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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百七十四章 未卜先知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此番若不是元辅病重,你早已被他收拾了。”

    “不过老夫不是张江陵,不会嫉贤妒能,更不会独断朝纲,若是你肯助老夫一臂之力,我可保你五年内独步青云。”

    张四维开出的筹码,可是了得,就算申时行也不敢许诺自己什么。

    但张四维却可以,他马上就要成为大明首辅了,若是他真愿提携自己一把。那么林延潮内有天子支持,外有首辅撑腰,在仕途上就可以少去三五年的磨练之功了。

    张四维继续加一把火:“老夫当年若没有高文襄提携,就不会有今日。而老夫今日视你,与当年的高文襄无二。”

    这等的诱惑,着实令林延潮心痒不已啊,要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林延潮不由左右为难。

    不过张四维说要保自己五年内,独步青云,不是不能,但是他首先要先当五年首辅再说。

    可是林延潮忽然记得张四维老父亲尚且在堂,他能不能连续当五年首辅还是个问题。若是他真能当五年首辅,那么林延潮对他一定有印象。

    可是自己却不记得历史上张四维当过首辅。

    所以……

    林延潮不由向张四维问道:“敢问中堂,那恩师那边下官又如何交待呢?”

    张四维面无表情地道:“恩师明面上仍是恩师,不过老夫生平最恨人吃两家聘礼。”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下官明白了,既是如此,还请中堂见谅。”

    张四维有些意外,仍道:“也好,老夫也从不勉强人。宗海心底也别留下芥蒂,老夫仍如往常待你无二。”

    “谢中堂成全,下官实是惶恐不已,先行告退。”

    见林延潮如此果断,张四维也是点点头:“也好。”

    于是林延潮起身告退。

    林延潮走出房门时,正见到董中书。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快就出来,不由意外上前道:“宗海,怎么这么快就走,不再多留一回,待会赛燕清可是要出场。”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身有要事,怕是没有这眼福了,多谢董兄盛情相约。”

    董中书挽留道:“宗海不必走这么快。”

    林延潮笑着道:“抱歉了。”

    董中书见林延潮走后,进入雅间向张四维道:“阁老,这姓林的真不给你这面子?”

    张四维点点头道:“不出我所料,他连张江陵的面子都是不给,又何况老夫呢?”

    董中书怒道:“此子真不识抬举,既是如此,阁老将来手握大权时,再好生收拾他。”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他是自持有天子与申时行撑腰,故而有持无恐。”

    董中书道:“是啊,上一次廷议之事,不仅此子安然无事,还被他翻盘过来。但也并非收拾不了。阁老,你看我们是否把今日他私至会通馆之事,放出风声去?”

    张四维捏须问道:“我明白,但我们不过是见了一面,申时行会起疑吗?”

    董中书冷笑道:“既是公事见面为何不在公署内,而是约在朝堂之外,其必有私心,消息若传至申时行耳底,他如何会不疑呢?”

    张四维道:“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董中书道:“中堂放心,此事我早已做了不止一次,从未失手过。今日就算拉拢不成林宗海,也可让申时行失去在大内中之耳目。”

    接着张四维与董中书二人离了雅间。

    这时角抵之戏已是开始,满堂喝彩声响起,不少赌徒都是蹲坐在长条凳上大声叫好。

    忽张四维,董中书二人脚步一顿,但见面前,林延潮正与一人谈笑风生。

    林延潮见到张四维立即笑着道:“见过老先生。”

    说完林延潮身旁之人也是向张四维行礼道:“申府门下申九见过老先生。”

    听闻对方的名字,董中书陡然色变。

    张四维平静如恒点点头道:“原来是申府申九,老夫早有耳闻,此来何事?”

    林延潮笑着解释道:“下官今日本与申九约好,商议恩师大寿之事,未曾想到为董兄相约,故而我就顺便约申九至会通馆见面。”

    申九也是笑着道:“是啊,没料到能在此见到老先生,申某搅扰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好!

    喝彩声顿时爆棚,几人看去但见方地上一名参加角抵的大汉,被对手远远地甩在了地上。

    这一刻胜负已分。

    董中书仿佛被人一拳砸在心口般,顿时面无血色。

    张四维看了董中书一眼,对林延潮笑着道:“若非在此遇见贤侄,倒是差一点错过了这出好戏。”

    顿了顿张四维对申九道:“代老夫向申兄问好。”

    申九垂首道:“是。”

    说完张四维拂袖而去,董中书急忙地跟着身后。

    待至马车上,董中书连向张四维请罪道:“阁老,我实低估了这林宗海,我以往从未失手过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知道我要设此计对付他的?难道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七十五章 请求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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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更确定小皇帝与冯保已是貌合神离。

    申时行道:“陛下圣龄日长,也有了惩戒家奴的手腕。”

    林延潮道:“正是,合恩师方才所讲,从第一事可知,陛下左右心腹,无一人敢得罪陛下而解救冯保。”

    “加上这几年天子提拔的心腹太监,如张宏,张鲸,张诚,更无一人出自冯保,由此可知陛下在宫中已有了自己亲信班底。”

    申时行捏须徐徐点头道:“宗海见微知著,与我不谋而合。”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心底早已洞悉一切,是学生卖弄了。”

    申时行笑着道:“昨日中极殿,冯保与张蒲州相争之局,旁人都以为我倚左左胜,倚右右胜,大可坐山观虎斗。”

    “其实则不然,冯保乍看为司礼监太监,手握东厂,乃是安如泰山,但冯保终究不过是皇帝家奴而已,以往英宗,武宗怠政时,人人皆畏惧王振,刘瑾。但若是英睿之主在朝,岂可让下面的人胡来?故而冯保早晚必败。”

    林延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申时行与自己说了这番话,也是与自己掏心肺了。

    冯保一旦退下,那么皇帝就收回了权力,那时候林延潮也是一并沾光。

    “不过这只是老夫庙算而已,只要元辅在位一日,冯保就不会倒。”申时行道了一句。

    次日,张居正病重之事,百官都有所耳闻。但张居正病得如何,大家都不知情。

    内阁事务仍是送入张府中,至于同样身为宰执的张四维,申时行,连奏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林延潮依旧是作为天子起居注官出入承明。

    小皇帝从那日大权被收回后,一直闷闷不乐。天子没有权力,林延潮作为亲信,也没有事参谋,每天只是陪天子聊天解闷,作好注起居工作而已。

    这让林延潮更进一步感觉,眼下的小皇帝,其实不过是一名太子罢了。

    这天,君臣在中极殿里发呆。

    张鲸将宫外有趣之事,一一禀告给皇帝。

    “张先生病后,官员们都是很有心,无不在家打醮,祈祷张先生平安。有位朱御史更是有心,前几日头顶着香炉奔往朝外寺中为张先生祈祝。”

    “结果畿辅官吏见御史出城,那不是要巡查地方吗?于是官吏立即准备了牢饩迎接。朱御史见了大惊,当场骂道,你没听说我为张相公斋戒吗?你竟然以肉食迎接我,这是什么意思?”

    听张鲸说完,小皇帝不由大笑。

    张鲸见小皇帝不以为忤,继续道:“这朱御史真是献媚,他若是拿这份心侍奉陛下,那必为忠臣,以这份心侍奉父母,则必为孝子。可惜他却拿这份心侍奉权贵。”

    小皇帝听了脸色不由一沉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鲸不敢再说,小皇帝道:“你不说,朕与你说,昨日冯保与我禀事,说东厂番子打听这几日京中不少权贵,都在打听张先生病情,他们都是因这一次清丈之事,家里田亩被核查出的。”

    “他们巴不得张先生有事,如此朝廷清丈之事就不能继续,他们家里的良田就可以继续隐没。你说满朝官员要不要希望张先生好起来。”

    张鲸闻言连忙叩头道:“是,陛下,奴才又乱说话了。”

    小皇帝冷笑道:“朕早晚有一日要割下你的舌头。”

    这时张宏手捧奏章来至殿上道:“陛下,这是文书房刚进的奏章。”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们先给张先生看过吧。”

    张宏道:“陛下,正是张先生所呈给陛下的奏章,是请病致仕的。”

    小皇帝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七十六章 朕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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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般低调的作风,令一旁张宏,张鲸都对林延潮很有好感。

    林延潮继续沉默,王家屏则出班答道:“臣斗胆揣测,元辅总务国事,为百官表率,若身在病中,仍是不放权,有怠慢王命,恋栈权位的嫌疑。若陛下要用元辅继续行新政之事,那么请陛下下旨挽留,如此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林延潮则是不紧不慢地跟着王家屏旁道了一句:“臣附议。”

    小皇帝徐徐点了点头道:“朕也以为元辅之病,必有转圜的一日。朕还要用他。”

    张宏,张鲸见此也再说。

    “既是如此,立即拟旨挽留。”

    王家屏道:“论及文采,吾不如林讲官,此圣旨由他来拟好了。”

    小皇帝笑着道:“不错,林三元文魁之名,朕可是如雷贯耳。”

    林延潮听了躬身道:“陛下,王讲官谬赞了。”

    林延潮知自己任起居官以来,事事以王家屏意见为重,尽管二人私交不错,但公事来往上,林延潮一直敬王家屏是翰林前辈。所以王家屏也是乐意投桃报李,提携一番,给林延潮崭露头角的机会。

    于是张鲸立即给林延潮奉上圣旨,因是皇帝写给一品大员的圣旨。故而圣旨用的玉轴为轴,林延潮提笔磨墨,挥笔立就。

    小皇帝取过圣旨来读过,不由连声叫好。

    小皇帝不由赞道:“这一句国之柱石,朝之泰岳,说得极好,不愧是当今文魁。”

    林延潮连忙谦虚了几句

    张宏道:“此次张先生病在家中,按情理陛下除了下旨挽留外,还需派一亲信大臣,上门探视,以示陛下之恩德。”

    小皇帝点点道:“正当如此,王卿家,你就持朕圣旨至张先生府上宣旨,再表探视之意。”

    王家屏上前道:“请陛下恕罪,微臣不敢。”

    小皇帝奇道:“为何不敢?”

    王家屏道:“元辅官威极重,不怒自威,臣每见元辅时,皆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若陛下让臣前去探视,恐辞不达意。”

    小皇帝闻言,笑了笑道:“王卿家不是畏惧,而是不愿去吧。”

    “陛下……”

    小皇帝笑着道:“朕听闻自张先生病重以来,满朝文武皆去府上探视,唯独王卿家不往,别人拉你前去,你还拒之。莫非王卿家连探个病的勇气也没有吗?”

    王家屏顿时失语,天子的消息还真灵通呢。

    林延潮心知王家屏都暗中打算弹劾张居正呢,怎么会去张居正府上献好呢。

    王家屏道:“文武百官皆去看视即够了,多臣一人不多,少臣一人不少。”

    小皇帝心底对王家屏这番不愿攀附权贵十分欣赏,当下道:“王卿家真乃纯臣,朕准了。”

    王家屏如蒙大赦退至一旁。

    于是小皇帝看向林延潮道:“既是王卿家不去,唯有林卿家替朕走这一趟了。”

    林延潮则道:“此臣之荣幸,臣谢过陛下。”

    张宏,张鲸闻言都是十分惊讶,自上一次天子'亲政'未果后,他们都不敢在天子面前说张居正的好话。

    但林延潮这一次当面应承下来,不会给天子认为林延潮心底往张居正那边站吗?

    这时小皇帝忽道:“朕记得朕大婚后,元辅恳请归政,林卿家当时去张府上见过张先生一面是吗?当时百官哪个张先生都不见,张先生为何肯见你?”

    林延潮道:“当时臣初履官场,从未去张府拜会,元辅见名单上有臣的名字,故而好奇这才见了。”

    小皇帝不由一笑问道:“那你当时如何劝的?”

    林延潮道:“臣见元辅前被人叮嘱说要挽留元辅,但见了面后,元辅要臣说实话,臣说了心底话,劝元辅归隐。”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很显然张先生最后没有听劝是吗?”

    林延潮垂下头道:“元辅腹有乾坤,非言辞可动,是臣想侥幸以卵石撼泰山了。”

    小皇帝闻言十分兴奋,在殿上左右踱步,然后问道:“有意思,有意思,那这一次朕遣你去张府,你准备怎么说?”

    林延潮应答如流:“臣唯有竭尽全力。”

    林延潮一语落地,王家屏看向林延潮不由目中泛起泪光。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嘴巴都合不拢,那样子分明是在说,你林延潮简直吹牛不打草稿,劝说张居正归政,满朝文武都办不到的事,你行?

    小皇帝听了有几分不自然地道:“朕要你劝张先生好生养病,你说什么竭尽全力?”

    林延潮道:“臣是说,臣竭尽全力将陛下的心意转告给元辅。”

    听到这里,小皇帝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问道:“那你能办到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相信臣。”

    林延潮说完,小皇帝毫不犹豫地道:“林卿家你从未令朕失望过,朕信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七十七章 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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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首辅的位置,就让张先生先当着,若是换了人了,朝堂上不知多少大臣生出窥视之心。皇儿啊皇儿,你必是被身边心急上位的幸进之臣,说得动了心,故而才急着操权在手。告诉我是哪个人给你出的主意,是张宏,还是张鲸,或是这个林延潮?”

    小皇帝顿时无语。

    慈宁宫外。

    林延潮正看见王家屏朝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上前。

    林延潮来至王家屏身前,对王家屏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圣上进坤宁宫这么久仍未出宫,恐怕不妙。”

    林延潮道:“为何这么说呢?我听闻慈圣太后甚至是贤明呢。”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贤明自是有贤明之处,但咱们的太后出身小户,又是女子,性子偏于安稳,最怕当什么风险。元辅居国十年,太后甚是满意,怕是不同意这么快让元辅归政,让朝堂上产生变局。”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陛下甚至是孝顺,恐怕会改变主张。”

    王家屏决然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就算天子更易主张,我们也不可变。奉旨探视,就是代表圣命,宗海若是如此前往劝说元辅,可谓师出有名。故而一会太后见你,无论说什么,你面上都暂先答允下来,事后再计议。”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不久一名宫人出了殿门道:“太后,陛下宣林延潮觐见。”

    听宫人这么说,王家屏,张鲸等人脚步都不由一挪。这宫人斥道:“你们做什么,好不知规矩,太后只宣了林延潮一人觐见,你们给我在门外候着。”

    于是林延潮一人进殿。

    但见李太后坐在软塌上,小皇帝则是搬着一张凳子坐在李太后身旁。

    林延潮叩见李太后后,李太后徐徐地道:“林卿家,我们又见面了,近来天子一直在哀家面前提及你?哀家也很想与你聊聊,看看是如何卧龙凤雏,竟得陛下如此赏识。”

    林延潮听李太后话里有讥讽之意,当下垂首道:“微臣岂敢比卧龙凤雏,能蒙太后,陛下赏识,不胜惶恐。”

    李太后柔柔地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你若能办事,陛下得一股肱大臣,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一次你去探视张先生,你准备怎么说?”

    林延潮闻言抬起头来,偷看小皇帝的脸色。

    小皇帝正要打眼色,却被李太后用眼一横。小皇帝立即如小学生般,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坐在一旁。

    林延潮当下道:“微臣前往元辅府上,当然是转达圣意让元辅好好养病,不作他想,不知太后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微臣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哀家也没什么话交代你,也是想告诉张先生,让他好生养病,哀家日日在这慈宁宫里为他念经祈福,盼他能撑过这一关。你去他府上,除了劝他养病,还告诉他只要他在一日,就是我大明一日的首辅。这是哀家与陛下的意思。”

    林延潮当下道:“微臣谨奉懿旨。”

    林延潮见坐在李太后一旁的小皇帝满脸无奈。

    李太后道:“好了,林卿家去办差吧。”

    “微臣告退。”

    于是林延潮从慈宁宫里奉了圣旨出来。

    王家屏第一个上前问道:“宗海怎么说?”

    林延潮道:“果真不出忠伯兄所料。”

    王家屏顿足道:“这下糟糕了,若是太后不允,那么劝元辅归政之事,根本无从谈及。”

    林延潮道:“我明白,到了张府上,我也唯有随机应变了。”

    王家屏低声道:“宗海,不是随机应变,陛下心底对元辅已生忌惮之意,他日必生祸端。你此去成则元辅功成身退,君臣两安,败则恐怕将来新政废弃,元辅也陷入天下众矢之的。我大明社稷安危都系于你一身之上。”

    林延潮听王家屏这么说,觉得肩头有千斤重担,当下拱手道:“我唯有勉力为之。”

    王家屏也是郑重还以一揖。

    于是林延潮奉旨探视,至于张鲸,张宏等十几名太监皆作随从。

    此外还有一队锦衣卫护旨。

    宣旨的队伍出了东华门,即来到灯市口。

    灯市口乃京城第一繁华的地方,人流如织。

    张鲸还未示意,护旨的锦衣卫指挥,当即下令锦衣卫拿着鞭子上前清道。

    林延潮身着斗牛服,当然身为文人,马术不那么娴熟,故而让一名锦衣卫在前给林延潮牵住笼头。

    林延潮从马上看去灯市口街上,百姓都尽数跪在道旁。这就是所谓传旨开道的待遇。

    不过林延潮心底却没有半点享受此刻的荣光。此刻林延潮心底也十分矛盾,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自己怎么可能在不违背太后的意思下,又把张居正劝说下野?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七十八章 再谏张居正(两更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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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张鲸,张宏在队伍中私议。

    张鲸道:“干爹,为何慈宁宫不允陛下之请?”

    张宏眯着眼睛道:“你以为咱们太后糊涂吗?太后也是猜得张先生恐命不久矣,原先是天家想收权,而收不得,眼下可收得,但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就不必急于一时,先让张先生当着就是。”

    张鲸恍然道:“干爹果然看得透彻。”

    张宏淡淡地道:“那是太后看得透彻,陛下的性子也太急切,你也一样,一心急得给陛下争权,不就是想凭幸进之功,获得陛下宠信。”

    张鲸听了嘿嘿地笑着道:“干爹,你是明眼人。那这次我们去张府怎么说?”

    张宏一摆手道:“什么都不要说,让林三元去说,此番林三元凶险啊,这王锡爵都没办到的事,办得不好,就恶了张江陵,赵用贤,吴中行是怎么被廷杖流放的?就算办成差事又如何,也恶了太后。”

    张鲸笑着道:“干爹,你的意思是,差事办砸了,不干我们的事,办好了,我们也能跟领赏。”

    张宏叹道:“是啊,可是林三元一心为了社稷,皇上,却反害其身,我实不忍啊。”

    张鲸点了点头问道:“只要他规规矩矩转达太后之意,走个过场,那么此番不什么事都没有了?干爹,要不我提个醒?”

    张宏闻言欣然道:“也好,种善得善,种恶得恶,你提个醒,也算为将来结个善。”

    张鲸闻言驱马至林延潮身旁说了几句后,再回至张宏面前。

    张鲸回禀道:“干爹,林三元似没听进去。”

    张宏道:“此子胸有沟壑,我们就不要管了,做好本分就是。”

    没过片刻圣旨即到了纱帽胡同的张府。天子传旨时早有人禀告张府。

    林延潮来至张府门前时,锦衣卫已是在张府门前护道,府上中门大开,府门外还搭了彩棚。

    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等几个张居正的儿子,女眷一并在府外的大石狮子外跪迎。

    林延潮,张宏,张鲸等人也是下马。

    林延潮是当今状元,御前讲官,张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乃乾清宫管事牌子,都是天子最亲信之人,来给张居正宣旨也表隆重之意。张府也是不敢怠慢。

    张敬修道:“天旨降府,家父本该出迎,可病卧床榻不能动身,还请恕罪。”

    林延潮问道:“无妨,本官自会与陛下交代,那元辅现在何处?”

    “在卧房静卧。”

    “那就去卧房宣旨意。”

    于是张鲸捧着搁着黄绫包袱的玉盘,一名魁梧的锦衣卫撑着黄罗盖伞跟在其后。

    林延潮三人来至张居正起卧处,但见张居正在两名丫鬟护持下,站在卧房外。左侧是游七等张府管家下人,右侧是二十几名太医院的医官。

    林延潮上前对张居正道:“中堂病中,何必强起,屋外风大,咱们入内宣旨吧。”

    张居正虽在病中,但仍十分执拗:“天子圣旨,老夫岂能不迎,此不劳中使费心,老夫还能迎旨。”

    林延潮哪敢违背,于是向张鲸点了点头,张鲸将圣旨奉上。

    林延潮接旨摊开,张居正即拜下道:“臣恭请圣安。”

    张府众人也是跟着一并拜下。

    林延潮捧旨肃容答道:“圣躬安。”

    林延潮捧旨宣读,除了宣旨外,还赐下不少药材,金银。

    读毕张府呼完万岁。

    林延潮连忙将张居正扶起,但觉手腕上张居正的手寒彻如冰,不由一惊。

    张居正道:“臣风烛残年,劳陛下与太后牵挂在心,得了这么多赏赐,实是惭愧。”

    林延潮道:“陛下,太后之意,是请元辅一定要保重身体,元辅辅政十年,四海升平,就算再多赏赐也不为过。”

    这不过是寻常的套话,但林延潮说来令张府之人脸上都很有光彩,冲淡了不少忧容。

    张居正见天子赏赐的绫罗绸缎堆满了院中,示意下人搬走,然后林延潮道:“中使奉旨来探视老夫,必是有话要与老夫说,你们都下去吧。敬修,嗣修你们替我好生款待两位内监。”

    张敬修,张嗣修称是一声。众人都退了下去。唯有太医就住在左右庑屋中,随时候诊。

    林延潮搀着张居正进了他的卧房。

    卧房上仍是堆叠着成叠的卷宗,至于张居正的卧榻上则摆在一张小几。小几上有笔墨纸砚,奏章堆放。

    二人坐下后。

    林延潮打量眼前的张居正,但见他眼窝深深凹陷,本是红润的脸上,却已是焦黑,唇色苍白,连保养甚好的五尺美髯也是失了光彩。

    林延潮见张居正半月不见,被病痛折磨至此,仍是忙于政务,心底对他顿生敬意,哽声道:“中堂,你怎么病至如此啊?”

    张居正察言观色见林延潮此情非伪,有些意外笑道:“劳你挂心,老夫十年宰辅,早已心力交瘁。只是病成如此,为何太后,陛下不允了奏章,让不谷早日卸职。”

    林延潮道:“下官这一次来,太后交代下官,转告中堂,中堂是先皇临终前以国运托付之大臣,堪为本朝周公,怎忍离太后而去,太后知先生鞠躬尽瘁,故而劳形,可先在府上调养,养好精神,省却思虑,他日自然康复,如此可慰太后牵挂之意。”

    林延潮这番话说得恳切,但张居正何等人,一听即听出林延潮只说太后挽留,不提天子态度,就知其中有蹊跷。

    张居正喝了口茶,润了润火焦似的嘴唇,然后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宗海能为陛下心腹,必是揣摩至圣心一二,陛下于此事如何看得?”

    林延潮答道:“陛下对元辅自是看重,其意与太后无二。”

    张居正抚须道:“宗海,你我并非初次相交,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林延潮沉默不语。

    张居正问道:“天子是否有让老夫归田之心?”

    林延潮方欲开口,张居正摆了摆手道:“老夫一生荣辱已是不计,唯有新政之事牵挂不下。若是陛下能允坚持新政之事,任用这般跟随老夫多年的主张新政的大臣,老夫即可放心。”

    林延潮心想,自己哪里有资格替天子答允此事?就算小皇帝也未必会肯,眼下新政压力那么大,多少权贵都等着张居正死的那一天,就推翻此案。就算小皇帝现在答允下来,也难保将来不迫于压力被推翻。

    张居正见林延潮忧疑,笑着道:“宗海拿不定主意,就回朝与陛下商议,再来与老夫分说。”

    说完张居正一副送客的模样。

    林延潮心想,若是自己这样被张居正赶出门去,那么就闹大笑话了,自己可是在皇帝面前将牛皮吹上天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三思。”

    张居正沉下脸来道:“怎么宗海不答允了?那么是想老夫人走政息?还是根本上就是反对新政。”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在中堂面前,怎敢妄议国家大事,只是新政之事,可行不可行,非下官能过问,也非圣上独断,而在于将来之阁部与部堂大人。”

    张居正不容拒绝地道:“宗海别拿这话搪塞,别人不需管,老夫只问陛下。

    ”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不能一味防守,于是问道:“敢问中堂,新政之事为善还是为恶?”

    张居正答道:“于巨室而言为恶,然于天下百姓而言为善。”

    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然也,新政之事,本无善无恶,但落在每个人身上,自有了善恶,如朝廷政令为百姓,则于巨室为恶,为了巨室,则于百姓为恶。”

    张居正道:“宗海,你若是要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的话来劝老夫就算了。老夫既当这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中堂错了,中堂不顾自身,而为天下百姓计,但吾也是从天下百姓记,中堂还记得王阳明除草么?”

    张居正奉心学为宗,对于传习录早就读了无数遍,至于这段王阳明与薛侃的对话,早就耳熟能详。

    薛侃为了除去家里花圃里的杂草,不由向王阳明抱怨,为何天地间善易培,恶难去。

    王阳明道,天地间事物何尝有善恶之分,只是你作花圃欲赏花时,故草为恶,当你欲作草坪时,花即为恶了。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与花何尝有对错之分。

    这只是寻常道理,而之后的对话才是至言。

    薛侃问道,那这么说,无善无恶,与佛家有什么区别?

    王阳明道,佛家是讲既无善无恶,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问内心。但我们儒家圣人讲不要有善恶之心,认为己善为善,认为己恶为恶,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为与不作为就是佛家与儒家的区别。

    林延潮拿这番话谏张居正言下之意,张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权宦,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这一番勇气是儒者所为,值得我们敬佩。

    但此举好比视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张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固难能可贵。

    但视百姓为善,巨室为恶。这好比站在巨室立场上,认为老百姓是妨碍,这二者同样是不对的。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么时候,不谈事功之学,改与老夫谈心学了?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张居正笑着道:“那还不是以百姓为善,以巨室为恶?”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碍到中堂赏花,去了就好,但若强分善恶,将草除得一个都不剩,即可谓累心了。”

    “如新政之事,自是有利于天下百姓,但时也易也,中堂之后,天下还有谁可及中堂?若强行为之,万一事败,巨室反扑,那么中堂被清算不说,新政一派官员得到株连,那么后世天下到了要行除草之事时,哪有大臣敢于为之?”

    听林延潮的话,令张居正露出深思之色:“宗海之言,吾有所得。”

    林延潮道:“此乃下官真心之言,冒昧之处,还请中堂见谅。”

    张居正道:“老夫自知,宗海方才之言出自肺腑,颇令不谷意外。”

    林延潮诚恳道:“中堂一人撑着这大明江山,下官对元辅心底只有敬佩之意。”

    张居正哦地一声,反问道:“那老夫两度差点将你夺职罢官,你不怨我?”

    林延潮连忙道:“是下官无知放肆,还请中堂大人海量。”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不,是老夫对不住你才是。当初老夫愿以为你怕被我牵连,故刻意与老夫政见不合,以免祸事,但眼下见来你才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因欲萧规曹随,故而你在执天下之柄前,才不能让人生出防范之心来。”

    林延潮苦笑道:“但在中堂心目中,陛下才是曹参不是吗?”

    张居正闻言放声大笑,但随即牵动肺部,重重的地咳了起来。

    林延潮连忙手抚张居正之背道:“中堂请保重身子。”

    张居正缓过气来,笑着道:“无妨,宗海你真乃聪明人,与你说话可省却不少气力,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闻言不由犹疑。

    张居正见林延潮脸色,笑着道:“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应是不难。”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之言,似对自己身后下场早有预料,不由泪盈眼眶哽声道:“中堂,陛下非薄情之人,何有此说。但若下官真有为宰执之日,定为中堂恢复名位,看顾子孙,保张氏一门不衰。”

    张居正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我知宗海乃一言九鼎之人,如此老夫就可放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将此富贵赠你。”

    说完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奏本来。

    林延潮满脸惊讶地接过看来,但见奏章上写着'乞骸归里疏'五个字。

    林延潮满脸懵逼,原来你刚才是在耍我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七十九章 张居正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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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见林延潮,张居正一前一后出了门来,从二人神色上看来,丝毫不知他们在屋内谈得到底如何。

    张敬修,张嗣修心想,林延潮与父亲素来政见不合,若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父亲,令他病情恶化怎办?

    数人一并上前问道:“爹,谈了许久,身子可好?”

    张居正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张宏,张鲸皆是心想,没有当场谈崩就好,先向天子复命才是。于是张宏道:“张老先生还请保重身体,我们这就回宫向陛下复命,告辞!”

    张居正点点头道:“那好让我送送几位。”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们来张府门传旨几十趟,几时听张居正开口说过亲自送客。

    张宏惶恐道:“张先生,切莫强撑病体。若是给陛下知道,我等都是要被降罪的。”

    张敬修也是慌忙道:“父亲,此事让孩儿们服其劳就好了。”

    张居正点点头道:“既是如此,老夫就送到这里。”

    张居正又对林延潮道:“太后,冯公公那老夫自有办法分说,至于陛下那,唯有拜托宗海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延潮,目光中露出震惊之色。

    林延潮躬身向张居正道:“下官尽力就是。”

    张居正对几个儿子道:“替为父送送几位。”

    张家数子送至门口。

    林延潮缓缓上马,身侧张鲸按耐不住问:“林讲官方才在屋内与张老先生聊得如何?”

    林延潮不答,而握住缰绳驻马在这纱帽胡同的张府门前,看着那乌头门,以及张府内那重重屋厦房瓦。

    林延潮此举,张鲸,张宏都不明所以。

    “爹,你真答允了?”

    张府里,面对张敬修的询问张居正缓缓点头。

    张敬修不可置信地呆坐在椅上。

    “告诉府中内眷收拾细软,以免辞京之日时手忙脚乱。”张居正吩咐道。

    张懋修不愿相信张居正之言,起身问道:“父亲,就算陛下听奸佞蛊惑,但慈圣太后素来看重爹爹,倚为干城,又怎么会答允。”

    张敬修亦道:“祖母他年事已高,爹你又是并重,又如何经路途奔波?不如再迟个数月,爹你身子再将养好一些再上路。”

    张居正叹道:“为父权倾天下,本朝历代为相者,无一人可及,加之推行新政,满朝上下树敌无数,就算此刻急流勇退,也是迟了,若再迟了恐真害了你们。”

    说到这里,张家数子闻言都是垂泪。

    “那爹为何托林延潮行此事?他政见素与我们不合,若是他不尽心怎么办,这不是反害了我们张家?”张懋修想起自己平日与林延潮不睦,担心地道。

    张居正道:“此子胸怀匡扶天下之志,又恐我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他在天子面前替为父开脱,就是为自己将来自保。”

    张嗣修怀疑道:“林延潮能胜任吗?”

    张居正道:“若论揣摩圣意,几位讲官中,无人可及林宗海。”

    紫禁城,中极殿上。

    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

    待看到'早赐骸骨,生还乡里','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之句时,小皇帝想到张居正十年辅政,自己垂拱而受。每次御前日讲无论风雨,张居正都没有缺席,尽启沃之劳。

    眼见张居正命不久矣,在奏章上言辞恳切的请求自己,乞骸骨归乡。

    小皇帝忍不住在中极殿哭出声来。

    张宏,张鲸,林延潮,王家屏等近臣好一阵劝,方才让小皇帝止住了泪。

    小皇帝接过张鲸递来的巾帕,止住了泪,恢复了镇定之色。

    左思右想了一番,小皇帝露出些许狐疑之色,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张先生在府上与你是如何说?为何不将此奏章上奏,而是托你呈给朕。”

    林延潮也有一脸疑虑地道:“陛下,这臣也没想明白啊。”

    “如何没想明白?”小皇帝不由气道。

    林延潮道:“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张府,本欲劝张先生,但又念及之前慈圣太后懿旨,故左右为难,不之当说不当说,但却不料臣还未开口,元辅就将此疏交给了臣。”

    “臣当时大惊,问元辅为何?元辅却道,臣是陛下的帷幄近臣,蒙陛下信任,若以臣之言转述陛下,陛下定不会觉得矫饰。唯有如此陛下方才能明白元辅之心意。”

    听林延潮转述,小皇帝踱步了一阵问道:“那林卿以为张先生之言可信否?”

    林延潮道:“臣岂敢以窥测元辅之城府,不敢断言,以禀陛下,只是臣读元辅此疏,如读孔明之出师表。”

    如何评价诸葛孔明?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皇帝闻林延潮之言,呆立半响陡然大恸,手抚御案道:“林卿家乃当世文宗,故能观文知意,朕读此文也觉如此。”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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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小皇帝又泣,张宏,张鲸都是陪着皇帝掉了一会眼泪。

    林延潮见两位内监神情,张宏倒是有几分真情在其中,张鲸却是纯粹是摆个样子。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哀能伤身啊。”

    小皇帝徐徐点头,这会止住了泪。

    张鲸立即命内监打了一盆水来给天子擦脸。

    擦拭后小皇帝神色已恢复如常,唯有龙目有几分红肿。

    小皇帝徐徐地道:“朕有心允此张先生之请,但张先生归田后,这首辅之职?还有这杂乱无章的国事,谁可替朕理之?以及新政如何推行下去?”

    林延潮奏道:“陛下,张先生还有一封密揭上呈。”

    内阁密揭,不留存档,不告于外人,乃内阁大学士与皇帝的悄悄话。

    听闻张居正还有密揭一封,小皇帝当场取过,读后叹道:“此方是张先生给朕之绝笔矣。”

    密揭内容,林延潮自是不得先看。

    但听小皇帝仰天道:“张先生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另推举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许国,陈经邦,王篆大臣才皆可大用,为阁臣与部臣人选,要朕继续推行新政之事。”

    这密揭算是张居正给天子交代后事,可见张居正是真决心退位了。

    “这是张先生给朕交代最后一件事,朕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心愿,张鲸将方才朕所念大臣的名义写在御屏之上。”

    张鲸称是一声,将几位大臣名字写在御屏。

    小皇帝看着御屏上的名字,目眶又是红了道:“朕总觉得有几分对不住张先生。”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元辅命在旦夕,随时都可撒手西归,若没有元辅,这朝政真无人可继吗?”

    小皇帝道:“朕只是觉得这人还未走,但茶却是凉。”

    王家屏道:“元辅秉国十年,陛下对元辅倚之如山,这已是前所未有的隆恩。眼下当筹谋将来之事。”

    小皇帝心底虽是想早日亲政,但真正要他亲政那一刻,就好比蹒跚学步的小孩,身边扶他的大人陡然放手,心底是一阵的空虚,反而有几分害怕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小皇帝说这话,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内心有个交代,王家屏能言擅辩,又侍直多年,加上一力促成此事之心,足以安抚君王。

    林延潮反正已是大功告成,自己就索性默立一旁,不要再遮盖别人的锋芒了。

    王家屏劝了一阵,小皇帝终于有几分自信,又道:“可怎奈太后不肯,谁来替朕劝母后呢?”

    劝太后?王家屏倒是有几分束手无策。

    小皇帝向林延潮道:“”

    张宏在旁道:“陛下,不如将此事问两位阁老?”

    此刻日头落在文渊阁阁前的台阶上。

    文渊阁西间左右五间,公厅居中。

    公厅正中乃孔圣的铜像,铜像前左右六张凳子。

    此登乃四面平方凳,东西各三张,此乃四殿二阁大学士的公座。

    此刻公厅上,唯有张四维一人独坐在公座上。

    张四维坐西首,至于东首第一张凳,乃首辅之座。张居正自病重来,已是三个月没有坐在这张椅上了。

    “参见阁老。”

    张四维见董中书向自己行礼后,脸上有股按捺不住的喜色问道:“什么事?”

    说完董中书附在张四维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话。

    张四维目光一凝,看向董中书问道:“你说陛下准了?”

    董中书声音颤抖地道:“此事千真万确。”

    张四维拧着眉头道:“慈宁宫那边怎么说?”

    “听闻陛下派林三元前往张府上时,曾请过慈宁宫的懿旨,但慈宁宫未曾允。”

    张四维露出惊讶之色问道:“太后没允,也能办成此事?那你可知林三元,张宏,张鲸去元辅府上说了什么?”

    董中书道:“据说当时元辅只召林三元一人说话,说了什么不知,但说完之后元辅却亲自将林三元送出门来。”

    张四维沉吟道:“没料到这比登天还难之事,居然给林三元办成了,此子着实令老夫忌惮。”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林三元再厉害也不及你。他出面跑腿说服了元辅,但还不是阁老你稳坐钓鱼台,坐得其利,您才是姜太公呢?”

    “八年阁臣,五年次辅,今日终于得晋大位,小人先在这里与你道贺了。”

    张四维捏须道:“老夫已得张府医官密报,元辅辅政十年,已是油尽灯枯,寿数将尽,也撑不了几日。退不退下来,老夫也是早些日子,晚些日子,无甚差别。”

    张四维苦熬多年,终于有出头之日,他口里这么说,面上却愈发沉静,一步一步盘算着张居正离去后的朝局。

    “阁老,太后那一关?”董中书问道。

    张四维道:“老夫立即休书一封,你派人交给武清伯,让他请旨明日入宫面见太后。再把此事告之王太宰,让他今夜去武清伯府上等我。”

    “是。”

    “还有端午要到了,今年给两宫,武清伯,以及宫里几位贵珰的节礼,要比往年多两倍。”

    “是。”

    “另外上一次让寻礼部尚书潘晟的把柄,你找得如何了?”

    董中书道:“已有眉目,阁老可是现在要用?”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不急,先捏在手里,眼下要知圣意如何?”

    张四维于殿内踱步,眉头紧凝。

    就在这时阁外道:“张次辅,陛下传旨请你至中极殿议事?”

    董中书喜道:“必是元辅之事,皇上找阁老商议啊。元辅去位后,皇上开始对阁老您倚重了!”

    听到这里,张四维方才有几分喜色道:“无圣心眷顾,也坐不稳这位子,告诉内监,老夫立即就去。”

    张四维整理仪容,董中书在旁道:“元辅在时,目中无人,皇上在他面前时也是唯唯诺诺,故阁老此去见天子时,务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如此陛下愈看重阁老矣。”

    听董中书之言,张四维欣然点点头。

    待走出文渊阁时,张四维忽停下了脚步,跟在身后的董中书问道:“阁老何事?”

    张四维转过身来,看向孔圣铜像东首的第一张凳上。

    张四维叹道:“这一次张江陵真是人走位冷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一章 有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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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建极殿,小皇帝正召见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臣,秘密商议张居正辞相之事。

    而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就先在建极殿东暖阁里休憩。

    忙碌了一日,林延潮,王家屏都未吃饭,张鲸立即吩咐,将供内监膳食之人给二人送来一桌。

    王家屏见桌上饭食虽是丰盛,但事情挂在心底,也没什么胃口,吃了点糍巴就停箸不食了。

    但是林延潮办了一日差事,却很是饿了,就着白煮猪肉,吃包儿饭是有津有味。

    宫廷膳食有‘冬不白煮,夏不熝’之说,从一月至四月,宫人多吃白煮猪肉。至于包儿饭,是以各样精肥肉,姜、蒜锉如豆大,拿来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上。

    包儿饭就白煮猪肉,确令林延潮胃口很好。

    一旁宫人与王家屏见了林延潮狼吞虎咽,不由都是笑。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伶俐的内监立即奉上湿帕来给他试手。

    见林延潮吃了差不多,王家屏吩咐宫人尽数退下。

    林延潮知王家屏有话与自己说,果真王家屏道:“宗海,这一次元辅指定潘,余两位大臣入阁,又向陛下荐举支持新政大臣,充居要位,乃有人走政不息,遥控朝局之意,此实为不智。”

    “既是宗海劝元辅退位,何不连此事也一并劝了,如此可得全功?”

    林延潮道:“忠伯兄,新政之事,寄托元辅一生心血。在其府上,他曾与我讲过‘为政不难,不罪巨室’,但新政所为就是打击巨室,他这一走,满朝多少权贵必是胁迫皇上,立即罢去新政。

    “故而他并非不肯放权,而是想有这些人撑着朝局,如此就可维持新政的局面。我非不愿劝元辅放权,以保全身,但实已是尽力,劝不动元辅。”

    王家屏叹着道:“我也明白能劝至这一步,宗海已是尽力,元辅于陛下固然是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心思。但说句难听的,死后怎可知身后事?吾以为既是退,就退得干干净净,否则徒惹得人不快。”

    “你别看陛下眼下是答允了,那是念在元辅十年辅政之情上,但心底绝有一根刺在,将来恐生祸事。”

    林延潮听王家屏分析,不由佩服地道:“论见事之明,真无人可及忠伯兄。”

    王家屏笑着道:“哪里,我不如宗海才是,若非你这一次劝得元辅辞相,我可能就要叩阙上书,劝元辅放权,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林延潮忙谦虚道:“忠伯兄哪里话,是元辅自己早有辞相之意,此事我也不过是沾了水到渠成的光而已。”

    王家屏见林延潮丝毫不居功,更是欣赏低声道:“元辅辞相后,阁中只有两位阁老了,张蒲州处事圆滑,你恩师为人中庸,都不是弄权,操持朝政之人。到时权柄自是回到圣上手中,无论以后朝局如何变化,但你我身为陛下的帷幄近臣,将来得到大用是少不了的。”

    王家屏要力谏张居正,林延潮私谏张居正,二人此举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王家屏的公心,乃是为了保皇,这与林延潮不同,不过在私心上,二人却是一致。

    林延潮亦低声道:“论及资历,忠伯兄远在我之上,此番拥立之功,至少翰苑学士是跑不了的,以后小弟要靠忠伯兄提携了。”

    王家屏闻言大笑道:“宗海放心。”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推门之声。

    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挑帘出去。

    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都是向天子告辞,林延潮见小皇帝神色舒展,张四维,申时行在他的面前都是作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样子。

    申时行还好说,待人一贯处下,但张四维如此,令林延潮有些吃不住。

    在内阁历事时,张四维为人倨傲,林延潮几时见过他如此,更何况张居正一退位,张四维就已是位极人臣。在明朝七品文官尚敢骂君王的士风下,张四维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如此也实在令人太看不下去吧。

    见这一幕,王家屏对林延潮调侃道:“咱们这位将来的辅台,可真有两张脸啊!”

    林延潮会意一笑。

    林延潮但见小皇帝此刻已是春风得意,方才那点因张居正退位,而挂在脸上的忧容早不知哪里去了。

    小皇帝见林延潮,王家屏候在一旁,笑着道:“两位卿家,陪朕去慈宁宫见太后!”

    王家屏称是一声,林延潮却面露为难之色。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林卿家是否因违背了太后的懿旨故而担心?”

    林延潮躬身道:“陛下明见万里,讲臣确有此虑,不知如何见太后。”

    小皇帝安慰道:“正是因此事,要为你分说。你放心,你是朕的心腹大臣,又是一心为朕办差,太后最多训斥你几句,不会为难你的。”

    于是二人跟着天子的御驾来至慈宁宫。

    小皇帝先入殿说话。

    李太后读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以及密揭问道:“为何张先生不托旁人,而托林延潮送这乞骸归里疏,及密揭给你。”

    小皇帝道:“张先生说是这林延潮是朕的亲信,其他大臣的话朕不信,此人就在外面,母后不如问问他?”

    “不用了,”李太后手底剥着念珠,半响道:“看来张先生,是真铁了心要走了。你母后终盼着张先生,能再替咱们娘俩再守着大明江山一些日子。”

    李太后说完渗出点眼泪来,小皇帝也是眼眶湿润。

    小皇帝道:“张先生迟早是要走的,但母后你看张先生推荐的潘,余两位大臣,是否可为阁臣人选?他在密揭里叮嘱儿,说再实行新政十年,可保江山社稷百年,你觉得妥当吗?”

    李太后沉吟道:“我对外朝大臣也没知道几位,不过次辅是娘的同乡,武清伯多次在娘面前赞过此人。娘也觉得此人也甚是恭敬,新政,用人的事,你可多与他商量商量,但总比不上张先生了,你自己也多多拿主意。”

    小皇帝想起张四维方才的恭敬,心底甚至满意于是点点头道:“朕明白了。”

    顿了顿小皇帝拿起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问道:“那张先生这折子,朕就允了?”

    李太后剥着念珠一阵无声,已是默许。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二章 以威福还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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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正要高兴。

    李太后顿了顿,忽道:“陛下,这劝张先生之事,前前后后那么多朝臣都办不成,为何独这林延潮一人办成了?”

    小皇帝不以为然笑着道:“母后,这林延潮乃是能臣,有张良,陈平之谋,他办不到,还有谁能办到?”

    李太后疑道:“王锡爵也办不到吗?”

    小皇帝笑着道:“王先生敢于任事,对儿臣,对朝廷又是一片忠心,但朕私以为林卿家皆不逊于王先生,其智谋出众,极有辩才,学识渊博真乃人臣楷模。”

    李太后道:“是,真因皇儿赏识,因此他听皇儿之言,却不把哀家的话放在耳里。”

    小皇帝听李太后言语寒彻,立即惶恐跪下道:“母后,儿臣不敢忤逆你的意思。”

    李太后缓缓地道:“哀家知你孝顺,但哀家也听闻人有五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哀家看这林延潮五者皆有,不似王先生他内外皆称忠直。”

    小皇帝心想,母后因林延潮忤旨,故而对他不喜。但朕却知林延潮之为人,不是那样之人。

    小皇帝面上顺着李太后的意思道:“母后叮嘱,儿臣记住了,儿臣用人必听其言观其行。”

    李太后缓缓点头道:“这就好了,皇儿终是长大了,该是自己做主了,张先生的奏章,你看着办吧。”

    见太后答允,小皇帝心底涌起一阵激动,待离开慈宁宫时候,差一点连跪拜叩安都是忘了。

    不过当夜事情又有波折,听闻张居正欲辞相,冯保赶至慈宁宫内向太后哭诉,意欲挽留张居正。

    李太后耳根子软,又是动摇,到了次日武清伯李伟入宫与太后商议后,太后方才下定决心,当下批复同意张居正致仕回乡养病。

    张居正辞相后的第二日了。

    清明虽过,京城仍是淫雨绵绵。

    这一日正值早朝,大明门外车马如织,在漫天冷雨浇打中,马蹄声,车轱辘声响成了一处。

    林延潮坐在马车在大明门下车,陈济川赶忙打伞撑在他的后头,连声道:“地上湿滑,老爷小心泥泞。”

    林延潮应了一声,与陈济川一并来至大明门前。

    细雨一直在下着,大明门仍是未开,早到的官员们,在门前等候。

    这时听见喝道声起,远处官员纷纷避道迎接。

    林延潮心道,是谁这么大的威势?

    远远但见火光通明,几十名健卒手持开棍,火把在前面辟道,在健卒之后,又是二三十名甲骑巡弋。

    甲骑来回巡弋,疾驰如飞,马蹄起落间,泥水四溅,不少避道在一旁的官员都是被、殃及池鱼。

    甲骑之后,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轿缓缓行来。

    原来是新首辅张四维,林延潮恍然。

    以往身为次辅时,张四维出行可没有这么大声势,但眼下作为首辅,出入的警跸,自有首辅之尊的规格。

    张四维此举也不为过,张居正在位时比他是有过之无不及,但陡然见到总是令林延潮有些不习惯就是。

    林延潮也是恭敬地退在一旁,看着濛濛织雨下火光簇拥中的大轿,不由想起了一句诗‘驺吏忽传丞相至,火城如昼晓寒销。’

    一旁陈济川对林延潮道:“元辅虽是请致仕,但朝廷还未发明旨,奏章也没有见诸于邸报上,张次辅就如此堂而皇之使用起首辅仪仗,此也太操切了!”

    林延潮道:“朝廷还未发明旨,但任谁张江陵离京已成定局。再说张蒲州至次辅晋首辅,朝廷也不会有明谕,故而张蒲州以此举是在告诉诸朝臣。”

    一般官员升迁,都需有贺仪,有些官员低调不需贺仪,但朝廷也会在下文,并在邸报上诏告天下。如次辅晋首辅,等于副宰相晋宰相,文官的二把手晋一把手,其更替之重要仅次于皇帝登基,朝廷居然没有表示?

    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是首辅晋位,贺仪还是有的。

    退朝后。

    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大红吉服,这一身吉服当初自己第一次讲官时,给天子讲经文华殿时曾穿过,后来两宫太后寿诞,皇帝万寿,林延潮也都穿过。

    遇喜庆之事,官员服红喜袍贺之。

    他与王家屏一并来至阁门时,见都是具大红吉服的官员进入文渊阁。

    内阁里有不成文规矩,首辅去位后三日,次辅可以移座,内阁属僚必须着吉服贺新任首辅。

    当年张居正夺情在家没有上朝,内阁属僚就急不可待地穿着吉服贺吕调阳。

    吕调阳当时虽没有移座,但接受了众官员朝贺,正因此事导致了他与张居正的决裂。

    故而这一次张居正因病在私宅办公三个月,没来文渊阁一趟,内阁属僚也不敢向张四维道贺。但天子批复张居正致仕奏章的第二日,虽是恩旨未下,但事已成定局,与吕调阳那次不同。

    至于问林延潮不在内阁办公,为何也着红衣来贺。

    那是因为翰林院,文渊阁是两个衙门一块招牌。不仅林延潮要穿吉服贺张四维,还要去备上一份贺礼送至他的私宅,每个翰林都需如此。

    见礼之时,张四维对众官员言道:“不谷受陛下,前元辅所托,登此大位,执首揆之权,心中无私念,唯有一心奉公而已。”

    “今掌内阁,不谷以前辈徐华亭一句话行之,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张四维说毕,林延潮抬头猛地看向张四维,双拳紧握。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是前首辅徐阶说的。

    徐阶什么时候说的呢?是严嵩倒台后,徐阶从次辅晋首辅,执掌内阁说的。

    威福乃威权,乃赏罚,反义词就是作威作福。

    徐阶这么说,意思是威权赏罚之权交还给皇帝,将政务大权还给六部九卿,将官员刑罚与奖赏交给天下公论,士民物议。

    徐阶的用意,自己身为首辅,就是要将内阁的权力中交出去。此举徐阶有没有作,暂且不论,但却为他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赏。

    但张四维这么说,面上看来大公无私,但实际上变相指责张居正在位时,篡夺天子,六部,把持清议舆论,将张居正比作严嵩。

    张居正这刚刚辞相,张四维居然就开始拆他的台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三章 新元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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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四维说着新首辅感言,林延潮默默听着。

    感言说完后,就是移座之仪。

    文渊阁公厅正中有一红柜,此红柜子乃用披麻挂灰所漆,通体银朱油没有花纹,柜内所藏三朝实录副本。红柜前有孔子铜胎镀金像,并四配像一龛,这是当年明英宗所赠。

    说起这红柜前的孔子铜胎镀金像还有一段典故。

    明英宗时文渊阁本没有这孔圣铜像,唯有此红柜。

    当时以吏部尚书晋文渊阁大学士的名臣李贤,入阁为大学士没几天,就觉得旁坐在这四面平方凳的公座上不舒服,于是决定将此红柜移至壁后,而在红柜处设面南之正座。

    彭时反对道,宣德年间天子圣驾至文渊阁,就设正座坐在这里,故你不能坐。

    李贤,这事过了很久了,不妨事吧。

    彭时又道,这是内府,不可南面正座。

    李贤,那为何东边会食处,以及各房都有正座?

    彭时,那是因这里有匾,其他地方无匾。

    李贤,东阁有匾,也有正座。

    彭时,那是东阁面西,不面南。

    李贤听了动气道,那文渊阁大学士有没有正座?哪里有居官在任而不正其位的道理?

    彭时道,那是在外面衙门,如六部衙门里,尚书可面南坐,但这是内府,若文渊阁大学士坐正位,那么中极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来了怎么办?此殿阁都是皇上经常要到的地方,我等身为大学士乃备陛下顾问,侍奉在侧,绝没有正座的道理。

    李贤语塞。

    这事后来传到了天子耳里。

    于是明英宗就命太监送来孔圣铜像摆在了红柜前,此举就是告诫李贤,你想正座吗?好,我设,但只能圣人坐那,尔等内阁大学士不可。

    明英宗的用意,就是文渊阁为几位内阁大学士同寅协恭,协助天子处理政务,没有让你们一人总领的意思。

    设铜像后一百多年,尽管文渊阁和经筵的文华殿不过面对面。明朝天子却没来过文渊阁一次。

    说回张四维的移座之仪。

    因文渊阁没有面南正座,故而公座就以东为贵。

    张四维领众官拜孔圣后,就正式移座东首,居东首第一张,张居正原先的位置,接过元辅台印后,受众官员拜贺。林延潮也是与王家屏一并上前,向安坐四面平方凳上的张四维行礼。

    但见张四维身着大红蟒袍高坐,目光扫来,对作礼的林延潮微微点了点头。

    见礼之后,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离开文渊阁。

    二人一面走,王家屏一面道:“宗海,我终觉得新元辅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有点令人心惊胆寒啊。”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是那句话?”

    王家屏道:“宗海何必装糊涂,就是徐华亭那句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王家屏乃山阴人,张四维为蒲州人,二人是有乡谊。但二人却是截然两等性格,张四维令人无法窥测,而王家屏却很敢说话,有什么说什么。

    林延潮斟酌一番道:“吾以为尺蠖之曲,以求伸也。”

    王家屏叹道:“宗海所言极是,蒲州为己,江陵为天下尔。”

    林延潮意是,(尺蠖)毛虫弯曲身子,是为了求进,用此指张四维此举名为放权,实以退为进,作自己谋身之道,坐稳首辅之位。

    王家屏叹息是,张四维为求谋身,故而张居正独揽大权,张四维放权,张居正对官员以严,张四维以宽,如此来收买人心。但张四维这么做,张居正主导的新政,将来如何继续?

    次日二人值起居,一并至文华殿见小皇帝。

    小皇帝见了二人笑着道,听说昨日你们去贺新首辅,如何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不知皇帝所指?

    王家屏道,不知陛下所指如何为何?

    小皇帝道,可称贤臣否?

    王家屏只能捏住鼻子回答,新首辅言,要归政于陛下,六部,将公论还于天下,此乃真贤臣。

    林延潮亦道,元辅一直身负众望,可称名覆金瓯。

    “这就好了。”小皇帝笑道,他见林延潮,王家屏一并称赞张四维,再加上宫里太监,太后,几位勋戚,也是在自己面前说张四维好话,觉得自己有识人之明,找了一位不逊色于张居正的宰相。

    王家屏,林延潮私下对视一眼,皆感天子真是太年轻。

    小皇帝拿出一奏章来,对二人道:“前元辅今早拟了一条陈,他与户部尚书商议,拨十万太仓银给太后,嫔妃头面。”

    王家屏,林延潮闻言,都感觉张四维实在太无耻了。

    每年元宵,皇室都会登上承天门城楼赏鳌山(彩灯堆叠成的山)。但去年张居正向天子建言,京城里每年鳌山开支甚巨,建议取消鳌山,小皇帝只能忍痛答允。

    张居正当政十年,坚决不允朝廷动用太仓银(国库)一毫。而今年张四维即位元辅后,第一件事为了讨好小皇帝,就命户部尚书,从太仓银里拨钱给皇帝后宫嫔妃打头面首饰。

    王家屏已是气得不说话了,把小皇帝的话凉在一边,不回答。

    林延潮见王家屏不肯讲,连忙上前道:“陛下登基十年,两宫太后俭朴治家,后宫嫔妃一并装服无饰,所用取给而已。臣以为眼下国家太平,四方无事,也是到了陛下聊表孝心之时。臣以为元辅此心甚为体贴。”

    小皇帝笑着道:“朕也是如此认为。朕登基以来,两宫太后着实辛苦,朕无以为报,只能略以此尽尽孝心,元辅真悉朕心啊。”

    王家屏见林延潮居然表态支持,脸涨得红了,频频拿眼瞪林延潮,林延潮却装着没看见。

    小皇帝顿了顿叹着道:“朕还本以为林卿家你要出言反对的。”

    林延潮垂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厚养家慈,此乃孝行之举,臣唯有衷心支持。”

    小皇帝笑着道:“再与你说件喜事,元辅还说,户部云南新铸钱三万贯,此钱可作文教之用,解送礼部所用。”

    听到这里,林延潮突然觉得张四维这人还是蛮不错的,

    林延潮向小皇帝拜道:“臣贺陛下,百年树人之计,真我大明之幸也。”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四章 世间再无张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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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在位,林延潮记得自己在廷议上通过兴办义学之事,是多么的困难。

    故而林延潮为了使决议通过,不得不折衷地向官员妥协。

    所以户部侍郎刘思问方给林延潮凑了八万两办了此事,但以礼部,户部的腐败程度,凡过手的官员都是要抽一笔。依照以往官场惯例,八万两能真正落实在兴办义学上,差不多只剩个三万两。

    当时廷议,张四维是在场的,就是不在场,也可知林延潮的提议,是天子的意思。

    所以他担任首辅,一件事是从太仓里,拨十万两讨好天子,太后,嫔妃,第二件事,就是支持天子的决意,用行动来表示还政于天子。况且张四维在条陈里表示,实行兴办义学的人选,可以由天子指定,这简直绝对是贴心。

    尽管林延潮不耻于张四维如此作为,但此事上他还是很承张四维的情,弄得自己也无话可说。无论是兴办义学,还是指定人选,这都是小皇帝在张居正当朝时,从未染指过的权力。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问道:“两位卿家,可有兴办义学的合适人选?”

    王家屏正在凝思,这时林延潮不能等王家屏发言,自己再说了。兴办义学之事,本就是他一力主张,此事不该假手于人,应该由自己一力主导。眼下皇帝正逐渐掌握大权,自己不用提每一个建议前,事事顾及张居正是如何想的,会作何反应?

    当然是将自己想法,落于实地。

    于是林延潮道:“陛下,臣之前倡议,将义学之事归于礼部,不过是权宜之策。既张元辅肯全力支持陛下,陛下应以此作为第一要事来办,竖立皇威。”

    林延潮此举,令王家屏,张鲸,张宏都是一惊。林延潮一直都是不说话,事事以王家屏马首是瞻。天子问话时,林延潮也尽量不将自己意见说得太明白,甚至方才张四维提议拿十万太仓银给天子私用时,林延潮也是违心答允。

    但在这一件事上,他们却从未见到林延潮有如此的坚定。

    小皇帝正色道:“如何竖立皇威?林卿家不妨请说。”

    林延潮道:“臣以为在兴办义学之事上,可以效仿仓场,漕运,河道三大衙门,专事专设。”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总督仓场的官员,一般挂户部尚书,侍郎衔,但却不再户部兼事。

    总督河道,则挂工部尚书,侍郎衔,但也不兼工部事。

    总督漕运,则也是在都察院挂衔。

    林延潮此举的意思,总督义学之官员,可挂礼部尚书,侍郎衔,但不在礼部兼事。好比内阁大学士,基本都挂户部,礼部尚书官衔,却不在户部,礼部兼差。

    此举等于总督义学的官员名义上归礼部,但实际上绕开礼部,直接向皇帝负责。

    “至于总督义学之官员,臣奏请前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海瑞海青天出任此职。”

    前面惊讶后,林延潮再提让海瑞总督义学之事,将在场之人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海瑞清廉之名,天下皆知,但处事作风却与官场格格不入。

    任应天巡抚时,海瑞还得罪了前首辅徐阶。徐阶在家侵占田地无数,身为应天巡抚的海瑞严查徐阶,弄得他无地自容。徐阶对海瑞更是有救命之恩,据说徐阶拿了三万两贿赂学生张居正,让他将海瑞滚蛋。

    后张居正在位之日,海瑞一直闲居在家。

    而林延潮却向小皇帝举荐海瑞,这等于也是在拆张居正的台。不过倒是不是林延潮有意和张居正对着干,因为在他心中,这总督义学的教育之事,确实没有人比海瑞更适合了。

    听了林延潮建议,小皇帝沉思了一阵,对王家屏道:“王卿家以为林卿家之言如何?”

    王家屏对小皇帝道:“林中允素来不轻言,有言必是深思熟虑,臣附议!”

    王家屏在御前说了十句话,林延潮支持了十句,眼下林延潮说一句,他自也要投桃报李。

    小皇帝点头道:“张鲸,你将林卿之见,用朱笔写一张小条,送至文渊阁,就说是朕的意思。”

    小皇帝明确表示了对林延潮的支持。

    林延潮谢恩后,冯保急匆匆奔入殿中,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入宫谢恩。”

    小皇帝笑着道:“大伴为何焦急?张先生不是在文渊阁吗?谢什么恩?”

    “是,不是文渊阁的张先生,而是前元辅张先生。”

    小皇帝霍然从御椅上站起。

    “张先生现在何处?”

    冯保道:“在午门外伏阙。”

    “为何不让他入宫来见朕?”小皇帝急道。

    冯保垂泪道:“张先生道他身染重病,怕疫气侵染龙体,故而告知老奴,说在午门外伏阙即是。”

    小皇帝怒道:“朕九五至尊,何惧疫气,快命……算了,摆驾午门。”

    说完小皇帝急步奔出殿外,左右太监见天子此举都是吓了一跳,一并跟出殿去。王家屏,林延潮也得侍驾在旁。

    从文华殿,至会极门,再至午门,宫中侍值的禁卫,火者几时见过天子如此疾步狂奔的样子,一路都是慌忙地伏道拜下。待小皇帝到午门前,即见空旷的午门广场上,张居正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与几个儿子一并跪在地砖上。

    大臣致仕,皇帝一般都有赏赐。归籍官员照例都要来午门外,对着午门叩头谢恩。普通官员天子是不会接见的,叩头了事。

    但如张居正如此官居一品的官员,可以向天子当面辞行谢恩。

    小皇帝要上前,张鲸,张宏一并跪地道:“陛下,不可以过去啊!”

    小皇帝怒道:“你们给朕滚开。”

    一旁太监都是跪了一地,冯保垂泪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是张先生的意思,恳请陛下允他之请吧。”

    小皇帝无可奈何,对林延潮,王家屏道:“你们快去,搀扶张先生起来,再问问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朕的?”

    王家屏,林延潮走到离天子十几丈之处,对跪在地上的张居正道:“中堂,陛下请你平身。”

    说完二人一并搀扶张居正。

    林延潮见张居正容色比前几日自己见时更差,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方道:“中堂,你有何言要我们上禀天子?”

    张居正撑住林延潮的手,缓缓道:“老夫要说的,大多都在密揭,奏章说了,此来主要是向陛下谢恩面辞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中堂有心了,天子方才一听说你来了,即从文华殿赶至午门。”

    张居正点点头道:“有劳宗海了,你替老夫上禀陛下,臣蒙先皇顾命,主上信任,柄政十年,即成王之于周公,恐亦未能如是,臣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

    “当国十年,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然夙夜忧叹,兢兢业业仍不足割除国之积弊,此弊在宗室,在吏治,在边患,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贫……”

    “人主高居高堂,欲察民情如隔窗观花,而官员最擅敷衍,矫饰民情,奏章上所言,陛下切不可全信,为君者时时需察民间疾苦。另臣闻知人则哲,自古为难,选拔干臣,切不可仅据荐词考语,应核其名实……”

    张居正想一事叮嘱一事,有时半天想不起来,停顿了许久。

    林延潮知张居正为病痛折磨,故思虑已远远不如以前敏捷。

    张居正道:“大概如此,宗海能过目不忘,请字字记在心底。”

    林延潮躬身问:“中堂之言,下官必一字不差上禀陛下。只是方才所言,皆是公事,中堂可有私事上禀天子?”

    张居正道:“天子赐上柱国,太师之位,此殊荣古今未有,老夫何敢再言私事?宗海如实上禀就好。”

    “下官领命,中堂保重。”林延潮对张居正深深一揖。

    王家屏也是含泪长揖道:“中堂请一路保重。”

    林延潮与王家屏返回复命。

    然后张居正颤颤巍巍地对午门下的小皇帝叩头,正色道:“草民叩别陛下。”

    张居正身子支撑不住,此礼也是勉强为之,行了一半后几个儿子都是上前搀扶。

    这时冯保也从皇帝那奔了过来,问道:“张先生,陛下遣我问你,辞京返乡还有何交待?”

    张居正有气无力地道:“该说得都说了,老夫眼下只求拖此残躯,生还江陵老家而已。以后吾不在朝,冯公公要保重,好好辅佐圣上。”

    冯保尖着嗓子,带着哭声道:“是,咱家记下了,咱家心底永远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

    于是张居正几个儿子,与冯保一并搀着张居正离开了午门广场。

    小皇帝见张居正上了马车,离开皇城,当下再也忍不住,龙袍一甩,奔上了午门城楼。

    这时林延潮与王家屏一并上了城楼,与小皇帝一并看着在落日余晖下,张居正的马车驶出了宫门,没入远方不见。

    张鲸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

    小皇帝点点头,然后失魂落魄地道:“朕知道,朕以后是再也见不到张先生了。”

    “世间再无张江陵矣。”王家屏亦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五章 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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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难过。

    林延潮,王家屏身为臣子,唯有在一旁陪伤心。

    张鲸与二人有意无意地道:“咱们陛下真是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点了点头。

    王家屏道:“陛下予元辅之恩遇,足以报十年辅政之恩。”

    林延潮道:“陛下乃圣君,不仅待元辅,对我们臣下也是如此。”

    这话看似闲聊,一句一句的都传进小皇帝耳里。

    这时冯保缓缓登上城楼,红着眼睛向小皇帝禀告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明日就动身返回江陵。”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知道了,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转告朕的?”

    冯保抹了抹眼泪道:“张先生说了,希望陛下能作个千古未有的圣明天子,还说自己虽是走了,但潘晟,余有丁两位大臣入阁辅佐,陛下定能作一位远超唐宗宋祖的好皇上。”

    林延潮听了眼皮一跳,一旁王家屏也是如此。

    方才张居正分明没有与他们交待潘晟,余有丁入阁的话。

    当然不排除,冯保最后送张居正一程上马车时,叮嘱张居正说的,当时二人不在场,可是之前林延潮明明见得张居正最后已是精力透支,嘴唇都动不了一下,哪里还能与冯保叮嘱这些话呢?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垂下头,他们自不会当场揭穿冯保,毕竟二人没有证据,若揭发了反会被倒打一耙。

    加上方才临别时,冯保哭得是那么情真意切,令人觉得他与张居正十年宫府一体的交情非比寻常,任谁不知内情都不会怀疑。

    最后冯保带着哭声说出,张居正临行前叮嘱小皇帝的话,其用意自是要最后推一把,让潘晟,余有丁入阁之事定下,以钳制首辅张四维。

    小皇帝听是张居正临行交待的,这几乎是指定自己接班人了。小皇帝此刻对张居正离去十分不舍,此时对张居正任何请求,没有会不答允的。

    小皇帝对冯保道:“好,立即下旨至内阁,拟旨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

    冯保道:“可是现首辅张先生说,要待廷推后再决定。”

    小皇帝怒道:“等什么廷推?朕与张先生两个人的意思就行了,难道还要经哪些文官再呱噪一番吗?立即命内阁拟旨。”

    冯保脸上喜色一抹而过,当下道:“是,陛下。”

    小皇帝在城楼上站了一阵方才离去,林延潮与王家屏也是下班回家。

    一路走着,王家屏与林延潮道:“看来元辅致仕后,宫府之争是免不了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方才冯公公临别时不是对元辅说了,世上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现今在阁的元辅张先生,自是不在他的眼底。”

    王家屏叹道:“张江陵在位时,我们反对他,是因他以相权害皇权,此虽非臣道,但至少十年新政,不闻党争。”

    “眼下张江陵一去位,冯公公与张蒲州相争,宫府不和,无论谁胜谁负,朝堂都免不了彼此朋党攻讦,此非社稷之福。”

    王家屏虽是为人正直,不愿介入党争,但毕竟时张四维的老乡。虽林延潮不知二人交情如何,但是肯定私下有来往。

    他的心底多是偏张四维。

    而林延潮呢,则是要看申时行的态度。这场党争,他也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于党争之事,林延潮与王家屏都不愿意谈得太多。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若能置身事外就好了。”

    “难。当年张江陵与高新郑在阁都胸怀抱负,心系天下,兼济苍生之志,但二人最后仍不免一争。”

    “至于其他大臣朝堂混久了,不免身陷淤泥,为了作官而作官,全然忘了未入朝堂时的抱负,如张江陵这样之人能有几个?”

    林延潮听到这里,笑着道:“忠伯兄,你将来有入阁之时,我一定不忘提醒你今日所说之言。”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见笑了。”

    说完二人离去。

    张居正终于致仕了。

    天子下《赐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归田敕》,授张居正上柱国勋,正一品太师荣衔。

    当年嘉靖曾要赐严嵩上柱国,但严嵩却推辞,尊无二上,国初时徐达为功臣第一,仅止左柱国,他不敢比徐达。对严嵩这话,嘉靖十分满意。

    生赠上柱国勋,明朝大臣中唯有夏言,今又多了一位张居正。

    至于同时领上柱国勋,太师衔的,唯有张居正一人。这等恩遇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除了上柱国勋,太师衔,天子还下诏荫张居正一子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另外命司礼监太监陈政,及京堂官,锦衣卫官,驰传护卫张居正归里。天子,两宫太后皆赐路银,绸缎给张居正归乡之用。

    这等大臣归里的恩遇,实前所未有。

    天子的诏书经邸报刊出后,满京上下无论官员,百姓都是不敢置信。

    他们不相信秉国十年的张居正,就这样走了。

    张居正十年之治给大明留下的是,国库盈余千万余,九边宴然。

    清丈田亩后,查出被权贵隐匿田亩两百六十万顷。将国家的在额田亩从五百一十八顷,增加至七百八十六万!

    后世崇祯谈起张居正说,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时之相一。

    张居正虽走,但他主持的新政,仍在继续之中,有谁能接替张居正来继续新政之事?新政何去何从?这么大一个摊子谁来收拾?

    众人都是揣测。

    坊间谣言四起,说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推荐前嘉靖,隆庆两朝担任过首辅徐阶,李春芳,让他们来起复,重新执政。

    不过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消息,徐阶,李春芳虽是名高望重,论及资历张居正都尚在二人之下。只是这两位首辅都一把年纪了,别说担任首辅,眼下恐怕连路都走不动了,何谈接任之说。

    后来才知是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上奏,说有一日世宗皇帝见疑于先帝穆宗,徐阶以明成祖之于仁宗的故事释疑,当时此事唯独张居正一人得知。所以张居正请天子赐年已八十的徐阶优礼,以昭太平盛世。天子答允赐徐阶玺书、金币。

    之后朝廷下诏让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学士

    吏部左侍郎余有丁,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二人具入阁办事之时。

    天子果真没有让其他大臣起复的意思,而是让张四维继任首辅。

    张四维在阁八年,但在张居正羽翼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若不是他身为次辅,官居内阁大学士,当朝官员可能都会忘了有这样一个人。

    故而张四维当首辅,众官员皆感他与张居正比较起来威信不足。

    这不,朝廷马上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这不是对张四维的不信吗?

    而且文渊阁里传来消息,张四维入阁后,虽执台印,但在首辅最关键的票拟之权上。张四维一人说了不算,要与次辅申时行,三辅潘晟二人共同商议后,才能起草票拟。

    为何不提余有丁,因为余有丁在接到朝廷让他入阁办事的旨意后,立即上表辞命,表示自己资历浅薄,不愿入阁。

    余有丁是林延潮的小座师,他给林延潮感觉就是一个厚道人。余有丁知道自己这一次入阁,纯粹是运气。张居正,冯保真正的用意是要保潘晟入阁,但又怕只推荐一个人不好看,故而拿他来凑人数。

    从官衔上就可以看出,潘晟入阁是以礼部尚书挂二品衔,而余有丁则是吏部左侍郎,三品衔。

    至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早已是二品尚书衔,如此在内阁里还不是三个大佬,一个小弟的局面,根本没有余有丁说话的份。

    凑人数也就算了,但入阁后余有丁少不了就会夹在冯保,张四维中间两相为难,这让本分做事,不愿介入党争的余有丁顾虑重重。

    所以他宁可上书辞掉大学士,这绝对是真心,不是装出来的。

    可惜小皇帝不明白余有丁的心思,以为人家只是谦让一番,于是下旨驳回余有丁所请。最后余有丁只能无奈的入阁。

    余有丁入阁办事第一日。

    放衙后,林延潮携厚礼至私宅来贺余有丁。

    余府管家一见林延潮,即满脸堆笑道:“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余府管家知林延潮不仅是余有丁得意弟子,而今还是天子近臣,皇帝眼前的红人,当然也有几分讨好之意。

    “余兄眼下是宰相家宰,哪敢劳你远迎。”

    余府管家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是舒服,笑着道:“老爷本是要归府了,但临行时阁内突有要事要议,没办法,你也知道老爷第一日入阁事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有丁虽不愿入阁,但他家里人却因他入阁,而享受着这等水涨船高的喜悦。余管家说起话来,也是满脸得意。

    “老爷知你们几位门生,今日必是到府来闹一闹,就吩咐让你们先宽坐,他回府后再与你们叙话。”

    林延潮笑着道:“哦,几位年兄他们也来了吗?”

    “就在客厅里坐着闲聊,让小人给你带路。”

    “有劳了。”

    余管家与林延潮方来到客厅外,就听得里面谈笑风生。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推了门进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六百八十六章 上座

    林延潮推开门,但见萧良友,顾宪成,董嗣成,卢义诚这一科二十几个同年都是到了。

    除了张懋修因张居正之病不能前来,其余在京的同年能到的都到了,一并来贺余有丁新任内阁大学士。

    里面的人一见林延潮到了,都是起身离座,向林延潮行礼。

    董嗣成笑着道:“咱们的状元公,真姗姗来迟。我们在京的同年,就差你与张年兄了。”

    顾宪成则是揶揄道:“莫非天子有什么大事召你相商,故而迟了吗?如此误了大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听着顾宪成的话,众人都是笑,但心底对林延潮能侍直大内,着实是有那么几分眼热。

    这一次坊间谣传,说林延潮竟劝得张居正致仕交权,办成了多少人也办到的事。这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是不相信,但奈何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众同年想起林延潮平素之能,也唯有将信将疑。

    萧良友的脸沉了下来,他与林延潮同为三鼎甲,一人在天,一人在地,心底当然是不平衡。

    林延潮笑着道:“顾兄说笑了。就算是再忙,我也要来见恩师与各位年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舒服。

    如申时行,余有丁寿节,以及京中同年聚会,林延潮虽很少出面牵头组织,但这等聚会他能到一定会到,不能到也会知会一声,几乎不缺席。

    余府下人知林延潮乃状元,这一科士子里第一人,于是请林延潮上座。林延潮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坐了一个普通的位子。

    众人入坐后,董嗣成与众人道:“咱们这一科进士,因没有庶吉士,本在京的就少,故而每回两位恩师过寿,能登门道贺的也就那么几个,若是人再少就难看了。”

    “顾年兄方才开林年兄的玩笑,但大家心底都清楚,林年兄侍驾御前,我等岂能以俗事搅扰,但林年兄哪次不抽空来,可见着实看重我等间的情谊啊。”

    顾宪成听了也当面与林延潮道:“宗海,我这人向来素来开玩笑,你别往心底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心道,董嗣成不愧是前宰相家子弟,这番话说得着实令他心底舒服。

    说来京里这些同年,林延潮虽是堂堂状元,但毕竟身在朝堂,没那么多功夫搞好同年关系。

    所以在众同年里要属探花张懋修,以及留京的礼部观政主事张泰征,刑部观政主事董嗣成人缘最好,但也谈不上一呼百应。

    一旁萧良友道:“听说去年年节时,去次辅家中拜会的门生,足有五六十人之多。万历五年那一榜的进士,本就有十几个庶吉士,加上五年过去了,他们都是不少人也历了一转,眼下在京为官,充斥言台不乏其人。”

    刑部观政主事李同芳笑着道:“瞧萧年兄说得,张次辅早已居首揆十几日了,你这称呼还未转过来。一会张年兄到了,你若有意打听,不妨问问他家里年节如何过得?”

    萧良友冷笑一声不说话。

    萧良友,李同芳这番言语有些失和,董嗣成见了立即转开话题,大家也齐说了几个笑话,这才将气氛缓和。

    这等同年聚会,张懋修,张泰征不在,董嗣成不免八面春风挑起话头,接下话头的,大多平素喜欢交际。也有不少人,本是生性内敛,但也不得不乘此机会与人打好关系,建立官场人脉。

    至于顾宪成,李同芳这等二甲出身,在六部任观政主事,他们为同年间翘楚,动则点评各部时政,言语间颇有底气,这时众人都会放下谈论,静静听他们说事。

    林延潮则是很少说话,只是笑着听大家谈笑,有人将话题引至他身上时说上两句。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户部观政主事温显,忽低声对林延潮道:“宗海,你听说了吗?内阁兴办义学的票拟,可能要被礼科事中封驳了。”

    温显乃泉州府人,与林延潮分属同乡,那日在金殿上,天子曾先后问温显,林延潮家乡何奇。林延潮答'家贫子读书'。

    封驳之事林延潮尚不知,见温显与他通风报信问:“温兄如何得到消息?”

    温显道:“我在礼部观政,平日在六科廊也有走动,故而有些手段。这一次听说内阁虽通过票拟,张,申,潘三位阁老都是点头同意了,但六科里出面封驳的给事中,却是潘阁老的门生。”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哼一声,这潘晟明知道是兴办义学是天子主张。

    可他在内阁里没动用封驳之权,想来是不愿意刚上台就扫天子的面子,但却指使他的门生使阴招。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温兄告知。他日必有厚报。”

    温显闻言大喜,笑着道:“哪里话,你我又是同年,更是同乡,彼此知会消息不是理所当然吗?”

    林延潮见温显这番主动示好,不由笑了笑。

    正在这时推门之声响起,但见张泰征入内。

    张泰征不等众人说话,就先抱拳道:“诸位年兄,实在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一会恩师贺宴上,我自罚三杯以作赔罪。”

    见张泰征这么说,大家也不好真追究他,一并起身作礼。眼下张泰征是首辅家的公子,不少同年都是离座迎了上去,态度比方才林延潮进门时更尊敬几分。

    见礼后,余府下人也忙上前,殷勤地道:“张老爷请上座。”

    张泰征目光扫过四周,笑着道:“此哪里使得?状元公都陪在末座,我那敢造次,你搬张椅子来,让我坐状元公身边,如此也算上座了。”

    听张泰征这么说,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更多人则是在心底揣摩,看来传言有可能是真的,这一次张居正退位,张四维担任首辅,林延潮在其中真出了不少力,否则张泰征也不会如此巴结。

    林延潮身旁位子都坐满了,一时插不进椅子,余府的下人不由为难。

    张泰征也不说话,站了那片刻,立即就有一名同年起身道:“张年兄,你坐我这。”

    张泰征也不谦让,称谢一声,就坐在此人位上,挨着林延潮一旁。让座的同年则是自动坐在角落里。

六百八十七章 有备算无心

    严嵩严世蕃父子起,从徐阶至张居正等几位首辅,他们家里子侄,皆不少在朝廷官居要职,既是为官,也是为父亲的幕僚。

    张泰征是张四维长子,娶了前吏部尚书,名臣杨博的孙女。眼下张四维晋首辅,张泰征在一众同年里,隐隐有几分‘小阁老’的样子。

    众人不免想从他的口中探听消息,能揣摩出张四维的意思,神色上都带着三分讨好。

    张泰征拿捏着架子,不平不淡,不近不远与众人聊着。

    他口风很紧,不露半点风声。大家尽管明知他说得是敷衍话,但众同年反觉得这位‘小阁老’高深莫测。

    谈论了一阵后,张泰征忽对身旁的林延潮问道:“我近来新得了一方老坑洮砚,以及几本唐宋古籍,听闻宗海乃是方家,不知今日宴后,可否有空去小弟府上品鉴一二呢?”

    换了旁人能得此邀请,往宰相府上一趟可谓求之不得。但林延潮深知张四维的为人,贸然去他府上被他卖还不知怎么回事。

    或许对方只是纯粹拉拢,但以张四维的性子,断没有付出不求回报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明日正好在下御前当值,今晚不敢晚归,还是改日吧。”

    张泰征点了点头道:“也好。”

    张泰征与林延潮闲聊,自是有不少人目光看向这里。但二人一位是宰相公子,一位是天子近臣,都是可参赞枢密之人,所谈绝非他们可闻。

    众人都是知趣的不打扰。

    张泰征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宗海,今日内阁兴办义学的奏章被礼科事中封驳的事,你可听说了吗?”

    林延潮余光看了温显一眼,然后讶道:“竟有此事?”

    张泰征点点头,低声道:“在内阁时,家父与申阁老都允此案,但潘阁老偏生不肯。家父据理力争,这才使得票拟通过。但没料到潘阁老,竟授意他任礼科给事中的门生行封驳之事。”

    “今日退衙后,家父气得连饭也不肯吃,与我抱怨几句。我也是怕宗海不知内情,怪罪到家父头上,并非是家父不肯帮你这个忙,实是有心无力,六科自有封驳之权,内阁无法干涉。”

    张泰征的话与温显差不多,但温显没告诉自己,张四维曾据理力争过。

    林延潮道:“蒙阁老挂心了,下官也在内阁供事,怎不知朝廷规矩,倒是年兄你特意与我解释此枢密之事,着实惶恐。”

    张泰征笑了笑,借喝茶的动作,盘算了一番然后道:“宗海,是我们张家的好朋友,这等事,我怎能不与你通消息,到时天子过问此事,你可一定要替家父开脱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天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若元辅有意借此事来攻讦潘阁老,我在天子面前定是两不相帮。”

    听林延潮平平淡淡几句话,张泰征脸上不由流露出怖色,甚至连茶碗烫手都未察觉。

    他知兴办义学乃林延潮非常执着之事,眼下被潘晟阻扰必是动怒,故而他前来挑拨几句,看看他的反应,甚至从林延潮口中试探天子对潘晟的态度。

    若是林延潮能因此事大怒,加入张四维的阵营,帮着对付潘晟是再好不过了。

    但没料到林延潮丝毫没被他挑拨,反而窥破了张四维打算对潘晟下手这等机密之事。

    张泰征佯笑着道:“宗海,哪里得来消息,潘阁老方才入阁,与家父并无不和之事,宗海怎会猜家父有意对潘阁老下手呢?”

    林延潮见张泰征的神色,说话语气,心底更是确信。

    于是他也不说破,笑着喝一口茶道:“我一时胡言乱语,在这里给年兄你赔罪了,不要往心底去。”

    若林延潮追问也罢了,见他如此笃定,张泰征反而心虚,不由牙齿轻颤,心道难怪爹多次在我面前夸奖此子,甚至到了有几分忌惮的地步,与我说此人只能为友不可为敌。

    我原先以为只是爹一贯的小心谨慎而已,今日才知爹看人老辣独到之处。此人心思细密无人可及,又侍奉天子,时刻揣摩圣意,眼下爹欲谋大事,切不可得罪了他。

    张泰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方道:“宗海,若此事当真呢?”

    林延潮问道:“此事当真?”

    “正是。”张泰征言语也全没有方才试探时的虚伪。

    林延潮不愿介入张四维,冯保之间的党争。他对于党争十分不喜,尽管他熟知将来历史走向,这场党争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但他想为官做事一步步升迁,不愿害人来踩着别人身上上位。可为了置身事外,自己就不能存了置身事外之心,一味躲避是绝对躲不过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林延潮沉吟道:“年兄,宫府不和已久,令尊为人谦厚,必有他的苦衷。我知此事不可避免,唯有恳请还是以社稷为重。无论知与不知此事,我都会守口如瓶,两不偏帮。”

    张泰征闻此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家父也是一心为了社稷,但怎奈安内必先攘外。宗海两不偏帮,就是帮了我与家父了,我感激不尽。”

    林延潮笑了笑。

    当下二人都不再说话,张泰征与他人闲聊。

    在场同年都看到二人密议,见林延潮始终举重若轻,张泰征则是一直脸色凝重都是心想,林延潮了得啊,连宰相公子都有求着他的时候。

    众同年聊了一会,这时但听余府下人回报言余有丁已是回府。

    众人都是立即起身迎至门口,但见余有丁进了院子后,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待见到众门生迎了出来,这才有了几分笑容。

    林延潮心知,余有丁为何不快,阁老之位,虽比吏部左侍郎尊贵,但这只是明面上的风光,若是处处被人排挤,受人钳制,那就算你当了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那也只是别人眼底的风光。

    位子坐的舒服不舒服,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不痛快,甚至还不如一个能掌握生杀大权的七品县令。

    这也是为何张四维要将潘晟赶出内阁的缘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当夜离去后,林延潮立即密书一封给申时行,给他报信张四维有意对潘晟动手。

    不过林延潮料想,此事申时行也会知道些风声,因为张四维要对潘晟下手,肯定要先联合申时行才行,否则内阁那过不了。

    次日退朝。

    东阁会揖后,林延潮正要回衙,却有人来请,说是潘晟召自己相见。林延潮心道,这潘晟干嘛,他明知道这兴办义学是自己的主张,还指使门生封驳,这已经是打自己的脸了,难不成还叫自己当面去批评一番,是警告自己不要依仗着宠信,在天子面前乱说话吗?

    内阁有请,林延潮不能不去,于是来到了潘晟的内阁值房。

    潘晟与张居正一般,都是美髯公,身为大宗伯多年,自有一股文臣极贵的气度。

    潘晟与林延潮道:“二年过去了,老夫还一直记得当年金殿唱名时,念至你名字之时。”

    林延潮当然记得金殿唱名时,是潘晟念至自己名字。

    “下官谢当年中堂之金口。”

    潘晟笑了笑道:“有何金口不金口。老夫还记得宗海你殿试的文章,那真是煌煌之言,记忆犹新。”

    听了潘晟这番话后,林延潮揣测这大概是官场上先褒后贬的路数吧。

    闲聊几句,潘晟肃然道:“宗海,你兴办义学之案,我以为不可行。”

    “其中道理,还请中堂示下。”

    此案当初在廷议上潘晟就颇有微词,眼下身居内阁了,他自是要推翻。

    潘晟道:“增加兴办义学所给银子,老夫可以允,甚至任用海瑞为总督义学之事,老夫也觉得可以为之,但兴办义学专事专设,老夫以为不妥。”

    “朝廷虽有专事而辖之政,但义学之事,如何可与仓场,河道,漕运并列?以此专设衙门统之,实是太想当然了。”

    “老夫既掌阁部,想起张元辅在位时,致力于淘汰冗官冗吏。老夫不才唯有萧规曹随,增设一衙门朝廷要添多少官吏,耗朝廷多少钱粮,此事不可不慎重,切不可因一时讨好天子之意为之,故而老夫宁可作这个恶人。”

    林延潮听了潘晟之言,心道自己真是误会了,潘晟在阁否定此案,并非是出于与张四维争权的意思,而是出于自己的公心。

    林延潮问道:“那中堂是以为此策可行吗?”

    潘晟缓缓道:“育人之事,兴以文教,短不见利,然功在千秋,当然好事,老夫只是建议,不要新设衙门,若是陛下担心礼部贪墨,就算在礼部内增设一部督之,也比新设衙门来的好。”

    “昨日我与元辅争议,让他于新设衙门之事,再与天子商榷一番,哪知他独断独行,于圣上之意一字不改,直接发六科。老夫当场也是大怒,断然不允他如此肆意妄为。今日将宗海找来,与你说一说老夫苦心,也望陛下能够明察老夫之意。”

    林延潮经潘晟这么说,算是明白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由心道,潘阁老你被张四维算计了,他就是故意激怒你,设下套让你钻,眼下谁都知道你入阁没几天,就敢违背天子之意了。

    张四维有备算无心,潘阁老你危险了。

六百八十八章 张四维动手

    潘晟不仅与林延潮说了自己反对的意见,还有一些兴办义学的条陈。

    潘晟历官多年,虽没有任过亲民官,但毕竟执掌一部,在处理政务上的经验十分老道,故而所言比林延潮的建议虽不见得高明多少,但却务实许多。

    林延潮有些想当然的地方,经潘晟一点拨,他方知自己的为政处理政事的经验尚且浅薄。

    到了最后林延潮一脸诚恳地对潘晟道:“中堂一心为公,但下官却因此事,心底误会了中堂,着实过意不去,在这里向中堂赔罪。”

    潘晟笑着道:“宗海哪里话,元辅……是前元辅曾在老夫面前夸赞过你,说你是当今朝堂年轻官员里的翘楚。老夫与元辅相交几十年,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官员有如此高的期许,宗海不要令他与老夫失望才是。以后老夫有做得不对地方,你可当面与我直言,不需因老夫乃阁老,而有所顾忌。”

    林延潮没料到张居正曾在潘晟面前对自己评价如此高,想起那日张居正马车缓缓驶离皇城。

    林延潮心底不由有所触动,于是向潘晟持礼称谢。

    林延潮心想,既是已解开误会,自己是不是要提醒潘晟,张四维对付他的阴谋呢?但自己昨日又答允过张泰征两不相帮的,这夹在其中真是为难。

    半响后林延潮道:“中堂找下官来,是想下官在天子面前于此事分辩一二吗?”

    潘晟点点头道:“确有此意,不过老夫今早已是上了折子,向天子分辩此事,若是宗海能再替老夫解释几句就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心道潘晟为官多年,这点谨慎还是有的,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但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

    但无论妥与不妥,林延潮心想到此也可以了,党争之事自己还是不牵涉进去为好。

    于是林延潮从潘晟值房里告退。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没几步,就见一旁有人截来道:“林中允请留步!”

    林延潮见来截自己之人乃董中书,于是问道:“董中书有何见教?”

    董中书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听说林中允刚从潘阁老值房里出来,故而特来相询。潘阁老召林中允前去可有与你交待了什么话吗?”

    林延潮知董中书是担心自己与潘晟通风报信,将张四维要对付潘晟的事泄露出去。若是给他解释也无妨,但若董中书让自己不要替潘晟辩解那么办,那无疑就陷入党争之中。

    张四维手腕厉害,这场争斗中潘晟没什么胜算,不告诉他,得罪了张四维就不妙了。

    但若不考虑,张四维与潘晟间的龌龊,自己原本应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此事就简单多了。

    林延潮皱着眉头反问道:“每一个出入潘阁老值房的人,董中书都要这样问一句吗?”

    董中书闻言顿不快道:“林中允,你不要装糊涂,你不会忘记昨日与我们公子承诺的事吧?”

    林延潮几时被人当面如此质询过?

    林延潮板起脸来斥道:“董中书,你也是内阁里的老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截询阁老交待之事,就如同窥探枢密,此该当何罪?”

    “无论我与潘阁老说了什么,你都无权过问,你若一定要问,就请元辅大人亲自相询,我自会与他当面解释!”

    林延潮怒斥几句,引得远处经过的火者,宫人都是看了过来。

    董中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却占着理字,出言刺探内阁大学士与官员谈话,说出去林延潮都可以参他一本的。

    董中书唯有作揖赔笑道:“林中允,是我失言了,给你赔罪还不行吗?我们阁老与公子对你都是十分看重和信任啊,我只是问一句,你方才在值房内是否信守承诺?”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你不必再想从我口中打探什么,至于我是否乃信守承诺之人,也无需向他人解释,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咬了咬牙,唯有回到值房向张四维禀告。

    张四维闻言顿时色变,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董中书见了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道:“元辅息怒,息怒。”

    张四维命听到动静进门的阁吏退出门去,方叹道:“我与你交待了几次,林延潮此人切不可得罪,你可有放在心底?”

    董中书磕头赔罪道:“阁老,我知错了,是我没忍住,忘了你说林延潮此可为友不可为敌。。”

    张四维道:“不说林延潮此人连我也忌惮三分,就谈你拦截天子枢臣,窥探阁老言事,他随时就可参你一本,你跟在我身旁办事多年,竟连这点分寸都不知。”

    董中书连连叩头,张四维道:“你今晚备厚礼去林府上给林延潮赔罪,就是跪在他面前,也要他消了这口气,若是不能,你就滚回山西老家。”

    董中书心道自己好歹也是首辅心腹,此去给林延潮赔罪不是什么脸都丢尽了。但他只能照办:“是,元辅。。”

    张四维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董中书动手给张四维收拾地上的茶盅碎片。

    收拾完后外间一名阁吏送来密信,董中书接信拆开变色道:“方才文书房来消息,说潘晟今日一早即向天子上了折子,此事还在他召见林延潮之前。”

    张四维捏须道:“原来如此,料想是就昨日之事,他向天子上辩,然后再打老夫一耙,那他召林延潮前去,就是要他替自己在天子面前分辩几句了。”

    董中书怒道:“这等事也不算机密,林延潮竟不与我们通气一声?”

    张四维皱眉道:“你这什么话,林延潮早说过两不相帮,此事我看不出有那里不妥。”

    董中书道:“可是若这折子一递上去,天子岂非明白自己对潘晟的误会了。元辅你布局的一切,就不管用了。是否让明日魏允贞,王国他们上本弹劾潘晟之事缓一缓。”

    张四维摇头道:“不,此乃千载难逢之机,眼下潘晟刚入阁根基未稳,加上冯保这几日又是害了病,无暇关注朝堂之事。若再迟了,就动不了潘晟了。”

    董中书献计道:“元辅,我有一策,不如令魏允贞他们抢在潘晟上本之前弹劾他。”

    张四维踱步沉吟了一番道:“仓促行事,反是自乱阵脚。再说明日乃孝穆皇后忌辰,我早已上本请陛下派阳武侯,潘晟致祭。而今日潘晟尚在阁中,无法支开。我看还是让他们明日上本弹劾潘晟。”

    董中书道:“元辅,若天子对潘晟无不满之心,此弹劾未必能成。毕竟潘晟是前元辅指定入阁的大臣。”

    张四维道:“无妨,我吩咐文书房一声,让他们将潘晟的奏章留一晚,明日呈天子御览即可。”

    董中书不由击掌道:“阁老真乃妙计,若弹劾后,天子再看见潘晟奏本,那时就不是上辩本子,而是畏罪自辩,反是更做实他的罪名。”

    “潘晟如此难逃罢免。”

    张四维没有沾沾自喜反道:“我倒是担心冯保因此大怒,他眼下在病中,若是病愈必不干休。”

    “你让张七携两万两银票贿徐爵,张大受二人,让他们在冯保面前替我说好话,就说我对冯保没有不敬之心,扳倒潘晟后即收手。再备厚礼,我今晚往兵部尚书梁梦龙府上一趟。”

    梁梦龙乃冯保同乡,其孙女又嫁给冯保之弟冯佑,是眼下冯保在朝中最倚重的大臣。不过梁梦龙族上又是山西迁来的,与张四维也有交情。

    董中书问道:“阁老何必屈尊往梁梦龙府上呢?此事遣一下人办就好了。”

    张四维道:“梁梦龙参与冯保不少机密之事,若传出去天子太后也不会见容。我与梁梦龙越交好,冯保越投鼠忌器。”

    次日,林延潮正前往文华殿侍直。

    这时但见门前太监们一脸行色匆匆的样子。

    林延潮见张鲸赶来,不由问道:“张公公出什么事了?”

    张鲸慌张地道:“林中允,陛下震怒,要下旨罢免潘阁老呢。”

    林延潮讶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鲸言道:“今日一早陛下御殿处理政务,即见到浙江道试御史潘士桢,弹劾潘阁老十罪,言其任礼部尚书时纳贿行贿,为贪荣竞进之徒。”

    “后又有兵科给事中张鼎思,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兵科给事中孙玮,刑科给事中牛惟炳,御史魏允贞,王国上本弹劾潘阁老不足为内阁大学士。”

    林延潮听这名单就知张四维动手了,以上弹劾之人中,除了潘士桢,牛惟炳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外,如张鼎思,王继光,孙玮,魏允贞,王国都是万历五年的进士。

    也就是说这五人都是张四维的门生。

    林延潮问道:“潘阁老可有给陛下递奏本?”

    “有啊,本陛下见七人弹劾后,尚只是震惊,但潘阁老奏本一上即顿为震怒,言要将潘阁老罢免,眼下命我召几位辅臣议事,你看就在这当口,潘阁老今早又去谒陵。若是他在场好歹也能分辩几句。”

    听张鲸说完,林延潮即知潘晟难逃罢免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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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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