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四章 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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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紫禁城里,能称为内相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司礼监太监冯保。此外冯保还兼提督东厂,称一声厂督也是可以的。不过按照官场就高不就低的称呼叫法,还是称一声内相。
就眼下万历九年里,大明朝的权力排名。张居正妥妥的排第一毫无争议,至于冯保可以算排在第二,李太后算第三,而九五至尊的皇帝只能勉强排在第四,至于张四维,申时行等就表示很遗憾了,他们连前五都进不了。
王世贞在笔记里就曾道,国朝的文武大臣对冯保这样权监的态度。说大明官员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
不过王振,汪直,刘瑾,都没有如冯保那般,同掌司礼监和提督东厂。不少外头以清高自诩的重臣们,甚至一些部堂,在私下见了冯保也是要跪的。
所以林延潮见冯保所持礼数十分恭敬,不亚于见几位阁老。
这时冯保转过身,看向林延潮道:“哦,林中允仅凭背影,怎知是咱家?”
林延潮道:“下官胡乱猜之。”
这时冯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林中允胡乱猜之,就能猜中,若认真度之,有何庙算不成?难怪陛下赞你有陈平,张良之谋。”林延潮听冯保这句话,暗暗心惊,陈平,张良之谋这句话,是林延潮与小皇帝私下说的,但冯保怎么能知道。
二人分坐,冯保就背对着‘岳母刺字’的画面南而坐,而林延潮则是坐在右侧。
林延潮微微打量冯保,但见他面皮白净,举止温雅,望去像是一名士大夫。宫中太监凡司礼监出身的,都经过内书堂教习,才学文化都不低。当今天子蒙养之时,就是冯保教天子读书的。
据林延潮所知,冯保还是一个非常善琴能书之人。他以一手好书法而受知于嘉靖皇帝,嘉靖皇帝称他为‘大写字’而不叫他的名字。除了书法,冯保的爱好就是弹琴,不仅弹琴还喜欢造琴,而且手艺很高,流传到宫外旁人都拿之当作珍宝。
冯保坐下后与林延潮道:“这高淮嘛,进宫后就列于我的名下,咱家拿他来当作儿子来看。听闻他与林中允交情甚好,我听了后也是替他高兴。”
太监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或认干爹这样。不过如冯保,几百个干儿子肯定是有的。但冯保也解释了为何差高淮来找林延潮的缘故。这解释不是掩饰,而是有几分尊重的意思。
林延潮捧道:“没料到高小兄弟是内相的人,难怪如此精明干练。”
冯保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大家也不是外人,咱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林中允这一次找你相见,你可知何故?”
林延潮道:“可是因皇嗣之事?”
冯保抚掌笑着道:“林中允,快人快语,不同于其他翰林,咱家喜欢与你打交道,不错,正是为了此事。”
说完冯保道了情由,原来自那天林延潮劝谏后,小皇帝赏了何洛文玉带,红袍。李太后与后宫上下知道此事后十分高兴,小皇帝这么做就是定了调子,要认这笔帐了。
下面的事,天子只要下一道圣旨就好了,至于其他李太后就为王姓宫女以及他肚里的孩儿安排得稳稳当当的。
于是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小皇帝下旨进封王宫女,然后就可以正式公告天下了。但没料到过了几天,天子那边却毫无音信。
小皇帝仿佛得了失忆症般,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李太后沉不住了,他让冯保去问问小皇帝这是怎么回事?当初说过的话,还要不要算数了?
当日冯保受命而来,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当日正在与几位小太监斗狗玩得正高兴,见了冯保当下笑着道:“是大伴来了啊?”
冯保见小皇帝满头是汗,于是递上汗巾给天子擦汗然后道:“是,内臣封太后之命而来,是想问一下陛下王都人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小皇帝一愣问道:“哪位王都人?”
冯保听了连忙道:“当然是……是有了身孕的王都人。陛下不是忘了吧?”
“啊,原来是此事啊。朕是丝毫没忘。”
冯保笑着道:“那敢问陛下,何时进封王都人,太后派我来问了,说进封之事需赶着操办,但又不可轻慢,故而还是请陛下尽快下旨,宫里才好承办。”
小皇帝笑着道:“是这样,朕听说王都人离临盆还有段日子。朕打算下个月再办。”
冯保一听顿时懵了道:“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小皇帝听了脸色就变了,当下不快道:“近来朕朝务繁忙,辽东李成梁正在用兵,北境蒙古蠢蠢欲动,火落赤等部要遣使来朝,在此间朕实不应为此宫闱之事分心,误了家国大事。故而朕打算等过一段宽裕些了,再考虑此事。”
听小皇帝说完,冯保看了一眼几个给皇帝牵狗的小太监。
政务繁忙,还在忙着遛狗?
不过天子说得都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冯保听了也不好反驳,但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冯保道:“陛下勤政理事,内臣实为高兴。内臣不敢打搅陛下,只乞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
“请陛下下旨令礼部议王都人封号,以供陛下挑选!”
一般妃子的封号都是皇帝挑选的,但也有郑重其事的,令礼部先议几个,皇帝再亲自挑选的。
冯保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如此小皇帝就不能拿国务繁忙来搪塞他了。而小皇帝若真下了这一道圣旨,那么事情也就彻彻底底的是瞒不住了。大臣们都会知道宫里有位宫女怀了皇嗣,那么不用李太后,冯保开口,最注重礼**常的大明官员就会一窝蜂地上奏章,要天子赶紧将纳妃之事办了。
这时小皇帝无法再抵赖了,然后拉着冯保的袖子,以商量的口气道:“大伴朕这几日一直夜不能寐,眼下皇后尚有子嗣,以祖训立嫡立长,若是这都人诞生男婴,此后岂非起而居天下之上?”(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五百五十五章 台阶
小皇帝拿皇嗣来搪塞,冯保不好再就此开口,否则就是擅议储君设立。
于是冯保改了口气谏道:“陛下,君无戏言啊!此事你已是答允的,若是骤然反悔,太后和百官怎么看?”
小皇帝听了不悦道:“朕何时答允了?朕赏赐了何洛文,不过赏其进讲有功,又没有说是答允了他,二者岂可混为一谈?”
冯保听完小皇帝这话,第一个反应你出息了啊,居然变得这么厚颜无耻。
而听了冯保转述小皇帝这番话,林延潮不由心道,小皇帝你也真的是够了。
冯保于是向林延潮吐苦水道:“林中允,我操持此事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太后,为了陛下,为了天家颜面。因为此事太后忧思过重,已是病了,咱家这一次找你,就是看你有无妙策,令天子回心转意。”
冯保终于道出了此来找林延潮的缘由。
林延潮心想天子当成这样,还真是不靠谱啊。
一开始百般抵赖,后来拒绝听从意见,现在出尔反尔,这简直就是熊孩子的习性啊。什么叫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就是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你却耍赖皮,雌黄出于金口,把太后和我等大臣们耍得团团转,我也真是他娘的服了。
见冯保问自己,林延潮道:“就算有什么妙计,此刻恐怕也是难了?”
“哦,为何这么说?”
林延潮道:“方才何谕德与我说,要递奏章往银台,向天子劝谏此事。”
冯保听了立即道:“这何谕德怎么如此冲动,奏章递通政司后,此事岂非再难掩盖,如此天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以陛下的性子,反而更会恼羞成怒!”
冯保果真是看着小皇帝从小长大,对他性子料得是一点不错。
小皇帝耍赖皮不肯承认王宫女的事,就是怕自己睡了太后身边宫女的事被天下臣民知道。但何洛文此举就等于是掀桌子了,拼着自己乌纱帽不要了,也要揭开皇帝的遮羞布,再啪啪地给你当面两巴掌。
“来人!”这时冯保尖锐的嗓子一喊。
但见大堂两廊进来十几名头戴尖帽,穿着青衣,脚踏白皮靴的东厂番子,一并入内躬身道:“督主,有何示下?”
冯保道:“立即将何洛文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都给本督看着,另外告诉通政使,这几日奏章要他亲自仔细看过,若有疑问先呈内书房,不许公开启视,不许节写副本。”
“是。”众番子一并退下。
听着冯保吩咐完,林延潮不由心道,自己差一点忘了,眼前这斯文白净的太监,还是‘恶名昭彰’的厂督啊,随随便便就能监视何洛文这等枢机重臣,还能指示一名正三品大员,位列大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冯保叹了口气道:“但是此事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若有一个釜底抽薪之策就好了,林中允你可要帮帮咱家,眼下几位讲官中,看来唯有你可以劝得动陛下了。”
冯保请求之意甚恳。
林延潮没有说话,冯保进前一步问道:“林中允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吗?”
林延潮道:“内相恕罪,在下分属外臣,与宫闱之事实不敢多言。”
冯保皱眉问道:“林中允怎么前言不对后语,那为何上一番你敢向天子进言?”
林延潮道:“上一次乃天子亲自召见,陛下问一句下官答一句就是,实没有半点自作主张的地方。”
冯保目光一凝,他没有料到林延潮竟这么谨慎。
冯保点点头道:“林中允,有这番担心,也是合情合理的。”
林延潮心道,果真冯保还是能通情达理的。
哪知道,刚说完冯保就背过身道:“我冯保起誓,今日我与林中允的话,绝不与第三人言道。”
林延潮没有料到冯保竟然起誓,不过由此也可见得他诚意十足。说完冯保对林延潮道:“林中允,我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林延潮见冯保如此诚恳暗暗点头,于是道:“内相明鉴,其实下官以为下官劝与不劝陛下,都是一样,于结果而言毫无益处。”
冯保不由重重拂袖,怒道:“既你明知如此,还要啰嗦这么多做什么?这不是戏弄咱家。”
林延潮微微一笑,听闻太监的脾气与来大姨妈的女人的性子差不多,喜怒无常,脸说变就变。
冯保见林延潮笑而不答,突然哦地一声问道:“莫非林中允还有什么其他的言外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下官私以为王宫人这一次进封,陛下心里虽百般不愿,但也是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只是眼下陛下认为若是随意答应了,不免为人看轻,认为堂堂天子可玩弄于股掌之上罢了。此刻太后,内相,我等大臣越是劝谏,陛下越心生反感,若逼得太甚,就是陛下勉强答允,从此以后心底也会埋下怨怼。”
冯保恍然道:“林中允,说得有道理。你说陛下此刻想要的只是一个台阶?”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虽是年少,但已理政十年,睿质日开,他日必为尧舜之君。若是太后,内相,满朝文武再拿陛下以幼冲即位时待之,怕是不妥了。”
冯保听了不由起身,激动地道:“林中允之言,真是令咱家茅舍顿开。”
林延潮起身道:“内相谬赞,下官实不敢当,只是为了陛下,内相想一个两全之策罢了。”
冯保满是赞赏的看着林延潮道:“说得好,林中允不仅为咱家出谋划策,也是一片忠君之心,咱家明白了,”
说完之后,冯保亲自送林延潮出门。
而门外的高淮何时见冯保有亲自将人送出门外的,此刻竟是为林延潮破例,不由也是为林延潮高兴。
临别之时,冯保诚恳地道:“林中允真是栋梁之臣,此事若是成了,太后与咱家必不忘你的好处。”
林延潮听了心底大喜,这可是大明二号人物的人情啊,这一次赚大了。
不过林延潮面上却淡淡地道:“下官哪里有什么功劳,只是说该说的话罢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六章 中道而行
辞别了冯保,林延潮返回值庐,将讲章重新改过后,再去文渊阁拿给张四维呈看。
林延潮到张四维值房外等候,过了一阵值房大门一开,但见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
曾省吾,王篆脸上都带着恼色,曾省吾甚至作出了拂袖的样子。
林延潮见这一幕,连忙退避在一旁。
曾省吾正欲与王篆说什么时,王篆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林延潮,于是咳了一声。
曾省吾这才止住,没说话。
林延潮向二人致礼后,曾省吾神色不快地道:“林中允你可回京了,上一次你与相爷出的什么沿河称水测天象的主意,可是将我们工部上下都折腾的不轻啊!“
“我看你就不要在翰林院大材小用好了,不如来我们工部任事,这更适合你。“
对方是工部尚书,林延潮觉得自己对他礼数没有半点轻慢的,至于称黄河水轻重来测天象,林延潮也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心思,但却给曾省吾说成了给他工部添麻烦,这实在令林延潮气得不行。
林延潮当下麒麟臂发作:“大司空,下官听闻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眼下下官此橘,栽至淮北仍然为橘,而枳却不能,可见枳不如橘。“
林延潮一句话直接呛声曾省吾。
曾省吾也没料到林延潮区区一名六品官竟敢当面讽刺他这二品大员。就算林延潮眼下圣眷在身,刚刚又得冯保撑腰,底气正足呢,那尊卑次序也不是他能挑战的。
曾省吾当下拂袖离去,王篆则是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年轻人,莫要得意忘形。“
说完王篆跟着林延潮离去了。
文渊阁里众路过的官吏看林延潮居然顶撞当今工部尚书,同时都是刷新了三观。
他们哪知林延潮此举是有意为之,王篆,曾省吾二人都是张居正的铁杆死党。历史上清算张居正时,二人下场十分悲催,自己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划清界线呢,然后再顺便刷刷自己的威望。
董中书看林延潮呛声曾省吾,心底真是膜拜得五体投地啊!
这六七品官斥二三品大员的事,在大明朝来说丝毫不新鲜,但新鲜的是你骂完人不仅安然无事,还能加官晋爵。
林延潮当初令张居正下不来台阶时,董中书都以为林延潮就此玩完了,没想到半年后林延潮又活奔乱跳的回来了,还成为了天子近臣。
这实在令人想不到啊,莫非这就是三元及第的强大之处?
董中书恭敬地请林延入值房里。然后林延潮见了张四维。
张四维脸色也不好,看来他刚才与曾省吾,王篆果真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交谈。
眼下张四维虽说是次辅,但也是守位而已,平日也就管管文渊阁大小庶事,操心一下天子经筵,日讲,郊庙这等名义上很重要的事,军政大权都在张居正手里。
而方才离去王篆和曾省吾,他们都是张居正心腹,丝毫可以不卖张四维的面子。
张四维问道:“林中允讲章改好了?“
林延潮道:“是。“
于是张四维拿林延潮的讲章看过,然后皱眉道:“这讲章不过说些勤政体民之事,与皇嗣之事丝毫无益啊!“
林延潮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以为陛下聪睿,必已是明鉴一切,实不必复言。下官刚从一交好的内侍口里打听,陛下早知太后与臣工们的心意,进封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陛下之所以不开口,乃觉得臣工们多有怠慢,故而心底着恼,这才迟迟不允。内侍告知下官,太后,百官们得想办法让陛下顺了这口气,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张四维听了顿时大喜道:“原来如此,宗海,真干练之臣,本阁部没有托付错人。“
当下张四维点点头道:“宗海,你且回去休息,此事若成,本阁部与太后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实不敢当,只是想能为中堂和太后分忧,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张四维然后对董中书道:“立即备轿,我要入宫参见天子。“
之后林延潮就从张四维那离开,然后前往申时行府上。
这也是做官一诀窍,要时时刻刻想着向领导汇报工作。
到了申时行府上,林延潮照旧不需通报就进了申府大门二门,直接来到后宅。
林延潮看去申时行面色红润,正在那慢条斯理地作了一套养生功。
林延潮静静站在一边,待申时行练功完了后上前道:“恩师,这病看来是大好了,身子是更胜从前啊!“
申时行哈哈地笑着道:“我这把年纪,不过是有一日算一日,身子不更坏就好了,哪里会更胜从前。“
林延潮又恭维了几句,然后二人进屋坐下。
林延潮向申时行汇报这几日的事,如向天子谏言,与张思维应答一一说了,唯一只是将自己见冯保的事略去不说。
申时行听了不住捻须点头道:“延潮啊,若是太后,次辅肯出面,此事十有**是可成的,就算不成,你这一关算是过了,既是无愧于臣道,对于次辅,同僚也算有了交代。当然此事若谐就更好了,天子和张蒲州都是要感激你的。“
林延潮道:“弟子不过是依照恩师教导的燮理阴阳的四字而为,每遇事先思中道,如何不愧天子,如何不愧臣工。“
申时行道:“所谓的中道,并非是都不得罪人,而是在于什么是最切合一个理,次再合一个情字。这皇嗣之事,亲情伦常为一个理字,天子对你好恶为一个情字,先理而后情,这才是中道。至于先情而后理,不过是和事佬罢了。“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剖析,顿时恍然道:“弟子受教了。“
申时行笑了笑,然后道:“不过张四维这等不苟言笑,性子寡合之人,也能对你如此器重,可见延潮你之不凡。将来若是你能在内廷站稳脚跟,继续得到天子信任,我看无数朝臣以后都遇事,都要先来请教你呢。“
林延潮听了正得意呢,就听申时行道:“不过你得罪大司空之事,实在是不智,我以往与你说得话,你怎么都不听呢?“
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顿时从云端跌入谷底。(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七章 关系
对于申时行委婉的批评,林延潮只能表示出受教的意思。
为了避免申时行继续将这话题放大,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恩师,我看大司空,王夷陵从次辅值房内出来时,双方似有不快,不知何故?”
申时行听了道:“此事我也不知,不过曾司空,王夷陵与张蒲州间不和,已是由来已久了。”
林延潮问道:“次辅与曾司空,王夷陵,不都是元辅的亲信吗?为何却两边不和呢?”
申时行听了点点头道:“这其中是有缘由的,原来你为翰林史官,这些事不便与你多说,但眼下你已是枢密之臣,说来与你知道也是无妨。”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知道他是要与自己分析朝堂局势了。林延潮立即一副搬好小板凳,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申时行见林延潮如此,笑着道:“你实不必如此,我也不知你对朝局了解多少,张蒲州不是由元辅一手提拔的,这你总该知道吧?”
林延潮道:“这学生知道,听闻张蒲州受高新郑赏识而连升数级,官运亨通。只是学生不明白,元辅与高新郑不是政敌吗?为何元辅会提拔张蒲州。元辅既提拔了张蒲州,但为何张蒲州又似与元辅貌合神离。”
申时行点点头道:“问得好,元辅与高新郑确乃政敌,但在先帝潜邸时,二人却是至交,彼此相期以相业,一并立志将来报效朝廷。当时首揆与高新郑相善,故而与张蒲州私交甚睦。隆庆六年时,给事中曹大埜弹劾高新郑,言张蒲州贿高拱求晋东宫讲官。当时张蒲州怒也赴任,元辅还写了好几封信鼓励张蒲州,让他不必犹豫,立即来京赴任,此事张蒲州与我说过。“
林延潮听申时行说到这里,下面就明白了。到后来,张居正联合冯保将高拱逐出。张四维因高拱的关系,就主动离开朝堂。
后面因为张四维的舅舅刑部尚书王崇古,亲家加同乡吏部尚书杨博,李太后的推荐,张居正记起张四维往日交情,还是将张四维召入了朝堂。
不过召入朝堂也就算了,林延潮不明白,张居正为何引张四维入阁呢。不怕张四维在背后随时给他一刀吗?
申时行笑着道:“一来是张蒲州的才干,二来元辅与高新郑并无大仇,只是冯司监与高新郑不和罢了。“
林延潮讶然道:“这学生还以为元辅与高新郑已是不共戴天呢?“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二人只是政见不一罢了,高新郑罢相后,曾派仆人至京师寓所取旧物,元辅找仆人问询,仆人说高新郑回乡后大病,又经王大臣一事后受惊,恐怕没有几年了。当时元辅听了为之垂泪,当下赠以高新郑价值千金的玉带,器币之物,让仆人带去。“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不由道:“看来元辅还是很念旧情的。“
申时行却道:“是啊,数年前元辅回江陵归葬,途径看望高新郑,当时高新郑已不能起身,元辅入内,二人于卧内对视而涕,随行之人见了这一幕无不感动。“
“是年,高新郑病故,元辅曾与我言,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肺,痛何可言。当时其家人来京为高新政求恤典,持千金之物要献给元辅,希望元辅能为他在天子面前良言。当时元辅推却没有要,其家人道,高相一生清廉,身无长物,唯有当年元辅所赠此千金一直携在身边,没有花去一分一毫。今日献给元辅,希望元辅见此物如见高相。当时元辅听了大恸,于是收下,奏请朝廷以杨一清例下恤典。不过冯司监他却仍记旧恨,下中旨只给高新郑半葬,在祭文里仍有贬词。“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高拱这段故事很是感慨。二人皆有经世只抱负,彼此还是至交好友,但最后却落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也从申时行的话里听出。
张居正虽不厌恶张四维,但也没把他当心腹来看,张四维在内阁也只是守位而已。而且虽说张居正最后与高拱修好,接纳了张四维,但冯保却没有接纳张四维。
当年冯保将高拱赶出京城后,还不放心,搞了一个王大臣案,想要将高拱赶尽杀绝。所以冯保对于高拱亲信张四维一定是心存防备的,二人的关系肯定不好,但奈何冯保和张四维都是受李太后器重的,两人也闹不起来。
不过大明朝一贯有次辅斗首辅的历史。张四维在内阁里虽没有多大权力,但可以制约张居正。此外吏部尚书王国光,武清伯李伟都是他老乡,已故去的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与张四维也是儿女亲家,这等背景何等了得。
故而王篆,曾省吾不仅没有把张四维,当作张党的心腹,而且一直都是防着张四维一手。
这就是现在内阁里几位大佬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冯保与张四维二人关系不好,所以林延潮在冯保面前提及时张四维就要小心说话,在张四维也是一样。如果上一次林延潮在张四维面前,提了冯保半句,那么自己的主意,肯定不会被张四维采纳。
经过这么一番推心置腹,林延潮也是从申时行那取到了经。而申时行显然已是拿林延潮当可以商量的心腹来看了,这才是林延潮这一次的收获。
之后林延潮就等待后宫的消息。
听闻为了劝动小皇帝进封王宫女,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去乾清宫恳求了,至于李太后不用说了,听说连小皇帝的嫡母仁圣太后都惊动了。
林延潮的劝诫起了作用,众人对小皇帝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且是给足了面子,算是给小皇帝一个台阶下。
然后在一天小皇帝下旨,令礼部议王宫女封号。
当时圣旨下至礼部,礼部官员都是弹冠相庆。
礼部尚书潘晟与礼部众官员认真商议后,没用多久就几个备选的封号上呈御览。
最后小皇帝从礼部上的几个封号中,选了一个恭字,最后正式册封这位宫女为妃,官员们称之为王恭妃。
ps:历史上高拱所谓的《病榻遗言》是伪作,知道这段历史,就不要问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八章 书肆
午后棋盘街里依旧是那么的热闹。
棋盘街,一头是皇城的大明门,另一头则是京师的正阳门。
宗人府,礼部户部衙门,翰林院都在大明门右侧,官员出入频繁,加上皇城不允许百姓通过,百姓们要从城西至城东,多是经东西江米巷穿过棋盘街。故而棋盘街成京城里第一等繁华热闹之处。这大明门前的朝前市,书坊,都是天下士民工商聚集之处。
这日林延潮退衙,因时候尚早,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书坊一趟。
这书坊位于礼部门外,拱宸门西,以往参加春闱的举子上京赶考,去礼部投帖后,都会在这书坊买书看书。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为京城最大,或许也是全天下最大的书坊了。
林延潮是个爱书之人,平日没事也是买书来看,昨日听朱賡说,他偶然在这里的书肆淘得一副陈子昂的墨迹,价值千金。
于是林延潮也是动了来这里看看的念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令展明等着,自己与陈济川二人则是穿着便服入内。
林延潮逛了好几个书肆,里面卖都是清一色关于科举的教科书,却不是他这等来找闲书所要的。
走了几个地方,林延潮到一个门面颇大的书肆前站定。
正想着要不要进去呢,就见两位中年读书人走了出来。一人大发阙词道:“本朝没有文章大才啊!“
另一个读书人问道:“此话怎么讲?“
那个读书人挥了挥手中的书道:“你看这八大家文钞,居然没有一名本朝名士的文章载入,你说是不是本朝没有一篇好文章。我们诗词不如唐宋也就罢了,连科举文章也不如,真一代不如一代啊!“
林延潮听完差一点笑出声来,另一人却道:“此话有理,你说王弇州那么大名头,在这里没有一篇文章不说,就是他一直赞誉一代文宗林三元,也没有一篇文章入列,真是愧对古人。“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林延潮忍不下去,当下上前道:“两位兄台,请了。“
两位中年读书人,见林延潮一副后生打扮有几分轻慢当下问道:“有什么话说吗?“
林延潮道:“是,我方才不小心听两位兄台谈论,不由想说一句这八大家文钞,指得是唐宋之际八位大家,这里面当然没有本朝之人了,故而不能说一代不如一代。“
二人听了愣在原地,满脸通红。一人强辩道:“这……这我当然知道,要你说来,你读了几本书了?科名如何?就敢放大言?我们二人可是堂堂的贡生知道吗?方才说得王弇州,林三元跟你有何关系,你要这么替他们说话?”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下不说话了。
书铺的掌柜见了立即迎了上来,劝了一番。
送走两人后,掌柜看向林延潮,但见他十分年轻,不过服饰气度都是不凡,身边又带着一随从,以为是某二代。
于是掌柜十分殷勤地道:“不知客官要买什么书啊?本店有新进的文章正宗,八大家文钞,文府大全?若是赴考,本店笔墨纸张一应俱全,有福建的竹纸,江西的绵纸,镜面高丽纸,至于徽墨湖笔也是俱全,客官不妨进店一看。“
林延潮见掌柜如此热情,林延潮笑着道:“我也是随便看看,有没有经世致用的书?”
掌柜笑着道:“有,有,客官里面请,我让伙计给你找呢。”
“好。”林延潮应了一声,当下入了书肆。
进入书肆后,掌柜先给林延潮看座,上了果盘,茶水,然后打发伙计去捡书。
入座后,掌柜不动声色地打探林延潮消息。
林延潮也不介意随口编了一个,就说自己前两年捐监入了国子监,正准备赴明年的顺天乡试。
掌柜听说林延潮是捐监出身,脸上笑容更浓,谁不知例监一个个都是富得流油的,于是更加抓紧巴结道:“小人一看公子,就知将来贵不可言,必有金马玉堂的一日。”
金马指的是金马门,是汉朝学士待诏的地方;玉堂,指得是翰林院,这都是过去恭维读书人的话。不过林延潮只是笑了笑,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了。
知道林延潮是大主顾,于是伙计给林延潮搬来许多书。
掌柜殷勤地介绍道:“这艺苑卮言,乃是王弇州所作,这位可是本朝第一流的名家,不读了他的文章,就不算读书人啊!”
“读过了。”
掌柜满脸尴尬,然后又取出好几本,但听林延潮一一都说读过了。
掌柜顿时心道,你这小子不是胡我吧,瞧你多大年纪,竟然都看过了?若真都看过了,还要花钱进国子监?干嘛不好好下场考一个科名?
不过掌柜还是耐心地又拿出一本道:“此书乃皇明经世文录,由苏州几十名生员所一并编撰,乃是本朝名家的文章大集,书二十五卷,里面选录了宋濂,商辂,王世贞十五位名家的文章,此书新到,你看甚至还有新科状元林三元的文章。”
“哦?”
林延潮听有自己文章,从伙计手里取过书来看见书里,正摘抄着自己《为学》,《漕弊论》两篇文章,一篇殿试的策论,《尚书古文疏注》里一篇文记。
虽说自己的文章,还是少了些,二十五卷只占一卷,不如其他名家都是两卷,不过林延潮看着自己的文章与宋濂,商辂,王世贞等名家并列,这等感觉实在是好。
林延潮不由问道:“还有其他林三元的文章吗?”
掌柜听了笑着道:“有的,有的。”
当下掌柜亲自去书架上取了几本下来,林延潮看了微微有些失望,除了《尚书古文疏注》外,主要都是制艺类书籍。
比如庚辰科殿试状元林延潮制艺大全。
状元林侯官制艺精选,附诗词,策论。
林三元制艺心证等等。
林延潮看了这种种科举应试书籍,不由想起了后世一个笑话。
笑话里说,全国学生最讨厌的两个地方是哪里?答曰,海淀,黄岗。
唉,林延潮不由抚额长叹。
掌柜问道:“这些书客官是不是全部买下?”
林延潮果断道:“一本都不买。”(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九章 客官真乃神人
看着这一本本挂着林三元,林侯官名头的制艺类书籍,林延潮不由长叹,什么一代文宗,恐怕这才是自己在当代的文学地位吧。
就算到了将来。
林延潮不由想到这一幕。
同学们,这篇课文是明朝万历年间政治家,文学家林延潮的作品,讽刺了当时漕运之弊,生动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
各位同学放学以后,一定要记得温习,熟读并全文背诵。
熟读并全文背诵!
课堂下面学生一片哀嚎,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一本都不买。”林延潮想到这一幕,立即很不快地表示。
这掌柜是作惯生意的,见林延潮这等‘刁客’脸色没有半点愠色,很显得商家的气度。
“若是客官不满意,咱们店里还有砚山,镇纸,笔床出售,客官要不要看一眼?哦,不看,那还有名家的字画,古人墨宝,客官要不要看一下?”
这。
林延潮忽然想起朱赓前几日与自己吹嘘的在书肆捡漏,赚得陈子昂的墨迹之事,于是点点头道:“这倒可以一看。”
掌柜听了大喜,伸手道:“这在二楼,客官请这边请。”
说完林延潮跟着掌柜走上了二楼。
二楼里确实堆满了字画,掌柜给林延潮呈上了几幅字画。
“这是院画,乃宋时翰林图画院所作,你看这法度,这形神兼备,实乃良品啊!”
“客官真是好眼光啊,这是前朝首辅严嵩的手迹。这严嵩虽是奸相,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却是书法一流。”
听掌柜这么说,林延潮不由一晒,严嵩不少恶事,都是嘉靖借着他名头作的,官员百姓不能骂皇帝,故而只能骂严嵩。
掌柜不理解林延潮这一笑的意思,以为林延潮看不上于是又道:“若是客官都不喜欢,这里还有今人的手迹,字画,如当今冯司监的,以及几位阁老,堂部大人的,对了,还有当今状元林三元的书法,本店也有售卖。”
“哦?”林延潮不由讶然问道,“林三元的书法也有在卖?”
掌柜见林延潮来了兴趣,以为这回真的有戏了,于是笑着道:“那是当然,而且林三元的书法作价不如商文毅公两成,正是入手的好时候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狐疑道:“同是三元及第,为何林三元的书法,就不如商文毅公的。”
掌柜笑着道:“客官,你这就不知啊,商文毅公最后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那手迹一副自是不便宜了,而林三元还年轻,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可眼下不过是翰林官,当然是不如商公了。”
林延潮露出恍然神色。
掌柜继续道:“不过咱们都知,林三元如此年轻入翰林院,将来入阁拜相那是迟早的事。到那一天,他的手迹还不涨个数倍,故而我才劝你趁早入手啊。”
林延潮听了反对道:“话不能这么说,入阁之事终属艰难,就算是林中允三元及第,也不可轻言说迟早的事。”
掌柜嘿嘿地笑着道:“那至少现在买来也是不亏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言有理,拿来我看。”
这几年林延潮答谢同僚,以及旁人恳求,自己给的应酬之作可是不少,所以流传到外面也是正常。只是书法确不是林延潮强项,要达到严嵩,商辂那等级数,恐怕这辈子是没希望的。
掌柜于是将好几幅林延潮‘手迹’来给林延潮一一过目。
看了半响,林延潮忽然道:“这几幅手迹真是林三元所作?”
掌柜言之凿凿地道:“千真万确啊,不信,你可以拿这字画到林三元面前亲眼辨视,再不然小人可以与你发誓。”
“发誓还是不必了吧,这……这都是假的!”林延潮叹道。
说完林延潮搁下几幅字,走下了楼。而陈济川在一旁忍着笑,肚子都疼了。
“慢着!客官留步!”
林延潮正要离开店门,但见掌柜手捧着一幅字,追到林延潮身后。
“掌柜还有什么话说?”
掌柜喘着气道:“客官,客官不要着急,小人还有一副字,这肯定是真的!”
“那……那好吧,给我看来!”
掌柜将字展开,林延潮嘴角一动。
掌柜试探地问着道:“客官,这可是真的了吧?”
林延潮轻咳了一声问道:“此林三元的手迹,可是你从翰林院陈学士的手里购来?”
掌柜顿时露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色,大声道:“客官你真乃神人啊!尽然连出处都知道,确实是我从陈学士府上的家人手中购来的。”
得到确认后林延潮不由感慨,自己在翰林院时,至少被陈思育贪污了好几百两银子啊。
林延潮道:“不必说了,这幅字我买了,三两五钱银子?我不砍价,五两银子抬价给你了。”
陈济川当下拿钱,伙计利索给林延潮包好这幅字,至于掌柜脸上笑成了花一般。
林延潮摇了摇头,不愿理会掌柜,反是往街上看去,这时这条街上的各书肆已是快关门了。
林延潮的目光看向斜角的书肆,站着三个人,二人着青袍,一人着锦衣。
那穿着锦袍的人,看起来有些年轻,正背着自己在书肆前挑着书,至于这年轻人身后则是跟着两位穿着青袍的男子,正目光警惕的看着街面。
仔细看去,这两名青袍男子面净无须,林延潮入值有段日子了,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乃是宫里的太监。
太监微服出身出宫,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来书肆倒是有些罕见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林延潮听说当今天子喜欢博览群书,经常下谕,让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于书坊间寻买新书上呈御览。但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都是一并买来购入宫里。
林延潮看两位太监陪着那锦衣之人看书,心道莫非锦衣之人是乾清宫里某位给皇帝买书的大太监?但大太监年纪都不小,此人为何这么年轻?
林延潮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时那穿着锦衣的男子,突放下之手,微微侧过头来与身旁的太监说话。
林延潮看清了那人容貌后,心道,这不是天子吗?(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章 出宫的皇帝
此刻‘疑似’小皇帝的男子,正手持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时他身旁的太监低声向对方说了一句。
那人听了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却正好与林延潮四目相对。
对方看见林延潮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眼神,由此林延潮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对方真是天子。
换作旁人而言,这简直是比半路上带着现女友,巧遇前女友还更令人糟心。
该怎么办,是该看见呢?还是装作没看见呢?还是明明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呢?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很多官位卑微一些的官员,在此刻会心虚,慌张不知所措,若是古板方正一点的大臣,定是要上去力谏。
看见了装没看见,肯定是不好的,对方是天子,就算是微服出巡,但二人眼对眼瞅见了,你再当没事发生过。这略有些显得你傲慢无礼,见了天子连个招呼也不打,扭头就走,这是什么礼法?亏你还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另外以后在朝堂上,天子大臣再见了面,这段事要不要说破。说破了,两人都难堪,不说破,两人落个心结。
但若是上前见礼,你又如何称呼,当众口呼天子,你是存心要招来刺客的吧!天子微服到民间,这也是不好说清楚的,传扬出去大臣和百姓们会怎么想怎么说。
可是若不口称天子,上前又是该行什么礼数。
林延潮此刻该怎么办?
林延潮避开小皇帝目光,转过头对陈济川道:“你先在此包好这幅字。我去那边一趟。”
陈济川道了一句,是。
“客官慢走!”掌柜殷勤地道。
于是林延潮穿过街道,向对面书肆走去。
林延潮走到小皇帝面前,但见对方身旁两名太监一左一右的上前护住小皇帝。
林延潮停下脚步,长揖之后直起身问:“朱君,有礼了,不料在此巧遇。”
这按照儒学的周礼,有土揖、时揖、天揖、特揖、旅揖、旁三揖数等。
土揖,就是拱手前伸而稍向下,一般亲近的好朋友相见,作个土揖就好了,连身子都不用弯。
至于长揖,拱手高举,再自上而下,则是向尊敬之人行的通礼。
为何称朱君呢?朱君则是谐音是主君,另外小皇帝也是姓朱。
小皇帝也是没有料到林延潮竟避也不避的直接刚正面。此刻他偷溜出宫,最怕就是被人瞧见。
不过但听林延潮一声朱君,小皇帝知他不愿将此事说破,稍稍放下心来。小皇帝为了掩盖心虚,却先发制人地质问:“林……林延潮,你这是行得什么礼数?”
林延潮道:“回朱君,此乃长揖。李太白有诗云,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
“机……机智。”小皇帝不由为林延潮的应变叹服。
林延潮微微一笑:“朱君,此离宫墙之下虽不足百丈,但宫墙外终不比宫墙之内安全,还是立即回宫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在宫里勉强顺着太后,冯保也就算了,再宫外也要顺着你这小官的意思吗?
小皇帝道:“瞧你这话,难道是说这脚下的畿辅之地不太平吗?若是如此,我就找京兆尹,五城兵马司指挥问罪!”
林延潮道:“并非如此,只是恐白龙鱼服罢了,朱君弃万乘之位,而与布衣之士相杂,此非圣君之礼。”
小皇帝语塞,他知大道理说不过林延潮,当下换了种口气笑着道:“我并非是出宫玩耍,只是想出来视察民情,看看治下的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古人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体察民情后我就回去了。”
“朱君!”林延潮突然正色,令小皇帝有几分措手不及,“昨日辽东奏报,定辽等卫雨雹如鸡卵,秋禾尽伤,自长安堡至青石岭,约百余里。还有数日前,扬州、泰兴、海口,如皋等处狂风大作,屋瓦皆飞;骤雨如注,漂没官民庐舍数千间,男女死者不计其数。”
“这民情不在眼下,而是在千里万里之外,朱君难道只看眼前,那数万灾民的苦楚就看不见了吗?”
小皇帝没料到林延潮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在天子面前,可谓是犯颜直谏了。
小皇帝的面子有些拉不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当下拂袖而去。
林延潮对小皇帝背影拱手,待对方走至皇城脚下时,这才松了口气。
而陈济川早就侯在一旁了,见林延潮对这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这么恭敬,不由诧异地上前问道:“老爷,此人是谁?年纪看得比你还轻,难道官当得比你还大?”
听陈济川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失笑道:“是啊,他官比我大,不仅是我,比天下人都要大。”
陈济川一愣,惊讶地道:“莫非是皇……”
这才吐了半个字,陈济川立即掩口,不敢说出下一个字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陈济川立即道:“老爷放心,打死我也不说半个字。”
到了夜间时,小皇帝已是回到了乾清宫处理政务。
那两个陪同的太监垂着手立在一旁。
“岂有此理,这林延潮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顶撞朕?”
两名太监对视了一眼,当下一人上前道:“万岁爷,林延潮如此放肆,是不是下旨申斥?”
“申斥?”
“是啊,让他知道在圣上前放肆的后果。”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不行,若是下旨申斥,不是将朕微服出宫的事捅出去了?如果太后,朝臣们知道了,朕可就完了。”
“要不然换个名头整治一下,内臣听说当官的总能抓到把柄的。”
小皇帝听了想了一下道:“罢了,罢了,这林延潮虽无礼,但却是能直言规劝之臣。这日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朕也不能顾着玩,而荒废了政事。虽然朕好气,但也只能咽下了。”
两位太监看了一眼,当下道:“陛下圣明。”
“好了,天天圣明被你说得耳朵起茧子了,不要打搅朕,今夜朕需把这些奏章都批完才行,不许催朕睡觉。”
“陛下保重龙体啊!明日一大早还要日讲呢。”两位太监关切地道。
“知道了,真啰嗦!”小皇帝提笔批改奏章,埋首灯下。(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一章 朵颜使节
昨夜京城下了场大雪,覆地三尺。
林延潮仍是四更天,就从被窝里爬起,然后赶往皇城。
一般而言,如果日讲遇到大风,大雪,大雨,那么皇帝可以下旨停日讲的,不来文华殿。不过按照规矩,林延潮身为讲臣却是一定要到的。
这就跟早朝差不多,遇到风雪,皇帝可以下令免朝,但文武百官仍是要到皇极门前行礼。
所以这日林延潮在朝服外加披了一件毡衣,由陈济川乘着伞遮着风雪,来到讲官值庐。
到了讲官值庐后,外面的天仍是一团漆黑,且寒风呼啸。
堂吏打着呵欠掌上灯,点了炭盆,询问了林延潮又无吩咐后,这才至吏舍再睡个回笼觉。
林延潮坐在椅上闭目,他也不是闲着,而是将今日要讲的讲章再脑子里再捋一捋。尽管天子今日多半会下旨停讲,但林延潮还是做到有备无患。
坐了好一阵,感觉门口棉帘被挑起,林延潮睁眼见进来一人后,立即起身作揖道:“下官见过中堂。”
对方正是张四维,他点点头道:“林中允何时到的?”
“下官也是刚到。”
张四维点点头入座后,然后示意林延潮坐下后道:“昨日何谕德上疏乞休,已是杜门在家,今日日讲林中允要一力担之了。”
林延潮讶然道:“中堂,何谕德为何上疏乞休?”
张四维道:“何谕德疏中所言自己才疏德浅,不足以辅佐圣君,兼之任讲官七年,十分劳累,难以为继,故而恳请陛下再选贤良。”
林延潮心想,何洛文哪里是这意思,明明是上一次天子因为立恭妃的事,出尔反尔,而感到不爽,于是上书求去。这都是明朝大大夫的臭脾气啊,咱都是一言不合就辞官的。但转念林延潮一想,何洛文终究是侍奉三朝天子的大臣,天子到时候肯定是要温旨挽留的。
不过何洛文这一罢工,林延潮倒是有些难受,原本日讲两个人的,自己看来今天要唱独角戏了。
于是林延潮向张四维满脸为难地道:“中堂,何谕德不在,下官一人的讲章可没办法讲上半日啊!”
张四维笑了笑道:“就知宗海你会这么问,那你讲章上讲完,可以即兴说些其他的事,只要别有辱圣听,本阁部也不会计较。”
讨了张四维这句话在,林延潮顿时安心不少,于是道:“那下官竭力为之。”
张四维缓缓点头,然后又道:“对了,十日之后朵颜使节要来朝贡,拜见陛下,按理讲官需在旁侍班扈从。到时陛下必会下旨赏赐,抚慰使节,需由讲官代为起草圣旨。”
“以往朵颜使节前来,都是由何谕德来应对的。但这一次何谕德乞休,其余讲官也是抽不得空,故而这一次本阁部想让你来出面。”
“下官可以问,为何以往都请何谕德呢?”林延潮问道。
张四维笑着道:“那是因为何谕德通晓蒙语,他写圣旨后,可直译成蒙文说给朵颜使节听。”
林延潮当下道:“可下官不会蒙文啊!”
张四维道:“这无妨,以往讲官无人会蒙语蒙文时,都是请四夷馆鞑靼馆里的译字生当场口译。只是请他人转译容易出错,以往四夷馆鞑靼馆译字生,常会将圣旨译错,还曾因此得罪过番邦使节。你也知道圣旨乃陛下金口玉音,岂能有丝毫的偏差,一词不当有辱国体,也是寒了番臣的心。”
林延潮问道:“那敢问下官该如何办呢?”
张四维笑着道:“这也容易,你事先将天子赏赐,抚慰朵颜使节的诏书,打好腹稿,然后去四夷馆鞑靼馆请几位老成,历事多年的译字生,将草拟的旨意一字一句的先与他们商量,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到时候天子让他们译旨时,就不容易出差错了。”
林延潮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多谢中堂提点了。”
张四维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宗海,你做事严谨认真,本阁部对你一贯放心。”
“下官谢中堂抬举。”
二人说话间,这时外面又刮起了风,此刻雪虽是停了,但大风打得纸糊得窗棂扑扑直响。
张四维看了一眼外头,笑着道:“不过我看今日是不会日讲了,咱们就坐在这侯旨吧!”
“是。”林延潮恭敬地应了一句。
于是二人就坐日讲官值庐里等着,不多久外头传来靴子在雪地里嚓嚓的踏雪声。
林延潮与张四维都是睁开眼睛,一名太监打帘子进来道:“陛下摆驾文华殿,请张老先生与讲官一并前去迎驾吧!”
张四维,林延潮都有几分惊讶,于是一并站起身来,然后整理官帽,朝服,一前一后地随着太监来到文华殿。
不久天子的御驾抵至文华殿,二人再跟进。
文华殿穿廊里,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笑着道:“昨夜朕批改奏章至三更,本待今天睡迟得,但却不到四更天不知为何醒了,再无睡意。朕想若是朕能每日都如此只睡一个时辰就好了,如此就有更多的功夫来处理朝政了。”
听了天子这话,张四维立即道:“陛下以保重龙体为重,如此臣实心底不安啊!”
小皇帝笑着道:“少傅哪里话,本朝初年,先皇创业伊始,励精图治。每日除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并下令各部衙门必须有一百八十五件事,必须面奏天子。”
“朕今日思之,实相差甚远,朕既不如太祖高皇帝聪明神武,连勤政上也是逊之,每夜梦回实敢愧疚。”
张四维道:“陛下,当时太祖高皇帝草创基业,故而才事事亲力亲为。眼下天下太平,四方无事,陛下大可垂拱而治啊!”
小皇帝叹道:“辽东,淮泗刚刚遭灾,辽东又有战事,还有朵颜部,福余部,泰宁卫,火落赤等部都要入朝朝贡,怎么好说四方无事。”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何讲官,今日没有来吗?”
张四维道:“是,何谕德已是乞休在家了。”
小皇帝想了想道:“朕即位起,何讲官就直起居在侧,实离不开他,他既是说疲惫操劳,那先就让鸿胪寺官员前去慰问,今日就由林中允为朕进讲吧。”(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二章 四夷馆
进讲之后,林延潮回了值庐。
想起张四维交代,十日后朵颜部使者朝见的事,林延潮立即流露几分凝重之意。
天子召见番邦使节,身为日讲官要在旁侍直,并在使节面前起草诏书,这可是代表了大明的尊严,其重要意义相当于今日的外交宣告,这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林延潮第一次操办此事,决定还是先好好将准备工作做好。
于是林延潮向王家屏道:“王前辈,朵颜部使节马上就要入朝朝贡了,次辅命侍生到时侍直,故而侍生想先去四夷馆准备一番。”
现在值庐里,何洛文不在,自是由次席讲臣王家屏理事。
王家屏听林延潮这么说,笑着道:“没料到中堂他将此事交给你,也好,何谕德不在,之前我还犯难呢,现在有宗海你来就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你也是首次承此差事,若是译写不精,名物不对,则于国体有损,此事若有什么为难的,一定告诉我。”
于是林延潮在值庐里草草用饭后,就从长安左门离开了皇城。
长安左门外都是宗人府,吏部,兵部衙门,以及翰林院。这四夷馆与翰林院一并都在玉河以西。翰林院与四夷馆,两边紧挨着。为何距离不远,因为原本这四夷馆隶属翰林院,后才改属太常寺。
这一带都是林延潮原来任翰林时混熟的,故而是轻车熟路。
来到四夷馆后,林延潮向门子说明来意,门子听闻是林延潮乃日讲官,顿时露出了恭敬之色,当下带林延潮先见过四夷馆主官。因为四夷馆由太常寺管理,提督馆事乃是现太常寺少卿王宗载。
依官场礼节见过后,二人再攀交情。王宗载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是申时行,林烃的同年,所以林延潮就以年家弟子之礼拜见。王宗载知林延潮年纪轻轻,已是日讲官,将来前途无量,于是也是热情地招呼林延潮。
王宗载知道林延潮的差事后,一口应承下来道:“诰赦翻译之事看似虽轻,但干系却重,贤侄放心,我一定挑选最好译官来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满是欣慰道:“那一切有劳了。”
于是王宗载携林延潮来鞑靼馆。这四夷馆虽说是四夷,但实际上有十馆,如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等馆,万历六年还新设了暹罗馆。
太常寺少卿王宗载亲至鞑靼馆后,馆内馆正,教授,译字官,译字生一并排班。
在四夷馆里官员分数等,教授为一等,译字官为一等,译字生为一等。要知道这译字生听起来不起眼,但放在今天一一都是国家的外交官,翻译官。不过林延潮放眼望去,却见这些译官却没有丝毫国家外事人员的气质,排班后摄于畏畏缩缩站在一边。
林延潮听说以往译字生要求甚严,只收国子监监生的,后来也就是随便了,普通富商子弟,只要给钱贿赂都给进等等。
朝廷给译字生的待遇,也算优厚,成为译字生后,就可以按坐监例食粮,经过三年在四夷馆的学习后,参加会考。
会考在午门内进行,由翰林院命题,御史监考。
第一次会考称为会考食粮,如果通过,每月加给食粮一石。再经三年再试,称为会考冠带,若通过则授予冠带,再经三年进行授职考试,考试通过可授正九品序班。
九品序班,也就是有了官身了,从译字生提为译字官。
至于教授则是从资深译字官中选拔,然后经由内阁考核,最后选用,由此可见郑重。身为教授,官职由正九品序班升为从八品主薄。
身为教授有教习译字生的职责。
王宗载当下鞑靼馆的馆正说了几句。馆正听了立即点了两名译字官,一名译字生称为馆内娴熟于译事之人,让他们协助林延潮。
之后众人都是散去,而这三人当下一一与林延潮见礼。
两名译字官,一人姓马,一人姓郑,译字生则姓陈。
姓马译字官在四夷任事有二十多年了,他先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既司此事,不知要下官等到时如何效劳呢?”
林延潮笑着问道:“马序班,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不成吗?”
姓马的译字官恭敬地道:“确有些不同,下官三人中,下官擅长写诰赦,郑兄擅长来文,至于陈贤弟专攻番译杂字。”
诰赦,来文林延潮听来,差不多是现代英译汉,与汉译英的意思,但杂字是什么意思?
马译官解释道:“就是译语,很多番话不落于文字,只能以言语道出,陈贤弟曾在通事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汉话与番话对译。至于下官与郑兄在四夷馆多年,更擅长于译字。”
林延潮心道堂堂鞑靼馆,居然没有同时会译字和口译的通才,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林延潮从马译官脸上看出一抹窘迫之意,他听说永乐以后,大明日渐闭关锁国,四夷馆也是渐渐沦为马肆。而馆内译字生也不如永乐年间考核那么严格,不少民间子弟只求混入四夷馆食粮,在学业上多是划水,甚至有人为钱收授贿赂,将国情透露给番邦等等。
不过王宗载不会坑自己,这三人看来已是鞑靼馆内最擅长番字夷音之人。
没办法只能讲究着用了,林延潮笑着道:“太好了,三位都是本官所需的人才。不过眼下马序班,本官需先与你商讨诰赦对译之事,而到了金銮殿上就要请另外二位助本官一臂之力了。”
这一番三人听了都是高兴,当下一并应承。
然后林延潮与三人到了一间屋内。林延潮将自己草拟好了几篇旨意给他们看了。
蒙文是由成吉思汗命塔塔统阿创造,类似于回鹘文,后忽必烈觉得所使用的文字源自回鹘人,而非是原创的,又创立新字,不过推行不广。蒙元被逐出中原后,此文逐渐废弃,草原上仍用旧文。而回鹘式蒙文里眼下又糅合了不少藏语、梵语之内典用语,故而无比繁琐。
林延潮将草拟好的几篇旨意给马译官及另外二人看后,三人讨论了半天,最后给了林延潮交了一篇。(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三章 亲自上阵
林延潮拿起三人交的蒙文版国书后,当然是一头雾水。因为就算林延潮才华再好,但也看不懂这其中到底写什么,就算是他们乱写一气来蒙自己。林延潮也唯有吃了这哑巴亏的。
再说就算他们没有敷衍自己,但这翻译之事,本来就是可上可下的。比如很多汉字写胡语,胡语写汉语,很多都是有声无字,那用什么字什么文代替,都是学问。
为了查看这几人水平,于是林延潮随意拣了一句问道:“此词何解?”
马译官道:“此词叫兀孙,汉话的意思为水。”
“这叫巴儿思,汉话是龙,放在这句里代指天子。”
这倒是答得像模像样的,林延潮稍稍放心,然后道:“那这一句合起来呢?”
郑译官道:“就是蒙语里水中之龙的意思。”
林延潮听了几句,开始觉得一字一字译得不错,但后来发觉了问题。
这三人将诰赦的文章翻译成蒙文,等于先将句子里的一个字一个字翻译成蒙文,然后再将这一句话合起来,全然没有语感和韵律可言。
就类似于今天‘’‘goodgoodstudy,’这等的神翻译。
这样的国书传达,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甚至会曲解原意。
林延潮又指了自己写得国书上一句问道:“这句何解?”
三人顿时都露出为难之色,马译官道:“回中允,此句中并无对应的蒙文,故而我等拿他句来替之。”
林延潮顿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都是如此将天子诰赦译作蒙文的?”
三名译官对视了一眼,也知林延潮非常不满意。马译官道:“咱们四夷馆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再说蒙文所言本来就直白,四夷馆里所存的北元的圣旨,下官等读了都十分浅白,没有汉文中那么多修饰之词。”
另一名郑译官则道:“是啊,其实那么夷人入贡贪图不过是我上朝之赏赐,重利而不重礼,这些国书他们是不会认真去看的。”
林延潮顿时不悦,他是一个在细节上十分苛求的人,每件事上都力图做到极至。他怎么能看得自己写出的国书,被这些人翻译成这个样子。
平日里林延潮也最讨厌这等做事不负责任的人,于是重重地指责道:“尔等如此不用心,与尸位素餐有什么分别?”
郑,陈二人见林延潮指责,唯唯诺诺地应下。
马译官一把年纪了,在四夷馆之中是老资历,尽管林延潮是上官,但被他这么训斥还是有几分挂不住面子。
于是马译官梗着脖子,顶了一句道:“下官在鞑靼馆几十年了,也没有听说这样译国书有什么不妥的。当然了中允乃是当今文魁,我等雕虫小技你自是看不上了,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拿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译旨,我等也好坐看中允高招就是。”
林延潮见马译官顶撞自己,淡淡地道:“马序班这么说,意思是本官一个外行人,凭着什么来与你这内行人指手画脚是吗?”
马译官心底就是这个意思,但面上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口中说没有,心底却有这么想,国书之事,事关一国国体,尔等敷衍了事,一篇旨意,道不过十之三四,尔等如此于笔削圣旨有何两样?是不是要待本官到天子面前参你一个篡改圣旨之罪!”林延潮斥道。
什么叫官字两张口?在这三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既被林延潮引申成一件足以杀头的大罪。换了旁人如此恐吓,三人可是不惧,但林延潮是谁,他可是翰林,又是天子近臣,向天子递话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马译官一把年纪,顿时吓得额上冒汗,双腿发软。
当下马译官再也不敢强项,端起乌纱帽,跪在地上道:“下官失言,求中允原谅则个。”
林延潮不留丝毫情面,仍是重重斥道:“你不是失言,而是倚老卖老!”
见林延潮软硬不吃另两人这才知道林延潮的厉害,资历最老的马译官若是被林延潮治罪了,他们不是也要受牵连。
于是二人一并跪下道:“启禀中允,马译官顶撞上官,实在大罪,但请中允念在他在馆内效劳多年,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林延潮没有说话,则是坐在椅上喝茶。
待三人跪了好一会,林延潮方才放下茶碗,温言道:“本官也不是难以公事之人,且将尔等乌纱帽暂寄头上,这几日本官都要到四夷馆来,你们放下手中之事,随时听本官差遣,用心协助本官将国书之事办好。”
三人见林延潮松口,立即道:“谢中允饶命。”
之后林延潮就返回皇城,向张四维告假,说自己要在四夷馆里筹备国书之事。张四维现在与林延潮关系不错,当下答允了,让他每日来值庐点卯后就可自便。得了张四维的话后,林延潮真的就搬进了四夷馆里驻扎下来。
经过上次之事后,这三人顿时服帖了。
将重新拟好了国书给林延潮看了。林延潮读了之后,虽较之上一篇有进步,但仍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林延潮看这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知他们已是尽力,于是温言安慰了一番,然后告诉他们,自己与他们一并来译这国书。
三人听了都是叫苦,这一篇稿子是他们一夜没睡写出来的,但林延潮仍是不满意。
他们在四夷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办事这么苛刻的上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延潮就命马译官将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拿来。
至元译语就由忽必烈下令所作,于是忽必烈作此文书,蒙古语与汉语对译。而鞑靼译语则是由四夷馆自编的蒙语教材。在鞑靼馆里,每名译字生都要读透这两本教材,然后方可算上出师。
之前马译官说让林延潮自己读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自己来翻译国书,那不过是讽刺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有人会在这短短几天内,将这两本书读透的。
但看林延潮一副我就是要这么办的样子,马译官三人都是当场呆掉。(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四章 佩服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在这种天气普通官员们都是盼着能早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
虽官俸卑微,但这种生活好歹也是惬意的。
对于马译官他们三人而言,本来也是可以过上这等日子的,但遇上了林延潮就没办法了。
鞑靼馆里的一间屋子里,屋外风雪正紧。
屋内虽是摆上了炭盆,但马译官他们觉得自己心底很冷,因为他们碰上了林延潮这工作狂人。
都到了酉时还不下班,林延潮不走,他们自也是没办法走。
林延潮已是更衣,换了一身便服,拿着这两本书一面边看,一面有不明之处,就找三名译官问话。
这三人此刻暗暗在心底讽刺,这林延潮莫非要将这两本书全部读通不成吗?
在四夷馆里,每名译字生都要学习数年方才算出师,林延潮想凭这几天,就将两本书啃下。这几人都是暗暗好笑,不过他们索性也不说破,任林延潮去用功,到时候待他碰壁,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难处。
这三人存心要看林延潮撞南墙,不过在教授蒙文上,却不敢偷鸡。一来三人相互盯着,二来他们越是教得尽心尽力,待到了林延潮碰壁时,他们越是可以嘲讽‘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状元公,这译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故而这番教导,他们比教授生徒还要尽心个十倍,简直拿出浑身解数。
他们这一番小心思,林延潮一眼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也懒得计较,只是一章一章地读着,汉文不明的地方问马译官,蒙文不明的地方就问郑译官,口语上不清楚的,就问陈译字。
渐渐的夜深了,林延潮合卷道:“夜已是深了,三位就回家吧!”
马译官几人对视一眼道:“中允未走,下官不敢走。”
林延潮道:“无妨,本官也问得差不多,就暂且在这歇一宿,你们莫非要陪本官过夜吗?”
三人心道,这状元公,还是真把此事当真了。
不论如何林延潮这般敬业,三人心底还是敬佩的,但随即又心想,也好,明日再来看他的笑话。
第二天,三人一来,但见案上堆着书,而林延潮已是卧在坐炕上小睡。
三人正在偷笑,却听得有人道。
“你们来了,正好,本官问之。”
林延潮从炕上起身已是醒了,就立即拿起书问几人。
几个问题问完,林延潮参照书本笑着道:“原来如此,本官算是明白了,多谢三位为我解惑了。”
林延潮看着三人呆呆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马译官一脸震惊地拱手问道:“敢问中允,你之前真的没读过蒙文吗?”
林延潮笑着道:“确未读过。”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三人都是举袖擦汗。郑译官当下道:“中允真奇才,你读一日,顶得我们四夷官里译生一个月。”
马译官也是惊叹地道:“中允真不愧三元之称,若不是碰上中允老爷,下官以往怎么也不敢信,有人读书竟能过目不忘。”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是么?本官还是觉得很多地方不解。”
三人一并道:“中允,别再说了,真是羞死我们了。”
下面三人对林延潮是真的心悦诚服了。
这几日林延潮问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尚能解答,到了后来随着林延潮蒙文精深,他们已是越来越难回答了。
到了召见朵颜使节的前一日,林延潮终于将国书稿子写好,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对三人道:“这几日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而这三人一副被林延潮榨干的样子,各个顶着黑眼圈,双脚虚浮。
饶是如此,马译官道:“回中允老爷,此国书实是胜我等当初所写十倍,以蒙语读之,也是文采斐然,令人击节赞赏啊。只是……”
林延潮问道:“只是什么,马序班尽管说来。”
马译官叹着道:“中允如此敬职,实是令下官等佩服,只是这国书写得再好,恐怕也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林延潮皱眉道:“这是为何?”
一旁郑译官道:“中允有所不知,这朵颜部于我大明眼下是阳顺阴逆,就算国书写得再好,他们也不会因此而喜。”
林延潮听三人说了一番,也知朵颜部与大明的一系列瓜葛。
朵颜部出自兀良哈部,乃是蒙古名将者勒篾的后裔。明初时元朝大势已去,他们降伏明朝,朱元璋在他们领地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在靖难之役中,为朱棣建功甚多,但后来又与明朝交恶,时战时和。
一直到了嘉靖时,这时草原上的局势已是有了变化。
昔日退往草原的北元帝国,已是一盘散沙。
名义上出自察哈尔部的土蛮汗,从祖先那继承了蒙古大汗之位,是蒙古本部名义上的共主。
但出自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却与土蛮汗有分庭抗争之势。
没错,这俺答汗就是‘俺答封贡’的主角,被朝廷封作顺义王的男人。不过俺答汗并非是大汗,他原先只是万户汗,后来被封为索多汗,也就是小汗。在草原上,察哈尔部世袭大汗,鄂尔多斯部世袭副汗,而土默特部则是世袭小汗。
不过,身为小汗的俺答汗却与大汗土蛮汗对着干,最后草原诸部分作了两翼。俺答汗率蒙古右翼,土蛮汗则是率蒙古左翼。
众所周知,自俺答封贡后,有了这贸易渠道,蒙古右翼与大明有了几十年的和平。但蒙古左翼没有,蒙古大汗土蛮汗,为强迫大明开放互市渠道,仍与大明处于交战状态。
至于朵颜部,则是属于蒙古左翼,要听从土蛮汗的调遣。
朵颜部的位置就很尴尬了,朵颜部名义上是大明的臣属。大明皇帝授予朵颜部首领朵颜卫印,作为他统帅朵颜部的凭证。同时朝廷在辽东,对朵颜部网开一面,开放马市互易。
而朵颜部这边又听从土蛮汗的诏令。
眼下朝廷在辽东与蒙古左翼正大军对峙呢,故而说此刻朵颜部而言,真是十分为难。
所以马译官他们说林延潮这一番是白费功夫呢。(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五章 朝贡仪
马译官他们说这番话,也是出自肺腑,林延潮自然听得出来。
诚然林延潮,也觉得马译官他们说得有道理,若是朵颜部本对大明就坏有不臣之心,那么林延潮这篇国书写得再好,也有什么用呢?
真的只是白费功夫,徒然抛媚眼给瞎子看。
三人说完,林延潮笑了笑道:“几位言之有理,正因为如此,故而朝廷对朵颜部可是丝毫怠慢不得,我写这国书,不为了自己升官,而是为了述我上邦之礼,让陛下的善意,如数转达给朵颜部首领,至于朵颜部上下如何看,不在我考量之内。”
马译官见林延潮这么说,不由敬佩。
最早倭给大隋的国书,写日出之处天子致书,日落之处天子无恙。
隋炀帝看了大怒,朕是天子,你也配称天子吗?给朕滚回老家去。
后来倭国外交使节学聪明了,翻译给隋朝的国书里自称臣,再将隋朝的国书给自己家老板看的而称天子。
两国使节对此心照不宣,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因此有了这一套,起草国书的大臣,都是力争将己方的国书,能写多漂亮,就多漂亮,取悦天子用的,至于译书写得如何,大家就不讲究了。
马译官他们也翻译过不少国书,那些翰林们也是确实将诏书写得很漂亮,可谓煌煌之言。
不过他们只顾得自己这边写的高兴了,对于这样煌煌之言的诏书,那些华丽的词藻如何翻译成夷语就不那么在意的。
本来国书首先是给外邦人看得,再给自己人过目,但他们这般写,纯粹是为了让天子高兴而已。所以林延潮不论汉文蒙文宣表都写得如此认真,这才让他们由衷的感到敬佩。
见事已办妥,林延潮对三人道:“各位这几日来,与本官一并草拟国书已是辛苦了。明日陛下召见使节后,本官必会为各位请功,到时必有赏赐。”
三人这几日都是被林延潮抓来‘加班’,早是一肚子苦水,但听见林延潮肯为他们向天子请功,都是满脸的惊喜交加,一并道:“这点微末功劳竟也能上抵天听,中允此恩此德,下官等不知感激才好。”
见三人一副惊喜不已的样子,林延潮微微笑道:“尔等尽心替本官办事,本官岂会没有回报。诸位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随我一并至金銮殿上面圣呢。”
“是,中允。”三人一并大声应道。
次日天还未明,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起了大早,将东安门外上卧在沟渠里旁的乞丐,流民都是驱走。
朝参官的车轿,在宫门前的下马牌停下。
官员随从们提起风灯,然后腰悬牙牌的京官,持着堪合牌的外官下了马车,走过金水桥在门籍上画卯,守门的指挥千戶验过形貌,再查过牙牌,方才放入宫中。
林延潮也是下了马车,进了大明门后,遇到马译官三人。
这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走过大明门后,但见千步廊上,大汉将军手执戈矛护道而列。
凛冽的北风吹来,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们目不交睫侯立在御道两旁。
林延潮知今日番使朝见天子,故而这排场小不了。
一般的常朝仪在皇极门就好了,但这一次番国进表朝貢,则是御殿仪。天子是要在奉天殿上召见番臣,展现泱泱大国,四海来朝的气象。
这样大场合下,马译官三人都是有些忐忑,林延潮笑着对三人道:“反正国书几样格式,我们都已是拟好,以往如何就如何好了。”
三人都是擦汗道:“是,请中允先行一步,我等会同侍礼司后再去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点点头,料想一切都已是安排计划好了,这等蕃国来朝的大事,礼部,侍仪司,会同馆那边肯定都是操练过很多次了。
料想中间出意外的可能很小。自己在朝仪时,只要待番臣进表后,自己当殿起草宣表就好了,其他并没有什么是自己要做的。尽管林延潮这么想,心底还是有些紧张,料想来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为皇帝起草国书的情况。尽管主角是皇帝与番使,自己身为配角,这个戏份还是有些重,不是纯粹跑龙套的。
所以林延潮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午门朝房。
在朝房里等了一阵,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陆续来了。
他们今日都穿着朱红色的蟒袍,以示郑重。
张四维先将林延潮叫来道:“林中允,今日天子答谢番使的宣表,你心底可有底子?”
说着一旁坐在椅上的张居正,申时行也是看了过来。
林延潮从袖子里抽出草拟的宣表来道:“回中堂,这是下官这几日视草的三份宣表,各以蒙文汉文写好,请中堂过目。”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当下将蒙文的稿子放在一旁,只拿过汉文的宣表过目,然后对张居正道:“元辅,你看林中允处事真是周到。此三份宣表篇篇都可与平夷诏媲美。”
张居正捏须,不阴不阳地道:“是么?”
张居正持这个态度,张四维将宣表递还给他淡淡地道:“我看这一份还算贴切,其他两份还是有些不足,文辞太过了,到时就用这一份吧!”
林延潮称是一声,然后就站到了王家屏几位讲官的圈子里。翰林里虽按年资来排名,但总得而言,讲官的地位,是要高于史官的。
林延潮在检讨厅里才混了一年多,就火箭似的升至了日讲官,与王家屏,朱赓这些前辈,一并出入文华殿,这身份地位岂是与当初史官时可以同语的。
故而萧良有,张懋修他们依旧在史官圈子里混着,而林延潮已是在王家屏,朱赓这圈子里谈笑了。
此刻一旁翰林都是露出羡慕的眼神。为天子视草诏书,这是翰林一生的荣耀。一般的诏书也就算了,还是诏告四海的国书。
萧良有,张懋修二人将这一幕,都看在眼底。
萧良有道:“这林宗海可正是风头正劲。”
张懋修哼了一声道:“未必啊,也许是木秀于林呢?”(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六章 无耻
就在众官在朝房里歇息时,等候着朝会时,外间有人推了门进来。
众翰林心道,这是谁这么急匆匆的,都快上朝了,你才赶到。
众翰林纷纷转头看去,刚看了一眼,就立即挪开了视线。原来进入朝房之人乃兵部尚书方逢时。
以文臣领戎事,方逢时顾盼间极有威势,在房内随意一扫,无人敢与他对视。
只是众翰林们都是在心底惊讶,兵部尚书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朝房?有什么事朝会后再说不好吗?
方逢时走到张居正面前行礼后道:“元辅……出大事了。”
“大司马,什么大事?”张居正问道。
此刻林延潮与几名日讲官就站在张居正,方逢时左近。但见方逢时俯下了身子,低声与坐在椅上张居正说话。
这几句话,林延潮当然听不清,他也不会去听,因为兵部尚书与首辅商议的必是军机大事。自己在旁听了绝对不好,于是林延潮与王家屏他们,早早地就退开几步,到一旁聊天。
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林延潮看见,张居正整张脸顿时黑了,右手五指紧紧抓在椅背上。
之后张居正吸了口气,与方逢时道了几句,方逢时点了点头然后匆匆离开朝房。
张居正又与张四维,申时行又商量几句。他们交谈得很快,大概是很快就拿出了决断。
这时张四维却是往林延潮这看了一眼,与张居正说了几句话。张居正听后微微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继续与申时行说话。
而张四维走过来道:“林中允,过来说话。”
林延潮心底不由惊讶,令张居正都如此动怒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林延潮面上却十分镇定,行了礼随着张四维到了一旁问道:“不知中堂有什么吩咐的?”
张四维点了点头,脸上有几分凝重:“方才元辅接到辽东军情,月前黑石炭部万骑进犯辽阳,副将曹簠率军追击,追至长安堡,遇伏兵,千总以下几百官兵战死,战马损失数百匹。”
张四维说得很详细,林延潮顿时震惊,这是大败啊!在李成梁治下的辽东,竟也有此事。
但林延潮心想,这黑石炭听说出自泰宁部,而朵颜部与泰宁黑石炭部同为朵颜三卫,眼下都是忠于土蛮汗,两家也是交好的,这一次进犯莫非朵颜部也有干系。
果真张四维道:“这一次黑石炭部进犯辽阳,兵部职方司禀告,正有朵颜部阴为向导。”
林延潮心道,这边袭击了明军,这边又排人来讨贡赏,真他妈无耻。
“此事尚没有实据,眼下还不能拿朵颜部如何,但赏赐必会少了,至于原先的宣表你就不能用了,重拟一份要在表里重重告诫朵颜部。”
说完张四维叹了口气。
林延潮突然想到,王崇古与张四维都是隆庆时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人。
最早王崇古,张四维都一并提议,让蒙古左翼,蒙古右翼一并封贡,给与土蛮汗,俺答汗同等待遇。
后来俺答汗封贡,但土蛮汗封贡之事,却不了了之。张四维或许在感叹,若是当初也给与土蛮汗封贡,开放互市,可能现在辽东就不会出现蒙古骑兵屡屡犯边之事了。
不过眼下林延潮更关心是,既是出现了黑石炭部犯边之事,那么自己这几日准备的宣表草稿可就都用不上了,一会宣表可就要重写了,这到时就不好办了。
林延潮正在思考此事,这时景阳钟响,朝会开始了。
林延潮来不及多想,随着众官员们鱼贯来至午门前列队,然后随着戴梁冠穿朝服的绯袍大员们后,在大汉将军的注视中,经过入朝象摆的象鼻桥后,由午门左右掖门进入。
文武百官经午门后,再经过皇极门东西的弘政门和宣治门入了皇城,直往皇极殿去。
既是御殿仪,当然在皇极殿举行,这也是林延潮当初金殿传胪的地方。
这皇极殿原名奉天殿,建成后数度遭到火侵。嘉靖三十六年,奉天殿再次遭焚,再建后改称皇极殿。历史上到了清朝,皇极殿改为太和殿,皇极殿也再次重修。
今日去故宫所见的太和殿与明朝的皇极殿不同。
一是皇极殿更大,几乎盈满汉白玉台阶,二是康熙重建太和殿时为了防火,在殿左右侧修山墙,但明朝的皇极殿两侧则为斜廊,分别通至左右中门,再与左右厢阁武成阁与文昭阁整个建筑群连作一片。
林延潮站在皇极门的门廊上,朝皇极殿望去,但见皇极殿居中,文昭阁武成阁如人的左右手般捧来,这等恢宏的气势,远胜康熙年间重修的太和殿。
眼下皇极殿前,锦衣卫陈设仪仗、和声郎陈大乐于丹陛。
至于穿着青袍,绿袍的文武百官们,则一并站在文昭阁武成阁以南,东西而向。这文昭阁武成阁,又称文楼与武楼,自是文官站文楼下,武官站武楼下。
先入朝朝贡的火洛赤部,是土默特部的一支。顺义王俺答,就是出自土默特部的万户汗。原本土默特部很不受大明待见的,可是自俺答封贡后,就大大不一样了。
但见穿着本族服的土默特部番使手持表文,身后的随从手捧方物缓缓来到丹墀前。
然后番使跪下,礼部官员从番使接过表文,呈于皇极殿东门的表案上。
外赞官道:“呈方物!”
执事官员从番使随从手中取过方物,呈于丹陛中道左右的方物案上。
外赞官道:“宣表展表官、宣方物状官进殿,百官就位。”
之后奏乐,小皇帝升殿入座,鸣鞭后,四品以上文官官员入殿。皇极殿内文武官员左右而立,而三位阁臣,锦衣卫指挥使,王家屏,林延潮等六名讲官则是一并站在御座旁。
与百官东西而立不同,身为天子近臣的林延潮他们六人是站在阶下面南而立。
满殿之内,大臣们都是双手拱在胸前,拢于袖内。
引礼官引番使在丹墀下四拜后走入殿来。
典仪唱道:“进表!”
四夷馆的序班双手举表案,由东门进入殿中。展表官从表案上接过来表,至天子座前。
内赞官道:“宣表。”
外赞官道:“跪。”
番使在殿中跪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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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六十七章 宣表
满殿肃然。
宣表官开始念来表。
之后宣方物状官开始向天子奏报,番使向大明天子所献的方物贡品。
念毕之后,御座上的小皇帝微微颔首道了一句,赏。
日讲官中王家屏出班,当殿书写国书。
礼记中庸有云,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
故而在朝贡维系的宗藩体系中,大明对来朝贡的藩使一贯是薄来厚往,一是展现我朝廷富有四海,二是令四方归服。番国受赏赐后,也需奉大明为正朔,使用大明的历法。
这一次明朝对土默特部赏赐得十分丰厚,事实上自俺答封贡以来,明朝数千里边境无事,不闻兵革,岁省费十分之七,使得国库大大充盈。这点赏赐比起军费而言,简直不足挂齿。
御座前摆上一几案,上呈圣旨文墨,王家屏伏案而写。
林延潮见王家屏所写国书,因为早有底稿的缘故,所以写来简直不需思索,笔不加点。当场这一幕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王家屏是‘文思泉涌’了,却不知咱们早有套路。
王家屏起身将写好的国书交给宣表官于当殿念出。
宣表官声音清越,当殿的官员人人听得清楚。
之后四夷馆官员再将译好的番文国书念与番使,再交给番使。最后番使捧着国书‘感激涕零’地在殿上四拜后,离开大殿。
待土默特番使离去后,外赞官道,宣朵颜部番使上殿。
与土默特部相较,朵颜部番使阵容颇大,出了主使外,还有近二十名随从。
朵颜部使者上殿后,也是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礼。
身为序班的马译官等人持表案上殿。表案上所呈的来表,自然是蒙文一份,汉文一份。
在金銮殿上念得,当然是汉文。
宣表官持表念起朵颜部的来表,依旧是歌颂大明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世一统江湖的马屁话。
没错,这还是千篇一律的套路。
众官员当然听得耳朵长茧了,番国说的这些奉承话,让大明享受着四海来朝的感觉,同时也获得不菲的赏赐。
大家皆大欢喜,各取所需,对两国臣民都是有了交代。
林延潮听了也是松了口气,他本担心朵颜部参与了泰宁部袭击边关之事,颇有向大明示威之举。他们有可能在来表里写一些不恭敬的话,但眼下看来,林延潮自己明显想得太多了。
这蒙文译成汉文的来表,都是礼部令四夷馆的官员所译,若是有什么不恭敬的话,他们早就过滤了。若是番使稍有不轨,他们甚至连上殿的资格都不给你。
当然多年来的朝贡,番邦的人在这方面上也是很有职业道德,只要大明给了钱的,他们一向是不吝啬说好话的,绝不会在来表里些讥讽之词。
否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有谁会和钱过不去,砸自己饭碗?
所以来表中极尽恭敬之词,加上四夷馆馆员放大之后,更是夸张了十倍。什么龙鹊九重,光耀九州,唯我圣主,千年万载……
林延潮听了在心底鄙视,这造假成分太明显了,番使来表就算是拍马屁,但蒙文里面,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比如你是从来表里哪一句里翻译出龙鹊九重的?给我解释一下。
就算有,番人也绝不会有这么层出不穷的马屁词。所宣表里那无尽夸张的逢迎之词,肯定是礼部,四夷馆译官的集体创作。
尽管如此,但御座上的小皇帝仍是听得十分舒服。
果真拍龙屁,永远是一本万利的,就算假一点,也不会有人来揭穿你。
但是林延潮转念一想,其他番使也算了,你朵颜部有什么脸面来拍马屁。刚刚在背地里捅了大明一刀,这边却厚着脸皮来要封赏。
林延潮看去小皇帝一副‘龙颜大悦’的样子,显然方逢时还没有将辽东战败的军情告之天子,故而仍是蒙在鼓里。若是此刻小皇帝知道了,恐怕就不是这个脸色,搞不好当殿龙颜大怒,将朵颜部使者统统拉出午门弹到死。
很快宣表完毕,呈了方物后,小皇帝正要开口。这时殿下的朵颜部使节却突然道了一句蒙语。
这蒙语虽不大声,但很多官员都听见了。
礼部与司仪司的官员都是皱起眉头来心道,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告诫了多少次,在金銮殿上,要你们只叩头不说话,然后就可以回去领钱,大家皆大欢喜,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你们下次不要来了。
但番使却没有这觉悟,又是向御座上的天子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
这回满殿大臣都是侧目,御座上的小皇帝也是听见了。
见天子正在犹豫,这时御座旁侍立的冯保低声道:“陛下,不必理会,如仪就是。”
小皇帝听了皱了皱眉,不听冯保的话,反而笑着道:“这位来使有什么话说?哪位卿家与朕转述一番?”
金銮殿上,天子开了金口。
圣命已下,几位殿上唯一能听懂番使说话的马译官三人,不能装聋作哑。
马译官虽脑子里蒙蒙的,但此刻硬着头皮来到殿上跪下道:“启禀陛下,朵颜部来使说,这念诵的来表上有误。”
“有误?”
小皇帝不由问道:“这来表是由你们四夷馆译的?莫非是你们译得不对。”
“臣死罪!”马译官颤栗地叩头。
小皇帝很想发火,但想到外臣在殿上不能失了天子体面,当下道:“朕让你问番使哪句译得不对?”
“是。”马译官当殿几乎要晕了过去,于是强忍着与朵颜部使者说了几句。
然后马译官来到殿前先向天子叩了个头,然后道:“启禀陛下,朵颜部使臣说,他们在来表上说请朝廷在边关开马市,允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互市。但是使臣说,他们方才在宣读的来表里,却没有听见提及泰宁,福余二卫。”
听对方这么说,众人都是恍然。
番使不懂汉话,一般就算四夷馆译得不对,他们也听不出来。但涉及泰宁,福余这等名字,却不会听漏。
而此刻朵颜部使者上下都是一脸不满之色。(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八章 国书
这朵颜部使节外看粗犷,但一双细眼下目光却转得很快,颇有几分狡黠。
朵颜部使节对这名译官,说了几句话,这名译官道:“陛下,朵颜部使者说,他们对大明恭敬,不远千里而来,朝见天子,但这些人故意轻慢,寒了他们来朝之心。”
译官边说,朵颜部使节边在旁配合,不断连连点头,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一脸愤慨的样子,最后双手一摊,摆出满脸委屈的神色来。
朵颜部使者看似喊冤,但实际上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小皇帝有几分不快,向张居正问道:“元辅,你如何看?”
穿着大红蟒衣的张居正出班道:“陛下,不许泰宁,福余二卫来辽阳互市,是臣的主意。”
“元辅这么做,必有道理。”
张居正点点头道:“回禀陛下,当年靖难时,成祖多得朵颜三卫之力,对于三卫,本朝一贯不曾薄之,故而允泰宁在辽阳放牧。但泰宁部不仅不恭顺,还利用对我大明地势的熟悉,为土蛮汗骑兵南下的向导,月前首领黑石炭率万骑进犯辽阳,副将曹簠没有预料,追至长安堡,我军遭到败绩。故而臣才命礼部,在来表里勾去了泰宁部互市的名字。”
林延潮听了明白,原来之前在朝房里,方逢时与张居正商议的是这件事。
小皇帝听说辽阳战败立即追问:“这是何时的军情?”
张居正道:“就在刚才。”
小皇帝恍然道:“泰宁卫乃是我朝臣属,眼下背叛不说,还有什么脸面来求赏赐。”
于是小皇帝对译官道:“你告诉他,泰宁部犯境,故而取消了其入贡资格,朵颜部务需与泰宁部划清界限。”
译官讲完后,朵颜部使节后,面露怒色,反而侧头上前上下打量起张居正。
朵颜部使节显然不知张居正在大明朝中的地位,当下说了一大通的话,然后推了推命译官让他翻译。
林延潮这几日经过马译官他们培训,眼下也是粗通蒙语,这些话他听懂了十之七八,此刻不由冷哼一声。
而使节身旁译官则是脸色苍白,着急着解释着什么?但朵颜部使节却昂起了头,不作理会。
小皇帝见了这么一幕道:“译字官,他说什么?如实道来。”
译官神色有几分惊慌,当下道:“陛下,朵颜部使臣说,蒙古大汗土蛮汗他们曾多次联络朵颜三卫,各部的塔布囊一并进兵南下,攻打辽东,锦州,再图谋京师。但我朵颜部塔布囊一直念在乃我大明多年的臣属,没有答允,不仅如此,还劝三卫不要随土蛮汗进兵。”
“他们说,希望此事陛下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否则……否则他们将与土蛮汗联兵南下。”
译官说完,满殿哗然。这简直就是**裸的威胁了。
但是比起失败而言,最令大明君臣震怒的是,这是背叛,**裸的背叛。如同被心腹之人,在软肋插了一刀。
插完了一刀,这人还要联合你最大的敌人来抢你钱。
御座上的小皇帝是又惊又怒,满殿大臣也是一并愤怒。
听这译官说完,朵颜部使节见了天子脸色,不由有几分得意,双手叉腰露出了倨傲之色。
小皇帝此刻愤而起身道:“尔等小邦,也敢如此猖狂!诸卿当如何置之。”
一名大臣道:“陛下,请将朵颜来使拖出午门,重重杖之!再命蓟辽边军伐之,可直捣黄龙。”
此言一出,满朝大臣都是纷纷点头,几名大臣都道:“番邦无礼,正当提大兵伐之。”
主战派在大明文臣中一贯很有市场,既可显得他气节,就算说错了,也没有人会指责。
但处理戎务多年的大臣,以及张居正,张四维听起来,都是皱起眉头。开战这样的话,虽说起来很豪勇,也很提士气,但大军一起,劳钱粮无数,眼下大明的财力物力,要远征朵颜部十分困难。就算出兵也不一定能够获胜,而且打蛇不死,朵颜部必定会报复,蓟辽边境恐****千里烽火,若是再来一次庚戌之变,谁担当起这个责任。
这个道理大臣们都是心底明白,但没有一人在殿上说出来。
因这朵颜部使者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让主战派说一说,当殿恐吓一番,说不定能打下他嚣张的气焰。
这名大臣说完,译官连忙翻译斥之。不过这译官气势不足,方才几名大臣的话,被他用蒙语翻译下,变得软软的。
不仅恐吓的效果丝毫没有,反而令朵颜使节听了不以为然,连连冷笑几声,反而讥讽了几句。
译官听了不敢翻译,小皇帝知道也不是好话,也懒得问了。
这时大臣道:“陛下,年前泰宁卫塔布囊曾来朝贡,甚至恭顺,这黑石炭部不过是泰宁卫一支,其作乱并非是泰宁卫皆叛。就算泰宁卫皆叛,也并非朵颜三卫皆叛。贸然兴兵伐之,也恐伤了真正恭顺我大明朝的番臣之心。”
这名大臣乃是主和派,见恐吓无用,想要找个台阶给天子下。
小皇帝十分不满意,人家朵颜部都上门来打脸了,若是不能当殿驳斥,那么大明颜面何在?
于是小皇帝道:“元辅,以为当如何?”
张居正道:“两位大臣都言之有理,不过两国交兵不辱来使,杖之也就算了,应重重斥之,打去起骄蛮之意,再书一国书给其部塔布囊告诫,若是其部执意与土蛮汗联兵,也不失为先礼后兵之理。”
小皇帝点点头,重新于御座上坐定道:“值殿翰林何在?”
这时殿上一直站在阶下的林延潮,走至殿前向天子行礼后道:“臣在。”
一时满殿上所有的目光,都是看向了林延潮。
小皇帝问道:“朵颜部使者无礼,朕命你拟一国书斥之。”
听了天子这话,张四维,王家屏等人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
他们都知道这国书都是,翰林与四夷官官员事先拟好,一般都是优容,赏赐番使的。但天子于大殿之上,写国书申斥番邦使者,这却是头一回事,从来没有前例。
更何况这国书,还要译成蒙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