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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零五章 君子小人

    丘橓抛出这个问题,也是他与林延潮分歧之所在。

    丘橓倒张,林延潮保张。

    二人三观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延潮若违心附和,节操掉了一地,当面反对,开罪了丘橓。

    别的都好说,但张居正在林延潮心底,与王阳明都是他最敬佩之人。

    王阳明,真三不朽,张居正则治国,平天下。

    左右都是得罪,林延潮此刻答道:“张太岳在世时,下官从不曾迎合过,甚至有所过节。但平心而论,下官以为其虽私德有亏,但大节无碍,于国于社稷皆有盖世之功。”

    从私交上,林延潮与张居正确实不太好,但男子汉大丈夫不可私毁公。

    而你丘橓得罪了张居正,被他打压,然后挟私报复,将他家整得那么惨,这是君子所为吗?

    当时海瑞,于慎行,王家屏,都是张居正在世时,与他关系不佳,但张居正过世后,他们都站出来替张居正辩护。

    这不仅是君子所为,还赢得了天下士林的赞叹。

    再举一个例子,林延潮的座师文宗王世贞,以及汪道昆,二人都是张居正同年,交情曾很好。

    张居正为相时,王世贞有意请张居正提携,张居正回信王世贞说,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张居正这话大意是你乃花瓶,可以看,不可以用。

    至于汪道昆在张居正当国时,任上出了差池,张居正道了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除’,然后将他罢官。

    在未交恶前,二人曾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都送了幛词,时人王世贞,汪道昆评价所写的幛词‘谀语太过,不无陈咸之憾’。

    但王世贞却将给张居正之父幛词写进自己文集中,给天下读书人看,但张居正倒台后,王世贞就立即删去。加上他在书里写张居正服用‘海狗肾’,‘冬天戴毡帽’这等边角料之事,令士人觉得有失文宗的风度。

    反观汪道昆在张居正死后十年,自刻全集,却全载幛词此文,不易一字,此举反而为时人雅重。

    话说回来,张居正看人还是真准。

    丘橓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林延潮马上改口,他反看不起他。

    丘橓斥道:“欲格天下者,必先自格也,未见本乱而末治者。张江陵在世时,操弄大权,凌威主上,私德有亏,怎见得大节。亏汝还是经学大家,受士人敬仰,怎么见事如此不明。”

    林延潮不作争辩,只是拱手道:“都宪,君子和而不同。”

    丘橓不悦地拂袖,然后道:“言归正传,由河工案,以及御史被杀之案来看,苏知府牵连其中,你以为他是否与二案有干系?”

    林延潮本就有意借丘橓之刀除掉苏严,但心想此丘橓在宦海浮沉几十年,绝非好糊弄之人于是道:“回禀都宪,下官不敢讲。”

    丘橓沉下脸来问道:“有什么不敢讲?”

    但见林延潮侃侃道:“都宪有所不知,下官自到任来与苏府台一直不睦。若是都宪让下官讲,下官怕言语有失偏颇。”

    丘橓心道,林宗海真君子矣,可面上却板起脸道:“当初你与张居正私交不睦,却在天子面前为他开罪,但现在你与苏知府不睦,却不敢讲他坏话,岂有如此道理?”

    林延潮当下道:“如此下官就斗胆直言了。”

    林延潮将自己到任后,苏严之事尽数说出。丘橓听后道:“尔身为佐贰官,当以安静为事,若与正印官所见不合,事后奏之有司就好了。若事事争执,反而让下面官吏看了笑话,不成体统。”

    丘橓口里对林延潮又是批评,但对苏严之事却不置一词。

    禀报完,林延潮欲走,丘橓却道:“宗海留步。”

    但见丘橓仆人拿出一盆的板栗。

    丘橓温言道:“这是老夫从老家带来的,宗海不嫌弃,就陪老夫吃一些。”

    林延潮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边剥板栗,边嗅着板栗的清香,心底想,这丘橓乃器小偏激,狭私报公之人,但对自己倒是器重,看来这就是王霸之气啊。

    却说次日排衙。

    虽说林延潮分厅视事,但这排衙还是要去的。

    排衙后,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下官有要事相商。”

    苏严冷冷地道:“本官公务繁忙,可否改日?”

    林延潮笑着道:“就耽搁府台片刻。”

    苏严对一旁让师爷道:“你先去准备下,本府片刻就来。”

    让师爷称是一声,经过林延潮时也不行礼,白了一眼即离去。

    苏严坐定,他的心腹汤师爷向林延潮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后,就立在一旁。

    林延潮开门见山:“府台,眼下已是开了春,河工之事就要起了,不知府台可否将河工银早日拨付给下官,下官好赶在五六月霖雨前,将河堤修好。”

    苏严呵呵地笑着道:“本府就知你为此事而来。”

    于是苏严向汤师爷问道:“藩司将河工银拨付到齐了吗?”

    汤师爷道:“前日到齐,一共五万两入了府库。”

    林延潮心道,马勒戈壁,自己冒死上谏,从潞王那枪了三百九十万两银子,其中有一百二十万两。

    这笔钱河南各府拿多少钱户部都议定了,归德府一共可以从一百二十万里支得七万两,另外今年河道衙门再拨付三万两,这一共是十万两啊。

    林延潮问道:“今年的河工银以及去年圣上的恩赐,一共十万两银子,怎么到了府里只剩下五万两了?”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请听我解释,这笔钱是户部拨给河道衙门,然后河道衙门再拨给河南布政司,河南布政司再拨给下面各府。这钱从上至下,是经手一道,就要截留一道,这要雨露均占。这是官场习规,这钱真到了咱们地方手里十不存三四。”

    “这并非是藩司偏颇,各府各县都是一样,若是东翁去向上面多要了,藩司那边与其他各府怎么交代,要一碗水端平嘛。”

    “那这五万两,府台准备怎么给?”林延潮问道。

八百零六章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十万两剩五万两,这其他五万两到哪里去呢?

    这时与林延潮交好的何通判正好进入向苏严奏事,听了这事也向林延潮解释。

    这倒不是贪腐,各衙门都有各衙门用钱的名目。

    比如要户部拨款,河道衙门先要给户部上下官吏一笔部费。

    钱到了河道衙门,官员也有各等名目挪用,如雇役,车轿,修衙,马料,修船,河标,都要用银子,不免挪用些银子。

    钱到了藩司,藩司也有各处亏空,去年藩库收入要亏补,官员属吏的欠薪,给京里官员炭敬冰敬。

    总之上面有一堆难处,你要体谅就是。

    林延潮知这是官场现在的陋习,但苏府台这五万两,你打算给自己多少?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嚣张,不是下官对上说话态度,何况林延潮有求于知府拨钱,应是弯腰求人的态度。

    苏严先是怒气上涌,但马上又想,林延潮敢这么与自己说话的底气在哪里?

    汤师爷继续道,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地方官员迎来送往,藩王催要土贡,还有东城城墙塌了一处,年头响马攻城的事还在眼前,若响马再来,城墙破损这怎么办?林司马这里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这钱从何而来,唯有东挪一点,西凑一点,否则这么一个府怎么维持?河工是要紧,但也不是这一处在使钱。眼下府里确实没钱,等过些日子再拨付,请林司马等个数日,最迟不过惊蛰。

    什么叫官断十条路,人家卡着不给你钱,还能说出堂而皇之的道理来。但若真等到惊蛰,林延潮就是误了河工工期了。

    苏严安然坐着,他就是要卡着这一道不让林延潮好过。

    要知道河工工期很短,要赶在五六月前就将去年被冲垮的河堤修好,否则若是今年再起大水,后果不堪设想。

    但凡只要误了河工工期,河道衙门,分守道都要责问林延潮,等到那时,林延潮就知道什么是追责问罪。

    延误河工工期,轻则革职,重则流放!

    以往河道衙门也用这一招逼一名倒霉的官员,藩司,河道衙门两面施压下,这官员胆子又小,怕担当责任,最后被逼上吊自杀。

    林延潮闻言拍桌道:“没有钱真办不了,如此下官只有向分守道,河台上禀,为下官主持公道。”

    汤师爷见此心道,果真年轻人是沉不住气,这点就动气了?除非他有恃无恐。

    见林延潮顶撞,苏严勃然色变道:“本府身为一府知府,要守城,安民,催农,教化,赈济,这些哪个不重要。你若要去上面打官司尽管去打,延误了河工工期,你自己一人负责。”

    林延潮冷笑道:“一任负责?若真是有司怪罪下来,我一定拉上府台你。”

    苏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喝道:“好啊,你去上控,大家各自告状,看看上面听谁得?”

    林延潮知苏严有大学士许国撑腰,与藩司的关系也很好,故而有恃无恐。若是今日自己不是早有后手,要么只能在他面前服软,要么就真被他坑在这里了。

    何通判打圆场道:“二位都是本府的大老爷,二老爷,何不各退一步,不如先拨一点银子,让林司马把河工之事先起个头,搭个架子,下面慢慢再说。”

    汤师爷道:“东主,你不如如此,先拨两万两,让林司马开个火,至少把锅烧热,以后咱们再添柴。”

    苏严气道:“本府有此心,但奈何有人与本府抬杠,怎么办?”

    林延潮不信苏严真会把钱拨给自己,但对方毕竟是自己上官,若自己一句顶回去,道理就不在自己这一边。于是他退了一步道:“府台息怒,河工之事还请府台维持才是。”

    见林延潮服软,苏严摇头冷笑道:“要钱,一个字难。但是看在何通判,汤师爷面子上,本府唯有从各驿的杠夫钱挪些,府里再凑点,拨给你两万两吧。”

    林延潮冷笑,五万两只给两万两不说,还让自己的得罪人,驿站杠夫辛苦了一年,就指望这点钱养老婆孩子,现在拿不到钱,唯有怪罪到自己身上。

    这一手真是好卑鄙,自己与苏严无怨无仇,但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何通判赔笑道:“府台大人也是不易,手上就这么多钱。司马,咱们是大脑袋上顶着个小帽子,能遮一点是一点。”

    说完何通判向林延潮频使眼色,让他不可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先答允下来,以后再说。

    一般而言,官员争取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下面回去要给苏严身边人打点,然后看看人家能否发善心再赏点饭吃。

    林延潮道:“那请府台给我写批条。”

    然后林延潮又对门外吩咐道:“请户房司吏到此画押,本官要当面领到钱。”

    林延潮在府衙里与苏严,你一句我一句大声争吵,吴通判,周通判,本府推官都在公堂外竖着耳朵听着。

    几人都是道:“林司马完了,这府台是故意要整死他。”

    “谁不知户房潘司吏就是他的走狗。”

    不久户房潘司吏赶到了。

    潘司吏人很精瘦,他的公房就在正堂旁,林延潮与苏严争吵那么激烈,他早听下面的人禀告过了。

    眼下潘司吏听闻林延潮要钱,立即就帮苏严道:“府台大人,你忘了,你刚拨了一万两给虞城知县修漕船了,这漕船也是大事,万一漕期一到,本府漕船无法北上,耽误了这天庾正供。府台你也要受漕运衙门问罪的啊!”

    苏严也是失声道:“本府怎么忘了这事。”

    林延潮冷笑道:“那依潘司吏的意思怎么办?”

    潘司吏是苏严心腹,直接给林延潮甩了脸色,正眼不瞧地道:“眼下府库里就只有八千两,林司马若是嫌少,可以等漕船从北边回来了,咱再给你拨齐了。”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这苏严和汤师爷刚才给自己唱了一出戏,他根本压根就没想给自己这两万两。

    林延潮冷笑问道:“潘司吏你说府库没钱?我问你,你给苏府台每月养那百十头斗犬,要多少钱?”

    “府里将耕牛谎报为病牛宰杀喂狗,潘司吏又给多多少钱?”

    “府衙在城北私修的百十间犬舍,潘司吏又修了多少钱?”

    “还有那每犬皆雇有狗奴吃喝喂养,这役银又是多少钱?”

    “城外老百姓吃不上饭,无片瓦遮顶,府台的爱犬却能每日吃着牛肉,住着犬舍。这府库难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你给府台开得私库?”

    林延潮几句话一说,全堂都是色变。

    这些事情府衙官吏,不少人都是知道。苏严爱犬如命,故而上面的官员为了巴结他,将这些狗伺候得比人都好。

    但这些事大家心底明白,却没一个人敢在苏严面前道一句的。

    苏严怒道:“林司马你说什么糊涂话,这些斗犬都是本府养来警卫防贼的。本府与你有什么私怨,你竟要如此恶毒地诽谤本府。”

    汤师爷也是赔笑道:“林司马,你误会了,府里确实是没有钱,你与府台不快,也不用与这些狗计较嘛。”

    林延潮冷笑道:“养狗充作警犬?也只有无耻之人,方能说出这等无耻之言?苏府台,我劝你一句,别以为你能在这归德府里,一手遮天。”

    “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所行所为,都是人看在眼底,早有一日民怨如沸之时,就是你遭报应之时!”

    林延潮怒叱苏严,苏严不敢应。林延潮又看向汤师爷,潘司吏道:“尔二人助纣为虐,万事奉上,作恶更盛,将来朝廷追究,你们与苏严一并将这牢房坐穿。”

    汤师爷面色涨红,也是心底愧疚,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至于潘司吏则是面色扭曲地道:“快来人,来人,这林司马失心疯了,胡言乱语,将他拿下。”

    外头里府里的衙役皂隶一并涌上堂来,林延潮一句斥下:“哪个敢乱动?”

    衙役皂隶见林延潮威严,皆不敢上前,退后三步。

    周通判,吴通判,府里推官,以及众人见林延潮与苏严怒怼的一幕,都是惊呆了。

    好比林延潮突然暴起将整个府衙大堂掀了个底朝天了一般。

    何通判来至林延潮身旁劝道:“林司马,求你忍一忍不要再说了。”

    “本官已是忍了许久,而今日无需再忍,”林延潮走至苏严面前道:“而今事已至此,本官劝苏府台一句,极早将你之事向有司上禀,自请上面发落,以免自误。”

    苏严闻言上下打量林延潮,陡然大笑道:“方才人说你失心疯,本府本是不信,眼下方才不假。本府纵养了几条狗而已,哪里是罪?”

    “倒是你今日咆哮公堂,不将我这上官放在眼底。本府一本参上,看看是谁乌纱不保。”

    苏严顿了顿斥道:“哼,乳臭未干小儿,意气用事,你以为吵几句,就能将本官扳倒吗?你以为是你钦差?有王命旗牌,可斩本官?”

    林延潮冷笑道:“是么?”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奔至道:“府台,外头有来客!”

八百零七章 公堂之上骂贪官

    外头有来客?

    苏严心底一凛,自付莫非真是钦差,但又释然,心道怎么可能。

    说曹操曹操就到?

    众人也是这么想,不过随即心道不可能,林延潮有什么本事,能把钦差召至归德府来。

    也有人想,听闻钦差没有去开封府,莫非是微服私访至归德府来。

    苏严当下道:“传本府之令,林司马受惊得了癔症,免去他一切差事,先将他押起,请医生好生医治。”

    林延潮总算也见识到,什么叫说你有病,你就有病的本事。

    苏严大公无私地道:“林司马,本府此事会上禀三司,不会冤枉你的。”

    “谁要将林司马治罪?”

    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就在这时但见数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之人,排众来至正堂前。

    看这几人打扮,不是天子亲军锦衣卫,还能是何人?

    锦衣卫推开众人,看了一眼穿着绯袍的苏严,却明知故问道:“哪个人是归德府知府?”

    面对权势赫赫的锦衣卫,苏严也是稍稍收敛先前身上那蛮横之色。

    苏严不再端着知府的架子,而是向这名锦衣卫道:“在下正是,敢问可是从京里来的钦使?”

    要知道锦衣卫也分三六九等,在地方也有锦衣卫百户,但这些锦衣卫却不能穿飞鱼服。

    唯有京里来的锦衣卫方可。

    万历朝之锦衣卫虽不如嘉靖朝那么权势滔天,但仍是不可小视。

    那锦衣卫斜看了一眼道:“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丘大人已在门外,尔还不快速速出迎!”

    苏严闻声身子如石头般僵立住,半响后侧头看了林延潮一眼

    在嘉靖朝时,锦衣卫乃独立办案,但到了本朝却有了特殊。当初丘橓抄张居正家里时,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率领锦衣卫协助丘橓。

    文官指挥锦衣卫,唯有天子钦差方可。

    ‘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正是丘橓的差事。

    苏严额头渗汗,却强作镇定地道:“快,府中上下官吏立即随本府出迎。”

    苏严率着十几名府衙官员来至府门前,正见到前面鸣锣开道。

    官兵高举着‘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两面官衔牌,然后一顶轿子在府门前停下。

    左右掀开轿帘,穿着二品大员官袍的丘橓从轿子步出。

    苏严与府里上下官员齐是跪道:“下官拜见都宪。”

    丘橓点点头道:“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到府衙正堂说话。”

    说完丘橓不理众人直接迈过大门,随后举着左右旗牌官,一人手捧蓝缯令旗,一任手持金漆椴木令牌跟在丘橓身后步入府衙。

    这蓝旗令牌,就是御赐王命旗牌。

    地方督抚,天子钦差皆有,持王命旗牌者,可节镇地方,不奏天子便宜行事,用句大家都懂得话来说就是‘先斩后奏’。

    众官员随丘橓来至正堂,但见丘橓吩咐道:“立即派人封了府库,隔绝内外,等闲人不得出入。”

    众官员听了心底不安,特别是苏严和户房的潘司吏。

    苏严硬着头皮上前道:“本府刚刚经历过匪灾,都宪如此劳师动众,怕令官吏惊疑,百姓不安。”

    丘橓温言道:“例行公事而已,苏府台不必忧心。”

    说话间,居于苏严下首的林延潮排众而出,郎声道:“都宪,下官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参劾归德府知府苏严七罪!”

    林延潮一语即出,满堂皆惊!官员间参劾都是奏章互扔,但是面对面站出来打脸的,这等事只有发生在戏里。

    苏严惊怒交加,但见林延潮大声道。

    “其罪一,勒逼地方,暴戾虐民!”

    “其罪二,刚愎自用,迫害属吏!”

    “其罪三,挪用公帑,扈养狗奴!”

    “其罪四,斥骂同僚,蔑如下属!”

    “其罪五,催将浪战,全军覆没!”

    “其罪六,贪墨赈济,官逼民反!”

    “其罪七,御史被害,蒙蔽朝廷!”

    前六罪,仿佛满室生雷,炸得满府官吏心惊肉跳,苏严脸上则是青紫交加。

    而这最后一罪,更是犹如五雷轰顶,令苏严站立不稳,几乎当堂栽倒。

    林延潮说完从袖中取出了奏疏,亲自奉上道:“下官所禀之事,在奏章中内详,请都宪过目。”

    递完奏章林延潮回身时目视同济片刻,然后袖袍一拂,满堂生风!

    林延潮为官以来上了三封奏疏。

    第一封‘自陈疏’,文辞朴实,其中拳拳报国之情,为天下士子称颂。

    第二封‘天下为公疏’,扳倒了太后,潞王,挽救张居正身后名,更因不畏权势,冒死上谏,时人拿之与海瑞的‘治安疏’并称。

    现在这第三疏,直指归德府苏严。从后苏严因林延潮这一封奏疏名满天下也不意外,甚至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一席之地,只是这等名声乃是千古骂名!

    一句话千万不要得罪读书人,何况是林延潮这等文宗。

    苏严额头青筋爆出咆哮道:“林延潮,你我份属同僚,你为何如此歹毒,要致我于死地?”

    林延潮正色道:“我与苏府台无怨无仇,但我等为官,当以苍生为念。”

    “苏严你为官以来,媚上而欺下,本府早已民怨沸腾,你等不见府门前戒石所书‘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今日之报应,乃尔昔日之所作所为!”

    林延潮一番话,令府中对苏严不满已久的官员,都是暗声叫好。

    多年被苏严欺瞒之不满,在这一刻于胸膛倾斜而出。

    苏严冷笑道:“你想要扳倒本府,没那么容易。”

    不久一名将领来至丘橓面前道:“启禀都宪,末将已将本府常平仓,广盈仓官员拿下,盘问之后比对帐本,查得倒卖赈灾粮共计一万两千石。”

    苏严想起林延潮早已藏在袖中的奏章。

    林延潮故意在府里拿河工银与自己争吵,令他无法分身,而丘橓就可乘机带兵去常平仓,广盈仓中查帐。

    原来今日之事就是他与丘橓设好的局,此子实在太卑鄙了!

    丘橓拿过惊堂木道:“仅凭贪墨赈灾粮一事,本宪就可剥去你的乌纱,若御史被杀之事属实,本宪当请王命旗牌斩你!”

    “来人!”

    丘橓一声断喝,满堂皆怖。

    “剥去苏严乌纱,官服,收押审问!”

八百零八章 威压一府

    丘橓一句,等于将苏严身上的老虎皮拔去。

    昔日威风赫赫不可一世的苏严,就在府衙大堂里,被夺去了一切地位。

    两名锦衣卫上前要扒去苏严官服。

    苏严犹如负伤后而被激怒的老虎,喝道:“谁敢!没有上命,本府仍是堂堂一府正印官,谁敢动手。信不信本府参他一个有辱上官。”

    苏严言语之间满是阴狠之色,平日的积威下,在场府衙官吏都是心底发毛。

    两名锦衣卫微一迟疑,心道对方毕竟还是正四品大员,当堂撕扯确实有辱官员脸面。万一被御史弹劾,他丘橓无事,他们这些办差的锦衣卫倒霉才是真的。

    一旁的周通判也是出班道:“启禀都宪,苏府台毕竟是一府正堂,当众脱去官服,乌纱有辱官声,恳请都宪容情一二。”

    周通判说完,吴通判也上前道:“恳请都宪手下留情啊。”

    林延潮也是无语,苏严平日拿周通判,吴通判二人同属吏看待,当着众官员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一丝颜面也不给,也是常有之事。不仅是他,连让师爷在二通判面前也是动则呵斥,丝毫不将二人放在眼底。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替苏严求情,这不是斯特哥尔摩症是什么?受虐居然都虐出感情来了。

    两位通判求情,一般的官员在丘橓的位置上,不愿将人得罪太惨,也会网开一面。

    但可惜啊,丘橓是什么人?他是连张居正的家都抄过的狠人。

    对于苏严这样的贪官酷吏,丘橓向来是嫉恶如仇,他冷笑道:“本宪面前还敢张狂,苏府台不愿脱官服,就拿绳子捆起来押下!”

    两名锦衣卫听了丘橓的命令,看向苏严道:“苏府台,事已至此,就不要作徒劳之事了,否则大堂之上,旧属面前不好看。”

    苏严瞪着丘橓,又瞪着林延潮,当堂道:“今日之事,本府不会就这么算了,丘都宪,你就等着劾本吧!”

    说完苏严重重拂袖,自行脱去乌纱,官服然后昂然离去。

    苏严被押下,林延潮又上前道:“启禀都宪,苏严心腹让师爷,本府户房司吏皆为苏严走狗,干尽伤天害理之事,请都宪将二人一并拿问。”

    这潘司吏,让师爷都曾得罪过林延潮的人。

    府里官员都是心想,打倒了苏严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实在也是气量太狭隘了,简直是睚眦必报啊!

    这让师爷平日狗仗人势,众人早就看不爽他了,但这潘司吏在府里官吏中,人缘还是不错,皂隶中有谁手头不宽裕,也会拿出钱来周济。

    潘司吏白日里得罪了林延潮,也是各为其主罢了,但眼下就被他整治,这莫非是报仇不隔夜。

    林延潮一语之下,让师爷是露出成王败寇的神情。

    但潘司吏气得浑身发抖,他仰天道:“林延潮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与府台有私怨,陷害于他,也要害我。”

    “一派胡言,”林延潮正色道:“潘司吏,我与你今日前未见一面,哪里有私怨可言?你血口喷人,污蔑上官,那是罪上加罪,请都宪明鉴。”

    潘司吏此刻急红了眼,喉头荷荷响动两下,整个人飞身朝林延潮扑来骂道:“老子死也不放过你!”

    潘司吏乃文吏,手无缚鸡之力,左右官员都是冲上去拦住,林延潮则退一旁,毫发无伤。

    这官员当堂动手打人,简直成了笑话。

    有的官员不由掩面道:“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林延潮道:“潘司吏,吏员袭击上官,是何等罪名,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不过本丞也不与你计较,你还是等都宪发落吧。”

    “林延潮,你这无耻小人!”潘司吏但觉喉头含血。

    “够了,”丘橓一拍惊堂木,“这在苏严治下,本府官吏都成什么样子了?有罪无罪,本宪自会明辨是非,你们二人先行收监,等候发落。”

    当下锦衣卫将二人押下。

    丘橓又道:“苏知府收押,本府之事按朝廷律例,但由同知暂署。林司马,归德府大小之事,先由你署理,待藩司下命再作安排。”

    众官员闻言心道,林延潮整倒了苏严,立了威,还不是为了夺权,此后知府未至前,这一府就是他说得算。

    不动声色扳倒了一个正四品大员,此人手段真是翻云覆雨,一时众官员见林延潮都是心有余悸。

    但见林延潮却躬身道:“启禀归德府乃冲繁疲难之地,下官方才履新,不宜骤任。还请都宪另择贤良。”

    丘橓闻言道:“这倒是无妨,林司马年纪轻轻,却是甚是干练,老夫觉得汝可以代署,小事与几位通判协商,若有大事难决,则可上禀分守道。”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从命。”

    说完丘橓就离去了。

    丘橓走后,林延潮走至堂中,目光扫过众官员都是低下头。

    以往林延潮与苏严为难之时,不少府吏都如潘司吏那般,对林延潮是阳奉阴违,甚至还没给林延潮好脸色看,以此向苏严邀功。

    但方才林延潮整治潘司吏,让师爷之举,看出此人绝对是心胸狭隘之辈。以往若得罪了他,必遭报复。

    众官吏此刻都是换上了讨好的神情,向林延潮讨好地谀笑着。这等尊敬,应该是深深的畏惧和忌惮,岂是昔日身为佐贰官时能体会到。

    官场上官位高低都是虚,唯有实权抓在手中,那才是真的。

    权力能管人,更能害人,管人不怕,害人才怕。

    故而说破家知县,灭门府尹,一名七品能令人破家,府尹能令人灭门。故而为官一任,权力越大越要善用,拿之造福一方。

    林延潮环顾四周,众官员都是一副俯首帖耳状。

    林延潮坐在原先苏严正堂的位置上,与众官员道:“潘司吏之事乃咎由自取,尔等以往与苏严如何,本官不会追究,尔等不必多心。但现在既是本丞暂署本府,尔等当明白本丞规矩。”

    “今日与各位约法三章,本丞为官最恨三等官员,鱼肉百姓,争功诿过,奉命不行。”

    “这三等人要是被本丞碰上了,今日潘司吏,让师爷就是他们下场。”

    众官吏闻声都是低首,抱拳道:“下官谨记。”

    林延潮点点头道:“退衙!”

    说完林延潮率先拂袖而去,满堂官员摄于他的威势,待林延潮离去良久后,仍是都是垂头立在堂上。

八百零九章 为民做主

    林延潮暂署归德府事后,丘橓连夜审问苏严,从他身上顿时挖出了一条河工大案,此案一出,顿时整个河南,山东官场震动。

    不过这已不惯林延潮的事了,他依仗着钦差丘橓的势头,扳倒了苏严后,顿有种困龙入海之感。

    苏严被押后,在这归德府官场上,林延潮就是官位最高的官员。林延潮掌知府印,代署府事,这等威风岂是昔日没有半点实权的佐贰官可比。

    不过骤得权势,与骤得富贵一般,都不一定是好事。

    为何骤得权势不是好事?

    就是资历经验问题,林延潮为词臣多年,没有担任地方官的经验。

    一般而言进士出身官员,先要任三年府城附郭县的知县,然后再调往难治,要地的县城任知县。

    若政绩出色,再提拔为知府,也是先去非要紧地方任数年知府,然后再至归德府这等冲繁疲难的要紧难治之地任知府。

    现在大明官场一直以来都很昏庸,但也没有昏庸到让菜鸟任要紧地知府的地步。

    如归德府这等要紧地,非能臣干吏不可。

    苏严虽是为官蛮酷,但治下确实有一套。现在林延潮接替苏严,代署知府事,不用别人找他麻烦,地方上一堆麻烦事就已是找上他。

    这一天,林延潮坐衙,刑房司吏以及本府推官二人一并向林延潮道:“司马老爷,这是近两月来所积的讼事卷宗,恳请司马老爷过目,然后择日放告审问。”

    林延潮闻言草草过目后,这讼事卷宗有八十卷之多,有人命,户役,贼情,婚姻,继立,债负等等之事。

    林延潮道:“这些案件州县能审之则审之,为何交给本府,莫非都是越讼上控不成?”

    在大明律中规定,军民讼词皆至下而上陈告。比如分守道,分巡道,甚至一省主理刑名的按察司,都可以接百姓词状,但不可以亲自审理,需发往州县。

    至于州县,也不是什么案子都审理,一般民事都由乡间宗老裁断,有一句话是民不举则官不究,就在这里。

    一般只有大案要案,这才交给官府审理。

    所以林延潮看这么多卷宗,不由质问,难道这地方知县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这些积压的刑事案件也要我这代理知府解决,我这到底是中级法院,还是地方法院?

    一旁刑房司吏,以及推官向林延潮说了其中的情由。

    原来这是与地方官的考评有关。

    为什么呢?因为儒家法治追究的是无讼境界,孔子就说过,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若一个地方老百姓好讼,就被称为健讼之地。官方评价是满地刁民。

    因此诉讼与教化有关。

    地方官在治理地方时,目的是听讼,使人无讼,达到无讼息讼的境界,若越听讼,治下的讼案越来越多,这无疑影响他们任官的考评。

    对此下面地方官,也很有办法,如州县衙门一般都是每逢三六九放告。

    他们就投机取巧,改成每月初二,十六放告,从平常的一个月九次改成两次。

    还有很多地方州县,都将四月一日至七月三十日定为息讼期,理由时这段时间为农忙之时,尔等老百姓还是安心种田,咱们州县不接民间讼状,名为息讼养农。

    当然还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批驳。老百姓告状是不,咱就给你找毛病,各种理由不给你审理。

    于是老百姓们没有办法,只能越级上控。

    林延潮看了这卷宗中,很多都是州县不予审理的案子,然后老百姓越级上控。

    一般而言老百姓都是好说话的,堆积到府衙来的案件,都是民怨甚大,实在忍无可忍才越级的。

    其中有豪强侵占民田的,有的是打死人的案件,拖延六个月不审理。老百姓也是铁了心了,沉冤不雪,就不下葬。

    如此案件比比皆是。

    “如乃渎职!”林延潮将卷宗放在一旁。

    推官在旁道:“司马,下面如此草率了事,是否以州县批驳不当的名义,将这些案件重发州县审理?”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若是如此,就成了相互推诿。下面这等碌碌无为之庸官,比贪官污吏更恶。”

    刑房司吏道:“可是里面有些案子乃不好办的,其中有豪右家公子杀人在逃,还有藩王府役强奸民女之案,件件都是为难的官司。”

    “这些案子就算以往苏府台在时,都不敢审,请司马三思。”

    林延潮略一思索即道:“这本丞都知道,但本丞既暂署府事,岂有坐视之理。传令下去后日府里放告,府内百姓皆可告状,本丞亲自审理,再下牌票给这些状上的告诉二方,让他们于后日一并来府衙。”

    林延潮说完,推官,刑房司吏皆是惊道:“司马大人,这么多案子你要一日内审问?还请三思啊。”

    林延潮道:“你们听命就是。”

    推官,刑部司吏都是对视一眼,心想这么多案件,林延潮要一日审完,简直是痴人说梦啊。

    其中不少案件错综复杂啊。

    林延潮暂署府事,没有经验,就处置这等复杂的刑名之事,怕是要惹大麻烦。

    哪知林延潮又道了一句:“后日,你们还要将本府各州县正印官尽数请至府衙。”

    推官与刑房司吏对视一眼,心道还有这等事,审个案子还如此兴师动众。

    二人都不明林延潮所以,若林延潮这一日审案出了什么差池,那不是在众下属州县官面前丢人吗?

    但二人都不敢再劝。

    这天府衙里,归德府六县一州七名知县知州皆至。

    府衙里,几名知县知是林延潮因案件积压之事,欲找他们麻烦,于是大吐口水。

    “本地民风彪悍,百姓争利,治下那帮刁民,有事无事就行衙门告讼,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要我怎么办?”

    “怪就怪在,朝廷以一县诉讼多寡,参定我等知县,将来大计列为考核。若是讼案多了,升迁之事就难了。”

    又有一人道:“本官也不是怕事,但周王府下面的人犯事,我一个七品知县,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管这档子事啊。”

    “是啊,我们河南一省有十五个藩王,甚至潞王也要在河南就藩,这些藩王各个都是大爷,咱要当祖宗般供着。”

    “老百姓的事不管,是咱们失职,但管了,咱们丢乌纱帽,我今日就请司马大人教一教该怎么管?让我们也学他豁出这条命,上谏天子。”

    “马兄,你看这事怎么办?”

    “这林三元从京城来,不知我们亲民官的难办,你替我们说句话。”

    “是啊,马兄,你在我们这里官位最高,一切就拜托你了。”

    睢州知州马光,乃从五品,比本府通判官位还高,位只逊林延潮一级,他是七位州县里级别最高的官员。

    见众人看向他,马光冷笑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林三元用什么道理问我们,我们就怎么回就是。”

    “何况他眼下是暂署府事,若真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差池,他担当得起吗?分守道,藩司那边不会问罪吗?”

    众官员听了都是点头称是,一人道:“别说他是暂署府事,就是他是知府,也不能拿此事怪罪我们。”

    众人都有了马光这主心骨,当下也是不慌。

    于是他们就坐在府衙的正堂上等着,哪知他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林延潮人影。

    待他们派人去问,府衙官吏只是说林延潮马上就来。

    于是这些人坐在府衙里苦等,茶碗里的水都冲泡了三五遍,喝得都没味了,仍不见林延潮踪影。

    已是快是日上三竿了,不说府衙里,府衙外的老百姓们也是等着筋疲力尽。

    能走到越过州县,到府衙上控,他们身上都是有大冤大仇,沉冤未雪的。他们不怕等,怕得就是等到最后,没有人为他们主持这公道。

    “爹,你说林三元真是好官吗?能替我们姐姐报仇吗?”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向他父亲问道。

    那爹爹头发花白,手脚肌肤都是干裂,虽看起来连腰也伸不直,但口里却坚定地道:“能,咱们老百姓,都说林三元是好官,他定能替你姐姐讨回个公道。”

    少年点点头,咬着牙道:“好,若是林三元不帮我们,等我长大了,就去杀这狗东西为姐姐报仇。”

    就这时候衙门口一声炮响,但见十几名衙役出了大门大声道:“放告了,放告了,告诉两方都各站一边,然后将状纸递上来。”

    老百姓都自觉地各站在一边。以往哪些嚣张跋扈的衙役们,今日却一个个都是十分和蔼客气。

    以往递状纸给这些书办时,都要拿一笔钱通融,但今日这些书办仿佛一个个都变得清廉如水,是一文不收。

    就在这时但闻一声升堂!

    府衙正堂上衙役手持水火棍列班,至于林延潮穿戴正五品官服,走至正堂坐好。

    林延潮站在堂上,一眼望去但见月台下,老百姓们是人头攒动。

    自己以往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希望自己的冤屈,能在堂上得到伸张。

    而今日自己却坐在这案后,替老百姓主持公道。林延潮警醒自己,不要忘了当初自己为小民时的委屈,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可忘了为民做主,替老百姓主持公义。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拍惊堂木。

    一声清响,满堂肃静。

八百一十章 林延潮审案

    公堂之上一片肃然,马光等六县一州七位州县官员,各自坐在公案的两旁。

    他们看着林延潮公案上堆叠得高高的卷宗,脸上都是露出各等表情,就差没写上'呵呵'二字。

    林延潮此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他们从各自州县的官衙叫来,这不是找茬是什么?你林延潮只是暂署府事,何必操那么多心?外头那些以诉讼为能事的刁民,你林延潮来对付看看啊。

    不说案件难易,就是这八十多宗各州县积累上来的疑案悬案,就立即能把你问趴下了。

    不说你一日能审得完,眼下已过了小半日,剩下的案子,我看你又如何审?

    林延潮升堂已毕,这时候两名刑房书办,一人一个各捧着一叠山高的卷宗来至林延潮的公案旁。

    领头的刑房司吏道:“启禀司马老爷,这是今日之告状诉状,一共三十六卷。”

    听了这刑房司吏的话,马光等官员要么是唇角一动,要么是捏须摇头晃脑。

    积累的八十余宗,加上今日放告的三十六宗,这一百多宗的案子,林延潮要今日里要审完,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听完禀告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放下。”

    几名刑房书办跟上来帮忙,但见卷宗实在太多,连公案都堆得放不下了,索性就放在公案一旁的地上。

    面对如此多的积案,林延潮仍不着急着抓紧时间审案,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列位都是一州一县的正印官,本司马身为佐贰官,又不是在提刑按察司兼差,本不该拿这诉讼之事来问诸位。”

    马光等人听了林延潮话中所有松动,都是释然。这也是,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才是为官之道嘛。林延潮将他们抓来问个话,表示一个不满态度,如此与自己撇清干系,以后他们该干嘛干嘛,这官不都是这么当的。

    却见林延潮继续道:“但是本官既代掌府事,那么就不能坐视不理。诸位身为正印官,怎可见得百姓冤屈不雪,至于一旁不问,批驳而回,令百姓告状无门,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府衙上控。”

    “百姓呼诸位为老父母,但岂有父母至子女于不闻不顾?若各位人人都如此怠慢公事,那么本丞是不是要日日都跟在诸位背后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众官员听林延潮这么说,知他是要真追究了,但是道理说得好听,也人人会说,可是谁又能做到呢?

    几位县官都知林延潮不是好相与的,不敢抗声,唯独目视知州马光。

    马光咳了一声,当下道:“司马所言甚是,但道理人人会讲。我等为亲民官,也有许多难处,就以本官而言,州内不仅仅是诉讼之事,我还要劝农劝桑,兴以教化,不可一一面面俱到,故而有所疏忽大意,也是难免的。”

    “至于司马骤暂府事,不知下情也是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也是自会明白了。”

    马光这话几乎就是说,林延潮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翰林出身,了不起也就是当过一任佐贰官,你我易位而处,你来当这基层亲民官试试看啊?

    林延潮看向马光问道:“哦?马知州是忙着劝科农桑,以致无暇处理刑名之事,导致贵州治下,贺姓苦主,其家人七月而亡,暴尸至今日仍不得下葬,只因凶手仍逍遥法外?”

    马光闻言面色一变道:“此事另外有内情,司马不要听信刁民一面之词。贺姓刁民让其兄暴尸半年不得下葬,此乃孝悌乎?”

    “也好,司马既不以为然,今日在此,不如让我等见识一下司马审案的手段,也让我等一长见识。”

    马光说完,下面几位县官都是附和地道:“是啊,久闻司马大名,今日正好见识一二。”

    “司马有三元及第之名,又曾是帝王师,想必断案的水平定是高于我等好几筹。今日也让我等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不错,不错,百闻不如一见,闻名不如见面,要见识的,要见识的。”

    这几名县官看似吹捧林延潮,其实用意就是在于捧杀。你林三元不是很厉害吗?好啊,等会有你丢人的。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听过没有?

    林延潮哪里不知这几人用意,微微一笑道:“本丞虽是不才,为官资历也不如各位,但论及实心用事,比诸位还是有一日之长的!”

    众人听了心底都是怒,好啊,你林延潮是说我们不实心用事,那你实心用事给我看。

    马光冷笑拱手道:“实心用事之言,我等不敢苟同,话说眼下日已过午,这案司马审还是不审?”

    他们这几人一打岔,正好日已正午,半日过去了,剩下半日,他们就是挖了眼睛,也不信林延潮能审完。

    就在这时,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马知州提醒,本丞正要看卷宗。”

    马光等七品州县官闻言不由莞尔,什么林延潮竟连案件卷宗都没有事先看过,这是毫无准备啊,就你这水平还敢来审案,简直笑话。

    林延潮持一卷宗,飞快过目,边看边对堂下道:“哪个是宁陵县苦主于二苗?张大狗。”

    两名百姓上前跪下道:“小人是。”

    林延潮继续看卷宗,口里发话问:“你说邻居张大狗抢你之栲栳,有何凭证?”

    于二苗当下开口诉说案件,林延潮一面听,一面又取了另一案子的卷宗过目。

    于二苗道完,张大狗正要分辩,林延潮止住问道:“你们二人用着栲栳盛什么?”

    于二苗道:“装菜籽。”

    张大狗道:“盛米。”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命衙役用棍敲之这栲栳。”

    于二苗,张大狗被请至一旁。

    说完林延潮拿起手上卷宗问道:“许大,王二何在?”

    两名百姓上堂,二人穿着富贵,看来是有钱人家。

    许大说了情由,原来许大昔日家贫,将子寄养给王二,后许大发迹,想将子讨回,王二不肯。许大将王二告上衙门。

    许大诉说案件,衙役上禀道:“击栲栳见菜籽。”

    林延潮当下道:“将栲栳判给于二苗。”

    于是林延潮手书判词,这边许大说生恩大于养恩,理应儿子归宗,王二说养恩大于生恩,理应儿子归王家,且子不识许大,也不愿认生父。

    林延潮写完判词后,于,张二人心服口服退下堂去,而许大,王二当堂吵作一团。林延潮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先将二人拖下去杖六十。”

    许大,王二抗声申辩,表示不服。

    马光等人也是一晒,林延潮这简直乱来。

    林延潮冷笑道:“依大明律,只可收养本宗子弟,若有收养异姓子弟者,送养者,养者皆杖六十。”

    许,王二人听了都是大惧,一并跪下道:“此小民不知,求老父母饶命,替我们二人裁断,只要不受杖责,如何我们都听。”

    林延潮当下又传二人,一面听一面手书判词:“例载归宗,姓难乱也,王二不从本宗子弟中收养,收养异姓子弟,已是违律在先,本不正焉言末正,怎能以生恩养恩论之,判子归许大。”

    王,于二人对视一眼,只能领判。

    至于马光众官员对视一眼,都是心惊,争子案,事关儒家最重视的伦常,十分难判,一个弄不好老百姓骂,按察司复查时也要问责。

    但林延潮一句话摆平王,于二人,断案更是合情合理,更难得是片刻间作出决定,手书判词时,还正看着下一案的卷宗。

    对此众人只能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众人看林延潮手书判词,uu小说不停,口中发落,耳边听判,断案无有任何失当之处。任何疑难的案子,到了林延潮口中三言两语立解。

    就算有豪右权贵仗势压人,但林延潮也是轻而易举从中缓解,不偏不倚,判一个两边都接受的结果。

    但见每审一案后,听判的老百姓无不心悦诚服,连连叩头而去。

    马光此刻唯有惊呼,此子真乃奇才?三国演义中庞统决案也不过如是。

    此刻不消多久,但见公案旁如山高的卷宗,如冰融雪化般消解,马光等七人各个都是面无血色。

    但见林延潮一口气连审百件大案,没有半刻疑难。马光方才不是说案子没空一一审问吗?林延潮一日审百案给你,在众人面前狠狠抽你两记耳光。

    月台外老百姓见林延潮审案无不拜伏,大声谈论着方才的案子,待卷宗还剩数案,外边仍天色尚早。

    林延潮忽投笔一旁,离开公案向马光等问道:“诸位以为审案难乎?不难乎?”

    众人皆是垂头不语,无一言以对,马光更是连连咳嗽,以掩饰尴尬。

    “本丞知尔等欲看我之笑话,但不到半日,百案已决,尔等以为如何?”

    “莫说是百案,就是千案,本丞又有何惧?”

    闻言众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一字,一旁刑房司吏,书办,以及衙门官员皆是大开眼界,他们就算是久历案牍,精通刑名几十年的老吏也不能如林延潮这般决案。

    他们都是打心眼里佩服,想起方才马光等刁难,都有替林延潮吐气扬眉之感。

    这时马光忽立起道:“林司马或许真是百里之才,但是也不过如此。只敢拍得苍蝇,却不敢打老虎。”

八百一十一章 林青天(二合一)

    面对马光讥讽之言,林延潮沉声问道:“马知州此话何意?”

    马光冷笑道:“没什么意思?”

    “马知州有话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

    马光又冷笑数声,林延潮眼下虽暂署府事,但挂是正五品同知衔。他乃从五品知州,二人相隔不过一级,而在明朝官场上唯有相隔一品,方是真正上下之分。

    马光捏须道:“既是如此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本官记得还有一桩周王府役强(协***民女之案,怎不见司马审问?”

    这周王是什么人?

    明太祖朱元璋之第五子朱橚世系,曾任宗人府左宗人,就藩河南开封府,字辈'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格广登庸。'至今已传至‘在’字辈,现任藩王朱在铤。

    说起明朝藩王,经历了靖难之役后,朝廷给藩王定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规矩。

    可藩王依旧势大,特别在有十五位藩王的河南一地。河南地方官府对待藩王是无可奈何,犯罪不能捉拿,因为藩王属八议之中。

    八议是从西周而起的规矩,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八等人,地方有司不得擅自勾闻,需封奏闻取旨。

    八议中议亲就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犯罪有司不得捉拿,这如同是皇家对皇亲国戚的包庇,故这‘八议’又称‘八辟’。

    奉行儒家亲亲之道的历代皇朝,身为大宗的皇室对小宗一般都很护短。所以作为朱家的龙子龙孙,藩王享受优厚待遇,只要不图谋不轨,藩王如手持免死金牌,丹书铁卷在身,没有人奈何得了。

    林延潮向刑房司吏问道:“周王府的人犯带来了吗?”

    刑房司吏垂首道:“已是派人持牌票催了三次了,但人现在还没到。”

    林延潮道:“牌票上盖了官印,见牌票而不至,此乃公然藐视王法,无视朝廷法纪。”

    “来人,立即向各州县发海捕文书,通缉此贼!”

    闻声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强硬。

    “是哪个当官的不长眼睛,要抓我周王府的人啊?”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月台外传来。

    但见说话的是一名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赤袍,赤袍两肩各绣金织蟠龙的男子,他左右跟着二十余名随从,浩浩荡荡地走上堂来。

    见了对方,马光等人都是失声道:“周王世子!”

    一旁刑房司吏向林延潮道:“周王世子旁那穿曳撒之人,就是人犯,周王府蒋教习。”

    林延潮见蒋教习五大三粗,目中无人般跟在周王身旁,到了公堂上也不见惧色。

    周王世子一行人走至堂中时,一名府役道:“大胆,尔等见了世子还不行礼?”

    马光等官员闻言一愕,露出无奈委屈的神色,离座向对方行叩拜之礼。这官员叩拜上官也就算了,但拜周王世子这等二世祖,却实在委屈,就凭你是龙子龙孙?

    府役给世子搬来凳子,世子坐下后翘起二郎腿,抬头看了一眼,指着林延潮道:“放肆,尔怎敢不跪本世子?”

    藩王受封后,公侯大臣皆伏而拜谒,不可钧礼。皇明祖训里有云,敢有侮慢王者,即拿到京里来。

    这是朱元璋的话,可实际上在明初藩王势大时,文武官员见藩王无礼,不行跪拜者,藩王甚至可自行处斩。

    见藩王不拜,而被藩王斩杀的官员,那可是不少。

    见周王世子这傲慢的样子,林延潮拱手道:“见过世子,此乃本府正堂,本官暂署堂印,就算总督巡抚亲来,礼也不可临于本官之上。请世子不要见怪。”

    “大胆,哪有这个道理?”周王世子左右一并喝道。

    左右官员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换了脾气不好的藩王,以往真有将对他无礼的官员,拉出打一顿的例子。

    但他们不知,林延潮见周王世子来了,就吩咐孙承宗立即将府里衙役都调来埋伏在两厢。一旦动手,他绝不会吃亏就是。

    这时周王世子冷笑道:“这位大人,真好大的官威啊。太祖爷爷在时,本世子杀你一各五品官,不过如杀一犬尔。今日也不与你计较,你发了三次牌票至王府来,说我身旁教习强奸民女。蒋教习有此事吗?”

    那蒋教习上前正色道:“回世子爷,并无此事。”

    周王世子点点头道:“好了,案件已是说清了,咱们走!”

    说完周王世子起身,随从跟他而去。

    “啪!”

    惊堂木重重一响,周王世子吓了一跳,回头骂道:“敲什么敲?你叫花子要饭是不是?”

    林延潮蒋惊堂木一搁,却温言道:“世子,是本官失礼了,既然人都来了,不妨多问两句,本官对上面也有个交代。”

    “这还像句人话,”周王世子点了点头,“快点审吧,蒋教习还要替本世子抓鸟呢!”

    说完蒋教习站在堂中,有恃无恐也不跪下。

    林延潮看了一眼蒋教习,然后道:“将告状之人带上堂。”

    但见一老一少来至堂中,跪下叩头道:“草民见过老父母。”

    林延潮道:“状中被侵犯之民女,乃你何人?”

    老者闻言道:“是草民女儿,我家阿二的姐姐,上个月,已投井自尽了!”

    说完父子二人,都抹了一把泪水。

    蒋教习在一旁道:“这可与我无关,老头,你女儿死了,别赖在我身上。”

    ‘啪!’

    惊堂木一响,林延潮道:“蒋大里,本官问你话了吗?此次记下,下次以咆哮公堂论罪。”

    蒋教习悻悻退至一旁。

    老者摸去泪痕道:“是啊,我家阿姐虽不是蒋大里所杀,但当日若不是他强逼,我家阿姐今日也不会受辱自尽。”

    林延潮对老者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说来。”

    老者道:“是老父母,草民家在鹿邑县世代耕田为生,去年为官府指派供应周王府禄米。这蒋教习率人收缴禄米,向草民索要好处,否则就说草民所缴的禄米低劣。小民给了他好处后,他又道今年王府俸米一石要加八斗耗米,并还要折以银子……”

    “当时正值秋时,谷贱银贵,草民一时凑不齐这笔钱,恳请拖延个数日,哪知蒋教习却将草民的女儿掠走,要挟说不拿到钱就不放人。”

    “草民没办法求遍了人,这才借钱赎人,哪知……哪知蒋教习将阿姐还回来时,阿姐已被他糟蹋了……此事本乡百姓都作可见证,里长,老人都愿为草民作保。”

    林延潮将卷宗放在一旁道:“带里长,老人。”

    里长,老人上堂跪下。

    林延潮问道:“你可为告状之人方才所言作保?”

    里长,老人一并道:“回老父母的话,草民与陈家集一乡百姓都可作保,不仅告状之人一家,蒋教习借着为王府收缴禄米,鱼肉一乡。”

    林延潮看向蒋教习道:“他们所言句句是真吗?”

    蒋教习昂然道:“是真的,这帮刁民拖延王府的禄米,当然要用些手段,至于那女子……这利钱嘛,总是要收一点的。”

    老者身旁的少年站出来道:“老爷,不仅是这蒋教习,还有他身旁这两人,他们都有欺负我姐姐。”

    蒋教习身旁走出二人对小孩骂道:“你这臭小子,竟敢告你大爷我!”

    “真狠当天没将你与你姐姐一并掐死!”

    蒋教习孔武有力,是王府的棍棒教习,左右王府随从平日也是嚣张跋扈,狗仗人势的主,众人当下对着这一老一少骂了起来。

    王府之人如此嚣张,马光等众官员都是失色。藩王王府聚众冲击有司,对于河南官员而言,是经常的事。有一年周王府因禄米未给,宗室竟于城内公然抢夺民财,民间大怒,上下为之罢市。

    堂堂河南巡抚闻此,却睁一眼闭一眼。

    蒋教习等人挥舞着如锤般的拳头,据这少年的眼前不过数寸,骂道:“小杂种,你敢再说一句?”

    面对恐吓,这少年丝毫不惧,横眉冷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倔强地道:“我就说,我就说,是你们害死我姐姐的!”

    蒋教习大怒,挥拳欲打。

    而老者唯有紧紧将少年搂在怀中,用自己老迈的身躯护向这些挥舞来的拳头。

    月台下聚集的众百姓们,见这一幕都满怀激愤之色,敢怒而不敢言。

    “啪!”林延潮惊堂木一拍,“来人!”

    孙承宗带着近百名衙役,拿着铁索,腰刀,棍棒将公堂上团团包围。

    周王世子起身惊道:“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别忘了,若是本世子在圣上参你一个不敬之罪,你乌纱帽。”

    林延潮站起身,立在公案后那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屏风前。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问道:“世子,你可知本堂的名字是什么吗?”

    周王世子不屑道:“本世子哪理会这么多?”

    林延潮道:“世子不知,那本官告诉你,本堂名为保民堂。林某官位虽卑,却为圣上所钦点,抚一府百姓,保境安民就乃我林某之职责!”

    周王世子叱道:“你与我说这么多道理干什么?你叫这么多人来是不是要谋害本世子?”

    “世子请放心,此事无你无关,”说完林延潮面色一厉,“将蒋教习犯事三人拿下,若有阻拦者,与之同罪!”

    孙承宗带着衙役,两两伺候一个,将蒋教习三人拿住。

    蒋教习等不断挣扎,哭求道:“世子爷救我,世子爷救我!”

    林延潮肃然道:“跪下,听判!”

    蒋教习不跪,左右衙役下了狠手,将蒋教习腿打断,强按跪下。

    周王世子冷笑道:“你不过是一名同知,耍什么官威?本世子劝你一句,今日你得罪了我周王府,以后有你好果子吃,你听好了吗?”

    “你才给本官听好了!”林延潮厉色道,“本官当初连潞王都敢弹劾,世子你比潞王如何?”

    周王世子脸色一变,潞王乃是亲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论地位尊贵,绝非他这郡王世子可比。

    “你就是那个上谏天子的林三元?”周王世子闻言大惊失色,若早知道是林延潮为同知,他如何也不敢来啊。

    林延潮不理惊骇之中周王世子,而是拿起了手中签筒。

    这公案上签筒,里插着红绿头签。

    签筒容积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红绿头签长是一尺,朝廷用签筒为量具,意在让官员监督胥吏,不让他们盘剥百姓。

    但这签筒,红绿头签除了量具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替朝廷明正典刑,为百姓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蒋大里,翁有才,薛少里三人听判!”

    公堂上下一片肃然。

    蒋教习三人抬起头,目光中终于露出一抹胆怯。

    “尔等身为王府府役,却敢僭越律法,私囚用刑,强(协***民女,催讨禄米,残虐害民,无恶不作!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所为已人神共愤!”

    说完林延潮从签筒里抽出了一支红头签来道:“本官判你死罪,处以杖毙!”

    说完林延潮袖袍一拂,一支红头签被重重地掷在地上。

    当!

    一声清响后,蒋教习三人瘫坐在地,那对父子已是泣不成声。

    左右衙役手持水火棍上前,两人用棍叉住犯人之头。

    “司马老爷,饶命!”

    “司马老爷,开恩啊!”

    “司马老爷,饶我等狗命!”

    被按在地上的蒋教习等三人此刻方知周王世子救不了他们。

    但林延潮却道:“行刑!”

    两名衙役挥舞水火棍,一上一下地挥杖。

    蒋教习三人初时还叫唤求饶,但后来却一声不吭。

    老者少年摸去眼泪道:“阿姐啊,阿姐,你看见了吗?今日爹替你报仇了啊!你冤屈已被昭雪了!”

    下面月台下的百姓,也传来哭声,妇孺们掩面痛哭。

    “此天道昭彰啊!”月台下一名老秀才开口道。

    杖刑之后,差人上去查验确认后,林延潮对周王世子道:“就劳请世子为他们三人收尸!”

    周王世子闻言面无血色,只能狼狈而去。

    而马光等人都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见林延潮铁面无情,严明执法,他们心底肃然起敬。而刑法司吏好心劝道:“司马老爷,今日你折了周王面子,以后周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林延潮还未回答,这时候堂上堂下老百姓唰唰地拜倒。

    老者父子,里长,老人一并叩头道:“谢林青天为草民主持公道,此恩此德小民此生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尽!”

    堂下老百姓也是叩头道。

    “叩谢青天大老爷!”

    “叩谢青天大老爷!”

    “叩谢青天大老爷!”

    但见老百姓黑压压一片跪倒,堂上之人无不动容。

    民心,为权贵前何等柔弱,但合在一起也能为天下至强。

    众官员都看向堂上林延潮,心道今日他所为之事,真不愧为青天二字。

八百一十二章 官断十条路

    河南开封,巡抚衙门。

    衙门二堂,堂上的匾额高挂着'清慎勤'三字。

    巡抚杨一魁与左布政使龚大器,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各自坐在一张高背椅上,端起茶盅喝茶。

    开封知府辜明己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几案上,见杨一魁面色凝重,为了缓和气氛挑言道:“前几日从苏州新来一谭家班,班里唱老末的本腔精到,明日请来司里,博中丞,方伯一乐。”

    开封府知府乃河南首府,所谓首府,就是本省所有知府中以他为首。

    辜明已做官的第一要诀,就是勤往上司衙门走动,今日见巡抚不乐,于是就借机献殷勤。

    杨一魁闻言放下青瓷茶碗道:“本抚哪有这闲情逸致。钦差就在开封,前不久又抓了一个四品知府,下一个不知拿谁开刀。本抚现在是坐如针毡啊。”

    辜明已道:“当今官场糜烂,实有负圣心,但此非一朝一夕,是从永乐年后至今的积弊。下面官员都道,这从古至今当官都是这么当的,三杨时官场庸暗未必比今天好多少,但当时犹称盛世。”

    杨一魁道:“此诛心之言,蒙元亡于吏治败坏,就在眼前,怎能不以史为鉴。”

    左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中丞所言极是,而今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若如此下去,本朝恐重蹈蒙元覆辙。”

    “只是钦差之所为,除了杀几个贪官污吏,何曾真正整肃官场。以严刑峻法,整肃官场,这不是治本之道。”

    辜明己道:“说起严刑峻法,下官有一事启禀中丞,方伯。昨日周王世子弹劾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草菅人命,未经请命将其府役擅自刑杀。”

    “当时周王世子亲自去府衙向林同知求情,但林同知却无视世子之尊,在世子面前强行杀人。行刑后血流于阶,世子几乎昏厥,林延潮竟让世子收敛尸首,带回王府。世子回府后禀告周王,周王大怒,致书本官要本官从肃处理,否则他将越关上奏天子。”

    从辜明已言辞里,可知周王府何等震怒,要开封府,河南省就林延潮杀死他三名府役之事,讨个说法,否则就是直接上奏朝廷,问责你河南巡抚,布政司,开封府。

    至于辜明已为何为此事奔走,因为他受了周王世子五百两的好处。若能扳倒林延潮另加五百两。

    杨一魁闻言拍案道:“杀得好!杀得真是大快人心!”

    龚大器,辜明已都是讶然。

    杨一魁道:“这些藩王搅扰地方已久,甚至滥杀无辜,去年因禄米之事,围攻有司。当时本抚若是早巡抚河南,就是凭着圣上怪罪,也要重办这些人。”

    “藩王贵为八议之列,各地方官避之不及,今有林三元出头,整治一下这些藩王。这不是大快人心是什么?”

    辜明已犹疑道:“可是死刑之事,需报朝廷复核,不说州县官,就是一府知府,甚至藩司也无权行事。即便中丞身为一省上宪,也要请王命旗牌,方可先斩后奏。”

    “林同知此举太草率了,周王说他草菅人命一点不错。若我们袒护,朝廷追究下来,我等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一魁叹道:“本抚年少负笈就学,立下救世救民之志,反而为官方知知易行难。”

    “王法大如天,本抚即主理一省军政,也不能偏一己好恶。若林同知真的擅刑杀人,吾自当将此事参上。此事林宗海可有文书呈司里?”

    龚大器禀道:“回中丞,有的。”

    “如何说得?”

    龚大器道:“文书里说,三名周王府府役盘剥乡里,强(协***民女,他拿问属实后,各杖六十,但没料到他们挨不住打,被打死了。”

    此言一出,辜明已的脸色很精彩。

    杨一魁却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问道:“是么,是杖刑?而不是杀人?”

    “是啊。朝廷虽不许州县官施以死刑,却准许州县官,不经通报,对犯人行六十至一百的杖刑,受杖而死,有司官员不用受责啊。”

    “另外按察司审阅过了,林同知所奏府役三人残虐害民,强(协***属实,有陈家集里长,老人以千余百姓联名做保,程序清楚。”

    听龚大器说完,辜明己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来。

    杨一魁对辜明已道:“辜知府,既是周王世子发话,那此事不可不重视,你替本抚去周王府一趟。”

    “就说若林宗海没有请旨,擅自对犯人处以斩刑,绞刑等各种死刑,本抚一定上奏天子,革除他的官职。但若是杖刑,就没办法了,前朝时有多少大臣死于廷杖,也不见得是天子真要他们的命,辜知府你说是不是?”

    辜明已此刻只能自恨倒霉,这周王世子怎么没跟他说清楚此事。若是林延潮杖毙这三人,确实可以不受问责的。

    因为这是官场的潜规则,用杖刑来杀人,不算死刑。

    清朝时就有一个例子。

    有个记者沈荩,因披露中俄密约,结果触怒当朝,上下决定杀之。但时逢万寿庆典,不宜公开杀人,于朝廷改判他立毙杖下。待万寿过后,再对尸体处以绞刑。

    所以刚才杨一魁说的没错,若林延潮实行斩刑,绞刑其他刑法杀人,他都可以夺他的官职,唯独杖刑不行啊。

    杖刑自古至今都是州县官的权力,这个是很容易作弊的地方,有的人受了一百杖刑后,一穿裤子立即生龙活虎,能跑能跳。

    有的人还没吃了十几杖就挂。

    这其中的分寸,不是看受刑人的体质,而是当官的良心。

    因此说官断十条路。

    当官合理伤害权十分可怕,真要玩死人,还不当罪名的。

    尤其是林延潮这等临民的亲命官,一念之善可以救人,一念之恶可以害人。

    辜明已走后,杨一魁脸一沉,对龚大器道:“辜知府与藩王走得太近了。”

    龚大器道:“辜知府他身为首府,难免上下都要打交道。”

    杨一魁点点头,抬头看着头顶的'清慎勤'三个字道:“为官这清,慎,勤三字缺一不可,而今地方官员中能做到这三字之人,着实太少了。”

八百一十三章 东边不亮西边亮

    杨一魁向龚大器问道:“近来衙门里多挂这‘清、慎、勤’三字的匾额,你可知这句官箴出自哪里?”

    左布政使龚大器乃两榜进士出身,饱读诗书怎么不知这其中掌故。

    龚大器虽明白出处,但不欲在巡抚面前卖弄学识,笑着道:“年纪大了,这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莫非出自三国志吗?”

    杨一魁抚掌笑着道:“正是,正是。”

    “昔日魏国大将李通之孙李秉,见司马懿时,见有三位长吏向司马懿辞行。司马懿对他们说,做官应当做到清、慎、勤三字,如此何患天下不治。

    “三人领命,司马懿又问:“必不得已要有所取舍,这三者何者为重?”

    “有人回答:“清为本。”

    “司马懿问李秉,李秉答道:“清、慎之道,相须而成,必不得已,慎乃为大。夫清者不必慎,慎者必自清。亦由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李秉是说,慎最重要,因为为官清廉之人不一定谨慎,但为官谨慎的人,必定清廉。正如仁者必有勇略,而勇者却不一定仁德。

    龚大器点头道:“抚台,所言极是,不知有何所指呢?”

    杨一魁道:“本官巡抚河南之前,曾往元辅蒲州公府上拜会,时听他点评人物。他也说到这为官‘清慎勤’三字。当时我有言,当今天下官员里中能作到这三字的人太少了。”

    “蒲州公时闻言笑而不语,然后与我道,林宗海至河南为官,要我多多留心。当时本官问,蒲州公是否是要我看顾一二?”

    “当时蒲州公闻言一晒,然后道此人为官极慎,怎需你看顾,只是劝你一句,小心他将河南官场翻过天来。”

    龚大器闻言笑着道:“林宗海不过五品同知,这等官员在河南十指都数不过来,怎由他掀起大事来。元辅言过其实了。”

    杨一魁言道:“本官也是如此认为,一个为官谨慎之人,又怎能在官场掀起波浪,掀起波浪之官员,又怎可称为官谨慎?但这杖毙王府府役之事,还有这一次归德知府被钦差拿问之事,却令我有所察觉。”

    龚大器点点头道:“中丞可察觉什么?”

    杨一魁道:“本抚看来,林宗海乃翰林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以往翰林外放多为贬官,但这一次本抚看来,似天子有意让他到地方历练之意。要知宋时,宰相可都是从州部之中选拔。”

    “虽说本朝不兴这一套,但林宗海的事功之学,却是提倡历练,是行而后知。本抚看林宗海在任内生这么多事,赶走前知府以揽权,杀府役得民望,这哪里是一个被贬官员的样子。林宗海分明是一心要在任内干出政绩来,以践其学。若是真的能事得其功,天子必调他回京大用。”

    龚大器听了杨一魁这么分析,顿时觉得真有七八分可能:“那中丞以为我等当如何?”

    杨一魁抚须道:“若林宗海真实心用事,造福一方,此乃百姓之幸,也是圣上之幸,也是我等为官官长之幸。此时你我不该拽他后腿,而是当鞭打快牛。林宗海原本在归德分管何事?”

    龚大器道:“分管河工。”

    “河工之事,难,”杨一魁道,“林宗海真能在归德府修出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来,那么本抚必向圣上保他一个‘卓异’。但归德河工若出了什么差池,本抚也必追究他之责任,如实禀告圣上,罢他的官。”

    龚大器点点头道:“是啊,去年归德过了一次大水,今年若再大堤溃决,那就是真正祸事。既是中丞有意鞭打快牛,那么司里也当全力协办。若林宗海真修出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来,本司也向圣上保他一个‘卓异’。”

    说完杨一魁,龚大器二人齐声大笑。

    龚大器道:“对了,中丞,下官从吏部听得一消息,如归德知府这等要缺,吏部本该在十日内推选官员候补,但这一次候补官员们都不愿任归德知府。以至吏部一时无人可派。”

    杨一魁奇道:“这归德知府,虽说是冲繁疲难,但这是沿河缺,为知府任满三年,必升任一级。为何官员不愿去呢?”

    龚大器道:“还不是归德府生了这么多事,去年黄河决堤,年初乱贼围攻,前任知府又被夺职下狱,现在圣上,钦差,河南都盯着归德府,稍有闪失必是乌纱帽不保,这等容易丢官的地方,谁愿意来?”

    杨一魁笑着道:“林宗海一心想在归德做出政绩,但众官员却视此地为畏途,人人都不愿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二人皆是大笑。

    龚大器与杨一魁又聊了一阵,方才返回布政司。

    龚大器回了衙门,方走至内院,就见三位年轻人,见了龚大器一并道:“见过外公。”

    龚大器见了三人,点点头道:“原来是你们三个猢狲,怎么不在公安读书?到开封来了。”

    说完又指着为首的年轻人道:“宗道,你是他们兄长,也不约束一番。”

    这叫宗道的年轻人道:“外公,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所谓不知不行,不行不知,故而来外公这帮忙,看看有什么事作,以践吾学。”

    一旁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啊,外公,眼下公安士子中,早已不兴寻章摘句,埋首故纸堆里这一套了。大家都愿事事功,以践书中所知。”

    龚大器闻此道:“怎么又是事功之学?这已是老夫今日第二次听到了,事功之学在公安已兴盛至这个地步么?”

    这三名年轻人,就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

    而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正是三人之外公。

    袁宗道笑着道:“回外公,在公安,我们士子不叫事功学,而是称林学。眼下大街小巷的士子,除了四书五经外,几乎人手一册林学之书在读。”

    由袁宗道之言可知,公安士子对林学的喜爱程度。

    这点也是林延潮没有料到,他当初上谏之事后,朝廷打压林学,将林学弟子下狱。现在林延潮虽平反,但离京外放,在京里林学一时消沉。

    但不料林学竟在,远离千里之遥的湖广公安兴盛起来。

八百一十四章 视察河工

    哦?竟有此事?

    龚大器微微讶然,他手下一名官员,他的文章竟如此受家乡读书人的敬仰。

    龚大器捏须道:“林三元那本《尚书古文疏注》甚好,我曾三度点阅批注。至于他的经学文章尚未曾拜读。”

    “孙儿身边就有。”

    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袁中道,从身旁抽出一册子来。

    龚大器见这册子被袁中道,珍而重之用蓝绸裹好。

    龚大器接过后,但见册子上写着《学功堂语》四个字,不由奇道:“这是林三元所著?”

    袁宗道笑着道:“外公,此乃学功先生的弟子,集录学功先生及弟子,于学功堂上授课时对答。”

    龚大器闻言失笑道:“这不是仿论语而作。”

    龚大器说完,但见袁家三兄弟却是一脸正色,一并道:“在我们林学弟子心中,此书不逊于论语。”

    “此言太过了。”

    龚大器心道,翻阅后但见书册上密密麻麻都袁中道所写的批注。

    用了几十年功夫于朱子经义上的龚大器内心早有定见,对于朱子经义外的经学,心底有所保留,但也不会以片面而下论断。

    阅后驳之,方是一名儒者的修养,但是龚大器见学功堂语寥寥数语,已是不由道:“林三元这王霸之辩,义利之辩,圣王之辩,于程朱之言而论,可称他山之石,可磨吾玉也。”

    袁家三兄弟见龚大器夸奖此书,简直比他夸了自己还高兴。

    袁宗道道:“王霸之辩,义利之辩,圣王之辩此乃儒者三辩,也是朱学与林学根本之分歧。书中有言,两刃相割,利钝乃知,程朱之言未必错,书中所言未必对,读程朱经义时,不妨以事功学补之,读事功学时,以程朱经义参较。”

    龚大器点点头,将书还给袁中道后道:“你们如此敬仰林三元,可知他已来河南为官,在归德府任同知。”

    三兄弟闻言都是一脸惊喜道:“这孙儿不知。”

    袁宏道道:“当年学功先生回乡省亲,我与他道左相逢,虽寥寥不过数言,但先生风骨至今念至。若他眼下在归德为官,我等正好去拜会,讨教学问。”

    其他兄弟闻言都意前去。

    袁宗道向龚大器道:“外公,敢问林宗海在你治下为官如何?”

    龚大器乃左布政使,堂堂从二品大员,杨一魁也不过正三品。作为河南省左布政使,于治下州县官员有考评之权。

    袁家三兄弟问龚大器,对林延潮的看法,心底也是忐忑。要知道龚大器没做官前也是宿儒,一生尊程朱之学,如此对林延潮的事功学应不是那么赞赏。

    而龚大器却想起今日与巡抚杨一魁的话,然后道:“林三元之学,吾虽不认同,但就以做官而论,已是做到了‘清,慎’二字。”

    而就在归德府,林延潮已是出发前往去虞城县的路上。

    暂署府事,对林延潮而言,并不是一件美差,反而是巨石压在了他身上。

    除了河工外,府里政绩作得好,那么是下一任知府的功劳,但若作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出了事由林延潮来背锅。

    归德府这等地方,不是容易治理的,稍有不慎,就会出闪失。

    想到这里,林延潮捏了捏眉心,深觉得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不久车驾已到了虞城县城下。

    虞城乃归德府的临河县,也是责任重大的沿河缺。上一次虞城县又被乱民攻破,知县弃城而逃,被朝廷问罪下狱。现在虞城县也是由县丞代署知县事。

    来至城墙根下,但见黄沙扑面而来,合着冷冽的寒风,就犹如天上下刀子般。

    这边是迎接的虞城县县丞,主薄,典使,其余都是吏员。

    县丞不过正八品,林延潮这等上官视察,自是战战兢兢。

    对方毕恭毕敬地道:“司马驾临敝县,敝县上下官员百姓无不翘首以盼。下官已是为司马安排了下榻之处,司马可稍作歇息,晚上本县乡绅出面给司马接风。”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道:“黄县丞,天色尚早,你们先随本官去河堤上。”

    黄县丞与众人恭维道:“司马初抵即不忘公事,真乃我等官吏之楷模啊。”

    林延潮心底不喜面上淡淡地道:“请黄县丞带路。”

    “是,立即备车。”

    林延潮道:“不,黄县丞,你坐到本官辕车上,本官有话问你。”

    黄县丞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闻言不由额头渗汗道:“是,司马。”

    黄县丞一路小心与林延潮说些风土人情。

    待到了河堤,众人登坡到了堤顶,但见迎河那面,黄河尚在远处,即便离了这么远,也可听到河涛轰然鸣溅之声。

    而回身望去,林延潮身后虞城县县城犹如在井中一般。

    堤高而城低,所谓地上悬河就是如此,见这一幕林延潮心底隐隐忧虑,这是一把利剑悬挂在全府百姓,也是林延潮的身上。

    见林延潮神色不愉,黄县丞在旁小心翼翼地道:“司马,我们现在身站得是南堤,对面则是山东单县的北堤,也称太行堤。南堤由河道总督潘河台于万历七年所筑。此堤又称遥堤,遥堤之用,乃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故而遥堤距河甚远,且高大雄厚。”

    林延潮问道:“去年大水,山东地界决口两处,我河南决口三处,三处尽在归德府,夏邑县两处,你虞城县一处,自黄河大水以来,很少有这等南北堤皆决之事,本丞问你此乃天灾还是人祸?”

    黄县丞闻言道:“回禀司马,有句话是治堤者,左堤强则右堤伤,左右皆强则下游伤。弘治七年,刘忠宣公(刘大夏)筑太行堤,曹、单诸县,下尽徐州,亘三百六十里,太行堤一筑,山东之北堤可谓无大碍。”

    “再说我们上游开封府,那是巡抚驻地,省城所在,河工自不用多说,故而上游左右堤皆强,而我们下游伤。于司马所问,下官也不知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见黄县丞对答如流,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就没有丝毫人祸吗?”

    黄县丞闻言不由心底一紧。

八百一十五章 技术官员

    黄县丞一时失语。

    林延潮见他神情,命跟在身后浩浩荡荡随行的典史,主薄等县中吏员,以及跟来的孙承宗,丘明山等师爷长随都到堤坝下面去。

    众人知林延潮与黄县丞必有话说,于是都知趣的到堤坝下歇息。

    堤坝上风很大,黄沙不时扑面而来。

    林延潮与黄县丞走了一段堤坝,顺便巡视河堤。林延潮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这潘季驯所督建的遥堤,建得十分结实。

    虽从御史被杀一案,得知一省官员上下在河工之事上贪墨了不少银子。

    但官员贪污归贪污,这黄河大堤,他们还不敢马虎,至少在这遥堤上工程质量偷工减料。

    林延潮任亲民官有段日子,也知以明清两朝,吏治的败坏,拨十万两银子修堤或赈灾,能有三四万两真正用在实地上已是不错了。两朝除了开国初年,中期后期的官场都差不多,但大体上仍是摇摇晃晃地维持下来。

    所以去年遥堤崩决,不是因官员贪墨河工银所至,难道真是去年黄河河水,乃百年一遇的缘故吗?

    林延潮正在思索,黄县丞不敢打搅,心底是七上八下的。

    “这遥堤乃是潘河台在万历七年所修,为何只隔了不到数年,河堤崩决,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人祸?”林延潮向黄县丞问道。

    黄县丞闻言答道:“其实下官以为,这河堤崩决缘故,在于有遥无缕,河道沙淤。当初潘河台在虞城县建了遥堤后,本要再建一道缕堤,但因工期仓促,只能来年再建,但冬天时潘河台调任回京,河道衙门监督之事就怠慢下来。”

    “次年,下官曾数度建议县尊发动民役修建缕堤。但县尊不听,下官只好越级上奏苏府台,但不仅被苏府台训斥,下官还与县令因此生了嫌隙。”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心底赞许,看来他还是很实心用事的。

    于是林延潮问道:“缕堤之用,可是用以束水攻沙?”

    黄县丞闻言喜道:“司马竟知道束水攻沙?此事乃下官昔日为茂才时向潘河台所建议,后为潘河台采用。”

    林延潮闻言吃了一惊,这水利学上被古今中外,一致赞叹的束水攻沙之论。据说是潘季驯在虞城时,听一个无名秀才所提,然后采纳。

    但这个无名秀才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所以今人就把这束水攻沙的发明者,给了潘季驯。而事实上潘季驯只能称得上是伯乐,在河工史上,他第一个使用‘束水攻沙’的治河大臣,这方是他的地位所在。

    林延潮没有料到,竟在虞城碰到‘束水攻沙’的真正发明者,这名无名秀才现在已是县丞。这莫非是主角光环吗?随便出门遛达一趟,就遇到扫地僧的存在?

    林延潮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于是道:“本丞在京为官时,听闻过潘河台所言束水攻沙,但不甚明了,你与我再说一说。”

    听到林延潮问及此事,方才黄县丞脸上对林延潮的畏惧之色尽去,而是换上了自信的神色。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河堤旁的淤沙上给林延潮勾勾画画。

    “司马,古人治水,常分水势,夫水之为性也,专则急,分则缓。只要水流一缓,如此水势即解也。但河则不同,河之为势也,急则通,缓则淤。”

    古人所言四渎,指得是四条流向大海的江河,分别是为江,河,淮,济。

    江,指长江,而河,指黄河。黄县丞所言的河,在古时唯有黄河。

    “古人治河,在两岸修筑高堤大坝或分河势,此谬矣,河水一石,六斗泥,若分河势,水流则缓,如此沙淤于河道,高堤大坝再高再厚也是无用。”

    林延潮深以为然,古人治黄河就是这个办法。

    开封,商丘就是例子,N座开封古城,N座商丘古城都压在重重黄河泥沙下,这就是建高堤大坝堵河的结果。

    林延潮道:“此一语中的。”

    黄县丞继续道:“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欲河不为暴,莫若令河专而深;欲河专而深,莫若束水而急骤,使由地中,以急流攻沙冲淤,如此莫如以堤束水。”

    林延潮道:“你所言,就是用缕堤来束河水,以此冲刷河底泥沙。再以遥堤为守,防治大水。”

    黄县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以下官构想,河未涨大水时,可用缕堤防护,可使河水不奔溢于两旁,直刷河底。待到了汛期,河涨大水,遥堤任其淹没,我们退守遥堤。待大水一退,河水退而淤沙留于遥堤缕堤之间,水退沙留,淤沙渐成高滩,淤高遥堤堤岸,固坝护堤,如此收‘以河治河’之效。”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不由赞叹,这就是‘放淤固堤’啊,古人之智慧实在是了得。

    到了林延潮穿越前那个时代,黄河已是大治,几十年再也没有酝酿成大害。而现在治黄河的思路,仍是沿用明朝时设立缕堤,遥堤以束水攻沙,以及放淤固堤这两个办法上。

    今人受益,却乃无数古人水利工作的智慧结晶,大家都享受着潘季驯与这‘无名秀才’的遗泽。

    林延潮于河堤上踱步片刻,忽道:“不对,本官看这遥堤内,虽有淤积,但也不甚严重,这大堤所修不过数年,怎会有沙淤冲垮之说?这其中有什么详情,你与我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黄县丞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一眼就看出其中的门道,仓皇失色道:“回禀司马,下官只知修河,其他的都不知情。”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黄县丞必定有所隐瞒问道:“黄县丞是什么出身?”

    黄县丞垂头道:“原本是本县县学附生,当年科考时提学说我,文章不通,降为五等,差一点夺去襕衫。下官向潘河台荐‘束水攻沙’后,潘河台保举下官出仕为官,从小吏干起,十几年没什么大错,终于升任县丞。”

    林延潮不由感叹,这等奇才,在后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部委领导,都要膜拜的技术大僚。但在科甲出身大于一切的明朝,他只能委屈在区区县丞的位置上。

    林延潮虽是三元出身,但最佩服就是这等技术官员。

    什么是事功?不是读书人都读事功学就是事功了。潘季驯,黄县丞如此官员才算真正的事功。可潘季驯能青史留名,是因为他乃两榜出身,最后才官至河道总督,工部尚书。

    这位黄县丞却因出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甚至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一个。

    谁会关心一个虞城县县丞叫什么名字?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仍是板起脸道:“黄县丞秀才出身,能有今日,着实不易。若继续隐瞒下去,是什么后果,不用说,你也明白。”

    黄县丞一生醉心于治河之事上,于其他不甚精明,哪知林延潮这是在诈他,顿时吓得不知所措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

    林延潮顿了顿道:“黄县丞仍是不愿说?那也好,本丞不勉强,只是此事到底谁之过,本丞迟早会查出来。你若愿说,本官随时恭候,否则就是知情不报。”

    说完林延潮拂袖从堤上离去。

    黄县丞在林延潮身后,反复地念着林延潮几句话,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他见林延潮远去不由跺足,然后追道:“司马,司马……”

    到了堤下,县里的顾主薄见了林延潮与黄县丞不快的样子,心底一喜。

    眼下这虞城县知县空缺,顾主薄托人在上面活动,只要吏部不空降官员过来,那么下一任虞城县知县,就是从黄县丞,顾主薄中一人升任。

    至于林延潮眼下以同知暂署府事,就是虞城县知县的直属上官,朝廷要任命虞城县知县,必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若是黄县丞恶了林延潮,那么顾主薄升任虞城县知县,就有七八成把握了。

    见林延潮从堤上走下,顾主薄迎了上去道:“司马,方才县里来传话,宴席都已是备好了,知司马要驾临鄙县,下官特意到开封府请了一名闽地来的厨子,今晚司马就能吃上家乡菜。”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顾主薄真是有心了,这点事都记挂在心上,还专程去了省城一趟。”

    顾主薄闻言大喜道:“上宪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我们作下官的,当然要事事放在心底。”

    林延潮失笑道:“顾主薄真能说会道,不过你的好意,本官要却之了。”

    顾主薄惊讶道:“司马,这是?”

    林延潮问道:“离大坝最近的村子叫什么?距这多远?”

    一旁县衙吏员道:“是高家集,离这七里远。”

    说完这吏员又笑着道:“小人的娘舅就是高家集人。”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那正好,咱们就去你娘家,今晚住在那。”

    众人心底讶异,但林延潮身为一府最高官员,他的话哪有人不敢造办。

    于是顾主薄立即派衙役去高家集打前站。

    一行人往高家集而去,众人中唯独黄县丞一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八百一十六章 民情

    为了避免人多扰民,林延潮让虞城县县衙里大部分吏员先回城。随行的是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兼数名吏员,以及自己随从前往高家集。

    顾主薄鞍前马后,给林延潮献殷勤,可以看出他对虞城县县令志在必得。

    县主薄乃正九品,县丞则为正八品,虽说顾主薄比黄县丞官位低,但黄县丞是秀才出身,若非潘季驯保荐,他是当不了官的。而顾主薄则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

    在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任知县,多也是去任附郭县(县治设在省城,府城,州城)的知县。

    附郭县知县,就相当于首县,同府知县中以首县知县为首。比如现在商丘知县吕乾健就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所以进士出身的官员,很少去虞城县这样的非附郭县,担任知县。

    在以科甲出身定升迁的大明官场上,举人出身的官员,碾压吏员出身的官员的,所以与比自己官位高的黄县丞,顾主薄担任知县的机会也是不小。

    所以这时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顾主薄对他不免抓紧巴结。

    顾主薄向林延潮介绍道:“这高家集一共一百二十余户,下官去年在此,效仿江南建立社仓,去年大饥,社仓放赈,没费朝廷赈济粮一石。”

    林延潮听说社仓,不由露出认真之色,这社仓之制乃朱熹所创,民间自筹粮食,春时借粮给百姓,秋时老百姓还粮,加收两成利息,性质与林延潮将在归德府推行的青苗法完全相同。

    但社仓乃民间自治,与青苗法官办,社仓比青苗法最大的优势,都是乡里熟人,杜绝了官吏从中剥削,以及恶意摊派。

    就以灾后来说,老百姓借社仓里的粮,虽要利息,但比官府发放掺沙掺树皮的赈灾粮好了不知多少,所以百姓宁可去借社仓里的米粮,也不愿吃官府的免费赈灾粮。

    林延潮听闻顾主薄在本县推行社仓,对他不免高看几分,后来听说他的社仓,乃是募集民间大户的粮米,由官府出面作保,分派给民间时,不由一晒。由官府经手,这与青苗法还是没什么区别,这不附和朱熹创立社仓的初衷。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面上还是赞道:“顾主薄,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听得林延潮夸奖,顾主薄大喜,但却见一旁的徐典史露出了讥讽之色。

    不久到了高家集,这时已近黄昏。

    见得一行人来,高家集外几颗枯树上的乌鸦顿时呱呱直叫,然后集里头的狗,跑出集门来对着人汪汪直叫。

    高家集四面围着一层黄土夯筑的土围墙,土围墙里冒出道道炊烟,一副农家田园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集门口,集内的里长,乡约,图正早就在集口的申明亭处等候多时。

    历代朝廷推崇的都是'皇权不下县'的政治,县以下的乡里一般都是宗族自治。申明亭就是里长,乡约与老百姓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有时还要在此讲法,如大明律里的律规,所以大部分老百姓虽目不识丁,但不等于就是法盲,他们大多能懂朝廷法律,这是乡里长期普法的结果。

    不过朝廷法律还是要与每个地方民情结合,为了约束百姓,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乡约。

    乡约也就是本地乡人共同遵守的约定。制定乡约后,官民共推举一名约长,以及约副,约正等,维护地方乡约,并管理社仓,社学,保甲之事。

    来迎接林延潮的就是高家集里长,约长,图正(管理鱼鳞册)河长,社学塾师。

    这些人的身份,兼于老百姓与吏之间,既他们代替朝廷治理地方,负责催科,夫役,也是代老百姓向官府转达民意。

    黄县丞,顾主薄等官员一般是不会与这些乡人打交道,唯有徐典史出面。典史虽是朝廷命官,经吏部铨选,但他没有品级,连从九品都不是,属于不入流的官员。

    有句话形容就是典史,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林延潮这等上官下乡,黄县丞,顾主薄好歹还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徐典史除了在一旁陪笑,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但典史在老百姓眼底,可是比县令更了得厉害的人物,人人皆惧。

    因为典史主管县里缉捕,刑事,类似于县公安局局长。县里有什么案子,都是他下地方打交道,手握老百姓杀生大权,故而是人人惧怕。

    平日徐典史下乡对于老百姓都是摆足了架子,但今日林延潮在场,他收起了原来那一套,对里长和颜悦色地道:“今日府里的老爷下乡观风,老爷为官素来爱民如子,一会问话时,你们有什么说什么。”

    众乡绅对望一眼,他们这等乡里,平日不说知县,就是连典史也是一整年不见一次,而府里的官员下乡却是头一次。

    里长道:“不知府里老爷下乡,草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里长与林延潮隔了好几层,怎么也归不到他管束。林延潮没必要对他们摆什么架子,反而十分亲民地道:“本官路经视察河工,听闻县里有位官吏,娘舅是高家集的人,故而就想下乡看一看。”

    “至于爱民如子倒是不敢当,昔日有个贪官自诩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然后有个秀才在他后面补到,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为其山乎。”

    听林延潮的话,众乡绅们都是哈哈笑了起来,觉得林延潮很亲民,连黄县丞,顾主薄也是莞尔。倒是徐典史十分忐忑,连忙解释道:“卑职没有哪个意思。”

    众人寒暄了几句,即到了集里。

    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林延潮看集里都是破旧的矮屋,满地垃圾,鸡鸭粪。

    老百姓都是面有菜色,瘦瘦干干地站着看着过往之人。

    虽说林延潮对地方穷困早有准备,但也还是没有料到穷困到这个地步,自己的老家侯官,乡里老百姓虽穷,但温饱尚可,就算是灾年也很少饿死人。

    众人在里长家中歇息,这里长家是集里最好的屋子,但也不过是两进的宅院,用砖瓦勉强修了个大屋,其他也只是土坯房。

    女眷都避入后屋,这地方不大,院子里还养着鸡鸭,县里官吏与林延潮随员一到,即站得满满当当。

    林延潮与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被请进了里长大屋里。

    林延潮坐了正位,黄县丞,顾主薄坐在侧边,徐典史客气了一番也是坐下,至于乡绅也只有里长坐下,其余人都是站着,满脸忐忑。

    坐定后林延潮见窗外厨房升起灶火,多看了两眼。

    里长时刻察言观色,立即就道:“穷乡毗邻,又刚遭了灾,没什么好招待府里老爷的,集里找了好几户人家凑了些白面,今晚煮了。”

    林延潮恍然,然后问道:“没遭灾时,集里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次白面?”

    里长道:“以往没有遭灾时,一年总能吃上一两次,但今年就难了……”

    里长说了一半,就见顾主薄咳了一声,当下不说下去了。

    林延潮看向顾主薄,顾主薄解释道:“府里的老爷好容易下乡一趟,你们就不要拿这些糟心事说了。”

    “这倒无妨,若视而不见,才是失职,”林延潮又问道,“集里如此穷困,这马上要兴河工了,集里能出多少民役,耽误不耽误农时?”

    林延潮这么问,众乡人顿时有种问到心坎里的感觉。

    也不顾黄县丞,徐典史频频目视,一把年纪的里长竹筒倒豆子地道:“耽误,怎么能不耽误啊,兴河工多在二三月之时,但这是农忙之时,我们集沿河,每年的河工役都是最重。官府里摊派的名目又多,如挑河役,疏浚役,草梢役,夫柳役,年年都有人被官府逼不过,投井自缢。”

    “就算应役,集里的男丁要去一大半,剩下女人小孩,干得了多少农活?若今年再发河工役,秋地里就没收成,会饿死一半人。”

    “是,去年借得社仓,今年连本带利都指着地里收成还呢。”

    众乡人说得声泪俱下。

    顾主薄等人脸色很难看,不满地道:“若是河堤决了,淹了农田,你们一年不仅白忙,连命也要丢。”

    “是啊,朝廷问罪,我们也要被问责。”

    里长不说,一旁约长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我们高家集,承河工役最重啊,这河堤要是决了,淹得不止是我们一集,这十里八乡都跑不掉,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集里出民役最多。”

    乡民都是纷纷帮腔,说到关乎他们利益之事,各个都很现实,不似方才畏官。

    一名官吏,就是之前说娘舅家在高家集的出声道:“三舅公,你说得是这个道理,但谁叫我们离河近,其他集若是来黄河边,这人来人往路程上就要耗多少功夫。”

    “咱们不如向老爷求求,如果咱们高家集出人,其他集里是不是给咱们点粮米补贴啥的。”

    林延潮在旁看得清楚,官府这边唱黑脸唱白脸的都有,官吏与老百姓们也都是在斗智斗勇。

八百一十七章 真相

    里长,约长见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等人林延潮面前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心知他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庄稼人心思都很活络啊,我们怕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这些人,但黄县丞,顾主薄这些人怕你啊。

    林延潮看起来又如此好说话,我们只要打动了他,还怕什么?这些县衙胥吏在林延潮面前,绝不敢放肆,咱们就趁机闹一闹,看看能不能争点好处来。

    只要林延潮开口一句话,那么今年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延潮明白这些乡民的意思,他既有意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但河工的事,事关林延潮的乌纱帽,以及政绩所在,他也可为难地方官吏。

    林延潮向黄县丞,顾主薄二人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黄县丞斟酌了下道:“回禀司马,下官以为官府可以适当补贴点粮米,但河工役不能减免。”

    里长立即反驳道:“每年官府都这么说,但从来粮米都不见一粒,今年咱们要先见粮米或减免田租。”

    几名乡人都是刁猾地道:“是啊,咱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官服不先答允了,咱们今年就罢工。”

    乡人的话令黄县丞在林延潮面前大丢面子。黄县丞也动了脾气,骂道:“你们敢罢河工,本官就抓你们坐牢。”

    见黄县丞如此,顾主薄微微冷笑,然后对林延潮又是满满恭敬之色道:“司马不如先用饭,河工役急不得,稍后下官给司马一个交代。”

    林延潮微微点头,顾主薄这么说,就是有些话不能在台面上讲。

    林延潮吩咐顾主薄道:“可以,不过切记,河工役要办,但也要顾及老百姓。”

    顾主薄表面上称是,但心道若与老百姓真好好说话,人家怎么会听你的?

    于是众人用饭。

    村里的几名年轻女眷拖着长案端上饭菜。

    洒了葱花的白面条子盛了一碗,淋上香油,葱花。

    一壶三年黄酒,用小火蒸着。

    浮着厚厚油花的老母鸡汤端上,还有野兔干,炒鸡蛋作下酒菜。为了接待林延潮这上官,这可是高家集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两名女眷给林延潮打了热水,热茶,林延潮抹了脸,喝了茶漱口。

    而外间顾主薄,徐典史出面与外头里长,约长说了好半天。

    林延潮隐约可以听见徐典史咆哮,大骂的声音,一番之后众人方才进了屋。

    徐典史脸上带着火气,顾主薄入屋后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办妥的神色。里长,约长等人都是垂着头。

    林延潮见此问道:“谈得如何?”

    几位乡民听了对望一眼,甲长叹口气道:“回禀老爷,兴修河工之事,我们自当照办。此事利于官府,也是利于百姓。我们不怕出力,却怕得劳役不均,大户人家都不出力,反而要我们穷苦百姓出力。待河工修好了,他们却坐享其成,此乃是实情,请老爷垂帘。”

    林延潮道:“这本官自是晓得,到时必不令尔等吃亏。”

    当夜,林延潮在高家集歇息。

    林延潮屋外,黄县丞绕院徘徊,满脸忐忑。这时突见林延潮屋门一开,顾主薄从林延潮屋里走出。

    “顾鸣中?你怎么在司马屋里?”黄县丞惊讶道。

    顾主薄闻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直接施然而去。

    黄县丞见顾主薄这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恐失去机会,咬了咬牙,敲开了林延潮的门。

    屋内林延潮正在青灯下,披衣书写公文,见了黄县丞用笔点了点,让他在旁坐下。

    黄县丞又是好一番忐忑,然后鼓起勇气道:“启禀司马,下官有要事启禀。”

    林延潮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笑着道:“黄县丞,有何事?”

    “乃这一次虞城县大坝决堤之事!”

    林延潮没有停笔,而是道:“你先说吧。”

    黄县丞见林延潮不重视微微失望,但转念这或许是在故作静气,于是他道:“此次虞城县大堤崩决,在于官府民间勾结,私决大堤淤灌农田。”

    黄县丞生怕林延潮乃翰林,不懂民情向他解释什么是淤灌。

    “我们归德府里田土多是旱,涝,沙,碱之地。就算可以开垦田土,也多是下田,蕃殖力薄,往年岁熟,亩也不过是升斗。”

    林延潮对此表示理解,河南经过多年河害兵灾,以及大肆耕种开采,土地远已不如江南。

    粮食大省,从隋唐的苏杭熟天下足,到明代的湖广熟天下足。

    “故而为了改良田土,民间与官府勾结冒险决堤,以河水淤灌斥卤,低洼之地,使斥卤之地,变为淤田,以获其利。”

    所谓斥卤之地,就是盐碱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躬耕于斥卤’的说法。

    吕氏春秋就有记载,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说得是有官员为邺令时,引漳水溉邺地的斥卤田,将其变为富田。

    汉时引泾水灌田,民众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用河水灌斥卤之地,所得之淤田,一亩所出为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故而无论百姓,还是豪门大户都是趋之若鹜。在归德一亩花淤田作价可抵三亩下田,而一亩赤淤田更可抵两亩花淤田。”

    “民间作价买淤田所得,河工也会拿一笔贿之官府。上一次虞城县决堤,就是因河工决堤淤灌农田时,黄河大水不止,决口堵不住而至水淹数县。至于鹿邑县决堤是否是此故?下官就不知了。”

    黄县丞将详情说了一遍,林延潮想起了宋朝时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里,有一条是农田水利法,就鼓励利用水利,对农田进行淤灌。淤灌毁坏民田,庐舍,坟墓,最重要就是容易使堤坝溃决,酿成大灾,因此遭到反对。

    听黄县丞说完,林延潮搁下笔来道:“你方才说得事,顾主薄在先前已是与本丞禀告过了!”

    黄县丞闻言色变,满脸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什么,顾鸣中他已是向司马禀告过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手中这奏章,就是向按察司参劾前任虞城县知县,指使河工,收受贿赂,以至黄河河堤崩决。”

    顾主薄原来前脚刚走,就是与林延潮说这事,黄县丞先机顿失,几乎站也站不稳。

    他是露出了懊悔不已的神色,林延潮是先问自己的,他反复斟酌不肯告诉林延潮此事,就是怕若是将此事捅上去,那么就是害了自己昔日上官。

    黄县丞虽与前任知县早已闹翻,但心想向林延潮虽举报有功,可检举上司于官场名声不好,若是检举不成,遭到报复如何是好。故而他是前怕狼后怕虎,方才林延潮询问时,他不愿意回答,待想通了此事,准备向林延潮检举时,已是晚一步。

    一步晚,步步晚!

    黄县丞苦笑道:“昔日县尊在位时,顾明中与他称兄道弟,没料到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倒是我还替太尊隐瞒,这世道果真是小人上位。”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道此刻还在说这个,此人‘官商’实在太低了。

    林延潮道:“黄县丞,虞城县原县令,之前弃城而逃不说,还从河工毁堤中获利。你替他隐瞒是忠,但于大义而言,对百姓而言,对朝廷而言,你的忠又在哪里呢?”

    “现在真相大白,而你知情不报,本丞可向按察司参你一个纵容之罪。”

    黄县丞闻言吓得浑身发抖,他在官场没有任何背景,只凭对河工之事熟稔做到今日县丞的位置,若林延潮真要他乌纱帽,他是无处求援。

    黄县丞立即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一生只懂河工之事,对于官场上这些是是非非,是一窍不通,能避就避。下官糊涂,恳请司马饶过下官这一次,以后当牛做马报答司马饶命之恩。”

    这就服了?太怂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也罢,本官就看在潘河台的面上,饶过你这一次。不过本官有一条件。”

    黄县丞立即垂首道:“司马有命,下官无不答允。”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还没说条件,你尚不必答允得这么早。”

    黄县丞叹道:“下官生死都掌握司马一念之间,哪敢与司马谈什么条件,上刀山下火海,就凭司马一句话。”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也好,本丞也不要你上什么刀山。本丞手边缺一个治河的帮手,你既熟稔河工之事,本官就奏请吏部,将你改职至府衙里任经历好了。”

    黄县丞闻言顿时大为惊喜。

    府经历,又称府经,乃是知府属官,主官府衙出纳文书之事。

    府经历与县丞一样都是正八品,但府经历是在府里为官,县丞是在县为官。同样品级的官员,当然是京官大于外官,省官大于府官,府官大于县官。

    虽说现在府衙出纳文书之事,一般都为知府心腹师爷把持,经历沦为打杂。

    但也是好歹也是知府属官,靠着知府这等正四品大员,远比在州县有前途。

    黄县丞满脸都是感激之色道:“下官戴罪之身,竟得司马器重,下官以后一切皆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前任府经历乃苏严的旧人,他早有将其调走之意,眼下让黄县丞担任府经历也算顺手为之。

第八一十八章 河工大计

    县丞,府经历乃是平调,并不是难事,因为是在府内流转。林延潮向吏部赵文星写信,请他在一个月内办妥。

    不过对林延潮而言,河工之事在即,那可是等不到一个月。于是他先把黄县丞调至府里来任职。对于听话能干的顾主薄,林延潮就推荐他出任县令。

    有了黄县丞这治河的得力帮手,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

    从虞城县回到府衙后,兴修河工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黄县丞向林延潮献上了河工大计。

    黄县丞的河工大计,说来就是沿着黄河在遥堤内,修建数段合起来百里长的缕堤。

    虽说修建缕堤这个计划甚好,但林延潮觉得此事操作难度颇大,没有立即答允黄县丞。

    到了第二日,林延潮方来到府衙,就见黄县丞腋下夹着好几捆书卷,等候在林延潮的签押房外。

    “子同,这么早?你昨晚一夜没睡?”林延潮问道。

    黄县丞单名一个越,字子同。但见黄越顶着两个熊猫眼,却一脸认真地道:“蒙司马将河工大事所托,敢不尽力否?下官昨夜一晚没睡,一心只是为了报效司马的知遇之恩。”

    林延潮重新看了一眼黄越,如黄越这等读书人,一旦丢了节操后,会比正常人更加的没节操。

    说完黄越奉上了腋下的书卷,朗声道:“这是下官几十年治黄河,所绘流经十三县的河图,呈司马过目。凭此图治黄河,如观反掌。”

    说完黄越捻须自信微笑,仿佛如隆中对里,诸葛孔明向刘备献上《西川五十四州之图》时,踌躇满志。

    林延潮将书卷交给身旁的陈济川道:“子同,待本官用过早饭后,再与你细细详谈如何?”

    说完林延潮入了签押房,留下了一脸尴尬的黄越。

    然后黄越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不久早饭端上,主食热腾腾的皮蛋肉粥,一端上案喷香四溢,还有一叠腌萝卜,以及一壶香茗。

    如此早膳,简单而养身。

    林延潮乃上官,每日厨房都是送至公房里,至于黄越则没那么好待遇,与府中大部分官吏一般,都是在退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用膳,边看河图,见黄越侯在身边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吩咐也给他盛一碗。

    陈济川依言从小锅中给他盛了一小碗。

    这黄越果真是饿了,一小碗滚烫皮蛋肉粥,被他吃得哧溜哧溜的,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林延潮呷了口香茶,放下河图,让陈济川又给黄越盛了一碗皮蛋肉粥,然后道:“子同多吃些,本官吃的一贯不多,这些于本官已是够了。”

    黄越吃完第二碗粥,接过陈济川递过的巾帕擦了擦嘴,然后道:“多谢司马,若是府里的老百姓日日都能吃上如此皮蛋肉粥,那该多好。”

    林延潮笑着道:“这也是吾等为官之愿。”

    黄越整理了下思路道:“司马,此愿不难,只要下官之水利之法,可以实施,府里治下不说日日皮蛋肉粥,但至少百姓温饱不愁。”

    林延潮疑道:“先水利,后方兴农事,虽说缕堤有束水,但要凭缕堤数年内令境内大治,令老百姓都吃饱饭,恐怕很难。子同,你莫非还会劝课农桑?”

    黄越闻言立即露出尴尬之色道:“下官愚钝,只会治河,不会农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想再听听,你之前所言缕堤与遥堤,落淤固堤的办法?”

    提及黄越的本行,他又恢复了自信,侃侃而谈道:“其实前日仓促,我与司马所言不过缕堤与遥堤,事实上还有格堤,月堤,一共是四堤之法。”

    “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格堤,月堤作何之用?”

    “缕堤束水,遥堤滞洪,格堤落淤,月堤备险。缕堤所建在沿河第一线,逼河而建,建得较矮,河大水涨时,水满越堤顶,但却又不会把堤坝冲垮。”

    “至于遥堤已是建好,在河二里之外,高大坚厚,待河水暴涨时,能不使河水越堤淹堤,堤坝不崩决。”

    “至于格堤,格即横也,建于缕堤遥堤之间,缕堤遥堤夹上下格堤,即如一个口字。河水漫过缕堤时,河水会顺着遥堤冲刷,如此易毁遥堤根。格堤一建可阻水势,而且使河水淤泥沉积于堤内,不至于冲刷至下游。”

    “万一缕堤溃决,河水顺堤而流,遇格堤而返,仍归于缕堤之间,免去夺河之患,以护遥堤。待水退,淤留地高,淤地可护遥堤堤根,为遥堤之撑堤。”

    “妙!妙!妙!”林延潮不由为黄越所设计的格堤拍案叫绝,这等智慧简直碾压绝大多数官员,他们就是读了无数遍四书五经,也想不出这办法来。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办法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黄越捏须微笑,缓缓地道:“下官年幼随家父去过长江,心想江水浩荡猛于河水十倍,为何江未曾如河如此为害?”

    长江的径流量是黄河的好几倍,为何古代只听过黄河为患,没听过长江大害。

    “那子同可有什么创见?”

    黄越道:“创见不敢当,其实下官是受刘庄襄公的启发,他言河不如江,在于傍无湖测之停潴。河水下游湖泊,多为淤泥所积,或拿来作田。我归德府里本有孟渚泽。孟渚泽乃九薮之首,还在云梦泽之上,可惜孟渚泽在北宋时被淤平。”

    刘庄襄公就是明代治河能臣刘天和。九薮就是古代最大的九个湖泊,孟渚泽本在归德境内,为黄河下游湖泊,但最后被泥沙淤平,现在成了农田。

    “若孟渚泽在,本府境内之河绝不至于如今日暴虐。故而下官想出用缕堤遥堤间数里宽之滩地,既可落淤,也可蓄水滞洪之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子同说得极是,只是……”

    黄越叹了口气道:“下官也是司马为难,河道衙门拨的河工银,只够修复遥堤之用,谈不上再建一条缕堤,何况修缕堤之事,还需北堤兖州府答允,如此两府方能协调建堤。”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此言差矣,河工银不够,本官可以去钱庄借。北堤兖州府不答允,本官可去河道衙门打官司。总而言之,这缕堤本官是一定要修。”

    黄越闻言讶然道:“司马,这……”

    林延潮道:“修缕堤不仅是治河之用,本官记得你之前说过,在虞城县官府与民间盗决黄河大堤淤灌,虽使斥卤之地为淤田之事,但最后大水时大堤崩决,水掩数县的事吗?”

    黄越点点头道:“正是,淤田之肥,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民间贪淤田之利,往往偷决官堤,以至其屡有漫溢者。此官府历来不能禁止也……”

    北宋时,就经常有民间偷掘黄河淤灌之事,这些最后都成为了旧党攻击王安石农田水利法的弹药。

    说到这里黄越陡然一惊问道:“莫非司马是想用利用河水落淤?”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正是!”

    说完林延潮打开河图对黄越道:“这遥堤至河之间有二至三里之宽,若是我们建成缕堤,这二里之宽尽数可作淤田。本府境里可修缕堤之处在夏邑,虞城,商丘三处,长约百里,如此仅本府,就可得上好淤田千余顷,也就是一万五千多亩淤田,若再算上兖州境内则倍之。”

    黄越闻言不由拍案而起道:“妙,实在是妙,这下官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司马真能臣循吏也。难怪司马乃江南人,必是见惯了湖畔圩田,故而想出此法来,对吗?”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算是默认。

    黄越仔细推测细节道:“太湖虞城一县田额也不过二千余顷,若真得之,岂非多出半个虞城县田土。只是若堤内淤田,只易耕作半年。”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水汛期为五月至八月,淤田可九月播种,待至来年四月前收获,虽只种一季,但淤田之利也是倍于下田,堤内淤田大可冬春耕种,夏秋退守。”

    “这比决堤,灌淤堤外农田于堤安全得多,再说河水也不是年年都涨大水,甚至还有断流之时。”

    这利用堤内淤田办法,林延潮是借鉴后世国内国外的办法。

    在国外就有夏堤,冬堤之别,夏季雨水大,退守夏堤,待水过去了,再守冬堤,然后利用夏堤,冬堤间淤地耕种。

    到了现代,黄河缕堤和遥堤间,也是住着人种田。

    甚至还有民间在黄河堤内自建生产堤,这也是利用黄河淤泥种田。只是老百姓自建生产堤,为了贪利比明朝缕堤要高很多,结果影响了行洪,被政府屡屡勒令拆除。

    黄越赞叹道:“修建缕堤之事,既可落淤固堤,又可得千顷淤田,此一举两得的妙法也。若能推广,何愁河不能治。”

    “但是下官还是担心河工银不够,司马是不是可以考虑先修商丘,或者虞县一段?”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担心河工银不够,大不了本丞将堤内淤田作价卖给府里大户,眼下本丞却担心河道衙门不肯。”

    黄越讶道:“这不会吧,当初潘老爷为河台时,就准备要在归德修建缕堤的,只是最后调任。若是我们上禀河道衙门修建缕堤,河道衙门没有不答允的道理。”

第八百一十九章 留下功与名(二合一)

    兖州府单县,就在归德府的河对岸。

    单县这一次也遭决堤,结果北淹运河,天子震怒,下旨怒斥接替潘季驯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兖州单县境内,视察河工。二品大员巡视,惊动了山东地界的大小官员。

    山东巡抚陆树德,兖州知府李数以及大小官员,都来单县驿站拜见河道总督。众官员等候了一阵,河道总督放出告牌,只见四品以上的官员,于是一大波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

    陆树德,李数,以及按察司副使,布政司参议,参政等官员入内拜见,然后在驿站里用膳。

    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这天下第二肥缺,任官数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面对这一桌子可值十户中产百姓身价的饭菜。他于其他不过略略夹了几筷,唯独对鲤鱼焙面夹了几口,

    兖州知府李数一脸忐忑不安,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见河督终于有一样菜满意,当下对众官员道:“这鲤鱼焙面,用得是极甘极鲜的黄河鲤鱼,鱼肉入口可觉其肥美。”

    众官员笑着道:“正是,正是。”

    布政司参议开口道:“这黄河鲤鱼,自古即乃珍贵之品。孔子得子,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为贺,为感念君王恩德,孔子将子取名,单名一个'鲤'字,这就是后来的述圣公。”

    “竟还有这个典故?”巡抚陆树德笑着问道。

    李数接过话道:“确有此典故,述圣公先至圣先师而逝,一生没留下何著书,他自视平平,与其子道,你父不如我父,又对至圣先师道,你子不如我子。”

    众人闻言笑着道:“成人抑己,乃君子之德。”

    李数笑道:“古人风骨至今思之,这黄河鲤鱼乃府内土产。诸位大人走时,捎上一二尾,也算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这顿饭吃得一团祥和。

    稍后移座,上了香茶,这时一名长随入内奉上拜帖道:“启禀河台,归德府同知拜见。”

    听了这长随禀告,众官员心底奇怪。

    这河南地界的官员怎么到我们山东来拜见河督。

    这么老远来,不是要钱的,就是钻营的,这年头当个官,竟然都到跨省巴结地步了,官场真世风日下啊。

    一名官员道:“外面不是放了告牌,说四品以下的官员不见吗?府同知不过正五品吧。”

    李子华也是皱眉,他身为封疆大吏,到了地方,一名正五品官员他见不见纯粹看心情,不见也没什么失礼的。可是他至黄河北堤视察河工,怎么南堤的河南官员跑来了,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这时巡抚陆树德笑着道:“河台,可知这归德府同知何人?”

    李子华问道:“莫非陆抚台知晓?”

    陆树德捏须微笑道:“此人名满天下,其师又与吾兄相交,不知不行啊。”

    李子华讶然拿起拜帖一看,恍然道:“本督道是谁?一个月前看邸报,知林三元来河南归德为官,竟给忘了。”

    顿了顿又问道:“林三元哪位老师与平泉公相交?”

    陆树德之兄就是陆树声,当年在朝堂之上,是连张居正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所以李子华提及陆树声十分客气。

    “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林贞耀。”

    李子华自然听过林烃的名字,他现在知道林延潮在门外,本有心不见。

    李子华是受张居正提拔,才担任河道总督的,但张居正故去后,张党遭到全面清算。他保住自己河道总督的地位,不顾昔年提拔之恩,全力倒张,在奏章里说了很多张居正的坏话。

    比如之前黄河上游沿岸设立汛兵,称量河水,作为汛期预警。他就上表朝廷,说这是劳民伤财之政,全然没有作用,借此打击张居正。

    结果朝廷答允撤除汛兵后,黄河突遭到大水,沿河各府措手不及。归德府,兖州府南北河堤皆是崩决,当时天子念在李子华在‘倒张护驾’上出力,只是下旨训斥,没有将他贬官夺职。

    即便如此李子华也是大失圣眷。

    后来李子华知道这黄河汛兵之制是林延潮建议潘季驯设立,加上林延潮又上谏天子替张居正翻案。故而李子华对林延潮很没有好印象。

    但眼下听闻首辅张四维之父病逝,虽说眼下张四维仍居首辅,但其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是必然是。那么接替张四维为首辅,必然是申时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这个面子他必然给,当然不是给林延潮,而是给申时行。

    李子华捏须道:“这么说林三元岂不是陆抚台的世侄?看在陆抚台的面子上,本督姑且一见。”

    在场官员哪个不是‘闻弦歌知雅意’的高手,林延潮虽说是五品官,但他乃翰林,三元出身,又是名满天下的文宗,不可以等闲官员视之,就算李子华乃河道总督,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李子华这么说,必是与他有什么过节。

    不久林延潮入内后见过众官员。

    林延潮觉得场面有些冷淡,除了陆树德问了几句林烃近况,其他人都没有几句寒暄,只是基本客套。

    倒是陆树德想起其兄屡次在自己面前盛赞林延潮,聊了几句就以贤侄称呼。陆树德身为一省巡抚,不必如其他官员,那么在意李子华的态度,直接就问道:“贤侄来兖州,可是有什么要事找河台吗?”

    陆树德语气温和,一副有德长者的模样。与坐在官帽椅上大腹便便,神色冷淡的李子华相较,二人待自己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延潮心知因为倒张的缘故,李子华对自己必然有看法,但怎奈修建缕堤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向河道衙门请示,所以他绕不开李子华。

    林延潮将自己要在境内修建三段缕堤之事,进行陈述,兴修缕堤可作‘束水冲沙’,以及开垦‘堤内淤田’的好处,讲众人知晓。

    林延潮说完后,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修建缕堤,还能利用‘淤田’耕作,这个想法很好啊,大家竟都没有想这一层。众官员不由心道,这林三元是个能吏啊。

    李子华对林延潮有几分刮目相看,仍是问道:“林同知,修建缕堤是你的意思?还是河南布政司的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河台,是府里的意思。”

    李子华点点头道:“本督就想,若是布政司的意思,藩司衙门不会不亲自与本督打招呼,而是派你前来禀告。”

    林延潮答道:“禀河台,府里几十万百姓于兴修河工之事都很支持。建缕堤束水,遥堤防洪,此举在宿迁至徐州段河段已获奇效。”

    “去年归德府决堤,百姓深受河害,为了不重蹈覆辙,永绝河患。下官请河台答允此请。”

    李子华沉吟了下道:“缕堤遥堤双重堤坝,确实在治河上有大用。修建百里缕堤这是多少万两银子?动用多少万夫役的大工程?在几千里黄河上,哪段先修建缕堤遥堤,哪段后建,哪段该建,哪段不该建,河道衙门自有安排。”

    “你归德府怎可未经请示河道,就自作主张向下面声张,博取民意后,然后再掉过头要本督批准。本督若不答允,岂非千夫所指?恶了归德府一府百姓?林同知,当官有你这么当的吗?”

    李子华声色严厉,带着二品封疆大吏的威严。

    但林延潮此刻唯有硬着头皮道:“数年前河道衙门本也打算在遥堤内,也再修建一条缕堤,以固堤防,但后来拖延下来。此事当年潘河台是支持的。”

    李子华本想道一句‘潘河台是潘河台,本督是本督,’但现在潘季驯任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自己也不好不卖他的面子。

    李子华缓了缓道:“既是潘河台当初同意此事,那么本督也不反对。只是既修建缕堤,不是你一个府的事,兖州府如何打算?”

    李数道:“回禀河台,下官也知修建缕堤乃护堤之好事,但是今年拨下来的河工银就这么多,能将遥堤加固,挡住今年汛期大水,下官心底也是七上八下没有十全把握,哪里再有钱建缕堤呢?”

    李子华心底冷笑,面前却道:“钱的事,你去跟司里谈,河工银当初都拨到各省布政司的账面上了。”

    李数一摊手道:“一提钱下官就恼火,本该划拨府里的十万两河工银,到下官手中只剩两万七千两,其余都被截留。若都能将十万两拨齐了,别说缕堤遥堤,下官都给修得整整齐齐的。”

    李数一说完,其余官员都是道,能到这么多银子已是不错了,这河工银从来没有一气给齐的道理。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也看见了,不是本督不准你建这缕堤,只是钱就这么多。眼下河道衙门也是在寅支卯粮,过一天日子敲一天的钟。”

    林延潮听李子华,李数在这哭穷心底冷笑,他河道总督出行这么大排场,不说几百个家眷长随,就说几个营的河标护送,浩浩荡荡过境,这要多少银子?

    这李数身为地方官,接待上官,又是如此铺张浪费,一日所吃所用,这又是要多少银子?

    他们与自己说没钱?这你也信?

    林延潮不与他们争辩拱手道:“下官也知河道衙门难处,下官不要河道衙门拨一两银子,这缕堤下官自己建。”

    林延潮此言一出,将在座官员都惊呆了,河南省能拨多少河工银,他们心底有数,到了林延潮帐上也不会比李数多多少。但林延潮竟然敢放出大话,说这一百里缕堤竟要自己建。

    若林延潮真建成了,这李数不是要被林延潮打脸打死掉。

    这时李子华却抚掌大笑,对众官员道:“看看,诸位看看,这才是名臣气度。本督当以此事,向天子为你请功,让沿河各府都看看,什么叫不要河道衙门一文钱,也能修出一条百里缕堤来。”

    李子华笑了,山东的众官员也是笑了。林延潮见大家笑了,自己也是笑了。

    李子华为何笑?林延潮这缕堤还没修了,李子华就向天子请功,这叫什么?这叫捧杀,若林延潮修不好这百里缕堤,在天子,天下官员面前就是丢了大脸。

    至于山东众官员为何笑?当然是笑林延潮不自量力,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也敢夸下这修建百里缕堤的海口。你在河南省说说也算了,跑来我们山东地界吹牛?跨省装逼?

    陆树德打圆场道:“贤侄可以一步步来,今年先修一段。”

    李子华闻言微微冷笑道:“话说出去,就要自己圆回来,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林延潮霍然起身道:“既是河台答允,那么下官就立即回府督修,这就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来虽没要到钱,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河道衙门批准自己修建缕堤了。

    “慢着!”

    李子华从椅上起身道:“林同知此心可嘉。本督深表敬意,这里有几尾黄河鲤鱼,本督拿之赠你,以示鼓励。”

    李数笑着道:“河台此寓意林同知鲤鱼跃龙门,甚好,甚好!”

    众官员闻言都知李子华,李数赠鲤鱼的用意,你林延潮想政绩想疯了,作什么鱼跃龙门的千秋大梦。

    这是明显的讥讽啊。

    李子华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林同知莫非看不上这黄河鲤鱼么?嫌弃本督送得不好?”

    什么叫别人骂你,你还得笑脸相迎?你能说河督送得鲤鱼不好?

    哪知林延潮却道:“这黄河鲤鱼虽是珍稀,但在下官眼底却不算奇物。”

    闻言众官员都是笑,李子华问道:“那林同知眼底,何鱼是奇物啊?”

    什么鱼比黄河鲤鱼更珍贵?就算更珍贵,何人所赠,能比得上我堂堂河道总督所赠?林延潮一句答不好,就落下把柄。

    林延潮向北拱手道:“昔日下官蒙天子恩赐,赐了三尾鲥鱼,不知算不算奇物?”

    鲥鱼乃江南贡品,运到京里时,价值千金。天子下赐鲥鱼,除了正三品以上京官,也唯有讲官方有此殊荣。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官员方才脸上的讥笑之意,尽数不见。

    李子华虽是二品河督,但一直在外为官,没被天子赐过一条鲥鱼,其余官员更不可能。李子华脸色极为难看,别说鲥鱼,鲤鱼,就算天子随便送林延潮什么,也比李子华所赠金山银山珍贵万倍。

    这是什么?这是圣眷在身。

    满室鸦雀无声,众官员不能对一句,唯有目送林延潮‘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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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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