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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二十章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一席话下震山东,

    三尾鲥鱼惊河督。

    河南官场上,流传着林延潮威震河督之事。

    当天在兖州驿站之事,林延潮用长江鲥鱼,来打黄河鲤鱼的脸,传得山东官场人尽皆知。

    不过话说回来,林延潮要自筹钱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也经过这件事传扬出去。

    在这点上河南与山东官员观点倒是很一致,他们认为林延潮这是吹牛皮。若林延潮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都能修建百里长堤,下一步是不是该表演撒豆成兵了?

    不过河道总督李子华却是很认真的人,将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给工部都水司备案,并行文河南,山东二省沿黄河各府知晓。

    这事算是弄得两省官场周之,现在官员们就算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此举无形将林延潮架到了台面上。

    有的人敬佩林延潮的勇气,给他献计,用泥沙筑堤,待至冬天往上面泼水,待水结冰,立即可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大堤。

    此天才的构想,来源于当时流行的杨家将演义话本。

    昔日河道总督,现任刑部尚书潘季驯也被惊动。

    潘季驯给林延潮写了一封书信,全信两千余字,但合起来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瞎扯’。

    潘季驯昔日为河道总督时,修了五百六十余里土堤,十几里石堤,用夫役八千人,用银五十六万两,为朝廷节余二十四万两河工银,此政绩堪称天下第一能臣。

    当时连张居正都要写信拍潘季驯的马屁,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断,公之功不在禹下。

    要知道张居正与潘季驯当初是政见不合,曾指使人将潘季驯一撸回家,但潘季驯修堤成功后,张居正只能把脸伸出来让潘季驯打。

    当然潘季驯也很不厚道的,把这件事整天挂在口边,弄得官场上人尽皆知,落张居正的面子,显得有点小肚鸡肠。但清算张居正时,也是潘季驯站出来,在人人自危时,挺身而出给张居正说了公道话。

    言归正传,潘季驯在给林延潮信里列举,自己当年修堤,是平均一千两修一里堤,林延潮要修百里堤坝,最少要十万两,这钱从哪里来?而且缕堤逼河而建,汛期一起,很容易损毁。

    所以缕堤基本是要一年一修,但这每年岁修费谁出?你归德府穷成这样了,这钱是从何而来?

    林延潮居然有这等勇气,敢在官场上夸下海口,也不怕闪了舌头,信不信老夫给你两耳刮子。

    虽说潘季驯写信把林延潮骂了一顿,但人家资历在那边,你得服啊!

    潘季驯两度为河道总督时,几百万两银子经手,却一文不取,被张居正罢官回老家时,还要向人借盘缠。

    黄越说起,当初他随同潘季驯治黄河时,亲眼见得他老人家是‘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

    堂堂二品大员,做事竟躬亲到这个地步,天下第一能臣,人家是当之无愧。

    史家称万历朝前十五年为‘万历中兴’是有道理的。因为万历朝前十五年,有张居正的‘以天下为己任’,有潘季驯的‘事功’,托住了大明日浅下坠的国势。

    眼下之所以能国泰民安,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功劳。

    所以尽管潘季驯写信来骂,出于对他老人家的尊敬,林延潮就不写信骂回去了(吵架吵不过),来了个‘留中’(当你放屁)。

    林延潮将潘季驯的信丢到了一边,来到窗边,窗外春雷阵阵,这惊蛰就要到了,马上就是万物之时。

    连潘季驯都惊动了,林延潮知道天下舆论纷纷,此刻都指向了自己。这一次若是真修不成这百里缕堤,以后自己这张脸估计就要被人打肿了。

    可是脸打肿不打肿此事,从来也不放在林延潮之心上。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方才是事功之所在,”林延潮望着春雨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万历十一年的一月已是过去,现在到了二月,下了好几场春雨,雨水如膏滋润田土。

    这正是万物生长,百姓兴作的好时候。

    身为代理知府,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两件事。

    一是兴河工,二是劝课农桑。

    劝课农桑为地方官员政务第一事,对于一个农耕文明,劝农之事有多么重要自是不用多提。

    甚至连天子也要每年一次‘种田(耕籍礼)’。

    为了劝课农桑,林延潮也沿用了地方官员故智,那就是缓理征徭词讼,设立三个月的免讼期。

    林延潮发布自己暂为一府太守的第一条政令——劝农书。

    这劝农书,既是法令也是教化,地方官常作一劝农书,以教谕约束百姓。

    诗经里有云,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说得就是周成王劝农。

    不过后来的劝农书,一般都流于形式,官员自以为写一篇劝农文,就尽了‘劝课农桑’的职责,忽略了真正劝勉农事的本意。而且不少官员所作的劝农文,更是注重文辞华美,甚至堆砌词藻,读来佶屈聱牙,忘了这文章是写给不通文墨的老百姓看的。

    万历十一年,开春之时,归德府的归农书,由林延潮亲自起草,下告合府官员百姓。

    此劝农书张贴于各县县城,每个村集的申明亭,道路的路亭上,告知全府百姓。

    归德府考城县。

    一辆马车在路上行驶。

    马车里坐着是袁家三兄弟,他们是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的。

    三兄弟一路上都在闲聊,袁宗道问:“昔日宋玉有言,有人歌于楚国都城郢中也,其始唱《下里》、《巴人》,歌而和之人有数千之多。”

    “之后唱《阳阿》、《薤露》,能唱和之人,只余数百人之多。”

    “再之后唱《阳春》、《白雪》,能唱和之人,只剩下数十人。”

    “所以宋玉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他说圣人之行,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之所为。”

    “你们以为天下何等文章为第一等?”

    袁中道笑着道:“我明白了,大兄,你想说在老百姓眼底,下里巴人最好,在士人眼底阳阿薤露最好,而在方家眼中阳春白雪最好?”

    袁宏道道:“然也,于世俗之人眼底,阳春白雪奏得再好,他们也不能领悟,那么如此曲子再妙与他们何用?”

    “所以当然是下里巴人最好,这就是阳明子所言的心外无理。故而文章之道,要名传天下,还是从下里巴人中取。”

    袁中道却道:“此言差矣,文章好坏是由士人传唱开的,故而应是阳阿薤露。”

    袁宗道道:“错了,错了,以你们之见,街边那些市井风月之文,读者甚众,那不是天下第一妙的文章?”

    “文章之道,形而上也,在乎文者之本心,岂能媚俗于读者,受惑于吹捧者众也。此非以文教化之道。”

    袁宏道不服气地道:“谈及教化,就算没有下里巴人,百姓不会由阳春白雪而知礼乐,倒不如循序渐进,由下里巴人而及礼乐。”

    袁中道亦反对道:“还是阳阿薤露最好,雅者不厌其俗,俗者能见其雅。”

    三兄弟各执一词,说着说着。

    突然数道滚雷闷响,狂风席卷,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大雨降下。

    车夫道:“三位少爷,雨太大了,前面有个路亭,我们避一避。”

    “好。”

    一个乡间路亭里,许多老百姓们躲在亭内避雨。

    袁家三兄弟从马车上下来,见这些老百姓聚在亭前一告牌前。

    这告牌上面贴着好几张官府公文。

    一名百姓念至道:“这是太守所作的劝农文,大伙要不要听听。”

    众百姓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听听吧。”

    袁家三兄弟一听劝农文,心想官场上这样文章都是敷衍了事,于是兴致寥寥。他们心想这样公文都是上至下的应用文,浅白无用。不过他们避雨闲着无事,听着也没什么。

    但听那百姓念道,兴农之事,在田,在水,在人……

    听了一半,三位兄弟从当初无所谓,到负手踱步,然后各个勃然作色。袁宗道不由失色道:“这文章写得很好,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袁宏道也是点头道:“句句在实,没有一字堆砌之词,读来一片真挚,可闻笔者忧国忧民之心。你们看连这些老百姓,也是听得入神,为文章所打动。”

    这时文章读毕。

    四下里老百姓已是激动地讨论起来,神色激动。

    一名老人激动地道:“有这样的好官,我们老百姓以后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是啊,是啊。”众老百姓们纷纷言道。

    袁家三兄弟看老百姓的神情。

    袁中道油然道:“这劝农书看似用词粗鄙,但实是大巧不工,连愚夫愚妇都能明白文词,竟也能写出这等朗朗上口的好文。”

    袁宏道道:“文章写得好是一,但文中为老百姓所谋种种,都不是虚词,这才是真真打动人的地方。”

    袁宗道正色道:“这绝非一般两榜进士的能文,必乃文章大家的手笔。”

    袁宏道忽道:“不错,天下能写出这等文章,将阳春白雪唱得人人和之的,唯有……唯有一人。”

八百二十一章 新青苗法

    自漕弊论一出,这等述情陈事,语言平易,立意却翻极高古的文章,立即受到了天下读书人的喜爱和吹捧,顿时风靡大江南北,自成一派。

    读书人们开始主张文章词能达意就好,重立意而薄文辞。

    这一派也有不少人,模仿漕弊论,写了不少文章,其中有数篇文章,被人称发扬光大。连袁家三兄弟也是临摹漕弊论写了不少文章。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就有一些酸文人说‘漕弊论’不过是逢时之作,故而才有了如许名声,若放在后来这些文章里,不算出类拔萃的。

    但这些文章与今日之劝农文一比,顿时高下立判。

    “无论如何,还是眼见为实。”

    三人对望一眼,然后不顾大雨,一并挤至告牌前,但见署名上写着'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

    真是果不其然啊。

    三人默然许久,雨势已缓,只闻山坡之上,水声淙淙。

    袁宗道长叹道:“什么下里巴人,阳春白雪,观林三元之文,方知我等皆井底之蛙!”

    其余二人亦是认同。

    就在袁宗道叹息之时。

    在归德府府衙旁,一间临街小楼前,但见金龙舞动,爆竹齐鸣。

    一百串的爆竹,接连放响,那等场面老百姓们唯有读书人金榜提名,或是城隍庙会时方才见的。

    同知林延潮与府里三位通判,推官,商丘县知县都站在在小楼门前。

    看着这锣鼓齐鸣,喜气洋洋的场面,林延潮不由点了点头。

    林延潮一旁站着两名乡绅。一名乡绅穿着绸衫,大腹便便,一名乡绅则是穿着文士衫,温文尔雅。下首还有陈行贵,张豪远等两位林延潮的好友,他们穿着掌柜的衣裳。

    在官员乡绅身后,还有从商丘县各甲里长,一共五六十人,在旁观礼。

    好一阵热闹后,林延潮将小楼上匾额一揭,但见上面写着‘农商钱庄’四个大字。

    各甲里长看了农商钱庄四个字,都在那揣测,这农商钱庄是什么意思?

    匾额一揭,然后林延潮道:“本官在楼里设下便宴,诸位乡亲一并赴宴。”

    众里长们都是拱手道:“多谢司马。”

    于是众人入屋后,各自就坐,宴席排了十桌,除了里长们坐了五桌,有四桌都是地方官员,吏员,还有一桌则是两位乡绅,以及陈行贵,张豪远。

    林延潮端起酒杯来至众人面前道:“各位远道而来,本官敬各位一杯酒!”

    众人见此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饮之。

    林延潮连饮三杯,然后对众人道:“今日请诸位光临,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农商钱庄开业之事。诸位可知这农商钱庄何意?”

    “农乃是稼穑,朝廷以农事为国家之本。而商乃是钱财,钱财不能吃不能穿,故而以商为国之末矣。朝廷历来重农抑商,而本官则不以为然。”

    林延潮这一番话完,在众人里都是掀起了一阵讨论。

    早在南宋时,事功学的开创者陈亮,叶适就提出了‘通商惠工’,明确反对法家,理学一贯主张的‘重农抑商’。

    这时一名里长问道:“司马老爷,草民斗胆问一句,农为本,商为末,若重商抑农,不是本末倒置?”

    这里长一说,下面的人都是替他捏了一把汗,人家府同知老爷在讲大道理,你居然敢当面质疑,不怕惹怒人家,以后没好果子吃。

    却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乡的里长。”

    有人心道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那里长却是个有胆色的人,站起身道:“回禀司马,草民乃永河乡沈家里的里长,昔日也曾考中过童生。”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的好,来人,赏他一壶酒。”

    这里长被赏赐了一壶酒顿是又惊又喜。但见林延潮笑道:“昔日范文正公,曾言‘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可知世人对商之偏见由来已久。这位乡亲说的不可本末倒置,是不错,但本末倒置不等于重本抑末。”

    “国家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在本官眼底,不是以本而抑末,而是以末而繁本。农商钱庄,就是以商富农之用。”

    里长闻言欣然道:“司马所言,小民拜服。”

    这时一旁里长,见方才质疑林延潮之人,反而得到赏赐,于是都大起胆子。

    这时一名文官起身,此人乃商丘县县学学正,在商丘士子中很有名望,此人道:“司马的劝农书,下官看过了,写得是文采斐然,令人拍案叫绝。但其中言以商富农,兴以王安石之青苗法,下官不能苟同。”

    林延潮道:“请先生明言。”

    县学学正乃是学官,故而林延潮不称他官名,而称先生表示敬重。

    学正正色道:“王安石为古今第一妄人,他曾有言,我宰天下有余。然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赵宋之衰,正是由他变法而起。”

    “而王安石变法,以青苗法为害最盛,若是司马所言,以商富农,若是行青苗法,那么下官不能赞同。”

    在宋后王安石的地位,在读书人心中一直很低,认为他的变法就是乱搞。一直到了清末时,才有读书人替他翻案。

    但偏偏南宋的事功学,不免有些‘王安石余孽’的意思。事功学派的宗旨,就是王安石那句‘为天下国家之用’。林延潮当初在事功学的道统论里,本来也有把王安石拉进来,上承董仲舒,下承陈亮,叶适的。

    但王安石变法毕竟没有成功,所以林延潮没有将他列入道统之中。

    而事实上王安石的‘青苗法’确实是施行不当,民生激变,但却不等于青苗法是一个劣法。

    在林延潮穿越前,孟加拉人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国人称戏言‘假如九百年前的王安石变法成功,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就轮不到尤努斯了。’

    因为尤努斯创立孟加拉乡村银行,致力于贷款给贫困农民,帮忙了几百万贫民,因此获得和平奖。

    王安石青苗法也是如此,但为何尤努斯成功,而青苗法却失败呢?这早有定论,因为青苗法乃政府操作,只要政府操作,就会有重重弊端,而是孟加拉乡村银行却是私人银行,而且杜绝了行政干预。

    林延潮对学正的质疑,恭敬地道:“先生所言有理,此青苗法与昔日之青苗法不同,请听林某一言。”

    学正道:“下官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此新青苗法,乃本官从社仓中所思而来。诸位可知为何朝廷不从官仓中借米给百姓,非让百姓从民间自筹粮米,建社仓以互助呢?”

    众人闻言嘴上不说,但心底却都知道,还不是怕官吏从中贪污,上下其手。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官员操守上,我们老百姓还不如相信约长,乡约,他们至少都是同乡乡亲。

    比对王安石的青苗法,以及朱熹的社仓,不得不承认社仓比青苗法靠谱多了。社仓乃政府提倡,民间自主的措施,朱熹就批评青苗法,说青苗法以官吏而不以乡人士君子行之。

    简而概括就是,青苗法行之以官司,社仓主之以乡曲。

    故而社仓取代青苗法,明朝两百多一直大力推广,到了清朝,则是强制每个地方官,都要向民间普及社仓制度。

    林延潮道:“其中弊利大家都知道,社仓法自青苗法,唯独不是由朝廷官仓出借,而是乡中大户,或者百姓余粮筹集,好是好矣,但一乡一地可行,却难以推广全府。譬如商丘县只有六个乡设立社仓,没有设立社仓地方,百姓如何渡过春荒?”

    “还有为何朝廷如此大力推行社仓,但民间响应者寥寥无几?”

    众里长都是无语了,因为社仓这事也是很难。

    谁来主理社仓?

    官吏,家里穷的肯定不在考虑内,唯有剩下家境殷实的,但人品敦厚的人,怕受累避之不及,至于奸猾的人,百姓又不信任。

    但这也罢了,最恶心的,就是地方官府常借各种名目,侵吞老百姓社仓里的社谷,最后还是逃不了行政干预。

    所以社仓制度是不错,但除了真正为国分忧,为民抒难,这等济世情怀的读书人或致仕官员外,百姓都不愿意出面组织社仓。

    学正问道:“那敢问司马,这农商钱庄,是何人主营?青苗钱以几分利放贷百姓?”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本官来介绍一二,农商钱庄乃这位彭员外与侯员外所有。”

    林延潮说完,两名乡绅都是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

    众里长议论道:“这不是夏邑的彭员外吗?听闻他家里的钱,都淹了脚面了。”

    “这侯员外我认得,咱们商丘名族,家里出了不少举人。”

    “这两位员外家里的钱财,足够将半座商丘城买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员外,富而好仁,为善好施,平日为乡里作了不少好事,这钱庄也是他们所设,至于青苗钱以几分利放贷百姓,本官说了不算,你们问他就是。”

    穿着绸衫的彭员外四方抱拳后道:“诸位乡亲,本员外也是受同知大人之托,设立钱庄。一照顾乡里乡亲,不薄待了大家,二也是自家的小本生意。”

    下面里长听了纷纷道:“彭员外是大善人,咱们都知道,就说你肯借多少借多久给大家吧。”

    一名里长道:“什么叫借多久,彭家还缺那点银子吗?着急你还吗?”

    “是啊,以往大水时,彭家,侯家也常赈济我们乡亲。”

    “我也姓侯,五百年前是一家,侯员外就借点钱,算给我们自家兄弟了。”

    “就你这穷酸,还与侯员外攀亲戚,也不撒泡尿照照。”

    那人反唇相讥道:“怎么我与侯员外不是亲戚,还与你是亲戚不成,莫非你是我小舅子?”

    众里长们说着说着开起了荤段子,大家也是很狡猾,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彭员外,侯员外的话堵住。

    言下之意,你们彭侯两家这么有钱,大家都是乡亲,这么熟了,你也好意思要我们利息。

    彭员外,侯员外对望一眼,什么叫斗米仇,升米恩?他们这一次受林延潮之托,主办钱庄,既是有赚一笔的打算,也有造福家乡百姓的意思。

    但这些百姓只肯要他们白借。

    这时林延潮出面肃然道:“不错,彭员外,侯员外以往是有赈灾不错,但也不能叫他们拿出身家,年年赈灾。这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林延潮发话,众里长们不敢吱声。

    林延潮道:“本官以往也借过钱,当然也知道借钱,三分利息不如二分利,二分利息不如白借,白借当然不如白拿。”

    “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你借钱不还,每人肯愿意借钱给你!若没人肯借,你们只能问大户去借,他们是多少利钱,少则五分,多则八九分,还有利滚利,驴打滚,你们往他们借了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还不上。”

    见此侯员外出面道:“司马说得对,我与彭员外商议过了,我们农商钱庄就以二成五借给大家。大家想一想,到底去哪边借合算?”

    彭员外道:“不错,只要家里有田的,有五人联保的,咱们农商钱庄就给贷钱。从明日起,只要家里有田,有五人作保的百姓,拿着田契,保书到钱庄抵押,都可以借到钱。”

    二成五的利息确实不高,但有抵押说明,借钱不还,那么田就没了。

    一名里长问道:“那家里没田,又没人作保怎么办?”

    这时候林延潮出面道:“家里没有田,也没有人给你作保,若你有一身气力,那么钱也可以先给你,但人要去应役修河。吃喝朝廷供你,在黄河边干满了五个月后,这钱官府替你们给了,不用还了!”

    林延潮说完,满屋顿时响起的掌声。

    不仅众里长,甚至官员们也是激动地鼓掌,纷纷点头。

    “说得好,这才是替咱们老百姓考虑啊。”

    “等了这么久,朝廷终于给咱们归德派来一个好官了。”

    “真乃林青天啊!”

    掌声经久不息,不少里长眼中都泛起了泪,将掌心拍得通红仍不肯停下。

八百二十二章 十段锦法

    林延潮在上首侃侃而谈,将里长们的神情都看在眼底。

    而下方众里长心底盘算着,自己里中有多少人,有田贷钱,有多少人没田,却可以到河边出一身气力。

    里长们一个个问得很详细,连桌上丰盛的饭菜都忘了动筷,将林延潮的话都化成了多少担粮食,多少两银子,然后在心底反复地掂量着。

    待他们的疑难终于得到解答后,口中都是荷荷有声,然后眯起眼睛与旁人语速飞快地交谈着。

    一顿饭过后。

    里长们就告辞了,答允回各村宣传,彭员外又许诺他们拉来一个百姓,就给二十文钱。

    面对彭员外,里长们又是另一等神色,拿出一副嫌少,狗也不要的姿态,这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饭菜各自打包后,然后就急匆匆的往村里去了。

    有的里长伸直连打包都忘了,一溜烟就不见了。

    林延潮新青苗法,随着他的劝农书,以及楼里这么一宣传,满府百姓人尽皆知。

    能借新青苗钱分两等户,有田之户,无田之户。

    要知道归德七县一州在籍百姓三十万户,此乃有户籍的百姓。五人作保,必须是五名在籍良民。

    在籍百姓,要么家里有田,或者自己有几亩田,再给大户人家租种些。这样称为自耕农或半自耕农。

    他们既要缴纳各种税赋,还要各等杂泛徭役,以往大水一来,向大户人家借高利贷,卖儿卖女,卖田卖屋的都是这些人。

    所以林延潮的新青苗法,与王安石的青苗法初衷,都是惠及这些自耕农,半自耕农。

    对于有田户,农商钱庄对上田,下田,还是高田,淤田,甚至遭了水的斥卤田,都一视同仁,每个有田的老百姓都能在他那一亩地贷八钱银子,一年内两次还清就可。

    不过一名百姓最多贷十亩,唯有田主方可。

    两成五利息,比王安石当初订下青苗法贵了些,但比大户人家五成的高利贷,却不可同日而语。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有田的'中产阶级',是官府主要税赋所来,还款信用也最佳,农商钱庄以后主要客户,针对的都还是这些百姓,所以要放长线。

    至于佃户,以及归德还有不少,无籍人口,也就是黑户。他们可以不用交纳丁税,免去役赋,唯一就是没有政治地位。还有不少在籍百姓,他们去外地逃荒逃灾,就划入流民一类。

    林延潮则允诺无田之户可以以工代赈,工役分短役,中役,长役三等。

    短役两个月,中役三个月,长役五个月。短役支一两二钱银子,中役支一两七钱银子,长役支二两五钱。

    因为河工主要就是二月三月两个月,所以林延潮鼓励老百姓多去服中役。这在归德给大户人家打工的佃农,也赚不了这么多钱,而且是官府还自办伙食。

    这绝对是合算啊。比起原先强制老百姓应役,弄得天怒人怨,绝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钱是人胆,衣是人脸,既是以工代赈,雇老百姓修堤,林延潮又要建百里缕堤,加固遥堤,堵住决口,这钱从何而来?

    多少米下多大的锅,多少钱办多少的事,你林延潮摊子铺得这么大,将来如何收拾?

    老百姓好骗,但府里官员都知道这一点,有的人提醒几句,有的人存心看林延潮笑话,有人则是以为林延潮,不可能不知道其厉害,林延潮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图谋。

    兴河工有两忌,一是隆冬施工和盛夏施工。

    惊蛰之后,就是归德府大兴河工之时。

    兴河工前,先要祭河。

    古代君王遇渎而祭,上大牢祀之,后来朝廷还对河伯封官,命地方官年年祭祀。

    此外就是民间祭祀,老百姓自己祀的河神。

    对于如此祭祀,儒家一贯是敬鬼神而远之,因为孔子说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子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程颐解释这句话是,祭先,主于孝,祭神,主于恭敬。

    官员大都是抱着不参加,也不反对的态度,看待民间祭祀。

    在商丘城北三十里的丁家集大坝,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河边一直排至河堤下。

    河边的几案面着黄河,上面摆好了三牲,以最隆重的大牢之礼祭之。

    然后几位老河工,带着数千名民役河工对着大河,赤膊群集,头戴柳条圈,手捧信香祭祀。

    林延潮站在土堤上,看着老河工那一脸虔诚的样子,心底没有半点笑话,反而是一脸敬重。

    河水奔流不息,天地之力浩瀚无边,从大禹起,华夏子民治了多少年黄河,黄河却依旧泛滥,不曾驯服过。

    从古至今死于河水的,已不下万万子民,就算如此,几千年来,我们没有一年不在修河。

    林延潮曾看过一段话大意是。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

    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我们问鬼神,问天下苍生,自己拿着斧头开天辟地,这才是华夏的民族信仰!

    林延潮从这些不知名的河工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等大毅力,去年黄河发了那么大的水,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

    今年我们从头再来,再与河斗!

    河风已疾,扑面而来。

    林延潮在遥堤上看着这一幕,然后与府经历黄越,商丘县令吕乾健,以及一色河工官员一并走在大堤上。

    林延潮问道:“这一次兴河工官府雇役,派役一共多少人?”

    黄越禀告道:“据清算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派役三千五百余人,都是沿河夫役,另雇役五千三百人,大多是短役,中役。”

    吕乾健禀告道:“回禀司马,商丘乃河工要害,又是府城所在,这一次缕堤在此建五十余里,又乃各县最重,故而民役最多,共计派役两千一百人,雇役三千两百人。”

    林延潮问道:“既是官府派役,那么依何标准派役?”

    吕乾健道:“依嘉靖年所编的十段锦法派役,按照临河远近,户等上下,家中丁口多少,田土贫瘠轮役。”

    林延潮问道:“去年不是商丘革以一条鞭法,怎又使用旧法?”

    十段锦法乃旧法,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以取缔十段锦法。为何在商丘县仍实行十段锦法?

    面对林延潮质问,吕乾健不由额头渗汗道:“因为一条鞭法以田之多寡计税计赋,在江南可以行,但在江北却不可。”

    “江南富庶,庶民间贫富差不甚悬殊,江南多水泽良田,地之肥瘠,也不相差太多。但在商丘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派役富人出钱抵役岂可与穷人抵役一般,还有地,淤田水田所出乃下田之十倍,更不用说去年黄河一闹,不少民田变成斥卤田,这等田地按一条鞭法,虽颗粒无收,但也要向官府纳税。”

    “故而去年行一条鞭法,民怨沸腾,今年藩司有文书,令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故下官这才在县内恢复旧法,请司马体谅。”

    林延潮也知张居正死后,这一条鞭法的反对压力很大。

    因为这一条鞭几乎成了一刀切,只按田之多寡,不按田之肥瘠征税,就闹成斥卤田与淤田都要交纳一样的税赋的笑话。

    而这点上,十段锦法看似比一条鞭法公平。

    所谓十段锦法是将全县丁户,按田土,家产编审,从富到贫分为十个档次,有钱人多交钱,多应役,没钱人少交钱,少应役。

    这办法,看似很公平,很好。

    但问题是谁家富,谁家穷,谁来说得算?地方胥吏收受贿赂,把富户改成贫户逃税,你有什么办法?

    吕乾健话说得有道理,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经过请示林延潮,擅自通报藩司作了决定。

    这将林延潮置于何地,他现在可是吕乾健的上官。

    但吕乾健看来,林延潮不过是暂署府事,又不是真正知府,何况他是万历五年进士,论科第先后还是林延潮前辈,所以不通报也没什么。

    一般好说话的官员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却沉下脸道:“本丞记得商丘编役,是嘉靖隆庆三年的事吧,你拿十几年前的编户来服今日之役,官是你这么当的吗?”

    林延潮疾言厉色,吕乾健则是汗如雨下。

    十段锦法照例需十年一编役,商丘县上一次编户是隆庆三年的事,本来要重新编户,但万历九年时,朝廷在河南推行一条鞭法。所以商丘县只进行清丈田亩,没有重新编户。

    所以吕乾健拿着隆庆三年编户派役,这不是很不靠谱。十年过去了,编户上老百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厚着脸皮说我按照上面派役征税。

    这其中的内幕,用屁股想也知道,吕乾健私下受了府内大户的好处,将劳役田赋都转嫁给老百姓。吕乾健以为有了藩司‘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就可以蒙混过关,哪里知道林延潮如此精明,如此不好糊弄。

    此事大可大,小可小,轻重都在林延潮掌握之中。

    所以吕乾健也顾不得了,噗通一声跪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恳请下官替下官维持一二。”

    说着吕乾健想到他的仕途,眼泪就落下来了。

    下面的官吏,看着归德府堂堂首县就这么跪在林延潮面前哭泣,都是瞠目结舌,除了黄越外都不知何故。

八百二十三章 筑堤

    见吕乾健跪地认错,林延潮没有理会,而是将他冷在一边。

    这时祭河仪式已毕,林延潮来至河边与众河工们一并行奠基之仪,然后召集河工训话。

    这一系列仪式,换在上一世林延潮是最熟悉不过了。

    但是那时他只是跑腿之人,在基层忙这忙那。身居下位,他不免抱怨繁文缛节太多,很多都是走过场,重形式,没有实际意义。

    可是今日掉过头来看,位置不同,看法也有了变化。

    任何形式,最后都落于仪式感上。没有一个仪式感,怎么能令人认真对待此事。

    唯有慎始方能敬终。

    当夜林延潮就住在堤坝上。朝廷沿黄河数里设一铺,有铺夫监视河情。

    林延潮就住在铺屋里。

    到了半夜,林延潮仍在批改公文,陈济川入内给林延潮端了壶茶道:“老爷,这商丘知县还跪在外面呢。”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当下道:“让他进来。”

    当下陈济川将吕乾健引入屋里。他一副冻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林延潮道:“吕知县,你跪了一夜,有什么话要说吗?”

    吕乾健拱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下官想了一夜来向司马认错来了。”

    “吕知县错在哪里啊?”

    “下官两榜进士出身,却因三甲出身,只能外任亲民官,在这商丘县知县一任六年,上有强势知府,事事不能做主,好容易知府走了,下官这一次不免擅作主张,未经请示司马。”

    “若是这些话,吕知县可以走了。”

    “司马,司马,还有一事,数年来下官一直与开封府名妓小桃花相好,但却苦于无钱给她赎身。一个月前,城中几位大户替下官将小桃花赎身,以下官替他们免去田赋,劳役摊派为交换。下官鬼迷心窍,就答允了。”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心道,居然还有这等破事。

    林延潮道:“你为了一个妓子,就将满县百姓给卖了。你知道徭役不均,强行摊派,会令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吗?”

    吕乾坤闻言露出伤感之色道:“小桃花也是当年大水,家里借了大户高利贷,被父母卖去妓院。她与下官劝说过,下官也曾愧疚,但已是后悔莫及了。下官这辈子没对女人动过心,就是家里的妻室也没有碰过几次,唯独对小桃花一片真心……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林延潮闻言差点把茶吐出来,缓了缓道:“你既已知错,那么打算如何改?说来听听。”

    吕乾健知自己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看这一刻了,他跪下道:“下官为官多年,攒了点银子,先还给这些大户,然后立即重新征银派役,一切按一条鞭法而来。”

    听吕乾健这么说,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你行十段锦法已是上报藩司,怎好朝令夕改。”

    “如此,本丞替你做主,你回去将银子退给大户,然后向大户征以银差,给派役的民役以钱粮补助,其他就不必更易了。看在蒲州公的面子上,本丞本也不想为难你。但若再有差池,莫怪本丞不念情。”

    吕乾健听了当下大喜道:“谢司马,谢司马。”

    捏住吕乾健把柄在手,比赶他走再换一个商丘县令要好,而且自己这么做还卖了张四维一个面子。

    林延潮在堤边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堤内已是一片喧哗之声。

    林延潮穿上官服,带着几名随从上堤,但见远处日头的红彤彤,照着大河,照着滩边。

    数千名光着上身的汉子,冒着陡峭的寒风,在堤边干活。

    见这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等感动。

    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大河泛滥成灾,无岁不肆掠,但也铸造了河边两岸百姓不屈的个性。

    林延潮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底感慨,而这时却见黄越从堤下登上堤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一贯起得甚早,但今日你们起得比本官还早。”

    黄越闻言笑着道:“有司马这等能臣在,我们做下官,怎么敢不效命呢?对了,下官要就河工之事禀告司马。”

    林延潮道:“不忙,先告诉本官一会民役早上吃什么?”

    以往河工派役,能有一日两餐就不错了。有时候大水一起,河工在堤上忙碌,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也罢了,管理河工官员贪墨导致不少河工连饭都吃不上。所以应役的河工都宁可从家里自带干粮。

    林延潮当初承诺给,修河民役饭食,那标准可是一日三餐,堪称业界良心。在林延潮看来,这河工修堤,那辛苦更甚于耕田种地,吃得不好可是不行。

    黄越道:“今日吃黑面蒸馍,黑面烤饼,一人馍一个,饼两个。”

    黑面比白面差多了,是粗加工的粮食,也是老百姓最普通的吃食。但林延潮这样做,已经是比其他官员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说说河工的事。这些河滩上的民役都在作什么?”

    “是,”说到河工的事,黄越眼睛放光,脸上是神采奕奕,“我们正在整地,这筑堤前要先将地上的草皮除去,在坑坑洼洼之处需填补整齐,民役们方可打石硪。”

    “司马请随下官一看。”

    林延潮跟着黄越来至滩边,但见这里的民役正埋头苦干,各个汗流浃背。

    太阳一出,照着民役们油光发亮的赤铜色肌肤上,透着一股阳刚之美。

    十几名民役在一大圆石盘的四面穿上绳子。穿好绳子后,八名大汉就各持绳一端。

    黄越上前道:“要行硪了,司马小心。”

    林延潮知道这几百斤大石举起,很是危险,于是退后了几步。

    但见硪头咳了几声,持硪的八名大汉各自弯腰曲背,手把硪杆,准备起硪。

    “我给大家唱两声!”

    大汉们喊道:“晦呀晦!”

    嘿地一声后,石硪重重砸实在夯土上。

    “正月里,正月正。”

    众人跟着道,海扬海。

    硪头又唱,白马银枪小罗成。

    众人,晦呀晦!

    一十二岁打登州,打罢登州救秦琼呀!

    海扬海!

    众人一呼,三四百斤的硪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朝地上的夯土砸去。

    每下石硪落地,林延潮都觉得地上震了一下。硪头喊硪时豪迈,也不时说几句笑话,惹得众大汉哈哈大笑,河工活极辛苦,众人能苦中行乐,就苦中行乐。

    众人边行硪,黄越边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夯土打实之时,再盖新土,层层泼水打夯,工部的工程律令有曰,每虚土一尺夯实为七寸,我们打至六寸,最后以锥试不漏为断。”

    林延潮略有所思道:“宋人李诫的《营造方式》有曰,每虚土五寸夯实为三寸,你将一尺虚土打至六寸,而不是七寸,实乃好堤。”

    黄越闻言一脸敬佩地道:“久闻司马博学多闻,连《营造方式》都读过,不错,司马命下官督建的百里缕堤,下官打算只建七尺,虽建得矮,但足够坚厚上薄下厚,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我们就造此建堤,绝对万无一失。”

    “只要这缕堤一起,没有大水时,约束水势,冲刷河道,束水攻沙,待大水涨起后,河水虽能越堤淹堤,却不能决堤。别看这七尺缕堤虽矮,但却挡得住桃花汛,所虑者唯有伏秋大汛。”

    桃花汛,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

    伏汛,是三伏之时,秋汛是入秋之后。

    黄河里桃花汛是小汛,而伏汛秋汛乃是大汛。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在桃花汛钱,加固缕堤,在伏汛秋汛前,加固遥堤了。”

    黄越闻言微微一笑道:“若是如此,不足显下官之本事。外行人修堤,重遥堤轻缕堤,下官反其道行之,重缕堤轻遥堤。”

    林延潮笑着道:“可是缕堤防不住伏秋大汛,最后还要回到加固遥堤来。”

    黄越自信地道:“司马放心,下官打算在缕堤格堤一建好,即在两道格堤间的缕堤上建一涵洞,引河水灌注落淤;如此堤内洼地即可积淤而为平坦陆地,也可提前收加固遥堤之效。”

    林延潮闻言不由佩服,他本以为落淤固堤时待伏秋大汛之后,没料到黄越改变思路,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桃花汛时放淤固堤,将淤泥导至堤下后,就可在伏秋大汛前筑起撑堤,护住遥堤。

    只要落淤固堤一成,自己修建遥堤的钱就可省下不少,全力放在修建缕堤上。眼下河工银对林延潮的这大工程而言,是捉襟见肘,故而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林延潮与黄越走走谈谈,这时日头已高。

    河滩边仍是一片取土行硪之声。

    这时几十名壮硕的农妇提着装着黑面蒸馍,黑面烤饼的箩筐来至堤边。

    但见箩筐沉甸甸,蒸馍烤饼如小山般堆着,还有一桶桶汤水。

    林延潮走至两名装汤的民妇前,拿起盛汤的马勺往桶里一搅,但见油花和葱头在汤水面上翻滚。林延潮亲自尝了一口,有些清汤寡水,他对黄越道:“干苦力活的人,都喜欢吃咸,这汤淡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道:“下官明白,一定改善。”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温言对两名民妇:“端下去吧!”

八百二十四章 河道来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对二人道::“不关你们的事。”

    然后黄越又对林延潮道:“下官明白,以后往汤里多加盐末。”

    林延潮点点头,温言对两名民妇:“你们下去吧!”

    两名民妇如蒙大赦,连忙端着桶离去了。

    饭食端至一伙刚从河滩上下来的民役面前,但见这些人迫不及待从民妇手里接过了蒸馍烤饼,然后用大白瓷碗去桶里舀了一碗清汤。

    上百名民役就如此坐在河滩上,一边啃着蒸馍,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清汤。虽是粗劣之食,但辛苦的劳作后,能吃上这一顿,还是令他们好生惬意。

    见民役们都得其食,林延潮也是放下心来,回到遥堤草庐里。

    坐在草庐搭建的棚子里望去,整个滩头修堤筑坝的场面一览无遗。

    林延潮见这遥堤虽建在高处,但堤高两丈有余,不由向黄越道:“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缕堤既修七尺,上下之宽尚可略减,但这遥堤有两丈余之高,那下宽之左右撑堤不是要过二十丈。这需多少土方?”

    黄越道:“然也,其实这二十丈也是不够的。遥堤往往建在河岸高处,堤高又在二丈三丈之间。若真依工部的规格营建,所需土方实在太多。故而放淤固堤最省人工。但这样不算完工,撑堤建好后,还要栽以柳苇,方能起固堤留淤之效。”

    林延潮与黄越聊着,这边饭食已是端来。

    案几上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羊肉烩面,还有几块白面馒头,比外间民役的饭食不知好了多少。

    黄越见了有几分尴尬,解释道:“今日司马来堤上,故而奢侈了些,平日里我们这些管河的官吏,有蒸馍馒头下肚就好。”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羊肉笑着道:“这也不算太奢,尔等身为乃朝廷官吏,自不可比民役吃得差,不要担心银子开销,尔等只要用心将河治好才是。”

    得了林延潮这句话,几名管河官员都是大喜,感激林延潮之体贴。

    但黄越却一脸忧色,屏退左右后道:“司马有所不知,眼下河工账面上的银子,只够用至月底。”

    林延潮闻言放下筷子道:“拿帐本来。”

    黄越奉上帐本解释:“三县八千余民役,一人一月饭食银五钱银子,八千人就是四千余两。这钱倒是不多,但水木之工,料物最急,才是大头。”

    “修堤需柳苇,桩木,土方,大料,除了土方可在堤旁随处而取,其余都要用钱。”

    “如柳苇就是柳树芦苇,平日都依时存贮于河岸,由老百姓种植,朝廷用柳苇要补偿百姓地价,每土一方,给银一钱两分。”

    “至于桩木以来自江浙最佳,石料以来自南湖诸山最善,但从这两处运来,其价太贵。问临近各县各府采买,也不是不行。但即便就近采买,所费仍巨,还不算桐油,糯米,灰钉铁等等。”

    “唯一庆幸的就是五千余民役的雇役银,他们都答允可以等秋后再发。这是老百姓们对司马之信任,否则上一次朱司空亏银之事后,百姓已是很少肯让官府赊账。”

    黄越所说的朱司空,就是前工部尚书朱衡,朱衡在隆庆六年时以左副都御史,经理河道。

    朱衡乃与潘季驯并论的廉臣能臣,在河南时治理河道政绩卓著,但就是这样一位名臣,堂堂工部尚书竟因拖欠农民工工资,被百姓围住府邸上门讨薪,于是成为官场笑柄。

    而林延潮发给河工的雇役银,就是打算用青苗钱的利息支付的。

    林延潮当初初衷,就是用青苗法借钱给有田的百姓去安心种田,专心生产,不用被迫服河工役,让没田的百姓修河堤,以工代赈。

    再用青苗法的利息钱,来支付雇役银。

    这初衷本是很好的,但也要民役们肯信任官府,因为要拖到秋后青苗钱收上来后,百姓才能拿钱。但出人意料时,归德府内治下的老百姓,没有一人怀疑林延潮的信用,用行动来表示支持。

    不过老百姓肯支持是解了林延潮燃眉之急,但河工料木又是一个大难题。

    林延潮对黄越问道:“能不能说一说,让那些料木商赊欠一二,待秋后再还。若是能答允,本官承诺明年河堤岁修还是找他们。”

    黄越是知道林延潮的底细,同知署的官方账面上,也就五万两河工银。这还是林延潮暂署知府事后,从府里户房直接转入同知署的账上,否则按照官场截留的规矩,这五万两能有三万两到手中就算不错了。

    这五万两银子有一万二千两先拨到黄越手中,剩下三万八千两都存入了农商钱庄的账目上。

    这三万八千两以青苗钱的名义贷给老百姓,两成五利息收回,那就是四万七千五百两,就算一年内拿不到这么多,但也可从钱庄里拿钱先垫上。不过这钱若只是修遥堤,堵住去年被河水冲垮的三处决口那还能富余个万余两,但要修建百里缕堤却是差了老鼻子了。

    黄越不知林延潮的全盘计划,但他知道同知署的账目上现在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不说利钱,就是三万八千两河工银,至少要秋后才能划到账面上,所以赊账成了唯一的办法。

    但就算木料,雇役银都在赊账,这河堤能修到几个月,他心底也没有个数。他提醒过林延潮,但对方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黄越不知林延潮底气何在,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黄越现在已是将前途都压在林延潮身上,肃容道:“下官为官多年,在河工上下还算有些薄面。下官找几位相熟料木商谈一谈,定帮司马办妥此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吃完面即坐马车回府了。

    下了马车,刚至府衙,丘明山即急匆匆上前道:“东翁正要去河堤上找你呢。”

    “何事这么急?”

    “是河道衙门来人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他与李子华关系不好,这时候河道衙门来人,恐怕来者不善。

    “来得是何人?”

    “明面上的身份是河道衙门的帖书,不过方才我托人打听,此人实际上乃河督没出五服的亲戚。”r

八百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二合一)

    河道衙门的官员,怎么会是河道总督的亲戚呢?

    其实这也是实情。

    这河道衙门乃正二品衙门,听起来一副官吏众多的样子,但实际上朝廷真正任命的只有河道总督一人。河道之事,总理山东,河南,南直隶数省,河道下面官员属吏,河道总督必须亲自征辟。

    因此河道衙门里贴书云云的官吏,其实就是河道总督的长随。长随里若是有亲戚,那么也是丝毫不奇怪的。

    当下林延潮请此人至二堂相见。

    来人三十多岁,蓄着八字胡,一副甚是精明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笑道:“林司马,河台正在山东接待要员,故而派贾某来归德巡视河工。”

    顿了顿这贾贴书道:“这转眼桃花汛就要来了,不知民夫募役齐了吗?”

    林延潮道:“一共募得了八千余人。”

    贾贴书有些惊讶,但又想起林延**的修建百里缕堤的牛皮,心道他归德府刚遭了灾,又征发如此多民役,民间必是天怒人怨了。

    贾贴书不知林延潮用青苗法及以工待赈,民间不仅没有怨言,老百姓还尽得其利。

    贾贴书没有直言,只是觉得林延潮为追求政声,也是够心狠手辣,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反而对林延潮高看三分,但口里却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多民役,工食银可是不少啊。”

    林延潮道:“那是当然。”

    贾贴书道:“卑职来前,河台一再耳提面令,这河工之事,民役第一,大料第二。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我们为官之人当时时念之,为圣上分忧。切不可劳民役民,若出现克扣民役工食之事,那就是有负天心了。”

    丘明山笑着道:“请贾帖书放心,我们府台也是一位好官,不会做出这等之事了。”

    贾贴书呷了口茶,慢慢地言道:“空口无凭啊。”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们往河堤上走一趟,眼见为实。”

    贾贴书摆手道:“那改日是一定要看的,对了,河工大料都备齐了吗?”

    “正在备之中,贾帖书有什么吩咐吗?”林延潮问道。

    贾贴书道:“林司马,卑职在河道衙门数年,见过不少河道官员于大料之事上偷工减料,甚至将烂料堆砌在河堤中,自以为可以欺骗验收,再虚报额数。他们以为查不出,到验收时,河道衙门有得是经年河工,随意抛开一挖就可见真章。”

    说到这里,贾贴书看了一眼林延潮脸色,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又道。

    “当然这其中也不都是地方官员的过错。据我所知,此乃下面奸商与河工胥吏勾结,他们在河工大料上作手脚蒙骗上官,以取暴利。林司马若是察人不当,河工银被人侵吞倒不是大事,怕只是怕在他们将烂工烂料用在大堤,结果大水一至,冲垮了堤坝,到时连累司马乌纱帽不保啊。”

    林延潮与丘明山对视一眼后问道:“那贾贴书有何办法教一教本官?”

    “教林司马倒是不敢当,不过卑职认识几个信誉卓著的良商,平日里与河道衙门多有来往的,用他们木料承建之大堤,在河道验收之时从未出过差池,司马不妨考虑一二,以保万全。”

    其中门道林延潮丘明山是一听就知,林延潮自不会当面拒绝然后道:“若是价钱合适,那么看在贾贴书面上,本官也不会拒绝。”

    贾贴书哈哈大笑道:“林司马果真快人快语,你我既是投缘,兄弟我也不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令恩师申阁老马上直接晋为首辅,若是河工之事能办妥,河台高兴之下,少不了在事后保举林司马一个卓异,到时候天子龙颜大悦,叙班回京是迟早的事。”

    见林延潮没有言语,贾贴书怕话里点得不够又继续道:“在天子身边为官,那才是正经,林司马胸怀经纬天下之志,哪里能在地方任官。这一百一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一个人看在眼里。”

    林延潮让丘明山招待贾贴书,自己离去。

    数日后,丘明山,黄越一并回报,言贾贴书给林延潮推荐的几家料商,河道总督李子华在其中都有干股,而且他们的报价比归德本地料商要贵了七成之多。

    好消息是归德本地的料商,在黄越作保下,肯给林延潮赊料。

    林延潮闻言即知,看来今年河道衙门保荐的卓异与自己比较难了。他纵然一心想凭政绩升迁,但也不会拿这等事作交易,不过有申时行在,李子华再如何也不敢为难自己。

    林延潮想了想将自己决定告诉,丘明山,黄越二人。

    黄越满是惋惜叹气。

    丘明山则是目光闪闪,待黄越走后,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昨日有三名来自公安袁家子弟来访,我让他们县里的寅宾馆住下。属下打听过了,他们乃左布政使龚大器的外孙。”

    林延潮心底佩服丘明山的厉害,三言两语这套话本事,将袁家三兄弟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

    林延潮想起昔年自己被张居正贬出京时,返乡路上游杭州时与袁宏道结识。

    丘明山言下之意,想借三人来让自己结交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龚大器乃一省的二把手,从二品大员,掌管一省钱粮,若是与龚大器交好,林延潮在河南的官场走得会顺得多。

    可是这几人都是自己后辈,特别是袁宏道对自己一脸崇拜和敬仰,犹如老师般事之。

    林延潮就是脸皮再厚,也是不好开这个口。比如林延潮当初可以向申时行开口求官,但却很难拉下面子,向袁家三兄弟开口帮忙。

    丘明山知林延潮的心思,当下顺着意道:“东翁这一次虽不得河道衙门那卓异,但河台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东翁。反而东翁若刻意交好袁家三兄弟,反而会被官场上人说刻意巴结龚方伯。”

    对于很多人而言,世上的事,难就难在一个面子放不下。

    其实与林延潮而言,也没什么真担心的,申时行升了首辅,现在河南官场上都要给他面子。

    林延潮沉吟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问关羽曹操、孙权,齐起兵来攻荆州,如之奈何?,关羽答曰,分兵拒之。最后荆州亡于关羽之手。”

    “恩师远在京师,我也不能事事打着他招牌行事。眼下河道那边我已是得罪了,藩司这边可不能再有失。袁家兄弟你好生接待,得空了我再与他们吃顿饭。”

    丘明山见林延潮从善如流,大笑道:“东翁,你若是肯用河督的料商,一个卓异是少不了,何必弯弯绕绕走龚方伯的路子。”

    林延潮笑了笑而不说话。

    就在此刻,身在京师的林延潮大靠山申时行却出事了。

    事情起于,高启愚案。

    原来高启愚为张居正心腹,他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了一道乡试题名字是‘舜亦以命禹’。

    这一句话出自论语尧曰。尧帝传位给舜帝时,曾说过与‘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舜在传位给大禹时也用这句话,来告诫他。

    高启愚用‘舜亦以命禹’这样的敏感词来出题,不是为当时在位的张居正,鼓吹禅让之说吗?

    于是高启愚的险恶用心,就被火眼金睛的御史丁此吕给发现了,他上书向天子弹劾高启愚,说这是意图为张居正劝进作势。

    天子拿丁此吕的奏章给申时行问怎么办?

    申时行说,当初皇极门前百官劝谏,清算张居正一事已是告一段落了,陛下你都下旨,说过不再追究此事了。丁此吕现在又重新挑起此事,那是阴谋大大的,臣恐以后这样的谗言接踵而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天子听了心想申时行说得对,于是让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谪为潞安府推官。

    但是申时行此举,捅了马蜂窝了。

    张四维当初为了干掉冯保,授意门生言官李植等弹劾张居正一党。结果无数张党官员落马,言官从此势大,内阁对言道失控。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的心腹,故而言官对于他接替张四维担任首辅,都是十分的不满。

    李植他们为首的言官,是意许王锡爵接替张四维。

    故而言官有让申时行下台,王锡爵接替为首辅心思,现在申时行将丁此吕贬官后,如同对言官宣战,就如一颗火星,丢进了火药库。

    于是言官们什么事也不干了,李植,王士性等人交章弹劾申时行,群起攻之。

    申时行继任首辅不满一个月,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就有超过一半的科道官员,都上奏章以保丁此吕的名义,弹劾申时行,杨巍意图借此举来蔽塞言路。

    申时行,杨巍被迫向天子上疏辞官,顿时朝野上下震动。

    而就在此时,山东济宁,河道衙门总督。

    一顶绿呢轿子落在了河道衙门公署前。

    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走出了轿子,公署门前早有官吏上前迎接道:“曾巡按,河督在衙内恭候多时了。”

    曾乾亨点点头,拾阶而上。

    眼下御史台势大,就算是河道总督,也不敢怠慢,何况是巡按御史。

    要知道十三道御史在京为言官,在外就是钦差。

    放外差的御史,也分三六九等。

    放外差的御史,有小差,中差,大差之分。

    小差乃是试职,凡御史初任多是小差,到地方历练,不要身兼要事。

    而中差则为专务,有清军,印马,屯田,巡盐等等,一事一差。上一次在归德府被自杀的御史,就是奉旨巡视河工。

    至于大差则为一省巡按。

    巡按御史权力有多大?

    六品以下官员,朝廷许径直拿问,不待劾奏。其权力之大,就是一省巡抚也是忌惮三分。

    要知道巡按御史不过正七品,而巡抚是正三品,二人同属都察院,按道理来说应是上下级。

    但巡按御史却可以完全不卖巡抚的面子,在明朝官场上,巡按因事与巡抚不和,而弹劾巡抚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巡抚与巡按之间的争执,朝廷往往会偏袒官小的巡按,而不会帮身为封疆大吏的巡抚,这就是明朝一贯的‘以小御大’,‘以卑督尊’之策。

    所以有人戏言,以往一省三司是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而到了万历年,一省三司已变成巡抚,巡按,布政司,此排名已分先后。

    曾乾亨入内后拜见李子华口称恩师,原来是李子华是曾乾亨府试座主。

    这曾乾亨也是万历五年时中了进士,与朝堂上的李植,江东之不仅同年,更是同气连枝,一个鼻孔里出声的人。

    当初朝堂倒张时,他曾上《奸险大臣蔑视公论乞赐罢斥以正人心疏》弹劾张居正,立下赫赫战功,堪为御史台里的猛人。

    曾乾亨向李子华叩首,李子华亲自将他扶起道:“你我师生多年,无需多礼。去年送令尊的辽参可服了。”

    曾乾亨感激地道:“回恩师的话,家父身子已是好多了,今年可以下床了。”

    李子华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分宾主坐下。

    李子华与曾乾亨料起朝廷近来局势。待听闻科道交相弹劾申时行时,李子华略有所思。

    曾乾亨正色道:“学生代天子巡狩,来至地方,不能尽上谏之责。否则当与诸位同僚一般上书天子,弹劾奸*******相这词一年前,还用在特指张居正,今日申时行已是以身代之。

    李子华道:“申吴县在位十几年,不过是唯唯诺诺,奉命行事。我本以为他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料到初掌相位,竟如此不慎。”

    曾乾亨道:“申时行公此人皮里阳秋,表面上一套,肚子里一套,这一次丁右武之事,借天子之手,来打压言道,可知其行事有多么卑鄙,如此奸相岂能居于朝堂之上。”

    “这一次我等科道一并弹劾,他若有丝毫羞耻之心,自当辞相,否则他为相一日,弹劾之奏章就不会止。”

    李子华叹道:“当初弹劾张江陵,乃先伐其枝叶,再伐其干,最后一举功成。申吴县在朝十几年,门生故吏也是不少,你们若单弹劾申吴县一人,恐怕是参不倒他。”

    曾乾亨讶道:“恩师的意思,是让学生从他门生下手?”

    李子华笑了笑道:“诶,为师并没有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与申吴县没有过节,哪里会害他。”

    曾乾亨却自动脑补道:“听闻申吴县昔日在阁时,十分护短,他的门生不免有几个持势妄为,行事乖张。既是如此,趁这个机会,可以重重办几个。”

八百二十六章 谁为谁纲

    春耕劝农,兴修河工都上轨道后,林延潮这代理太守的差事,总算减轻了不少。

    对于这一个月忙得连轴转的林延潮而言,难得有段平静的时光。

    也不是说,没事可忙,而是各面都井井有条地进行,日子过得充实而不紊乱。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犹如读书时那段时光,他一直记得林烃曾与自己言过,为学就如同事功一般,不是看今日有几分,而是将来能达至几分。

    大灾之后,归德百废待兴。

    魏征劝唐太宗有言,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

    这就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只要官员有心引导,一心为民,很容易使百姓恢复至安心生产的正途上。倒是官场上下的勾心斗角,反而教化百姓要难十倍。

    这一段林延潮忙里偷闲,都会与林浅浅与小延潮共聚。

    小延潮还没起大名,林延潮也不愿意这么早就起大名,索性就以乳名唤之。

    林延潮处理公务回家后,每日就是兴致勃勃地看小延潮满地爬,咿呀咿呀地说话。

    看着小延潮如此,林延潮不由大笑,心情舒畅。

    心底有这么一个牵挂,令林延潮觉得处事超然多了,以往很多令自己在乎困扰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重要,反而有时可退一步,以旁观的角度来看一件事。

    “夏囝,夏囝。”

    林延潮与林浅浅同声叫唤,小延潮虎头虎脑地看了看林延潮,又看了看林浅浅,然后扭着屁股毫不犹豫地向林浅浅奔去。

    林延潮双手张开空悬了半天,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两位奶妈从林浅浅身边,将小延潮抱去吃米糊,这时林浅浅突问道:“相公,听闻行贵,豪远他们办了一个农商钱庄?似乎不错?”

    林延潮本想简单答一下,但林浅浅实在追问得很细。

    林延潮于是道:“还算不错吧,行贵,豪远他们,以及归德豪族彭家,杨家,还有官府都投了钱在里面,然后按本钱投得多少来分利。”

    林浅浅问道:“农商钱庄放贷的利息多少?”

    林延潮道:“青苗钱是两成五,虽是不多,但胜在薄利多销。当然除了青苗钱外,还有些生财的手段。”

    林浅浅问道:“那什么手段?”

    林延潮见林浅浅有兴致,随口道:“你记得我们老家那间倾银铺吗?”

    林浅浅点点头,她怎么不知道。这家倾银铺有他们夫妻的股份,每年都有分红落入她的小荷包。

    林延潮拿手在空中比了下,作了大概后道:“其他诸省都是万历九年开始实行一条鞭法,唯独我们闽地万历七年就试行一条鞭法。每年老百姓交纳夏税,秋粮,都要到将粮米卖掉换成铜钱,再用铜钱换成银两去官府交纳。这时候市面上的银两贵,而粮米贱。”

    “而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则是粮米贵,而银钱便宜。”

    要知道大明朝原来的征税模式是,粮米为主,银钱次之,纳税主要以实物。

    但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后,采用计亩征银的手段,原来征收的田赋,一律以折色银征收。故而导致老百姓缴纳夏税,秋粮的时候,造成民间物价飞涨,钱贵粮贱。

    林延潮顿了顿道:“所以我想在朝廷征收夏税秋粮时,农商钱庄出面,大量购买粮食,铜钱,再兑以银钱给老百姓,再在青黄不接时,将粮食卖出,换取银钱。这一来一去既可赚取利差,也可平抑物价。这就是王安石……”

    顿了顿林延潮想林浅浅不知王安石,也不知王安石的市易法,也就不说了。

    林浅浅目光一亮道:“相公这是个好办法。”

    林延潮心道,自己费了这么大气力办农商钱庄,若只是为了推行青苗法,也就太小看他林延潮了。

    林浅浅目光闪闪地道:“又可以平以物价,又能从中赚钱。既惠及百姓,也能惠及自己。可是眼下钱庄里的钱,都放出去给老百姓贷以青苗,又哪里来钱平抑物价呢?”

    林延潮神秘地道:“这我自有来钱的办法,怎么?”

    林浅浅笑了笑,软语道来:“相公,你费这么大心思办这钱庄,为国为民,但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啊。”

    林延潮心道,怎么没给自己考虑,只要自己在归德掌管河工,农商钱庄每年给自己三千两银子。

    于是林浅浅道:“其实我可以出一笔钱,以相公的名义投进钱庄。”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然后嘲笑道:“你可知本地彭家,杨家拿出多少钱来入股吗?就是陈行贵,张豪远他们也拿出三万两,还要帮着打理钱庄,否则连入股资格都没有。咱们家那点私房钱,还放不上台面。”

    “你就别操心这事了,还是安心在家吧。”

    见林延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林浅浅却是甜甜一笑:“相公,你有所不知,我这里正好有三万两银子呢。”

    林延潮闻言顿时一口老血喷出,自己为官多年,可谓是‘两袖清风’,但林浅浅竟随随便便拿出三万两银子?

    林延潮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林浅浅赧然,捏着衣角道:“老家倾银铺,当铺,药铺每年都有分红嘛,还有你离京赶考时,我在老家卖了块地,没料去年转手时赚了三倍。”

    林延潮知自己老家产业分红。每年都有几千两银子收入,此外还有林浅浅陪嫁嫁妆,压箱钱等等。

    以往枕边时,林延潮问林浅浅私房钱有多少?

    林浅浅总是掖着藏着,不肯明说,好嘛,现在一口气拿出三万两来。

    林延潮从没有料到,林浅浅竟有如许丰厚的身家。难怪自己当初上谏天子时,林浅浅说她攒的钱,够一家三口下半辈不愁。

    见林延潮如此,林浅浅担心林延潮生气,腻声腻气地道:“相公,我怕你乱花钱,都替你攒着呢。我自己都没有乱花的。”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你身家如此丰厚,平日都还花我的钱,自己分文不动。还真的是一文都没乱花。”

    林浅浅将头埋在林延潮怀里,笑着道:“我花相公的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何况现在不是把钱拿出来帮相公忙吗?相公,相公,你别不理浅浅。”

八百二十七章 视察

    在明朝夫妻间私人财产,是各自分开的,如妻子陪嫁,以及压箱钱,是属于妻财。

    在家族里,妻财是受法律保护的。

    比如林延潮家中,林高著老爷子主持大局,现在还未分家,长房,次房,三房同财共居,家里所有支出都从公中里拿。

    但是几房媳妇的妻财,却属于私财,不在同财之列,将来就算分家析产时,妻财该是哪家的就是哪家的,没有拿出平分。

    当年大娘在林家气焰嚣张,不仅是他爹是总甲,还因她从娘家带来五亩奁田。

    与大伯闹分家,林老爷子就允许大娘拿回她陪嫁的奁田,但是却不许她拿走夫家的财产,这在明朝绝对是合情合法处理方式。

    林浅浅在林家多年,林老爷子几乎拿她当亲孙女看。

    在古代一个女子嫁到夫家来,所携的嫁妆越多,妻财越丰厚,那么在夫家的地位越高。

    在过去,为什么小妾很难撼动正妻的地位?因为妾是买来的,而妻是娶来,带着嫁妆进门的,没分家前,丈夫所有的私房钱等于都在妻子的。

    再说林延潮与浅浅成婚时,乃是解元,将来很可能金榜提名的,入朝为官。当时龚家来提亲,就立即给林老爷子提了个醒,从古至今婚姻大事讲得就是门当户对。

    虽说有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之说,但两边也不能差太多,故而为了浅浅与延潮感情和谐,林老爷子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因此林浅浅当年嫁入林家,除了陪嫁之外,还赠了两间省城繁华地段的铺子。这本是赠给林家的,但林老爷子却没有要。现在这两间铺子由程家,三叔打理,林老爷子就做主,将经营倾银铺铺子每年的分红都给林浅浅,算作妻财之列。

    所以说这三万两银子,是属于林浅浅的,林浅浅有财产处置权。

    林浅浅有这么一笔钱投入农商钱庄,自也不是全然帮相公,因为她放在今人眼底也是独具商业眼光,炒地皮都能赚个三倍。林浅浅也是看中了农商钱庄的商机。

    林浅浅一面拿钱来砸,一面又是软语相求,对此林延潮是不答允也得答允。

    已是到了三月,林延潮至夏邑出行,半月前,他来夏邑县一次,那时百姓衣衫褴褛,土地荒芜,乘车经过,一掀车帘,就是黄沙铺面,满目都是灰败破落的景色。

    仅仅是半个月不到,夏邑县已有改观。

    林延潮的马车沿着一条河道而行,河面上是碧水清清,凉风吹来,令人一醒。

    在近河道处一架龙骨水车探在河里,老百姓们用脚踏着水车,将河水引至高田里,灌溉至田亩中。

    而在河对岸,则是低于河堤的低地,几十个老百姓们手拿着锄头,开挖水渠,将河水引至田里灌溉。

    远处田亩也是在开垦,有一片水田,甚至露出一小截青青的寸苗来。

    老百姓们忙于耕作,好一片勤事农桑的景象。

    一旁夏邑县县丞陪同林延潮出行,向他禀告道:“这半个月我们夏邑县的百姓,从农商钱庄贷了一万三千两青苗钱。”

    林延潮问道:“这青苗钱,他们怎么用?”

    县丞笑着道:“用得地方可多了,不少百姓拿着青苗钱,不仅买来了春播种子,还租了耕牛,铁犁,甚至还雇人打了井。有了牛和铁犁,就可以省人工,最重要是能抢农时。”

    “譬如这取水的龙骨水车,就是这河东辛家庄的老百姓用青苗钱合着买了一架,只要两三个人踏车,这一架龙骨水车最少可灌二十亩地之用,这里省了多少人工。只要有水,这里河边若都开垦出来,将来都会是良田,还能种上水稻,”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金县丞你看今年会是个好年吗?”

    金县丞拍着胸脯道:“请司马放心,我在夏邑县三十年了,金某以性命担保,今年一定是个好年,若是大堤能守住,河水不泛滥,我保证今年这七县一州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这金县丞是吏员出身。

    进士,举人,吏员三等官员出身,吏员最差,也最被人看不起。

    金县丞虽出身差,但在地方几十年,基层经验十分丰富。林延潮两趟视察夏邑县,与他交谈都是获益良多。

    金县丞对林延潮也很是佩服,一般而言正印官都身居府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等。

    但林延潮却不同,整天往地方上跑,别得地方不说,就是这夏邑县半个月就跑了两趟。金县丞心底也反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认为完全是好大喜功,作个政绩,将来迟早会成为一个烂摊子。

    但成与不成两说,金县丞仅凭林延潮是事必躬亲的态度,就觉得实在是太难得了。这样勤于政事的官员,现在的大明朝已实在是太少了。

    视察了农桑之后,林延潮不服风尘仆仆,即去堤上视察堤工。

    夏邑县一共要建二十里缕堤,还有决口要堵。

    在决口前,林延潮与五六名老河工拿着图纸对着决口商量。

    决口有一里多宽,虽说现在并非汛期,决口处已是淤高,没有河水灌流,但若大堤不补,将来汛期一至,方才林延潮看见已经开垦的良田,都要被淹没。

    几名老河工对林延潮道:“启禀司马,这段堤不是我们不补,只是这里是河水疾弯处,若是大水一起,河势难以掌握,若水势正冲堤坝,十有七八溃决大堤,就算我们在决口建再厚再高的堤也是无用。”

    林延潮向一旁黄越问道:“你说怎么办?”

    黄越道:“这并不难,在这等险要或单薄的堤段,我们在堤背在建一月堤以备大水冲决之用,若是司马再不放心,我们可将月堤建成石堤,此万无一失了。”

    林延潮记得黄越所言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月堤修在堤背,相当于双重堤防,万一遥堤被河水冲决,那么月堤仍可起防护之用。

    林延潮与几位老河工商议后,当下拍板,修建遥堤,月堤以堵缺口。

    就在说话时,一人匆忙赶来道:“司马,大事不好,商丘的河工料场被大火烧了。”

八百八十二章 自己人

    闻之商丘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黄越都是立即从夏邑赶回商丘。

    河工料场在商丘北的万户林铺,这里有一条马肠河,河工大料都是从河上游顺水而下运至,然后在河边建了料场储放大料,以备筑堤随取随用。

    除了大料,此外老百姓种了一年的柳树芦苇茭草,三日前也刚刚从民间征发,运至料场。

    林延潮看见料场时,已是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六间仓房都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林延潮捡起一片瓦砾,面上平静,原来得知料场被烧时的惊怒,这一路走来时,早已是渐渐平静。

    河工料场,乃重中之重,里面的河工大料都是修堤之用。

    这大料是林延潮用官府信誉从料商那赊来的。

    眼下大堤修了一半,结果大料被烧了,几万两银子化为灰烬,更不提耽误了多少工时。

    林延潮身为管河同知,河工料场出事,他可谓难辞其咎。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可令自己乌纱帽不保。而此时在场已是有数人惋惜,心想林延潮在归德的任上,官是当到头了。

    黄越跪在地上,面对烧得干干净净的料场欲哭无泪。

    他向林延潮道:“司马,你将料场托付给下官,下官却没有看守好。此事下官一力担之,向有司交待。”

    黄越昨日陪同林延潮视察夏邑,这料场失火追究不到他头上。

    林延潮摆了摆手对一旁的人问道:“这料仓最后一次交接是什么时候?交接时可有清点?”

    古往今来,料仓被烧,都很可能是监守自盗。

    河工挪用大料,以次充好,留下了大亏空,怕上面的人查仓,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料仓,来个毁灭证据,死无对证。

    古往今来多少胥吏干得这等营生,都已不是秘密。主官为这些胥吏背锅,前程尽毁之事数不胜数,所以林延潮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手下这些管事官吏。

    林延潮立即将管料场的官吏招来询问。

    询问后林延潮不由撇去了这个可能,因为河工大料,柳树芦苇茭草都是不到半个月内运到。

    入仓前,黄越,以及府里官员,都亲眼检查过的,这就杜绝了以次充好的可能。而这么短的时候,也不够河工官员监守自盗的。

    最重要是大火起时,监守官员奋力救火,连民役都叫来帮忙。

    若是他们自己放得火,好歹也找个替死鬼,否则林延潮固然乌纱不保,但他们下场绝对更惨。

    这时府衙捕头上前道:“启禀司马,在料场废墟边发现火油。”

    林延潮寒笑,他已感觉到,此事乃是一件阴谋,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张弓,欲将自己置之死地。

    只是此人究竟是谁?

    苏严已是被定罪,没有东山再起之时,其余之人,没几人与自己有这等过节。

    周王世子是结怨,但他尚不至于胆子大到烧了朝廷几万两河工大料来报复的地步。

    林延潮向府衙捕头与商丘知县吕乾健道:“河工料场被烧一事,定有人蓄意而为,此事交给你们二人来办,务必要查出幕后主使。”

    商丘知县吕乾健被林延潮收拾过,哪敢不尽力,张口答允。

    而府衙捕头则是道:“启禀司马,可否吕知县主理,卑职从旁协力,府里还积下了不少案子。”

    林延潮对捕头道:“还有什么案子能比河工料场被烧更重,不要以为本丞因此事牵连,可能官位不保,就可以轻慢。本丞现在还是署归德府事,若此案你五日之内,不能破案,本丞将你革职拿问。”

    府衙捕头一惊,他怎不知此案没有蹊跷。但遇事推诿,都是当官的本能,他不愿因此事惹上一身麻烦,但林延潮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真的乌纱帽不保,那鱼死网破下真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延潮回到府衙后,下面官吏即来报道:“启禀司马,分守道大参来府城巡视了。”

    府衙众官吏闻声后都不由自主一正官帽。

    什么是分守道大参?

    其官名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大梁道,从三品大员。

    要知道河南八府一州,下面有四个分守道,分别是大梁道,河南道,汝南道,河北道。

    大梁即商丘古称,大梁道下辖辖开封、归德二府,治所在归德府的睢州。所以这位右参政可以算作暂署归德府的林延潮之顶头上司。

    右参政来府城巡视,府衙官员们上下一并出迎迎接。

    右参政也是来意不善,三品大员的排场摆得十足,众人在府衙外迎候半日后,对方方才下轿。

    林延潮率领众官员上前道:“下官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见过方大参。”

    右参政名叫方进,五十余岁,容貌端正,一副有德长者之状。但他此刻面如寒霜地盯着林延潮道:“林同知,真好大的本事,本参与巡按本在开封巡视,都被你惊动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大参说得可是料场被烧之事,下官已是全力追查放火之真凶。”

    方参政捏须道:“料场被烧,有心无心,天灾人祸,本参都不放在心底。眼下本参只问你,这桃花汛转眼来了,这堤你能不能修下去?”

    官场就是如此,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林延潮闻言答道:“既大参相询,下官唯有如实答之,大料被烧后,堤上民役已是停工了。”

    哼!

    方参政重重拂袖,留下林延潮一个背影后,走入府衙。

    几位通判及府衙官员都为林延潮惋惜,这料场刚出事,上面就知道,马上派人来问责了。

    因为若是能瞒住,只要林延潮在上面察觉前补足了工料,那么此事就可蒙混过关,但上面这么快知道,唯一的可能,有人要害林延潮,故而通风报信。

    林延潮随方参政进入二堂。

    方参政屏退左右,与林延潮单独问话。

    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不由为其在心底捏了把汗。

    而在二堂上,方参政却没有方才疾言厉色,而是笑着与林延潮道:“贤侄,方才不过是摆个样子给外人看的,你乃汝默兄的门生,那也是方某的子侄,大家是自己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没错,这位方参政就是申时行的政治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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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二十九章 你敢陷害我

    方进,方参政,或者是方世叔,籍贯南直隶人,与申时行乃同乡,另外与自己老师王世贞相善。

    故而方进这一句自己人,还真的是。

    林延潮听过这位方世叔的传闻,方进年少以诗文著名,后结交王世贞,也是天都诗社中一员。

    这位方世叔平日最大的雅好,就是修仙!

    没错,大家没有听错,方参政就是修仙党的一员。

    万历时江南读书人修仙成风,当时风传有一个龙沙谶,说得一千余年后,会有八百地仙降世平乱,屈指一算这八百地仙降世的年头,正是万历年间。

    于是不少读书人都觉得自己乃八百仙之一,平日沉迷于修仙,不可自拔。

    这龙沙谶信众不仅有普通读书人,甚至包括了不少朝廷大员,大才子,如王世贞,屠隆,冯梦龙,高攀龙,徐渭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都是修仙党的一员。

    甚至王锡爵这等大牛人,竟也是信徒。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林延潮知道,如他当官当得久了,官当得越大,心底忌讳就越多,内心就越敏感,对于鬼神之事不免笃信。

    方真人从容地坐着。林延潮不免觉得对方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方真人呷了一口茶,他虽是修仙,但谈话很实际:“贤侄此次你担的干系不小,竟为巡按御史得知,要不是如此,我看在汝默兄面子上,也当替你按下此事。”

    林延潮道:“这河工料场被焚不过一日,怎么会这么快传到巡按的耳中。据我所知,眼下科道与恩师不睦,是否有人故意拿此作文章,不利于恩师。”

    方真人肃然道:“贤侄,你的猜测,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以我之见,你是多心了。科道胆子再大,也不会拿事关几万两河工银之事做文章来害你。揣测有人要害你,于你现在并无好处,倒不如想如何补救。”

    “就事论事,河工料仓被烧,你难逃其责。当今之计,你应先补上这一次河工大料之损失,然后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没错,河工之事出差池,如何处罚,官场上有明文。

    若官员修堤一年内,河堤冲决,那么官降三级。

    一年外出事,停俸督修,直到河堤完工,方可开复。

    若其他出了差池,如这一次河工料场出事,那么承建官员则需赔付,官员出四成,朝廷出六成。

    林延潮沉吟道:“可是这河工大料值数万银子,之前还是赊欠,这又要买新料,府里没有这么多钱。”

    方真人微微一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林延潮道:“还请世叔教我。”

    方真人笑着道:“贤侄,现在哪个官员还自己出钱,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或者寅吃卯粮。账面上一挪,大不了拉下些亏空,你现在兼署府事,操作此事再容易不过了。”

    “只要你能赔付四成,我在上面替你说一说,此事就可以揭过了。”

    林延潮道:“可是眼下府里的账上,亏空就已是不小了。”

    “前任知府拉下的?”方真人皱眉道,“这可就不好办了。贤侄,我最多替你补一万两的亏空。但其他的你要自己想办法,总之一句话,桃花汛马上来了,不管之前大料损失多少,府里欠下多少钱,这修堤不能停。”

    “否则巡按御史先拿你问罪,再拿我问罪,到时我们俩乌纱帽都保不住。我可以挂冠而去,回山修道,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但你却是不行啊。”

    林延潮知道方真人已是尽最大努力了帮自己忙了,当下谢过道:“世叔如此相帮,只是令小侄铭感五内。”

    方真人点了点头,当下道:“也好,你先退下想办法,我有些倦了。”

    说完方真人手中捏了一个法诀,双眼一闭,盘膝坐在榻上。

    林延潮不敢打搅,出了屋子,外周自己的心腹黄越,以及孙承宗,丘明山一并上前。

    黄越道:“司马,下官无能,下官已是想尽办法,但那几家料商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赊大料给我们,并坚持秋后拿到料款。”

    林延潮心想也不能怪别人,上一笔钱自己还没付,眼下自己又有被罢官夺职的风险。这些料商断然不肯再赊大料给自己。生意没有这么做的。

    “还有眼下本府芦苇柳树都已是烧尽,若堤上要重新开工,现在就要立即从邻府采买。”

    一事一事迫在眉睫,方真人说的没错,大料被烧,河堤上五千民役被迫停工,仅是人工费一日就要去多少。

    究竟谁烧得河工大料,不是追查的时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修堤之事不能停下来。

    正说话间,门外禀告河道贾贴书已至。

    林延潮冷笑,这事眼下连河道衙门都知道了。

    贾贴书一至即问道:“林司马啊,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怎么贾贴书也听说了?”

    贾贴书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我正在对岸的单县视察河工,但今早就得知此事,眼下连山东的官场都知道了。眼下不是说你的百里缕堤能否修好,能保住今年大堤不被河水冲决,就已是万幸。你要我怎么向河督交代?”

    林延潮道:“请贾贴书回去禀告河督,此事林某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交代?”贾贴书冷笑道,“怎么交代?眼下大堤上已是停工了,这桃花汛还有一个月就来了,若是你不将堤修好,大水冲了归德府怎么办?”

    “这责任是你来担,还是我给来担?或者你要河督来当?”

    贾贴书疾言厉色,其中敲打之意已是很显然了,他曾经过这一套拿下过很多官员。哪怕对方是气节清厉的清官,也没有不就范的。

    林延潮闻言拱手道:“那自是不敢,那还请贾贴书教我一个法子。”

    上钩了,贾贴书如此心道,但面上却叹了口气道:“林司马,我也是有心帮你,之前你若是肯听我的,在河道衙门那拿河工大料,那么就算大料不幸被烧了,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那边也不是不能再给你赊料,但眼下却是难了。”

    林延潮听出弦外之音问道:“那贾贴书可否再帮我一次。”

    “恐怕是晚了!”贾贴书端起架子道。

    林延潮放下身段道:“若是事成,这小弟与贾兄感激不尽。”

    贾贴书故意为难了一番,然后道:“也罢,谁叫我与老弟一见如故了。不过料价起码要比原来要再加三成,如此我方可试着与那些商贾说一说。”

    “林老弟,你别嫌贵,眼下沿河各府县都在兴河工,料物正紧,除了这家,这沿河没一家商人肯赊你的账。”

    “话是这么说,但本府这里还欠着料商几万两银子。贾兄这里又这么贵,本府哪里来的银子?可否便宜一二?“

    贾贴书冷笑着道:“没有钱就欠着,但一文钱都少不得。眼下大明朝的地方官哪个不拉亏空的?再不行,还有一条狠计,就看你林老弟下不下得这手。”

    “什么狠计?”

    贾贴书道:“你这一次不是亏着几户料商的料钱,你身为地方官找个由头将他们抓起来,将钱给赖掉,若他们不就范,定个罪赔他们个倾家荡产的。”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道:“先是趁火打劫,再来个谋人性命家产,真是好一条狠计。”

    贾贴书脸色一变问道:“林司马,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延潮道:“你们原来的料钱就比别人贵了七成,这再贵三成是多少?贾贴书,你还真当我林延潮是官场雏鸟,什么都不知道?”

    “你教我此计,既铲出了竞争对手,又拿住了我把柄,真可谓一石二鸟啊。若我为官不慎,真答允了你,日后唯有听你摆布,否则连命保不住。”

    贾贴书被说中心思,不由脸色一变,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竟看破了他的诡计。

    “真是好心当驴肝!”贾贴书勃然作色道,“林延潮,你没有救了,等着朝廷责罚吧。我话放在这里,朝廷问罪下来,看看这河南有谁给你收尸!”

    说完贾贴书拂袖离去。

    正待这时,府衙捕头入内,与林延潮耳语了几句话。

    林延潮斟酌片刻,看向正跨过门槛的贾贴书,陡然厉声喝道:“将此人给本官拿下!”

    林延潮话音一落,府里的几名门子二话不说,将贾贴书拿下扭回屋来。

    贾贴书愤然,用手指着林延潮道:“林延潮你作什么?你不要命了?连河道衙门都不放在眼底了吗?”

    贾贴书奋力挣扎,但左右之人都是林延潮心腹,哪个肯放。

    林延潮笑了笑道:“贾贴书,何必走得那么急呢?既是来了,不妨在舍下多盘桓几日。”

    贾贴书怒道:“我在你这里盘桓什么?放开我,我要回府。”

    左右不理。

    贾贴书脸上的怒色,已成惊恐,他开口道:“林延潮你作什么,你竟敢拘谨朝廷命官?”

    林延潮一晒道:“小小贴书,也敢自称朝廷命官,在河道衙门行走久了,连自己本分都忘了。本官告诉你,你犯上事了,这河工料仓被烧之案与尔有关,你现在就府衙大牢住上几日吧!”

    林延潮一句话下,贾贴书顿时面无血色,大声尖吼道:“林延潮,你敢陷害我!来人啊!来人啊!”

    “找死!竟敢在府衙重地喧哗!”

    左右之人当下几个巴掌过去,贾贴书顿时满嘴是血。

八百三十章 清官狗官

    府衙大牢中,阴冷湿暗。

    林延潮走至牢中刑讯室,但见三名囚犯被五花大绑,浑身鲜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

    几名刑讯逼供的牢子喘着粗气,蹲在一旁歇息。

    林延潮看向跟在身旁府衙捕头,指着被刑讯的三人问道:“就是这三人烧得河工料仓?”

    府衙捕头道:“正是,昨夜他们确实在万户林铺出没,被抓时身上的衣物都有火油味。不过他们只是小喽啰罢了,恐怕问不出什么。”

    林延潮心知这几人就是犯人,但不是主谋,追查真凶的线索就着落在他们身上。在此之时,也顾不得什么,古代刑侦手段不比现在,严刑逼供最为有效。

    再说仅凭着烧去河工料场,就算是从犯,这三人迟早是人头落地。

    林延潮道:“不继续问问,怎么会知道。”

    府衙捕头会意,当下对着几名满脸横肉的牢子点点头。

    几名牢子光着膀子,拿起身边的朱漆水桶,朝这几名囚犯的脸上狠狠泼去。

    三名囚犯被水淋的一醒,牢子的鞭子迎头盖脸的就抽落。

    林延潮来至囚室一旁歇息。

    片刻后府衙捕头向林延潮道:“回禀司马,我们又问了一遍,仍旧没什么眉目,他们只知道头目皆是操山东口音,用钱雇了他们,大约有五六人,各个都蒙着面。”

    “放火后与他们分道扬镳,大概是逃至了山东地界了。三人说得一字不差,在如此大刑下,恐怕他们真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

    林延潮拂然道:“你这么说,案子到这里是断了。”

    府衙捕头慌忙道:“启禀司马,对方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烧了河工料场,就知我们一定会追查,那么必然逃之夭夭。在卑职眼中看来,这放火之人恐怕是有官府的背景。就算我们往山东各府发海捕文书,也拿不住这些贼子。”

    林延潮看向府衙捕头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官拿这三名贼人向河道衙门,向藩司,向巡抚他们交差呢?”

    “若没有抓到背后主谋,本官乌纱帽不保不说,归德百姓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万两银子问谁去要?本官又如何对得起这满城的百姓。”

    府衙捕头垂头道:“司马,线索确实是断了。这天下案子哪里有件件破得,很多悬案到今日也没办法水落石出。真相难求,为今之计只有慢慢查访。”

    府衙捕头说得声泪俱下,无论林延潮怎么相逼,也是毫无办法。

    林延潮听得明白,凭现在有限的手段,这案子确实没办法破了。到底是何人烧去的河工料场?

    到底什么是真相?自己又非先知,终归不是一个万知万能之人啊。大部分事的真相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林延潮的位置可能比别人更高一点,但也不会好多少。

    就算将来查到真相,自己恐怕早就连贬三级了。

    那么眼下唯一办法只有……

    林延潮道:“方才从贾贴书与他下榻驿站的行李里,搜出银票五千两,另外金银数百两,珍珠翡翠另计。”

    府衙捕头闻言垂下头道:“河道衙门的帖书,本不该随身带着如此多钱财,但也可能是奉命公干。”

    林延潮向府衙捕头道:“永城县的于家知道吗?”

    府衙捕头面上一凛道:“知道,那是远近闻名专事河工大料的商人。”

    林延潮道:“此外呢?”

    府衙捕头道:“此外,卑职不知。”

    林延潮冷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将女儿嫁给了贾贴书作妾,以换得河道衙门的工程。”

    “同样的料石,别家一土方三钱银子,他家一土方六钱。眼下他于家不过两年,已在永城县买了三百倾良田了,你身为本府捕头居然不知?”

    府衙捕头闻言汗水滴落道:“卑职一时忘了。”

    林延潮道:“捕头,本官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查不清这放火烧去河工料场的人是谁吗?”

    府衙捕头揣摩林延潮意思,小心地问道:“司马是说,贾贴书收受了于家的好处,授意贼人烧了河工料场,然后以工期相逼,让我们买于家贵两倍的大料,以此贪墨河工银。”

    “不是本官说,是以你之见,有这个可能吗?”

    府衙捕头见林延潮的目光心底一凛,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卑职以为极有可能。卑职这就去盘问。”

    林延潮点点头,若是这府衙捕头还算聪明,若他方才露出丝毫迟疑之色,那么他这个捕头就当到头了。

    数日之后。

    林延潮于府衙,开堂审理河工料场被烧一案。贾贴书,于员外被五花大绑地拉出。

    贾贴书见这一幕,当下大声对一旁旁观的百姓大呼道:“冤枉啊,我冤枉啊!”

    “归德府林同知自己失职,河工料场被烧,为了推卸责任,故而嫁祸于我。他玩忽职守,却委过他人。诸位乡亲们今日都替我作个见证,替我向朝廷申冤啊!”

    贾贴书逢人就喊。

    百姓们议论纷纷。

    有人道。

    林青天是好官啊,怎么会平白无故冤枉你。

    是啊,林青天不会冤枉你的,只有你真的作了悪事。

    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见贾贴书一张嘴确实厉害。

    贾贴书与于姓商人一并按在堂上。

    于姓商人大声道:“林司马,我乃朝廷七品承事郎,你怎敢抓我?”

    贾贴书也是挣扎道:“林延潮,我乃河道衙门的人,你拿我就是得罪了问罪,还不快将我松开,否则河台问罪,让你流放三千里,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再有喧哗,杖三十!”然后林延潮道,“带证人。”

    三名烧了河工料场的犯人被带上堂上。然后这三名犯人一致指认道,是贾贴书,于姓商人他们指示烧去河工料场。

    贾贴书奋起大呼道:“胡说,我从没有见过他们,有人栽赃嫁祸,冤枉啊,冤枉啊!”

    林延潮不理会,而是道:“带物证。”

    府衙捕头上前道:“司马,这是抄没于家所得证物火油,与被焚河工料场所搜出的火油相同。”

    于姓商人大喊道:“这根本没有的事,我家中从没有用过火油,若真是我放火,怎么不会将剩下火油倒掉,这是栽赃,栽赃。”

    林延潮一拍惊堂木喝道:“人证物证具在,尔还敢说是栽赃。贾贴书,本官问你,一个月前,是不是你至本官府上,授意我买你推介商人的河工料物?有没有此事?”

    贾贴书来个矢口否认道:“胡说,根本没有。”

    贾贴书心底冷笑,当时二人相见乃私会,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只要自己一概统统否认,林延潮说出花来也没用。

    林延潮冷笑道:“没有?事后你给我引荐这位于员外,于员外给我开出了价码,比外面的料商足足贵了七成之多。并承诺只要本官买了于员外的料货,今年不仅河道验收可以过关,并给本官年末考绩一个卓异。”

    闻声众百姓一片哗然,大骂道:“贪官,狗官。”

    林延潮道:“本官当时没有答允,本官当时答复你,好堤,坏堤不是由你们河道衙门说的算的,是由咱们归德府老百姓说得算的。”

    “你说官场上一万个人说你好,不如一个人说你好,老百姓说得有个屁用,千万句不如河台一句。本官当时答你,我为官只求问心无愧,我手中虽有几万两河工银,但每一两银子都是老百姓给我林延潮的,没有一文钱可以乱花,拿来孝敬尔等贪官污吏!”

    说得好!

    众百姓们一并鼓掌。

    而贾贴书惊愕了,林延潮不肯答允是真的,但这些话他几时听林延潮说过,纯粹都是他乱编的。

    但老百姓们信啊,他们被贪官污吏欺压太久。

    朝廷拨一百多万赈灾,真正用子啊老百姓头上的能有多少。他们受到了贪官污吏的贪墨,而今日林延潮却肯站出来说,要将朝廷给他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不少老百姓们都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林延潮接着道:“当时本官没有答允,你说走着瞧,到时必给本官一个教训。到了今日河工料场被烧,朝廷真金白银买来的几万两河工大料付之一炬。而这时你又来与本官说,只要本官答允,这位于员外可以给我赊账,只是价钱要比原来再贵三成!”

    老百姓闻此义愤填膺,无不愤慨。

    “你还威胁本官,说现在已没有人给你赊料,若你不用于员外的大料,那么桃花汛一来,冲了大堤,那么你林延潮就要被问罪下狱。而今证据确凿,本官方知,尔等故意烧掉料场,就是逼得本官走投无路,最后高价买下你的料货。”

    “你这等人是什么居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为了赚几个臭钱,竟落井下石,把我们归德府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也不顾,这种钱你们赚得安心吗?”

    林延潮一声接一声的质问,此事贾贴书,于员外确实作得亏心,无言以对。

    而老百姓们都是大怒,顿时无数鸡蛋,菜叶朝二人脸上劈头盖脸的丢去,口里骂道。

    “打死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贪官!”

    “若不是林青天,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

    “为官不仁,为商不奸,你们两个狗东西,将来没有好下场!”

八百三十一章 按院

    府衙衙门之中,群情沸腾。

    数百名围观老百姓的怒火,几乎可以将贾贴书,于员外二人活活烧死。

    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之前利诱林延潮,以河工衙门验收,以及年末考评卓异为饵,试图让他采买比外头贵了七成的河工大料。

    为林延潮严词拒绝后,二人不死心,竟放火烧掉几万两河工银买来的料货。

    要么让林延潮罢官,要么就买二人的料货。

    刚正不阿,为老百姓办事的林延潮,这样清官好官,竟遭这等狗官的迫害,他们怎么能不气。

    开始还是鸡蛋,菜叶,后来已是开始掷石子。贾贴书,于员外二人被打得鼻青脸肿。

    见二人砸得差不多,林延潮挥了挥手,衙役方才上前维持秩序。

    林延潮看向堂下二人,当即道:“尔等二人狼狈为奸,火烧河工料场,证据确凿。本官判……判你们二人于府衙大牢羁押,上禀布政司,河道衙门,等候发落。另外于家料场充公,所有河工大料立即运至堤上,作修堤之用。”

    听得林延潮宣判,众百姓们欢声雀跃。

    其中不用林延潮宣判,民心所向就已经定了贾贴书,于员外二人的罪。

    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面色如土,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他们本想要敲林延潮一笔,没料到反而被他抄没了家产。

    林延潮你好狠啊!二人心底都是如此怨毒地道。

    林延潮点了点,抄没于家后,堤上又可以马上开工,如此归德府的百里缕堤,就能在桃花汛前修毕。

    就在林延潮宣判之时,但听外头鸣锣敲响,还有如同吆喝般的赞道声。

    这声音林延潮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官员出行的仪仗。

    鸣锣不过七声,看来只是州县一级的官员,只是如此级别官员,怎么会敢在自己府衙门前鸣锣呢?

    就好似县长摆足架子,去市政府门前耀武扬威一般。

    这时府衙的门子飞一般的奔来,他几乎连滚带爬从月台直至堂上跪禀道:“启禀司马,巡按御史驾到!”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巡按御史啊!

    这几个字如雷贯耳,不说是官员了,连老百姓都知道,巡按御史那就是戏文里说的八府巡按啊。

    戏曲中、中都有提及,什么地方有了不得了的冤情,有官员贪赃枉法,这时八府巡按就犹如及时雨般驾临,斩贪官,平冤案,解民于水火,那是大大的青天,大大的好官啊。

    而眼下听闻巡按御史驾到,老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心想这八府巡按肯定是与林延潮一边的。

    没错,清官与清官肯定是一边,他一定是得知了归德府有恶官奸商要迫害林延潮,过来秉公处置的。

    可是林延潮所知的是,事情是恰恰相反。眼下言官攻讦申时行,这巡按御史又是李植,江东之同年加好友,这一次多半来者不善。

    不止林延潮知道,连贾贴书,于员外二人也是喜出望外。

    二人心道,好啊,巡按御史来找你林延潮麻烦了,看你这一次怎么办?我们二人这一次若能帮巡按御史扳倒林延潮,那不仅无过,而且有功。

    以现在言台,权倾半个朝野的势力,只要巡按御史垂青,搞不好二人还能正式捞一个官身。

    就在这时,一名手按腰刀,导驾官打扮的武弁大摇大摆地走至堂上朗声道:“河南道御史曾大人,奉圣命至归德府巡按,这仪驾马上就到了,请速速出府出迎。”

    巡按御史官不过正七品,与林延潮下面一个知县相当,应该是他来拜见林延潮才是。但是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又手握一省官员纠劾督责,拿问审评之权,到了嘉靖朝,隆庆朝时,权力大得不可思议。

    大明朝为了巡按御史巡按地方,特意制定了《出巡相见礼仪》,以规定地方官员见巡按御史的交接礼仪,此举乃避免三司无耻官员对巡按御史曲意逢迎,溜须拍马,搅乱大明朝官场尊卑秩序。

    这是为什么?

    早在成化年间时,四品知府见巡按御史,就已是长跪不起。

    到了万历朝,更不得了,布政使,按察使见巡按,要换上素服,然后行半属礼。

    若是巡边御史,披执在身的武将,也要跪下叩头,哪怕你是堂堂参将,游击。

    也就是说,身为巡按御史出行,布政使在你面前都是半个属下。以七品官之身吆喝从二品大员,这哪里是巡按地方,简直是装逼出行,享受吊打众大佬的愉悦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巡按御史任期只有一年。这样装逼的岗位,对不少人而言,真想一辈子干下去,不升官都行。

    林延潮率众官员出门相迎,但见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已是落轿,正负手看着谯楼树坊上‘承流宣化’的匾书,身后官员吏目,长随皂隶上百号人列道于府衙门前的十字街上。

    “下官见过按院!”

    林延潮左右通判,推官都是行跪拜之礼,唯独林延潮只是一揖,揖而不跪。

    导驾官道:“林司马,按院大人代天子巡狩,见按院如见圣上,司马当行跪拜之礼叩见。”

    林延潮反问道:“既是按院代天子巡狩,为何藩台臬台可见按院不跪。”

    导驾官道:“那是因为藩台臬台,乃从二品正三品的方面大员,故而可以免跪。”

    林延潮道:“那就是了,下官身为一府同知,与藩台臬台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未闻长兄不跪,而弟跪。”

    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之语,不是林延潮发明,而是海瑞海刚峰的创造,林延潮在这里借来一用。

    海瑞当时语境是,自己与督抚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罢了,没听说弟弟要跪哥哥的。而林延潮拿来借用是,我与布政使,按察使同为官员,他们为我兄长,没听说过,哥哥不跪(巡按),弟弟要跪的。

    论及嘴炮,十个导驾官也不如林延潮,海瑞这个级别的,当下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反驳。

    闻声曾乾亨将目光收回,看向林延潮,然后问道:“林司马,欲为笔架山乎?”

八百三十二章 阴谋

    林延潮左右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分管仪考的何通判,以及推官等官员皆跪。

    左右官员皆跪,唯独林延潮一人抱拳而立,实在令人想起了海瑞。

    海瑞笔架山的事,官场上无人不知,当时海瑞为县学教谕,知府巡视,左右皆跪,唯独海瑞不跪。知府说海瑞孤峰独立样子,真像一座笔架山。

    于是海笔架之名,不胫而走,几乎成为海瑞代称。

    曾乾亨的意思,你林延潮要在我面前学海瑞?真清介,还是假清介?

    林延潮道:“本官对海少宗伯一贯仰慕,敬仰而不敢自比,倒是让按院见笑了。”

    曾乾亨不置可否,对众官员道:“本官奉圣命,按临地方,听闻河工料场被烧,兹事体大,故而星夜赶来,至于其余繁文缛节,尔等不必在意,所有官吏随本官至府衙大堂。”

    说完曾乾亨率先抬步,众官员随行入衙。

    堂上林延潮让出,面南的正座给曾乾亨,自己侧坐在旁。

    曾乾亨看向堂中跪的贾贴书,于员外问道:“堂下下跪何人?”

    贾贴书,于员外欲言又止,看向一旁林延潮露出惧色。换了旁人他们早大声喊冤了,但他们已被林延潮的手段整怕了。

    林延潮则是坦然道:“回禀按院,乃这一次火烧河工料场的嫌犯。”

    曾乾亨乃盛产状元的江西吉水人,其父曾存仁官至云南布政使,其兄曾存仁曾任过吏部文选司主事,现任太常卿,堂堂正三品京官。

    曾家可谓一门三进士。

    曾乾亨虽较林延潮不过早三年当官,但因有父兄提点,对官场之事十分熟稔。

    河工料场被烧,朝廷几万两河工银打了水漂,此事一定要有人来担当责任,上息圣怒,下安民怨。

    那么暂署府事的林延潮,以及商丘知县吕乾健,无疑首当其冲。眼下林延潮拿下曾帖书,于员外问罪,意在拿二人替罪羊,为自己开脱。

    曾乾亨心如明镜向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问道:“河工料场真是你们烧得吗?”

    贾贴书道:“回禀按院,卑职冤枉。卑职乃河道衙门的帖书,怎么会知法犯法。”

    于员外也是叩头道:“按院老爷在上,小民家里颇为余财,平日安分过日,实不会贪图那一点虚利,而做出此伤天害理之事来。”

    曾乾亨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二人道:“自古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林同知抓你们岂无真凭实据。若真是你们二人做得不妨招了,免致皮肉受苦。”

    贾贴书,于员外毫不犹豫地道:“回禀按院,小人确实不曾做过。”

    林延潮心知这曾乾亨厉害,他明明有意翻案,但面上却摆出不偏不倚样子。

    当下曾乾亨道:“既是如此,呈堂证供何在?”

    下面官吏奉上,曾乾亨见火油之证据,皱眉道:“卷宗里于家家中有水井,若他们真用此火油焚河工料场,一时不察放在家中。他们只要待官兵上门前,将火油往井里一倒即可,哪会等你们上门搜得。”

    林延潮道:“按院,若倒火油至井里,必有痕迹,若万一洒在井口,更坐实了做贼心虚。”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此牵强附会之说。”

    当下又传人证。

    曾乾亨对三人问了几句。但盘问了一番,曾乾亨抓住了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

    曾乾亨手持证词对林延潮道:“案情与卷宗上所言有所出入,久闻林司马有林青天之名,但今日此案草草而断,实是有损阁下清名吧。”

    林延潮正色道:“回禀按院,假的就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本官以为此案证据确凿,若按院先入为主,恐怕难察真相。”

    见曾乾亨,林延潮起了争执,下面老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曾乾亨正色道:“本官身为巡按,有代天子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清理冤狱之责。本官说有疑点,就是有疑点,河工料场被烧一案暂且搁置,择日再审,你们二人可离府衙回家,但不可离开本府!”

    没错,复核案件,就是巡按御史之权力。曾乾亨说你有罪,就是有罪,有罪也没罪。

    林延潮无法反对,早在曾乾亨来时,林延潮就知这次煮熟的鸭子飞了。

    贾贴书,于员外闻言大喜叩头道:“小人叩谢青天,叩谢青天。”

    曾乾亨复道:“且先别谢,眼下河工料场被烧,但堤上河工大料却不可不补。于员外我知你家有河工料货,你不可囤积居奇,将河工料都运至堤上。”

    于员外慷慨地道:“回禀按院老爷,小人虽是一介商贾,但也有报国为民之心,这批河工料,小人立即就送至堤上,若赚老百姓一个钱,叫小人不得好死。”

    曾乾亨点点头道:“这方是义商,不过朝廷也不会亏待你们,该多少钱就多少钱算来。”

    说完曾乾亨看似随意地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你的帐上还有多少钱?”

    曾乾亨一句话下,林延潮即什么都明白了。

    是啊,从河工料场突然被烧,到分守道问责,到贾贴书上门胁迫,最后今日巡按御史偷袭般驾临归德府,这一切一切的事全部窜连在一起。

    当初自己还以为曾乾亨是为贾贴书,于员外翻案而来,但想想也知道这么小的事情,怎么能惊动堂堂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突然袭击归德府,自有更大的图谋。

    没错,这是一个巨大的,针对自己的阴谋。

    有人要将自己连皮带骨吞下连渣都不剩。

    林延潮笑了笑道:“按院有备而来,眼下账上有多少钱,还不是明白的事吗?”

    曾乾亨点点头道:“也好,我们等一等,府里众人都留在原地不要走。另外堂下诸位百姓也不能走,一会让你们看一场好戏,看看你们心中敬仰的林青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清官!”

    众官员与百姓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曾乾亨此举作什么?

    但见府衙出入门口,都已是被官兵看守,严禁任何一人出入。

    百姓们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官员们见这一幕,似曾相识。这与两个月前,丘橓与林延潮拿下苏知府一幕,简直如出一辙啊!

    PS:向大家推荐一本书友的《反贪大明》。

八百三十三章 这是什么情况?(二合一)

    府衙现在已经是被封锁四门,禁止出入。

    一队官兵是直接查封户房。

    惊变来得如此突然,令官员们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几位通判,推官这等高官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有所耳闻,尚知道多一点。

    但其余照磨,校检等低级官员,以及府衙里的书手,皂吏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曾乾亨点明,众官员方知如此大的阵仗是冲林延潮而来。

    众目所视下,林延潮见此不由愤慨地道:“按院,你如此一查抄府衙,无论有罪无罪,下面的官员百姓岂非都以为我林延潮贪污有罪。”

    “本官为官多年,自认虽没有大功于朝廷,但也薄有清名,岂容你如此当面诋毁。本官要就此事上禀都察院都御史,让朝廷为我主持公道。”

    林延潮说完,与他交好的何通判,马推官二人也是出首道:“启禀按院,自林司马署知府事以来,为官一贯战战兢兢,克勤奉公,此事我们府衙上下官员都看在眼底。”

    “这一次河工料场虽然被烧,但也不完全是林司马之职责,恳请按院明察。”

    何通判,马推官二人可是敢冒风险,在这重压之时,能站出身来替林延潮说话的。这令林延潮不由心底一暖,何通判也算了。这马推官平日与他交往不深,竟也出头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实是出乎意料。

    老百姓们也是道:“钦差老爷,林司马是好官,是清官啊。”

    “我们老百姓盼来盼去好容易盼来了这样一位好官。你可不能冤枉他啊!”

    官员们,老百姓们纷纷出声,替林延潮鸣不平。

    在舆论之势下,曾乾亨从容一笑道:“林司马,你不要挑起公论以胁迫本官,诸位同僚,诸位百姓,不妨稍等片刻,本官马上就给你们说法,不会冤枉林司马的。”

    果真过了片刻,但见一名官员被左右两名官兵押入府衙。

    林延潮见了这名官员,不由起身对曾乾亨问道:“按院,此乃本府黄府经,你拿他作何?”

    被押之人就是黄越。

    黄越也是挣扎道:“回禀司马,下官正在河边监督民役,而这几名官员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下官拿来。”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本官拿你,自是问河工料场被烧之事。”

    “黄府经,你说数日之前,河工料场进了值近三万两的河工大料,以及民间征发来的柳苇,是由你亲自过目的对么?”

    黄越道:“正是。”

    曾乾亨道:“其中料货商人是不是送了你两百两银子,十坛山西黄酒,希望你能蒙混过关,让他们的料货可以以次充好?”

    黄越急道:“冤枉,冤枉,下官受司马所托,主理河工,如何敢作这等事。不错,料货商人是由送我两百两银子,十坛黄酒。”

    “但他们是怕下官刁难,故意挑刺,这才送钱送酒让下官通融。但下官却说,我为朝廷办事,为归德三十万百姓筑堤,心底没有半点私心。这银子和酒,你们拿回去,下官丝毫不取。”

    曾乾亨反问道:“真得退回去了吗?什么都没有留下?”

    黄越闻言一愕,然后道:“这……”

    “如实道来!”曾乾亨厉声喝道。

    黄越这才道:“当时他们其意甚诚,下官盛情难却,碍于面子。银子下官是退回去了,只是酒留下了三坛!”

    曾乾亨拍案道:“三坛,这不是普通山西黄酒,都是十年陈酿,坛坛值银十两。三坛就是三十两,抵得上你大半年俸禄。”

    黄越道:“下官一时不察,以为就是普通的酒,但是……但是下官受酒,可以认罪,可下官保证,这进的河工大料绝没有以次充好。”

    曾乾亨冷笑道:“现在货被烧了,你自是怎么说都可以。”

    林延潮正色道:“按院,你的意思是本官收受河工料商的贿赂,让他们以次充好,自己烧去了河工料场吗?你可有实据?”

    曾乾亨不答。

    “没有实据,就是污蔑!”

    曾乾亨道:“林司马,到了此刻你还死鸭子嘴硬,看来本官不拿出证据来,你无法心服口服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办你的事。”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尔收受贿赂,证据确凿,本官现在就是将你拿下!来人!”

    身为巡按御史曾乾亨,有当场逮捕六品以下官员,事后请示朝廷的大权。

    别说黄越一名八品官,就是六品通判,曾乾亨也是说拿就拿。

    两名官兵拔去黄越官服,打落他的乌纱帽,让他披头散发跪在当场。

    这一幕令林延潮心底大怒,黄越是他的人,这无疑狠狠地扫了他的面子。

    黄越被拿后,这时两名账房师爷模样的人道:“启禀按院,我们已是盘过账了,府衙下拨河工银五万两,现在账面剩不足一千两,除去开销一万一千两,还不算赊欠的两万八千三百六十三两河工料钱。”

    “账面上一共有三万八千两不知去向。”

    曾乾亨拿起账本过目后,胜券在握地道:“果真如此,林司马你与本官解释一二。这三万八千两去哪里了?”

    “朝廷拿给你五万两修堤,为何河工料场被烧后,你却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出,这三万八千两到底在哪里?”

    说完曾乾亨将账本掷在林延潮面前的地上。

    众官员见这一幕,都知林延潮完了。旁观的老百姓们也是捂住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林延潮拿着三万八千两干什么去了?

    “林司马,你乃清流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为陛下金殿钦点,你是如何报答陛下圣恩的?”

    说到这里,曾乾亨走至堂下对着众老百姓道:“诸位同僚,诸位百姓,这三万八千两银子本是朝廷给咱们老百姓修堤的河工银。”

    “结果却被林司马挪用,存入这农商钱庄之中,拿你们老百姓的钱作青苗钱再贷给老百姓,然后将所得利息纳入腰包。三万八千两,两成五的利息,那一年就是九千五百两银子。”

    听到九千五百两,老百姓们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好大一笔钱啊。

    曾乾亨连连冷笑道:“诸位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清官,好官,竟偷偷拿着朝廷的钱放贷,私下挪用官银,以致账面一空,待河工料场被烧,老百姓性命攸关之时,竟拿不出一两银子来。”

    曾乾亨一句一句如刀砍斧劈,老百姓心底已是动摇了。若非林延潮之前在他们心底地位,这时恐怕早就一并起身大骂了。

    众官员则是心想,林延潮犯得是杀头之罪啊。

    为何这么说?

    因为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监督不严,最多只是贬官留职。

    至于挪用官银,甚至贪墨利息,也并不严重,最多免职。

    但挪用官银,贪污利息,以至河工料场被烧时,拿不出一两银子应急,这就是重罪了,若天子龙颜一怒之下,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曾乾亨这证据一拿出,众人知林延潮大势已去。

    不免有人生墙倒众人推之心。

    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出面道:“按院此举真拨云见日,还大明一个乾坤荡荡,日月昭昭,非按院举悪揭奸,我们岂能发现林司马这奸恶之嘴脸。”

    “此人真大奸似忠,平日满口曰为民,曰为国,连下官这等为官多年的人,都被他这忠实面孔所欺。也唯有按院这般火眼金睛,方能辨查忠奸,除恶扬善。下官拜服!”

    听了周通判这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大骂,林延潮暂署府事后,身为三位通判中第一人,对林延潮是多加奉承,整日溜须拍马的。而林延潮也投桃报李,于粮捕之事全不插手,全部交给周通判一人裁决。

    而眼下林延潮一倒,你就迫不及待地出面与他划清界限,还落井下石,这不是很无耻吗?

    但也有官员心想,周通判在粮捕通判位置为官已久,眼看年纪大了,无法升迁。但这一次若能在打倒林延潮之事上给曾乾亨出力。

    那么曾乾亨少不了日后会抬举他,要知道巡按御史对官员是由保举之权的,这就是官场上的荐主。若是能得曾乾亨一句话,周通判这十几年就是熬到头了,少说官升两级,踩着林延潮上位,升任本府同知。

    吴通判等官员欲言又止,他们想帮林延潮说话,但挪用官银放贷,以致河工料场被烧后,同知署拿不出一两银子,证据确凿,是林延潮理亏啊。

    顾盼左右,曾乾亨见再无一人再为林延潮说话。这一次他不仅要搞到林延潮,重要是他要搞臭林延潮,令他身败名裂。如此事情传到京师,传到天子的耳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得意门生都如此了,那申时行又如何呢?

    天子可能因此对申时行失去信任。就算天子仍信任申时行,但扳倒林延潮,也是铲除了申党的一员大将,这是言台的胜利。

    见胜券在握,曾乾亨对林延潮道:“林司马,念在你我以往在京同朝为官的份上。本官劝你给自己留以颜面。”

    林延潮问道:“按院要我怎么办?”

    曾乾亨奇怪林延潮为何如此平静,但仍道:“自是交出府印,停职代劾。”

    事实上林延潮为正五品官,曾乾亨没办法将他就地免官,所以只能向朝廷题参。

    但一来一去,路上消耗甚多。

    曾乾亨心想既已是扳倒林延潮,就立即拿下,控制住,免得夜长梦多。所以他要逼林延潮主动辞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火烧河工料场,牵扯出这么多事来,看按院与你幕后之人,不仅要将本官搞倒,还要搞臭,高明,真是高明。”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尔还冥顽不灵。本官对林司马没有成见,反而当初拜读'天下为公疏'时,还十分钦佩。但谁都有行踏错之时,你回京与天子解释一二,未必……算了本院还是望林司马自己保重。来人,送林司马回房休息,再查封农商钱庄,所有有关之人一概拿下,不准走了一个。”

    众官员闻言大惊,这曾乾亨拿下林延潮一个也就算了,这还要兴大狱啊,将此牵连至其他人,办成大案,铁案!

    黄越等人都是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却见有人突而大笑。

    众人看去却正是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当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按院挟私报公,针对我林某一人就光明正大的来,不要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曾乾亨闻言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还要给你留几分体面,但也顾不得了,来人,林司马失心疯了,将他拿下,送入房内看管起来。”

    “谁敢!”林延潮一声断喝。

    就在这时府衙门外锣鼓齐鸣,众人心道又是哪一个官员到来。

    这时把守门外的官兵慌忙来报。还未开口,曾乾亨断然道:“无论谁来,一律挡在门外,就是藩台,臬台不例外。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阻拦本官办案。”

    曾乾亨说完,但这名官兵仍是不走。

    曾乾亨怒道:“还愣着作什么?”

    这名官兵仓皇地道:“启禀按院,来的不是布政使大人,也不是按察使大人,而是钦差大人,当今钦差巡视河南的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

    曾乾亨闻言脸色顿时十分精彩,他身为御史可以不惧地方三司,但右都御史丘橓都察院的二把手,正二品大员,他之上司。

    这一次奉旨巡视河南官员中,以他居首。面对这位连张居正家都敢抄的官员,他自是位居三分。

    曾乾亨一整官帽,强自镇定道:“正好,都宪亲至,本官正好将这里的事禀告都宪。看管住一干人犯,本官亲自出迎就好。”

    就在曾乾亨要走出大门时,但听外间道:“不用出迎了!”

    这一声令下,但见几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排众入内。

    赵大,张五赫然在列,众官员官兵见了锦衣卫,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纷纷退至一旁。

    曾乾亨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这时一顶轿子落在府衙的月台下。

    轿帘一掀,却一名武官落轿。

    曾乾亨见不是丘橓,顿时大怒什么时候武官胆敢坐轿,还是光明正大地入府衙之中。

    但曾乾亨看了对方的衣色,不由惊道:“是都指挥使大人!”

    来人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这是什么情况?

请假一下

    牙疼得厉害,今天请假一下,明天补齐。(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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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