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一十四章 算计(第一更)
近千士子跪在金水河边,面对这等场景,长安右门的禁军值守千户,早就将长安右门紧紧关闭。
值守的禁军将领大为头疼,平日有人敢在宫门前这么闹事,他们早就抓人,或者是驱散了。这里是天子居停之处,你要闹事也不什么地方?
但是此刻他们么多书生,不少还是身有功名之士,聚集在宫门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动手。
若是一个处理不慎,就会激起京城上下所有读书人的怒火。
但见书生们在门外,跪言说要见皇帝要面圣。禁军们哪敢开门,反而在宫门反锁。
值守宫廷的禁卫,值守登闻鼓院的御史,给事中,登上城楼轮流向士子劝说。
士子们虽是答允将状纸呈给天子御览,但坚持要面圣,当场得到答复后方肯散去。
士子叩阙堵门,又不肯散去,值守御史只能亲自手持状纸,入皇宫向天子禀告此事。
事实上就算不用禀告,书生在长安右门叩阕之事,也已经惊动天子。
当时皇帝正在武英殿,接受藩王一年一度的入宫朝贺。
武英殿里,长安门外喧哗之声直透宫墙。
正在接受朝贺的小皇帝惊疑不定,阶下藩王们也是面色古怪。小皇帝草草结束了朝见之仪,拒绝了冯保请他回内宫躲避的请求。
尚不知是否有人作乱,小皇帝一面派几名太监去长安右门查探,一面派人去文渊阁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阁老见驾,同时还让冯保立即调动京营入宫,以备不测。
士子叩阙,告御状又是何等大事,消息立即传遍了京城里六部九卿衙门。
此刻在长安右门外的刑部衙门内。
刑部侍郎刘一儒闻之士子叩阙,是因刑部抓人而起,顿时震怒,将洪鸣起叫来怒叱了一顿。
刘一儒,湖广夷陵人,与吏部侍郎王篆是老乡,自然也是张居正的乡党,他的长子刘戡之又娶了张居正的女儿,可谓是儿女亲家。刘一儒背景如此深厚,刑部官员都认为,将来刑部尚书严清致仕后,八成由刘一儒补上。
尽管有这么大背景,但刘一儒仍是为官十分谨慎。
为官谨慎,换句话说,就是怕当事情,刘一儒听闻千名书生叩阙告御状,心道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必然惊动圣驾,也是扫了张居正的面子。
一旦此事过后朝廷必然追究,无论涉事的官员,以及进谏的士子都会被朝廷降罪。自己可千万不能被此事牵累进去。
“此事若陛下,元辅震怒,后果一切有你来担待!”刘一儒找来洪鸣起斥了一顿。
洪鸣起跪在刘一儒面前,垂泪道:“恳求堂部大人照拂一二,卑职实在担当不起啊,卑职当时实也没有想到,有如此后果啊!”
刘一儒冷笑两声道:“你也知怕了,那还能怎么办?除非你有办法让那些叩阙的士子散去。”
洪鸣起起身道:“堂部大人,依卑职之见,光天化日,那些书生怎么会无故闹事,本朝已是多少年没有士子叩阙上谏了,难道他们不怕朝廷降罪,各个都不要功名了吗?此事骤然而起,此事背后必有人主谋,只要将此人抓出,重重处置,士子必会散去!”
刘一儒为官多年,哪不知洪鸣起这点小心思,冷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你这等人才,本堂部以往怎么没。”
洪鸣起连忙跪下道:“卑职不敢,只是替堂部大人计较罢了。”
刘一儒心底有数,虽知这是洪鸣起借刀杀人之计,但眼下也是他唯一推诿之策了。
“此事你以为这么容易推脱就行了吗?你先下去,本官寻思有无对策?”
“是。”洪鸣起小心地答道。
待洪鸣起走出值厅大门时,刘一儒突然道:“洪主事。”
“卑职在。”
“这士子叩阙,不会是你挑拨的吧!”
洪鸣起一哆嗦连忙道:“堂部大人,下官怎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本官知你有意而为,必不放过你,下去吧!”
刘一儒淡淡地告诫之后,就叫来几名幕僚在值厅商议。
洪鸣起行礼后离开值厅回自己公房后,方才脸上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丝毫不见,一个人在公房里自言自语道。
“一群书生,果真受不得激,老夫小小用计,你们就自投罗网,孰不知一切都在老夫计谋之中。”
“老夫这一番设计,激怒尔等,我虽难辞其咎,但于林三元又何尝不是。无论林三元是否插手此事,一个怂恿士子胁迫圣意,惊扰圣驾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老夫已是外放无望,又是风烛残年之人,用老夫的仕途换你林三元的仕途,有何不可?吏部侍郎王篆,已许诺将来照拂老夫两个儿子,哼,尔这福建子就要滚回老家种田了。”
洪鸣起满脸自得之色,官场不同于科场,你在科场上能三元及第,官场上却不能。
公房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洪鸣起敛去笑容问道:“什么事?”
“刘堂部请洪主事随他,入宫面圣,解释士子叩阙之事。”
洪鸣起一听大喜心道,果真这刘一儒就范了。
“来了。”洪鸣起一整官袍,走出公房。
就在此刻。
林延潮正在家中,今日正值他休沐,没有在日讲官值庐,否则此刻他已是第一时间被天子叫到武英殿询问了。
陈济川听到士子叩阙,告御状之事后,第一时间赶来向林延潮禀告。
陈济川向林延潮说完后,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个洪鸣起,你这是打算与本官以命换命啊!”
陈济川问道:“老爷,以为士子叩阙之事,是洪鸣起主使?”
“十之**。若我是洪鸣起,要抓屈横江等几个监生,又何必在国子监中,这大庭广众下抓人?国子监什么地方,天子辟雍,谁有这个胆子在国子监抓人。等个数日,监生归假时再抓不行吗?此举乃是逼人上梁山之策。”
陈济川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笑道:“不过洪鸣起以为这样就能算计我,就太想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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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一十五章 殿上争执(第二更)
陈济川与展明给林延潮去备马车。
林延潮走至正堂,就听一阵争吵。
林延潮走到堂下,但见两名弟子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与孙承宗正在争执。
林延潮板起脸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陶望龄,徐火勃见林延潮一并垂下头道:“老师。”
林延潮向孙承宗问道:“他们要作什么?”
孙承宗不敢说,陶望龄则是拜下向林延潮叩了头,然后直起身子道:“老师,众士子于长安门前叩阙,弟子不才愿同往。”
徐火勃亦是跪下道:“老师,弟子也要同往!”
林延潮见二人如此点点头道:“好,你们去。”
陶望龄,徐火勃一愕。
“出了这门,以后就不要说是我的弟子。”
“老师。”陶望龄,徐火勃一并急道。
孙承宗与林延潮道:“东翁,这两位弟子,不过意气用事,切莫生气。”
林延潮道:“我哪里生气,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
徐火勃在林延潮积威下,当下不敢再说,但却是满脸焦急。
但陶望龄却昂着头道:“老师,这些士子都是为了老师的永嘉经学向天子叩阙,我等身为老师的弟子,若不前往,情何以堪。”
林延潮道:“吾学并非叫尔等叩阙上谏,惊扰圣驾之罪,你们担当得起吗?”
陶望龄眼中泛泪道:“老师,学生泣血而禀,我等怎么不知叩阙,惊扰圣驾,但长安门外的读书人难道也是不知,只是我等都知道义所在罢了。为了老师所学,我等宁可负罪,也不能见圣贤之教断绝在我们手中。”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尔等太鲁莽了。”
陶望龄道:“弟子是鲁莽,也知叩阙之事,凶多吉少,但就算失败了,也可让天下人知道,永嘉之学并非一二人之私学,也是有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困于陈蔡,却不改其志。只要老师在,那么永嘉经学就有希望。这冲锋陷阵之事,由我们服其劳就好了”
徐火勃听陶望龄这么说,顿时哭道:“老师,圣人教我们舍生取义,永嘉经学不绝,就是义之所在,弟子愿舍生从之。”
见徐火勃如此,一旁孙承宗忍不住举袖试泪。
林延潮长叹一声:“没有了尔等,为师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用。我已决意入宫,你们留此就好了。”
“老师!”陶望龄,徐火勃二人惊道。
林延潮却不说话,直走出了大门。
而此刻在武英殿中。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几位大臣都已是到了。
此外直大内的六科给事中也是随侍殿内。
小皇帝一见几人,就忙问道:“几位阁老,可知长安右门外出了何事?”
三人方才也是派人在了解情况,但眼下还未得到回报。
所以三人不能回答。
就在这时,殿外道:“值登闻鼓院监察御史,陶然清求见!”
“宣!”
小皇帝坐回龙椅上,陶然清进殿后向天子叩头。
小皇帝道:“陶御史,登闻鼓院就在长安右门,你从此来,可知长安右门外发生了何事?”
陶然清道:“回陛下,臣正是为此而来。长安右门外,眼下有上千书生叩阙,说是要告御状!”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叩阙告御状,已是所有状况里最轻了。
小皇帝闻言有几分震怒道:“如此多士子叩阙告状,这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若有冤情,去大理寺,去刑部,去京兆尹府申冤不行吗?非要到叩阙上谏,是朕的大臣都不能用,还是他们以为朕年轻好欺负?”
听小皇帝这么说,众官员都是一并躬身道:“陛下息怒。”
小皇帝摆了摆手,众人方才平身,此刻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情极差。
张居正问道:“到底是何原因,陶御史还不向陛下道来。”
于是陶然清将事情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还递上屈横江写好的状纸。几个阁老看着状纸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彼此对视了一眼。
小皇帝气道:“好啊,朕才想的,原来是刑部,哪个刑部官员与朕说说此事。”
户部给事中道:“陛下朝廷有律例在先,刑部禁私下讲学,书生言政,刑部不过是依法办事,这些书生们实在是无理取闹。”
吏部给事中道:“陛下,微臣以为刑部办事确是依圣命而为,但或许手段上有所过激,故而引起士子们的不满。我想要查清此事,应召刑部的官员来询问,方可知来龙去脉。”
户部给事中道:“若是士子不满,就能裹众叩阙上谏,此置朝廷威严何在,此例不可法,陛下,微臣请从重处置这些士子。”
吏部给事中道:“此事万万不可,士子叩阙虽不成体统,但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也不会走这最后一条路,若是从重处罚,恐怕伤了士子之心啊。”
吏部给事中继续道:“百姓何辜,书生何辜,东汉党锢之祸在前,望陛下明鉴。”
官员中大多也是同情士子的,此言一出,朝堂上几名大臣不由点头。
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少师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士子叩阙之情由,臣也能理解,但裹众叩阙上谏,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朝廷变法以纲纪为先,立木为信,士子们不在其位,即不可谋其政,无论是否有冤情,质疑朝纲宪令,就是不对。”
听了张居正的话,殿内同情士子的官员,都不敢说话。
张居正环顾左右道:“臣以为陛下可派大臣往长安门外,好声劝解,晓以大义,若是士子不听,不肯散去,那么唯有从重罚之。”
小皇帝听了道:“张先生所言就是朕意。”
说话间,外头有人道:“刑部侍郎刘一儒,刑部主事洪鸣起请见!”
小皇帝听到刑部二字就没好心情,特别是洪鸣起三个字,心想不就是状纸上所骂的官员吗?他怎么还有脸来见朕。
“宣!”
刘一儒,洪鸣起来到殿上叩拜后。
刘一儒跪在地上奏道:“陛下,臣为士子叩阙之事而来。”
“朕料想也是如此,刘卿家有什么话说?”
刘一儒道:“士子叩阙,乃国朝前所未有之事,事起突然,臣怀疑背后有人煽动。”
刘一儒此言一出,洪鸣起心底连连冷笑。未完待续。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六百一十六章 林三元在哪?
背后有人煽动!
这句话十分诛心。
小皇帝对士子叩阙虽是十分不快,但身为天子,一直认为倾听民意乃为君之道。士子们叩阙上书也是无辜之举,不到最后一步,也不忍采取手段驱散叩阙书生。
但是皇帝最忌惮的,就是有人煽动民意来对抗皇权。
这是龙之逆鳞。
小皇帝:“刘侍郎,尔有何证据?”
刘一儒向皇帝一拜,缓缓地道:“自陛下登基,元辅辅政以来,我大明风调雨顺,国势蒸蒸日上。圣人之治,陛下之德,可谓光耀九州,四海伏波,万民景从,蛮夷效顺,天下百姓都恭颂我圣主,千年万载啊……”
听刘一儒这套如同唱歌般的马屁词,在场大臣都表示,我等今日又学了一手啊,赶紧记下,日后升官都靠他了。
洪鸣起也是觉得反差太大,在刑部时威严无比,御下严苛,上下无不敬畏的刘侍郎,居然在天子,张居正面前是这个嘴脸。
小皇帝心底对刘一儒的不满顿时没有了,反而还露出‘龙颜大悦’的神色,正要得意,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脸色,立即收敛神情,谦虚地道:“朕做得不够啊,朕闻古之贤君,饱而知民之饥,温而知民之寒,逸而知民之劳。士子叩阙,不知何故,这让朕心如何能安!”
刘一儒道:“陛下,处士横议本是平常,但书生突然叩阙,告御状,事出反常,其背后必有人煽动,否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百姓有何冤屈不能说,非要叩阙而鸣呢。”
刘一儒一句话,将士子们绕过刑部向天子叩阙的责任,都栽在了背后煽动之人的身上。
一名大臣出班道:“刘侍郎之言,可有依据?”
刘一儒道:“臣之下属主事洪鸣起有实据。”
“洪主事奏来!”天子金口。
洪鸣起出班向天子叩了三个头后。
说来惭愧,这是洪鸣起为官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御前奏对。
洪鸣起此刻的心情,还有那么点小激动,颤栗地道:“回……回禀陛下。”
小皇帝不由皱眉,这说话都不利索的大臣,是谁找来的?
洪鸣起惊惧过去,于是拿出打了无数遍的腹稿当殿道:“陛下,叩阙之事乃倡永嘉经学而起。永嘉经学表儒而里法,借事功之名,行功利之事,在宋时不过乃儒学末流,为程朱先贤唾弃,纯儒视为敝履。而今为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倡,重新粉饰其说,三元的名声下,京城士子趋之如骛,竟有斥官学,拔为显学之兆,长此下去,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够了,”小皇帝打断洪鸣起的话道,“朕要你来这殿上,不是斥永嘉经学之非,你给我说书生叩阙,为何与林中允有关?”
洪鸣起诚惶诚恐,又叩头道:“回陛下,臣近日察觉有宵小明为研讨永嘉之学,暗中研讨政事,抨击朝廷变法。臣依律查封,抓拿不法之徒。经审问,疑中允林延潮,借讲永嘉之学,为己博取名望,而且借助研讨政事,来遥撼朝廷。”
“微臣正要继续深究,却发生了士子叩阙之事,故而臣以为,背后煽动之人就是中允林延潮。”
洪鸣起这些话,朝堂上大臣,都是倒吸一口气凉气,若是罪名真的坐实,林延潮就玩完了。
小皇帝向洪鸣起道:“洪主事,若真如此,林中允实乃祸国之奸贼,但此事关乎一名大臣名节,朕也不能贸然处置林中允,何况他还是朕御前的讲官,这些话你可有真凭实据?”
洪鸣起道:“这倒未拿出,臣正要追查,就出现了士子叩阙之事。”
小皇帝冷笑道:“那这么说来,方才一切都是洪主事自由心证了。”
洪鸣起心知天子袒护林延潮之意十分明显,这实在令他心底更是嫉恨林延潮,但他只能答道:“臣惶恐。”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追究是谁在背后煽动,可慢慢调查,但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劝退长安左门外的士子。”
众士子云集于门外,犹如压在天子心头的一块巨石,若不尽快搬走,那么万一长安门外聚集的士子越来越多,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小皇帝点点头道:“不错,诸位卿家,谁能劝退门外士子?”
方才慷慨陈词的大臣听了,都作鸵鸟状,不敢说一句。
小皇帝怒道:“你们平日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今日却成了哑巴了?”
众大臣都是心道,平日官场,朝堂上奏对,都只需对上,应付天子或上官就好了,但劝退聚集士子,不是下对上,一对一,而是上对下,一对多。
在场大臣们公文往来,可以妙笔生花,应对上官,可以溜须拍马,都是混过关的良法。
但面对近千愤怒的书生,老百姓们可是不吃你这一套,大家平素都没有锻炼过,一个应对不当,激起民愤,那个责任谁当得起。
小皇帝当场点名道:“于事中,朕平日看你平日不是口若悬河,怎么今日不说话了。”
于事中哭丧着脸道:“劝退闹事百姓,未臣力所能及,圣贤书上没有教过,臣无能。”
“你!”小皇帝当殿气结。
小皇帝又点了数名大臣,结果一个个都当殿装死。
殿下大臣议论道:“听闻王学里的泰州学派擅演讲之道,若是泰州门人来或可解此危局。”
“是啊,当年徐阁老请颜钧来京与会试举人七百人演讲,轰动京城。三公以下,望风请业。据说演讲时,问难四起,严钧机辨响疾,出片语立解。”
“颜钧弟子罗汝芳,何心隐,也极擅演讲,但我等又不是泰州学派之人,朝堂之上,急切之间又哪里去找辩才这么好的人。就是找来,面对众士子问难,怕也是不能化解。”
众大臣们都是束手无策。
这时突有一人捏须笑道:“说起辩才,我倒是想起一人可解此燃眉之急。”
“何人?”
那人笑道:“你们都忘了在经筵时,舌战群儒的林三元吗?”
众官员一拍额头,纷纷道:“正是如此,他又是当事之人,由他出面再好不过了。”
但问题来了,此刻林三元在哪?(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挽此危局(两更合一更)
最后众官员在武英殿里议了一阵后。
由张居正,申时行,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曾省吾,以及刘一儒,洪鸣起等一众官员一并前往长安右门劝退士子,只留下张四维,冯保侍驾。
张居正与申时行,率着一众官员,登上了长安右门的城楼。
登上城楼后,张居正一眼就看见金水河边跪阙的上千名书生,脸色一变道:“此成何体统?”
百官见此一幕,不由都是一并垂下头,心道这下完蛋了,宰相动怒。
张居正乃大明第一权相,先皇的顾命,太后以天下交托,当今天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张先生,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敬畏。其余朝堂重臣,连话都不敢和他多说三句,见他战战兢兢。
这样威压一朝的人物,但下面这些学子却不将他放在眼底,公然在皇宫宫门前挑衅他的威严,要废除当年他定下的律令,这让张居正如何能忍。
众官员惊若寒蝉,一并躬身道:“元辅息怒。”
“这些书生,我等劝退就是。”
众人推了一阵,最后礼部尚书潘晟,一个人走到城楼前道:“诸位学子,我是礼部尚书潘晟,你们的讼状,陛下已是过目,其中所奏之事已找有司官员询问,到时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们先行散去,不要堵此门前,惊扰圣驾。”
潘晟用得是官场上的拖字诀,但众士子们聚集于此,怎么会听潘晟一句话散去。
屈横江抱拳道:“大宗伯在上,我等此来已是在状纸上说得清楚了,今日不将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等十六名士子放出,以及朝廷允民间可讲永嘉之学,我们是不会走的。”
潘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城楼上的官员都是连连摇头。
这些士子太不识相了,连堂堂礼部尚书的面子都不给。
潘晟忍住气道:“朝廷有律法在,衙门办事皆有章程。朝廷政令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就算圣上点头,也不是说办就给尔等办的。”
屈横江旁一名士子大声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候着,朝廷什么拿出章程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走。否则我们就一直跪此,不走!”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都是大声道:“不走!”
“不走!”
潘晟气得不行向张居正道:“这些学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圣贤书不知读到那里去了。请恕我无能为力。“
潘晟之后,数名官员又是上城楼劝士子,都是无效,反而有数人被士子们群起攻之,驳倒了回来。
“狂悖!”
“放肆!”
“我大明士风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城楼上官员们纷纷斥道,但却是一个个无可奈何,作摊手状。
越是如此,张居正面色越加阴沉。
“诸位还有何策?”张居正问道。
众官员面面相窥,在张居正的逼视之下,都是低下头了。
“下官无能!”
“下官已是尽力了。”
难道真拿这些士子没办法了。众官员心底问道。
此刻刑部尚书曾省吾道:“元辅,此事因刑部官员往国子监抓拿监生而起,以本部堂看来,这一次叩阙的士子,人数虽多,但领头的却是国子监监生。只要能劝退他们就可收其功。”
做官的本事,就在于抓问题的关键。
别看曾省吾在经筵时被林延潮杀得大败,但这时候一句话,却让众人看到了曾尚书的本事,身居高位的大臣,没有一人是泛泛之辈。
张居正点了点头,回顾左右问道:“国子监祭酒周子义何在?”
张居正话音刚落,就听一人道:“本官已是来了。”
众人看去,但见祭酒周子义步履匆匆地登上了城楼,显然是刚刚赶到。
周子义已是上了年纪,听闻国子监监生闹事后,也是急忙赶来,不顾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
周子义额上都是汗水,走到张居正面前道:“元辅,本官管教无方,令国子监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于惊扰圣驾。本官愿承担一切责任,还请元辅不要责怪学子们,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
众官员见周子义这样都是感动,将学子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所有责任一个人承担,什么叫为人师长,后世师表,大概就是周子义这个样子了。
可是张居正处于盛怒之中:“本阁部眼下不问其他,就问周祭酒能劝退这些学子吗?”
周子义向张居正一揖道:“本官愿尽力一试。”
张居正缓缓点头。
于是周子义走到城楼前。
下面屈横江等士子见周子义出现在城楼前都是忍不住惊呼。
“祭酒!”
“祭酒!”
下面众国子监监生们,起身又重新拜下道:“学生见过祭酒。”
周子义立在城楼上,扫视城下怒道:“你们这是作什么?聚众胁迫朝廷吗?尔等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怎可作出如此目无君父之事?”
周子义这么一斥,下面的学子都是心下委屈,当初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不问,眼下我等向朝廷抗议时,你倒来质问我们了。其实学子们这么想,却是错怪了周子义。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并不知情,否则必会断然拒绝。若是周子义拒绝,今日也不会出现后面士子叩阙之事了。
不过周子义几句训斥,本是抗辩的主力的屈横江等监生们都不敢说话。毕竟他的国子监祭酒,读书人敢叩阙闹事,无视皇权的威严,却不敢违背师长。
城楼上众官员见周祭酒一句话下,下面的士子一下子都哑口无言,都是大喜:果真最后还是要周祭酒出马才是,只要国子监监生这般人不起事闹大,那么其他人也会随之散去。
周子义板着脸道:“天子虽年少,但却是古今未有之贤君,你们的委屈,天子岂会不知。但朝廷自有规矩法度,你们如此上谏,不仅无益,还有损天子的贤名。凡我国子监监生速速散去,不可再留在城下。”
周子义几句话,下面士子一阵阵骚动。
师命如山啊!
屈横江等人不敢反驳,在场国子监监生听了周子义的话已有退意。
这时一名士子站起身来,他开口道:“周祭酒此言差矣。”
众人都是大为惊奇,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反驳周子义。
“你似并非监生,本官话中哪里错了,你不妨说来?”
这名士子道:“周祭酒未曾亲眼目睹刑部派人拿卢万嘉等士子之事,但学生却亲眼所见。我等当时不过研讨经学义理,但刑部之人不问情由,污蔑我等借经学之名谈论朝政,竟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此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然后他们当堂拿人,剥我衣冠,殴我同学。说来骇人听闻,但学生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学生听闻,古之明君在于亲贤臣而远小人。眼下有小人蒙蔽视听,堵塞言路,我等叩阙上谏,不过将民意禀于圣上。圣上疏远小人,只会令天下士民称颂,反而小人在位,放任不管,才是真正有损于天子贤明。”
这士子一席话说得是有理有据,更是一下子点燃了众士子们情绪。
有人想起所受屈辱,忍不住埋头大哭,有人则是大声愤慨地抗议。
相反城楼众官员都是一阵沉默。
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这等理由,真亏刑部这些人瞎编得出来,大庭广众说来,我们都是替你害臊。
最要命的是,你还敢殴打士子,谁给你的勇气?
这堪比捅了马蜂窝,古代是刑不上大夫,明朝是刑不上有功名的读书人。生员们都要剥夺功名后,官府才敢用刑,就算你是刑部也不能这么乱来的。
难怪今天读书人敢造反闹事,原来源头是在这里啊。
刑部侍郎刘一儒,恨不得当场掐死洪鸣起,自己真是蠢啊,竟替这样的人背锅。
洪鸣起自是可以感到附近官员的怒火。这读书人是谁,竟然坏我好事,看他言词条理清晰,绝非无名之辈。
洪鸣起此刻狡辩道:“此口说无凭?这是陷害!”
周子义沉默片刻,然后向那士子问道:“若真如你所言,老夫就凭了这乌纱不要,也要弹劾此人,但你说你亲眼所见?本官怎知你是不是胡说。”
对方向周子义一揖后道:“在下江夏府举子郭正域,当日与卢万嘉等士子一并正被抓进刑部大牢。与在下一并被殴打,并关入刑部大牢士子中,也正有周祭酒你的弟子。所以在下敢以功名担保,说言句句是真。”
郭正域当日因没有参与袭击洪鸣起官轿之事,抓入刑部后,不久就被放出,但也见到了卢万嘉被拷打的一幕。
下面不少士子都是大声道:“祭酒,我等当日也是被抓,我等担保郭孝廉所言,没有一字虚词。”
见这么多士子附和,那么此事多半错不了。
城楼上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露出满脸嫌弃的神色。
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等嘛。
周子义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岁,当初在文华殿上,毕生所持的义理,被林延潮驳倒,都没有令他这么沮丧。特别是听到他的学生,被刑部动刑拷打的一刻。
周子义长叹一声,当下转过头来对张居正道:“元辅,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下官会先上本弹劾刑部刘侍郎后,再上本向天子请辞。”
你!
刘一儒被周子义这句话,说得胸口发疼,被周子义这等当朝重臣弹劾,他就算张党骨干,也是吃不消啊。
但除了刘一儒外,众官员心道,周子义这么说,就是要不干活了。
一名官员道:“周祭酒不可啊,若是你不出面,我们又如何能说服这些士子。”
“是啊,请周祭酒再试一试吧,至少先劝退士子。”
周祭酒摇了摇头道:“心中无理,口中又如何说出理来说服士子们,强行言之,不过矫饰而已,这我办不到,下官恳请元辅先释放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的书生,否则这些士子必不肯散去。”
听周祭酒这么话,众官员想来,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哪知张居正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可。”
没料到张居正拒绝的这么干脆。
张居正目光扫过众官员,疾言厉色:“律令只能出自庙堂,岂可出于书生请愿。他们敢裹众叩阙,就算再大的理,本阁部也不会答允!”
张居正说完,张党的官员纷纷道。
“元辅此言,真乃至理。书生叩阙,名为伸冤,实为议政,干扰朝廷决策。”
“若说委屈,谁没有委屈,若有些委屈,就裹众胁迫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若是今日迫于书生叩阙,答允了他们,放人离去,那明日他们就会得陇望蜀,要求解除**院,禁讲学之律令,后天他们就会要朝廷废除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再后天朝廷即可废除变法了。”
张居正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方才打算向士子妥协的众官员立刻都绝了这念头。
周子义听了张居正这番话,脸色剧变拱手:“阁老的威风,下官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连周子义与张居正扯破脸了。
见这一幕,刘一儒,洪鸣起都是心底暗喜,此人不足惧也。
但其他官员想到,周子义都罢工了,眼下朝堂上还有谁能够劝退这些士子呢?
众官员都是毫无办法。
一名官员私下道:“元辅,京城之中响应此事读书人不少,若失再拖延下去,那么长安门前闹事学子会越来越多。”
另一名官员道:“再如此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再如此下去,情况不堪设想啊!”
“此刻谁能在此挽狂澜于既倒?”
“是啊,百官之中,又有谁能扶大厦于将倾?”
“恐怕真是没有一人了吧!”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犹如热锅上蚂蚁在那乱转。
这时阶下一名官员上前向张居正道:“启禀阁老,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城楼之下求见。”
众官员一听心道,好啊,这城楼上真是好戏连台啊,这涉事之人这一下子全部都聚齐了。
张居正听到林延潮名字,也没什么好脸色,道了一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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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一十八章 我就是林延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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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解释什么都是错的。于是林延潮道:“下官来迟,还请中堂治罪!”
见林延潮头一句就服软,洪鸣起心底冷笑。
“问罪倒是不急,你能劝退城楼下士子么?”
“下官正为此而来。”林延潮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其余官员一听林延潮这么说,都是心道,好大的口气。朝堂重臣都在这里,连礼部尚书潘晟,国子监祭酒周子义都没办法的事,你一个正六品官,哪里来的自信。
张居正听林延潮这么说,反而脸色一松道:“好,本阁部就知宗海不会令我失望。”
众官员听了张居正的话都是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林中允在此大放阙词,堂堂首辅竟把他的戏言当一回事?
有人则想经筵上,林延潮确是辩才了得,但这又不是经筵,对他委以重任,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阁老答允下官两个条件。”
众官员一阵骚动,给个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你林延潮也不看自己是几品官,居然敢和张居正谈条件?
申时行朝林延潮含笑点点头,一旁张居正抚着长须,笑着道:“别说二个条件,十个又如何,不过是本阁部一句行与不行而已。”
林延潮道:“其一下官恳请元辅,一会劝说士子时,授予下官临机专断之权,可以便宜行事。”
“此不可,”曾省吾站出身来反对道,“林中允以为自己是封疆大吏,还是钦差大臣,临机专断之权岂可轻易授之。”
张居正伸手一止道:“好,本阁部给你,不过需除了刑部放人之权,以及废除禁讲学,紧书院的政令。”
林延潮道:“下官知其中分寸,第二个条件……”
“林中允,莫要得寸进尺啊!”曾省吾板着脸道。
一旁申时行却笑着道:“曾尚书,你何不让林中允把话讲完。”
曾省吾与申时行平级,但也不惧他,冷然道:“林中允,不妨掂量掂量自己,向元辅提条件,若是你办不成,一切后果由己自负。”
说完曾省吾退到一边。
林延潮道:“其二下官恳请阁老允开城门,让下官去城到学子面前分说。”
此言一出,众官员脸色都是一变。
张居正嘴角微微一动,曾省吾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向张居正长长一揖道:“下官此去若不劝退士子,就没想着回到城里,恳请元辅玉成。”
张居正熟视林延潮一阵道:“宗海真疾风劲草,但希望不要是个莽夫,好,本阁部答允你。”
“谢中堂。”
林延潮说完转身离去。
众官员都后退给林延潮让出道来,连周子义也不由心道,此子虽不知天高地厚,但贵在此心难得。
值门禁军将领,听说要给这个年轻官员开城门后,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不过是张居正亲自下的命令,他只能开了半扇城门给林延潮出城。
十数名禁军正推开城门,林延潮身处黑暗的城门洞内不由想起,自己临出门时徐火勃,陶望龄恳切的眼神,以及山长自尽于书院那一天。
绝对……绝对不能让此事再发生。
城门推开一刻,城门洞里的禁军们手足无措的,轰然站起身,然后目送林延潮正了正衣冠走出城门。
林延潮走至桥上时,听见身后城门立即关上。
“城门开了!”
“有官员出来了?”
“朝廷竟肯派官员出门与我们谈?”
林延潮走到拱桥桥顶,桥下的几十名士子都是站起身来。
“朝廷终于派官员出门来与我们谈了,只是不知此人是谁?说话可有分量?”
林延潮远远望去,此刻河边跪满了叩阙的士子,他们纷纷朝桥上自己看来,目光满怀着期望。
不过待他们看到林延潮如此年轻,不由心底下沉,此人如此年轻多半官位低微,朝廷又派人来糊弄我们了。
而城楼上张居正,申时行他们也是看着林延潮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此刻林延潮对桥下众士子作了一个团揖,朗声道:“各位学子,在下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延潮,受天子所托而来!”
河边顿时一片寂静。
一名士子不可置信道:“你就是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真的是当今状元公?”
“不是冒名顶替的?”
面对士子的质疑,林延潮笑着道:“林三元有何了不起的?何谈名满天下?更有什么好冒名顶替的?”
听林延潮的话,下面的士子倒是一片笑声。
“没错,正是林三元本人!”
“当年他中状元时,御街夸官我远远见过他一面。”
“如此年轻,又着绯袍,不是林三元是谁?”
众士子听说是林延潮来时,争相起身来看,一睹真容。
林延潮索性走到近前,让所有士子们都看清自己,然后重新肃然一揖道:“诸位学子,我就是林延潮!”(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一十九章 先要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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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两百年士风。
士子重科举,官员重科名。
三元及第,两百年官员士子第二人!
连中三元,两百年官员士子第一人!
什么是科举神话?眼前桥上此人就是。
在场读书人对林延潮的文章,从科场八股,状元策问,到为学,漕弊论,西湖游记,以及自陈表,几乎篇篇耳熟能详,张口能诵。
林延潮名满天下,那么士子自是争相起身一睹状元公的风采。
城楼上的张居正等众官员也是出乎意料,众官员议论。
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道:“未料到状元郎,在士子心中有这么大的名声。”
“那是,因为他是林三元嘛。”
一人摇头道:“有名声却是不一定有用,那些士子都是横了心的,除非天子亲至,否则方才周祭酒早就劝退他们了。”
这时下面屈横江起身问道:“状元公,你是来劝我等离去的吗?屈某对状元公虽是一直心存敬仰,但此志不可改,所以还请状元不要白费口舌了,替朝堂那些奸臣作说客,如此屈某感激不尽。”
屈横江这么说,众士子都是纷纷附和道:“状元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实不必来趟这浑水。”
听了众士子的建议,屈横江点点头又继续道:“再说我等习永嘉之学由状元公所倡而来,若叶心水陈龙川可比孔孟,那状元公此功可比程朱,屈某等对状元公心中唯有敬仰,不愿与你辩驳。状元公若来劝我等离去,屈某与我等不会答一句,以免作口舌之争,坏了我等对状元公的敬意。”
屈横江这么说,林延潮无论说是与不是,都要陷入被动。
若是林延潮违背屈横江之意,直意继续劝说,如此就会激起众士子逆反心理,让屈横江等人集体当哑巴,不和你辩论。
换过来,林延潮阳说不是,阴为劝说,那也失去了读书人彼此之间的一个诚字。
不过林延潮怎会被这点问题难倒,当下反问道:“汝是国子监监生屈横江吗?”
屈横江一愣道:“微末之名,不意能入状元公之耳,实有辱清听。”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方才看过你们的状纸,汝名所列第一个,恐怕不止是本官,连元辅与圣上也对屈朋友也印象深刻。”
屈横江听说自己名字被天子记住,激动地朝皇城的方向叩拜四下。
然后屈横江起身对林延潮道:“贱名竟能上达天听,屈某已不枉此生。状元公既已面见过圣上,不知圣上之意如何?”
众士子们都是满脸殷切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实际上还没见过小皇帝,不知天子是何决断。但用屁股想也知道,皇帝若是答允了士子的条件,自己还来劝说个毛线。
林延潮道:“尔等围堵宫阙,令御前不宁,惊扰圣驾,但圣上却叮嘱我等,士子请愿,必有其情,尔等问清情由,好言抚之,不可伤及一人,事后也不可罪及一人。”
众士子听了都是动容。
自古以来,京控叩阙风险都是极大。大臣左光斗的祖先,为免除家乡税赋上京告御状,其家仆持其状纸还未登闻鼓院,就被守鼓士卒乱枪捅死。
明朝在嘉靖时就规定,告状者于登闻鼓下及长安左右门等处撒泼渲呼者,拿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从重问拟。所以众士子里屈横江等领头之人,这一次聚众叩阙上谏,都是抱着视死如归,不存侥幸之心。
现在听林延潮说天子不降罪一人,令在场士子们都是感动,不少人举袖试泪。
屈横江跪伏垂泪道:“圣上仁德宽厚。”
在场士子都是拜下齐道:“圣上仁德宽厚!”
哭声所至,闻着动容。
城楼上官员听了众士子们的哭声,半响才有一人道:“天子并未如此答允啊,林中允,这是矫诏啊,当问大罪!可是他方才又请了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本官此刻只能佩服林中允之急智,他实是谋定而后动,这番智谋吾实不及。”
另一官员道:“不仅如此,林中允还抓住其中的关窍。”
“怎么说?”
“士子自知叩阙后必被问罪,故而此来如背水一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林中允此举好比兵法里围城时,围三阙一,放给士子们一条生路。但凡人存此侥幸之心,必不会如之前那么坚决,况且林中允此举还替天子拉拢了士子,一举两得,此策实在是妙啊!”
在场官员纷纷点头,林延潮这处理实在精彩。
“不过此言一出,就算士子退去后,看来朝廷也不能追究了吧。林中允这是在包庇这些书生啊!”
“还是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再说吧,若是林中允能劝退士子,一切都好说,若是不行……不说圣上,元辅都饶不过他。”
说话间,几名顶盔贯甲的将领,一并上了城楼向张居正行礼。
“神机营参将包信见过阁老!”
“神机营游击陈大忠见过阁老!”
“神机营游击徐庭见过阁老!”
见之一幕,众官员大惊失色,朝廷什么时候将神机营都调来。难道这就是你张居正最后的手段吗?
周子义身子颤抖,上前向张居正道:“元辅,此举实万万不可啊!”
周子义这么说后,众官员一并跪劝。
“元辅!”
“元辅,还请三思啊!”
张居正沉思片刻后道:“神机营先行候命!”
“是。”包信,陈大忠,徐庭一并退下。
此刻城下的林延潮心道,我此刻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矫圣命宽赦士子,既是打一张感情牌,同是也用张居正给我的便宜行事之权,先要好处,否则就算今日千辛万苦劝退士子,事后他们再被朝廷算账,那么永嘉之学照样会遭受沉重打击。不过一切都要自己能劝退士子再说,否则……没有否则。
这时一名士子向林延潮道:“状元公,既圣上既已宽宥我等,那也请圣上允民间讲事功之学,成全我等之意。”
林延潮看向那名士子问道:“你说请朝廷允民间讲事功之学?我问你可知何为事功之学?”(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二十章 采铜之学(多谢龙蠖不关情书友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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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士子都一阵骚动。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也是动容。
有官员当场道:“就凭此言,状元公足可居当世大儒了。”
林延潮环顾左右,见众士子从他的话中有所启发,于是他向姜启明问道:“不知汝的采铜之见是什么?”
被林延潮这一问,姜启明不由赧然,因为他只会以旧钱作新钱。
但姜启明不服气,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私货然后道:“既是状元公相闻,学生就只好抛砖引玉了。”
“学生以为当今之世儒学没落,朱学陷于空谈无用,王学阳儒阴禅,不知学问思辨,朱王二学沦为俗儒之学。而叶陈两位前辈所倡的事功之学,乃外王之道,切乎于治平之略,一扫朱王二学的暮气,可为通儒之学。”
众士子一片叫好。
林延潮问道:“汝言必称事功,又可知事功为何事?”
姜启明想了想道:“事功为外王之用,修齐治平中的治国平天下,当然是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姜启明很狡猾,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林延潮在自陈表里引用,他知林延潮要问难,故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言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那我问你,若有一日国家有事,用你行荆聂之事,刺杀敌主,此去有死无生,你可敢吗?”
“这……”姜启明一时不能答。
林延潮没有穷问下去,而是向众士子们问道:“尔等今日叩阙,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要你们以书生行荆聂之事,你们敢吗?”
在场近千士子听林延潮之言后,倒是有几十人起身道:“吾敢!”
“吾敢!”
其余人倒是一阵默然,有人私下道:“我等儒者,说话前当反躬自省,言出则必践,荆聂之事,吾实不敢为之。”
“是啊,说敢之人,又怎知不是秦舞阳呢?”
林延潮见此一幕,然后道:“荆聂之事,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之,你们若要问我敢于不敢,我只能说不敢。”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一片哗然,他们本以为林延潮要以大义说教,却不料林延潮却当场自承不敢。
这又是从哪里说教起呢?
不过大家转念一想,都觉得林延潮说得倒是大实话。
在众士子面前,林延潮侃侃言道:“昔日唐雎使秦王,秦王大怒,对唐雎说,你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是也。唐雎答与秦王,我只知布衣之怒。
如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此三子者,布衣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今日加上臣,就有四人了。若臣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王听后不敢辱唐雎。”
众士子听了都是入神,对唐雎的书生侠气,不由悠然神往,热血澎拜。
林延潮接下去道:“古人士风,至今思之,可是我没有荆聂之勇,若秦王面前,怕连唐雎也是不如。”
平日儒生都只教他们成仁取义之道,但这番自承不如的话,他们却是第一次听说。
但无论如何,林延潮每一句话,都引得近千士子都是认真倾听,连城楼上的官员们也是为之吸引。
众人纷纷心道,是啊,唐雎不辱于秦王,我们又有几人可以办到呢?
林延潮这时朗声道:“敢问诸位,若我等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是不是就不足以言事功,报国之事呢?”
此刻姜启明已是心悦诚服,当下十分诚恳地向林延潮深深一揖道:“方才学生鲁莽相询,眼下愿以弟子礼,请教状元公的采铜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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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什么这么写?因为是我的兴趣,乐在其中。
看过寿司之神,感触很深,入行学徒先要在店里打杂十年,店老板才教你如何作寿司,而店老板六七十年只做寿司,精益求精,终于成为行业大家。
相比幸福才入行五年半,入行前我就知道,写作对我而言是真爱,我很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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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一章 明月映万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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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横江等士子,也如姜启明一并直起身一揖后,又重新坐下,远望而去如波浪前后起伏。
这近千士子的声势,连城楼上的官员都是动容。
这一幕仿佛如孔圣,当初垒土筑坛,于杏林设教,讲三千弟子,授七十二贤人。
又似王阳明在龙场,以天下为庐,开讲心学,士子云来,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官员们不意,今日竟在此得见。
但见下方本是来叩阙闹事的士子,现在各个都面露郑重之色,向林延潮虚心求教。
这一幕实是匪夷所思。
林延潮袖袍一拂,也向士子们行以一礼道:“老子曾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吾学以一身而至天下家国,只在事功二字。是如明月映万川,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
林延潮的意思,要读书是读得越多越好,但要明道,却是越少越好,要想修齐治平,只在事功之中。如万千江河,共印一轮明月,合天下万物只是一理,我林延潮的明月就是事功。
这一句话令官员士子们沉思,事功不是王道的外用,修齐治平里的治平之略,而林延潮却说事功,也是修齐治平之事。
众士子们心底虽都有疑问,但却无一人质疑,他们生怕错过了林延潮的下一句。
但官员们则不会这么给林延潮面子。他们议论道:“林中允所言,天下之事皆在事功之中,那么此将仁德至于何处呢?没有仁德为轨,又事得是什么功呢?”
另一官员不屑地道:“陈龙川叶心水尚掩饰以王霸并用,义利双行之语,将性理与事功并举,怎么到了林中允口中只剩下了事功?此与法家何异?”
惊世骇俗之论,必有惊世骇俗之语解之。
众士子们静候林延潮的答案。
风拂过林延潮的官袍,他似回想起往事:“数年之前,吾方中解元,返回故里,见我蒙师。蒙师问我读书初心为何?我答曰,修齐治平。诸位可能要问,要如何修齐治平,如何自身达天下呢?”
“当时蒙师说,儒字可拆为人需二字,人力有时穷,有时达,圣贤有云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力有穷时,独善其身,不劳烦别人,是为修身。力达者,上孝父母,中敬妻子,下爱子嗣,是为齐家。力更达者,出仕为官,为社稷家国谋事,是为治国。若达至天下,则可兼济苍生,是为平天下。吾师曾言,只要能作到如此,即可称之为‘儒’。”
城下城下一片寂静,连方才不屑的官员,露出认真倾听之色。
林延潮道:“这一次归省返乡,我欲再拜会蒙师时,他已是不在,但蒙师当初的耳提面令却一直记在心底。”
“自食其力,此修身之功。老吾老,幼吾幼,此齐家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治平之功!”
“若行此三功,圣人所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大同之世还能远吗?”
“是故我等纵使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也可以言事功。以一身而推天下家国,若吾辈效此,三代治世可成!”
话音落下,停顿片刻,林延潮目光看向场下,但见近千士子此刻面上都是憋得通红。
人不独亲其亲,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礼运大同篇里的话,天下大同,是孔圣一辈子的梦想,也是每个读书人心底的梦想。
陡然间如雷掌声响起!
众士子们神色激动,奋力地鼓掌。
这一幕连城上的官员也是被震慑。
张居正,申时行脸色都露出莫名的神色。
而几名官员议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乃孟子的推恩之说啊!”
一名官员道:“春秋之时,杨朱言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墨子言不分厚薄亲疏而兼爱,皆入歧途,唯孟子此推恩之论,深入民心。”
春期时,杨朱说要我拔一根毛来作为天下人谋利的事,我也不干。而墨子说,不分亲疏,无论你是我的父母,还是陌生人,都对你一样好,这就是兼爱。这两种学说,最后都没了,两千年来国人还是奉行儒家亲(动词)亲(名词)之道,先厚待自己,再厚待家人,然后才厚待别人。
“林中允以事功言推恩,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治平之功,此功见德矣,此论新矣。”
“朱子之论,以性理释修身,在释修齐治平,林中允以事功而释,另辟蹊径,且无一句在虚,句句在务实,可身体力行,此为真事功。”
一名官员长叹道:“明日吾就让吾幼子拜于林中允门下,也不知他肯不肯卖我这面子。”
国子监祭酒周子义见台阶下士子们激动之状,则是难过,吾一生勤于儒学,穷三代治世之道,教学生不可谓不用心,但数年之功,却不如林中允几句话下,收士子之心,此难为情矣。
士子们的掌声好容易停了下去,林延潮继续道:“故而何为功,利人利己,是为功,何为仁,爱人爱己,是为仁,故功在其中,仁亦在其中……”
啪!
啪!
啪!
在场书生再度鼓起掌来,将林延潮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不少士子都是举袖试泪,纷纷自顾道,朝问道,夕可死矣。
周子义嘴中虚张了两下,也是闭了下去,神色中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儒家一直主张义命分立,崇义绌利,义利不两立。这是将义利二者,二元化了,但圣贤教我们‘惟精惟一’,义利二者不对立,要解决矛盾,一定要有‘一元化’的解决之道。
那么利人利己的事功,就是明月映万川里的明月,也是林延潮学说里,比陈亮叶适青出于蓝的地方。
“好!”
连站在城楼旁站岗的官兵,也是不由自主地鼓掌为林延潮的学说叫好。
众官员大惊失色环顾左右,见无数官兵脱去盔甲刀枪,站在城墙边听林延潮说听得入神,眼下说到妙处连他们也不由鼓掌叫好起来。
众官员见了这一幕,脸都青掉了。
这算什么?
眼下这算什么?
连本是自己人,与士子们对立的朝廷官兵,此刻都站在林延潮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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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二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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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士子也就算了,但眼下连扁担倒了都不识一个一字的官兵,竟也为林延潮学说折服。
现在城下士子,城上官兵们都为林延潮摇旗呐喊的这一幕,着实打了这些官员的脸面。
怎么人与人差距就这么大呢?
同样是劝说,自己上阵被人喷回来,但林延潮却将劝说变成了自己的讲学。
官员们不知正因林延潮讲得并非玄妙的大道理,即便不通文墨之人,也能切切实实的明白。
看着屈横江,姜启明等士子们脸上的兴奋,以及被一下子点燃的热情,林延潮也不由为之感染。
这样的感觉,好似一个落难之人在荒原里行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连说话都忘记,但突然一天遇到一群同样要走出荒野的人。
有什么能比与志同道合之辈一起,为了共同理想而努力来得更幸福,因为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前进,这就是吾道不孤!
林延潮又是数度想开口,但数次都是还未说,即被众士子们的掌声打断,不由无奈最后不由伸手按了几次,众士子们方才停下。
林延潮方才开口道:“圣贤之言片语,意有千万解,唯有事功方可思辩,躬践圣贤之意,故而行而后知……”
朱熹讲先知后行,将知行分为两体。
王阳明反对朱子的看法,他说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离知怎可谈行,离行怎可谈知。真知即是行了,不行不足为知之。
王阳明将知与行二元,看作一元,这就是知行合一。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无数人从知行的迷茫中走出。
也以此奠定了王阳明儒家大宗师的地位。
不过林延潮话音落下,部分士子心想,这不对啊,朱子说知而后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也就算了,你林三元为了强调事功的重要,也不至于强调行而后知吧!
一名士子起身有几分底气不足问道:“状元公,学生有一不明请教,朱子有言,论先后,知为先,行为后;论轻重,知为轻,行为后。”
“正因行为重,故而不得不慎之,若是不知而行,不学而行,如此实可忧。”
此士子这么说,众人都是深以为然。
城楼上刘一儒,洪鸣起几乎要拍掌叫好了,但看左右官员都替林延潮担心,这才没表露出来。但他们心底把不得这士子将林延潮问难道。
行而后知,对于现代人很好理解,这就是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对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就足以颠覆他们的世界观了。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答道:“学海无涯,唯有以苦学为舟,为学难道就不是行吗?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躬践知之是为行,为学知之亦为行。为学不害人而利己,功也。无学是为无功,无功是为无知,故行为知先……”
激烈的掌声再次将林延潮的话打断。
连方才询问的士子也是神色激动地向林延潮道:“学生冒昧,状元公之论,学生心悦诚服。”
而洪鸣起则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刘一儒也是面色铁青,真是没什么可以难倒林延潮的。
掌声稍歇,一名士子问道:“请教状元公,为学为功,我儒者还需以何为功?”
林延潮答道:“为学,自食其力,皆修身之功。”
王学虽提出知行合一,但又说圣人之理,吾性自足。于是王学各派围绕也要不要为学争议。
到底是明心见性,不学而明,还是儒家正统的勤学内察自省,以学而知?
王学中泰州学派里颜钧这一脉,专讲率性而为,自省自悟,有一扫古人之刍狗,自开开一片乾坤之说。
此论迎合取巧,很受下层百姓的喜欢。但林延潮明确反对这一点,泰州学派这点与孔子学而后仕的主张明显背道而驰了。
“父母恩养,跪乳而报,子女赡养,反哺之义,手足之情,既长且久,皆齐家之功。忠君报国,兼济苍生,皆治平之功。”
林延潮说完,一名士子突然道:“状元公所言兼济苍生,尚可理解,但古人有父而莫知其为父,虽有君而莫知其为君,故未有忠孝,亦未有不忠不孝。”
“说一句诛心之话,此天下乃朱家一家一姓的江山,保朱家江山于我何利?于百姓何利?无利之功何以言功?”
狂悖至极之言,官员们一并咆哮。
此何心隐之流劣徒。
真无父无君之言。
张居正眉心一动,何心隐就是说了这样的话,而且还四处讲学,才令他动了杀机。
申时行也是为林延潮捏一把汗,这话若是解释不当,那么方才林延潮一番长篇大论可谓前功尽弃。
林延潮心道,这年轻人真无知无畏,什么都敢说。林延潮答道:“汝可知道亡国,亡天下之辩?”
“敢问状元公,何为亡国,何为亡天下?”
林延潮道:“昔崖山之后,宋祚倾斜,元以北夷入主中原,我中华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此亡国亦亡天下。百年之后方得太祖驱除胡虏,复我中华,正吾衣冠,传祖宗姓氏,使日月重光。”
“我中华之民自有我中华安之,岂可夷狄治我中华之民!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绝我衣冠,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可谓之亡天下。故保国即保天下,天下之兴亡,匹夫有责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真振奋人心之语,可以联想后世之时,中华每到了存亡绝续之时,总有仁人志士喊出这口号来。
鼓掌声顿时响彻长安右门上下。
热泪滚落儒衫,士子们都是边试泪,边鼓掌,拭泪后鼓掌,鼓掌后试泪。
问难的士子也是心悦诚服,向林延潮一揖退下。
一名官员向周子义问道:“周祭酒以为林中允之言如何?”
周子义眼角有泪花闪动,然后缓缓道,此言非一世之言,言者非一世之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居正默念了几句后,对申时行,曾省吾道:“圣上在宫中必是久侯本阁部先去面圣!”
申时行,曾省吾一并躬身道:“恭送元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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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四章 大大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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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居然放心的走了?
岂不是相信林延潮已是控制住了局面?就凭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刘一儒,洪鸣起见张居正一走垂泪心道,相爷,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来主持大局啊!
其余众官员见林延潮仍立于阙下,但此刻已全没有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众士子们反而是诚心诚意地向林延潮讨教。
此人居然将叩阙逼宫之事,变成了一场讲学,这说出去谁信啊?不说士子,连一旁的官兵们都是听得津津有味。
士子争相向林延潮,请教事功之学。
而林延潮是应对如流,有问必答。
但凡遇到士子问难,林延潮都似不假思索般,似于眉睫间得之妙语,三言两句之下即令士子们拜服。
这等辩才这等急智,每名官员在这一刻都只能是自叹不如,深感觉此子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至于对一旁的洪鸣起不由都是一并摇头,心道此人是如何之蠢啊,居然得罪了林三元,真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城楼下众士子此刻已是拜服。
“状元公此言真拨云见雾,深解我等之惑,只是如此事功之学更应推广天下才是,吾等更不能见朝廷禁之。”屈横江起身道。
众士子们一并附和,经过今日林延潮的开坛布道,他们已是成为了林学的忠实簇拥。
但众官员都眉头一皱,林延潮此刻就是再大的能耐,也是劝服不了张居正,让他改变主意啊。
看着士子们渴求的眼神。
林延潮笑了笑道:“曾经有位古人雇匠人雕马。匠人取巨石而雕,三年功成,雇主视之甚奇,问匠人,汝怎知此巨石中有马?”
这比喻令众人不由莞尔。
林延潮道:“我辈口口声声言事功学,却不见事功,正如雇主见石马,而不见匠人三年之雕琢。”
“学派之说名目而已,古人没有事功之学,难道就不求事功了吗?正如程朱不出,孔圣就不谈正心诚意?孔圣不出,三代就不知仁义?”
林延潮的话娓娓道来,说了一半众士子已是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情。
林延潮放眼四顾大声道:“事功之学,只在事功二字而已,几年之后,或许使事功之学不存,但只要大家记住事功二字,那么此学不死,甚至百年后数百年后,儒学已是道亡,只要我等记住仁义二字,圣贤之学不死!”
长安右门的城楼之上,申时行对左右道:“本阁部也回宫复命了,你们谁愿与我同去。”
城楼下的掌声如雷,响彻不止,曾省吾等堂部官员也是一并向申时行道:“吾等与阁老一并见驾就是。”
“也好。”
申时行,曾省吾走后。
刘一儒对左右道:“我道状元公有什么本事,也不过是这口头事功的一套!”
洪鸣起在旁附和道:“刘部堂所言极是,此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刘一儒见洪鸣起点点头然后道:“本部堂先行一步。”
见刘一儒要走,洪鸣起连忙道:“刘部堂,你与阁老都走了,此地谁来主持大局啊?”
刘一儒拉起洪鸣起的手道:“此处还有你洪大人吗?洪大人,你可是国之栋梁,朝廷干臣,主持大局之事舍你其谁,不要推脱了。”
“下官?下官连一个官兵都调动不了,万一士子们闹事怎么办啊?”洪鸣起急忙,却见刘一儒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主事,借光!”
周子义跟着刘一儒,拂袖从洪鸣起面前走过。
“洪主事,借光!”
“洪主事,唉!”
“洪主事,还是想想如何与圣上交代吧!”
其他官员一个个从洪鸣起面前经过,最后只留下洪鸣起一个个孤伶伶地在城楼上。
此刻武英殿里,小皇帝手足无措地坐在殿内,四周都是只有他侍奉多年的心腹太监。
“自太祖开国来,还未出现过士子叩阙之事,而朕登基恰十年之际,居然出现此事,难道朕是无道之君,不配主此神器,以继承列祖列宗传下的基业?”
张诚等几名心腹太监连忙劝道:“陛下,切莫这么说,陛下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实有为之君啊,此事说不定有人在后搬弄是非,陛下还请先进御膳,说不准立马元辅就劝退了这些士子回宫见驾了。”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朕哪里有胃口。可有去请林讲官?士子信服他的永嘉之学,若是他出面必可解决。”
“方才宫禁回禀,说林讲官已是入了皇城,料想已是去长安右门。”
“如此就好了,林讲官有应变之才,他必能劝退士子。”听说林延潮去了长安右门,小皇帝神色稍定。
小皇帝仍坐在武英殿里等候消息,但是张居正一直没有回宫,于是他又陆续派了好几名太监去长安右门探听情况。但回来的几个太监都是给他带来失望的消息,连一贯信赖的张先生,也是毫无办法,朝廷若不答允条件,士子就不肯离去。
小皇帝听了再度垂下了头,几乎捶胸道:“满朝大臣都不能替朕分忧吗?”
此刻太监张鲸急匆匆地奔回殿内,喘粗气言道:“陛下,林中允已……是到了长安右门……劝说士子了?”
小皇帝见张鲸一脸喜色,不由惊喜地问道:“林中允既来,那士子们可退去了吗?”
张鲸笑着道:“士子们仍未散去……”
小皇帝一脸失望道:“怎么连林中允也办不成吗?”
张鲸好容易喘匀这口气道:“陛下,瞧奴才这张嘴,话没说完,奴才该死。”
“别该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鲸道:“臣亲眼所见,当时众大臣们束手无策,唯独林中允不辞艰险,竟是孤身一人出城劝说士子。”
小皇帝听了惊道:“此真将生死置之度外,林卿家真的一个人出去了?”
张鲸笑着道:“是啊,陛下,若非奴才亲眼瞧见,谁知道林中允竟有如此勇气,古人有颜真卿骂李希烈,今有林三元劝士子!”
“呸!你这个狗才,林卿家此刻还没死呢,你拿颜公相比,真是晦气,再说众士子们岂是如李希烈那样的叛贼?”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张鲸见小皇帝虽是骂人,但龙颜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样子,心底也不怕,只是叩头道:“奴才肚里墨水少,但是林三元是如颜公那样大大的忠臣,是断然不会错的。”
听张鲸这么说,小皇帝顿时哈哈大笑,然后走到张鲸面前踢了他一脚道:“那还要你说!”(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二十五章 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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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筵之言,实臣之志,言可食,同季布毁诺,志可夺,不如于匹夫。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念到这几句,再想起林延潮在宫门前所为,小皇帝不由想到,林延潮真纯臣,没有一字虚言,正如他宫门所言思君报国,是句句身体力行。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我大明每个读书人,每个百姓都能有此心,如此天下太平,盛世可期,朕也可及尧舜!”
小皇帝目光跃过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仿佛看见心目中的盛世景象,那是历代圣贤所称颂的三代治世!
此刻殿外太监道:“陛下,张少师回宫来了。”
小皇帝被打断了思绪,道了一句宣,重新坐在龙椅上,方才憧憬尽去,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张居正入殿后向天子禀告宫外局势。
张居正没说几句。
申时行,周子义等大臣都来到殿上。
周子义一入殿就道:“陛下,臣身为国子监祭酒,才具不备,以至有宫门叩阙之事,一切责任都在于臣,臣不胜其职,罪责难逃,请陛下罢臣之职,着有司追究。”
众官员都是暗叹,周子义果真如之前所言,将学生闹事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小皇帝也知周子义的为人,为难地道:“此事周祭酒虽有责任,但你是三朝重臣,朕还需周卿来辅佐。”
小皇帝虽挽留,但周子义其意甚坚。小皇帝无奈道:“此事搁后再议。”
哪知周子义还没完又道:“陛下,臣还有本弹劾刑部侍郎刘一儒!”
刑部侍郎刘一儒一动也不动,心底却把洪鸣起骂惨了,此事全因洪鸣起而起,但他居然因此背了黑锅。
刘一儒跪下哭道:“陛下,此事臣有罪,洪主事请了堂谕,说清查私自讲学之书生,臣一时不察也就答允他了,之后事情种种,臣一概不知……臣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刘一儒这么说,就是抛弃洪鸣起了。
小皇帝冷声道:“你之罪责稍后再问,刑部主事洪鸣起何在?”
众官一阵默然。
片刻后太监道:“禀陛下,刑部主事洪鸣起,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殿外恳请面君!”
这洪鸣起,林延潮竟是一起来了?
“宣!”
上了年纪的洪鸣起颤颤巍巍地走入殿内,众人都是看待死人一般的看着洪鸣起,然后又看向洪鸣起身后的林延潮。
但见穿着斗牛服的林延潮,举步迈入殿中。
经历了今日宫门叩阙之事,就算是曾省吾,刘一儒,对林延潮也怀有敬意。
不说他的胆识,就说他在宫门外所讲的经学。
林延潮之学看似出自永嘉之学,却又自承一脉,按照当世人说法,可冠称‘林学’二字。
就如同陆九渊启心学门径,王阳明发扬光大,故而王阳明之学,既称心学,也可称为王学。
而林延潮所讲,承于陈亮叶适,又与陈叶之学相较有独到之处,可称得上开宗立派,完全可称为‘林学’。
就这一点而言,在经学的地位上,林延潮虽远不及朱熹,王阳明,但已是超过了当今名儒罗汝芳,周子义,沈鲤等人,达到比肩理学大家湛若水,气学大家罗钦顺的地步。
眼下称林延潮为经学大家,丝毫不为过。
此刻殿下众人看去,洪鸣起白发苍苍,犹如风烛残年,而林延潮则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对比这一幕,恰似旧学已死,新学当立!
殿上众人目光都跃过洪鸣起,看在林延潮身上。
“臣林延潮(洪鸣起)参见陛下!”
“洪鸣起你可知罪?”天子震怒。
洪鸣起叩头后,梗着脖子道:“陛下,臣无罪!今日林中允在宫门外的表现,更确认了臣之前所言,士子叩阙为人煽动之事。”
“陛下,诸位同僚,若不是林中允自排自演了这出好戏,那些士子们怎么会如此配合,他们又怎么会被此贼三言两句的劝退,背后断然有人主导这一切。永嘉之学惑乱人心,对抗官学,林中允为了其说,不惜逼迫士子叩阙,胁迫朝廷,再排了这一出戏给大家看。此人实是包藏祸心,乃国之巨贼。不说其他,就凭他在宫门前,私自立说之事,就可请加少正卯之诛!”
少正卯与孔子同在鲁国,二人学说不同,被孔子说为是煽动人心之言。所以孔子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少正卯杀掉。而洪鸣起居然请皇帝杀林延潮,以禁他的学说。
啪!
御案震动,小皇帝拍案而起道:“朕看要加少正卯之诛的人,是你洪鸣起!”
“陛下?臣无辜……”洪鸣起身子颤抖。
“金殿武士何在,剥下此贼的官袍,乌纱帽!”(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二十六章 矫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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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鸣起指责林延潮时,林延潮就候在一边,即使要以少正卯之诛时,也没有二话。林延潮的表情,仿佛是看着一个戏子在戏台上自编自唱一般。
天子玉音落下,武英殿里值殿将军一并涌上。
洪鸣起没有料到,小皇帝居然连给自己和林延潮当庭对质的机会也不给。
“陛下,臣无辜!”
“陛下,臣实冤枉啊!”
“此事乃林中允所至。”
小皇帝寒着脸坐在御案上,但见直殿将军一左一右抓住洪鸣起的双臂,直接将他的脸按在了殿砖上。
洪鸣起这时方才知害怕,鼻涕眼泪尽出道:“陛下,恳请你念老臣年迈,饶臣一命啊!”
众官员都是摇头,若是你方才能如刘一儒那般认罪,天子或许能网开一面,但你到了此刻仍是叫嚷,要给林延潮加以少正卯之诛,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不说林延潮是天子近前重臣,就是他的经学中,提倡报国事功,兼济苍生,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他是不是反对理学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拥护朱家王朝,大明江山。
这样的学说,你加以少正卯之诛?天子要诛你才是真的。
洪鸣起虽是求饶,但值殿将军却丝毫不容情,摘去洪鸣起的乌纱,再剥去他的官袍。
见了这一幕众官员为之侧目,天子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官员享受过这等待遇。张居正在旁默不作声,也是默许天子此举。
“将此贼交北镇抚司审问!”小皇帝金口直断。
洪鸣起听到这句后,身子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如死狗般垂着。
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是露出一抹同情的神色。
官员送到北镇抚司,让锦衣卫审问,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能留半条命出来就算很难得了。
这场洪鸣起与林延潮的斗法之中,洪鸣起可谓是完败。
洪鸣起就如此被值殿将军拖出了武英殿,殿上也恢复了平静。
小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上,众官员不由心底一寒,原来他们一直顾忌张居正,但今日天子借士子叩阙,惊动圣驾之事,突然露了这么一手,是不是皇帝要一步一步收回自己权力。
是啊,士子叩阙,虽有洪鸣起处置不当在先,但也说明读书人对大臣不满,除了要求释放卢万嘉他们,还有要求废除禁止讲学的政令,故而直诉天子。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他们的脸面何在?
这时次辅张四维出班道:“此次士子惊扰圣驾,刑部虽有职责,但其因全在国子监监生挑头所至,臣肯请陛下彻查此事。”
众官员点点头,眼下洪鸣起责罚完了,代表天子对士子有了交待,眼下要追究士子的责任,否则颜面尽失,朝廷如何能忍。
这是官场上一贯各打五十大板的作法。
张四维此言一出,林延潮神色一动,在宫门前自己矫旨,赦免士子之罪,就是为了士子们求一道护身符。
林延潮也知凭借这道护身符作用太有限,但终能缓一缓。但政治就是这么无耻,这边朝廷刚温言劝退士子们,那边就迫不及待地算账。
这是打了自己的脸面啊!自己在宫阙前,前头刚说了天子赦免士子,后头朝廷就将带头士子尽数捉拿。
林延潮看了一眼张居正,他虽然当初是答允过自己,便宜行事没错,可是天子却不知道啊!
小皇帝心底对士子闹事,怎么能不恼怒,毫不犹豫地同意道:“这是正理,既是如此就交……”
小皇帝话音刚落,这边周子义就出班道:“陛下,此次士子闹事,全由微臣约束太学生不利所至,所有职责都在臣身上,故而恳请陛下治罪臣一人就好。”
周子义再度一人力扛此事。
张四维道:“此一码归一码,周祭酒约束太学生不利,确有其责,都责不尽都在周祭酒。太学生有狡诈艰险之徒,利用读书人不满的情绪,挑拨煽动士子闹事,这才是原因所在。臣以为朝廷应该治每一个有罪之人,不使其漏网,也不该枉罪于每一名无罪之人,让他无辜受冤。”
张四维的话,顿时得到了大多数官员们的赞同。
小皇帝也是点头道:“次辅所言有理,赏惩严明,方显朝廷之信。周祭酒朕知你爱护学生,但上千太学生中,难保没有一二宵小。这等品行不佳的士子,就算是圣贤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周祭酒不必尽揽其责。朝廷自有律法在,不会冤枉一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奸恶之徒。”
小皇帝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张四维领头,众官员一并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面露得色,周祭酒还要再说,但一旁与他交好的官员频频目视。
周祭酒丝毫不知,只是连连向天子叩头:“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开恩,网开一面!”
周祭酒不住叩头,几乎将额头都叩青了,官员们虽于心不忍,但只能装着没有看见。
正当小皇帝要下令时,林延潮出班道:“陛下,臣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林延潮这一举动,众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小皇帝也惊道:“林卿家,今日你劝退士子,实有大功,朕还在想如何赏赐你呢,你怎么说自己有罪?”
林延潮道:“陛下,臣有矫旨之罪。”
矫旨?
小皇帝又惊又怒,林延潮居然干出这等事情来。
小皇帝几乎站立不闻,手指林延潮颤声道:“林卿家,朕真看错你了。”
“臣有罪!”林延潮叩拜道。
自古以来,失去皇帝宠信的大臣,比被皇帝厌恶的大臣下场要悲催十倍。
小皇帝定了定神,看向林延潮寒声道:“你是如何矫旨的,如实奏来!”
林延潮起身道:“陛下,臣为了劝退士子们,矫圣命,说陛下已是宽容了士子的罪责,故而士子们感念陛下之恩,故而才肯离去。”
原来如此。
小皇帝气稍消了一些,但仍是余怒不减道:“朕从未说过要赦免士子,你如此矫诏,虽是从权,但朕若再责士子,不是自食其言吗?”
话刚说完,小皇帝忽觉不对,若林延潮真是矫诏,如此大罪,为何方才洪鸣起不在自己面前控诉林延潮,甚至当时在场的大臣,太监怎么也没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这其中有蹊跷啊!(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二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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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林中允……”
张居正话音一顿。
“……今日之事,林中允有功也有罪,但罪大于功,且平日为官持才而傲,有负圣心,可令其冠带闲住,并命其往都察院自陈其罪,再作定夺。”
众官员心底一寒,张居正的处置,可谓是铁血无情。
要在铁血皇权前,强行保住这些士子,可以!
朝廷要给两万名大小官员,天下三十万士子一个交待。
那么付出你的代价来。
张居正开出的价码,就是一名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一名正六品詹事府的官员的乌纱帽。
周子义被罢官不说,还夺去还乡恩遇,如归乡途中不能住驿站,朝廷不拨与力役,以及每月食米也没有,周子义一切官员致仕后的待遇都被剥夺了。
周子义本就求致仕,罢官还算好说,但林延潮的处罚却是更重,冠带闲住就是保留官身,但免去翰林院,詹事府的一切职务,同时还要去都察院为自己申辩。
若是都察院认为林延潮有问题,还要进一步降罪!
那时候可不是冠带闲坐这么简单。
周子义,林延潮两位官员不惜自己罢官,也要换得士子无罪,这么做值得吗?
有人以为然,有人不以为然。
张四维轻轻摇头,下首申时行露出不忍之色。
小皇帝眼眶有几分湿润,看向御座下跪伏的周子义,林延潮。他缓缓闭上眼,吐了两个字:“准奏。”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林延潮,周子义将乌纱帽脱下,抬起头来面对御座上的天子:“臣林延潮(周子义)叩谢陛下!”
二人叩拜数次后,提起官袍向后退行数步,转身离开武英殿。
武英殿外,暮色已降紫禁城。
远处宫墙笼罩在夜色之中,近处是天子仪卫手持金瓜长戟列于殿下。
两位太监上前,后面跟着十几名仪卫。太监道:“两位大夫,让咱家送你们出宫。”
周子义哼了一声,林延潮则拱手道:“有劳了。”
二人离开武英殿,太监侍卫跟在后面。
林延潮离周子义一步,对方虽免职了,但仍是保持六品官对四品官的官场礼仪。
“你之事功学除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句,其余尽是功利之说,不足取。”周子义不客气地道。
“非功利,是事功。”林延潮辩道。
监视林延潮,周子义二人离宫的太监,皆是不解。
二人今日遭夺官,本该是一脸郁闷才对,要不然也是对朝廷抱有怨气这才算正常,怎么这一出门就是争执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老夫还不是认同你事功学的一套。”
“侍生也以为理学暮气已重。”
“老夫返乡必著书讲学,斥你的事功之学。”
“侍生也必争锋相对。”
……
作别时,林延潮对着周子义深深一揖,周子义则是点点头。
“祭酒保重!”
“你也是。”
两日后,都察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掌管一朝刑律。
这三处是官员们平日远远避之的地方,平日轿子来到这里,宁可绕道,也不愿在这几个衙门经过。
此刻都察院大门外。
一名御史亲自送林延潮出门道:“申阁老早与我们关照过了,此不过是例行公事,请宗海宽心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劳了,看来以后要常叨唠风宪了。”
“哪里话,就当这几日来都察院喝茶好了。”
说完御史毕恭毕敬地送林延潮坐上马车。
马车驶回林府。
陈济川对林延潮笑着道:“有申阁老金面在,看来不用过多久,老爷就可以官复原职了。”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你只说对了一个字,金是要的,面则是次要的,只要打点到位,我就算再矫诏一次,也是无妨。”
陈济川忍不住笑出声,连驾车的展明手腕都是抖三抖。
见陈济川,展明二人的反应,林延潮不由道:“瞧你们,我说笑的。”
陈济川,展明摇头纷纷表示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行驶一半,马车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老爷,你还是下车一看吧。”展明口气中有几分吃惊。
林延潮挑开车帘,见了车外一幕,却是惊讶。
林延潮连忙下了马车,陈济川则是跟着他的身后。
道左一名士子一揖到地:“宣府生员林志平见过中允!”
林延潮点点头。
“昌平县举子路兴见过中允!”
“济府监生屈横江见过中允!”
“沧洲生员姜启明见过中允!”
……
随林延潮行过,道路左右的士子如波浪般伏下作揖。
“江夏郭正域见过中允!”
“嘉兴于大中见过中允!”
“泾阳雒于仁见过中允!”
……
林府府门这时推开,徐火勃,陶望龄与十几名林府下人走了出来,但见府门前聚满了不知多少士子,正一一向林延潮作揖。后面的士子更多,来不及一一说清,只好勉强道个名字。
“岳封。”士子长长作揖。
“林品然。”
“周正。”
……
徐火勃,陶望龄看着在人潮中行来的林延潮顿生自豪,此公道自在人心!(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二十八章 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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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年。
张居正居首辅的第十个年头。
也是万历皇帝登基的第十个年头。
国人喜整数,特别在这第十年的整数上。
为酬张居正十年来辅政之功,天子加其太傅诰命。张居正位极人臣,其恩遇大明开国以来,无一大臣临于之上。
而临近新年,皇室内也有喜事,皇后王喜姐诞下一女,虽不是皇子,但也是皇家嫡女。
另当初怀龙嗣的王姓宫女,也就是王恭妃临产在即。
天子登基十年,皇后诞女,另有一妃怀龙嗣,两宫太后都十分高兴,命皇宫上下大肆操办庆典。
初一这日,天子御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并设宴赏赐诸大臣,赏赐大臣银币,至于三位辅臣,五位讲官另厚赏了彩币,银两,绸缎。
而居于家中,被勒令冠带闲住的林延潮,自不能赴宴,当然也没有赏赐。
冠带闲住后,林延潮的牙牌被上缴,连紫禁城都不能进。
初一至初三,紫禁城热闹非常,一片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盛世的景象,唯独林延潮似被朝堂上下遗忘了一般。
但对于忙碌奔波了一年的林延潮却没什么失意,反而打算借此过一个好年。都察院封印,林延潮免去都察院报道,正好抽空在家陪林浅浅度佳节。
不过虽是少了公事上的烦恼,但林延潮却仍是不得闲,反而府上是车马如市。
林府的大门前,来拜会的读书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陈济川又拿着厚厚的一叠拜帖来找林延潮。
手中拿着这么多拜帖,陈济川却对林延潮苦恼地道:“都是闻名而来的士子,要么是送礼上门,要么是景仰大名投帖,最难办的却是这些投拜师帖子。”
林延潮笑了笑不说话。
徐火勃点点头道:“是啊,这要拜入老师门下的,可是不少!老师在宫门前所讲明月映万川后,这事功学在京城士子里是真正流传开来了。”
“众士子眼下都将永嘉之学,直接称为林学,不知多少士子每日习之,投帖上门的,送上拜师程仪的,都是要拜在老师门下。”
陶望龄点点头道:“幸亏老师现在冠带闲住,否则来得更多,而且多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门外才是真心求学之人。”
陈济川闻言道:“老爷,这帖子的事,你可需斟酌一二,若是再推却,则是伤了不少士子之心。况且里面还有不少老爷你的同年同僚引荐呢,这些人的面子可不能扫。”
正说话间于伯走了进来道:“老爷,门外有一人持翰林陈学士的帖子,说陈学士引荐他要拜入老爷的门下。”
听闻是陈思育介绍,林延潮当下对孙承宗道:“既是光学士引荐,不可怠慢,你先替我应酬一二。”
孙承宗应了后,连忙离去。
下面又有人持帖子上门,有数人还是拿着六部部堂的帖子,说是他们的亲戚,子弟要拜在林延潮门下,研习事功学。
林延潮自不可能亲自迎接,于是只能派孙承宗,陈济川,徐火勃,陶望龄见客。
上门的士子来头大一些的,由孙承宗,陈济川接见。
普通的士子,就让徐火勃,陶望龄代己接见。
忙碌了一整日,好容易送走了这些热情的士子,几人都是累得不行。
徐火勃不由道:“老师,孔圣当年教授三千弟子是如何办得?我等今日见了十数人,已是力竭。”
陶望龄在旁笑着道:“三千弟子孔圣也不是一一授之,子夏,曾子也曾代师传圣贤之道。”
林延潮看了陶望龄一言,微微点头,然后对二人道:“这几日上门说要拜入我门下的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一并道:“老师,大多人其意甚诚,并非是一时兴起,还有数十人都是来了一趟二趟,甚至好几趟的。”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旁孙承宗道:“东翁,这讲学之事,还需谨慎,眼下东翁冠带闲住,身处嫌疑之地,若是在此讲学,难免会触人之忌,洪近溪可是前车之鉴在前!”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孙先生提醒。”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这些弟子中不少都是大臣显贵所荐,若是贸然拒之,于这些大臣显贵的面上,也是不好看。”
“以你之见呢?”林延潮问道。
陈济川道:“我看老爷不妨先收了这些人的拜师帖子,也算是收录门下,如此老爷不用出面讲学,触人之忌,也可收拢人心,为己之用。”
“这不是拜师帖子成了门生帖子?”孙承宗皱眉道。
没错,就是门生帖子。
如林延潮一干同年,身上要常备一封申时行的门生帖子,如此出去办事方便。
这按道理来说,三品以上官员或者督学,地方正印官收门生帖子丝毫不稀奇,只是林延潮这区区正六品官,还是被夺职在家的官员,也收门生帖子,那就十分罕见了。
林延潮想了想,官场上对于收授门生忌讳也不忌讳,如果你是会试,乡试主考官,或者是一省督学,国子监祭酒,这就是公开收门生的途径,朝廷官员知道也不会有二话。
但是如果你不是通过这途径,大肆收纳门生,那么就有结党之嫌了。而且随意给了门生帖子,很多人就可以拿这门生帖子出去招摇撞骗。
这个时代师生之间,有权利和义务关系。
比如历史上顾炎武落难,有人求钱谦益帮忙,钱谦益说行,你让顾炎武向我递一封门生帖子,我就帮他。于是此人冒名给钱谦益送了帖子,顾炎武知道后表示拒绝,我怎么能当你这大汉奸的门生呢?于是就向钱谦益要回门生帖子,否则就要在众人面前澄清事实,钱谦益不得已,只好将帖子还给顾炎武。
故而林延潮也不好滥收门生,再说这些士子多是慕林学而来,想要研习经学的。若是林延潮收门生帖子,不就成了官场利益关系?成了结党营私之途?
林延潮想了想道:“也好,若是再拒之门外,未免也不近人情。若是这些人明日再来,就告诉他们拿几篇趁手的文章在身边,我看过后若是合意就收下,算是记名在旁,其门生帖子我会收下,但给不给,却要考核其功课品行。”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说妙。
一般官场上递门生帖子,都是请德高望重之人引荐,为师之人看过可以,就收入门下,两边就结成师生关系,这是比较重利益关系的方式,至于指点门生学问品行,那基本没有。
如此就脱离了真正意义上的师生了。
但林延潮不同,若是不合自己的意,就不收你的门生帖子,就是合意,只是收下你的门生帖子,好比学武里面的投帖,记名弟子。
之后林延潮还需考核学生的学业品行,若是林延潮认可,就在门生帖子上写上自己大名,交还给你。真正的门生帖子都是一式两份,以后士子就可以以林延潮门生的身份在外行走了。
这认可的方式,就好比是佛学里的印可一般。
这也是将师生关系,真正变成传道授业解惑的那等,而非官场上利益关联的师生关系。
如此既能收录真正要学经学的士子,也避免了结党营私,或者说就算是结党营私,也避免了当上此罪名。
“老师此举极是,宁缺毋滥,也免得有宵小在外借着老师名头行事,败坏了老师的名声。”陶望龄第一个赞成道。
徐火勃也是笑着道:“是啊,如此我们以后不更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了吗?”
林延潮看向徐火勃一脸高兴的样子,自是知道他高兴什么,徐火勃,陶望龄二人可谓是林延潮一手培养的,将来是可以传衣钵的。
若是以后拜师人多了,他们二人自是水涨船高。
林延潮不由心想,自己这一划分,不就成了仙侠小说宗门里,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真传弟子如此模式。
比如收帖子的叫记名弟子,给帖子认可的,叫门下弟子,然后如徐火勃,陶望龄这样的入室弟子,到最后还有传以衣钵的衣钵弟子。
而孙承宗,陈济川这等的就是长老。
这简直是开启了武侠帮派模式嘛,自己不就变成堂堂掌门了?
这脑洞确实开得有些大。
次日。
林延潮有意收录门生的消息一放出去,顿时士子云来。
虽说他们被告知,暂时不能先给门生帖子,但仍是有不少人愿意一试。
孙承宗他们依林延潮所说的办法,当场叫来人当场写了一篇事功学为心得的文章,以及趁手文章,荐书,履历等一并交给林延潮过目。
投献文章这一套,古人称为行卷。行卷也是士子自荐信,若是对方收下你的文章,就有提携你一把的意思。
当初林延潮得胡提学赏识,也是献他一篇文章,得他收录。
林延潮将文章一一过目。
林延潮收录也是综合数面考量,比如引荐这名士子的人,很有背景,或者是这个士子是显宦家子弟,当然优先考虑。
要么就是举人,监生出身,或者是科试中获得不错名次的。
还有就是文章里观点有一见之得,真知灼见的,这样的士子着重收录。
当然也有门生拜师礼送得特别丰厚,其他方面差一点,也是可以的,有教无类嘛。(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