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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四十九章 板子与戥子

    付广知沉思片刻道:“从眼下至秋后,少说还有四五个月,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本府可是担当不起。大家都是在外为官,谁也不能将宦途赌进去,这点还请林司马见谅。”

    林延潮此举有点耍赖。

    为了自己治河之事,将府库挪用,那对于一府正堂而言,下面的日子怎么过?现在府库里的钱,连府衙官吏的薪俸都给不出。

    林延潮于是道:“请府台恕下官没有办法,钱已经都投至河堤上了,河工账上现在一两银子也没有。府尊总不能让林某把堤面上的石料,土方,柳苇卸下来,卖了钱再补这窟窿吧!”

    “你!”付广知终于气炸了,他拂然道:“当初河道衙门让林司马只是修补遥堤就好了,但你却自作主张以一府之力修百里缕堤,此举几乎将一府钱粮都是掏空。以后仓谷,马匹等等杂项,哪个不是用钱之地。”

    “这归德府刚刚遭了灾,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哪里有钱供汝如此挥霍,万一有何应急之事,要用得钱来,你让本府如何向百姓交代?”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辞。

    林延潮正色道:“府台此言差矣,我建这百里缕堤还不是为了归德一府三十万百姓。”

    “建缕堤之事,一来可以加固遥堤,收事半功倍之用,二来可收千顷淤田,三来以工代赈,活了多少饥民灾民,我林某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本府百姓?”

    林延潮心想,与付广知无论如何解释,也说不明白什么是凯恩斯主义。

    大机建,大工程,对刺激经济增长,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不是放在那,用静养疗法,马上归德就能大治了。

    面对林延潮反驳,付广知认真思索后道:“林司马所言,本官不敢妄下结论,但本官为官二十年,从不喜欢被别人胁迫做事。若本官之前为知府,断不会允你修缕堤之事,就算再益于百姓,但这不是一个穷府该作之事。”

    顿了顿付广知道:“但眼下修已是修了,就算扒了河堤,也换不了钱,本官唯有默认,但此事将来我会如实写入考评,呈交吏部。现在本官给你出具了结。”

    林延潮闻言,摸不准付广知的套路。

    因为林延潮当初保住了河南一省官员,这是多么大的金面,加上又有申时行撑腰,府里上下官员吏员被他拿捏的服服帖帖的,他完全有底气在归德府上与新任知府打擂台。

    这新任知府林延潮打听过,没有什么背景的人物,虽是甲科进士出身,但同乡里没有什么有名望的大臣,而且进士出身官员混了二十多年官场,仍止步于知府,也科看作没有背景。

    否则对方真有背景,也不会轻易塞到归德来当官,要知道在他之前,官员一听说来归德任知府,可是接连跑走三个。

    付广知能来此,说明他恰恰是'上面没有人'。

    所以付广知这时'服软',到底是真正为了一府百姓呢?还是怕于林延潮冲突?

    付广知说完,是说办就办,立即给林延潮出具了结。

    放下这桩事,付广知又道:“本官赴任前,听闻林司马捉拿了本府七十余名官河的堡长铺长。”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你为何卖我这个人情,心底是打算如此。

    林延潮心想若对方真准备结好河道总督,自己也没办法。这毕竟是人家知府的权限,自己没有办法插手。

    于是林延潮也不愿在此事上与他争执,以后人家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林延潮起身道:“既已交割妥当,那么这些人问罪之事,就一切交给府台。”

    “至于这些人的罪责,在卷宗上已是清清楚楚,到底是平息民怨,还是结交上官,就看府台的意思了。”

    说完林延潮就起身欲走,而付广知闻言道:“慢着,林司马此言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府台,就是话里的意思。”

    说完林延潮举步离去,付广知闻言不由震怒。

    对林延潮而言,卸下了代理知府的差事,这使得他可以专心于河务上。至于归德知府,林延潮也不管他,欠钱的才是老大,这笔账就拖欠下去。

    五月归德府伏汛已起,不过幸亏水势不大。

    林延潮这日去府衙议事,来至月台下,就看见七八个书办皂吏被扒了裤子在那吃板子。

    板子一落,尽是肉声。

    这些人惨叫声四起,有几人与林延潮相熟,见了林延潮连声哀求道:“司马老爷救命,救我等一命。”

    人都出声了,林延潮也不好看到了装着没看到,当下上前问道,这几人犯了什么事啊?

    于是一名官吏向林延潮道出情由。

    原来付广知上任第一件事,先找本地官员问情各房余利,耗羡,然后定下规矩。

    之后付知府重新打造了库戥,与捕快所用的大板。

    打造之后三五日一验,若是书办库戥不合分量,二话不说拉来打板子。

    而捕快用的大板,轻重统一。付知府上堂时,吩咐用大板,皂吏取了其他大板,那肯定轻了或重了,那么必然暗中收了钱的,也一律抓来打板子。

    林延潮顿时露出惊愕之色,不是惊讶付广知如此手段,而是惊讶对方竟敢动真格。

    书办更改库戥分量,从入库银子中收取外快,衙役在打犯人板子时,轻的时候连只鸡都能毫发无伤,而重的板子三五下就能要了一条粗壮大汉的命。

    这都是衙门里的陋规,林延潮代理知府时,对这些也是门儿清。但是他却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一,林延潮要革除陋规,是很得罪人的事,二来自己只是代理知府,何苦整肃吏治来,替下任知府作嫁衣。

    除了河工之事外,林延潮为官,一向是只扫自家门前雪的态度。

    林延潮闻言道:“黄堂此举意欲为何?”

    那官吏仗着与林延潮有几分相熟,当下道:“司马老爷,这你还看不透吗?新官上任三把火,常言道这为官三年,一年清,二年半清,三年浊,这第一年当官总要摆摆样子的。”

    林延潮点点头,这说的也挺有道理。

八百五十章 知府下乡

    林延潮揣测着付知府的用意,然后问道:“府尊今日在堂上?”

    官吏答道:“一大早即出门去了。”

    “哦?”林延潮眉头一皱,他虽想问,但贸然打探上官行踪,是官场上很忌讳之事。

    这官吏有意巴结林延潮道:“小人听得消息,似往虞城县去了,府台近日有意视察河工,不知今日是否去视察沿河。”

    听了这官吏的话,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紧,这新知府不会面上麻痹自己,暗中查自己的账吧。林延潮有一瞬似读书时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感觉。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他去查又如何?可是林延潮想起新知府在上任时,整治衙门里书办及皂吏的手段,心底对此人生出了不得不防的警惕心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林延潮对这官吏拍了拍肩膀,以示夸奖,然后立即回衙布置。

    就在虞城县的高家集,当初林延潮就在此视察河工。

    虞城县官员里,原来的黄越已从虞城县县丞调至了府里任经历,至于原先的顾主薄,在林延潮的推举之下,不久前吏部已是下文,将他任命为虞城县知县。

    从正九品的顾主薄至正七品的顾知县,他为官依旧小心谨慎,眼下正刻意奉承这位下乡视察的新任知府付知远。

    付知远穿着一袭素袍便装,显然是要微服私访。

    顾知县立即与手下人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随付知府下乡。

    二人坐在马车上,顾知县陪着小心向对方道:“这高家集乃沿河最近的一个集,去年下官为主薄时,鼓励民间富农设立社仓,故而熬过了去年大灾,老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面对知府,顾知县仍是将他当初劝民间设立社仓的政绩拿出来反复地说,以自彰政绩。

    付知远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道:“顾知县由主薄至知县,连跳数级,实乃干练,听闻是之前林司马推举的。”

    顾知县心底一凛,身为正印官,多少会忌讳下官与佐贰官走得太近。这位正堂与林延潮关系如何不知,万一二人不睦,这就涉及至站队问题。

    林延潮的手腕他是见识过,万万得罪不起,但新任知府这边他也不好得罪。

    两相为难之间,顾知县道:“林司马对下官确有推举之恩,可下官官位乃吏部……”

    付知远打断道:“这高家集有多少户?多少口?”

    顾知县一愕,然后立即禀道:“一共一百二十六户,两百八十八口。”

    顾知县不愧能吏,对这数字记得一清二楚。

    但付知远却没有夸奖,而是皱眉道:“还不到三口一户,为何这高家集百姓分家如此之重?”

    顾知县听了心底发毛。儒家以孝治天下,故而法律也是鼓励大家族式的家庭,当然了到了地方也有变通的办法,但分家如此严重,身为知县很可能会吃上一个教化无方的挂落。

    顾知县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受林延潮推举,而被新任知府穿小鞋,但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抓到把柄。顾知县当下谨慎地回答道:“回禀府尊,百姓们虽是析户,但却不分家,如集内不少百姓仍是数代同堂,父慈子孝,兄弟悌友,于教化无碍。”

    付知远问道:“那为何有析户而不分家此情?”

    顾知县当下只能说实话道:“那是因官府派役乃按户里丁口而论,多丁之户难免承担河工役最重,税赋最高,故而百姓争相析户。”

    中国的几千年来的税制时常波动。有时按户征税,故而有的家族为了免税,数千甚至上万人聚集一堂,每次开饭,几千人同吃同食,十分壮观。

    于是朝廷强制这等大家族析户,隋朝时定输籍法,令堂兄弟必须析籍。

    但到了明朝,地方派役按户里的丁口多少,老百姓们争着析户,来避免劳役。

    付知远得知真相后,面沉如水。一旁吏员道:“此乃地方民情粗鄙狡诈之故啊,府台不必与这些刁民计较。”

    付知远道:“错了,此弊在于派役,官府派役如此之重,以致百姓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是我等为官的失职啊!”

    听了付知远的话,众官员脸上都挂不住,心想你这么说不是让大家难堪吗?新官上任也不用到我们这里显威风吧。

    说着付知远的马车行至集附近,路边但见数架龙骨水车,长长地探入水渠之中。这时已五月,田里夏小麦早已是收割好了,一垄一垄地堆放在田坎边。

    老百姓们用畜力催赶的粮车,人人脸上洋溢着丰收时,那等由内而外,眼角眉角都舒展开的喜悦。

    几名年过花甲的老农捧着麦穗,这边闻闻那边嗅嗅,脸上的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

    付知远见此一幕,方才凝重的脸色也是好看多了,对顾知县道:“百姓过得尚可,可见顾知县劝科农桑之功。”

    顾知县得付知远夸奖,连忙谦虚道:“府台过奖了,下官哪里有功劳,这都是……”

    说话间,却见付知远已令马车停下,自己下车与道旁的一名老农交谈道:“老人家有礼,今年的收成不错啊。”

    老农看对方穿着一身素衣,虽不是做官的,但一看也是有钱人当下施礼道:“这位员外有礼了,还行吧,咱们看天吃饭。”

    “今年一亩收了几斗米?”

    老农见了警惕心大起道:“不多,不多,刚好够吃饭。”

    几名随从吏员,以及顾知县等官员都是沉下脸来。付知远示意众人不必开口,从腰间取了一串钱放在老农的手里,开口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想要买夏粮的,不知行情如何?向老人家打听打听。”

    老农听了笑着道:“你早说嘛,这消息也不值几个钱,还你。”

    说着老农将钱丢回,大有豪爽之风,然后道:“咱们归德府遇到好官了,以往的年景三年两灾,九田不存三田,光景好的一年还要被官吏盘剥,但今年却好了。”

    付知远赞许地看了顾知县一眼,他还以为老农夸奖的是这位父母官。

    “听闻你们高家集沿河每年河工役最重,今年怎地好了?”付知远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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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五十一章 刨根到底

    见付知远相询,老农笑着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还要说吗?”

    付知远道:“还请老人家示下,这修堤之事,与你们老百姓也有好处,为何都不愿去呢?”

    老农开口道:“唉,官府派役太重,以往派役,卫所军户不应役,士绅不应役,唯有咱们民户应役。我们集沿河最近,官府里虽有减免咱们地租,但役却更重。”

    “派役重,咱们老百姓只能逃荒,而当官只会裁乡并村,人走得越多,没有走的人就遭了殃。我们集沿河,每年官府挑河,疏浚,草梢,夫柳,第一个想到都是我们集。”

    付知远面色凝重,旁顾左右见县里官员都垂下了头,然后向老农问道:“那为何今年不同了?”

    老农喜道:“今年我们集派役不过去年三成,官府主要自己雇役修河工,我们村后生去堤上干两个月活,就可支一两二钱银呢。”

    “遇工期紧时,咱们每抬一筐上或每挑一担士,官府的人当场给咱支付工钱,我这把年纪也卖了把气力,家里农活不紧时,去堤上干了五六天,赚了三百多个铜钱。”

    付知远点点头,一旁顾知县道:“这叫现钱士,老百姓交跑买现钱土,干多少活赚多少钱。”

    付知远点点头道:“这很好,是何人想出这个办法?”

    顾知县道:“是昔日刘河台修太行堤是用的。”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道:“老人家,你们县尊是个能臣啊,老百姓有福了。”

    老农闻言笑呵呵,却不说话。

    付知远察言观色闻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老农道:“前任知县就是个大贪官,贪污的事不去说他,仅仅是去年征役逼死了不少人。至于眼下的知县嘛……是个好官,但眼下咱们老百姓能过日子,却都是托了林青天的福啊!”

    “哦?林青天?哪个林青天?”

    老农笑着道:“就是状元公啊,林青天不仅文章作得好,更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是他宁可让官府出钱修堤,也免去了我们县大多数派役。咱们数万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啊。”

    付知远闻言略有所思。

    这时老农感慨道:“这修堤的事,来来去去多少官吏,但只是来捞一笔钱就走,唯有林青天将咱们老百姓修堤,当作自己家的事,放在心底。小老儿还记得那一天他来我们集里,就在村口在亭子里对我们老百姓说,皇上派他来这里当官,就是要他给咱们老百姓修一条好堤,一条一百年不被冲垮的好堤,让我们河南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都能住在河边,安居乐业。”

    “林青天不仅话说得好,人家还真实心实意给咱们老百姓办事。从那时起,小老儿就天天往堤上看,看看这堤什么时候修好。咱们河边上的老百姓,都给大水糟蹋苦了,小老儿八岁那年,爹娘,哥哥姐姐就是给大水冲走的。若是林青天真能把这堤,在小老儿还没入土前建好。我就去堤上走一走,看一看,将来还要把坟头修在堤上,下辈子守着这堤。”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触动,几名官员还留下泪来。

    付知远握住了老农的手,对左右官员道:“这修堤之事,沿河的老百姓是比谁都迫切,不然大水一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古人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修堤之事,老百姓不比当官的更迫切吗?但之前本府派役之事,却令沿河百姓家破人亡,人人逃役,此谁之责乎?”

    众官员们垂头默然。

    付知远对老农道:“老人家,此事是朝廷对不住你们啊。”

    老农吃惊道:“你这话说的,你是官差?”

    左右随从皆笑,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我是官差,以后官府再有胡乱派役之事,你直接至府城府衙大堂找我,我随时都在。”

    这时顾知县道:“启禀府台,本县以往是河役甚重。但今年减免派役,都是林司马之功,正是如此,沿河百姓方有富裕民力,不受征役之苦,故而埋首农桑,方有眼前这丰收之景。”

    付知远闻言略一沉吟,然后道:“我们看过大堤再说!”

    而此刻林延潮在同知署里,正看着付知远的履历,这是丘明山托人搜罗来的。

    林延潮视其履历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却看出了点明堂。

    付知远二十岁进士两次不第后,就以举人出身去山西任教谕,任了数年教谕后,考取了进士。

    当时中了进士后,要拜见首辅,诸进士于首辅门人皆奉上门包,独他不给。他的同年以为他家贫,欲替他给,但付知远不肯,反而当着门子言道,岂有进士巴结于一门童的道理。

    然后付知远为他的年轻付出代价,被丢去云南任推官。三年任满,清积案,却不得上官赏识,只是平迁知县。

    复又为三年知县,有政声,方迁广西某地任知州。这时他的同年不少已为科道,或者京职。

    然后付知远抱病在家修养了一阵,方才起任南京太仆寺丞,然后又任南京户部员外郎,时苏,松洪灾,百姓无家可归,他未经请示朝廷,私开仓米赈灾被御史弹劾,但此举为首辅高拱赏识保下。

    众人以为付知远要凭高拱赏识飞黄腾达时,万历元年高拱倒台,张居正为首辅。

    付知远后在山东,陕西任知府,打压豪右,劝科农桑都有政绩,但却因高拱之故,吏部就是不肯保举他,最后兜兜转转来到了河南。

    林延潮按下付知远的履历,心想这付知府到底是如何官员?

    正说话之间,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打听不到府台去向。”

    林延潮拍案道:“不是叫尔派了几个精干之人,盯梢住吗?”

    陈济川额头渗汗道:“回禀老爷,是小人之过,付知府似料到了老爷会派人盯梢他。故而官轿仪仗一样没动,带着随从从城南车马行雇了车就出城了。”

    这时付知远在随从搀扶下,登上大堤。

    远处河水滔滔,浊浪一道道地拍击在缕堤上。

    缕堤与遥堤之间留着大片淤地,前后各有一道格堤连接缕堤与遥堤之间。

    缕堤下有数个涵洞,涵洞不断出水,从河边引水灌至缕堤,遥堤包围的淤地里。现在十数名河工正在沿着缕堤巡查缕堤。

    顾知县立即命人将这些河工叫来。

    付知远先视察堤顶,当时河弊甚多。

    官员为了伪造修堤,故意将旧堤顶上削去,刨松,再把松土搂下盖在堤坡,冒充新土,俗称“剃头”,或者铲去堤根旧土,将松土翻上盖在堤坡冒充新土,则被称为“修脚”。

    这等行径合并称为“剃头修脚”。

    付知远当下吩咐身后十几名随从立即查堤,若有疑问之处,当场拿出锄头抛开堤面。

    虞城县的众官员都是心道,此举也太较了真,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倒是顾知县看得明白,这付知府实是厉害,并没有轻易听信方才官员百姓的话,而是亲自到堤上眼见为实。眼见为实也就算了,还要刨根问底,若林延潮真的在河工事上动手脚,肯定瞒不过此人。

    不久随从禀告道:“启禀老爷,堤坝都是刚刚翻修的无疑,属下找几处堤面抛了下去,用得都是好石好料,堤工也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付知远闻言肃然。

    “只是小人奇怪,小人巡视堤外,都没见到取土的土塘。”

    付知远向顾知县等官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知县心底忐忑然后道:“这下官不知,还是问过河工再说。”

    不久河工来此,付知远先问道:“你们这是在作什么?”

    河工向付知远解释道:“此乃是的放淤固堤,待水漫到半丈,即将涵洞堵上,过几日天晴日头一晒,就能积三尺淤。用这淤土包堤筑坝胜过沙土十倍。”

    “这堤都是用淤土筑的?”

    “咱们河工修堤,向来是有淤留淤,无淤找淤,这缕堤一建,随处可取淤土筑坝,省却人工无数,待至九月还可在堤内种淤田。”

    付知远闻言恍然,原来这是堤内取土,难怪没见土塘。

    一名随从质疑:“为何要等至九月方能筑堤?建缕堤建高一些,不久可以收两季了吗?”

    “那不成,此举反而危害大堤,前一任河工就有人那么干,但是给司马老爷拿了……”

    付知远捏须道:“此事你与本府仔细说说。”

    “是,府台,事情是如此的……”

    如此付知远在虞城县,巡视河工足足一日,次日方返回府里。

    林延潮听说付知远回府后,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府里打探消息。

    待行至府衙门前,林延潮刚刚下轿,就看见数名书办从刑房里走出,手中拿着榜文,浆刷,准备至八字墙前的告示榜前张贴。

    这几名书办见了林延潮轿子,立即来至林延潮面前,一并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随口问道:“何事张布榜文?”

    书办回答道:“回禀司马,是于这一次府台于河工弊案的处置告示!”

    哦?

    林延潮直接从书办手里取过榜文过目……

    而在山东济宁的河道衙门里。

    河道总督李子华将手中的老坑端砚砸在地上,对着手下怒叱道:“好个付知远,区区一介太守,也敢与本督叫板,你这官是当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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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五十二章 苦心人天不负

    面对李子华的震怒,下面的师爷都是面面相窥。

    一名师爷起身道:“东翁,万万不可因此事为难付知远。”

    李子华脸色青了又紫,沉声问道:“你说出道理来。”

    这师爷道:“东翁,这付知远处置此事手腕极好。这公告里口口声声,将贪墨之罪职都归于吏治上。”

    “此举何为?是为了给河南官场上官员开脱。要知道上一次丘橓所举河工弊案,虽最后被申吴县压下,但河南上下,咱们河道也是惹了一身骚味。”

    “付知远此举推至吏治,就是祸水东引,将河工弊案罪责都推至河道河工上,让我们为替罪羊。若我们就此追究他,河南巡,藩,臬各衙门都会支持于他。”

    此人说完,另一名师爷作色道:“既这姓付的如此不安好心,我们怎么能忍。”

    这师爷道:“恰恰要忍,眼下圣上对河工弊案的余怒未消,若是有御史拿付知远这公告作文章,那么必引起河南,河道两边打官司。这官司打起来,就算我们能赢,但最后对哪边都没有好处。”

    “一旦东翁失去圣眷,河道总督之位不保,如此就算杀了付知远也无济于事。穿鞋的没有必要和光脚的泥腿子一般见识,我们就此息事宁人,既给了一省官员的面子,也显得东翁大度,不与你一介太守计较。”

    这师爷说完,众人纷纷点头,连方才震怒的李子华,也是消了愠色,最后道:“也只好如此,最后便宜这姓付的。”

    师爷见李子华从谏大喜,随即又道,东翁不必着恼,只要东翁还是河督,除非归德府河工不出事,否则迟早有与这姓付的算帐一日。

    李子华点点头,目光严峻。

    此刻在归德同知署。

    林延潮却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来道:“司马喜报,喜报!”

    林延潮搁下笔,笑着问道:“这哪里来的喜报?”

    “是京城来的喜报。今科状元出来了!”陈行贵笑着道。

    林延潮闻言不由一愕,心底第一个念头,是三年一晃而过了。

    三年前大魁天下,金殿奏对之时,自己犹然历历在目,想起少时好友,在乡读书之情,林延潮不由生出沧桑之感。

    但转念一想,时已是五月,今年春闱放榜较晚,三月下旬才放榜,而从京城传来消息,路上显然是耽搁晚了,原来不知不觉自己为官三年有余了。

    “三年了!不知新科状元是何人?”

    陈行贵道:“是朱国祚。”

    林延潮记得此人,当年在申府上,申时行给自己引见过。林延潮不由道:“是他啊。”

    此人从小在申府长大,与申时行几个儿子女婿一并读书,这一次中了状元,申时行居然也不避嫌。这比当年张居正还过分呐。

    张豪远又道:“榜眼是咱们的福建同乡李廷机。”

    林延潮闻言道:“是李解元,他终于得中进士了。”

    李廷机曾是乡试解元,当年在乡里很有名声,是林延潮望之项背的人物,连李贽对他也甚青眼相看,但之后却屡次不第,这一次却终于得中榜眼,总算是熬出头了,头甲是可以稳进翰林院的。

    至于探花刘应秋,林延潮倒是没有印象。

    见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林延潮当下道:“你们也知我要听什么,别卖关子了,可是叶兄他们有好消息了?”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着,陈行贵道:“恭喜司马,贺喜司马了,这一次我们福建中进士有四十三人,其中叶向高高中二甲第十二名,林材高中三甲第二百四十九名。”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进卿,终有出头之日了。嗯,谨任也是不错。”

    林延潮不由想起,自己中会元之日,当时自己在客栈时,叶向高,林材虽是难掩落榜失意,却由衷向自己祝贺之事。

    眼下他们终于也中进士,得偿所愿,林延潮心底的欢喜如何能以言语形容。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对望一眼,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同窗,对林延潮喜悦可想而知。

    陈行贵最有感触了,当年他与林延潮还有叶向高,三人同在濂江书院读书,林叶二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二人心底都暗暗较劲,拿彼此当对手看待。

    林延潮是先赢一步,但现在叶向高中进士,二人可谓又在一起在朝堂上并肩了。

    林延潮取过登科录看了起来,却见还有几个熟人,一个是申时行的大公子申用懋,还有一人则是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

    申时行果真是毫无避嫌之举,看来自己真是跟对了人,咱就是喜欢如此聚贤不避亲的领导。

    书画双绝的董其昌竟也中进士,还有方从哲,此人似历史上有入内阁,看来以后要想办法结交,等等,这一科的名臣着实不少啊。

    待到最后,林延潮看至三甲两百七十名郭正域三字时,差一点泪水夺眶而出。

    林延潮眼前出现的是,郭正域一瘸一拐赴贡院考试一幕。

    郭正域没有辜负自己,也没有辜负了这一身所学!

    苦心人天不负!

    林延潮按下激动之情,面上却是淡淡地道:“甚好,甚进卿名次甚高,有入庶常的把握,谨任也是,我当初有让申九关照二人,料想恩师不会令我失望。”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满心畅快对二人道:“拿酒来,再把济川,展明叫来,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陈行贵,张豪远心知林延潮平日持身甚严,几乎从不喝酒,若非今日实在高兴极了,绝不会破酒戒。

    陈行贵道:“我有从老家带来十年青红,眼下正在钱庄,我吩咐人去取!”

    青红老酒乃闽地黄酒正宗,用上好糯米所酿,但凡闽县侯官人无不喜之。

    张豪远笑着道:“好啊,竟还有这等好酒。”

    林延潮笑道:“还不赶紧派人去取!”

    这时陈济川,展明也得知叶向高,林材中进士之事,他们也是替林延潮高兴。

    这时陈行贵的下人将一坛青红酒端来。一揭封泥,十年陈酿,顿时酒香四溢,倒入碗中,色呈琥珀。林延潮端过一碗饮下,一股淡淡的思乡之情,含在口中,涌入心底。

    林延潮叹道:“可惜不能与进卿,谨任一醉矣!”

    PS:历史上郭正域其实是二甲进士。另外汤显祖本该这一科中的,却没有中!

八百五十二章 桃李天下

    同知署的签押房外的院子里。

    天方热,酒也不需温,林延潮直接端起来就饮。

    酒水入口甚软,易咽润喉,顺入五脏六腑,浑身通透。

    一碗青红美酒入肚,清冽的酒水已是溅湿了青衫,这并非读书人饮酒仪态。

    但此举也可看出,林延潮心中是多么的百感交集。

    林延潮口中提及叶向高,林材,但心底却又想起郭正域,因为这话却又不能道出口。

    当初将‘天下为公疏’交给郭正域时,林延潮是存了私心的,最后累及对方受杖。若非因为腿伤拖累之故,郭正域或许能有更高名次的吧。

    所幸最后郭正域得偿所愿,金榜提名,没有被林延潮之事拖累。但林延潮口里若提出来了,如同在说没有因受杖之事,郭正域也能中进士,此非君子之德。

    林延潮口中不说,只能心底为他高兴。

    “就以此酒,遥祝各位好友吧!”林延潮说完将碗一搁,这青红酒入肚不觉,后劲甚足。

    几人也是陪林延潮同饮,陈济川,展明都是江湖汉子,饮酒后胆气甚豪,至于陈行贵,张豪远多年行商也毫不逊色。

    说话间,下人已是在院内摆下桌案凳子,院里几颗杉松正好遮荫。

    这时院外丫鬟等捧着食盒,林浅浅穿着浅紫色的比甲,湖绿色的衫子行至签押房的院子来。

    陈行贵,张豪远当下拱手作礼道:“嫂子!”

    林浅浅见林延潮喝酒上脸,不由眉头一皱,若非好友下属,说不定就要数落林延潮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浅浅笑着走至林延潮身边道:“方才你们命厨房备下酒菜,我想相公平日都不喝酒,怎么今日破例?问过才知是几位同窗高中。我想你们今日高兴,亲自下厨做几盘菜来。”

    “难得,难得嫂子下厨,这定要尝一尝的。”

    张豪远道:“当年在司马家里时,嫂子的荔枝肉可是好吃了,那味道真是人间一绝。我每次多夹几口,嫂子都要拿眼瞪我,生怕司马少吃了。”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林浅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张豪远连连赔罪。

    说话间,大家都是回想起当年在林延潮家里读书的场景。

    要么夏日炎炎,抱书于绿荫之下,身外竹林摇曳如涛。

    要么夜色浸染,窗外小雨濛濛,持卷于如豆青灯下。

    那等日子过得虽苦,但与现在在名利场中奔波而言,别是一种诗意的怀念。

    林延潮想得出神,林浅浅与丫鬟从食盒里端出吃食来,有酱鸭,有红烧肘子,有红糟鱼。林浅浅道:“这是从老家带的红糟,糟鱼与青红酒最配。”

    闻言三人都是笑,陈行贵不由赞道:“嫂夫人的心真细。”

    丫鬟在桌上摆下酒菜,林延潮与他们于席间闲聊,林浅浅担心林延潮喝醉,又沏了了一壶武夷岩茶,并示意他不可多喝。

    林延潮听了林浅浅的话,将酒杯搁在一旁,饮茶解酒。

    一杯茶下肚,众人都是想笑而不敢笑,林延潮知他们笑什么,于是道:“方才想起一会还有贺客登门,故而不能一醉方休。”

    “嗯?贺客?”林浅浅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夫人的话,自要言听计从,不过停酒也并非全因夫人之故。”

    说话间府门外鞭炮齐鸣。

    外头一名下人手持大红喜贴入院笑着道:“老爷大喜,大喜!”

    众人都是讶异,陈济川问道:“何喜啊?”

    下人道:“本府夏邑县彭家彭健吾今年春闱高中三甲第两百名,彭员外持贺礼在外谢老爷桃李之恩啊!”

    此言一出,院内众人都是大喜,林延潮更甚。

    郭正域,彭健吾都是他的门生,林学弟子,而今都是金榜提名,如何能不欢喜。

    这是桃李天下!

    林延潮笑着道:“彭员外真是客气了,随我去见他吧。”

    林延潮走至府外,但见同知署外,聚了有好几百人。

    彭员外见了林延潮即一揖倒地道:“犬子能有今日,多谢司马老爷桃李之恩。”

    林延潮忙将彭员外扶起道:“彭兄这就不必了,我只不过看过令郎几篇文章,平日公务繁忙,也谈不上如何指点。”

    彭员外道:“司马老爷何必过谦?犬子曾说,师道有三,蒙师、业师、人师。蒙师,业师易求,而是人师可遇而不得求。而先生你正是他之人师!”

    彭员外说完,外头的人纷纷称是。

    林延潮辞道:“古人云,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林某为经师尚可,人师就过誉了。”

    林延潮另一弟子侯恂争道:“先生乃心志高洁之士,胸怀天下而无争,人师二字当之无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仍是推辞。

    彭员外道:“若非司马,犬子焉有今日,彭某没什么说得,明日在舍下摆下三百桌谢师宴,共同答谢师恩,还请司马赏光。”

    林延潮笑着道:“彭员外此情……林某去便是。”

    彭员外道:“另外还有一点薄礼奉上。”

    彭员外当下二话不说向林延潮奉上‘薄礼’。

    彭家仆人手捧着红案,一封封的白银用红绸包着陈在同知署门前。一封乃是一百两,足足有二十个红案,那就是两千两白银。

    这一幕令旁人无不称羡,大家都是啧啧称奇。彭家乃归德府数一数二的土豪,林延潮的农商钱庄也有他的股份,这些银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彭员外恳请再三,林延潮见推辞不过,只能收下道:“彭员外之礼,本官却之不恭,即是如此暂且收下。”

    当下陈济川,展明上前收下银子。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本官记得彭员外令郎乃府学子弟,饮水当思源,富贵当报恩。城里府学似年久失修,廪膳生亏欠廪米六月不发,即使如此,本官将这些白银如数皆赠给府学修缮校舍,资助寒家出身的博士子弟,也算为令郎酬当年之恩。”

    林延潮此言一出,府外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司马无私念。”

    “一心为公,真不愧为林青天!”

    “为官清廉,为师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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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五十三章 寒门弟子

    听着众人夸奖,林延潮微微一笑。

    彭员外送林延潮两千两此礼是否太重?

    当然太重。

    但对于彭家而言,出一个进士是何等意义。

    彭家有钱归有钱,但在本地读书人中却不甚被人看得上。在归德大族中,彭家不如沈,宋二家,原因就在于家族里没有出一个进士。

    有了一个进士出身的子弟,彭家就可称得上富而好礼,当得起儒商二字。

    由徽商,晋商可知,他们为了子弟读书出人头地,砸了多少钱。内阁大学士里张四维,许国都是商贾子弟,最后都官至宰辅。

    故而对彭员外而言,出了一个进士,家族少说有二十年兴旺,拿出两千两来,何足道哉。反而若不送重礼,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彭家显达后不知报恩。

    不过身为官员,林延潮这钱却不能收,将钱转赠给府学,既给彭家名声,也成了自己名望。

    故而林延潮将钱赠给府学,林延潮与彭家都是皆大欢喜。

    彭员外告辞前命人私赠了一副元四家之一吴镇的洞庭渔隐图。

    回到院里,林延潮展画一看,这洞庭渔隐图绘得是江南水乡之美,说得是归隐田园乐趣。画上吴镇自题一首诗,‘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花新,只钓鲈鱼不钓石。’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彭员外真是有心了。”

    一旁陈行贵笑着道:“农商钱庄都靠司马维持着,何况彭员外其子刚中了进士,朝中无人如何做官?故而这才借师生之名,赠画乃结好司马,至于摆谢师宴乃向众人上告之,新贵人是司马的门生,这样官场上也无人敢欺生。”

    张豪远恍然道:“这果真没有无的放矢的道理。”

    陈行贵道:“我等行商,凡一文钱都有一文钱的买卖,彭员外能将家业办得这么大,当然是其中好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岂不知彭员外之意,他借重于我今时今日之地位,我也不是借重于彭家?大家不必在意。”

    众人闻言都是点头。

    官场上为何重师生,同乡?本质是资源交换。

    就算首辅大学士,当朝阁老,也有很多要借重门生弟子的地方。

    次日林延潮即去彭家赴宴。

    要说归德府还真是人杰地灵。

    庚辰科时杨镐,杨东明等四人中进士,对于一个三十万人的府而言,这在全国是相当高的比例。

    今年癸未科也不错,中了三人,彭健吾名列其中。

    彭家本也是请了知府付知远赴宴。

    但付知远为官清廉谨慎,不愿与这些地方豪强有所瓜葛,可彭家出了进士,为了彰显一府文教,官府也需有所表示。

    于是付知远告诉林延潮,让他代表官府上门道贺,自己就不去了。

    这一天彭家封了整条街,大摆宴席,整整三百桌啊!府里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请了。

    亲戚同乡,街坊邻居自家的下人不说,府里县里的官员皂隶,还有生员举人也是一并受到请帖。

    但即便如此,桌子仍空了太多,彭家下人也不看请帖了,随意放人进去都能大快朵颐。

    身为一府同知,又是新贵人的老师,林延潮到时身为主人的彭员外亲自出府相迎。

    林延潮拱手笑了笑,与彭员外作礼,当下被请入了彭家宅院里。

    宅院里设满酒席,招待得都是彭家贵客,听到外周有人相传是林延潮到了,纷纷起身见礼,争相识之。

    众人但见一名年轻官员入院,彭员外在身边带路,不是林延潮还是何人?

    林延潮一身五品官服在身,既有官员肃然之威,也有读书人淡然之雅。

    众人见林延潮目光扫来,都是忙着行礼见过。

    这等场面林延潮也是习惯了,没有丝毫局促之意。多年官场历练,令林延潮不紧不慢,从容一一作揖,将每个人都顾及周到。

    礼者,在于由心敬人,绝并非表面客气,就是礼数了。

    众人见林延潮之面,皆觉如春风拂面,心道这样的人物,难怪年纪轻轻,已是当世大儒。

    入席后,一名乡绅拉着一名后生来至林延潮面前道:“久闻司马文魁之名,连中三元本朝第一人矣,老朽携犬子前来拜见,望能一沾文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丈客气了。”

    这名后生当即向林延潮叩了头。

    片刻后又是数名乡绅上前,携自己子弟拜见。彭员外在旁替林延潮引荐,无一不是商丘本地大族。

    这些人与彭家都有联姻,彭员外也是乐意周全,不让自己一家吃独食,看看这些姻亲家里的弟子能不能蒙林延潮青眼相看。

    林延潮知彭员外的意思,一一见后说些少年俊杰,前途不可限量的客套话,却没有透出让任何人拜入自己门下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孤身来至屋里,上前向林延潮拜道:“春秋时至圣先师收三千门生,古今读书人无不从之。学功先生乃当世贤人,晚生请先生教授晚生,以明先圣之道。”

    在场乡绅心底都有让自己子弟拜入林延潮门下的意思,但怕林延潮不收,故而不好意思明言,怕被拒绝没有面子。但这年轻人也没长辈引荐,自己即贸然而来吐露拜师之意,不由令人不快。

    一旁一名乡绅直言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这年轻人道:“在下是睢州袁家的子弟。”

    这乡绅心想睢州袁家,没什么名头,不说在府里,在睢州也算不上什么大家。

    当下这乡绅毫不客气地道:“没有长辈引荐,也贸然上前拜见司马,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闻言没有说话,那年轻人被斥责,面上窘迫向林延潮解释道:“请先生恕晚生冒失。晚生仰慕先生事功之学,每日念在心中行后三省,三省行之,恳请先生将弟子收录门墙。”

    那乡绅心道你这不知哪里来的寒门子弟,也想拜在林三元门下,简直是做梦啊。

    彭员外笑着道:“今日只是谢师宴,并非是拜师宴,这位小友不如等他日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这年轻人露出黯然之色然后道:“是晚生打搅,先行告退。”

    林延潮见这年轻人其意甚诚,心底不忍,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年轻人闻言立即道:“晚生……晚生名叫袁可立。”

八百五十四章 历史人物

    袁可立是谁?

    没听说过。

    无名之辈矣。

    这样无名小卒,也想拜入林三元门下,简直做梦。

    年轻人,难免不自量力。

    众士绅都是如此低声讽刺,相顾冷笑。

    大家都以为林延潮要拒绝,却见他倒是微微一笑道:“果真是故人,西湖画舫一别至今两年了。”

    袁可立闻言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道:“不意学功先生竟还记得晚生,当年文会之上,学生才疏识浅,竟质疑学功先生文章……”

    没错,这袁可立当年在西湖画舫上见过微服出行的林延潮。

    他与董其昌乃是同窗,都拜在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门下。在西湖画舫上,林延潮作了一篇《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当时袁可立以为林延潮的文章通俗易懂,就如农夫所作,以大俗称之。

    却被陆树声直接斥说,当年钱镠目不识丁,但却能对夫人写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等意境的书信来。你怎么能以为用平实之言,写不出好文章来。

    提起旧事,袁可立十分羞愧地道:“……后先生的《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名传天下,三吴士子争相诵之,晚生再度方知之前见识不过井蛙窥天,不由追悔莫及,至今仍被人讥笑。而今纵使被天下人羞死,也恳请先生原谅之前晚生冒犯,将晚生收录门墙。”

    听了袁可立的话,众人脸上更加精彩,此人竟质疑林三元的文章,这是多大的勇气啊。

    连王世贞都称赞林延潮的文章直追苏韩,有大明一朝,文坛大宗师必有他一席之地。你居然质疑他文章不好?

    这样子还好意思,拜入林延潮的门下,你的脸皮堪比城墙厚啊。

    林延潮不知为何却欣赏袁可立如此坦然的勇气,于是笑着道:“当日我不是与你说过了,既是文章岂有不许别人说的道理。这样吧,你明日来我官署。”

    林延潮如此说,拜师之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袁可立大喜道:“谢先生。”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林延潮不计前嫌,收此人为门生,实在是雅量。

    见袁可立拜入林延潮门下,众人也不甘人后。如林延潮的门生侯执蒲,引荐了他从兄弟侯执躬拜见。

    林延潮见这侯执躬,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打扮清楚,仪表堂堂,不由心底赞之,心道中州之地,果真出俊杰。

    侯执躬向林延潮叩了三个头,恳请拜入门下。见对方其意甚诚,林延潮也是半答允了。

    接着彭员外则又拉着另一个少年,对林延潮道:“先生,这是吾家六郎端吾,自小亲近诗书,眼下虽是诸生,但他日才学不亚于其兄之下。眼下我想将犬子托付给先生,聆听教诲,恳请先生看在我这点薄面上,万万不要推辞。”

    说完这少年彭端吾也是跪下叩头。林延潮见了没有立即答允,而是问道:“汝父对汝期望甚切,汝将来如何尽孝道?”

    彭端吾朗声道:“回先生,父母只恐儿子有病,做不好的人,此念时时不忘。儿子亦肯时时不放,保此身以安父母心,做好人以继父母志,便是孝道。”

    彭端吾说完,左右不由称奇。这少年果真年少才高。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称许道:“善!”

    侯执躬,彭端吾后不少乡绅都将子弟引入要拜在林延潮门下。

    于是彭家的谢师宴兼进士及第宴,几乎变成了林延潮的拜师宴。

    林延潮也并非随意收徒,但见这些子弟不少都是名门子弟,甚至在历史上名留青史的,故而动了念头。

    譬如这侯执蒲,侯执躬就是很有名气,特别是侯执蒲,与其子侯恂,都是了不得人物。桃花扇里,侯方域自报家门言,‘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

    侯执蒲,侯恂就是侯方域的祖父,父亲,后来都成为东林党骨干,侯方域还是复社四公子之一。这样的人物,本就是进士之选,再经林延潮略一教导,前途应不会比历史上差。

    至于彭家也是家藏千金,乃远近首富,

    有了归德侯家,彭家,以及杨镐所在杨家支持,再加上朝中的沈鲤,这就是除了申时行,同乡同窗外,林延潮的另一政治资源。

    当然林延潮也有隐忧,沈鲤几乎就是半个东林党党魁了,还有侯执蒲,侯执躬都是东林党人,另外自己的门生郭正域,同乡叶向高,以及好友顾宪成,赵南星都是历史上的东林党人。

    最重要是当今的皇长子,林延潮也是有‘拥立’之功的。要知道东林党可是历史上皇长子的铁杆,从这点上而言两边有最一致的利益。

    若是按照这轨迹下去,林延潮不是也要加入东林党吗?以他的地位,若在东林党中怕是地位不低啊。

    可林延潮从后世不少文献看来,东林党可谓正反两面,骂者有之,赞誉者有之。

    平心而论,东林党有不少清流,有骨气气节的名臣,这是公认的。林延潮与沈鲤,郭正域相交,觉得对方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至于顾宪成,赵南星,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俊才。

    但在党同伐异上,东林大佬左光斗有一句名言,若非同道,即为仇敌。

    对于这一点,令林延潮对东林党很有保留。

    为何保留?好比说自己爱国,但也不用以打砸同胞买的外国车来表示爱国。

    当日谢师宴后,林延潮回到同知署。

    几日后,知府付知远巡视各县已毕,众官员参上。

    府衙保民堂上,付知远端坐,左右官员皆屏息静气。

    付知远对众官员道:“眼下已是六月。唐建中元年,行两税法,律令曰,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而至我大明,太祖仁德,多宽限百姓两月,约定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而今府库空虚,没有余钱,又是六月,征收夏税刻不容缓。”

    付知远这么说,众官员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坐在付知远右手侧,乃堂上唯一好整以暇之人。

    付知远目视左右,然后道:“本府来归德不过一个月,对于民情不熟,于催科之事,诸位同僚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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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

    听付知远的话,林延潮陷入沉思。

    这催科之事,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

    托老天爷的福,今年归德还算风调雨顺。

    眼下夏粮一收,老百姓们就有了粮食。这粮食一来要作朝廷税赋缴纳,二来要作为青苗钱还款给农商钱庄。

    青苗法,已是作为林延潮的创见,经过丘橓上报给天子了。

    此事作为修堤之外,林延潮又一政绩,同时老百姓对于青苗钱还款多少,也关系到农商钱庄的收入。

    万一催科之时,被下面的胥吏横征暴敛,那么一是搞臭了自己的名声,二是老百姓破了产,还不上青苗钱。

    那样如何是好?只有将抵押的老百姓田地,拿来还债。

    拿来还债,对于林延潮而言,自然是不亏。但对于林延潮名声受损,这贷青苗钱,是解人燃眉之急的好事,但最后弄得老百姓卖田抵债,那还不如不借。

    那么林延潮的青苗法,就变成了巧取豪夺,如此就并非是他的政绩,而成了他的恶名了。

    但是付知远相询时,林延潮没有立即起身,因为他不知付知远心底是否已有主张。

    若是没有主张,林延潮起身说自是无妨,但有了主张,若不合他的意思,那么二人很容易起冲突。林延潮不愿再与付知远关系搞僵,弄得如同前任知府一般。

    这时坐在林延潮下首的吴通判起身道:“府台,下官以为催科之事,重在于杜绝官吏侵蚀,若有发现立即监禁严追。”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言甚是,请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道:“下官以为凡有违律者抓以严惩,那么官吏必不敢抱侥幸之心。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好一句‘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吴通判的话,令下面的官员不由点头称许。

    这一句话,好比八股文章,一下子破题,将题中意思道尽。

    付知远也是点头,这吴通判确实说得不错,然后问道:“请吴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见得到知府大人的赞赏,当下神清气爽,犹如科场下‘文不加点’般继续道:“治国先治吏,治吏先正心。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上正则下亦正,只要我等以身作则,心正则身正,身正则明德,明德则吏治清明,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

    “好!”付知远开口称许。

    下面官员也是称是。

    一名官员奉承道:“吴别驾之言好比经义之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娓娓道来,有理有据。”

    一名官员不由赞道:“好一句‘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真画龙点睛之笔。”

    林延潮却眉头微微皱起,倒不是说吴通判的话说得错了,相反他这一番话很有见地。

    只是在林延潮看来,都是虚文,没有落实之事。换句话说,就都是理论上的东西,没有实锤。

    这也是明朝文人一贯的毛病,注重理论,而实践不行。

    林延潮不是反对理论,理论一定是要先于实践(道在器先),但是理论不能脱离实践(道不可离器)。

    但林延潮没有表态,这时付知远察言观色看得林延潮心底似有想法问道:“司马有何高见?”

    林延潮道:“吴别驾所言极是,下官深以为然。”

    付知远捏须,心觉林延潮如此就有掖着藏着的意思了,他不由眉头一皱。

    这时林延潮道:“不过可以再补充几句。”

    付知远闻言眉头顿时展开,欣然道:“请说。”

    林延潮见付知远倒是个虚心之人,于是道:“下官今日查阅文献,查得嘉靖时两淮御史李士翱设一禁约,颇有参考之意。”

    其实林延潮胸中这一套理论都是现代来的,但没办法,任何理论都要去过去找依据,才能有办法说服人。

    至于众官员们则是心想,林延潮博闻强记,不知又被他从哪里看得典故来。

    林延潮道:“李御史主管盐运司时,置内号簿三扇,并通、泰、淮三分司外号簿三扇。空立前件,刻印空票。每分司若干张,上截于内号簿前件上编都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下截于外号簿前件上编通字、泰字、淮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俱用印钤。”

    “内号簿票,本司收贮。外号簿,发三分司收候。如遇商人赴司领盐引,即于内号簿附写商名引盐赈米数目,就行填票,付商赍赴该管分司处,比对外号相同,如前附写,照数收完。一面行场支盐,一面出给实收,给商连票,赍缴运司销号。”

    林延潮说的例子,就是李御史主管盐司时,在总司留底薄,分司留外薄,底薄外薄都编号,一并用盐司印铃。

    盐商领盐引先去总司领底薄,依数目填票后,再领票去分司,依编号从外薄中取票附写。

    然后商人去盐场支盐,出给分司实收条子,与两张连票,最后去总司销票。

    没错,这办法现代人耳熟能详,但古人理解有难度。

    与方才吴通判一说,就满堂叫好不同,林延潮这提议一出,却令在场官员陷入沉思。一来不少人不理解,二来理论只要大方向不错,怎么样也不会被人说。

    但具体方法就很有商榷的余地,落实到做事上,总有弊病,没有十全十美办法,总有人赞成和反对。

    付知远闻言沉思道:“司马所言,本府略有所闻,在苏杭一带称此为串票。”

    一名官员问道:“此法下官略有所闻,下官主管常平仓,平日收谷时,也置二薄,一存州县,二存斗级。百姓输谷,先书县簿,给小票挂号,发犯人赴仓交纳。斗级给亦书簿,给与犯人收票,赴县销缴。此法与司马之法有何不同呢?”

    何通判解释道:“此法少了连号,虽有执付,收票,仍是容易为胥吏所乘。”

    何通判这么说众人都是解惑。

    这名官员也是歉然道:“林司马,是下官愚钝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明则问,有何愚钝之说?”

    付知远道:“不过此法如何用以催科之用呢?”

    林延潮道:“昔年催科,以鼠尾册为准,各地设粮长解粮,此乃民收民解之策。”

    鼠尾册又称“虎头鼠尾册”。就是差役以丁粮为宗,力差、银差取决于丁粮多少。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前为大户如虎头,后为小户为鼠尾。

    “但行一条鞭法后,朝廷由民收民解,改由官收官解,不许地方里家,先年收头,将银两径收私家,再缴送官府。”

    “官收官解行之,故而若不根除官吏贪墨之害,那么一条鞭法即为害法,而非良法。”

    众官员们闻言露出思索之策,一条鞭法对于大明地方征税制度的改变是深远的。

    除了不再以丁粮多寡,改以田亩多寡征税外,还将原来民收民解变为官收官解。

    原来朱元璋深怕官吏下乡剥削百姓,故而在民间,设立粮长,让大户充当。由粮长向民间收粮再缴纳给朝廷。结果粮长有了权力,却鱼肉乡里。

    但结果却是老百姓既免不了被官府剥削,还要被粮长剥削一手。

    张居正设立一条鞭法,就决心革除这个弊病。

    一条鞭法,从民收民解,再次恢复为官收官解,但如此不是又回到老路,你张居正有什么办法,杜绝老百姓被官吏剥削呢?

    张居正的办法,就是立柜头。

    什么是立柜头?就是在缴税时,令各县设置一柜,柜上开口,纳税的百姓,将银子封好后,自己填写姓名银数,由官秤称重后,再投入柜中。

    这柜子官吏上缴前不许开柜,同时老百姓自己缴银,不经他人揽收。如此杜绝官吏上下其手,老百姓可以自封投柜。

    不得不说,这办法实在是高啊!可以咱大明朝为了杜绝官吏贪污还是想尽了办法,张居正这等的官员,为了老百姓不受剥削,可谓是呕心沥血。

    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

    官吏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就是在票薄上搞名堂啊!

    官府催科是,登簿出票。给付纳户以收执,但在柜收的流水日收簿上到底登记上。柜吏们却可以让老百姓多交,自己少登给朝廷。

    林延潮道:“过去存留,执付二票太简,故而本官建议改为三票,每票连号,盖官府铃印。”

    “三票里,一票为存根,存于衙门,以便核算;一票为收执,给付纳户,以为交纳的凭证;一票则给催比钱粮人役执掌,以为催比钱粮的依据。”

    林延潮不仅增设了连号之用,还将二票增为了三票,在收执,增加了存根,如此方便官员追查。

    若官吏再行多交少登之举,有了存根比对,他们做手脚的难度将增加许多。

    林延潮这一办法一解释,官吏们露出恍然之色,纷纷点头。

    连堂上的付知远也是点头道:“司马所举之策,实乃良法!”

八百五十六章 一粒米都不给你

    不论林延潮的建议有多么好,但是他的提议,得到了付知府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信号啊。

    府台大人与二府老爷意见取得了一致,那还有什么说的,身为下属他们肯定要赞成。

    众官员都是表示‘深以为然’,拥护和支持‘府委’的集体决定。

    何通判则是心想,以往本府正印与佐贰不和,政事是一塌糊涂,无法展开。正佐不和时,一人檄东,一人檄西,下面的官吏,也是观望,不知所从。

    但而今大家能齐心协力,那么归德府有望得治了,这是老百姓之福啊。

    付知远见众官员们都是称是,当下道:“方才吴别驾说得好,治国,唯有治吏二字,司马的‘串票’之法,正可遏制官吏在催科时,剥削百姓。这是良法,本府决定在本府七县一州设‘串票’,以后催科衙门,纳户,催比各执一票,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都是一并垂首道:“是,府台!”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诸位同僚,夏税乃惟正之供。我等为官既不可侵蚀,令朝廷税赋短少,更不可借此残民害民,横征暴敛。本府在此有言在先,若有人继续知法犯法,到时休怪本府。”

    这最后一句话,众官员心底起毛。

    无声处听惊雷,付知远话虽的平淡,但联想起他初至府衙时的手段。这付知府每一步都不是闲棋,他是那等真心要革除吏弊的官员。

    接下几日,六月的夏雨将商丘城都溶了进去一般。

    马上要交纳夏税了,商丘城很繁忙,老百姓驱车子等,载着一摞摞的冬小麦进城,然后直奔米行。

    河南的夏税主要开征冬小麦,冬小麦一般五月前,四月底收割好了。

    朝廷催科的收执,早有里甲分发至纳户的手里。

    虽说一条鞭法是官收官解,但实际上做不到,衙门里没有那么多衙役,故而一般流程官府还是先用里长催征本里钱粮,遇到拖欠不纳钱粮的顽户,再派差役拘比的办法。

    米行门前排着长长的车队。

    富人家雇得是马车,螺车等畜力车,他们家里的田地多,一条鞭法后田亩越多,缴税越多,自是要用大车缴数。

    穷人家就推着一辆辆鸡公车,他们盘算着除了夏税,还有青苗钱都要一并兑了,这样下来忙活了一年,不知还能剩多少钱。

    老百姓们都议论着,这时方见得米行店铺开了门。

    米行一开门,老百姓们都涌至米行的柜外七嘴八舌向掌柜问行情。柜台后的掌柜懒洋洋地道:“价钱都挂在上面,你们不会看吗?”

    但见水牌上挂着两行字。

    但老百姓们都是不认字,看着水牌是大眼瞪小眼的,还是有个老农念了出来‘小麦三钱五分一石,大麦两钱五分一石’。

    “什么?”

    老百姓有几分不可置信:“三月里小麦还九钱一石呢?”

    掌柜讥笑道:“九钱一石?去年大水时一两一石,二两一石也不是没卖过。”

    “那也没有你们卖得这么便宜的,官府那边折银小麦才五钱一石,大麦四钱一石。”老百姓们纷纷叫道。

    “那你们可以如往常那般把粮运到官府里那,看看官府收不收?”掌柜十分笃定。

    老百姓一时失声,夏税的催单刚刚拿到手,借的青苗钱还没还。一条鞭法后,官府收银不收粮,以往收多少米的田租,都折成了银子。

    小麦五钱一石,大麦四钱一石,差不多是一年平均价钱。

    众人怒道:“这个奸商,大家不要缴了,都运回家里去。过了两三个月,粮价自然会跌下来。”

    掌柜胸有成竹,用手指拨打的算盘冷笑道:“运回去?夏税不纳了?”

    “朝廷律例,夏税无过八月,你们敢延期不交,衙役就会下乡追比,铁链子拿到县衙里,再枷号个三五日,到时你们纳不纳?”

    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将老百姓的话都压回了肚子里。

    “老板,开开恩吧,让我们过过好日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的。”老百姓们开始低声下气。

    “你们有老婆孩子要养,我也有老婆孩子。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开开恩呐?”掌柜指着这几个人骂了一通,但见米行外车马又来了,然后道,“你们这些穷鬼不卖的给起开,大门开着自有人作生意,听见没有,别挡住咱们米行的道。”

    老百姓们看着真有几辆车子停在了米行门口,二话不说谈妥了价钱,米行里的伙计当下去车上扛粮袋。一路上黄灿灿的谷子从米袋里不时泻落至地上,掌柜在柜面上打完算盘,称好银子交付。

    老百姓们看着银子口里吞着唾沫,无不羡慕。

    “别信,那是托!”几个人低声说道。

    “托?”掌柜懒得理睬,对一旁人道:“把这几个人轰出去,一钱一石我都不要了。找别家去收吧!”

    米行里的米丁当下轰人,几名老百姓哀求着。

    更多的老百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脸苦涩,外头车马上的米麦都是他们用血用汗种出来的,今年归德府有林青天这样的好官在,本以为能不被贪官污吏剥削,可以让他们过上一个好日子,可最后仍碰上了奸商盘剥,梦还是碎了。

    “缴吧!”

    众人心底都是一个心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乡亲们,听说农商钱庄那边,小麦四钱五分一石,大麦三钱五分一石收粮!”

    “消息是真的,林青天代表官府说了,不可令谷贱伤农啊。”

    “没错,没错,县衙,府衙门前都贴了告示了!大家跟我走,迟了可是没有的啊。”

    这时米行门口,老百姓们都是轰动了,大家二话不说,赶马的赶马,鞭骡子的鞭骡子,手脚利索的推起了鸡公车。

    方才还是车水马龙的米行门口,顿时人去楼空。

    唯有黄泥道上留下横七竖八的车辙印。

    而伶牙俐齿的掌柜这时哑巴了,他的脸上如同霜打了一般,他张了张口,伸手打算拦下一两个,但又丢不起这脸面。

    他怎么可能去求这些乡下泥腿子呢?

    几个老百姓在他门前吐了唾沫,骂道:“眼睛掉到钱眼里了!今年咱们一粒米都不给你!”

    PS:这一篇献给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

八百五十七章 馆选

    米行的门口是一地狼藉。

    但在数条街外的农商钱庄又是另一等景象。

    下过雨后,钱庄大门前的泥湿地被重新铺了一层沙土。来往客人行来不用垫脚,如此不会脏了鞋面,回去后还需用毛刷浆洗。

    钱庄门口,客似云来,车马如龙。

    富有活力的伙计正热情地招待着庄稼人。

    为商要仁!

    设立农商钱庄时,林延潮提出了这个条件。

    官府可以在背后支持,衙门里黄册田契供商人查实,以防刁民舞弊,一田多卖。同时百姓拖欠青苗钱时,官府可派衙役协助追比。

    这远非商人自己放贷时,亲自上门催讨的辛苦。

    如此换得的报酬是,彭员外,以及张豪远,陈行贵他们必须帮林延潮一些事,比如这一次平抑粮价。

    小麦四钱五分一石,大麦三钱五分这价钱,对农商钱庄而言并不赔本,只是赚得少一点。

    农商钱庄里还有林浅浅三万两的压箱钱呢?若是真赔了……

    现在农商钱庄人来人往。

    谷物从车马上卸下后,伙计正忙着清点。

    老百姓们紧张地盯着伙计的动作,他们必须亲眼看着谷粒倒进了斛,然后要上前拍拍斛璧,看看斛底,这还不算放心。他们必须盯着伙计的手,生怕有一粒谷子丢在了斛外。

    伙计们得了吩咐,也就由着这些百姓们去看,去验,若真有谷粒丢在了斛外,也用扫帚扫了重新装进斛里。

    待称量后,得出的数字,与老百姓们家里称得相差无几时,每个老百姓脸上都露出灿然的笑容,好似秋日里的日头那般爽朗。

    柜面上先生都是麻利地打着算盘,然后取出银子称好,交到老百姓手里。

    老百姓捧着沉甸甸的银子,用牙齿咬了咬,用舌头舔了舔,确认了成色后,无不千恩万谢的离去。

    一辆辆车马离去,满载各种憧憬。老百姓在心底盘算着这笔钱待还了青苗钱,今年的夏税后,到底还能剩下多少钱。

    家里的锄头旧了,是不是到铁铺加几斤铁打一打?

    媳妇的衣裳旧了,是不是买几匹布回去?

    家里的娃儿吵着要念书,这钱拿回去,是不是让他和一个先生好好读书,明白事理?

    捧着手里的银子,老百姓们放在嘴里亲了又亲,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入兜里,怀着沉甸甸的梦想推着空车走了。

    农商钱庄前到处都是这等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场景,但见了这一幕却令人有种莫名感动。

    坐在小楼上喝茶的林延潮目光从钱庄门外收回,顺手给彭员外沏了茶。

    彭员外受宠若惊,这时没有用手指叩桌的习惯,就起身捧过茶来。

    彭员外挺着肥厚的肚子,行动颇为不便,一张太师椅被他坐得满满当当。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听闻这一次米行共议,从六月至七月,夏粮一律小麦三钱五分一石,大麦两钱五分一石,对不对?”

    彭员外憨厚地笑道:“确实如此,司马老爷的消息真灵通。”

    林延潮问:“彭员外此举不怕被同行戳脊梁。”

    彭员外垂首道:“不可等到发财方要立品,都是乡里乡亲哪里有这等盘剥的。那些人彭某早看不顺眼了。”

    彭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林延潮赞道:“好,彭员外真乃义商。”

    彭员外满脸是笑道:“得司马赞许,彭某愧不敢当。”

    林延潮道:“对了,令郎三个月观政进士期满后,有什么打算?”

    彭员外憨笑道:“哪还有什么打算,自是听朝廷分配,让他干啥就干啥。不过小儿若是能在京,窃仰天颜,那可是我彭家光宗耀祖之事了。”

    林延潮道:“金榜提名已是光宗耀祖了,若留京为官,那是喜上加喜。”

    彭员外叹着道:“可是小儿不过三甲两百名,若要留京怕是很难。”

    林延潮闻言端起茶呷了一口,半响后方道:“彭员外,令郎之事,等我的消息就是。”

    彭员外闻言顿时大喜道:“多谢司马,这大恩大恩,彭某……”

    “令郎也是我的门生。”林延潮笑了笑,进士释褐之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甚至不用打申时行名号,只需和顾宪成,赵南星打声招呼就是。

    至于中第的林材,郭正域等,林延潮自也有吩咐关照。

    只是叶向高名列二甲第十二名,这个名次是有机会选庶吉士进翰林院的,但却非赵南星,顾宪成能帮得上忙的。

    要知道嘉靖年,庶吉士就是两科一选。

    但隆庆年时,改成每科一选。

    但到了万历朝时,又改成了两科一选。

    万历二年时,沈一贯将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藏起来,故意不让中第。此事据说令张居正十分震怒,故而罢了这一科庶吉士,改为两科一选。如万历二年,以及林延潮万历八年甲辰科进士,只有头甲三人方入翰林院,不选庶吉士。

    而现在当初将张敬修卷子罢落的沈一贯,正坐在翰林院中主持馆选之事。

    馆选在五月二十七日已经试毕,现由左春坊左中允沈一贯,右春坊右中允吴中行二人阅卷,现在书办正在拆封卷子。

    沈一贯与吴中行依据之前,在卷面上评定的名次,将新任庶吉士的名字一一写上。

    待评定至一人时,沈一贯忽而停手改了名次,一旁吴中行见了则是道:“肩吾兄,为何改其名次?”

    沈一贯当下道:“这二人都是福建人,但之前已有一人考取,故而这一人虽文章也列一等,却不得选。”

    吴中行双眼一眯。

    这吴中行是何人?此人号复庵,隆庆五年进士,张居正门生,入翰林院。张居正争情视事时,就是他上疏极谏,结果被天子下令廷杖,几乎杖弊。

    吴中行这等性子的人,是眼底容不得沙子的,他心道你所取之人是吴龙征,是你沈一贯会试时房里所取的门生,自然为他争之。

    可是这罢落卷子之人,就可惜了。

    吴中行拿起沈一贯罢落的卷子一看,但见文采飞扬,而且针砭时弊,极有见地。

    吴中行当下拿起卷子与沈一贯争道:“这叶向高所作的文章,显然胜之吴龙征一筹,将他罢落,吾以为不可。”

八百五十八章 背景强大

    吴中行一语落地。

    翰林院讲官厅里二人之分歧,让几名在封订卷子,抄录名次的书办手中的笔一顿。

    这一顿后,他们又恍若无事般,继续埋头于手头之事。

    沈一贯目光往屋内一扫,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复庵,我罢此卷自有吾的道理。吾为主阅卷官,最后去留定夺之权在我。”

    吴中行争道:“这张卷子当初封名时,吾与肩吾兄都是给了圈(第一等)。反观吴龙征的卷子,吾给了尖(第二等),唯有肩吾兄给了圈。”

    沈一贯捏须道:“这吴龙征馆选的文章,是吾取的,他在会试时的文章,也是吾取的。既是吾的门生,他的文章,他的人品,吾以为当为翰林!”

    沈一贯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没错,吴龙征就是我的门生,我就是聚贤不避门生怎么了?

    吴中行拿起叶向高的卷子道:“肩吾兄说得好,这么说这馆选庶吉士,兄一人阅卷决断就好了,又何必让本官参合呢?”

    沈一贯顿时脸黑。

    沈一贯,吴中行争执不定,最后送至掌院学士朱赓裁定。

    面对沈一贯,吴中行各执一词,掌院学士朱赓此刻很头疼。

    朱赓与沈一贯关系很好,私交也很好。因为沈一贯是他的浙江同乡,而且大家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一并庶吉士入馆。故而称二人的铁杆,也不为过。

    “光学士,这两卷取谁罢谁,请你示下。”

    沈一贯朗声说道,他表面持君子之风,不肯明言哪一份卷子是自己取的,哪一份卷子是吴龙征取的。

    不过他料想朱赓这等心思细腻之人,自是知道吴龙征是他沈一贯的门生。

    朱赓不动声色,将两卷拿到手里看了一番。

    就在昨日他刚刚接到林延潮的书信,让他在这一次馆选里关照叶向高。

    朱赓见信后不由大骂,这林延潮的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迟在这几日。待问是信在路上耽搁后,朱赓也是没办法。

    若是早一二日,朱赓自可以关照一下叶向高,不会有今日争执之事。

    但现在沈一贯力捧吴龙征,朱赓在这时关照叶向高,却是支持吴中行,反对沈一贯了。

    在朱赓心底公允而论这叶向高的文章确实比吴龙征胜一筹。可是若没有林延潮的信至,他肯定是支持同乡沈一贯,但现在……

    朱赓将卷子放下捏须道:“此两份文章,我看各有不同于其他诸文之处,但毋庸置疑都是精妙之文。”

    “取谁都是可以的,这等学识当是翰林之选。但偏偏就是取了一人,就不得不罢了另一人。二位心系朝廷举才皆出于真诚,但不说你们二位争执不下,连本学士也是左右为难。”

    沈一贯闻言有几分惊讶,朱赓竟会‘不偏不倚’,这叶向高到底有什么背景,竟能让朱赓没有看在二人十几年交情上,出声支持自己。

    说完朱赓踱步道:“庶吉士有储相之称,我等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当知馆选之事何等重要,此事不得不慎。此事本学士也不好擅作主张,还是上禀元辅再作定夺。”

    沈一贯心底有气,当面道:“光学士,馆选一名庶吉士就要惊动元辅,会不会太小题大做?”

    朱赓知沈一贯怪自己,当下笑着道:“之前元辅三令五申要下官慎重取士,可见元辅对馆选之事慎重之意,那么既有疑难上禀,绝没有小题大做的道理。”

    吴中行点点头道:“如此也好。”

    吴中行是一根筋到底之人,而沈一贯也是‘一而贯之’,当初他敢罢落张敬修的卷子,今日他也绝不容忍他人指手画脚。

    他要办的事,他要推举的人,没人可以阻止他。

    既是将这场官司打到申时行那去,也是无妨,因为申时行肯定支持。

    于是三人就一并至内阁。

    从翰林院抵至文渊阁时,天色已经是晚了。

    文渊阁是灯火通明。

    从张居正,至张四维,而今至申时行,短短两年,文渊阁已是换了三位首辅。

    张四维三月丁忧,申时行即位不过三个月,三个月里,御史借高启愚案攻讦申时行,申时行再借丘橓掀起的河南河工弊案反击。

    刚打赢了与言道这一战,申时行才坐稳了首辅位子,但苏松大水,陕西大旱,西南兵事接踵而来……

    要给大明六千万子民当起这个家,申时行肩上的重担,焉能轻之。至于百僚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于此相较则不足道哉。

    沈一贯对此很清楚,无他他乃申时行心腹也。

    当初张居正请致仕后,是申时行保举开罪张居正的沈一贯复官。当时还是次辅的申时行拉着沈一贯的手对他道:“肩吾外和内刚,能成大事。”

    申时行的器重,令沈一贯很感激,复官后与申时行一直走得很近。

    沈一贯与吴中行在首辅值房外等候,朱赓进了值房中。

    等了一会,朱赓方才出门,沈一贯,吴中行从椅上起身相迎。

    “元辅意许……叶向高的卷子。”

    沈一贯心底惊愕,这叶向高背景竟如此强大,连申时行也支持他?这不可能,到底是谁支持着他?一向专横持强的沈一贯,心知自己并不是败在吴中行身上,叶向高背后另有人推之。

    吴中行神色镇定,拱手先行离去。

    朱赓与沈一贯二人相谈:“元辅当时与我说,翰林院里福建人不多,去年时就是黄鸣周,林宗海,眼下林宗海被贬至地方了,就剩下一个黄鸣周。本来庶吉士再取两个福建人,不是不行,但奈何今年的榜眼李廷机乃晋江。依惯例翰林院里同省官员不得多于四人,所以必须有所取舍。”

    这李廷机也是沈一贯房里取中的卷子,也是他的门生。

    但沈一贯听出朱赓言下之意,他停下脚步,一切已是恍然。沈一贯对朱赓道:“这么说是林宗海给叶向高撑腰?我明白了,难怪,难怪!”

    朱赓长叹一声道:“肩吾你莫要多心。”

    沈一贯却黑着脸,半响后道:“看来元辅心中还是对门生,多看重一些。还是少钦兄你,恐怕见元辅前,就早知这个结果了吧!”

八百五十九章 要钱

    ,沈一贯推举吴龙征之事,令叶向高差一点不能入庶吉士之事,传到林延潮耳里,令他顿生意外。自己差一点累叶向高不能成为翰林,所幸最后申时行发话,这才令叶向高顺利入阁。

    但纵然叶向高成为翰林,但经此一事,他却是得罪了沈一贯。

    沈一贯是庶吉士教习师,可想而知以后叶向高在翰林院日子很不好过了。

    说起沈一贯这人也是也有意思,历史上的沈一贯其子沈泰鸿很有才华,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当时之人都以为他若参加科举必定高中。

    但当时沈一贯为首辅,但他当年为同考官时,连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都刷下马了,这等不阿谀权势,博得天下读书人的尊重。

    可他当首辅了,若是让自己儿子考中进士,那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吗?

    沈一贯不许其子参加会试,沈泰鸿大怒,最后至父子二人反目,视父若深仇,再也不见父亲一面。

    不过话说回来,沈一贯想以‘大义灭亲’之举,来显得自己高风亮节,但当时的读书人却不买账,东林党攻讦沈一贯就是结党营私,举贤不避亲的好手,党争始于其人。

    不过眼下林延潮,沈一贯现在申时行一党,二人尚起不了冲突,以后就不好说了。

    七月,天气开始转凉。

    这时,也是黄河上伏秋大汛之时。

    同知署这时很忙。

    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等林延潮门生,现在都在署里。

    碍不过同僚的面子,以及归德父老的热情,林延潮收了二十多位门生。

    当然这些门生,表面上说是向往事功之学,也就是所谓林学子弟。但大家心底并非都如此打算。

    这一次会试,林延潮的门生郭正域,彭健吾中了进士。大家以为这概率也太高了,难免有人以为在林延潮门下是某种终南捷径,所以就有了来投机一把的心思。

    对于投机之人,林延潮也没有拒之门外,他们图的是林延潮的名头,林延潮也借助他们家中的势力,大家各取所需。

    不过冲着林延潮名望来的还好说,还有一些二世祖,就是纯粹来瞎混的。

    孙承宗禀告林延潮后,知这些人无心于学业,只是受家里所托,拜入林延潮门下的。

    孙承宗的意思,是将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清退,不要在署内败坏风气。

    不过能让林延潮碍不过面子的主,后台岂是了得,譬如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的侄儿,是袁家三兄弟介绍拜入林延潮门下的。

    此人依仗着背景在乡里调戏妇女,不学无术,家里实在没办法让他跟杨一魁去河南,放在身边管教。

    但此人不来河南还好,一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塞到林延潮这里来,若敢将此人开出门籍,在龚大器那边如何交待?

    所以林延潮将这些人安排在自己的幕中做事。

    这在官场上有个词叫‘坐幕’,说是幕内有不理事而空食束修的幕友。

    一般都是什么人坐幕?

    就是上司安排给下属的幕僚,这些人赶不得,又不能委以重用。所以就是不用其人,给与幕金养着。这些人来林延潮的幕中,也不用做事,每日养着衙门里喝茶,同时也会给他们支取一份幕金。

    又没事干,又有钱花,对家里又有交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若受不了归德府穷苦的,就索性派至开封府去‘办差’,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要知道林延潮门下幕风,学风一向很好,岂容人败坏。同知署与府衙不在一个衙门,所以幕僚们没有沾染上衙门里的习气。

    幕僚们也多是林延潮的门生充任,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等门生平日研习经史,然后也会向师兄们学习一二。

    这些师兄,也不吝赐教,同窗间没有利害关系,人情味颇浓。

    幕僚中孙承宗乃淳朴君子,论及文章那也是状元之才,如此人物,又不是死读书的人,办事极稳重极有分寸。故而林延潮将自己的官印相托,由孙承宗掌管着签押房。

    林延潮让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这些门生跟着孙承宗学习一二,也算是找个靠得住的人,帮自己带学生。

    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甚至不时从开封至归德府来拜访林延潮的三袁,对孙承宗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得无论学问还是人品都可以作大儒,为何不去做官,名列两榜,反而屈居在此作一幕客。

    孙承宗闻言很谦抑的人道了一句,吾墙及肩矣。

    听了孙承宗的话,大家都是恍然。

    这句是子贡的典故。

    有人夸子贡比孔子更贤能。子贡听了后,连忙说‘好比宫墙,赐(子贡)的墙只到肩膀,你们能看见里面如何如何。但夫子之墙高及数仞,你们若找不到门而入,就窥见不了其中之美。

    孙承宗眼下之意,你们见我如何如何,不过是孙某的墙比较低而已。我孙某今日这些本事,也不过在林延潮身边数年学来的,人家才是夫子之墙。

    闻言门生们对林延潮生高深莫测之心,但对孙承宗更是敬佩,平日受他影响最深。

    这一日,袁氏三兄弟又从开封过来,他们也知要见林延潮一面不容易,但能与孙承宗见一面,从他身上学一二,那么也是不虚此行了。

    果真林延潮不在府里,被付知远召去议事了。

    河工署里,林延潮不在,一般是孙承宗主持。

    林延潮对袁家三兄弟很看重,不仅仅他们是布政使外孙的缘故,而孙承宗也觉得三人是可以交往的君子。

    屋外午后的阳光正好。

    诸人围坐聊着诗书经史之事,没有什么比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畅聊,更适合此时此刻了,因为上午一般要用来攻读经史的。下午若是午睡,那就是昼寝。

    因为先贤之教,读书人都是很担心,生怕午睡落一个‘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而不是‘窗外日迟迟’的闲逸。

    桌上点心茶水用了差不多了,但众人聊得正高兴。

    袁宏道道:“我昔年在江南时,见一夫妇家道中落,虽居陋室甘之如饴。其家妇人,每年夏时待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时,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第二日早方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众人闻言皆是赞叹,一是赞这茶,二是赞夫妻二人安贫乐道。

    转瞬袁宗道呷了一口茶道:“这归德斥卤田多,水也是苦,这苦水泡得茶,还是逊了一些。”

    孙承宗笑道:“是孙某简慢了,附近没有山泉水,只是现打的井水,这水……却是差了一些。”

    这时袁可立突道:“这水再苦,也没有我们归德的盐苦。我们归德之盐政为陕西河东所属,盐贵且味苦。”

    “如此富户尚好,可以去买私盐,但我等老百姓就苦了,私盐买不起,只能买又贵又苦的河东盐。”

    从方才的雅事,落到现实中难免苦涩,有几分坏了谈兴。众人但见袁可立其貌不扬,言谈没有袁家三兄弟那等风流,但却有忧国忧民之心。

    众人没有怪袁可立破坏场景,袁宗道:“正要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朝廷诸公有意,收开封,怀庆,归德,卫辉各府应食之盐一并归于卫辉府义和店。”

    彭端吾闻言喜道:“听闻义和店用长芦盐,那么以后归德盐政改归北直隶了?”

    彭家家大业大,家里也有经营盐店。故而他能明白其中关键。

    袁宗道点点头道:“正是长芦盐,此盐色白味纯,又经运河,可直抵归德,远胜于河东盐。”

    彭端吾闻言点点头,若是商家可以买长芦盐,而不是河东盐,如此有钱人就不会买口感更好的私盐,而且运输方便,盐价也会降低,就是穷人也都吃得起。这对于盐商而言,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啊。

    这时孙承宗道:“诸位有所不知,朝廷之所以将开封,怀庆,归德,卫辉各府的应食之盐归于义和店,乃是潞王奏请之故。”

    “潞王奏请?”

    袁家三兄弟虽在布政司,但论及对官场上,朝堂上之事了解,却不如身在一线的孙承宗。

    但见孙承宗道:“去年自百官叩阙后,朝廷上下奏请潞王就藩的奏章,就没有停止。天子乃是孝悌之人,潞王就藩,非召不能见面,太后必然伤心。故而不忍催之,但奈何百官奏请太急。”

    “于是就藩卫辉府之事,潞王除了奏请赡田,美宅,亦请盐税。他打算将卫辉府义和店收作皇店,再将开封,怀庆,归德,卫辉数半个河南之盐,一并贮于义和店。”

    原来皇长子出生后,首辅张四维先是奏请天子大赦天下,第二件事就是奏请为潞王选妃。

    这当然是拍皇帝的马屁,按不成文的规矩,藩王大婚后就改立即就藩了。这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天子有了皇长子,皇位有了接班人了,你潞王不再是‘储君’,不适合再留在宫里了。

    太后当然不甘心,利用大臣要潞王的心思,用大婚为借口,到处敛财,开支抵六百万两,两年太仓收入。

    最后因百官叩阙之事,六百万减至两百万。但老太太和潞王心底那个气啊,不甘心!

    而现在大臣们再次提出潞王赶紧就藩,于是潞王再次拿就藩当借口,向皇帝哥哥要钱来了。

八百六十章 盐政

    非明朝盐法多弊病,这并非一日一时之功,而是多年的积累。

    眼下林延潮正随归德知府付知远视察河堤。

    现在黄河的河水已是没过了河堤的堤肩。

    几日前黄河涨起大水,归德府沿河各县全线动员,组织了民役去堤上抢修。

    黄越等河工署的官员,在河上呆了一夜,他们组织民役河工,提着灯巡视河堤,以及堵管涌等忙碌了一夜。

    一直到了次日日头升起时,河面上方才褪了水。

    虽说听起来有些惊险,但实际上这在黄河汛期时,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的事。

    大水稍稍退却,付知远与林延潮在堤上视察河工。

    知府巡视,那是何等大事。

    但付知远没说太多话,全程就是林延潮引着他,看堤上民役河工如何修补河堤,并吩咐交代堤上官吏一些话,然后又去堤棚里看看州县供给的粥饭,是否周到。

    付知远也是很懂得分寸,毕竟是林延潮直接管河的官员,在这上面他给了林延潮足够的尊重,没有越过他对河工的事上指手画脚,向众官员表示一副我将河工之事完全交托给司马的态度。

    所以付知远只是认真听着,然后对陪同的官吏们说几句鼓励的话而已。

    视察了一通后,付知远方与林延潮来至堤下草棚。

    商丘县知县立即命人给二人送来午饭,付知远见这六菜两汤的席面,不由眉头一皱。但他没有拒绝,而是商丘县知县道:“将这一桌宴席给堤上黄府经送去,他们昨夜在堤上忙了一夜,现在还没有一口热饭吃了,我与林司马不过来这里顺路看看,怎么能吃这么好的饭菜呢?”

    商丘县知县满脸忐忑问道:“那府台,司马总要吃饭吧!”

    付知远道:“堤上民役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商丘县知县不敢怠慢,立即送来。

    草棚里甚是简单。

    付知远四五十岁的人了,与林延潮一并坐在拼搭的木桌上吃着大饼。

    这大饼放得久了,难免有些发硬,二人就端着面汤,拿起大饼沾着面汤吃。

    林延潮不由心想,若是有报纸的话,这一幕倒可以拍下来,拿去好好宣传宣传,可惜人家付知府没有这个想法,完全没有做秀给老百姓看的心思。

    二人囫囵吃了一些,付知远就对林延潮问询起河工之事,待吩咐了几句再谨慎也不为过的话,然后突然话锋一转,提及了朝廷有意将半个河南盐政归于潞王的事,问林延潮的看法。

    林延潮听到潞王的事,很谨慎当下打马虎道:“下官只知河工,于盐政之事不甚了解,还请府台示下。”

    付知远以为林延潮是真不懂,所以就道:“老夫任过三处知府,于国朝盐政之弊所知颇深。此事乍看来,归德百姓从此以后有长芦盐可食,如此就不必去买私盐或又贵又苦的河东盐,看起来似利于百姓之举,但对本府却是不利。”

    林延潮继续装糊涂问道:“还请府台说得再明白些。”

    付知远以为林延潮仍不明白,十分耐心地道:“林司马也知道,盐商之困弊在于守支。以往朝廷给各府各县之引盐,从没有足额过,商人守支时长已是抱怨。若半省盐政归于一处,那么谁先支谁后支,就不好说了。”

    “而对本府而言,盐商可以不持盐引从府里盐仓支取,就少了盐课所得,朝廷平白少了这一笔税赋。”

    林延潮露出恍然的神色道:“下官明白了,不知府台与下官说此事,有什么要吩咐下官的?”

    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此事本官以为不妥,本官打算向藩司上申此事,再奏报朝廷,故而想劳请司马一番。”

    林延潮问道:“府台莫非打算本府百姓继续用解盐不成?”

    “下官以为解盐行盐于山西,陕西各府可以,但至河南就路程太远了。而且解盐乃是天盐,以往就岁额不足,眼下朝廷连两淮的正盐都无法按时支取,又何况解盐?”

    所谓天盐就是靠天吃饭,海盐可以通过认为煎熬烹煮而得,但解盐就是人为划出地来,引水灌之,待南风起时,方才结颗粒。

    若不起南风,那么就经常出现解盐不够官府押往行盐地分销的情况。

    付知远笑着道:“不然,本府百姓苦解盐久矣,但芦盐又要看潞王脸色。所以本官打算两个都不要,直接奏请朝廷,请户部山东清吏司,将本府盐政归于山东或两淮。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山东与本府不过一河之隔,若是山东,那是最好不过了。”

    付知远点点头道:“是啊,不过淮盐也不错,淮盐产盐居天下三分之一,而且南直隶,江西,湖广,本省河南,汝宁,南阳三府皆是淮盐行盐之地,两淮盐商又遍布天下,商贸往来,绝不会令百姓有缺盐之苦。”

    林延潮闻言对付知远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这才是好官啊!

    在这盐政的问题上就看出,如果继续用河东盐,老百姓是继续受苦,但用长芦盐,那么府里的盐课就没有,官府少了一笔税收,拿去平白便宜了潞王。

    所以付知远心想与其百姓受苦,便宜潞王,倒不如将本府盐政索性归于山东,两淮好了。

    付知远道:“潞王要将长芦盐归于义和店之事。开封府,怀庆府也是极不赞成。本官这几日致信两位知府,打算与本府联名向藩司上奏。”

    “所以本府想请林司马替本府去开封走一趟,向抚台,藩台详叙此事,本府在此拜托了。”

    林延潮当下道:“府台吩咐,下官自当听从吩咐,只是眼下正值汛期,河工之事下官不能放手。”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事也不能操切,不妨等了汛期过后再去。”

    林延潮这才放心,然后向付知远一口答允下来。

    事实上今年河汛,远不如去年迅猛,河堤一般是有惊无险,但林延潮还是河工之事为重,至于盐政不在他份内,就当帮一帮付知远,当然若是能恶心一把潞王也是好的。

八百六十一章 说话不算话

    八月的夜间,紫禁城里有些凉。

    漏声渐移,幽幽的深宫中已到了夜半之时。

    此刻唯有乾清宫西暖阁灯火明亮。

    天子现在已不是少年,他与林延潮同岁,二十二个春秋。

    与三年多前相较,身子继续发福,唇边也是蓄起了微须,眉头与目光中也有岁月经历的沉淀。

    斗倒了冯保,清算了张居正,又利用百官逼得太后归政,整个天下的权力,终于被这二十二的岁的天子一手抓住。

    司礼监里张宏是天子心腹,东厂张鲸是天子走狗,首辅申时行又是天子昔日的帝师。司礼监里不会再出冯保这样的大伴,内阁里不会再有如张居正般跋扈,或是张四维这等工于算计的首辅出现了。

    但权归于一的天子,却真正开心吗?

    现在的天子,还会如当年般肆无忌惮斗狗,还会撒一把银子,让宫女太监争破头了去抢,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却没有了。

    高处不胜寒,天子仍有几多愁。

    现在天子立在御案前,手里持着一张数开的卷子。

    卷头盖着玉玺,上书‘第一甲第一名’的御批,下面是‘弥封关防’的印戳。

    这显然是殿试的状元卷。

    看到这卷头,人们大致会猜到是今年新科状元朱国祚所呈的文章。

    但明眼人可以得出,这卷子似有些久了,不像礼部仪制清吏司新印出的卷纸,本是洁白如雪的卷面上微微有些发黄。

    不过卷上醒目的红格竖行却没有褪色。

    天子凝眉,这时暖阁里脚步声沙沙传来。

    但见乾清宫值事牌子高淮来了。

    却说高淮原本是冯保门下,冯保被清理后,高淮也是跟着被连累,要被赶出乾清宫。

    但是林延潮却托张鲸给冯保说了话,让高淮改认现掌印太监张宏作干爹,最后逃过了这一劫。

    天子一向被高淮服侍习惯了,又将他调回乾清宫,当值事牌子。

    高淮举着一盏宫灯,来至天子的御案前,然后道:“万岁爷,夜深了!”

    天子看向高淮道:“朕知道,慈宁宫那边如何?可有人来?”

    高淮知道以往天子在乾清宫处理政务晚了,慈宁宫那边见这宫里还掌着灯,都会派太监过来传个‘太后吩咐,让天子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朝’这样的话。

    但是现在却是不传了。

    潞王大婚被削四百万两,武清侯被满朝大臣弹劾,慈宁宫对天子仍有怪的地方。

    故而天子有时就故意让乾清宫里的灯亮得迟一些,若是慈宁宫那边有人来传,让天子早些歇息这样的话。

    这时天子,就如同孩童般高兴,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这时天子立了片刻,知太后仍是在生气,于是道:“明日一早,朕去慈宁宫请安。”

    高淮闻言欲言又止。

    天子见了问道:“怎么了?”

    “之前太后传话说凤体违和,在宫里静养,让陛下明日不必请安。”

    天子闻言叹了口气。

    这叹息带着许许多多不尽之意。

    过了半响,天子吩咐道:“高淮,过些日子你去河南一趟?”

    “陛下还奴才去河南?”

    “没错,给潞王办件差事,你和户部,工部的官员去卫辉府看看,璐王府修得如何,若有什么不齐全的,内库里再拨银子。河南的庄田,还有盐税,潞王奏请的,只要不过分的,就都遂了他的意。”

    高淮跪下道:“奴才愚钝,除了服侍万岁爷,其他的都不会。”

    “朕知道你离不开朕,但换了宫里其他人到了地方,还不大收贿赂,朕知道你不会。而且你是朕身边的人,这些官员们不敢怠慢,到时你就与河南官员好好谈谈。”

    而高淮又流了会眼泪,然后目光落在了天子手抚的卷子上。高淮眼尖落在卷子的名字上,随即收回目光。

    天子看了一眼高淮,即道:“这是林延潮昔日的状元卷!”

    “是。”

    “我问你这文章好与不好?”

    高淮道:“陛下亲手取的自是极好。”

    天子顿了顿道:“文章是好的,但三年前,朕没看不明白,三年后,朕再看仍不明白。”

    “奴才愚蠢,陛下不明白,奴才就更不明白了。”

    “你这阉人,六根不全,也不知这文章说什么。罢了,朕告诉你这头一篇‘刚柔并济’,林延潮在卷中赞得是张太岳,至于第二篇‘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三百进士皆借此赞张太岳摄政之功,唯独林延潮与张懋修二人不为,言相权乃天子所借。”

    “张懋修这么说是为父亲避嫌,但林延潮明知此举得罪张太岳,很可能令他得不了状元,但他偏要写之,你说这是为什么?”

    高淮闻言当下道:“奴才愚蠢,虽看不懂文章里说什么,但听陛下这么一说,奴才猜想第一篇赞张先生,说明状元公畏张先生之权势,但第二篇状元公明知如此会得罪张先生,但仍如实而言,可见在他心中忠于陛下,更甚过敬畏张先生。”

    天子闻言容色大喜道:“你这人若读书,恐怕是可以作朕的内阁大学士!”

    高淮知拍中了龙屁连忙道:“奴才这点本事,都是平日陛下教的,若不在陛下身边,奴才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

    天子闻言大笑,随即不知想些什么,笑容敛去。

    “林延潮终归是一个读书人,在读书人心底‘子曰’,更甚于‘召曰’。所以他心中有读书人的方方正正,不会一味逢迎朕意,所以这也是朕欣赏他之处。”

    顿了顿天子龙目一闪,转过身道:“对了,高淮,你这一次河南务必要看一看林三元。他这一次钦差的事,办得不错,朕本是答允要升他的官。但朕又想起当初他上疏之事,突然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你告诉他,朕还是那句话‘认个错就行’,否则就让林延潮继续给朕呆在河南挖河泥。”

    说到这里,天子又露出久违般那等少年的笑容,仿佛狠狠地将人戏耍了一般,一副‘朕就是说话不算话,又如何了’的样子。

    高淮很想替林延潮说一句‘陛下,君无戏言啊!’

    可是他终归不能说,只能称是。

八百六十二章 卖田

    一黄河的伏秋大汛终于是退了。

    这时正好八月末,差不多是老百姓种冬小麦的时候了。

    而伏秋大汛一退,河水从肆掠的遥堤与缕堤间退走,河道又重新束于缕堤之内。

    因为之前建了格堤故而河水冲刷下,没有将淤泥带走,缕堤与遥堤之间就留下数尺淤泥,这就是淤田,老百姓眼底的膏腴之田。

    这不大水一退,不少人就开始打着淤田的主意了。

    百里缕堤其实因河工银不足,只建立了八十多里,又修补遥堤,还有一些地方河水容易变道的地方,也暂不作淤田打算。

    预计近千顷堤内淤田,差不多还剩下给六百多顷,但即便这六百多顷也很是了得。

    于是有些大户人家,就托衙门里的人打听,这淤田官府打算怎么卖?

    他们准备买回来,就算是种一季也是合算,种上一季比普通庄稼收成,少则三倍,多则六倍,简直是种一季赚三季的粮,除了冬小麦,还能种其他的。

    大户人家托关系的托关系,有门路的甚至直接打听到府衙里。

    大户人家有这等本事,但小户人家就不行了,就算有关系,但他们手里又哪里有买田的钱呢?

    家里的斥卤地多,送给人都没人要,就算不是斥卤地,也多是田土贫瘠,在地里种田时候风一吹,满头是沙。

    但淤田里不一样,那土细腻得就如同家里吃的细面一般。

    虽人人都知道淤田好,但是老百姓们也只有望田兴叹了,有时候耕完田,走至河堤上一看,心底不免百感交集。

    修了一辈子堤,但堤修成后的淤田,最后只能给大户人家买去。

    到了八月底。

    官府衙役下乡,在各村各集贴出了告示。

    却令整个归德府轰动了。

    在商丘县县衙的八字墙前,人头攒动。

    几个会认字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念着道:“五亩淤田起售,每亩淤田二两九钱八分!“

    “这是什么意思?”

    下面的百姓纷纷着急地问道。

    上面一名老农道:“就是官府说了,咱们如果要买淤田,最少一口气要买五亩,每亩……每亩是二两九钱八分。”

    “不贵啊!”老百姓们纷纷开口道。

    “这去年还没遭大水的时候,一亩下田都要三四两银子。去年于大员外买了沿河几亩淤田,一亩要十两银子呢!”

    “诶,那淤田可以种两季,没看见,告示上说了,这是堤内淤田,只能春冬的时候种。官府告示上说得清清楚楚,可没骗咱们老百姓啊。”

    “那倒是,那倒是。”众老百姓们纷纷点头。

    “不过一亩淤田,卖得比下田还便宜,那也是合算啊!宋掌柜,你给咱算算,一口气要买五亩淤田要多少?”

    那宋掌柜应了一声,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打,一旁人早有人笑出声道:“就这还要算?不就是十四两九钱吗?一亩按三两银子算,再扣一些,还需用得算盘。”

    哈哈!

    老百姓们传来一阵笑声。

    宋掌柜也觉得窘迫,埋怨道:“官府也真是的,索性就卖三两银子一亩好了,有零有整的,这样多好。如此咱老白姓还要算一算。”

    “能便宜一钱是一钱。”

    “一钱银子能买一斤肉呢。”

    “但是这十五两银子,咱们可以凑不出啊。”

    “是啊,十两银子就够咱一大家子,好吃好喝过一年了。”

    “慢着,慢着,你没看见吗?官府告示下面还有呢。”

    “上面写什么呢?”

    “官府上面说,本府在籍百姓都可依户买田,十亩以内,可先缴一半的钱,剩下的另一半百姓可从农商钱庄贷款,这贷款是什么意思啊?”

    “告示上说了,就是借钱!但是以后要还的。”

    “怎么还?”

    “上面说了,有按一年,两年,三年,一年利息低点,两年高些,三年就再高些。三年也不超过一成利。不过这钱到期不还,这田官府要收回去,你前面的钱就算白缴了。你们自己要掂量掂量。”

    众百姓们纷纷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十亩以上,官府说了,就不许去贷款了,要那些大户人家一口气给清现银。”

    “这不是官府,故意便宜咱们老百姓吗?否则卖得这么便宜,都给大户人家买走了。”

    “淤田收成好啊!这辛苦干几年,就回本了。”

    老百姓们嗡嗡地商量着,大家心底仍是有疑虑。

    “你说会不会缕堤被冲垮了,大水淹了咱们田?”

    “或者河水改道了?”

    “是啊,是啊,风险是有。”

    “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田种。”

    “马员外平日虽说要的租子高,但是紧紧巴巴的还是能过日子。”

    “呸!没出息一辈子租着人的田种。你回去跟你娘过去吧!”

    “翠娥,翠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的吗?”

    老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然后有些担心的,又心疼拿不出钱的大声说服乡亲们别出这笔钱。

    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意动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句,告示上面写了三年之内,淤田免征田赋!”

    这消息一出,下面的老百姓们都是不安分了。三年免征啊!也就是老百姓种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不用缴田租,不用缴税。

    “要不然,老二先不娶媳妇了,再问咱家亲戚借点。”

    “是啊,再辛苦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帮小妹赚一份嫁妆。”

    “林青天,怎么说也不会坑咱们老百姓的。”

    “是啊,咱们信他。”

    “这就回去凑钱。这米咱不先卖了。”

    “咱们虽没钱,但上面不是说了,还有官田吗?”

    “官田每亩田租是不是五升三合五勺!”

    “没错,没错,咱们有一把气力,去租种官田好了。”

    老百姓们各有各的算盘,至于大户人家没有贷款,也不能租种官田,他们则是想着如何凑钱多买下一些。

    六百三十余顷田亩,就是六万三千亩淤田。

    不过十日,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六百余亩,每亩作钱二两九钱八分。

    那就是近十万两的银子啊,如此林延潮不仅将之前挪用府库的公款,向民间借贷的物料尽数还清,还倒赚三万两。

    消息传到知府付知远的耳里,顿时震惊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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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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