道船篷,后篷是船家住,以及烧火的地方,浅浅等女眷睡在中舱,至于林延潮等则是住在前舱。

    三瓦船无疑就小了许多了,人站在船舱里是直不了身的,不过林浅浅倒是觉得还好,昨天他与几位丫鬟,在狭隘的船舱里可是打了半天的马吊。

    不久船娘就将早饭端来,普普通通的咸鱼就稀饭。

    船娘与船夫撑这夫妻船几十年了。

    船娘一脸抱歉地与林延潮道:“老爷,船上没什么吃,请原谅则个。”

    林延潮笑了笑,端起碗筷大口地扒了稀饭道:“我也是苦人家出身,比这吃得更差也有过,无妨的。”

    船娘当下喜着道:“谢过老爷。”

    船夫则是道:“老爷,还有三十里水路就到了水秋驿,咱们可以赶得上吃个晚饭,那定是顿好的。”

    船夫边摇橹边与林延潮说道。

    “可以。”林延潮答了一句,又开始扒饭,一碗咸鱼稀饭也是吃得格外香甜。

    林延潮从通州行船行了一夜水路,就到了下一个水路驿。

    到了水路驿后,水路驿吏员勘合林延潮的官碟后,就让林延潮一行入驿休息。

    其他连船夫,艄公,船娘都是得到妥当的安置。身为朝廷命官,林延潮回乡省亲可住在官驿中,白吃白喝自是不用多说。

    林延潮更衣擦脸后,驿丁给他端上茶水道:“翰林老爷一路辛苦了,驿丞大人说他有要客相陪,一会再与翰林老爷赔罪。”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得罪张居正的事,虽说知道的人不少,但仅限于京官之中的高层,但连一个驿丞也敢给自己甩脸色看,也是太嚣张了。

    见林延潮微微露出不喜之色,这驿丁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过往官员,最懂得揣摩上官意思了。

    驿丞连忙道:“翰林老爷莫怪,今日前礼部尚书董老爷的侄孙过驿,说是要上京赶考,故而驿丞才在相陪?”

    林延潮问道:“礼部尚书的侄孙是几品?”

    “那当然是没品,人家还没考上进士呢。不过他将来考中了进士,要当几品官,还不是他家大人一句话的事么。”驿丁赔笑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好了,知道了,告诉你家老爷不必来陪我了。”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宽容。”说完这驿丁退下。

    见了这一幕,陈济川道:“连官员的驿站,都给这些人用来当客栈住,这还有王法了吗?”

    林延潮道:“当官哪个不公器私用,别说了。”

    片刻后,驿丁给林延潮等人端来饭食。

    林延潮与家人所用六菜两汤十分丰盛,至于他所雇的船夫也是得到饱食。对此众人的气稍稍平了一些,看来驿丞作得还算不是太过分。

    用过晚饭后,林延潮就在水路驿里下榻安睡,因为昨夜一夜睡得不安生。

    今晚在驿站里,故而林延潮想要睡个好觉。

    但没料到,林延潮刚要躺下,就听得隔壁院子传来丝竹乐曲之声。

    林延潮身为六品翰林,在驿站里当然是享受独门独院的待遇。可是人家在隔壁这么折腾,也是令人无法安睡的。

    林延潮叫来驿丁问道:“这隔壁是怎么回事?”

    驿丁连忙赔罪道:“老爷,这实在对不住,董公子今夜与朋友喝酒喝得高兴,于是还叫了堂子。”

    林延潮听了心底大骂,好你个董公子仗着你家大人的名头,胡作为非啊,不仅在驿站里面白吃白喝,还叫了戏子妓子。

    “这叫堂子的钱,也是驿站出的。”

    驿丁苦笑道:“那还不是吗?哪家的官人不是如此。”

    吃鸡,公家也给开发票报销的,这真心遛遛遛。

    林延潮又问道:“你说董公子是礼部尚书的侄孙,那是乌程的董尚书吗?”

    “除了他还有谁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了,我心底有数。”

    说完林延潮直来到隔壁院子,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林延潮用得力气不小,顿时门重重砰地一声响,屋里的人本是在喝酒作乐,但见突然走进一名二十余岁的人进来,都是愣住了。

    这时候但见桌上一名穿着锦衣的男子拍桌而起,喝道:“哪个王八蛋,不睁眼的给老子闯进来了?”

    “王八蛋你说谁?”林延潮问道。

    “我说得就是你。”

    这男子一说完,满桌都是低笑。(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三章 装逼打脸哪家强

    这水路驿的院子里,此刻是莺莺燕燕,十分的热闹。

    但见这院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坐着三名锦衣公子,这每名锦衣公子左右都有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陪着,在墙角边还有两名弹曲的清倌人。

    至于林延潮一入内时,这些妓子虽吃了一惊,却没有多少害怕之意。相反她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延潮,还上下打量。

    能住在这水路驿里的人,都是有官家身份的。不过众人见林延潮如此年轻,显然官不可能当得太大,所以也没什么在意。

    坐在下首的锦衣公子拍桌喝骂道:“哪个王八蛋,不睁眼的给老子闯进来了?”

    “王八蛋你说谁?”林延潮问道。

    “我说得就是你。”

    这公子一说完,满桌都是低笑,妓子们都是以手掩口浅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这锦衣公子待会过意来,知自己是中了林延潮的圈套,顿时恼羞成怒骂道:“给老子逞口舌只能,哪个裤裆没夹紧的把你放出来了?”

    “裤裆没夹紧的你说谁?”

    “我说……”这锦衣公子说了一半,陡然醒悟过来,将话吞回肚里去。

    但桌上之人,见对方居然中招两次,已是笑得是前仰后合。

    林延潮笑着站在那,这时候这边院子争吵,早有驿丁禀告了驿丞,驿丞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赶至院门外偷听。

    驿丞一见两边就要干战,顿时是双腿发软,一旁驿丁问道:“这为何不上去劝解?”

    驿丞动手就给了驿丁一个耳刮子,骂道:“你没长眼睛,一个是当今翰林,一个是董家公子,他们吵起来,哪里是我们拦得住的。只求一会不要大动干戈,否则我这花了几百两捐来的驿丞,就要没了。”

    现在院子里倒是欢声笑语。

    这名公子本是气势汹汹,但是被林延潮几句话就给弄趴下了。

    此人恼羞成怒,但见坐在他上首,一名腰间佩玉的公子起身道:“在下乃湖州董家董嗣宾,前礼部尚书是我太叔,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林延潮道:“这就不与你说了,我只问你,湖州董家是几品官?前礼部尚书的侄孙又是几品官?”

    这公子闻言失笑道:“好啊,碰上清官了,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怎么路见不平,看我住驿站,大鱼大肉,还叫了堂子。你呢?为官多年连三菜一汤都没有,怎么不舒服,早说啊,我这不介意多一双筷子。”

    说完这公子要将身旁的妓子一推道:“你去那陪陪这客官。”

    那妓子吃吃地笑了两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端了一杯酒挪步过来,笑道:“客官,消消气,喝了奴家的这杯酒。”

    林延潮看了那妓子一眼,但见林延潮一眼瞪来,迟疑了一下,不敢再上前一步,而将酒杯放下。几名锦衣公子皆是知道这妓女本是撒泼之人,但遇到了林延潮却丝毫不敢放肆,令几人微微诧异。

    这时林延潮伸手指着董延宾道:“你说你是湖州董家的董延宾。”

    “怎么你有何见教啊?”

    “你与伯念如何称呼?”

    “伯念?”这董延宾吃了一惊,这是他堂兄董嗣成的表字。

    董嗣成去年中了进士,又是长房嫡孙,与他在董家中的身份地位,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见林延潮一语道破,董延宾连忙道:“正是我堂兄,原来阁下与我董家是世交。”

    “并非世交。”

    董延宾心道,不是世交,我怕你作什么。

    就在这时驿丞见林延潮占了上风,心道什么董尚书的侄孙,不过如此嘛。

    于是驿丞立即入内,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道:“小驿治理不周,搅扰了状元公,实是罪过,恳请状元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下官这一次。”

    听到驿丞称林延潮为状元公,满院里的人,脸色都是变了。

    他们谁也没料到这区区驿站里,他们居然会与当今状元同住,而且这年轻少年,就是状元林延潮。

    董延宾当下知道自己错了,林延潮与董嗣成是同年,两人交情不错,难怪林延潮敢说替董嗣成教训一下家中的子弟。

    董延宾连忙施礼道:“不知是世兄,失敬,失敬。”

    见董延宾如此,其余两名衙内般的人物,也是作色。一人方才一直不说话,这时一并作礼道:“我等久仰状元公大名,方才真是得罪了。”

    另一人这时也不敢放肆,硬着头皮道:“不知是状元郎,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众妓子们见林延潮报出名字就镇住这三名看起来呼风唤雨的衙内,即便不知对方是状元,也知对方乃大人物。至于林延潮的名字,这几年天下谁没听说过,几位妓子此刻更是满脸仰慕地看着林延潮,欠身行礼后退至一旁。

    林延潮看向董延宾道:“我并非自持身份,不过是替伯念管教管教他那不成器的弟弟,驿站之地乃朝廷传驿之处,尔等非朝廷命官,怎可肆意停留,甚至还大吃大喝,此将朝廷法纪视作什么?”

    三人一并道:“状元郎教训的是,我们知错了。”

    林延潮道:“你们今日吃了喝了,费了几何银子,一并自掏腰包,然后连夜搬出驿站,此事我就不再追求,也不会写信与你们师长,望尔等以后好自为之。”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道理,这几人听了连连称是,当下二话不说,立即结账退房,并连夜搬出了驿站。

    几人走后,驿丞见了这一幕连忙向林延潮奉承道:“状元公正是秉公而为,下官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说错了,本官一片私心,只为了今夜睡个好觉而已。”

    驿丞一愣连忙道:“状元公,说笑了。”

    说完驿丞又吩咐驿丁道:“站着看什么,还不快去,巡视驿站,不许有任何人,搅扰了状元公的清梦。”

    众驿丁一并称是一声。

    待见林延潮离去,驿丞满是羡慕地看着林延潮,然后与左右道:“咱们状元公真好大的面子啊!”

    众驿丞都是点头。(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四章 袁宏道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距离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尚有不到百里水程的地方。

    但见一艘白蓬船搁在一旁的案滩上。

    艄公一脸无奈地站在船尾道:“老爷,对不住,这船。。。。。这船漏了,恐怕是走不动了。“

    林延潮尚好,但林浅浅听了顿时懵了问道:“什么,船漏了?走不动?“

    艄公一脸的尴尬道:“状元公赎罪,状元公夫人赎罪,实是年久失修啊!“

    听了艄公这句话,在场众人都是大为不满。

    “现在才说年久失修。”丫鬟们窃窃私语。

    一旁的陈济川非常不快,一下子就上脸了问道:“船家你贵姓啊?“

    艄公连连作揖道:“免贵姓陈。“

    众人都是摊手表示没办法:“难怪,难怪。这船家姓陈,这船还能不沉吗?“

    “是啊,船家既是姓陈,何不姓漏啊?“

    “没有漏这个姓啊!”

    艄公听了嘀咕道:“咱们北人,可没有你们南人那么多讲究。还管船家姓啥。“

    林延潮于是道:“咱别说了,船家,这船还修个几日才能行船。“

    艄公听了道:“这,这船底大漏,几乎通了底了,摸不准啊,就算请娴熟的工匠来,少说十几日,多则二十几日。“

    陈济川道:“老爷,看来唯有重新雇船了,否则耽误了省亲的归期,朝廷会怪罪的。“

    林延潮道:“也唯有如此,幸亏咱们马上就要到杭州,应是不难租到船才是。“

    “什么叫幸亏?“林浅浅一跺足道,“都是你不肯多花些钱,雇了艘破船,眼下重新雇船,这这又要贴钱进去了。“

    林延潮叹道:“我不是为官清廉吗。“

    说到林延潮为官清廉,在场知道内情的人,不由都翻了白眼。

    于是林延潮等人只好在运河边重新雇船,不过南下去杭州的船多没有空船。

    运河上北上的漕船还为过淮,而去年春北上的商船,也是不肯回空,南下时运豆,一些货物至苏州,杭州,船上几没有空地,而且又听闻南方的征粮户在闹漕,故而运河上船也是少了许多。

    林延潮这么多人,以及行李,竟是没有一艘南下杭州的船肯载。

    当然林延潮亮出官家的身份,必是有人巴结和讨好,但林延潮也是轻易不用就是。

    就在林延潮在运河边一筹莫展地等了三日之后,终于有一艘南归的乌蓬船从运河上经过。

    这乌篷船乃是五明瓦大船,林延潮连状元的风度都不顾了,与陈济川他们一并隔着水边叫船。

    “船家!”

    “船家!”

    这明瓦大船上的掌舵艄公十分傲慢道:“咱这是私船,不带客人,你们喊破喉咙,我也不会答允!”

    “破喉咙!”

    “破喉咙!”

    艄公听了顿时笑了笑道:“说了没用,你们还喊。”

    正说话间,从船舱里出来一名青衫士子走出船舱与艄公说了几句话,艄公听了点点头答允了。

    于是艄公开口道:“咱们家公子说了,大家虽是萍水相逢,但也该互相帮助,反正船上还有空仓,你们就上船来吧。”

    听了艄公这话,林延潮等人顿时大喜,连忙称谢。

    这士子倒是笑了笑,对着岸上拱了下手,就走回船舱。

    于是船只靠岸,林延潮众人提着行李上了船。这五瓦船十分宽敞,这青衫士子匀出了船舱给众人居住。

    上传安顿后,陈济川与林延潮道:“老爷,这明瓦船外看不过是普通乌篷船,但内里装潢却是十分华贵,显然这公子非富即贵啊。”

    林延潮点点头,正在这时这青衫士子来到船舱问道:“几位安顿如何?”

    林延潮拱手道:“若非兄台安顿,我等都不知如何是好,多谢援手。”

    那士子笑着道:“无妨举手之劳,在下公案袁宏道,草字中郎,不知兄台台甫?”

    林延潮听了心道此人莫非是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

    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中郎兄,在下姓林,字宗海。”

    听了林延潮的草字,袁宏道哈哈大笑道:“巧了,当今状元郎,字亦是宗海,莫非阁下就是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林延潮呵呵笑了两声道:“不过是凑巧而合罢了,在下不过是落第书生,之前船破困于浅滩,令中郎兄失望了。”

    袁宏道笑着道:“凑巧,也是难得啊,论文才,状元郎可独居天下八斗,我袁宏道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林三元了。”

    林延潮老脸微红,开口道:“中郎兄,此言太过了吧,在文坛前辈前,林三元也是不敢放肆的。”

    袁宏道不由嗤道:“难怪宗海兄连生员都考不取,原来见识不过如此,你口中称赞的那些文坛前辈,如王世贞之流,不过是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之人,当今文坛上剽窃成风,众口一响,怎可不说是他们之过。”

    “倒是有些没见识的读书人,整日将这些人的文章奉为瑰宝,可惜,可惜了。”

    林延潮道:“中郎兄虽有恩于我,但阁下之见余不敢苟同。”

    袁宏道笑着道:“无妨,君子和而不同嘛,但你若明白了这道理,我看功名不止于秀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宗海受教了。”

    于是袁宏道与林延潮畅聊了起来,谈论文章典籍。

    论及博学多才,袁宏道连林延潮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偶尔袁宏道说些主观片面的话,林延潮也不正面点破,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

    袁宏道就立即会意过来,他见林延潮虽没有秀才功名,也不见他说什么道理,但不知为何一言一句都正好能点在他的心底,甚至能解他之疑惑。

    顿时袁宏道对林延潮大为佩服。

    袁宏道当下又将话转至了文坛上道:“当今文人崇繁崇古,文章读来仿佛有人蹒跚而行一般,甚至还会掉进坑里,但是林三元的文章读来不同,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得极短极简,几不可增一字,也不可减一字,读来自然率真,这才是登峰造极的好文章。”

    “可惜不少人都是不懂这等文章的妙处,此去杭州有一文会,都是一群无识之辈组织的,若是宗海兄有空,且随我一并前去,看我是如何打这些人脸的。(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五 西湖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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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文会?

    想到文会,林延潮自求学以来,可谓见识了不少,要么不是不少文艺青年骗吃骗喝的场所,要么就是一些文学青年无病呻吟,悲春伤秋。

    所谓文会,大多是无聊的人组织的,相互吹捧,彼此捧臭脚的,用此来扬名的。

    对于文会,林延潮是丝毫没有兴趣,于是推说不去。

    袁宏道见林延潮如此笑着道:“宗海有所不知,此文会并非一般吟诗作对,而是比较文章。昔日王右军赴兰亭修禊,一文而就,名流千古。”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兰亭序乃序跋,这文会是比试小品文吗?”

    袁宏道笑着道:“也可以这么说,文试文章篇幅限一尺牍之内。”

    汉朝诏书,书于一尺一寸之书版上,以尺一牍,所以也将书信,信札,短篇幅的文章,称为尺牍。篇幅很短的文章,可以称尺牍,至于林延潮所说的小品文,小品来自佛学,指的是佛经的节本。

    小品是对于大品而言,大品是佛经之全本。故而小品文就特指篇幅较短的文章。如书信、游记、日记、序跋等文章都可谓是小品文的一种。

    文会若是论及诗词,林延潮不过是中人之姿,但论及文章嘛。

    林延潮听了也不想别人面前卖弄所长,何况眼前的袁宏道就是一位小品文大家。

    林延潮当下道:“这小品文,既不宜说理,也不易传道,不过是小技,小道而已,明道宗经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啊!”

    林延潮这话说得可谓是冠冕堂皇,确实在正统文人里,读书人的学问是在八股文章上。

    小品文什么的,太重于文赋了,反而是华而不实。

    袁宏道不由一晒道:“宗海兄,此言差矣,陆放翁的致仲躬侍郎尺牍,以及五柳先生的与子俨等疏,这等文章都是琅琅上口,一字一句读来都是唇齿留芳的。这等文章都是小品文,如何说是小技,小道。”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道:“中郎兄说得也有道理,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袁宏道拍腿道:“此话说得极有道理,宗海你随我一并前去就是。”

    林延潮推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攻于尺牍文章,这等文会还是不去丢人现眼了。”

    袁宏道只道林延潮心虚,诶地一声道:“宗海兄,不要妄自菲薄嘛,出入的都是苏杭有名的举子,就算去了看一看,也算大开眼界。”

    林延潮无奈地,心想去见识一下也好,如此路上游玩两三日,不耽误了自己的省亲的归期。

    林延潮于是道:“既是同船而渡,自也是同船而游,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宏道闻言当下大喜道:“到了杭州,再与你介绍几位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面对袁宏道如此盛情邀约,林延潮也推脱不过。

    于是林延潮与袁宏道说说聊聊,乌蓬船也是走走停停。袁宏道兴致一到,就将船停在水边,与林延潮把酒言欢。

    林延潮自是希望船走得越快越好,但寄人篱下,又不好催促,只能努力将袁宏道灌醉,再催促开船就是。

    如此经两夜一日,船终于抵至杭州武林门。

    武林门外乃运河重要码头,交通孔道,钱粮,鱼货,可谓是人烟辐辏,商贾云集。

    众人看到武林门外盛景,再想想一会要入杭州城,众人都是心动。

    “宗海兄与家眷,可是初至杭州?”袁宏道察言观色在一旁问道。

    林延潮上京赶考时,曾匆匆路过杭州当下道:“当然曾在此稍歇,未曾入城中游玩。”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既到杭州,怎可错过,小弟少不得陪宗海兄一趟。”

    “实在是太劳烦中郎兄了。”

    袁宏道道:“你我何必客气。”

    于是林延潮命展进在杭州城外雇船,而自己与家眷一并从杭州武林门入城。

    林延潮两世也是头一次初次来杭州,心情不免激动。

    林延潮问袁宏道,我等先去何处?

    袁宏道只是笑而不语,众人在武林门雇了几辆马车,一路向西而行。

    这马车是敞帘的,坐在马车上之人,转头之间就可见到满城春(协和)色。

    三月的杭州,正是最美的时节。

    沿路杏桃相次争妍,桃花盛开,宛如百里胭脂云。

    林延潮看这满树桃花入了神,陡然抬起头望见一座七级石塔突兀立于层崖之上。他心知这必是吴越王钱弘俶所建的保俶塔。

    保俶塔北镇西湖,林延潮笑着与一旁同坐的袁宏道问道:“中郎兄可是与我同去西湖一游?”

    袁宏道还是不肯说,笑着道:“宗海兄不必问,你随我去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在马车颠簸中,微微闭起眼,右手枕在车窗上,,耳边似依稀听到梵音钟鼓之声。

    这初春午前,阳光明媚,马车行走在城间,却不闻市井喧杂,暖风轻抚,花瓣飘落,一时薰然如醉。

    此刻悠闲自如,几欲大梦五百年。

    陡然马车一停,袁宏道与林延潮道:“宗海兄到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眼前是一处黄墙碧瓦的禅林古刹。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门额写着‘大昭庆寺’四字。林延潮知这大昭庆寺乃是名寺,与京师戒台寺南北齐名。

    袁宏道道:“我与住持有旧,故而邀宗海兄一并来听经说禅。”

    林延潮大喜道:“这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一并下了马车,可入寺后,知客僧却告诉二人住持今日不在。

    少许失望,但此不妨碍林延潮游兴。

    袁宏道与林延潮一并入寺,但见两庑栉比,悬幢列鼎,真有禅林气象,至于林浅浅则与丫鬟同去拜佛,两边于是不在一处。

    游寺乏了,二人至禅房歇息。

    僧人当即林延潮与袁宏道上茶。

    喝着清茶,就着茶点,再用巾帕洗了把脸,疲乏之意顿消,林延潮不由浑身舒坦。

    用毕之后,袁宏道与林延潮道:“既是住持不在,吾与宗海同游西湖。”

    林延潮答允了。

    二人即雇了一小舟,入西湖而游。(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四百八十六章 湖上文会

    林延潮与袁宏道二人一并雇艘小船同游西湖。

    艄公在后掌舵。

    暖风送来,林延潮感受着西湖美景,湖光山色,由断桥至苏堤,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

    船划近了,可听歌吹之声,堤边春草上,都是来赏玩的游湖之人。

    林延潮指此与袁宏道道:“若是居此可延寿百年。”

    袁宏道听了哈哈大笑道:“宗海兄,说得好,尔宗海,吾宗湖矣。”

    林延潮与袁宏道都是大笑。

    袁宏道道:“西湖之景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林延潮点头称是。

    于是二人任小船停在湖边,直到暮霭起时,取道六桥等景色归航。小舟行得虽慢,但林延潮却仍觉得这景致怎么也看不完,恨不能舟船再行得慢一些才好。

    游罢西湖,袁宏道与林延潮至净慈寺。

    黄色琉璃的净慈寺犹在眼前,舟还未至寺前,就听得庙内钟声宏亮,一道道传来,在湖上回荡。

    赏完湖光山色,在归航时忽闻暮钟,仿佛身心都被洗伐了一遍。

    曾有诗人说这净慈寺钟声,称是夜气滃南屏,轻风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此净慈寺,吾兄长举孝廉前,曾在这寺内筑室隐居,读书撰文,此寺可拥全湖之胜,正是下榻之所。”

    林延潮点点头,心道此生在此寺旁寓居,每日与人谈禅吟咏,手握书卷,再饱览这湖光山色,这可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才想那么多士大夫,都喜避世出尘,不被案牍劳形。

    林延潮知浅浅他们早就寻了客栈下榻,自己就正好在净慈寺住一晚。

    小舟停在寺旁,林延潮与袁宏道一并入寺,寺内僧人也是知书达理,谈吐不俗。

    林延潮与僧人聊了许久,然后与袁宏道寻他兄长旧住僧房,在其住下,下榻在这湖畔古刹之中。

    袁宏道与林延潮说,次日再去湖上赴文会。

    林延潮听了不以为意。

    到了第二天,有僧人送来一帖。

    林延潮拿贴来看,其他也罢了,落款上写着陈眉公三字。

    林延潮讶然,向袁宏道问道:“这陈眉公是何人?”

    袁宏道闻言哈哈大笑道:“宗海兄连陈眉公都不知?其人工诗善文,书法苏、米,兼能绘事,实乃全才,虽不过弱冠但与同郡的董玄宰齐名,连凤州先生也是雅重其人,三吴名士都争相与他结之为友。”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这陈眉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继儒啊,至于董玄宰就是董其昌,这二人都是华亭人士。

    林延潮虽在朝为官,但身在京师也是偶尔也听苏杭的官员向自己说过他们的名字。这二人年纪比林延潮长几岁,虽没有登进士科,不过论及文才,都可称得上后起之秀。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陈眉公,真是久仰了。”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这一次文会请得就是三吴名士,陈眉公不过是出面牵一个头。”

    听说陈继儒出面组织文会,林延潮心想自己倒是要去见一见,也算一睹江南名士的风采。

    “那文会在何处?”

    袁宏道笑道:“就在湖上。”

    于是袁宏道与林延潮在寺内用过斋饭后,雇了一舟前往湖心。

    不久就见得湖心处,停着五船连舫,连舫左右还有十几艘小船。

    连舫上走出一名书生对着小船叫道:“这不是中郎贤弟吗?怎地来得迟了,快上画舫来。”

    袁宏道一晒道:“不用你说,我也自会来。”

    袁宏道如此不客气,但那书生却丝毫不生气地道:“你同船的是你好友吧,快上得船来,这里有醇酒,也有佳人。”

    袁宏道没搭理,让艄公把船划近连舫。

    艄公缓缓摇船,袁宏道对林延潮道:“此人叫华传芳,出身无锡商贾,家中赀财无数,平日不学无术,但喜附庸风雅,自己不通文墨,但常买诗买文章来充门面,这一次菰川文会他就是此间金主。”

    林延潮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

    说完二人从船舷登上连舫。

    林延潮见连舫之内,装潢奢靡,连舫里也有不少士子,他们或在喝酒,或在狎玩妓子。读书人狎妓,反而是一件风流之事。

    这时隔壁船舫走来三人,袁宏道激动地道:“眉公兄!玄宰兄!”

    林延潮转过头看去,从袁宏道称呼中,辨认出这稍年长一些的是董其昌,年轻一些的则是陈继儒。

    至于还有一人,袁宏道则是不认识。林延潮看去此人有几分倨傲,从气度上看应是一位衙内。但见陈继儒与此人显然十分亲厚,拉过此人的手笑着道:“中郎,我与你引见,这位就是王缑山。”

    袁宏道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缑山兄,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林延潮也明白这王缑山是谁了,此人就是王太仓王锡爵的儿子王衡。

    这王衡,也不过二十余岁,但十几岁时就名满天下了。

    他得享大名,并非是王锡爵的儿子,而是一件事。

    当时张居正夺情,王锡爵得罪了张居正。

    在太仓老家的王衡,不过十四岁的,听说了之后写了一封信名为《和归去来辞》给王锡爵,让他回家。王锡爵拿了他儿子这信给诸同僚看说,吾不归,将无为孺子所笑。这和归去来辞,既嘲讽了张居正,文章也写得极好,甚至连馆阁翰林也是传抄此辞,由此可知他的才华。

    至于王衡堂堂衙内,为何能与陈继儒为友。那王锡爵对陈继儒十分赏识,招陈继儒陪他其子王衡读书,两人相伴读书于支硎山。

    据说王衡每次读书,总是从头到尾,一字一句仔细地读。即使是数百卷的书也是如此,连笺注中的每个字也不轻易放过。

    陈继儒对他说,诸葛亮读书是略观大意,陶渊明则是不求甚解,你何必自讨苦吃?王衡说,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但读书与做人相似,必须有始有终、一丝不苟才行。

    后世有人讥讽陈继儒既身为隐士,却飞去飞来宰相衙。

    其实也因陈继儒与王衡为友的缘故,换了普通人只要能结交上王衡这等衙内,就与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了。(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七章 这就非常尴尬了

    自小才高,却爱抱大腿的陈继儒,书画双绝的董其昌,还有这粗大腿,衙内王衡,这三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才俊。

    换了一般同龄读书人见了这三人,要敛手敛脚的,但对于林延潮而言,三人只是文坛后辈而已。

    林延潮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袁宏道的身后,足显气度。

    待袁宏道与王衡见礼,董其昌见林延潮气度不凡,笑着与袁宏道道:“中郎兄,结交并非凡辈,这位兄台可否与我引见一番?”

    林延潮正要开口,袁宏道笑着道:“这是自然,我这位朋友乃是诸生,姓林,字宗海,闽地侯官人士。”

    诸生就是生员。

    林延潮微微讶异,自己不是与袁宏道说自己是落第书生吗?反是被他往脸上贴金说成了生员。

    林延潮见袁宏道给自己使了眼色,于是只能默认下来,向三人行礼道:“久闻吴中出名士,幸会,幸会。”

    林延潮只是淡淡的拱手,以他今日身份地位,是要三位先向他致礼才是。但此刻三人除了陈继儒,都是举人的身份,林延潮只能先向他们见礼,但行止却丝毫也没有居于下风的意思。

    王衡看了一眼,点点头,算是答允过了,他本来就傲慢。在他看来林延潮不过是一名普通生员,就算不持重行礼,也没什么,不值得计较。

    陈继儒才学极高,不仅受王锡爵,王世贞赏识,连前首辅徐阶,对他也是十分器重,但考举人时却落第,所以算是个落第秀才。

    陈继儒为人谦和随性,也是笑着拱手道:“幸会,幸会,某陈继儒,朋友都称我眉公,读书不求进取,只爱游山玩水、莳竹养花、焚香抚琴、赏月晒书,懒散闲人一个。”

    林延潮笑着道:“正合吾意,正是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陈继儒听林延潮这一句,不由目光一亮,笑着道:“林朋友高才,这一句才是真合吾意。”

    林延潮与陈继儒都是大笑。

    董其昌在旁笑着道:“看来这位林朋友,与眉公倒是可以说得来的好朋友。”

    王衡亦是点点头。

    众人一阵笑谈,于是入舱里坐下,几人围桌畅谈。其中也有华传芳,等其他几名士子。众人序齿后,就打开话匣子。

    华传芳为人八面玲珑,与众人聊了几句,相谈甚欢。

    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林朋友,是闽地侯官的诸生?”

    林延潮没有半点瞧不起商人的意思,故而华传芳尽管商贾出身,在礼数上也没怠慢笑着道:“是。”

    华传芳对众人道:“我知今科状元,就出自侯官,林朋友,既姓林,台甫又与状元郎相同,也真是恰巧了。”

    林延潮勉强地道:“是在下沾光了。”

    众人都是大笑。

    一名士子又问道:“林朋友,既是侯官诸生,可曾见过状元郎一面?”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不好答,支吾地道:“似有见过吧。”

    众人听了都是诶地一声道:“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什么叫似有见过。”

    又一人道:“林三元,乃当今文魁,我若是在闽地,若能见之一面,听几句教诲,恐也是终身受益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言语和神情上都露出十分敬仰的神色。

    而华传芳却是心思细密的人,他见林延潮言语支吾,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林朋友,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袁宏道一眼。

    袁宏道也露出尴尬的神色,这画舫里等闲都是有生员功名的,就算是华传芳虽没考中生员,但他有个有钱的爹,给他捐了个监生,故而也可以与众人平起平坐。

    读书人都是有圈子。正如生员不会与童生序齿,在这样的宴席上,生员是不会与童生同席的。

    但是袁宏道又觉得林延潮言谈出众,故而有将他引荐给众人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在此扬名出头,将来也是大有好处。袁宏道是一片好意,林延潮不忍辜负朋友,索性也只能随着他继续撒谎。

    林延潮岔开话去道:“县学,府学有何分别,在下进学后,就向教谕请出外游学了。”

    当时庙学荒废,生员有了功名后,不受籍贯所限,出外游学也是常理。

    华传芳恍然道:“原来林朋友是侯官县学生员。”

    华传芳这么推断也是有道理,府学学官称教授,州学学官称学正,县学学官称教谕。林延潮心想,华传芳这么推断也是没错的。当然他也确实是侯官县学出身的,只不过已是毕业很多年了。

    华传芳问道:“林朋友可识得侯官县学周莫儒?”

    这就不妙了。

    林延潮又看了袁宏道,但见他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忙出面替林延潮解围道:“林朋友不是说了,他进学后就出外游学了,那县学里的朋友,断然是不认识的。”

    但华传芳微微一笑向林延潮问道:“哦,林朋友是这样吗?”

    林延潮道:“是吧。”

    听到这里袁宏道也是松了口气。

    华传芳哈哈一笑道:“那正是巧了,今日周莫儒亦恰巧就在船上,我介绍你们好好认识!”

    听了华传芳这话,袁宏道则是差一点给噎死。

    华传芳找来下人吩咐一声,不久一名三十余岁穿着襕衫的士子走入船舱。

    这周莫儒是侯官生员不假,科第无望后,就四处闲游,后结识了好结纳名士,家中多金的华传芳。周莫儒有意巴结,投靠至华传芳府上作一名清客。但华传芳对周莫儒却是看不上,只是拿他当一般的帮闲来看。

    这一次华传芳身为菰川文会的金主,他也来上船打打下手。

    听华传芳邀周莫儒入舱,这等名士齐集的场合,周莫儒可有几分怯场。

    但见华传芳与周莫儒道:“周先生,我与你介绍一同乡,这位侯官县学的林朋友。”

    说完华传芳朝林延潮一指。

    听说县学同船,周莫儒先是高兴地道:“原来是他乡遇故知,我也是侯官县学。”

    但周莫儒说完这句后,仔细看了林延潮后疑惑地道:“可是这位林朋友面生得很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此刻对林延潮而言,这就非常尴尬了。

    华传芳则是轻哼一声,一副我早就知道真相的样子。(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八章 真假

    方才林延潮只是一句话,华传芳就从中起了疑心。

    当然这与林延潮也有干系,林延潮是看在袁宏道面上,勉强替他圆谎,若是他真的决意隐瞒,华传芳是看不出的。

    华传芳虽不学无术,但却为人精明,人情练达,看出了破绽,这又试了几句,不用看林延潮的表情,就是袁宏道这急于掩饰的样子,也是被他当场一眼看穿。华传芳就猜得林延潮这生员的身份十有七八是冒充的,故而他请了周莫儒进来‘验货’。

    华传芳此有心之举,在场众人初尚未觉得林延潮生员身份乃假冒的,但周莫儒这一句,我怎么没见过你?

    此刻再迟钝的人,也是从中听出了玄机来。

    这时华传芳哈哈一笑道:“诶,周先生,不可以这么说,侯官县学上百名生员,你总不能一一认得,再说难不成还有人假冒生员,招摇撞骗,骗吃骗喝吗?”

    听了华传芳这句话,众人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袁宏道此刻真恨不得用头来敲桌子,心想自己怎么出了这馊主意。

    林延潮看了袁宏道一眼,心道事到了这一步,也唯有将谎扯圆了。

    林延潮笑着问道:“周兄,江教谕身子可是安好?还是喜欢打马吊吗?”

    周莫儒一听,顿时恍然笑着道:“是啊,你说江教谕啊,还是老样子,每日这四人功课,不费个三时辰不下场的。林朋友果真是的侯官县学的同学。”

    林延潮微微一笑。

    见周莫儒一口答允了,众人也是正要释疑。

    这时华传芳阴恻恻地道:“江教谕喜欢打马吊,知道的人不少吧,仅凭这一点恐怕……”

    林延潮看向华传芳,笑着问道:“哦,听华兄的意思,莫非是怀疑我是假冒生员的吗?”

    华传芳哪里会被林延潮一句话问倒,就算他真是侯官生员,得罪也就得罪了。华传芳道:“林朋友,瞧你这话说的,假冒生员,是要拿进衙门查问的,料想别人也没这胆子。”

    华传芳向周莫儒使了个眼色,要周莫儒盘问林延潮。

    林延潮不等他,抢一步问道:“周朋友是哪年进学的啊?”

    周莫儒道:“乙卯年补博士子弟,现为增生。”

    乙卯年就是万历七年,林延潮安下心来道:“我是乙亥年的。”

    周莫儒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原来是前辈,失敬了,难怪我在县学里没见过前辈。”

    林延潮淡淡道:“无妨。”

    周莫儒年长林延潮少说十岁,但国子监,府学,县学里规矩都是这样,进学早的就是前辈,进学晚的就是后辈。哪怕你年纪比对方大一轮,也要称前辈。

    林延潮这话可以为自己洗脱嫌疑了,但华传芳则是冷笑,林延潮显然是诓出了周莫儒何年进学,如此对方当然就查不到自己。他若真如此以为,就太小看他华传芳了。

    “原来林朋友六年前就进学了,那时才十三四岁吧,如此年轻就进学,应不是无名之辈吧!”华传芳笑道。

    周莫儒反应过来道:“如此年轻进学,必是神童,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当年林三元也是十三岁以院试第二进学,成为廪生,已算是很了不得了,县学里都是传为佳话呢。”

    听周莫儒说完,在场之人也是明白,没错,十三四岁就进学,在当地肯定是轰动一时,绝不会默默无闻。

    众人看向林延潮,心道看来此人多半是冒名顶替而来的,或者周莫儒真不知有这个人。

    此刻华传芳胜券在握,要看林延潮还解释什么。却见林延潮却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就在这时,陈继儒起身笑着道:“也是差不多了,我们这菰川文会,可开始了吧!”

    陈继儒以恕道待人,心想就算林延潮是假冒生员来的,也是无妨,再说看他的气度和谈吐,也非凡子。

    华传芳不会扫陈继儒的面子,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他通于世故,当然知道给人留个三分颜面。华传芳大度地对林延潮道:“既是林小友来了也好,我也不介意多双筷子,到时自便吧!”

    华传芳对林延潮的称呼已是从朋友,下降到小友。至于自便的意思,当然是让林延潮不露痕迹地自行滚蛋。

    这时一名下人走来与华传芳耳语几句,华传芳点点头,然后对众人道:“钱塘县的父母官到了,我需出去迎一迎。”

    听华传芳这么说,众人都是惊喜,能请一县知县来,这也是有面子的事,这菰川文会也是上了一档次。

    船舱里众人都是翘首以盼,当然对于王衡这等衙内,这钱塘知县也算不了什么,坐在船舱里与陈继儒谈笑风生。

    华传芳迎了钱塘知县入内。

    在座都是生员,举人,见知县当然可以不拜。

    但这钱塘知县姓陈,乃进士出身,虽只是三甲,但也是在座之人仰望的存在了。所以众人不重其知县身份,而是重其科名,一一以后辈见礼,口称侍生。

    先是王衡,陈知县则是笑着问道:“荆石先生,身子可是康健?”

    王衡道:“家父身子一贯很好。”

    陈知县道:“荆石先生为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我等都望他能早日出山,为国家作一点事。”

    王衡道:“侍生替家父谢过,只是家父孝期未满,不能除服。”

    王衡之后,陈知县与其他几人都没说几句。不过寥寥数语,就算是名满苏吴的董其昌和陈继儒,也不过简单地谈了几句。

    待轮至林延潮时。

    陈知县初时漫不经心,待见他向自己行礼通名时,却神色一变,这一幕在场不少人都是见得了,华传芳则是讶异心道,这陈知县对这冒牌生员,为何如此惊奇。

    林延潮自报姓名,这当然是一个假名。

    陈知县听完后,略有所思道:“原来是林朋友。”

    说完后陈知县双手圈起,向林延潮作了一揖。

    见了这一幕,众人都是讶然心道,这陈知县糊涂了吧,在场其他人与他见礼时,陈知县不过是微微点个头而已,就算是王衡,陈知县也不过笑着拉了拉他的手。

    而林延潮不过是一介生员,哪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九章 白纸

    陈知县向林延潮施礼,令在场之人都是很尴尬。

    当下众人都是心想陈知县或许是头晕眼花了,于是都尽量替陈知县开脱,如今天阳光太好,总之哈哈。

    将此事就如此揭过。

    除了陈知县,还有一老翁与他同来。场之人都不知他的底细,众人只称他为陆翁,听说是董其昌的老师,甚至王衡以及在场一名士子也是受过他教诲的,应该是在野宿儒,所以很是德高望重。

    连陈知县见了他,也不敢居首,而是坐在一旁,推了陆翁为首座。

    华传芳请陈知县,陆翁来此,自是为此次文会作一个评判。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习惯性相轻,故而文会上总要推公正持正,才学得各方敬仰的人来裁断。

    见众人推举,陈知县倒是很客气道:“唐宋以诗词为盛,而今则是文章为显,文章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吾喜小品,喜其冲口信手,闲适随度。“

    陈知县说得也是道理,诗词之道了,前人已是抵至一高度,同时明朝又以文章为宗。读书人就觉得,文会上再千篇一律,谈论诗词已不那么合乎时宜。

    而谈论文章,那等阐述宏理,庄严严谨,更切乎文以载道方式的文章,也不适合在士人交游时谈论。

    所以这等冲口信手,闲适随度的小品文,也逐渐在文会上有了市场。

    陈知县接着道:“评论文章嘛,吾窃以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诸位文章,本官知其理,不知其情,是不敢妄加评论。“

    大家都知道,陈知县这话是自谦,免得到时候点评文章时,惹得别人不爽。

    于是一名名叫张君霆的士子道:“县尊,韩愈有云,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县尊指点我等文章,如帮我等明性悟道,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呢。“

    这士子说完,众人都是一并称是,请陈知县一会不要顾及,随意评论。

    见众人都这么说,陈知县捏须点点头,然后向陆翁请教了一句。陆翁点头答允。

    于是陈知县就与众人道:“今日在西湖为文会,各位也是各写一篇文章来,就以一叶为幅,一炷香为限。让本官与陆翁一览三吴才子佳作。“

    众人一并称是,然后各自入席。

    此刻西湖上起了风,湖面起了浪。不过五艘连舫在湖面上很平稳,丝毫也不摇晃。众人都是安安稳稳地坐着。

    至于画舫里的船舱很大,容的二十余士子也不嫌小,这席位也是一人一席。

    众人坐定后,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此人为何如此厚颜,还赖在船上不去,我一会需羞辱一下此人。

    于是华传芳对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船舱左右垂帘挑起,但见美貌的侍女端着文房四宝,鱼贯入内。

    侍女将文房四宝之物,放在众人的席前案上,然后随侍左右。

    众人琢磨陈知县所说的一叶纸,就是案上这么点大,最多写上个两三百字,这也就是限定篇幅了。

    然后一名侍女在陈知县与陆翁面前点起线香。

    众士子里不少人都是提笔挥毫,也有的则是一动不动,闭眼凝思,看来是在打草稿。

    对林延潮而言,这文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袁宏道一片好意,想要替他扬名。但林延潮眼下早已是名满天下,又何必来这场合出什么风头呢,没事莫装逼嘛。

    于是林延潮心想就随意写一篇平平的文章应付过去就好了,自己马上雇船南下回家省亲,才是眼前的正经之事。

    这样的应酬文章,林延潮在翰林院里可是没少写。自己中状元后,宫里太监,以及很多官员来求自己写文章,想要拿来作为墨宝,藏于家中,留之家人。

    初始时一两个如此尚好,但人多了来求,林延潮也是招架不住。

    久而久之,林延潮也是被锻炼出来了,这样应景对付的文章写得也很顺溜,简直是提笔就有,如此就叫应酬之作。后来有了孙承宗捉刀,自己就更不费什么脑力了。

    于是待林延潮准备腰提笔磨墨时,却眉头一皱,转过头看正在奋笔疾书写个不停的华传芳。

    原来摆在林延潮面前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少了一样。没有墨水叫林延潮怎么写?自己满腹经纶,也不能咬破手指写血书吧!

    于是林延潮只能搁笔,双手按膝而坐。

    左右的人都在那写文章,林延潮这个样子就有点呆头鹅了,仿佛江郎才尽,酝酿不出文章,要交白卷似的。

    眼下半柱香过去了,在场之人都是提笔了,唯有林延潮枯坐原地。

    这时但见华传芳将笔一投,双臂的袖袍长长向后一甩,然后将卷子拾起递给身旁侍女,侍女第一个将文章交给陈知县。

    这华传芳为何第一个交卷?

    林延潮想来此人附庸风雅,文章都是买来充门面的,此刻上场,早就请人代写了,自己只需默写一遍就好,当然是第一个交卷的。

    当然看了这一幕,若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华传芳是才思敏捷呢。

    华传芳后,其余士子也是陆续将文章写好了。

    一炷香后,其他人都是交稿了,场上最后只余下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拿了面前这张白纸递给了身侧的侍女。这侍女抿嘴一笑,将林延潮白纸递上。

    由于是侍女转手,陈知县没看是林延潮所交的,但他看到是一张白纸时,也是眉头微微拧起。

    当然了,这是文会,并非科举考试,交白卷也是无关紧要,但这里三吴名士汇集,如此场合写不出文章来,交了一张白纸,那可真有负名士之名了。

    陈知县本着给人留情面的原则,也不说破,将林延潮的白纸放在最末,而是与一旁陆翁一并谈论起文章来。

    这文章排在卷首的,当然是华传芳的。

    于是陈知县第一个念起华传芳的文章来。华传芳笑了笑,左右顾盼了一番,然后挺直身子,显然对自己的文章极有自信。(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章 以情动人

    陈知县拿着华传芳的文章读了起来。

    因是小品文,所以篇幅很短。

    但听陈知县念至……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安进罋飨,疱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

    念完后陈知县对陆翁道:“此文似自述之文,却尽显富贵风流,此文陆翁以为如何?”

    听陈知县夸奖,华传芳心下得意,这可是他费了两百两从人手上买来的文章。

    陆翁看了一眼道:“风流,富贵是有了,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章也是一样,此文道尽富贵,却不见回转,终是可惜了。“

    华传芳听了陆翁的话,顿时不快,他本是想凭此文,一鸣惊人的,但眼下只能应了一句,陆翁说得是,晚生受教了。

    不过除了华传芳,在场士子都从陆翁的一句点评中,或多或少地悟出些什么来。

    林延潮也是点头心道,此人真乃名士,自己不可自持才华,小看天下英雄了。

    陈知县念完华传芳的文章,又举了数人文章来念。

    陆翁摇了摇头道,此文太繁,趋步于古人。

    被点评的士子当下不服气地道:“陆翁,李西涯曾道,文必有法度,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用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

    陈知县肃然道:“求学不可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你这文章趋于古人并无不可,但却又未得其髓,实是画虎不成。“

    士子听陈知县与陆翁都这么说了,只能称是。

    袁宏道听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看了林延潮一眼,那分明是道,你看我说得不错吧,复古之流已是不兴盛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小品文崇尚闲适写意,那等模仿古人的骈文看似绮丽,但大家眼底,越来越如同抠字眼写就一般。

    下面陈知县又是读了陈继儒,王衡,董其昌,袁宏道的文章。

    到了这里,陆翁方才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

    众人心道,果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几人都是吴中出类拔萃的才子,难怪他们的文章能得陆翁青眼。

    陈知县笑着道:“看来此次文会魁首不出这几篇之内了,袁中郎还是逊了几分。“

    陆翁点点头道:“其实袁中郎这篇也是不错了,少了火候,再锤炼一番,可成大器。“

    袁宏道听了大喜,当下拜道:“多谢陆翁。“

    陈知县然后向陆翁问道:“以陆翁看,三人的文章谁能分个高下?“

    陆翁听了摇头道:“难,难。“

    陈知县笑着问道:“莫非是三人不分伯仲,陆翁觉得难以评高下?“

    但见陆翁抚着胸前的白须道:“非也,只是感叹国朝文章垂世百年,连王凤州都不再拘泥于复古之见,可见此路已是走到尽头,眼下已是到了求新求变之际,百年一革之局,到了而今,若不能再进一步,我等又唯有退回去了,等于走了回头路了。“

    说到这里,陆翁看向手中的几篇文章。

    众士子瞬间都是读懂了陆翁话里的意思,这三人文章虽好,但格式上没有新意,还是在重复古人的路数上。

    众士子都感受到陆翁胸中之情,画舫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就听陈知县突然一笑道:“陆翁,又发千年之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当今文坛自王凤州后,难道没有出类拔萃之人吗?我看不说当今天下,就是此船内,也可有继往开来之人。“

    陈知县这话说得,众士子们是又羞愧,又是欣喜。

    陈知县这么说,是说船中有人,可继承王世贞衣钵,领袖当今文坛的。这个梦大家想想也就可以了,若真的以此自居,恐怕会被天下人笑话。

    陆翁闻言笑而不语,这意思就是反对了。

    陈知县见船中无人信他的话,不由露出神秘的微笑。

    此刻众人文章都已差不多已是点评完了,只余最后一篇,于是陈知县将最后一篇抽出,放在眼前。

    白纸???

    陈知县瞬间是懵了,这,这,此人交白纸为何?

    不对,此人才冠当世,不可能写不出文章来了,此举必有深意。

    莫非他是借这白纸说文章之道,不错啊,文章之道,至简亦是至繁,岂不闻大英牺牲,大象无形,大巧不工,大方无隅。

    他是借白纸告诉陆翁,真正的文章之道,并非崇古,也非在求变,更不是在出新,而在于至简至要。

    原来如此,这就是大辩不言啊。

    陈知县一瞬间脑补了无数。

    “县尊?“

    陈知县环顾左右,却见别人都看着自己拿着一张白纸发呆的样子。

    “又或许我是认错人?“

    陈知县心底如此想着,拿着文章问道:“这白纸何人所作?“

    此言一出,华传芳露出了讥讽之色。

    片刻后,一名坐在墙角的士子拱手施礼道:“是在下写的。“

    陈知县问道:“为何一张白纸交来?“

    “因为没给墨。“

    陈知县听了差点跌坐在地,什么大英牺牲狗屁。

    陈知县顿有些着恼问道:“这是为何?“

    这时华传芳起身道:“回县尊的话,是我的主意,此人冒充侯官生员,招摇撞骗,混进文会中,却被我揭破。我本希望他有羞耻之心,自行离开,哪知此人厚颜留下,赖在此出名,故而我才不给墨。“

    陈知县斥道:“岂有此理,我等又不是眼瞎,文章好坏看不出吗?你如此做,实是心胸狭隘,不容他人有出头余地。“

    华传芳被陈知县训斥心底大怒。不过他家颇有资财,一个钱塘知县,也不是真惧。

    于是华传芳道:“文会中都是名士,岂可鱼目当作珍珠,再说我也是只欲他不打扰县尊和陆翁罢了。既是县尊不信,不让当堂一试,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能为一名生员。“

    华传芳这话也是令陈知县一呛,不过陈知县细想,也是生怕自己认错人了,故而不敢确认。

    于是陈知县向林延潮问道:“你。。阁下,可是侯官生员?“

    林延潮道:“确乃侯官生员。“

    “胡说,若你真是生员,那么周先生,怎么没见过你?“华传芳质问道。

    林延潮听了道:“我曾是侯官生员,但现已不是了。“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人都是恍然,除去生员身份,要么是考中了举人,或入国子监,要么就是学业不合格或者是犯了什么错误,被督学罢了生员身份。

    这对于一名秀才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此人虽曾是生员,但现在继续用生员身份,却是他的不对了。

    却见陈知县却了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华传芳却是冷笑两声道:“真无耻之尤。“

    这时陆翁道:“若是有墨给你,你可当堂写出文章来?“

    林延潮道:“可以。“

    陈知县立即道:“既是如此,我给你笔墨,当堂写一篇来。“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古人有云,读其文如闻其声,闻其声如睹其人。眼下在下在此,就不必那么麻烦,索性直念给大家听好了。“

    陈知县惊喜道:“状。。不,阁下不用打草稿?“

    “在下作文章,从来都是落笔之后,不易一字!“

    不易一字,好大口气!

    众士子都是震动了,不易一字,那不是说写出来的都是登峰造极了,不用改了。

    董其昌与陈继儒低声地道:“宗海太狂妄了。“

    陈继儒笑着:“不是狂妄,是狂捐,宁为狂捐,不为乡愿。“

    陈知县笑着道:“那阁下就念来,本官洗耳恭听。“

    众士子们听了也不服气,也是露出认真的神色,一会挑林延潮文章的毛病。

    但见林延潮道:“此文乃是前几日与袁中郎一并共游西湖所得。。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林延潮一边念,众人一边听。

    众人乍听来这文章,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仿佛在叙事,说一人的游记。但偏偏如此情真语直的文章,能从这一字一句里听出作者雀跃的心情。

    “。。。。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听到这里,林延潮这寥寥几句,却是语浅情深。

    “。。。。余游西湖始此。晚同中郎渡净寺,觅其兄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陈眉公帖,眉公同学王蘅芜至,湖光山色,一时凑集。“

    众人听完这文章,良久不语,文章听来平平无奇,就是老妪也是能听得懂。

    但听过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生出悠然闲适之情。

    往日这等山水文,都是极尽词藻,用各种华丽难懂的文辞,渲染山水之美,但是本文却剑走偏锋,短短几个字,几句话,以景写情,令读文之人与笔者一并酣醉。

    文章到了这一步,仿佛又推开了一窗户,众人不由觉得,文字简单繁复并不重要,在于能不能真情动人。(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一章 欺世盗名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同样一首诗,若是苏轼读来,众人还未拍案叫好,先是一波脑残粉簇拥而来。或是一名草民读来,一群人还未听完,就迫不及待狂喷。

    明朝的读书人,士风犹纯。

    本来陈知县一篇文章念完后,众人都是交头接耳,相互讨论,但此刻连舫上仿佛是时间停顿了一般。

    连舫上众人听完林延潮的文章,有的回味慢慢品着,有的则是缓缓颔首,有的则是轻轻击节,似想要把林延潮的文章,谱作韵词。但却还是有那么几人是表示不信服的。

    华传芳胸无点墨,纯粹是附庸风雅,来文人圈里想要沾别人光的。

    此刻他听了林延潮的诗后,嘴角流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心道,此文平平无奇嘛,没有一个自己没学过的字,没一个自己听不懂的词,几乎就如同白话一般,言语十分浅显,这样的文章也能叫作好文章,简直是笑话!

    华传芳听完不动声色,想要先看他人怎么喷林延潮此文,自己再推波助澜,但等了一会,但场上却是一片寂静。

    无人说坏,同时也无人说好。

    此刻华传芳也不敢起身讽刺,第一个引导舆论方向,这里有陈知县与陆翁在,文章好坏,岂是他能论断的。

    陈知县这时没有多说,对一旁之人问道:“可有人摘抄下来了?”

    “有。”

    一名士子方才已是摘抄好文章,递给了陈知县与陆翁。

    二人又重新读了一遍了,众士子又听了一遍,皆是心有所感。

    陈知县道:“陆翁,此文学生读来,仿佛有冬日围炉品茗,夏夜柳堤信步之闲适。”

    陆翁点点头,华传芳听了恨得牙痒痒心道,此冒充生员之人的文章也能得如此评价。

    这时一名士子起身道:“县尊,侍生有一言不解,还想请教。”

    陈知县道:“但说无妨。”

    这士子道:“此文既不见闳大雄整,也不见神简气逸,弟子读来文辞流俗,唯有闲适二字稍值称道,这样大俗的文章,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呢?”

    陈知县道:“未必唯有文采斐然,才是好文章。此文胜在不事雕琢,不拘格套,偏偏言语易懂。”

    听这士子反对,华传芳在下面几乎要为他拍掌叫好,但也希望他不被陈知县这两句话给压倒了。

    果真士子仍是不信服道:“县尊说若言语易懂,也能为好文章,那么市井农夫不也能出口成章,要我等文人操笔何用?”

    “礼卿,休得胡言!”

    陡然一声怒叱传来。

    那士子听了吓了一跳,见这一声怒叱是由陆翁所出,当下十分惊恐。

    这士子名叫袁可立正是董其昌的同窗,也是陆翁的弟子,见受业的恩师训斥,袁可立当下跪在地上请罪道:“恩师。”

    陆翁怒气稍缓,环顾左右道:“当年钱武肃王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一言,姿致无限,这等文辞,有何难为之,但此中意境,老夫纵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是写不出的。尔就以为大雅的文章,就不能大俗吗?”

    袁可立听了当下道:“恩师,弟子错了。是弟子先存了轻蔑之心,故而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陆翁道:“尔学未信,责你半年里,不可出门一步,在家读书。”

    “是,恩师。”袁可立一句怨言也没有。

    不过陆翁这么一斥袁可立,众人方才心底的疑惑,也是得到了印证和肯定。

    身为陆翁得意弟子的董其昌,起身道:“我以为此文别开蹊径,清新活泼,以精诚而动人,非堆砌词藻的文章可及。”

    陈继儒更是直接道:“古语有云,一字可师,三语可掾,此文非我能及,多谢这位林朋友,他日若是文章有成,拜今日之赐。”

    袁宏道听了几人都是如此盛赞林延潮,当下十分乐呵道:“我就说了,我这位朋友有大才吧。”

    陈知县笑了笑,当下将文章拿起,双手持之拿至林延潮面前问道:“不知此文篇名?”

    林延潮想了想道:“与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记。”

    袁宏道听了十分感动,林延潮这篇文章得了陆翁点评,必传扬四方,甚至青史留名也说不定,而自己名字属上,也是沾了他的光。自己本想替他成名,但林延潮却反过来提携了他一把。

    “好,就以与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记,但请写下大名,书于纸末,以确文章所属。”

    众人心道陈知县此举就是决定帮林延潮扬名了,名字一旦写下,以后这一篇文章就会被文会会集记录下来,事实上就算不记录,他们也会将这篇文章传扬出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冷测测的声音传来:“欺世盗名之徒,也能写出这等文章?这八成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这一句话,说得不大声,但好几人都是听见了。

    “华兄,此话可是你说得?”袁宏道怒不可遏,第一个上前质问道。

    华传芳笑着道:“中郎何必动怒,我又不是说你,有的人做得,难道还不让说得吗?”

    “你?”袁宏道大怒。

    陈知县也是斥道:“华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华传芳笑了笑,他不惧陈知县,但也不愿得罪,当下道:“诸位,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说得话,既有些人不爱听,那我就自行离去就是了。但也希望有些人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

    说完华传芳拱手,就要离去。

    “慢着!”

    但见林延潮道:“这位华兄不是说我欺世冒名吗?不错,我眼下确并非侯官生员,之前赴文会前没有言明,确是是在下不是。”

    华传芳听林延潮这么说,停下脚步也不过转过身,双手负后,脸上满是‘看吧,我早就说过了,你们又不信’。

    而在场士子也是窃窃私语,虽心底有几分猜测,但眼下肯定,对林延潮不免也有几分失望。

    但见此刻林延潮言道:“既华兄要知我姓甚名谁,好,我说与你听!”(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四百九十二章 养猪?

    “知你是谁?“华传芳冷笑两声道:“我猜来不过是科场失意,又不肯上进被督学革除功名的落魄书生。“

    “尔这种人我见了不知多少了,游手好闲,不思痛下苦功如何进学,只想一朝成名,攀附贵人,妄图走什么终南捷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菰川川文会,也是你招摇撞骗的地方么?你这一点小伎俩,又岂能骗过县尊,陆翁的火眼金睛。“

    “他们身为长者,敦厚仁德,不欲点破,这也是他们的惜才之心,你却还蹬鼻子上脸了,我看不下这才仗义直言罢了。“

    华传芳是洋洋洒洒,好一篇长篇大论,这一连串质问下来,众人也不能说他有错。

    若林延潮真是冒充侯官生员,那么确确实实是他有错在先。方才赞善林延潮文章的陈继儒,董其昌等人也不好开口。

    华传芳说完后,连陆翁也是叹息了一声,捏须不语。似陆翁也信了华传芳的话,为林延潮惋惜不已呢。但众人之中,林延潮十分淡定,甚至没有打断华传芳的话,就让他这么说了下去。

    就在这时袁宏道突然站起身,对众人道:“县尊,陆翁,这一切不关宗海兄的事,一切错处都是在我身上!“

    华传芳连忙道:“中郎兄,我可不是说你,我知你也是为小人所蒙骗。“

    袁宏道怒瞪了华传芳一眼,令他不敢再言语。

    然后袁宏道走到陈知县,陆翁面前跪下,对二人道:“我与宗海兄事实上也没有深交,只是三日前相识于河上,但是宗海兄的船漏了,故而我是顺道载他至杭州。一上船,宗海兄就与我直言,他并非是生员,只是科场落第之书生。“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但我与宗海兄相谈之下,对他才学敬佩得五体投地,我袁宏道侥幸科场得利,得举孝廉,但宗海兄如此大才,竟连一名生员都不是。如此实在是令我惋惜,料想宗海兄科场失意,是无人引荐,默默无名的缘故。“

    “恰好逢此文会,有陈知县,陆翁这等鸿儒在,故而我想将宗海兄引荐与两位前辈,但怎奈文会里非名士不能得邀,故而我事先就欺瞒了眉公,说我这位朋友乃是生员,总之一切错处都是在我,与宗海兄无关,若是各位不信,我袁宏道敢以身起誓。“

    听袁宏道将其中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个清楚,众人也是不由为袁宏道这么情谊感动。

    这是什么,英雄与英雄,惺惺相惜啊!一个读书人见另一读书人才华胜过自己,不以他落魄却才高而心生嫉妒,反而怕他才华被埋没,而努力推荐,这是何等情操啊!

    袁宏道说完,众人没有一个因此觉得袁宏道做得有什么不对,反而一个个都是为他行为而感动。

    唯有林延潮则是站在那,丝毫感动感激也是没有,反而心道,你妹啊,我还要你给我扬名?我替你扬名还差不多。

    而在场之中,唯一知道内情的陈知县此刻内心戏极度丰富,若非他******数年,早炼就一手铁面功,恐怕此刻陈知县都是要笑趴在地上了。

    不过眼见情节发生如此变化,身为半个导演的陈知县反而决定将戏继续演下去道:“中郎此举真是高义,鲍叔牙将管仲荐于齐桓公,不料古人之风,今日犹见。“

    陈知县这说得是一段佳话,当年齐桓公要让鲍叔牙为宰相,但鲍叔牙说自己不行,反而将自己朋友管仲荐给齐桓公,最后管仲成了宰相。

    后人用管鲍之交来比喻极要好的朋友。

    陈继儒听了袁宏道的话,不由叹道:“中郎,说得对啊!我等以名士自居,设此文会,遍邀名士,但结果真正的名士反被拒之门外,我这沽名钓誉之徒,却愧居堂上。“

    陈继儒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不舒服,这里大家都是沽名钓誉,唯有这假冒生员的林延潮才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话说来,大家都是不干嘛。

    就在这时华传芳冷笑道:“真名士,我看未必?“

    “华兄又何出此言?“陈继儒有几分怒意。

    华传芳叹道:“陈兄真是君子可欺以方啊!你忘了方才我的话吗?你不如拿这篇文章去问那位林小友,此文到底是他做得,还是他花钱买来的?“

    “真名士?呵呵!“

    见华传芳如此,林延潮摇了摇头,当下走至陈知县面前取过文章来,然后问道:“可有印泥?“

    陈知县道:“当然有。“

    说完陈知县就命人奉上。

    之后林延潮就从袖子取了一革囊来,然后将革囊解开,取出一四四方方的直纽铜印来。

    见了直纽铜印之后,众人都是倒吸一口气凉气。

    明朝的官印一二品用银银,三至九品用铜印,武官用虎纽,而文官则用直纽,而未入流的官员,用铜条记,不为方形。

    众人都是恍然,原来林延潮自称不是生员,是因为对方是朝廷命官!官员当然不是生员。并且从官印看来,若是官印越大,说明对方的官作得越大,而从林延潮手中的官印来看,怕是他的官做得不小吧!

    华传芳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袁宏道也是目瞪口呆。

    林延潮拿起直纽铜印在印泥上一沾后,直接在文章末尾盖上铃印。

    在场之中,属陈知县最为淡定了,这时候他最有大家风范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看了林延潮官印在纸上的印字后,淡淡地一笑,将纸张一递对华传芳道:“华兄,华朋友,你拿去好好看看。”

    华传芳听了身子一颤,勉强抬起头。

    华传芳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道,看就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华传芳走到陈知县面前接过文章,往章末一看,见印文是用九叠篆所书,这是官印印文的书体,上面写着詹事府左中允之印。

    华传芳瞬间泪崩了,双手扶着纸张发抖起来,连纸也是沙沙地作响。

    众人都是一奇,心想华传芳就算看见宰相的官印,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吧!

    “华兄,说话啊!”

    “是啊,华兄,你怎么不讲话啊?”

    “华兄,你是不是身体有恙了吧!”

    众士子都是好心的问道。

    华传芳当下俯下头去,双手将文章捧得高高的道:“小人眼瞎,不知状元公亲至,真有眼不识泰山!”

    华传芳一语下,连舫里,大家的表情比华传芳却是更精彩。

    “真的假的啊!”

    “状元郎?”

    袁宏道又惊又喜,陈继儒,董其昌等人完全呆萌了,至于袁克立在看哪里有舱窗,这是要准备投水自尽啊!他方才居然说状元的文章,是市井之徒写出来的,这话以后传出去了,必成为同窗笑谈,自己从此再也没有面目在士林圈里混下去了。

    当然众人再怎么羞愧,也不比不过华传芳。

    堂堂状元郎微服而来,居然被他说成假冒生员,混入文会骗吃骗喝,再意图拿别人的文章诈骗成名的骗子。

    这是何等的奇才,才敢作此划破天际的想象啊!

    林延潮咳了一声问道:“没什么泰山,不泰山的,只是这位华朋友,你不会再以为这篇文章是我花钱买来的吧!”

    “不,不,是小人眼瞎,小人一贯眼瞎,小人自幼就是眼瞎,状元郎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一般见识,至于此文我愿以一千两白银买下,裱在家中,永为家宝!”华传芳眼珠一转道。

    他毕竟是商贾出身,发现化解眼下处境最好办法。状元郎此篇文章几可称是传世名篇,他买下来将来转手也可买个好价钱,而且还能结好对方,使自己转危为安。

    华传芳可谓是一举两得。

    众人也是心想,这华传芳不愧是有钱人啊,这动则一千两银子的手笔,也只有他们才能拿得出来。他们纵是有心收藏这手稿,但也是出不起这个价钱的。

    不过众人看来这一千两银子,能买下当今状元郎,林三元这篇传世名作文章,这华传芳还是合算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你要花一千两买下这文章?”

    华传芳连连道:“在下是一片拳拳之心啊!在下将此文章带回家中,每日揣摩,将来文章必有精进!”

    这一招华传芳可谓屡试不爽,他知林延潮这等读书人最喜欢听这样的奉承话!他也希望借此扭转,林延潮方才对自己恶劣印象。

    但见林延潮点点头道:“这。。。这,我看不必了,养猪就不挑好料了吧!”

    养猪不挑好料?

    在场士子一听,顿时都是捧腹大笑。几个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而对于华传芳而言,简直暴击一万点的伤害啊!

    养猪不挑好料?你这比喻比你方才的这一篇文章还伤我得更深啊!

    华传芳心底吐血道。

    众士子一片哄笑中,连陆翁也是不由莞尔,陈知县也是微笑,在场之人无一人替华传芳说话。

    华传芳自知今日丢人丢大了,当下也不告辞,只是仓皇地举袖掩面而去。

    此刻连舫里林延潮立在当中。

    众人看着林延潮,心情激动。

    谁竟也没想到,这位写出西湖游记这等佳作的书生,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三章 陆翁

    此刻众士子们都是心情激动。

    方才那一篇西湖游记着实亮眼,若一般士子写来,他们虽是承认文章写得不错,但心底有几分不能接受。但林延潮写来却是理所当然。

    众人回想起来,这正是林三元的文风,但凡大家的文风,都是独树一帜,一看就与凡辈不同。

    再说林延潮的状元策,会试卷,乡试文不说在场士子,就是三吴的蒙童,也是必须熟读的。这是科场范文,从中可以窥得林延潮当年三元及第的路径。

    回想林延潮的科场文,众人心想林延潮的文风,不就是如此言语平易,几乎近俚,但偏偏却是文意极高。唯有他才能用朴实无奇的文字,写出一篇惊世文章来。

    在场之人原来都听王世贞说过林延潮,说他的文章直追苏韩。

    大家心底虽都觉得林延潮算是当今文魁,但文及苏韩还是太过誉了一些,但今日见了这篇文章后,众人都觉得似几百年后,真有那么一日,后人遍数历朝历代的大家,会有人拿本朝林延潮与苏杭相提并论呢。

    此刻林三元就在眼前,众人赶忙上前与林延潮重新见礼,心底在想林三元究竟与我等有何不同。

    袁宏道有几分难以启齿,林延潮见了却是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中郎兄,请莫怪我有意隐瞒在先!”

    袁宏道连忙道:“状元公,请万勿如此称呼,在下怎敢与状元公称兄道弟呢?”

    林延潮笑着道:“中郎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君子相交只贵在交心。”

    袁宏道听了笑了笑,他也是洒脱之人当下道:“是,宗海兄。”

    林延潮与袁宏道正是笑谈,董其昌与袁可立也是一并走来。

    袁可立向林延潮道:“小子方才狂妄,竟敢点评状元公的文章,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袁可立就要拜下,林延潮扶住袁可立道:“礼卿不可,我林延潮又非贤人,哪有不许别人指责。”

    董其昌笑着对袁可立道:“我就说了,状元公乃谦谦君子,平易近人,必不会怪你的。”

    林延潮看董其昌,袁可立二人笑着道:“礼卿,玄宰二位都是陆翁的弟子吧!”

    二人一并道:“正是。”

    “我在京师久仰陆翁大名,二位可否替我引见?”

    听林延潮如此推崇陆翁,董其昌,袁可立对望一眼,都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二人道:“能为状元公代劳,这是我等的福分。”

    当下二人与林延潮一并来至陆翁与陈知县的面前,陈知县先向林延潮行礼道:“下官陈淦见过林中允。”

    林延潮亦是还礼道:“陈知县有礼了。”

    然后林延潮向陆翁行礼道:“后学林延潮见过陆翁。”

    陆翁摆了摆手,笑着道:“是状元郎啊,在你面前老夫岂敢托大,是老夫失敬才是。”

    林延潮暗笑两声,这位陆翁还在跟自己装蒜,这位才是扮猪吃老虎的行家里手呢。

    林延潮恭敬地道:“言重了,当年陆翁纵横朝堂,睥睨百官的时候,晚生还不知在哪里呢。”

    听了林延潮这一句,陆翁微微哦地一声。

    这位看起来像是一位学究的老翁,眼底里闪过一丝精芒。

    随即陆翁捏须,淡淡地道:“状元郎言重了,老夫眼下不过是闲居之人,卒保天年而已。”

    这老头还在装。

    林延潮笑了笑,不便接话,一旁陈知县替林延潮说话道:“陆翁,状元公这是向你请教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今日能听闻陆翁耳提面令,指教文章,实是晚生荣幸。”

    听了这一句,陆翁脸上才有了笑容。

    连舫里,众人见林延潮对陆翁如此尊敬,都是讶异这陆翁到底是何方高人。

    原来这位陆翁名叫陆树声,乃嘉靖二十年会元,前首辅徐阶的同乡,前首辅高拱的同年,仕官六十年,可谓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

    万历年间陆树声官至礼部尚书,张居正敬重陆树声的资历,名望,要援引他入阁,拜为宰相。但陆树声与冯保不合,于是不仅退却了张居正的好意邀请,反而决定回家养老。

    陆树声在家也没赋闲,而是收了董其昌,袁可立两位弟子。

    陆树声见林延潮识得他的身份,当下问道:“状元郎的业师可是林贞耀?”

    林延潮听了想起一事来,当年陆树声推辞宰相任命准备回乡时,张居正跑到他的府邸问:“你既然不当宰相了,那你给我推荐个代替你的人选。”

    陆树声当下道:“好,我就给你推荐两个人万士和,林燫。”

    虽张居正最后没有用这二人,但由此可知陆树声与林燫有旧。当下林延潮道:“正是,恩师乃国之栋梁,却不为朝廷所用,赋闲在家却实在太可惜了。”

    陆树声听出林延潮的意思,笑着道:“你这话不必对我说,要对张江陵说才是。”

    林延潮心知陆树声虽是退隐,但门生故吏满天下,在官场上混了六十年,剩下的就是人脉。而且他在张居正那说话也是很有分量。

    不过林延潮却不好再说下去,就算他有心帮老师这忙,但请托也不是这么请托的。

    陈知县在旁问道:“状元郎此去是回乡省亲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朝廷给假,让我回家两个月,若非船漏,也不会恰巧路过杭州,赴此文会。”

    一旁陆树声忽问道:“状元郎可是在京开罪了张江陵?”

    林延潮不由讶异,消息传得实在好快,都从京师传至江南了。于是林延潮勉强地问道:“陆翁这话从哪里说起?”

    陆树声笑了笑道:“并非是我听闻什么消息,若是真恩赐省亲,以你堂堂状元之尊,沿途官员早就闻得消息,在驿站迎来送往,你哪会有闲暇功夫,还来此文会。”

    林延潮心道果真姜还是老的辣,能够见微知著啊!

    林延潮知瞒不过对方,只是干笑了两声。

    陆树声笑着道:“状元公不必有什么忧心。”

    陈知县笑着道:“既是如此,陆翁不妨指点一下状元公嘛。”(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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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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