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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三十四章 这张脸怎如此之厚?

    要知道锦衣卫的正官,指挥使不过正三品。但曹应魁为何会以正二品都指挥,在锦衣卫任官呢?

    那是因锦衣卫权重后,以正三品武职任指挥使已不合适,如威名赫赫的陆炳,就是以正一品左都督衔掌锦衣卫事。

    如何判断谁是锦衣卫主官?不是看谁任锦衣卫指挥使,而是看官名后有没有'掌锦衣卫事'这几个字。

    这有点像翰林院,正五品主官翰林学士一般空设,故而由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担任主官,凡侍读侍讲学士,只有官衔后有'掌翰林院事'方是真正的主官。

    如前任锦衣卫主官朱希孝,官名全称‘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现锦衣卫主官,乃都督同知刘守有(从一品),刘守有在朝会时的位次,与首辅申时行左右并立。

    刘守有任职后都是在京侍驾不可轻动,故而天子调动锦衣卫查大案要案,都是要员前往。

    上一次查抄张居正家,就是曹应魁奉圣命率锦衣卫查抄。因没有附和丘橓,将张懋修之死如实上禀,林延潮替张居正翻案后,曹应魁升至都指挥使。

    那么现在曹应魁怎么出现在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河南归德府?

    曾乾亨见是曹应魁,而不是丘橓,反更心惊肉跳。河工料场被烧之事,如何能惊动曹应魁这个级别的都指挥使,从京师千里奔赴河南。

    曾乾亨拱手道:“原来是执金吾使,驾临地方不知有何见教?”

    曹应魁看了曾乾亨一眼却不答,只是对手下锦衣卫道:“将府衙各出入口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随曾乾亨来的左右官兵,都是这一次为了拿下林延潮,被曾乾亨秘密下令,从附近州府卫所征调来的卫所兵。

    卫所兵见了身穿明黄色曳撒的锦衣卫,就如同杂牌军见了御林军,不待曾乾亨吩咐,就自动让出各要道的把守。

    府衙各个门口,都是锦衣卫站岗。原先随曾乾亨来办案的官兵,随从,师爷,反而如犯人般被监视起来。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本被曾乾亨开释,但这一刻也被堵在了锦衣卫堵在门里。见锦衣卫如此大的阵仗,二人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曾乾亨心底大怒,曹应魁虽是都指挥,但只是管锦衣卫事,并不是掌锦衣卫事,也不是掌北镇抚事,自己身为堂堂巡按御史,为官以来自问俯仰无愧,也没必要畏惧。

    曾乾亨站前一步,正色道:“执金吾使你这是何意?”

    曹应魁不急不躁地道:“等丘都宪驾到,自会与你分说。”

    曾乾亨又问:“那丘都宪何在?”

    曾乾亨的声音在府衙中回荡。

    就在这时,但见府衙大堂堂后,帘子一掀,一名老者步出开口道:“曾巡按,你是在找老夫吗?”

    但见年已古稀的丘橓,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素袍,站在'保民堂'三个大字之下,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恭迎都宪!”

    见丘橓出现,本已身处阶下囚的林延潮则是看了曾乾亨一眼,然后从容地踱步而出,向丘橓施礼。

    见林延潮如此,合府官员们一并至南面向丘橓行庭参之礼。

    曾乾亨见林延潮面露讥色从面前经过,心底暗叫不好,但在丘橓面前他也不得不行以属礼,报名唱衔道:“晚生河南道御史曾乾亨见过都宪。”

    从问罪贾贴书,于书办,再至巡按御史,而后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御史出现,今日老百姓们都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高官。至于官员们都感觉今日收获甚大,连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察院二号人物都出现了,今日定有大事发生。

    本兴师问罪,威势赫赫的曾乾亨,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却一言不发。他明白这时百言不如一默。

    至于之前首告林延潮的周通判,却是心底忐忑。

    他方才以为林延潮再无死灰复燃之时了,故而落井下石。但眼下丘橓出现,似另有要事,若在这时,令林延潮逃过责罚。那么自己以后岂有好果子吃,肯定被林延潮整治,每天穿小鞋。

    周通判心慌意乱下,如没头苍蝇般上前道:“都宪在上,归德府同知林延潮挪用官银,以青苗放贷百姓,贪墨利息。今河工料场被烧,账上拿不出一两银子,归德上下官员百姓无不惊怒。这等骇人听闻的贪污之事,若非按院所揭,我等下属犹自蒙在鼓里。下官恳请都宪老爷明察。”

    丘橓看向周通判问道:“汝乃本府钱粮通判周汝宁?”

    周通判连忙讨好道:“微名竟上抵都宪之耳,下官正是周汝宁。”

    丘橓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今日正是因此事而来。”

    曾乾亨脸色一变道:“都宪难道也是因河工料场被烧之事,赶来归德府吗?”

    丘橓尚未开口,这时林延潮道:“启禀按院,其实本官自得知按院至开封府后。本官就猜到按院必会到归德。待河工料场被烧,按院与方大参同在开封,按院不至,则令方大参至。”

    “本官知此事有蹊跷,料知按院他日必来。正巧都宪在河南府巡视。于是下官立即派人向丘都宪禀告,当时不过向要他讨要一封公函,但没料到都宪却说要自己亲来一趟。”

    曾乾亨闻言惊怒交加,自己的布局,竟早被对方早早识破。他不由对林延潮恨之入骨,当场勃然作色道:“本官与都宪说话,哪里有你插话余地,退下!”

    林延潮为官以来,除了张居正外,几时被人如此训斥过,不免当堂色变。

    “好大的威风!曾巡按!”丘橓冷笑道,“尔身为御史,不过七品,巡方地方却以豸冠持斧之威,临于州县佐贰,令州县官员束手俯眉,听尔颐指。”

    “五品官员你说训斥就训斥,方才竟欲以失心疯之名,派人拿下?不问青红皂白,此宪臣所为吗?”

    曾乾亨垂下头道:“晚生知错,请都宪容禀,林司马以河工银充作青苗钱……”

    丘橓打断道:“此事本宪早已知之,林司马事先曾请示于本宪,他生怕挪用官银,于法不合,但本宪却道只要利于百姓之事,就尽管去做,尽管去办。此事本宪还请旨,陛下批复‘此良法,当为楷模,于地方州县施行’。”

    “不需多久,陛下当下明旨予两京十三道,鼓励行之!尔竟在这时要拿林司马?”

    丘橓的话,犹如一记巨锤砸在曾乾亨的胸口。

    河工银为青苗钱作贷之事,林延潮竟没打算贪污利钱,而是早早上报丘橓知晓。不仅如此,丘橓还拿此上奏天子,天子已是答允,准备让两京十三道尝试推行。

    而曾乾亨在此却要拿林延潮,那不是打丘橓的脸,再打了天子的脸吗?

    若说曾乾亨失语,那么周通判几乎要跪在地上,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想要讨好巡按不成,反而为了冒功,检举上司,还间接得罪了丘橓,这官场自己怕是混到头了。

    这时林延潮出面道:“曾按院,当今地方官员贪墨成风,污黩害民之人不知凡几。汝身为巡按御史,奸恶之贼不去拿问,去只知弹劾拿问林某这等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严小吏而宽大吏,使豺狼见遗,拿小臣叙功,此乃曾按院之德乎?”

    曾乾亨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什么叫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员?你是林延潮申时行的门生,又有右都御史丘橓这等大力相助,连天子也下旨替你撑腰。

    如此深厚的背景,如此通天的人脉,你竟有脸说自己是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你还在众官员百姓面前叫委屈,你这张脸怎么生得如此之厚?

    林延潮此刻是忠臣见冤之状。

    老百姓们为林延潮心疼叫屈,议论道:“我还以为巡按,钦差是好官,清官,原来也是欺软怕硬。真正有背景的贪官不抓,对林青天这样一不贿赂,二不阿谀奉承的好官,却是吹毛求疵,使得贤良不安于位。”

    “是啊,林青天就是太正直了,一心只为我们老百姓办事,所以才被奸臣陷害。”

    “什么巡按御史,要你何用?滚出归德府去!滚出河南去!”

    曾乾亨此刻长叹一世清名尽毁矣,他从一名强直好搏击,敢打申党大将的直臣,变成了一名欺软怕硬,竟还失手的弱鸡御史。

    丘橓板起脸来,对曾乾亨道:“曾巡按,你今日之所作所为,下官必行文呈具陛下,汝好好反省吧!”

    曾乾亨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强笑作礼道:“谢都宪提点。”

    真相终于大白天下。

    之前支持林延潮何通判欣然道:“下官就知林司马乃是冤枉,所幸终有水落石出之时。”

    至于马推官笑了笑不说话,其余官员们见林延潮,纷纷上前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荣辱不惊,而稳操胜券的曾乾亨则是悻悻离去。

    贾贴书,于员外见众人都在向林延潮道贺,想乘机随着曾乾亨的队伍开溜。

    哪知贾贴书,于员外方至门口,却被锦衣卫拦住。

    二人哭丧着脸道:“列位金吾,我们是被冤枉的,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是丝毫不知情啊。”

    这时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冷笑道:“本官对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没有兴趣,只是前任监察御史被杀之事,却不能不问。”

八百三十五章 贤侄一定帮帮我

    曹应魁这冷不丁的话,令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顿时神色剧变。

    不同于林延潮当初拿问他们时,那时二人是一脸的委屈和惊怒,指责林延潮是栽赃他们的。

    但是现在贾贴书,于员外是满脸惊骇,仿佛魂不附体了一般。他们一并道:“什么御史被杀,我们一概不知啊。”

    二人声音也颤抖了,林延潮察颜观色,心道此案与二人必有关系。林延潮都看出来,曹应魁,丘橓这等久历刑狱的官员哪里看不出。

    曹应魁心底惊喜,面上却平静地道:“知道不知道,我们锦衣卫问过才知道。二位屈留个几日吧。”

    贾贴书,于员外听了慌了,连忙向曾乾亨哀求道:“按院,你是知道的,此事与我们无关。求你向都宪,执金吾解释啊!”

    贾帖书,于员外这一句话道完,曾巡按是脸色巨变。

    连林延潮也是不由为曾乾亨心疼一秒。曾乾亨瞪了二人一眼,一提官袍下摆,快步来至丘橓面前道:“都宪,此二人居心叵测,之前火烧河工料场势必与二人有关,当时卑职想放了二人,放松警惕再慢慢查探,以从背后探知河工料场被烧全部真相。”

    “但眼下看来河工料场被烧与御史被杀一案,甚有干系,恳请都宪将二人详查,必然抓住真凶。”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闻声脸上的表情,仿佛如天塌下来一般。

    这不能怪曾乾亨心狠。无论曾乾亨与二人是什么交情,但若与御史被杀一案,沾上一点半点,也是自身不保。

    贾贴书,于员外二人病急乱投,以为曾乾亨能救他们。却不知道此举反而令曾乾亨,果断抛弃了二人,立马划清界限。

    但即便如此,曾乾亨也是难逃嫌疑,惹了一身骚上身。

    丘橓却没有追究,而是点点头道:“曾巡按言之有理,本宪必查一个水落石出。”

    曾乾亨松了一口气,当下向丘橓拱手后道:“晚生告退。”

    说完曾乾亨急急去了,不敢在府衙逗留片刻,留下绝望的贾贴书与于员外二人。

    曹应魁却向丘橓道:“都宪大人,依本官看曾巡按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将他一并拿问。”

    丘橓摇了摇头道:“诶,你不知巡按御史之厉害。凡御史巡按地方,下不受地方监督,上不受御史台,吏部监察。除非天子开口,否则本宪就是明知他犯法,也不能拿他怎样,只能上禀天子。”

    丘橓说的就是巡按御史的无敌之处。

    在巡按御史任职一年内,不受任何监督,除了天子,没有任何人可将他停职,调职,罢官。

    巡按御史只要有这个胆子,可以连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面子,都完全不给。这是朝廷授予巡按御史的大权,如此他才可以在地方放手查案,不受任何官员的干扰。

    不过话说回来,巡按御史这样开无敌的时间也只有一年。巡按任满后,吏部尚书,左都御史照样可以给你找麻烦,所以巡按御史在任上也不敢真的什么面子都不卖。

    众人以为丘橓拿曾乾亨没办法,哪知丘橓却又道:“不过若御史被杀一案中,曾巡按若真有包庇,那么他的官途也是不保了。”

    说完丘橓对林延潮道:“林司马,立即清出府衙大牢,交由锦衣卫把守,本宪今日要与曹金吾连夜提审人犯。”

    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难怪今日丘橓这么给自己面子,一呼即来,原来并不是帮自己而是为了缉拿要犯。

    看贾贴书,于员外二人吓得这样子,看来此事有八九,他们必然知情。

    不知丘橓会将此案扯出什么样的大案来?

    但林延潮心知,若贾贴书牵涉其中,那么刺杀御史一案与河道衙门就逃不了干系了。没错,当初御史被杀,就是查河堤冲溃之事,方捅出河工这个烂摊子,然后不幸被自杀。

    如果不是丘橓撬开了苏严的嘴巴,拿到了证据,有了十足的把握然后上禀天子。否则天子是不会秘密派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来至归德府。

    曹应魁这个级别能到地方,必然是奉了天子密旨,让他便宜行事。

    一般三品四品官员,曹应魁不用出马,丘橓就能抓了,

    但曹应魁出现,说明上调至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甚至总督这个级别。

    而河道嫌疑最大,莫非是丘橓真正的目标是河道总督李子华?

    这可是堂堂二品总督啊!

    李子华一倒,不知牵扯出多少事情,多少官员来。说起来抓拿贾贴书,于员外还令林延潮误打误撞,竟无形帮了丘橓的忙。

    当然林延潮也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钦差的身份。

    想起申时行托付,林延潮拱手道:“启禀都宪,下官恳请协理此案。”

    丘橓看了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可。”

    当下锦衣卫全面接管了府衙大牢。

    原先府衙里的犯人,尽数被清出,被移交至商丘县县衙大牢,多余之人,找附近各县安置。

    至于府衙大牢,现在就成为锦衣卫的天牢。

    丘橓,曹应魁主审,林延潮协理,一并审理御史被杀之案。

    在锦衣卫的严刑拷打下,贾贴书,于员外没有一日就招供了。

    丘橓立即依口供派锦衣卫拿人,林延潮看得丘橓办案,那真是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肯放过一个。

    于是缇骑四出!

    这日归德城外一家山外山的酒楼里。

    林延潮的马车停在酒楼下。

    这山外山的酒楼,请了一个无锡厨子烧了一手上好的无锡菜,府里没有一人吃得不是赞叹不绝的。

    林延潮下了马车,穿着了一袭素袍,只带了陈济川一人随从,进了酒楼里。

    店小二见了笑着道:“是徐爷吧,高爷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随着店小二来至一僻静之处的雅间。

    待帘子一掀后,但见雅间里河南道参政方进头戴瓜皮帽,穿着锦袍打扮成一个富家翁般坐在一张八仙桌后。

    方进见了林延潮后喜道:“贤侄来了,快里面请!”

    二人坐定,屏退左右,然后方进对林延潮道:“贤侄这一次,你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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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三十六章 请托

    方进方参政,乃堂堂河南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大梁道,从三品官员,位尊于知府之上。

    方进居然找林延潮几乎低声下气的说话。

    林延潮呷了口茶,消化着方真人的来意,面上佯作不知道:“方世叔,你乃一省要员,又是恩师的好友,怎么会有事让贤侄帮忙呢?”

    雅间外。

    琵琶拨动,几位苏州来的富商正在小聚。一名女子抱着琵琶,拨弦弹词。

    一口吴苏软语清清濡濡传来,与富商们略带夸张的笑声,压下了林延潮与方进的谈话。

    满满一桌子的无锡菜,海陆毕陈,二人却没有动筷。

    方员外道:“诶,贤侄这话就见外了。”

    林延潮闻言道:“世叔,你是一省要员,归德府里你一语千金。到底何事,还望世叔告知。”

    方进目光闪了闪道:“贤侄,你近来是协助丘都宪审理监察御史被杀一案吗?”

    林延潮笑着道:“方世叔消息真灵通。”

    方进道:“贤侄,眼下河南官场上哪个不知此事?锦衣卫都指挥使都驾临,河南官场上能与京里有关系的,都已派人上京。”

    “那世叔这一次的事不小?”林延潮突而发问。

    方进会意,见林延潮茶碗空了,起身斟茶但见茶水如细线,落在茶碗中,茶香四溢。

    方进斟茶后道:“贤侄,可知你的前任,归德府管河同知?”

    林延潮道:“不是听说他贬至云南了吗?”

    方进点点头道:“去年归德府大堤被冲垮后,监察御史查了他的帐,遭了杀身之祸。之后他官降五品,去云南任州通判。旁人都说是前知府所迫害,其实他明面上贬官,暗中却是远走避祸。”

    “当初御史被杀,归德管河同知曾知会过我……让我网开一面。”

    林延潮道:“那方世叔,为何帮他这忙?”

    方进捏须道:“实不相瞒,他在归德府任上,每年都给老夫两千两银子。”

    林延潮闻言愕然道:“世叔,这钱你怎么敢收?”

    林延潮这话颇有以下官责问上官,不和官场上之规矩。

    但方进却没有丝毫不好意思道:“老夫时时在衙门作打醮之事,以求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不免手头不宽裕。”

    林延潮闻言愕然。

    方进道:“贤侄,我敢与你担保,这两千两钱,老夫绝没有乱花。”

    林延潮心道,我信你才有鬼了,但面上却诚恳地道:“世叔的人品,我是一贯敬重的。只是若丘都宪问来,恐怕是不信的。”

    方进道:“信与不信,就要看贤侄你帮忙不帮忙。以后藩臬等监司面上,世叔一定替你说好话。”

    布政使、按察使亦因有监察官吏之权,也称作监司。

    林延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动筷道:“世叔,吃菜!”

    林延潮从山外山离去回同知署后,就听陈济川道:“老爷,周通判来了,在花厅等了许久。”

    林延潮想起那日在府衙,此人帮着曾乾亨倒戈一击的样子。陈济川在旁道:“周通判?这等人怎么还令他进府,立即拿着棍棒轰出去。”

    林延潮道:“此人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员,这样于面上不好看。不见,就是了。”

    展明称是一声。

    林延潮回到书房正要更衣,就听得外头喧哗声。

    一人在外带着哭声道:“司马大人,司马老爷,念在同僚一场,求你见下官一面。”

    陈济川在旁道:“老爷,心可不能软啊。”

    林延潮想了想道:“见一面也是无妨。”

    说完林延潮也不更衣,在书房坐好,陈济川将门一开,对外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周通判出现在书房门前,脸色憔悴,面如枯槁,满眼血丝,好似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一般。

    周通判见了林延潮噗通一声跪下道:“下官瞎了狗眼,得罪了司马,恳请司马饶命,饶命!”

    林延潮不答。

    周通判也是发了狠了,一直叩头。

    半响后林延潮才道:“周别驾,你这话什么意思,本官怎么会要你的命呢?”

    周通判哭道:“司马,你就饶了下官吧,这是下官所有家产!还请司马收下。”

    说完周通判从袖子里抽出一单子奉上,陈济川将单子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完后放在一旁道:“周别驾,看来你也清楚,本官协理钦差察这一次御史在本府被杀之案。之前令捕快隐瞒真相的苏知府已是下狱了,指使杀人的前任同知,也已在云南任上被锦衣卫抓拿了。你身为粮捕通判,本府里除了知府,二府,可以算得上三老爷,必难脱干系。”

    “汝隐瞒包庇,还协助知府,同知隐瞒真相,其罪难逃。知道御史被杀是什么样的罪名吗?那是天子的钦差,杀御史,如同于谋反。这等杀头的罪,也敢包庇,你有几条命?这点钱拿回去,准备好一口上好棺材吧!”

    周通判咬牙,又掏出一张单子奉上,然后口中道:“下官知得罪了司马。已无颜在归德为官下去,眼下只求告老还乡,苟活一条性命。下官为官多年的积蓄,甚至棺材本都在这里了,下官别无所求,只愿生还故里,其他一概不问。”

    林延潮本是冷笑一声,但陈济川将单子奉上后,却是神色缓了许多。

    周通判垂泪道:“下官知御史被杀十分可疑,但绝没有助纣为虐。事实上此事不少人,比如何通判也是知情,但他因没有得罪司马,故而不怕。唯有下官……唉,下官当时实在是猪油蒙心。”

    林延潮知周通判是怕被自己作替罪羊顶下此案。他当下道:“也好,你既有心悔过,那么当初之事也就算了。这样吧,这些你贪墨来所得,本官尽数充公拿作修河堤之用,也算给你积一点阴德。你立即回去写一封辞呈来!”

    周通判感恩戴德地道:“多谢司马饶命,多谢司马饶命。下官马上就回府写信。”

    见周通判离去后,陈济川道:“这笔钱老爷还是三七分账吗?”

    林延潮点了点头,然后心想眼下是找丘橓说项之时了。

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

    陈济川从林延潮这接过单子后,去周通判那清点,照着单子拿钱。

    忙碌了一通后,周通判奉上的私财可是不少,换算了下足足六千多两银子。

    一二十年为官积攒下这身家,还算是可以了。

    陈济川将银子运回同知署,按照比例三七分账。

    七自是划进河工的账面上,这是明账,每年藩司都要核对,或者应对上面临时派人查账。三分不是纳入林延潮自己的腰包,而划入同知署自己的私账,也就是暗账。

    说是暗账,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

    古代时大户人家交代家里的管事或亲戚办事,一般钱给个差不多,拨出个预算部分,都不给他们将报酬。

    下面的人怎么办?都是将预算用足,然后赚取一部分回扣。成为一个默契,大户人家就算知道了不会计较。

    而到了官府这边,朝廷差下面办事怎么办?

    比如河道衙门,朝廷只任命了河道总督一个人,其余官员一概不任命。所以河道总督只能自己去征辟。

    河道总督下面师爷办事听差随从少说几百号人,这些人的薪酬,还有河道衙门的办公经费,这笔钱让河道总督自己一个人出?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就算河道总督是正二品大员,但他官俸,要维持二品大员的排场,自己吃穿用度都不一定够。

    所以河道总督唯有从朝廷下拨的河工公款里截留一部分自己用,付手下开支,办公经费,以及留一部分应急他用。

    因此这也是为什么?官场上银子从上拨付到下截留成风的缘故,其中很大是贪污,但不完全是贪污。

    林延潮的同知署,分厅视事后也是如此。

    以大明朝对下面的官员一贯抠门的尿性,府衙拨付的办公经费,明显不足,还有自己下面官吏都在衙门做事,仅靠朝廷的俸禄维持不了体面。

    修河筑堤乃河工署头等大事,民役可以去民间征集。

    但通晓河事筑堤的经年河工,这等技术性人才,林延潮就要去民间雇佣,还有衙门里熟手书办,以及下派差役。

    这些人都不在朝廷的编制内,也就是传说中的非经制吏,他们的薪俸从何而来?

    当然林延潮也可以照着大部分官员的做法,让这些非经制吏自己去民间'找食',不从衙门支取工资,但这样就是盘剥百姓。

    所以林延潮给下面大小官吏都支给了一份薪水。

    对于黄越这样,实心办事的技术性官员。他除了朝廷拨给的俸禄外,林延潮还另外从同知署的账面上给他一年三百两的银子养廉。

    对于大部分追随自己的人,林延潮从来是拿出实打实的好处,而不会规划出一个如何如何的前景。孙承宗例外。

    当然这些开销还不是全部。还有坐省长随开销之用,官场上迎来送往,京官之炭敬冰敬,甚至以后入京朝觐(大明只给官员去地方上任的费用,其余不给旅途报销,丘橓当初上京就是坐着一辆柴车)的开支等等等。

    陈济川算完账后,又出门了一趟,此去不是别处,而是于员外家中。

    御史被杀之事,水落石出后,河道衙门难辞其咎,河道总督李子华自顾不暇。

    至于于员外也是失去靠山。对于如此靠着官商勾结起家的商人,他一失势,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不说原先的河工料场,就是自己这两年赚下的家业也是成了肥肉。

    河工料场早已被查封,里面的河工料,己被运至堤上。

    另外于员外这两年依着河工工程,在永城县外置办的几百顷郊田,已是变卖得差不多了。

    陈济川就是如此兢兢业业地为林延潮当家。

    收拾了周通判,于员外后,林延潮在府中威势大涨。

    十几日后府中排衙。

    府里大小官吏齐至。

    排衙就如同现今的例会。这对于地方官员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仪式。

    如何说排衙的仪式呢?

    在衙门里当过差的官吏编了一首歌诀,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

    说得是官吏黎明从家里赶至衙门里,乱哄哄的一群人这叫乌合蝇聚,

    大家在衙门里吵吵嚷嚷,就似鸦聒鹊噪,随着堂上梆发炮响,一个个肃然站班,犹如鹄立。

    “五曰鹤惊,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

    二梆敲过,堂鼓击响后,众官吏一惊如鹤,抬头挺胸然后迈着鸭步,摇摇摆摆的鱼贯上堂参见正印官。

    然后众官吏们站着弯腰一拜,这叫鹭伏。

    “九曰蛙坐,十曰猿献,十一曰鸭听,十二曰狐疑。”

    行礼后看座,官吏们双脚跨坐,凳子沾半边屁股,身子前倾以示恭敬,如同蛙坐。

    然后坐定献茶。大老爷讲话时,各个如呆头鸭般愣听,面上作茫然不知,其实肚里狐疑,用心揣测上意。

    “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鸦飞,十五曰虎威,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蚁梦。”

    衙参完毕后,终于不用端着装着,大家摆起架子蟹行出门。

    离开衙门,众官吏如乌鸦受惊般四散而去,然后摆起虎威,唤轿夫,骂跟班,回家后,赶紧赶紧吃顿好的,再上床睡个回笼觉。

    不过这是对参加排衙的官员而言,对于眼下暂署府事的林延潮,却是另一等意思。

    看着众官吏大气不敢出,一个个战战兢兢垂手而立,面上恭敬的样子,那等威风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排衙就是上官显示权威的一个场合,故而是排场十足。

    不然怎么会有那则官场典故,一日外任官与京职官相遇。外任官对京官无不羡慕地道,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是矜持地道,我又爱外任有排衙。

    没错,在京城里,排衙就是朝会,上面坐的人永远轮不到自己。

    这一次府里排衙,众官员坐定。

    原先周通判已是递了辞呈缺席排衙,府里的佐贰官只有吴通判,何通判,马推官三人,下面是府经历,照磨等人官员却没有说话资格。

    其余官吏更只能蛙坐旁听。除了府佐官外,今日睢州知州马光也是出现在堂上。

    众官吏屏息而坐,照旧静默片刻,林延潮出声道:“自本官暂署府事以来,正印官空缺,又兼佐贰官里周通判告老还乡,衙门里六名正佐官员,已去了两位。”

    “本官目前主司河工,只是暂署府事,又非正印,不能面面俱到。现在周通判离去,粮捕通判不可无人。本官已是上奏吏部,吏部下文粮捕通判,司府里漕粮征收,私盐缉捕,需用本府熟手,用外官容易为治下宵小轻慢,故而让本官从本府现任官吏中推举一名官员,然后再上呈吏部。”

    听林延潮说完,众人都心底一动。

    这粮捕通判是肥缺啊,主管一府漕运,私盐缉拿二职,办好了容易升迁,而且还是正六品的官身。

    这是一个极重要的人事决定啊。

    周通判后,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即成为了归德府的二把手,他当下出言支持道:“早该如此了,粮捕通判所司极重,若不推举得力之人担此重任,上下皆人心不安。”

    推举没有异议,众人又议论一阵,大体推举了两位人选。

    一名是睢州知州马光,一名是府推官马铭呈。

    (更正上文一个错误,府所属散州知州为正六品,而布政司所属的直隶州知州为从五品。睢州是府属州,故而身为散州知州,马光是正六品,而不是上文所提的从五品)

    众官员中推举马光的比较多,原因很简单,睢州为府下属州,位置重要,一直是钱粮重地,另外还是布政司大梁道分守道的驻地。

    马光任职已久,可谓经验丰富,而且从品秩来看,马光本身就是正六品。

    而马推官则说不出什么优点,众官员所提平日也就是兢兢业业,为官清廉,官声还不错就是这样。

    见众官员推举,马光春风满脸,向四面官员拱手道:“各位过誉了,马某也不过守成而已,担不起如此赞誉。”

    马光嘴上谦虚,但面上一点也不谦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仿佛通判之位已是在手。

    见众官员为马光说话,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马知州素有能吏之名,到睢州为官以来,百姓敬服,故而下官也推举马知州。”

    吴通判说完向马光偷偷交换了眼神,二人显然是早有默契。

    听了吴通判的话,林延潮眉头微微一皱,上一次自己召集治下七县一州官员在府里问话,其间马光对自己颇为放肆,言语冲撞不说,还多有不驯之词。

    这样的人,推举上来任自己的副手,林延潮能让他如愿?到一边做梦去!

    见吴通判开口,府里也有不少官员支持,林延潮笑了笑道:“马知州精明能干,乃本府可数的干练之吏,若他能担任粮捕通判,本官也是觉得必能胜任,但是……”

    “……但是,睢州乃本府钱粮重地,非得力官员不能守之。马知州在任上,睢州一贯相安无事,若是在此时将他调至府来。谁来担任睢州知州,本官又从哪里找如马知州这样谨慎可靠的良吏。”

    马光瓮声道:“既是这么说,司马只是主张推举马推官呢?”1910

八百三十八章 通判之争

    马光言语不忿。

    林延潮心道,这时候你还与我顶嘴,这粮捕通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当了。

    林延潮面上不动声色,反而笑着道:“马知州误会了,本官至归德到任日浅,对于下面官员的才能不甚了解,到底谁能胜任,谁不胜任,不好妄自决断。但粮捕通判之位事关重要,放在此时讨论,是望大家谨慎推举,倒不是对马知州有所成见。”

    这时何通判道:“司马说得不错,推举之事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仪考通判何通判一贯是三位通判中最没存在感,前任知府总揽大权时,周,吴二位通判都是紧跟正堂步伐,故而颇为得势。他却门庭冷落。

    在衙门里从来都是得意得意的一路,不得意不得意的一路。

    何通判不得意,林延潮也是如此,故而他们关系颇为不错。眼下林延潮得势,何通判自也是顺理成章站在林延潮一边。

    何通判出面反对,林延潮也是点点头然后道:“眼下正有一件难事,开春之后漕粮就要起运,这本乃粮捕通判之职,但眼下周通判告老还乡,通判署无人主持。故而此事令大家议一议。”

    众官员们揣摩出,林延潮话里的意思,他要以此事来考较马推官,马知州二人。

    马光本对林延潮不满,但转念一想就佩服他的手段。

    漕粮起运,关乎到正堂官的考核,林延潮若办不好,一定会吃漕运衙门的挂落。既是如此,大家就举能为之。谁能将漕运之事解决,谁就来当粮捕通判。

    马推官则是目光一闪,他想起日前在二堂拜见林延潮时。二人闲聊,林延潮曾拿过这个问题考较过自己,这算不算是开后门呢?

    马推官沉吟不语,马光以为他无计可施,于是微微一笑,漕运之事可是大事,虽说归德府不是江南产粮大省,但每年几万石漕米却是一斗都少不得。

    就算是去年遭了灾,朝廷拨款赈济,但该运至通州仓场的漕粮却是一粒米也不能少。由此也看出朝廷对漕粮的重视。

    众官员议论纷纷。

    “唉,漕粮北运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漕粮开征,地方官要能从老百姓手里将漕粮收上来,有钱有势的人要缴,老百姓也要缴,这一碗水必须端平了,还要小心下面征粮之人的贪污。”

    “你说是开征,还有运船呢,漕船运兵,你要能镇得住,否则今年的漕运,你拖到明年运抵京师,那么乌纱帽就不保了。”

    “这都不算是事,漕运衙门,仓场衙门都有一群喂不饱的人要打点,若是朝中无人,等着被他们敲骨吸髓,还要被骂一顿。”

    马光听着众官员的议论,故意不接话,他自己身为睢州知州,在本州之中一贯很有能量,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运兵闹事,他也有手段镇压的住。

    就是漕运衙门,仓场衙门不是好相与的,但也是孝敬银子多些少些的事。

    但马光的优势,比只通晓刑名案例的马推官强上不少。所以马光故而拿捏架子,如果马推官不说话,他也没必要答。

    “马知州可有良策?”

    上首林延潮发问了。

    马光暗中一笑,心道这时你终于有求于我了。

    马光当下道:“诸位大人方才说得都是在理,但其他不怕,可今年本府漕运之事又与往年不同,甚至更加艰难。要知道本府漕粮北运一贯是从下官治下的睢州起锚,走一段黄河,然后在徐州入运道背上。”

    “但是去年黄河大水,本州的河道早已是淤了。就算没淤,水也浅,漕船吃水深,船行不得。”

    何通判道:“既是如此,先疏通河道就是,如此漕船就能开了,有何之难?”

    马光冷笑道:“何别驾有所不知,本州足足有二十里河道要么淤了,要么水浅,要疏通河道,征发民役不说,少说还要万把两银子,这钱从何而来?”

    何通判闻言失语道:“这。”

    吴通判见马光扫了何通判的面子,心底高兴,面上却装作神色凝重的样子向马光问道:“漕粮乃朝廷正用,丝毫耽误不得,马知州可有何策解决此事?”

    马光故意为难了一阵后,沉吟道:“我也知此事事关在座诸位乌纱。征发本州民役,本官可设法解决,主要是钱,本州看看能不能垫付部分,然后请府里再行划清。如此本官可担保最少五月前,漕船可以起运。”

    吴通判不由抚掌赞赏道:“马知州为漕运之事卖力到这份上,着实令吴某钦佩。司马大人,这河道疏通,即可解决了漕船起运,于河运而言也是一件利事。此一举两得,下官以为马知州此议可行。”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马光着实夸奖了几句。

    马光谦让了一下,心道疏通河道费得不过是人工,哪里花得多少银子呢?但能从林延潮那抠下一万两修河的河工银,自己才是赚到了。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问道:“帐干有何高见?”

    马推官思索片刻然后道:“下官除了刑名,还分掌本府计典,以下官所知疏通河道,所费之大在于征调民役,再划这一万两银子疏通,所费太大。”

    马光闻言色变道:“马大人,这是哪里话?难道民役工银不同贴补吗?”

    马推官道:“回别驾,那就不是征发民役,而是雇佣民役。”

    马光勃然大怒道:“好你个马大人,竟与本官抠起字眼来了,本官既征且贴不行吗?到时你只知说风凉话。给你一万两银子,你若是能让漕船起运,那么这粮捕通判就由你来担当。若是不能,就给我闭嘴。”

    见马光动怒,众官员都是连忙起身相劝。

    马光却怒不可遏,当堂冷言冷语,数落起马推官起来。

    马推官初时尚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后被逼起了性子,意欲反驳,于是先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给他点点头,当下马推官道:“若依我的办法,这一万两都不用花。“

    马光一愕,气笑道:“不花一文钱如何让漕船起运呢?你说出办法来,我拜你为师好了。”

    马推官摇头道:“拜师倒不用,依本官之见直接在临清买粮,再雇商船北上。”18110

八百三十九章 请动漕督的面子

    临请有天下第一钞关之誉,其地处南北漕运的重要节点,年征商税八万三千两,比北京崇文门钞关还多。

    在临清这样南北往来频繁的商贸要地,买粮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造成粮价急剧波动。这不比江南各府那都是几十万石的漕粮解额,不可能在临清当地采买。

    以归德不到两万石的解额,完全可以在临清当地购买,最多比普通粮价贵一些。此外从临清至通州,也比归德至通州节约不少路程。

    马推官当初与林延潮闲聊时,听林延潮所言漕运方案时,当场赞叹不已。这是一举万利,省去官吏盘剥百姓,运兵漫天要价,沿河官吏盘剥等等之弊。

    当初林延潮的漕弊论,天下读书人都拜读过,并为之触目惊心,但而今林延潮已是跳出了文辞,真正谈如何事功了。

    马推官当堂将林延潮的结论'窃'为己有,在当场向众官员道出时,众官员也是不由一阵惊叹,从心底佩服。

    但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出,但见马光出声道:“帐干之言不足取,若是依你的话,本府漕军运兵怎么办?你若在临清雇船,那么朝廷养这些运兵何用?”

    吴通判道:“是啊,之前开拨银,周通判已是拨付下去了。这钱总不能再要回来把。”

    众官员也是恍然,是啊,你不用运兵运漕粮,此举等于要本府漕船运兵统统下岗,这如同砸他们饭碗。若是他们不服闹将上去。你如此就是激起兵变,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胸中早有对策,正欲开口,这时马推官已是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用雇商船运粮,我们将漕船北运分作两段,通州至临清一段,临清至归德一段。”

    林延潮笑着道:“如何分作两段,马帐干说来听听?”

    马推官道:“以下官之浅见,我们仍派人去临清买粮,在六月前买齐,从归德至临清一段,漕船运酒水,本地土产等吃水不深的土产,至临清后,将土产尽数卖去,改装漕米北上至通州。”

    听了马推官之言,吴通判当场击掌叫好。

    这法子妙啊,不仅省去疏通河道的费用,漕船至临清一段,还能赚一笔路费,如此运兵的积极性也来了。

    众官员们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这乃妙法。

    连林延潮闻言目光闪闪,心想他本想在粮捕通判上安插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但马推官的表现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这思路简直是明朝物流学的翘楚了。

    粮捕通判这个职位对于马推官是再适合不过了。

    见众官员一至赞叹,马光冷笑出声:“想当然尔,此举为漕船空载。待漕船过淮安时,漕运衙门必派人验看盘粮,到时你拿一船酒水给别人看吗?”

    林延潮闻言不怒反而心觉的,马光确实很有才干。都说官场上官员昏庸,但其实更多是体制僵硬所至。

    若把这些官员单独列出,各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绝对凌驾于大部分网络上键盘侠之上。再菜的人,去官场历练个数年,也能混成个人精,否则你也坐不到那个位子。

    众官员对马光的反对,也是露出思索之色。

    漕运最难之事,不在于黄河决口,冲毁运道,运河积淤等等之事,而是在于制度的肘制。

    下面官员不是没有想到在临清买粮北上,但只要漕运衙门不肯,一句话下,你什么努力都是白费。

    而且漕运总督拒绝理由也很充分,毕竟人家有验看盘粮的职责所在。你想空船过淮安?这不是忽悠人么?

    马推官面如土灰,马光一句话下,将他所有可能都剥夺干净。他这等天才的想法,在官场种种肘制下,都是泡汤。

    但林延潮却突然道:“本官听说新任漕督就要到任了吧!”

    吴通判答道:“确实如此,前漕运总督凌漕督,升任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新任漕督乃原先户部右侍郎傅老大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傅司农啊,当初本官在京为官时,与他有点交情。本官致书于他,让漕运衙门派人改在临清验看盘粮,这应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众官员而言,这等千难万难之事,林延潮轻轻一句话就解决了。

    什么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什么是翰林?什么是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就算人家得罪了皇帝,触怒了太后,潞王,进了诏狱,仍是毫发无伤。

    虽说眼下林延潮被贬官至归德来,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林延潮在朝中经营的人脉,势力,拔根腿毛来也比别人的腰粗啊。

    马光却是一晒,他在地方为官十几年,从来没当过京官,以往只是听说京官如何如何牛逼,但自己却是不信。

    他想林延潮年纪轻轻,就算是翰林,怎么能与当初的户部右侍郎,当今漕运总督傅希挚有关系呢?

    傅漕督是出了名的清官,也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你想要让他变通,简直做梦啊!六品官与三品官结交,这等忽悠人的话,你也信?

    马光当堂出声质疑道:“司马大人,请恕下官失礼,漕运之事,关乎重大。要想傅漕督答允,那可不是见了几次面,这等点头之交可以办妥的。”

    马光这说话很不客气,当面质疑林延潮在吹牛。用白话说,你不要拿这等点头之交的交情来吹嘘,若是这样老子还相识满天下呢。

    马光此言,连林延潮身旁的孙承宗,丘明山都看不过去了。

    二人正要出面辩驳,林延潮笑了笑出声道:“听马知州这么说,倒是令本官有几分拿不准了。本官与傅司农当初在京时,也就是吃过几顿饭,互赠过几首诗文,还请马知州替本官拿捏拿捏,这等的面子够不够请人帮忙的?”

    全部官员闻言几乎是当场身子僵硬,马光则是呆如木鸡。

    什么叫啪啪啪的打脸,马光这时候可谓就是了。

    若是马光这等级别官员能被傅希挚留下共餐,都可以到官场上逢人吹嘘的地步,至少在漕运衙门没人敢为难你,还要供着你。

    还不说二人互赠诗文,这简直是妥妥的好友啊。

    一旁官吏也是替马光叹息,什么叫短智,林延潮就算眼下被贬官,但人家当初好歹也是天子讲官,半个帝王师,赐斗牛服的。

    具备了能与在京侍郎平起平坐的资格,你马光居然还当面质疑人家。

    归德在场官员,这时无不被林延潮的背景所震惊,马光此刻则是欲哭无泪,早知林延潮背景如此了得,当初实在不该呛声他的,好了现在有此人在归德府,自己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马光眼下唯有当场认栽,嗫嗫地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司马恕下官失礼。”

    见马光偃旗息鼓,林延潮道:“很好,若再没有人反对,本官决定就在临清采买漕粮,至于粮捕通判……”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马光二人。

    马光如斗败公鸡,垂下了头,至于马推官也是垂头,但他此举是掩饰内心波动。

    林延潮怔色道:“本官打算向吏部,藩司推举,马推官为本府粮捕通判,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连着马光也是一并道:“司马英明,我等并无异议。”

    林延潮见众人心服口服,也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算办下了,既是安插了心腹,又令众人心悦诚服,实在一举两得。

    当下散衙,林延潮正要至二堂更衣,这时陈济川快步至林延潮面前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闻言顿时又惊又怒,拍案道:“安敢如此?人在哪里,带来。”

    于是陈济川从门外领来一人,这人作管家打扮,一见林延潮即跪着磕头,口中哭着道:“司马老爷,救命,司马老爷,救命,救救我们家老爷吧。”

    林延潮道:“你先站起来说话。”

    对方起身后,林延潮问道:“真是锦衣卫的人捉了你们家老爷?”

    这人道:“不错,小人当初赴京公干,见过锦衣卫,来人不仅身穿锦衣卫服,身上皆有锦衣卫腰牌。”

    林延潮与陈济川对视一眼,然后向对方问道:“说说你家周老爷被抓经过。”

    “是,我们家老爷辞官后,即赶着回乡。当时老爷的车驾都已是出了归德地界,正欲雇船回乡,就在渡口时,为缇骑追上。他们将我们拿住,老爷当场欲分辩,那些锦衣卫道,你与我们丘都宪分说就好,然后即将老爷押回了归德府。”

    “当时我家夫人见老爷被拿了都哭晕过去,一直问都已是花了钱,为何还不能了事。小人见此当下赶至回府,求司马老爷救救我家老爷。”

    林延潮闻言道:“你且不要焦急,此事本官虽不知情,但想来应是丘都宪抓得你们家老爷。”

    “此事详情如何,待本官问过丘都宪再说,你放心,本官必给你与你家夫人一个交待。”

    “谢司马老爷,谢司马老爷。”来人连连叩头。

    此人退下后,林延潮不由动怒,当初放周通判,自己是请示过丘橓的,好了,现在你给我出尔反尔。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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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四十章 郑伯克段于鄢

    周通判先放而后抓,此事令林延潮震怒。

    这若传出去,很损林延潮的名声的,因为林延潮当初是'收了钱'的。拿了钱就要给人办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丘橓如此出尔反尔,实在令林延潮颜面扫地。

    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是否立即去见都宪?”

    林延潮道:“也好,我正要讨个说法,立即更衣。”

    林延潮更衣后,正欲出门却停下脚步。

    陈济川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疑难?”

    林延潮道:“丘橓敢出尔反尔,那也料到我会动怒,上门找他要说法,他必已备下说辞。如此上门也是无益,只是讨个没趣,要不回人来。”

    陈济川闻言立即对外面道:“不要备马车了。”

    陈济川随林延潮重新回到签押房。林延潮向陈济川问道:“你看丘橓此举欲何?”

    陈济川垂下头道:“都宪可是正二品大员,小人如何敢揣测?”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看来他又是要将此御史被刺案,办成如张江陵那般的大案,株连者众。”

    陈济川道:“这……这不是吧。”

    林延潮道:“御史被刺之案,虽说尚有细节不能确认,但已是明晰了。当初御史来此查案,发现了河南官场上,于河工上偷工减料,以致大堤冲垮。于是御史准备上告朝廷。管河同知得其仆回报,与御史谈判不成,故授意其仆刺杀于他。”

    “刺杀之后,前归德府知府,命仵作假造御史自杀之相,然后呈报朝廷。其间河南道藩司,臬司,以及本府不少官员,或者知情或半知情,不上举也罢了,还隐瞒此事。最后以御史自杀之实,禀告天子。这就是此案首尾。”

    陈济川闻言骇然道:“那应怎么办?”

    林延潮道:“此案要破不能,如何审有三等办法,大办,中办,小办。”

    “所谓小办,就是将包庇的前归德府知府,以及杀人的管河同知问罪,即可向天子交差。”

    陈济川道:“此太便宜了,其他贪赃枉法之官员了。”

    “所谓大办,就是将一系牵涉其中官员,凡在御史被杀之事上知情,隐匿不报之官员,在河工上贪污,尽数拿下问罪,如此不仅是原先的知府,同知二人,半个河南官场都要牵涉其中。”

    陈济川又为难道:“这官员都抓了,那让谁来当这官。”

    林延潮道:“还有中办,虽说眼下前管河同知还未押解上京,但其背后多少有河道衙门指使。而且河工上下出了这等弊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就是首罪。”

    “所谓中办,就是抓河道总督李子华,河道衙门上下一干问罪。”

    陈济川道:“抓一个二品大员,既能震慑官场宵小,也足以对天子交差了。不知老爷之意是如何办?”

    林延潮苦笑道:“老爷我哪有什么意思,轮不到我来作主。当然是以首辅之意,马首是瞻,我立即给元辅写信禀告此事。”

    数日后的一个半夜。

    陈济川手持烛火敲林延潮的房门,口称京里来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申时行的人来的真是会挑时候。

    林延潮生怕惊醒了浅浅,蹑手蹑脚起身,然后披衣至外间。

    烛火下,一名穿着青衣的仆人侯在阶下,一言不发地给林延潮递上一封书信。

    林延潮拆信阅之,但见信上写着几个字‘郑伯克段于鄢’,正是申时行的手迹。

    林延潮阅信后,对申府仆人道:“下去休息。”

    又对陈济川吩咐:“好生招待。”

    然后林延潮回到了书房,见‘郑伯克段于鄢’,当下从书房里取出春秋左氏传来。这郑伯克段于鄢乃春秋左氏传中的名篇,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已是烂熟于胸,但仍取书阅之。

    这段故事说的是,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武姜所生。武姜偏爱弟共叔段,但最后郑庄公却继承王位。

    武姜请郑庄公封京邑给共叔段,大臣们反对,认为会助长共叔段势力,郑庄公却答允了。

    共叔段诱使郑国两地叛变归属自己,大臣们劝郑庄公要兴兵讨伐,郑庄公继续纵容其弟。

    之后共叔段修兵甲马车,准备偷袭郑国,武姜为内应。这时郑庄公对大臣们可以讨伐了,于是一战击败了共叔段。

    春秋有微言大义,褒贬之用,郑伯克段于鄢,一个克字说明郑伯破共叔段之战,并非兄弟相残,母子反目,而是附和礼法,大义。

    林延潮将文章阅毕思索片刻,已是了然,然后写了一封信命申府仆人立即交给申时行。

    然后林延潮轻车简从去见丘橓。

    林延潮见丘橓时,但见这位古稀老者,在灯下写着卷宗,一旁侍者端上食案,但见除了一碗粟米粥,一碟小菜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见此不由斥道:“尔等怎生照顾?都宪,一夜没睡,勤于案牍,你们怎敢拿这些粗劣之食给都宪食用。”

    林延潮斥了几句,侍者瑟瑟发抖。

    丘橓却道:“林司马,是老夫如此吩咐他们的。”

    说完丘橓对侍者道:“退下吧!”

    “是!”

    侍者放下食案小步退离。

    丘橓将卷宗合上,然后端起碗,喝了一口粟米粥,再夹了一小块萝卜放入口中。

    咀嚼之中,丘橓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丘橓道:“老夫年少家贫,一年难得几次吃得饱饭,祖父见我有读书之资,举族供之。当初县试时,家母就给我煮了一碗粟米粥,带入考场时,吾不慎将粥撒了,结果老夫是饿了一日,考完了县试放榜,老夫名列儒童第一。”

    “当时是老夫第一次去县城,城门未开,一伙入城者燃柴围坐取暖,唯独老夫不动。众人问老夫的脚冷吗?老夫回说,固然寒冷,但谁叫他乃是足乎?”

    林延潮道:“下官对都宪钦佩之至,敢问都宪为何对本府前粮捕通判,为何放而又抓?”

    丘橓道:“你消息不甚灵通,比老夫预计晚了几日方来质问。当初老夫本就没想放人,不过试试尔与周通判有无勾当,故而纵之!”

    林延潮几乎破口大骂,丘橓设局连自己都想抓,幸亏当日自己没有把周通判的钱纳入自己囊中,而是上缴朝廷七成。

    自己本以为与丘橓还算有些交情,但他却是一点人情都不讲。若非自己帮忙,他能破得了这御史被杀之案吗?

    丘橓不以为意地道:“老夫既当面说出,就是不会拿此事追究你。你无需介怀。”

    林延潮道:“周通判虽是知情不报,但并非大罪,既是拿钱买命,不如放他一马?”

    丘橓正色道:“若是各个贪官,都能拿钱买命,那么任上大贪特贪就好,何必畏国法之威。此糊涂之言!”

    “那此案都宪准备怎么办?”

    丘橓拿出一单子道:“老夫准备按此上奏天子,你看过后,若无异议,可在后列名,事后可算你大功一件,不过就算你不署名,老夫也不会强迫。”

    林延潮看了单子后,惊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上至二品河道总督,下至九品承运库使?这请恕下官不能签。”

    丘橓冷笑道:“林司马,你胆气哪里去了?当初上谏二事疏时,那等铮铮铁骨呢?不惜得罪太后,潞王,触怒天子,也要将六百万银子讨回的气魄呢?”

    “区区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就叫你胆颤了吗?实在是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被丘橓说得一愕,这完全是两回事啊:“当初下官所攻讦不过太后一人,但丘都宪却是百人啊!你要将半个河南官场都清之一空,就不怕千夫所指。”

    丘橓正色道:“纵使千夫所指,老夫也当以此一身当之家国!为官岂可博长厚之名而枉法。人臣之义,事不避难。难而避之,谁为朝廷但此任者?”

    “昔齐威王烹一阿大夫,封一即墨大夫,而齐国大治。今日老夫就以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烹之,而我大明之江山可立治矣!”

    丘橓全然没有一句,将林延潮的话听进去。

    林延潮将单子放在案上道:“都宪之言,下官不能苟同,敬将此单奉还。”

    “慢着!”

    丘橓一语而毕,六名锦衣卫进屋。

    林延潮见此道:“都宪此是何意?”

    丘橓面无表情地道:“林司马涉大案,乃办案之重要官员,为免御史被杀之事重演,老夫派锦衣卫贴身保护你,一食一坐即必须有人跟随。”

    “丘都宪,信不过下官?竟要软禁下官。”

    丘橓捏须道:“林司马多虑了。老夫一生所行所为之事,皆俯仰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延潮冷笑道:“好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敢问丘都宪对得起张江陵么?”

    丘橓肃然道:“此事朝廷早有定案,你为何又问?”

    林延潮道:“丘都宪说张江陵贪污两百万两,为何最后只搜出二十万两?张江陵之长子于狱中自杀,又如何解?”

    丘橓道:“那是因为张家早听到风声,将银两私寄于曾省吾,王篆家中。至于张敬修自杀并非老夫本意,所谓‘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老夫处置张府之事,件件得宜,而死者不可复生,汝为何赎伯仁由我之罪乎?”..

八百四十一章 大网(第一更)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丘橓几乎是闻一答十,一身正气说得反而令林延潮几乎无词。

    丘橓当时奉旨抄张居正家中时,申时行多次写信,其中有言'既已籍人之财,亦不欲戕人之命','希望丘橓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做得太过分,保全一下重臣身后颜面。

    丘橓回信给申时行,句句辩解,没有一字认错。

    后因百官叩谏,天子下旨平反张居正狱时,丘橓得旨释放张家众人时,张家数十人出狱持服痛哭。

    当时张敬修已死,张懋修寻死被救回,张敬修遗孀高氏举刀自杀,被人救下,仍是瞎了一只眼睛。

    见此一幕,丘橓质问,天子已免除你张家之罪,其余家人(张居谦等亲族)免抄,复给田宅赡养祖母,汝兄(张敬修)又已升乐地,尔等全家在此持服痛哭作何?尔等如此所为,如何答谢天恩?

    林延潮冷笑道:“昔日严嵩大奸,抄家不计细点已得两百余万两,今丘都宪抄张江陵,曾省吾,王篆三家所得不过二十三五万两。这就是丘都宪所言,以,整治官场,以起风行草偃,弊绝风清之效?”

    丘橓闻言道:“张江陵平日自负甚高,倚信群小,结怨士绅,藐视君上总是不错,就算没有贪腐之事,遭此之祸,也并非意外之事。”

    “可是当初主意抄家的可是都宪,当时言之凿凿说张江陵家藏两百万两,在上奏天子的奏章还道,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入张,王二家。将来若有盖棺定论之时,都宪如何应身后骂名滔滔。”

    丘橓闻言冷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夫所作只为令君子称道,小人畏尾,吾一生行事岂是尔等竖子可以了解。”

    林延潮摇头道:“那么丘都宪,也要将此案办成与张江陵之案那般么?”

    丘橓闻言道:“豺狼虎豹当问,狐狸硕鼠也当问,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少一个都不行。”

    林延潮闻言一堵,他也知此来劝不动丘橓。他甚至一点也没有劝动丘橓的意思,方才故意将张江陵之事说出,不过是将自己与他划清界限而已。就恩情而言,林延潮利用丘橓参倒自己前任上司,实际想来更像是丘橓利用林延潮扳倒了原归德知府,为御史被刺一案打开缺口。

    当年丘橓弹劾平江伯陈王谟、锦衣卫指挥魏大经,这陈王谟乃皇后亲族,而魏大经乃天子心腹。

    嘉靖皇帝见丘橓弹劾奏章后问首辅徐阶,这丘橓是什么样的人?徐阶答说,戆直人。

    时嘉靖皇帝闻言默默。

    但林延潮忍不住道出真话:“都宪,下官在此说一句肺腑之言,不错,都宪所纠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确实都有罪,放在洪武爷时人人都该剥皮充草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今河南道官员于河工之事贪墨如此厉害,其根源在于河道衙门纵容。若是河道衙门监察得力,令每名官员都将好工好料用在大堤上,他们怎敢贪污,怎会有这一次黄河大水之事?”

    “故而下官请都宪治归德府,河道衙门二处官员之罪好了,否则牵连过大,打虎不成反害己身。”

    其实林延潮这一段话前面说得冠冕堂皇,但要害在于最后一句,那就是‘大义正确,不如政治正确’。

    丘橓怎么不知林延潮的言下之意,受此胁迫,他反而须发皆张,厉声斥林延潮道:“汝何其胆怯矣,汝只将百余贪官污吏的死活放在心底,又将黄河两岸饥民遍地,哀嚎遍野放在心底吗?你替官员求情,那么谁又替老百姓求情?河南之老百姓,又何其无辜,被这些贪官鱼肉,谁又来同情他们?”

    “老夫为官两度弹劾奸相严嵩,弹劾过二十三位朝廷重臣,其有十七名治罪,从不知一个怕字怎么写。今日之事,只要我邱某人有一口气在,绝不放过一名贪官,汝不必再救此事上与老夫争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延潮还有什么好说,只能拱手道:“都宪求仁得仁,请恕下官方才言辞无状。可这奏章下官是不会署名的,但也不会反对,”

    林延潮这钦差虽只是协助,但没有他在弹劾奏章后列名上奏,那么丘橓这奏章在皇帝那可信度则下降了不少。

    “你这等畏首畏尾之鼠辈,给老夫滚下去!”丘橓怒道。

    林延潮被锦衣卫押走,丘橓冷笑道:“不识时务,没有你,我堂堂右都御史就参不倒这些贪官污吏了吗?”

    就在此时,山东济宁的河道总督衙门。

    往日门庭若市,车马不觉的衙门口,有几分冷落,有三两个官员上门办事。

    衙门里也不见了往日吹拉弹唱的丝竹之声。

    那如同苏州园林一般的亭台楼阁中,假山绿池中,也少了不少仕女持香围绕。

    引泉注水的湖中,也没有人在那泛舟。

    河道总督衙门不知道为何,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冷清。

    河道总督李子华默坐在书坊靠椅上。

    书房里每一件每一物都是从下人从扬州苏州精心挑选来的,仅仅垂在书案前的蓝田玉如意,以及六寸全紫老坑端砚,就价值连城。

    平日李子华最喜欢在书斋中,提笔作画,但现他早无兴致。

    不仅仅如此,原先他任河道总督时,无一日不可不听梨园戏唱,无一日不可不食山珍海味,无一日不可不佳人相侍。

    但过了好几日了,李子华一概不享,一概不用。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仕途恐怕就要完了,御史被杀之案,牵扯至河工贪污大案,只要丘橓有心将案子往他身上一引……

    幸亏朝廷不杀重臣,以存国体,否则他这一次犯得大罪,人头落地是最轻的。

    现在几名师爷在他身旁,一名师爷道:“老爷,家里十几位娘娘都闹开了,说什么也不肯老家将她们平日所戴的头面卖去。”

    李子华闻言疲惫地道:“告诉她们,只要老爷我过了这一关,将来再买十倍的给他们。”

    “今年送京的礼都打点好了吗?”李子华问道。

    一名师爷道:“老爷,已是准备好了,老爷的同年,同乡,门生,但凡在京为官三品以上,或在科道任事人皆一份。另外三位内阁大学士,司礼监掌印,东厂厂督,还有太后那边依老爷的意思,都备了双份。”

    李子华点头道:“要快!”

    另一名师爷道:“老爷,我已派人打听好了,丘橓有两子有一子在外为官,还有一子在家读书,刚刚中了秀才。”

    李子华道:“在外为官的那个就算了,免得朝堂上有人多嘴。”

    “是。”

    说到这里,李子华看向诸位,厉色道:“老爷我自任河督以后,你们随我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平日你们背着我,从衙门里占了什么好处,或者拿着我的名头,在外办了什么事。老爷我以后一概不与你们计较。但今天若是老爷我这艘船沉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众人惊如寒蝉,一并瑟瑟道:“老爷生,我等生!”

    “老爷赐我等一场荣华富贵,今日当以死报之!”

    见众人如此,李子华徐徐地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去办事吧!”

    正当大家要出门时,一名下人入内在李子华身旁耳语了几句。

    李子华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收敛道:“你且退下!你们先不要走!”

    众师爷被李子华叫回房中,李子华将方才下人所禀之事告诉了这几人。

    “什么,丘老匹夫竟出此昏招?连协同他办案的归德府同知林延潮都被软禁了?”一名师爷喜道。

    “是啊,此举得罪申吴县不说,还得罪了整个河南官场。不仅仅是这一百多名官员,这些官员背后,又有多少同年,同乡,同僚,亲戚,这丝丝缕缕的大网,怎么是说斩断就斩断的?”

    又一名师爷道:“若是丘老匹夫要对付老爷,我们尚且惧他三分,但眼下他要对付这么多官员,法不责众的道理都不知吗?陛下也不会支持他。”

    “老爷,这丘老匹夫,在朝堂上这些年摘掉了多少乌纱帽,得罪了多少人,还有籍没张家一事,恐怕申吴县到现在还记恨着他吧。”

    李子华徐徐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是丘老匹夫他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李子华目光闪闪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送礼上京!”

    众师爷一愣,有一人道:“老爷,这礼都是你为官以来的积蓄,还要送么?”

    “这些钱又算得什么?三年河督,给十年宰相都不换!只要扳倒丘老匹夫,天下人就都知道弹劾我李子华是什么下场!”李子华脸色有几分狰狞。

    就在丘橓将弹劾这一百二十五官员时,言台官员再次上书弹劾。

    御史李植弹劾刑部尚书潘季驯。

    理由是,潘季驯在朝廷抄张家时通风报信,以至丘橓等赶至时,张家之人偷偷将财物转移至曾省吾,王篆等家里,以至朝廷最后仅抄到二十万。

    李植这一疏角度刁钻,天子下令不许再言张居正事。但他这一事却好似不说,又好似说了,而且切中年少多疑的天子心底。.

八百四十二章 公道正义(第二更)

    李植这一封疏被天子留中。

    留中即保留意见,而不是驳斥,这等于给了其他御史信心,当下羊可立等御史再度上奏,弹劾潘季驯。

    他们的罪名是,当初陛下下诏籍没张居正家时,潘季驯四面奔走,议论此事,此乃以下讪上,以臣议君之罪,应予贬斥。

    天子当下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下旨将刑部尚书潘季驯黜官为民,并夺诰命。

    闻此消息,御史台一片欢庆。

    之前丁此吕借攻讦高启愚,制造张党余孽大案,想借此迫申时行辞相。

    但申时行稳住了,反而还教训了几个跳出来的的言官。于是御史台又另寻机会,曾乾亨巡按河南,要以河工料场被烧之案,将林延潮拿下,变相打击申时行,结果失败了。于是言官们另辟战场,将张党余臣潘季驯弹劾罢官。潘季驯是申时行臂助,乃朝堂上的申党大将,他这一去,比林延潮被黜官为民,对申时行的损失更大,也更动摇天子对申时行的信任。

    而且言官也有借潘季驯之事,重开审问张居正案,将上一次百官叩谏时,申时行,林延潮等之努力,尽数抹尽。

    潘季驯一去,眼下朝堂上申时行的相位,已是到了最危及的时刻。只要申时行一倒,那么又要重演,朝堂上言官争相弹劾大臣的局面。

    就在这时丘橓的弹劾奏章,马上抵至京,那时又会掀起如何一场大波……

    而林延潮身在归德府同知署,却过上了每天不用办公,可宅家休息的‘N天’长假。

    眼下同知署里,前后左右可以出入的大门,都被锦衣卫看守。除了饭食以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断绝往来交通。

    丘橓此举很显然,控制住林延潮。

    他已与林延潮摊牌。他怕林延潮将自己要将河南官场一网打尽之事,秘书泄漏给申时行,或者以秘奏的方式另行报之天子。如此丘橓他等于前功尽弃。

    丘橓当然防着林延潮这一手,否则人家几十年官员白当了。

    不过既是无事,不能办公。林延潮也就乐得清闲,在府中陪着妻儿,每日喝喝茶与孙承宗,丘明山聊聊天,看管的锦衣卫混了几日,也是熟悉了。

    锦衣卫们都知林延潮只是一时监视看管,并非犯了什么事,都很客气。对于林延潮这样出入诏狱,还毫发无损的人,他们一贯是不敢得罪的。

    这日锦衣卫轮岗,赵大,张五二人正好来林延潮府上当差。

    林延潮将二人唤入屋中,秘密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也亲至府上。

    当时林延潮正在书房里练字,笔作龙飞凤舞。

    屋外的锦衣卫正要入内禀告,曹应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打搅,就站在书房的窗外等候。

    待林延潮写完了字,曹应魁方才入内,顺手端起林延潮的字,赞道:“真是好字,在京师时,但凡士子以家中藏司马的一副字为荣。今日此字,不知可否赠本官。”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当然,方才不知金吾使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曹应魁笑了笑,让随从将字收下,然后道:“不敢,以往在京师时,司马为天子讲官,下官一直但却无缘拜见。今日正好就顺道一见。”

    林延潮道:“诶,昔日之事,不要再提。眼下我被陛下贬至归德,已非当初的清翰林了。”

    曹应魁笑了笑道:“但凡为天子心腹之人,谁不知司马简在帝心,这一次司马至归德,只是天子另有调用罢了,他日必有回京师大拜之日。”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这曹应魁知道的不少。

    曹应魁道:“本官今日来此别无他意,就是看看林司马在此过得好不好。”

    林延潮道:“下官尚好,劳金吾使挂心了。”

    说完二人屏推左右。

    曹应魁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你让人叫本官至府中何意?”

    林延潮道:“金吾使,可知我与督工的之关系?”

    曹应魁道:“知道,离京时督主再三交代,要本官关照你呢。”

    要知道张鲸以东厂厂督主管厂卫。东厂监视锦衣卫,所以锦衣卫还是半从属于东厂。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如此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说见外之言了。”

    曹应魁慎重道:“林司马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林延潮从袖里取了一封奏章道:“还请金吾使将这封密折,替下官转给内阁首辅,下官感激不尽。”

    曹应魁接过奏章后道:“林司马,当初张江陵案是我与都宪办。当时张府之案审至一半,张敬修自缢而死,司礼监张诚以奏疏呈交陛下。奏疏未及京城之中大小官员皆知此事,然后写信百般问难我与都宪,令我们二人十分被动。”

    “眼下案情尚未公之于天下,本官如何能帮你?”

    林延潮道:“都宪要将此案办成铁案,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如何能一网打尽?如此国家,朝廷体面何在?我唯有早日上奏此事,抢在都宪奏疏上抵京师前,呈交陛下御览,以存国体。”

    曹应魁明白林延潮的意思,若丘橓的奏章一旦于通政司公开,那么必定是朝野沸腾。

    闻之河工罪案真相,那么天子必处于两难境地,罢免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河南省官员去了一半,朝廷震动,官员百姓们也惊叹朝廷怎么会出这等大弊案,对朝廷失去信心。

    若是不罢免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那么天子名声受损,官员民间也是骂声一片。皇帝成了千夫所指。

    所以丘橓的奏章,无论天子答允不答允,此事后果都将一发不可收拾。

    林延潮说透了这一点,然后道:“金吾使,都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又何不为自己前途想一想呢?”

    是丘橓这奏章一上,自己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你曹应魁要不要陪着他一起下水呢?

    曹应魁将奏章收起,沉着脸道:“林司马,你太小看我曹某人了,此来查此御史被杀之案,我又岂是贪生怕死,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如何置公道正义于何地?”

八百四十三章 上奏

    见曹应魁义正严词之状,林延潮没有意外,反而纵声大笑。

    曹应魁将奏章不动声色地揣入袖中,道:“林司马,你作何发笑?”

    林延潮看向曹应魁,指着他袖里的奏章道:“金吾使,你若不意动,拿走林某奏章为何?”

    曹应魁一愕道:“林司马也是朝廷大臣,交递奏章乃是本分。本官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乃天子耳目,若不将此奏章上呈,必受陛下重责。但要汝要命本官抢在都宪大人之前,将此奏章送至宫里,这就别想了。”

    “本官扣下你奏章,并没有不送之意。”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金吾使,所言正是,交不交是一事,什么时候交又是一事,进可攻,退可守,既不得罪都宪,又不亏本职,实在高明!”

    曹应魁被林延潮说破心思,冷脸默认。

    林延潮又道:“但其实金吾使,我的念头与你一般,这奏章何时交到天子手中,这并非林某之事,但交与不交,则是林某之职责所在。”

    曹应魁不知林延潮言中所指,闻言道:“林司马,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延潮一笑道:“金吾使,你觉得就算都宪这奏章交至天子手中,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污吏,就能被整治吗?”

    曹应魁闻言沉吟片刻,然后道:“难!”

    林延潮道:“不是难,而是一成把握都没有,林某也有心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但不成功之事却不会为之。可惜若是当初都宪能听林某的话,只将河道衙门,归德府官员问罪,那么下官二话不说,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但眼下若是我在都宪奏章上附名上奏,不仅于事无益,将来还与都宪一般乌纱不保!”

    曹应魁闻言,脸上露出悲怆之色,然后道:“外人都说林司马的事功学,实乃事利之学,功利之学,其言一点也不错。事都还没有办,林司马就以为一定不成?再说就算事不成,但我等问心无愧也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良心。”

    啪!

    林延潮举起手拍掌道:“说得好,金吾使真乃廉臣,难怪得陛下如此信任。只是林某冒昧问一句,这都宪的奏章上,金吾使附名否?”

    曹应魁道:“吾奉圣命,有监察之责,当然在后附名,将御史被杀之案如实上奏。”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了,金吾使立即将林某奏章送上京吧!”

    曹应魁闻言默然。

    林延潮正色道:“金吾使,京中大局早已定下,这一封奏章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却能保住你我二人的前程,也能保住厂督对你之信任。话已说至这份上了,金吾使还不明白吗?”

    曹应魁揣摩了片刻,陡然抬头看向林延潮,似明白了什么。然后曹应魁仰天长叹,最后道:“好,林司马,本官照办就是。”

    京师,文渊阁。

    申时行在内阁值房里,正看着红木案上插在宝蓝掐丝珐琅瓶里的花。

    然后申时行眯起眼睛,从案旁拿起一把金镀的剪子,在花的枝叶上修剪了几下。

    几名随从站在一旁,亲自端着毛巾,水伺候,还不时打打下手。

    申时行神情专注,直到申九进来时,方才打断了他的修剪之事。

    申时行屏退左右,端过申九捧上的茶呷了一口问道:“有何要紧事?”

    申九道:“阁老,丘橓的下人已是携奏章秘密递京了,去了两个地方,先是到了他一位同年家里……”

    申时行放在茶盅,疑道:“丘橓乃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其同年在朝为官的已没有几人,除了礼部的徐大宗伯外,还有何人?”

    “乃原太僕卿苟大人,早已致仕,闲住京中。”

    申时行闻言释然,申九继续道:“在苟大人家里坐了一壶茶功夫后,此人出了苟府又去了都察院一趟,最后方至通政司投贴。小人依着老爷的吩咐,派人始终监视着并没有打草惊蛇,眼下来禀老爷,是否将他拿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不用,此人进京必是替丘橓联络朝中同道,他要联络由他去联络好了,我们看着就好。”

    “是,老爷。”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元辅,通政使倪万光在外求见。”

    申九当即退下,不久着三品绯色官袍的通政使倪万光入内叩拜道:“通政司通政使倪万光叩见元辅。”

    “免礼。倪银台来此何事?”

    倪万光从袖中取了一份奏章奉上道:“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所投,弹劾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之奏章。下官见奏后,觉兹事体大,不敢命人抄录,直接携原本到此,请元辅过目。”

    申时行闻言变色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

    说完申时行接过奏章过目后不由道:“这可是惊天大案!”

    倪万光有几分居功地道:“是,下官见此不敢上奏陛下,生怕走漏了消息,惊动朝野,再如上一次林延潮上谏之事般,弄得天下皆知。故而截来给元辅过目。请元辅决断!”

    倪万光本以为申时行会夸奖,但没料到申时行道:“倪大人错了,丘都宪乃右都御史,按律所呈奏章通政司抄录后,要立即上呈天子。”

    “若遇人阻拦,可持红牌,直入内廷。你怎么能先拿奏章来给本辅过目。”

    倪万光讶道:“可是上呈天子,必先经通政司抄录,再经六科廊,奏章所载,不过一日朝臣们可尽知,如此多的官员贪墨,贪墨河工银又如此巨大,此事传扬出去,到老百姓耳中,那么国体何存?这么多大臣涉案,朝廷是办还是不办?”

    申时行正色道:“若奏章所奏之事属实,那么无人可以包庇,朝廷必明正典刑,以正纲纪,岂可有法不责众之说。你身为通政使,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若不能及时上呈奏章,方才是大罪,其他之事一律不问。”

    倪万光叩头道:“下官谨遵元辅钧旨。”

    说完倪万光拿着奏章离去。

    看到御史被杀之案的真相后,天子震怒。

    果真不过一日丘橓所奏之案,立即惊动朝野。

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

    丘橓所奏之事,立即传遍朝野。

    真相是朝廷派出的御史吕毓昌在归德府上,查出河工贪腐之案,被府同知买通其下人所害,归德府知府命仵作伪造其自杀,以此为结论上报朝廷。

    至于其他还有知情不报,有贪污河工银犯事官员。

    其中有在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御史任职官员,还有万历十年十一月后从河南调任至他处的官员。

    一共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涉案。

    其中二品以上官员两名,河道总督李子华,现任右布政使董汝汉。

    三品以上官员三名,原河南按察使(已致仕),河南道参政,大梁道参政方进。

    四品至七品官员三十九名,河南沿河州府县官员,甚至监察官员大多在列。

    天子从初期的震怒,怒不可遏,待得知这么多官员涉案后,则是成了一脸懵逼。

    于是天子下令刑部左侍郎(刑部尚书潘季驯被弹劾回家)主审此案,两日后刑部左侍郎上表称疾。

    天子又命大理寺协理此案,大理寺卿上表年老告致仕。

    天子闻言震怒,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各个都怕得罪人,不敢担当。

    刑部,大理寺推托,三法司只剩下一个御史台。

    御史台里老成持重的官员纷纷推托,倒是有一群愣头青口口声声的要杀尽贪官,整肃官场,但他们这么说,反而不敢将此案交给他们去办。

    天子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在推脱,没有一名官员敢出面任事。

    好,那就给朕一起干活!一个也不准逃。

    于是天子下旨三法司会审!

    如此案子方有人办,但三司官员凑在一起,足足审理了一个月,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子本想他们群思群议,拿出一个决定来,但却成众官员推诿扯皮之处。

    而其间无数人或出面,或请托,在三法司官员那替人说情。

    与其同时丘橓的名声,也有一天一地的变化。丘橓奏章刚上时,读书人是一片叫好,认为其有风骨,不愧是嫉恶如仇,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好官。

    但风向后来立即有了变化,如之前丘橓所弹劾的官员,就有不少人在这时喊冤叫屈。

    特别是他主审张居正案,籍没张家之事,被拿出来说。他逼死张敬修,以及辱及张家女子,欺负孤儿寡母之事被公之天下。

    最重要是他言之凿凿说张居正贪污了两百万,但最后抄家只得二十万两,甚至连寄脏的曾省吾等三名官员家里都抄了,结果也还不到二十五万两银子。

    但丘橓仍觉得自己没错,不仅没有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怪当时湖广官员纵容包庇,使得张家从容转移财产。

    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然后就有官员上表说丘橓,在抄没张居正家中所为,并质疑丘橓如此酷吏,那么他在河南办案,是否真的过苛?

    此表一上,李植等当初弹劾过张党的御史们坐不住了,当场上奏章维护丘橓。

    于是朝廷上奏章往来,成了一场骂战。但是这一次舆论都不站在,主持清算张党的李植等御史这一边。

    追究当初丘橓抄没张家的奏章络绎不绝,与李植等御史形成骂战。

    申时行府上一时间车马不绝,官员们都上门求申时行出面,在天子面前保下河南官员。

    就在这时,林延潮的奏章抵京师。

    林延潮奏章弹劾原归德府知府,同知主谋了御史被刺之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至河工敷衍,除此二处外,于河南道其他官员一字不提,等同于保下了这些官员。

    林延潮奏章一上,本是磨磨蹭蹭一个月多的三法司会审官员立即精神抖擞,马上有了结论。归德府知府,同知为首犯,但河道衙门,及其余官员虽有失职之处,却并非大罪。

    于是天子召三辅臣议事,最后商议此案。

    当时议论经过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后世申时行所撰的文章中窥得一丝半点。

    天子召三辅臣至乾清宫暖阁问道:“河南大灾,小民不得安生,其罪乃关于吏弊,或是朕德不修?”

    申时行对道,臣等窃见近年以来,并非河南一地,各处奏报灾伤,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但河南黄河冲决,委的灾伤重大。皇上圣德方隆,岂宜有此?这是臣等奉职无状所致。臣等自当痛加修省外,整治吏弊。”

    天子容色稍宽曰:“丘橓参劾河道官员贪墨,不恤百姓。这些官员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对道:有司为民父母,若是贪赃坏法,百姓不得安生,自当问责有司。臣有等一得之愚,眼下河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严惩贪官污吏并非治本之道,若要救百姓,平息民怒在于蠲免赈济。”

    天子道:“太后说憨山大师有言,朕即位以来,虽是天下太平,但对官员惩罚不免太重,昔日张江陵之案,因言官弹劾不休,牵涉太多官员,官员们人心惶惶,以至朝纲动摇,故而天下才有这么多灾害。朕反思再三,打算恩抚天下。”

    申时行道:“圣见高明,深切时弊。臣等不胜仰服。容臣等撰拟手敕,上请圣裁施行。”

    天子道:“可。”

    于是申时行退下后拟旨,天子御览后昭告天下。

    谋害御史吕毓昌的三位奴仆,伪造假证的仵作等一律秋后问斩。

    指使杀人的原归德府同知,勒令自尽。

    包庇纵容的归德府知府籍没家财,刺配流放辽东,遇赦不赦。

    右布政使董汝汉调广东右布政使。

    河道总督李子华等其余官员尽数罚俸。

    被杀御史吕毓昌追赠参政衔,以三品官之礼下葬,朝廷于其家乡表彰其忠节。

    丘橓破案有功,增俸一秩,林延潮禀案情有功,赐银百两。

    最后天子重申,不许言官再拿张居正案说事,御史李植,江东之,羊立可等尽罚俸一年。

    但官员得得失失,并非如此简单,这一次申时行与言道的交锋,最后言道败北,申时行大获全胜。申时行保住了相位,赢得天子信任,并博得宽大之名。

    而丘橓虽被天子嘉奖,但遭众官员弹劾下,清名尽毁,向天子请求辞官。

    天子准予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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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四十五章 渡口

    归德府府城以北三十里,黄河渡口。

    渡口处帆影点点,大河浑黄如浆。

    上游的桃花汛方过,但马上伏秋大汛就要到了,官府组织民役加固堤防。

    成千上万的百姓搬运工料。他们面朝黄土,背扛土石,躬着身一寸一寸的挪动,将土石拉至渡口两旁的堤上。

    泥滩上留下一道道脚印,然后被河水冲刷。

    渡口上,数艘满载土方的料船,在纤夫的拉拽下登岸。

    一辆破柴车在渡口停下,被致仕的丘橓下了车,耳边尽是嘿呦','嘿呦'的号子。

    河边一切井井有条,虽是忙碌,但民役们却是有条不紊,何处堆放土方,何处堆放料石,规矩一点不乱。

    丘橓看了半响道:“至少……至少林宗海还是个能吏。”

    不过丘橓随从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却露出忿忿之色。

    一名随从道:“才能再好如何,德行不配,于百姓也是无益。”

    “现在之林三元已被官场抹去棱角,再已不是当初那上'天下为公疏'的林三元了。”

    “只知和尘同光,早已暮气沉沉,与朽官无二。”

    丘橓负手而立,静默不语,唯有河风吹荡。

    半响后一名随从道:“老爷,渡船到了,我们该上船了。”

    丘橓的脚踏上舢板时,回首凝望归德的山川。

    就在这时,渡口上有一队官差行来,一顶官轿停在渡口边,但见轿帘一掀,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从轿里迈出。

    见林延潮出现,丘橓随从都没什么好脸色。

    林延潮来至丘橓面前,见丘橓堂堂正二品大员致仕只坐一辆柴车归里,施礼道:“知丘老先生归里,林某特来相送。”

    丘橓面无表情的道:“相送?哪里敢有林三元大驾。”

    林延潮被讥讽后,面色如常道:“下官对丘老先生之风骨,十分敬佩,此来相送。不知有什么林某可以帮得上。”

    “成王败寇,老夫本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但既是临别,借你之口赠申汝默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早晚必取其祸。”

    丘橓当官几十年了,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败北,背后谁是始作俑者。

    申时行借着丘橓这一次上谏,打倒了言台,还收拢了人心。而林延潮那一封奏章,更是足够令河南一省上下的官员,感激涕零一辈子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立此大功,更进一步深受申时行信任。

    “朝纲宪律,竟成了申汝默,收买人心,市恩贾义之用,若老夫仍为右都御史,必向天子弹劾此奸相。”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丘老先生错了,你以为就是没有恩师出面求情,你也能扳倒这一省官员吗?”

    “为何不能?洪武爷永乐爷在位时,何曾有今日贪官污吏横行?若真有官员贪墨,一省官员不仅要抓,还要剥皮充草,严刑峻法下哪有人贪墨!你看看今日,这一次大案唯一处死的官员,还只是勒令自尽,如此如何以戒官员,难怪朝廷上下贪墨成风。”

    林延潮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武宗抄没刘瑾家中时,见金银珠宝不以为意,唯见弓甲,心觉刘瑾欲造反方才动怒。丘老先生以为武宗不知刘瑾一直在贪污吗?”

    “世宗时,乾清宫窗隔一扇稍损欲修,估价至五千金,内官有嫌不足。其窗百倍于民间作价,难道丘老先生以为世宗不知其中猫腻。“

    ”先帝欲尝驴肠,内官言需杀一头驴。先帝闻言于是再也不食驴肠。先帝年少不得宠爱,于民间买一驴肠食之不过数钱,但为何当了皇帝反而要用一头驴呢?“

    丘橓闻言默然,林延潮话里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他借三位先帝来暗指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如何,自不用多说,若说出口,对林延潮而言,就并非是为臣之道了。

    林延潮闻言续道:“所以丘老先生要借河工之案,以弊绝风清,整肃河南官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

    丘橓左右都无言以对。

    丘橓闻言苦笑道:“老夫当了几十年官,见事反不如小儿辈明白。看来此道是行不通了,不知我大明的将来又在哪里?”

    “老夫不是怕什么,只是怕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先帝!”

    丘橓说着白须颤颤,这一幕不胜悲凉。

    “若是张江陵仍持相位就好了,他虽品行不正,但行事却有魄力。反观今日内阁枢臣,各个谨慎持身,反不似人臣。”

    这还是在骂申时行,林延潮立即表明立场道:“丘老先生,这话在下就不认同了。”

    丘橓看向林延潮道:“申汝默为人如何?不用老夫多言,天下自有公论。只是老夫身在宦海,为官几十年,唯一不看透之人却是你。”

    林延潮一愕问道:“在下?丘老先生何出此言?”

    丘橓道:“老夫未见你时,你上天下为公疏,天下皆以为你清直。申汝默这等油滑之人,也倚你为心腹。”

    “但你在归德为官,老夫只见你蝇营狗苟,与那清直的林三元差之胜远,真可谓见面不如闻名。”

    丘橓这话几乎指着林延潮鼻子在骂了。

    丘橓叹道:“你既有这手钻营本事,又得申汝默器重,迟早有入阁大拜之时。”

    林延潮笑着道:“丘老先生,这官场上谁胜谁负,纵官居一品,也只付诸于后生辈的笑谈中。这千载之下唯有为国为民的官员,方才能留在世人心中。”

    “譬如这归德府这流水官,来来去去,老百姓能记得几个,但是只要几十年后,这黄河岸边的大堤仍在,老百姓们都会知道此乃我林延潮修的堤。”

    “这就算我林延潮为官的一点私心吧!”

    丘橓闻言微笑道:“说得很好,但要奉而行之,却很不容易。”

    林延潮道:“学生也是一时感慨之言,让老先生见笑了。”

    丘橓停下脚步,看向林延潮道:“老夫却知宗海非随便说说。临别之际能听你肺腑之言,实也算不虚此行。可惜老夫已年已古稀,怕是不能见你成功一日,也就不说什么拭目以待的话了。”

    言毕丘橓登舟上船,林延潮目送离去。

    半年后,丘橓病逝于山东老家,朝廷赠太子太保,谥简肃。

八百四十六章 修河(第二更)

    万历十一年五月初之归德。

    风雨骤来,这日林延潮冒雨视察河工。

    如此大雨撑伞已是没用了,林延潮披着一身蓑衣,穿着草鞋,徒步来至堤上。

    从堤上望去,大雨不停歇地打在河面上,四面黄水如注汇入大河,堤下数千民役正搬运土石。

    这一处是商丘极险的河工堤防,这等重要堤防称‘大工’。

    堤头竖立升起了三升旗,用官兵把守。所谓三升是用土升黄旗,用石料升红旗,用柳草料升蓝旗。

    林延潮到了堤上,直往司事所在的席棚而去,但见席棚雨搭的挂着十几盏壁灯,上书‘普庆安澜’几个字。

    席棚里黄越等治河官员,正在商议土石搬运之事。

    见有人来至席棚,黄越皱眉道:“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快出去。”

    待见林延潮脱了斗笠,黄越失色道:“不知道司马前来视察,下官等有失远迎。”

    众官员跪了一地。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免礼,这数天连降大雨,本官心忧堤势,故而来此视察,尔等不必多心。河面水位可有上涨?”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黄越等官员才放心,否则林延潮不打招呼,突然来堤上视察,实在令他们提心吊胆的。但又见林延潮冒雨,头戴斗笠蓑衣就赶到河堤,这等对河工的重视,也不由令在堤头一线的官员们心底暖暖的。

    黄越定了定神道:“请司马随下官来。”

    说着黄越对旁人道:“还不快端一壶姜茶来。”

    林延潮与黄越来至席棚一面河之处,旁人立即给林延潮端来一壶姜茶。

    林延潮手捧热乎乎的姜茶一面喝,一面听黄越分说。

    黄越道:“司马,别看眼下河面上静悄悄的,但民谚有云‘涨水不响落水响’,这河面上是亮堂堂的,此称为亮脊。所谓亮脊,就是如弓背般,河面中间高,两边低,反观退水,则如锅底,两边高中间低。”

    林延潮看去,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但现在只是五月了,伏汛要提前要到了?”

    黄越道:“那也未必,黄河非持久之水也,每年发不过五六次,每次发不过三四日。而这水已是涨了两三日了,仍是未盈出缕堤,我看其势不猛。”

    “但也未可轻忽,五六月,乃河势一鼓作气之时也;七月则再鼓再盛;八月,则三鼓而竭且衰也。”

    林延潮向黄越问道:“这缕堤修得如何?”

    黄越道:“百里缕堤修了九十余里,若非曾乾亨捣乱该全部修完才是。现在下官已将所拨的河工银,料物都都用在堤上了,司马,已是开工三个月了,河工账上又没钱了。”

    听闻下面讨钱,是上官最头疼的事,林延潮一口气将姜茶喝毕道:“钱先不忙说,咱们先去堤面看看。”

    说完林延潮重新穿上斗笠蓑衣走出席棚,下面官员匆忙跟随。

    这时候大雨稍歇,逼河而建的七尺缕堤,已是将黄河河水尽数拦在堤内。而缕堤和遥堤之间,则是近两里宽的淤地,林延潮的方才就在遥堤顶上的席棚,远眺缕堤旁的黄河。

    现在缕堤修毕,遥堤堤下的民夫已是开始运土夯实堤脚。

    林延潮见民役用一辆辆用厚阔板木做轮,短毂无辐的小车,以畜力拉运来一箱一箱的泥土,然后开箱一推,泥土尽数落在堤脚上,然后再将小车拉走。

    黄越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叫板毂车,老百姓俗称下泽车,田地河泽都可以往来,这车行在堤内的泥沼地上,不沾不塞十分便利。”

    林延潮向黄越道:“这我知道,只是这土从何取来?”

    林延潮知河工取土为重,这修堤取土上塘在百丈之内,称为“主土”,俗谓“就地取土”;距离较远的土方,名为“客土”,也叫“远调土”。

    出于对人力节约来看,当然是离堤越近越好,但近了又怕伤了堤根,实在是件左右为难的事。

    黄越笑了小,直接拦住了一辆板毂车,用车箱里掏出一把土来,在手里捏了捏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见土黑而胶问:“莫非是淤土?”

    黄越笑着道:“正是,之前修缕堤时放淤固堤,积了三尺深的淤土,现在正好铲了一些来夯实堤脚。这筑堤取土以淤土为上,淤土也分几种,要老河工方能看出。”

    一旁一名河工道:“司马老爷,小人取土都是从河边选老淤或牛头淤,至于新淤之土粘性不够,护堤有余,修堤脚不足。”

    黄越解释道:“那也是从新淤之下的挖出的老淤,若非修了一道缕堤,哪里有这面河取淤的好处。”

    “瞎说,之前你说新淤之土就行,但你看这稀泥一般如何可行?自是不如淤下的老淤,牛头淤。”

    “新淤也没什么,要不然叫尔等隔堤取土,上坡过堤顶再下坡,这就是“过梁土”,别说人,牛也给累趴下。”

    黄越与河工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黄越官虽最高,但几名老资格的河工顶撞他,他也不生气,不过道理上总要争个面红耳赤的。

    林延潮虽大多听得不懂,但却是很喜欢这等‘求真务实’的气氛。众河工官员是真真正正想要修一条好堤。

    黄越向林延潮道:“缕堤建成虽耗了大量的人工,但收益已是可见,反哺遥堤,已是渐渐在显出好处来。但虽是进展顺利,但司马大人,河工账上已是没钱了,是不是再从府库那拨一点?”

    见黄越可怜巴巴地向自己要钱,林延潮对黄越道:“钱的事不急说,我方才从上游行来时,见不少老百姓在缕堤与遥堤间的淤地里建屋,似打算在此种庄稼,这是怎么回事?”

    黄越连忙道:“这是下官失察,这河堤内的淤泥乃是第一等的田土,总有人抱着侥幸之心,以为靠着一条缕堤可以挡住大水。故而他们冒险在堤边种庄稼,若大水真没有漫了缕堤,那么他们可白收得一年庄稼,就算庄稼真被淹了,也损失不大。”

    林延潮肃然道:“此绝不可为。万一大水漫决缕堤,这些住在堤内的百姓,都会没命,立即知会县衙将这些人迁出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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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

    听林延潮这么说,但见黄越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然后还是道:“下官照办。”

    林延潮见黄越的脸色,心知事情别有蹊跷,不是派县衙衙役驱除这么简单的事。

    这堤内淤田,林延潮是准备除了小部分作为官田,其余尽数作民田卖给民间的。这一共是近千顷田亩,可值几十万银子。

    李林延潮打算清理堤内,就是准备卖田之用,自己费了如此辛苦才修得了百里缕堤,怎么能纵容人来薅自己的羊毛呢?

    林延潮问道:“看来不是普通百姓所为,这到底是何人所作?”

    黄越闻言低声说了数句。

    片刻后,林延潮取消了原本的行程,而是命展明调了一队官兵,然后率一众河工溯流而上,行了近里路,来至上游堤防处。

    这里的堤脚已是修得差不多了,三升旗上树起了蓝旗,民役们在河工的组织下,正延河栽种柳木。

    遥堤上设了一堡。

    按河道衙门规定,河堤每里巡防十人,三里设一铺,铺设铺长,再数铺设一堡,设堡长一名。

    铺长堡长皆是由河道衙门下河兵当差,类似事业编,至于堡夫铺夫都是从民间征役而来,属于临时编。

    林延潮看去此堡,左右多竖土色牙旗,这取以土制水之义。

    在堡前长杠顶梢上还有一木鸟,尾插小旗,四面可以旋转,用于堡夫测风速之用。

    林延潮来至堡前,早有人通报,堡长堡夫皆在门前相迎。

    林延潮视察河堡,堡长等人陪着小心,但见堡前多竖着'昼夜巡防',普庆安澜”,“四防二守''等字的虎头牌,看起来十分显眼,可起提神醒目之用。

    林延潮这等上官来视察时,理所当然地充作门面,可见这古往今来这形式主义的一

    套可谓是根深蒂固。

    林延潮巡视堡内,命官员盘点堡内所储称河工具,盘点后打水杆、试水坠,五尺杆、围木尺、梅花尺、夹杆、均高、旱平等不是缺失,就是不齐。

    堡长不由提心吊胆,生怕林延潮兴师问罪。

    林延潮却没说什么,然后走出堡外,堡长满头是汗的跟在一旁。林延潮笑了笑道:“尔等不必忧心,例行公事而已。”

    堡长闻言心底一松,垂头道:“卑职事后一定竭力补上。”

    林延潮点点头:“要尔等河兵监视这几十里长堤,在坝上风餐露宿也是不易,这点我们作上官也是可以体谅的。”

    堡长闻言仿佛是遇到了亲人吧,大吐苦水道:“谢司马体谅,我等堡夫着实不易,护堤整堤打獾,汛期还要做埽抢险。”

    林延潮笑道:“这些都是堡夫铺夫所为,与堡长无关吧。”

    堡长厚着脸道:“回禀司马,卑职也有居中运筹的微功啊。”

    林延潮指着遥堤和缕堤间搭盖的十几间窝棚道:“这些是什么?”

    堡长叹道:“都是些不怕死的泥腿子,想碰碰运气,赌今年黄河的水不大,运气好了,能赚一年的粮,运气不好,都得喂河里的鱼虾。”

    “那你怎么不阻拦?”

    “卑职本也想阻拦,但说实在的都是些苦命人。要不是堤外家里没有粮田,或被大户人家当牛马使唤过不下了,哪里会有百姓,拼着一条命,在这堤内收几斗粮食。”

    “哎,人家都活不下去了,卑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林延潮闻言道:“这么说堡长还是个善心人了?”

    堡长垂下头道:“卑职不敢。司马若是有意,卑职这就命人将他们赶走。”

    林延潮冷笑道:“若是将他们赶走,本官岂非背上不恤百姓,赶尽杀绝的名声。”

    堡长连忙道:“司马体恤百姓,卑职佩服。卑职方才所言绝无此意,只是不知如何办,还请司马大老爷示下。”

    林延潮道:“本官修这百里缕堤,一来为了本境百姓不遭河害,二来濒河开千顷民田,以惠民生,兼富库藏。”

    “眼下这遥堤与缕堤之内,都并非是无主之淤田,而是归府县所有。本官的意思,堡长明白了吗?”

    堡长闻言垂下头道:“卑职明白了,既是淤田归府所有,那么这些百姓不能再在堤内。卑职这就赶他们走。”

    “将此人拿下!”

    林延潮一声厉喝,展明当下率人将堡长拿住。

    堡长不知生了何事,大呼冤枉。

    林延潮冷笑道:“尔真不知本官拿你何事?”

    左右官兵虎视眈眈下,堡长叩首道:“卑职不知何处开罪了司马,还请司马老爷开恩啊。”

    林延潮冷笑道:“尔等沿河堡长铺长,本有监修河堤之职责,但却以此谋私利。这堤内百姓,若没有你们这些堡长铺长默许,他们岂敢冒险进堤种地。”

    “你们收了他们多少好处?”

    堡长连连大呼冤枉,天大的冤枉。

    “这些百姓确实是自己进堤,与卑职等无关。这些百姓为了种点粮食连命都不要,哪里会拿钱贿赂卑职,还请司马老爷明鉴。”

    这堡长所言,乍看之下言之有理,众官员们不免觉得林延潮是不是冤枉了。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还在狡辩,堡长,本官问你本府规定缕堤修七尺之高,格堤不得过缕堤。为何尔将堡下所巡的缕堤,格堤私下加高?”

    “你敢说其中没有猫腻?”

    堡长闻言一震,当下面如死灰。

    堡长加高这一段缕堤,格堤,就是将堤内的淤田三面用堤围起,如同江南的圩田一般。

    如此的好处,当然是可以让堤内淤田可以种植两季,没有四至九月伏秋大汛时,堤内淤田被水淹没之忧。

    但是坏处就是,这对于缕堤格堤压力增大,很容易造成堤坝险情,万一大水一来,行洪不当,那就是几万两修筑起来的缕堤尽毁,还要危及遥堤。

    就算堤修得坚固,但堤内淤泥堆积,失去冲沙之用,很容易形成二级悬河,将来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众官员们也是恍然,难怪这些老百姓敢在伏秋大汛就要到来之际,住在遥堤之内。原来这堡长为了一己私心,早早将缕堤偷偷加高。

    堡长身为老河工,明知加高缕堤这么多危害,仍是要私自为之,说一句其罪当诛也不过分。

    见被林延潮拿住了把柄,这堡长也不说什么冤枉了,而是说饶命之言。

八百四十八章 新任知府

    堡长认罪,众官员们无不愤慨,众官员都是差一点被他这满口仁义的说辞给欺骗过去,若非林延潮明察秋毫,他们倒是真不致于对那些居住在河堤里的老百姓下手。

    一来是心存怜悯,二来是这些人连命都不要了,你再去赶人家走,必生冲突。

    同知署一名管河的官吏,此人乃林延潮的门生,心怀悲愤。他出面道:“老师,学生随你从京师到地方来,但见这沿河官员,无官不贪,无吏不脏,哪个人将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底。”

    “这河工从上到下,都烂到根了!”

    又一名官吏出面到:“不错,上一次虞城县知县,就是纵容河工偷掘河堤,引河水灌溉堤外斥卤田,导致去年大水来时河堤崩决。”

    “最后水淹一县,无数百姓都喂了鱼虾,这事虽是知县已伏法,但下面的河工仍是逍遥法外!”

    孙承宗道:“沿河管河官吏未必都是坏的,吾以为李斯的仓鼠之论,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为何厕鼠见人犬逃之,而仓鼠见人犬,却无此忧。”

    “因为这些管河胥吏,都是河道衙门河兵。对于河兵,管河官员监督不力,故而河道衙门难辞其咎。”

    林延潮听孙承宗的话,深以为然。

    比如说一个坏的制度,全部让善人为之,最后是善政还是恶政。

    还是一个好的制度,让贼人为之,监督得力,最后是善政还是恶政。

    林延潮看向叩头的堡长,此人乃河道衙门河兵,眼下犯事落在自己手中。

    一旁丘明山道:“东翁,眼下咱们与河道衙门失和。这沿河堡长,铺长都是河道衙门的河兵,若我们要办他们,是不是先与河道衙门打声招呼,否则事后他们必会拿此追究。”

    丘明山说得对,之前贾贴书之事不说,后来林延潮上奏御史被杀之事,是护了整个河南官场,却惟独将河道衙门监督不力的事,捅至了朝廷。

    但李子华在朝中背景深厚,又是打点到位,最后虽没有吃挂落,总是损了颜面。

    两边结下的梁子可谓不小。

    林延潮现在与河道衙门关系如此恶劣。不是说两个人关系不好,咱们可以不卖他的面子,完全可以不吊他。

    两个衙门关系恶劣,一般大家采用的态度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稍有冲突,就是一场恶战。

    所以正确的方式是,林延潮将堡长直接交给河道衙门处理,或者押送有司,让他们与河道衙门交涉去。

    但是以李子华的做法,很可能对犯事的堡长不行处罚,如此岂非助长沿河河工在背后给林延潮添乱。

    面对手下众官员们的愤慨,丘明山的劝说。

    这是一个两相为难的境地,对贪腐之事纵容,无疑会助长此风!

    想到这里,林延潮斩钉截铁地道:“本官有管河之职,整肃治下河兵,乃应有之义。来人,将此人拿下革去一切差事,先枷号三日再收押论罪!”

    黄越担心道:“那河道衙门那边?”

    林延潮道:“让李子华尽管告本官的状好了!无论是京状,藩司,臬司,分守道,本官奉陪到底!”

    众官员闻言顿时大为解气。

    为官不强硬,整日顾头顾尾,何谈事功。

    林延潮又道:“这次本官要办的,不仅仅是堡长一人,本府治下所有堡长铺长,若有违反乱纪者,一律拿下,不必过问河道衙门意思。”

    众官员们面面相窥,这可是把河道衙门往死里得罪了。

    孙承宗朗声道:“不错,抓一个是得罪,抓几十个人也是得罪,索性一并抓了,得罪就得罪到底。”

    也有人担心,河道总督李子华可是正二品大员,而林延潮只是正五品,两边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级数。

    林延潮不是不知,但他认为若真要修一条好堤坚坝,那么清理堤坝上这些'蛀虫',就必不可少。

    多年河工,多年河弊。

    这些管河工官吏,如之前所举违反之事不少,林延潮不能协助丘橓抓一省贪墨的官员,那也就罢了。

    但若是连自己一府治下,贪墨河工的官吏都收拾不了,那还当什么官?老虎自己打不了,苍蝇还不能拍?

    所以这一次林延潮彻底翻脸,他的授意之下,府衙县衙捕快尽数出动。

    这些河工平日可谓作恶不少,公然勒索地方,敲诈百姓,根本不需要什么收集证据。

    一日之内,归德府沿河堡长三十五名,铺长百余,被拿几乎近半。得知这些蛀虫被抓,沿河老百姓蜂拥至各县衙府衙告状,顿时讼状堆积如山,

    林延潮一口气抓了七十余名管河的吏员,引起河南不小的官场地震。

    被拿的官吏都是河道衙门治下的河兵,林延潮抓拿他们根本没有和河道衙门商议,甚至事后告知也没有。

    此举等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河道总督李子华的脸上。

    就在林延潮要审问断罪这些吏员时,大梁道分守道参政方进赶到归德府,示意林延潮收手。

    方进与林延潮虽是'自己人',这一次要不是林延潮,他搞不好就被丘橓给咔嚓了。但他为官一贯谨慎(怂)。他不是不支持林延潮,但是他更怕得罪河道总督李子华。

    所以他来归德府立即让林延潮停手,当然他话说得十分委婉,告诉林延潮朝廷新任命的归德府知府马上就要到了。

    你这代理知府的任期结束了,老夫实不能给你撑腰,这一切麻烦事等新任知府来了以后处理。

    方进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只能停手。同时腹诽这吏部的任命,早不下晚不下偏这时下,自己署理归德府府事以来,几乎将府里变成自己一言堂,这下好了,新任知府来了,自己又要退回二把手了。

    却说新任归德府知府付广知,原是南直隶户部员外郎,后任陕西某府知府,这一次刚刚守制满,正好归德府出缺,他便补缺来了。

    要说归德府知府,吏部选官员补缺,结果连选三任都推托不去。

    官员们都不是傻瓜,归德府知府就是一个烫屁股啊。前任知府,同知都被罢免了,还有一个林三元,当今首辅心腹门生在那当同知,去那不是给自己找难受吗。

    三名官员都不去,到了付广知身上,他却是没有二话。在老家时,吏部任命一到没二话,说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扭头就往归德府赴任去了。

    付广知乘船经运河路过山东下榻驿站时,河道衙门的人手持河道总督李子华亲笔信拜见。

    付广知闻讯郑重其事,焚香更衣后在驿站拜信,以示恭敬。

    李子华书信里说得很客气,多是祝贺之词,信末道出林延潮无故抓拿河道衙门官吏之事,要他给李子华一个说法。

    信里还隐隐透出,你好好办,不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

    付广知接信后,表示到任后一定严查此事,然后河道衙门的人满意离去。

    于是付广知下令加快行进速度,赶至归德府。

    新任知府到任,自有一套迎接的规矩,这里不行细表。

    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最不开心了,因为他必须交出还没捂热的归德府府印。

    众官员拜见后,就是交割之事,付广知当下盘库查账,在盘库查账时,林延潮看到一位老熟人,是前任知府的心腹汤师爷。

    人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朝廷流官调来调去,经常在一任上也呆不了一两年,就迁调了。倒是吏员这等一直在府里不动,看着官员来来去去的。

    所以官场上有句话叫,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

    除了吏员,还有一等人就是师爷,有的熟悉刑名钱粮的师爷,连总督巡抚都要折节下交的。

    如胡宗宪平倭时,他的幕僚团,就堪称明朝第一幕。

    如汤师爷这等老练的师爷,又是对归德府之事十分熟悉的,完全不受上任知府去职的影响,而是继续担任这一任知府的师爷。

    但林延潮知汤师爷来担新知府的师爷,就有些不妥了。

    拜官后,付广知与林延潮在二堂闲聊,聊了一阵,下人就来禀告。

    耳语了几句,付广知放下茶盅,然后道:“林司马,今日与你之晤,良兴不浅,只是交盘之事,本府无法与你出了结。”

    林延潮问道:“不知付府台何意?”

    付广知道:“实不相瞒,本官之前在陕西做官,当地地瘠民穷,本官至今仍是官囊不丰,眼下归德府里如此大的亏空,本官哪里有余钱贴补,实在爱莫能助。”

    林延潮闻言道:“这亏空多是前任知府拉下,与下官无关。”

    付广知闻言道:“也未尽然,听闻林司马为了修河之事殚精竭虑,恐怕府上的亏空,不少都到了河工账上了吧。”

    这事确实是林延潮干的。林延潮掌府印后,不免拿府库里的钱,贴补修河之用。为了河工之事,挪动了府里不少其他用度。

    此乃典型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毫无底线的行为。

    林延潮知自己理亏,干笑两声道:“实不相瞒,之前下官确实挪用不少,这笔钱秋后定然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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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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