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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六十三章 观点

    一府衙里。

    付知远面色有些凝重,向下首的林延潮问道:“这淤田真卖了近十万两?”

    付知远带着怀疑向林延潮问道。

    这是十万两银子啊!对于付知远这一府正堂而言,仍是如天文数字一般。

    林延潮很淡定回答道:“府台,其实不止,比十万两还多一些。”

    付知远有些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比十万两还多?”

    “是,差不多十万五千两如此,都是现银,都摆在府库里,没有短少,请府台查点。”

    震惊之后,付知远缕着垂至胸口的长须,似在肚子里消化这林延潮报出的这个数字,接着道了一句:“太多了。”

    林延潮认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太多了。

    知府居然还嫌自己收得太多银子?

    其实若非归德贫困,又兼林延潮不肯卖户籍不在本府之人,加上他不肯给本府大户人家放贷。

    这淤田放在开封,民间作价最少是在四两银子以上啊。

    林延潮卖得不到三两,着实是‘贱卖’了,但付知府没有怪林延潮卖便宜,却说卖贵了。

    “兴修水利,本乃官府份内之事,朝廷拨了五万两河工银,就是要我们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没叫我们将来要还给户部,河道衙门。”

    “你现在不仅将户部拨得五万两银子一文不少拿回来,还从老百姓身上倒赚了三万两,此事说来实是天荒夜谈,除了本府,外面哪个官员肯信?”

    付知远说得林延潮是‘无言以对’。

    难道真要累费巨万,黄河泛滥依旧,老百姓民不聊生,这才叫治河。

    自己这不费一钱,大河相安,万民官府,俱得其利,官员们一个个都不相信,认为你是在横征暴敛。

    林延潮简直要吐血三升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现代人与古人认识的隔阂。

    确实在明朝官员眼底,给老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这是理所当然的。

    除非向老百姓征收正常的税赋外,朝廷不应该向老百姓收取另外的钱财。

    如归德本地的名臣宋纁就曾说过这几句话。

    有人某地建议某地有珍宝,可以拿来卖了给国家增加收入。宋纁答说,朝廷钱谷,宁蓄久不用,勿使搜括无余。主上知物力充羡,则侈心生矣。

    宋纁的观点,看来很迂腐。

    但这却是当时政治正确,大臣们都认为,朝廷不要想办法从民间收刮钱财,只要税赋够用,能维持朝廷,就要让利给老百姓。

    这就是孔子说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乃儒家藏富于民,民富天下足的思想。

    所以为什么王安石变法那么多人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如司马光这样人品方正的大臣看来,王安石这一套就是变着方的收刮民财。

    这个观点,当然不能说错,而且很朴实,很高尚。

    林延潮当下道:“昔年王安石言青苗法时,举国反对,觉得朝廷不应收百姓之利钱。”

    “然王安石却道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恳请府台明鉴!”

    付知远没有被林延潮说服,问道:“你说开田六百余顷,但这河边淤田与滩田无异,若河道一变如何办?还有老白姓在堤内种田,是否会伤及堤根。”

    林延潮道:“府台放心,缕堤遥堤束河,以淤地耕种,当年潘河台治河后,下游白姓已是在办。至今已是数年,没听过什么不妥,反而堤内老百姓会自发固堤,以束河道。”

    “我归德滨河而不敢引水,百姓一直苦其,早有人倡议,仿江南圩田濒河修建淤田,但官府却无钱组织(参见归德府志)。这堤内淤田,更是民之所愿。至于江南圩田都建湖边,黄河似之,汛期肆掠,平日却甚是驯服。”

    付知远听了林延潮一番解释,原来潘季驯治河时,下游早有百姓这么干了,这才稍稍定下心,然后道:“那你也要效潘河台之律,吩咐百姓,将屋舍建在堤上,不可建在淤田内。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内一律不许耕种。百姓有任何损伤,你我都是罪人!”

    林延潮听这话,知付知远还是肯变通的,当下大喜道:“是,下官这就吩咐人去拟条文来。”

    林延潮见付知远仍是有几分忧心忡忡。

    林延潮明白,好比穷日子过惯了,突然砸下一笔钱在他面前,如何也是适应不了的。首先想想是不是来路不正。

    这十万两,不说对个人,对穷困的归德府而言,简直是巨款啊!

    林延潮道:“府台,这钱咱们也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账目清楚,问心无愧就好。”

    付知远点点头道:“本府何尝不知,你治河有功,不仅百姓高兴,豪右也得利,只是如此反遭人忌。”

    林延潮知付知远的心事,道:“府台放心,下官这就去省里打点。”

    付知远皱眉问道:“此乃何意?”

    林延潮道:“堤内淤田除了卖给百姓,用作官田外,还剩下不少,下官打算给省里送去,另外府里也是。若不急放着收田租,过两年将淤田一卖,到时绝不止一亩三两。”

    付知远闻言有些震怒道:“好个林三元,你早就盘算好了,本府问你,你打算给本府打点多少?”

    林延潮默然许久,然后道:“若非如此,这淤田怕是保不住。”

    林延潮回至河工衙后,对孙承宗他们吩咐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各县淤田不要再卖了。

    孙承宗,丘明山他们一惊,首先想的是不是林延潮方才去府衙,被付知远反对。

    林延潮笑了笑道:“河工之事,向来是本官一人专之,何况府台于此事也是颇为支持。”

    “那为何停售呢?对于这淤田,老百姓就算是借钱都来买呢?”众官吏们不解地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才不可再卖。大家都知道淤田便宜,但本府百姓终归穷困,倾家之力买田,身边哪里有余财。”

    然后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这些淤田都造册了吗?”

    丘明山道:“正在造册,不用数日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造册之后,立即就让府衙之人立即上京送户部。”

    孙承宗见林延潮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司马怎么如此焦急?”

    林延潮道:“没什么,有备无患,这六百顷淤田,打它的主意的人,怕是不少。”

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

    商丘河堤上。

    府衙吏员,县衙吏员都是站在河边勘探。

    丘明山与同知署的署吏,手持鱼鳞册,持笔书写。

    林延潮与孙承宗,及一干门生来至堤下的淤地里,没有几日这里将会变成老百姓的淤田。

    与吏员不同,遥堤上站着数百名百姓,他们都是新买这一段淤田的百姓。

    他们被严令不许下堤,但仍是耐不住兴奋,走至堤根的地方,手里捏起一把淤土,用手搓着与自家的亲戚聊着,大体上的对话都是。

    这田真肥,就如家里的白面似的,若是种下粮去,就算靠天吃饭,一年也能收一石粮。

    那可不是,若卖把气力,勤粪勤浇,两石粮都成。不要两三年就能回本了,再过五六年就能讨上老婆。

    众百姓们说着,轰然大笑,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听得百姓对话心底有数。

    俗话说北方粮田论斗,南方粮田论石。

    在南方亩产二三石,甚至四五石都不算稀奇。

    但在北方粮田亩产只能按斗来算。一石十斗,北方的田亩,一亩只能收个二三斗,若收六七斗,可称丰年,那就是一年下来风调雨顺了。

    这唯独淤田不同,三四石也是平常。

    “以往如此的好地,都给大户人家占去了,哪里论得到咱们。”

    “这还是要多谢了林青天啊!”

    赞扬之语陆续传来。

    众门生们都是颜面有光,对林延潮则更是敬仰。

    林延潮来至丘明山与众吏员前,他们正在将测绘的田亩画图,然后登在鱼鳞册上。

    田地登造的册子称为鱼鳞册。

    鱼鳞册起始于宋,完备于明。明朝就是以鱼鳞册为经,定田亩税赋,以黄册为纬,定百姓劳役。

    鱼鳞册里有一县的山川全图,其中于老百姓的田亩,一块一块的于图上参照比例画出,一片一片犹如鱼鳞,所以名为鱼鳞册。

    鱼鳞册外,还有一套册子叫推收册,用于记载该地田亩买卖。

    鱼鳞册与推收册要比对在一起看,那么本地田亩分布,产权归属一目了然。

    当时鱼鳞册并非是一年一造,以往林延潮就算立即开辟河边滩田,也只能在府县里登记在册,而在户部却无法立即变更。

    但是眼下是什么时候,张居正之变法,还未结束。

    万历九年行一条鞭法,天下各州县皆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

    到了万历十一年,虽说清丈田亩,已是被朝廷叫停,但余法尚在,地方州县重造鱼鳞册后,必须一年一呈至户部,户部必须立即备案。

    如此的目的是防备地方州县,朝令夕改,这边应付清丈田亩之策,说清丈了多少多少亩田地,到了第二年,官员交替或者是什么缘故,官员受压力在鱼鳞册上替豪强隐匿田亩,那么户部在备档上,发觉田亩无缘无故比去年少了,那么可以立即追究州县官员的责任。

    鱼鳞册一在户部登记,有人想要大面积变更,那就很难了。

    万一查出少了六七万亩的淤田,朝廷也是震动,必然不会视若无睹。林延潮登录好鱼鳞册后,立即上报户部。

    册我也造了,钱我也收了,这生米早已是煮成大熟饭了,别人就不能惦记了。

    现在吏员们沿着河堤,一段一段的测田。

    测田之事,最容易偷鸡。

    这时一名学生向林延潮道:“先生,学生有闻这鱼鳞册所制,需先出四至,为何只测东西而不测南北?”

    众人看去确实是如此,东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西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

    东南西北都要标出,这称为四至,而河堤上只沿着东西测算,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数名学生频繁以目示意,这学生却梗在那,一副要刨根到底的样子。

    林延潮看去此人正是袁可立。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对丘明山道:“此事,你解释一二。”

    丘明山称是后笑着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重造鱼鳞册,是依造河边滩地所造。”

    “河滩地?”众学生们不解。

    丘明山耐心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瞎讲的。河滩地,因为常受河流摆动,涨溢,而使得鱼鳞册上田亩有所变化。”

    “而缕堤也是如此,经常受河水侵蚀,虽是夹河而建,但若被大水冲塌,可能不得不重新在新址修堤。”

    众学生们都是恍然,袁可立不由忧心地问道:“那如此有何对策?”

    丘明山笑着道:“流经归德府的黄河大体上乃自西向东,那么河水只能沿着南北摆动。所以鱼鳞册上只记东西尺寸,不计南北。”

    “所以滩地的鱼鳞册造册法,就是依着大堤从西向东一段一段的丈量,然后从每段划出五亩地来。”

    “若是河水侵蚀怎么办?”

    丘明山道:“不错,因思及河水侵蚀,司马早吩咐每段多预留给老百姓一些面积。”

    “所以在鱼鳞册上虽是五亩淤田,但老百姓可耕之田远超过五亩。甚至若是老百姓田地真的短了一块,还能去问官府按照堤压,河占的部分赔钱。”

    众学生们闻言皆是叹服,这使用面积超过产权面积,放在后世绝对是良心开发商。

    丘明山笑着道:“不仅如此,司马还吩咐,在造册之上,两块毗邻的地上,先划出道路来,道路算作官地,不侵占百姓田亩,并以此划分田畛。”

    “每块民田皆作长条形,即可平均土地,又能划分地界,此一举两得之法。”

    袁可立闻言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向丘明山抱拳道:“袁某见识浅薄,以致冒犯,还请邱先生海涵。”

    “学生读书一辈子,也想不出此等之法。这法真造福百姓,利民千秋,官民两便。”

    丘明山笑着道:“这有什么,此都是司马之英明!”

    林延潮闻言却没有说话。

    其实这堤压河占田之补偿,以及道路归公,都是付知远提出的。

    虽说如此之下六百三十顷淤田,又要缩水不少,但是民得其惠。

    正说话间,堤上传来阵阵笑声,原来官吏们将一百姓所购的淤田图册标出,然后一式两份,明日即可让他来至县里,依照淤田图册领取田契。

    老百姓拿到图册的一刻,笑得是嘴都合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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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

    淤田卖得差不多,林延潮刚回同知署,就被告知付知远派人来找林延潮去府衙议事。

    孙承宗,丘明山等人担心是否有什么变故。林延潮却知付知远却不是那等朝令夕改之人。

    林延潮来到府衙时,付知远正在吃饭,顺便还在看公文。

    他的桌上一盘鱼,一盘青菜,见了林延潮就命旁人给他添了一副碗筷。

    付知远夹了一筷子鱼道:“堤内淤田,本府已与汤先生商量过了,此事还是闷声的好。卖了多少亩田,收了多少两银子,本府已严令下面的人封口……”

    “朝廷那,藩司那,本府可以主张。修……修百里缕堤,不费朝廷一文钱,此事就算是对的,说出去,其他治河的官员颜面上是不好看了。”

    付知远吩咐着,他说得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还倒赚三万两的事,若传出去,简直是打黄河两岸管河官员的脸,这对于他的仕途没有好处。

    而且对于付知远而言,林延潮向老百姓收钱的事,心底还是有保留。

    林延潮开淤田此举,毕竟还是向老百姓收了钱的。就类似于王安石变法,口中喊着'民不加赋则国用足',但司马光反对,认为'善理财之人(王安石这一套),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

    但付知远有所保留,却不等于反对。

    不肯变通的儒生称为腐儒,不能大儒称之。真正的大儒是能包容并蓄的,特别是上层的士大夫。历史上利玛窦进京时,对于西方学科,明朝上层士大夫是能包容接受的,而且还大有西学东渐之势。

    若明朝国祚可以延续,可能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来的洋务运动之事。

    而林延潮搞水利,向老百姓卖淤田。

    付知远心底对林延潮能捞到这么多钱是很震惊,因为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但震惊之余他首先想到,此举是不是压榨老百姓钱财了,取利于民?有没有愚弄百姓,敛取钱财的嫌疑。

    待林延潮解释以后,付知远这才放心,但他又觉得官府除了税赋外,另外以卖田的方式向老百姓要钱此举,会引起官场上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他心底有这个担心,但对林延潮此举却没有阻止。因为确实老百姓,官府尽得其利了,所以他最后的决定,先放在那看一看,让林延潮摸石头过河试一试,如何最后再说。

    儒家的功夫都在'静敬'二字上,所谓敬就是时刻能将一碗满得水倒掉。因此内心越是坚持,外表反而越是谦和退让。

    付知远深得其道。

    付知远停下筷子道:“璐王就藩卫辉之事,已是定下。来督办就藩之事的内监马上就要至开封。听闻除了盐引外,还有各府藩产事宜。”

    “本府以为,我们不能坐等藩司下令,应是主动与藩司沟通,故而还是你劳动一趟,去省城向有司陈言我们归德府眼下的难处。”

    林延潮去开封的事本早已定下,但因为堤内淤田的事拖延至八月后。

    林延潮道:“府台,各府藩产是怎么回事?”

    付知远道:“璐王奏请将原先景王在河南的藩产悉数给之,天子已是答允。另外在卫辉建璐王府预算要六十七两七千八百两银,这钱也要我们河南各府摊一摊。”

    景王乃嘉靖之子,后来病故,因而国除。

    嘉靖皇帝当年是穷奢极欲,对于景王也是很大方,赐了不少庄田给他,其中不少在河南。璐王于是奏请将原先景王的藩产尽数给他。

    其实天子已是赐了不少藩产给璐王了。璐王仍嫌不够。

    要知道河南已经有十五个藩王了。国初时,河南税田有一百五十万顷,而今不到五十万顷,你璐王还要往里面凑?这么多藩王扎堆一起?

    还有修建璐王府近六十八万两,这钱不从国库支取,而是要河南各府平摊,有这个道理吗?

    林延潮面上则是云淡风轻,万事不介于怀的样子,开口道:“我们归德府去年才遭了大水,百姓还未休养生息,璐王这时前来就藩实是不妥。”

    “既是如此,下官就往开封走一趟就是。”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子送林延潮出门。

    衙外不知何时已是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洒落。

    付知远道:“来人,给司马掌灯打伞,送司马回府。”

    林延潮笑着道:“不必,下官所乘的马车就在外面。”

    “那就送至马车上吧!”付知远对林延潮道,“景王遗业有湖广,河南两省九府二十一县,约有一万五千顷,归德虽是贫瘠也在其中,大约有一千顷。”

    一万五千顷庄田?林延潮冷笑,他想说历史上万历给他儿子福王更大方,那一共给了四万顷,然后满朝官员争相上书反对,最后才减为两万顷。

    这两万顷可不是随便给的,必须是良田。当时河南的好田都被璐王及其他藩王抢光了,于是只能从湖广,山东去凑。

    这等事林延潮初时听闻很愤慨,但在官场经历久了,久而久之就习惯,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了。

    比起太后当年拿六百万两给璐王大婚,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从河南官员角度看来有些够呛,因为一旦璐王就藩的事定下,仅归德一府,就要出几万两的修王府的钱,一府盐课还有一千五百顷的地,变成璐王的俸禄田。

    如此一进一出,明年府里的税赋短了,还要多交几万两的税赋,换了是谁当这个知府都是坐不住。这官没办法当下去了。

    付知远面色凝重地道:“林司马,本府身为一府正印无法抽身前往开封,林司马你也是一省父母官,职责所在,去藩司那争一争,能为百姓争下一亩是一亩,一两银子是一两银子。”

    付知远与林延潮都是一府最高官员,身为知府付知远若抽身去开封,就是擅离职守之罪。所以只能让林延潮去代表归德府争一争。

    林延潮闻言,沉默半响道:“府台,上一次我为璐王之事上谏天子,被贬至河南。而今却是不好再说了,下官唯有尽力为之吧。”

    数日后,林延潮将河工的事安置妥当,留孙承宗在署里坐镇后,即带着丘明山,以及一干门生前往开封公干。

    论及出行,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水路,要胜过陆路。

    从归德至开封,在宋朝时,水路可以走汴河,但现在汴水早已是淤塞了。

    不过幸亏还有一条贾鲁河。

    这贾鲁河乃元代治水名臣贾鲁所掘,因人而得名。这贾鲁河前身据说是鸿沟,就是象棋里的楚河汉界。

    贾鲁河起于封丘,经开封朱仙镇,至商丘丁家道口,还经虞城,商丘二县,可谓是贯通了河南,归德两府,然后在徐州入运河。

    不过现在的开封府不比宋朝开封的地位,朝廷的漕运不再经过开封,故而贾鲁河并未作为主要运道,不在朝廷重点治理范围之内。

    加上贾鲁河有一段经黄河,故而河水含沙量大,加上去年河水大堤溃决,运河现在时常淤积。

    之前府里议事,载粮的漕船早已不能走贾鲁河了,所以才有了后来,让漕船空船至临清买粮北上的方案。

    现在林延潮即坐船从归德府走贾鲁河,一路也是顺便看看运河两岸。

    果真坐船后,林延潮已深感贾鲁河确实需要浚疏了。现在已至九月,尚未入冬,但吃水稍深的船过贾鲁河,已是要用纤夫了,淤塞情况可想而知。

    船只当夜就停在一处河滩边。

    当夜月光如水,照在运河上,林延潮拿着一本书在船上读着。

    这时候忽听得,河岸边有马蹄声响起。

    马蹄声先远而近,船舱里陈济川,展明都是登上船楼眺望,至于袁可立,侯执蒲这些门生也是被马蹄声惊醒。

    不久马蹄声渐渐远去,大家松了一口气后,马蹄声又兜了回来,至船边停下。

    这时船里早有戒备了,二十余名官兵上船戒备,陈济川,展明也是手持钢刀。

    林延潮起身但听河风呼呼直吹,他不由心想自己这是官船,就算有什么贼人再不开眼,也不会劫至自己船上吧。

    就听船楼上陈济川道:“不知是哪位朋友在对岸,这边有礼了。我们这里是归德府的官船……”

    这时河对岸一阵骚动,一个声音传来:“敢问是归德府同知林青天在船上吗?”

    船上下都是一惊,竟是专程而来。

    “我等年初时见过一面,眼下知林青天从此路过,特来一叙,一回生两回熟,请林青天赏脸。”

    林延潮闻言想起了,年初时响马围攻归德府府城一事,当时林延潮将这些响马劝走,撤了围。

    后来某日,林延潮收到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下面写着山东李二回拜上。

    陈济川不知如何是好,林延潮道:“这些山东响马,既是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若不见我一面必不罢休,放二个人上船,问问什么事。”

    陈济川得了吩咐对响马道:“还真是一回生两回熟,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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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六十六章 家丁

    林延潮穿越后,什么草上飞,凌波微步都没有见识过。

    论及武力值,林延潮就是战五,身旁的陈济川不过是能打三五人,至于展明作为俞大猷亲兵出身,会比陈济川更厉害一些,但也没有厉害到哪里去。

    展明的功夫,与其说是某种武学,倒不是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

    至于展明也教给林延潮一套养生功。

    林延潮平日也有依照着练习呼吸打坐之类的,但是也不过是让晚上更好睡一点,却也没有强身健体多少。

    所林延潮料想响马本领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放两人上船,有展明,陈济川在,应是不成问题。

    不过林延潮还是小心谨慎。

    二十余名官兵都是手持兵械,除了官兵外,还有十余家丁都是从福建老家里过来的,也埋伏在船舱里。

    至于展明,陈济川则是寸步不离护在林延潮的身旁。

    不久柴水船靠船,从勾索上攀上两人来。

    一旁丘明山在林延潮身旁,低声道:“老爷,我们是官,他们是贼,我们是正道,他们是左道,实不易于多交往。”

    林延潮道:“此事我有分寸。”

    丘明山称是一声,退至林延潮身后。

    两名响马一个翻身落在甲板上,左右几名官兵上前要行搜身。

    这两个响马二话不说,手脚一动,也不见他们如何手段,就将两名官兵打翻在地。

    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方才看都没看清,果真武学的世界距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而其余候在船头的官兵见这一幕,顿时大怒。

    一名军官心道,若在本府同知面前,连几个蟊贼都拿不住,颜面何在?

    当下军官一声喝令,十几名官兵涌上甲板,蟊贼是赤手空拳,他们也是赤手空拳,但不是公平起见,而是为了活抓他们。

    这些官兵被挑选来担任林延潮此行去开封的护卫,也是颇为能打的,而且又是在林延潮眼下,也是冲上去拼命。

    但是两边一放对,十几名官兵在对方三拳两脚下,也没见如何功夫,一个个都被两名响马打翻在地,不久他们就都瘫在甲板上直叫唤。

    “林司马,你手下的人就这点本事?”两名响马中为首身材高大的男子长笑道,“如此恐怕不甚安全啊。”

    确实船上官兵若都是这等水平,这两个人大概是可以挑了一艘船,林延潮怕是要束手就擒。

    官兵军官大怒,也不顾什么了,若真被二人劫了林延潮,那么他不仅官职保不住,连命也要丢。

    军官牙齿一咬要拔刀而上时。这时展明一声招呼,三名埋伏在船舱的林府家丁冲了上去。这三名家丁似有些上了年纪,但却是身手矫健。

    特别是这时河上起了些浪,以至船身有些颠簸,但这些人却如履平地,看这样子竟是十分擅于船只甲板间这等水战。

    两名响马也是打起精神,挥拳上前。

    两边是打在一处,拳来脚往。

    林延潮这三名家丁,倒是胜于十几名官兵,竟与两名响马打都一时难分伯仲。

    片刻之后,已是稳定大局,三人毕竟人手多了一个,特别是其中一名响马有些力乏,力不能不支的样子。

    见这两位响马无力施为,林延潮见好就收喝道:“停手!”

    三名家丁退在一旁,全神戒备。

    这两名响马露出凝重之色。那大汉对三名家丁冷笑道:“好身手,如此好汉竟屈身为家丁,真是可惜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两位好汉,这几位并非是林某的家丁。他们当年都是跟过俞大帅打过倭寇的,乃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眼下不过暂时跟在林某身边而已。”

    听闻是打过倭寇的,两名响马倒是起了敬意,那人道:“原来是俞大帅身边的好汉,失敬,失敬,难怪,难怪。”

    失敬说得是,他们敬这些人乃俞家军的士兵,难怪是说,他们难怪有这么一身好身手。

    要知道俞大猷与戚继光齐名,有俞龙戚虎之称。俞大猷不仅带兵了得,一身武艺也是极厉害。

    俞大猷是侠士李良钦之徒,而且年轻时曾独上少林寺,挑了少林寺。

    俞大猷说起当时经历,少林寺里‘僧自负精其技者千余人’。

    但他看了众僧武艺后,却认为他们‘已失古人真诀’。少林寺众僧表示我服,请你指教。俞大猷淡淡地道:“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你还要练很久很久呢)。”

    由此可见,俞大猷是真的高手,江湖上公认的。

    一名留着络腮胡的家丁,也有俞大帅这份自傲,抱拳答道:“不错,我们几个兄弟,当年都是跟俞大帅与倭寇厮杀过的,但眼下有的是负了伤,有的是年纪大了,多亏林老爷收留,赏我们一家老小饭吃,但论身手却是远远不如当年在大帅身边时了。”

    不错,这十几人都是当年俞家军的老兵。

    俞大猷讨平倭寇,乃是与戚继光并称的名将。他晚年为福建总兵,镇守福州,这时倭害大致平定。俞大帅病死后,身边不少福州籍的老兵都没有归处,并且拖家带口,衣食无着。

    当时林延潮为官不久,一日见展明闷闷不乐,于是问明情由后,知这些人无人照看。

    展明因为袍泽之情,时常拿自己的钱财接济,但怎奈杯水车薪,故而发愁。

    林延潮听说此事后,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他是很重乡党情谊,何况这些人又是为了国家出生入死的老兵,林延潮认为能帮得上忙的,自己就一定要帮。于是林延潮给老家书信一封,让大伯,三叔他们代自己照顾这些老兵,以及他们的家小。

    这一照顾就是三年,这些老兵感念林延潮恩义,有二十余人自愿为家丁追随林延潮,于是跟着他来到了归德。

    这些虽说是当家丁,但林延潮也不敢拿家丁待之,相待十分优厚。林延潮怎么说也是在外为官,身边有知根知底的同乡,总是可以当作心腹,这一次来开封,林延潮就调了这些俞家军的老兵前来护卫。

    林延潮深信自己就算身陷重围之中,这些老兵也会拼了自己命,救下自己杀出重围。

    这两名响马身手也是相当了得,听方才这些老兵说若非负伤,年老之故,这二人不是对手,心底当然不服。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那名响马道:“若非周二当家之前为朝廷追捕时受了伤,你们就算是俞家军又如何,哪里是我们对手?”

    众人一听竟是女子声音。

    林延潮看去果真这名响马还是认识的,之前在商丘城下,就是这个女子百步穿杨,射断柳条筐的。

    林延潮记得此人乃是李二回的妹妹。但见这女子肤色黝黑,容貌不过中人之态。

    林延潮看清对方容貌不由心底一晒,杨家将看得太多,不免将女大王都当穆桂英看了,身在草莽之中,怎么会有漂亮的女子。

    不过这女子两道柳叶眉一竖,倒是很有英气。

    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李大当家的妹妹,不知李大当家可在河岸边?当年城下一别,还真是多谢李大当家手下留情呢。”

    这女子听到李大当家这几个字,陡然眼眶一红道:“林司马有所不知,我哥哥被朝廷的官兵给拿了,眼下正囚在青州大牢里。”

    林延潮心底有些恍然,面上却讶道:“怎么李大当家这等身手,也被朝廷拿了?”

    这女响马不由一叹,原来去年他们攻破虞城县,又攻打府城,惊动了朝廷。

    眼下的大明还是盛世,岂能容北宋时宋江那等存在。

    兵部将山东的一名参将革职后,从各府调集了数路官兵抓拿李二回。

    李二回也是了得,率众转战千里,又联络山东各路响马,与朝廷大战了一番。但最后寡不敌众,李二回在突围时失手被抓。

    这周二当家长叹一声将李二回被抓经过,简单说了一声,然后道:“我们想尽了办法,州县官员都打点遍了,银子花了上万两,但却不得门路。这些贪官污吏平日收钱大方,都说这一次大当家事犯得不小,他们不敢保。”

    “十几日前刑部那边已是判了,要将我们大当家秋后问斩。”

    女响马眼眶都红了。

    周二当家道:“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众兄弟们都说到时大不了就攻青州,与哥哥死在一起。但周二当家说,哥哥之前一直言林青天高义,不是官场中人那等铁石心肠,所以我们今年冒昧来见,请林司马救救我哥哥的性命。”

    说完周二当家与女响马一并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

    这二人声音带着愤恨,无奈,河风吹拂下,倒是有那么几分悲凉。

    丘明山向林延潮频使眼色,林延潮则是道:“既是刑部下文,那事已没有了回转余地,再说大当家是在青州抓到,我是河南的官,手不能插到山东的地界上。”

    林延潮没说实话,现在的山东巡抚陆树德与林延潮颇有交情。若真要保下李二回的命,那么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不难,只是一封信的事而已。

八百六十七章 算计

    四面静得毫无声息,唯有河风急吹呼呼作响。

    官船上的火把被扯得不住左右晃动。

    对方下跪恳请,此刻看似林延潮已经掌握了全部的局面,但他却从两名响马的言辞态度中,发觉有一丝异样。

    因为这不是求人的样子。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一凝,对展明吩咐了一声。

    展明得令退至船边,立即吩咐官兵拿着火把照着船边,以防止有人偷偷凿船,或者是有贼人偷泅上船。

    明面上,大家是一团和气,但内里却是暗流涌动。

    河岸边的响马不知多少,若是他们突然发难,也是足够头疼,这些人敢于袭击虞城县,商丘城,自是胆大包天,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表面议和商量,下跪恳求,暗中若是他们胆敢袭击官船呢?若生擒林延潮,胁迫朝廷,换李二回一命,那么朝廷是不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就在这时展明来到林延潮身旁耳语道:“老爷,对岸芦苇丛里有数条小船,正悄悄向这划来!”

    林延潮当下心底有数,这是谈不妥就要翻脸的节奏啊。这些响马故意在岸上用马蹄声迷惑自己,以为他们只有骑兵,其实他们早就在河边埋伏下快船,准备用水军袭船。

    对于两名响马的请求,林延潮没有立即答允,而是在船上踱步。

    两名响马见此,以为林延潮在思考。

    “恳请林司马,念在江湖道义上,帮我们大当家脱困,以后我们必有厚报。”周二当家言辞恳切,丝毫也没有令人觉得,他们已埋伏下伏兵,一言不合就要翻脸,劫持林延潮来胁迫朝廷,放出李二回。

    这时候周二当家砰砰地叩头。

    若非知道对方有伏兵,众人还真信了,响马果真诡诈!

    这时候展明快步翻上船上桅杆,喝道:“什么人?”

    众人但见数丈高的船桅,展明如鼠般窜上,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手持弓箭朝水下射了一箭。

    但听一声闷哼,应是着了道。

    两名响马见展明身手如此过人,都是吃了一惊,此人于甲板上如履平地,箭术又如此精准,林延潮手下怎么有如此水战高手。

    船舱下窜出八名家丁,将林延潮护在身后,其余船上官兵也是手持火把,鸟铳,在船边戒备。

    这两名响马对视一眼,从靴底各掏出匕首来。

    他们此刻已是无法翻下船去,因为后路已被三名林府家丁抄断。

    这时河边一声吹号,三艘小船不再偷偷摸摸,而是从芦苇丛旁,如响箭般射出。

    船头几盏风灯照得四周犹如白昼,但见每艘快船上都载着五六名贼子。官兵们手持鸟铳,冲到船弦边朝着快船射了一排枪。

    砰砰!

    枪声先后乱响,虽说声势骇人,但除了在水面上打出一串串水花后,却没有打翻一名贼人。

    林延潮见此不由叹息,我大明的卫所兵,果真糜烂啊。

    毫无射击纪律,先后开枪,不能形成排抢密集射击的优势,而且贼兵都没有到射程内,就早早放枪,这能打中才有鬼了。

    还好没指望这些弱鸡保护自己,要不然今天……

    “哈哈,就这些破鸟铳,还想打中大爷我!”

    “兄弟们快划,生擒林司马,救出大当家。”

    “大家听清楚了,林司马是好官,咱们抓人即可,若他少了一个毫毛,唯你们是问。”

    众贼人见官兵如此样子,当下就觉得大局已定,不免视林延潮为囊中之物了,确实大明的官兵确实极烂,在船上有内应下,他们攻船易如反掌。

    但是他们却没有料到林延潮身边的家丁都是俞家军的老兵。

    这时船桅上的展明再射一箭,听嗖的一声,冲在最前头的快船上的大汉被射落水里,此人就是方才叫嚣要生擒林延潮的贼人。

    女响马见这一幕,当下对船下大喊道:“哥哥们快退,船上点子硬,不要管我们!”

    此声一出,船上船下瞬间都是一停。

    周二当家面上露出决然之色喝道:“听三妹的话,大家快走!”

    河风为之一滞,话音落下时,三艘快船已是调头远离,顺便还救下了落水的大汉。

    林延潮见此点了点头,说进就进,说退就退,没料到响马之中,也有这等铁的纪律。

    岸边一人高喝道:“姓林的,算你厉害,但是你今日敢伤二哥,三姐,我们必报此仇!”

    说完马蹄声响起,然后渐渐远去。

    林延潮点点头,对丘明山以及惊魂未定的门生们道:“这二人登船为内应,快船水军为埋伏,岸上马军为接应,响马中有善知兵法之人啊。可见草莽中能出豪杰。”

    疾变下,林延潮镇定退之,再侃侃而谈,时刻不忘对学生们'寓教于乐',这一幕令门生不胜佩服,这一趟出门不虚此行。

    至于两位响马则是气炸,林延潮竟没将他们放在眼底。

    这时但听'当'的一声,周二当家将匕首抛在船上。

    另一名女响马也是咬咬牙将匕首丢下,方才哀求之情全然不见,面上露出毅然之色。

    周二当家道:“在下没有佩服过什么人,但林青天却是例外。不知我们哪里露出破绽?”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听闻李二回及他的部下横行山东,各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么会卑词下跪求人呢?”

    “但若是你们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上船来试探虚实,但知道我这边有硬手后,故意下跪相求,来麻痹本官,令人有机会偷船。”

    “你们之前动手,显示不俗武艺,令船上众人都戒备于你们二人,以防止你们暴起劫持本官。如此则偷船的人有了机会,此大概是兵书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本官没有带过兵,不知兵法,不见得能看破,总是想着小心一点没错,所以……”

    周二当家仰天大笑道:“佩服,佩服,林青天真是神机妙算,没无兴趣不去当官,也加入我们响马,有朝一日,我们大当家给你个丞相作。”

    这周二当家也是很光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就如吃饭喝水般平常说了出来。

    Ps:最近晚上熬夜带小朋友,精力不够,更新慢了,向大家道歉。嗯,晚上还有一更。

八百六十八章 响马的用处

    周二当家此言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大骂。

    “我们老爷何等人?岂会与你们一并去做贼?”

    “司马大人,乃翰林出身,将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何必从贼?”

    “是啊,尔等贼子被老师识破奸计,仍是如此放肆,一会拿你们见官,有你们哭的。”

    周二当家仰天大笑,却有一等豪杰穷途末路之情。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骂,然后道:“吩咐下去,连夜行船,至最近的水驿停靠!”

    众人恍然,众马贼退去,但他们仍不算安全的,连夜行船虽有风险,但比起留在原地,风险却小多了。

    林延潮此举实乃谨慎。

    展明带领左右去开船。家丁将周二当家,女响马给五花大绑吼,押入船舱。

    林延潮与丘明山,陈济川亲自问话。

    林延潮正色道:“现在外人已退去,是不是谈谈你们大当家的事了?”

    周二当家,女响马闻言讶然,对视一眼。

    周二当家不屑地道:“到此时此刻,司马大人,仍愿意帮我们大当家?你不过是一府同知,真能救得了大当家?”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错,我是河南的官员,山东的事本来管不到。不过山东巡抚陆抚台却是可以救下你们大当家。”

    周二当家闻言不由震惊,一省巡抚那是何等人物,正三品京官,节制一省官员,军队,其手握王命旗牌,可不经请旨先斩后奏。

    只要有他一句话,当然是可以救下大当家的。

    可是林延潮说认识陆巡抚,周二当家倒是认为可能,但是你不过五品同知如何能请动一名巡抚,替你当此干系,赦免一名朝廷钦犯?

    李二回当得的罪名,几乎于谋反,罪无可赦。

    林延潮看出李二回心底疑惑,笑着道:“这位陆抚台算是本官世伯,他任山东巡抚乃首辅申阁老一手提携的,恰巧本官是申阁老的门生,而且是他钦点的会元,不是一般的……官场的事,说来有些绕来绕去,不知本官可讲清楚了?”

    当今宰相的门生,难怪。

    周二当家肃然道:“在下不是很明白,但料想林青天是有办法救下大当家的。”

    林延潮道:“也不敢打包票,毕竟刑部已经下文了,若是没有报至朝廷……当然现在就算报至朝廷,也是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李大当家犯得是重罪,一下子要保他出狱,朝廷那边无法交代,唯有暂时保他一命,过些日子待风头过了,再救他出狱。”

    “此事过程可能不会如本官所言的这么顺利,但大概可以算是个机会,你们掂量掂量其中分寸,想好了再答复本官。”

    两名响马从林延潮的话里听出几分把握来,他们求过其他官员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说你们这些响马攻破虞城县县城,又围攻归德府城,已是惊动朝廷,那是诛九族的死罪,你们当家要想活命,那让朝廷如何与百姓们交代。

    或者是说‘此事难啊,你们山寨有多少家底?我看看能不能帮得上。’

    话说到这里,这二人恨不得一刀了结了眼前这狗官。

    他们既当响马,就有反抗朝廷之心,不愿受贪官污吏的气。他们料想求官员救出大当家也是没办法,故而走投无路,这才动了劫持林延潮的心事。

    周二当家认为林延潮此举图谋钱财,于是道:“若是钱财之事,林青天尽管开口,若是事成,日后还有一笔厚礼送上。”

    林延潮道:“这倒不是钱的事。不过我想你们兄弟若是打打杀杀累了,我这里有一条明路指给你们走。”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原来林延潮是这个心思。

    周二当家道:“若是林青天真救下大当家,我们兄弟们的命都是你,刀山火海,任凭你一声吩咐,但要我们吃公门饭却是不愿。”

    女响马这一刻也是忍不住了,当下道:“哥哥你就答允吧,咱们也不能一辈子当响马。”

    周二当家看了对方叹了口气道:“好,林青天,我答允你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既是如此,你们先去休息。”

    二人被留在船舱之内看管好。

    林延潮离开船舱,跟在身后的丘明山即道:“东翁,这李二回可是朝廷钦犯,刑部有名再列,若是救他出狱,恐怕得费不少气力。万一他们这些人反复无常……”

    林延潮道:“我只是保住他的命,让他留在狱中,就不怕他们不从命。”

    丘明山问道:“东翁真要以李二回为质,收服这些响马?”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南之私盐多是自山东来的,漕运系山东而过,还有海路,当然种种不止于此。”

    丘明山恍然道:“原来东翁早有定计。”

    林延潮道:“此快要到秋后了,你立即替我书信一封给陆抚台,让他替我先保住李二回的命。”

    “当以何为名?”

    林延潮道:“就王本固以杀汪直,而东南乱为名。”

    汪直乃倭寇头目,当时对于汪直朝廷有两种意见,一是杀,一是招降。

    结果汪直被朝廷招降后,又被浙江巡按王本固给杀了,结果倭寇无人约束,东南大乱。

    林延潮以此为题,让山东巡抚陆树德暂且保下山东响马头子李二回一命,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丘明山露出拜服的神色,他自负足智多谋,以往的东主,他辅佐一段后,都不免轻慢。但对林延潮,他深感有时不是自己辅助他,而是林延潮在指点他办事。

    林延潮对丘明山道:“以后山东响马,你来替我来联络,明白了吗?”

    丘明山知林延潮打算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都交给自己来办,这是拿自己当心腹来重用了。

    丘明山道:“东翁放心,此事丘某一力担之,将来若出了什么事,决计连累不至东翁身上就是。”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他就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当夜无话,林延潮的官船之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朱仙镇。

    朱仙镇乃战国时信陵君门客朱亥的封地,因此而得名,但是此镇名扬天下却不是因朱亥,而是岳飞。

    林延潮与众门生们舍舟登岸,找了个繁华的茶馆坐下。

    但见里面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说得就是?'武穆精忠传'。

八百六十九章 坐高官随

    在朱仙镇喝茶听书之后,林延潮即从朱仙镇北上到了开封城。

    这开封是当时明朝的一线城市,仅次于京师,南直隶,与苏杭相较都不多让。

    开封府所辖四州二十八县,人口在万历年之际,达到顶峰,几近两百万。而反观临府归德府人口只有三十万。

    入城之际,林延潮看着整个开封城池,这座城全部包砖,异常雄壮。

    有诗云开封城之雄伟。

    万难云连,屹屹言言,望若列嶂,壮都会也。登城楼而远望,太行嵩室,居然在几案间,大河汤汤,仅如衣带。

    但林延潮进入城池,见此繁华景象,顿生感触,谁会想到几十年后,李自成会挖开开封大堤,水淹开封。

    盛极至衰,不过六十年。

    开封除了繁华,还有一特点就是藩王多。

    时言,天下藩封数汴中。

    十五藩王都住开封,其中最有名就是周王府。没错,就是林延潮得罪的那个周王。

    开封城城周二十里,周王府占据开封城五分之一。周王府府周九里,而归德府府城商丘城周只有七里。

    周王府可谓城中之城。

    至嘉靖年,周王府已有三十九郡王,郡王府也设城中,此外还有仪宾府(郡主驸马),故而开封城里可谓是王府林立。

    大街小巷上,王府、乡绅牌坊鱼鳞相次,满城街巷不可计数,这等繁华之状,比两京也不逊色多少。

    林延潮入城之后,无暇闲逛。众弟子们以为有袁家三兄弟这层关系,林延潮会去布政司先拜见左布政使龚大器。

    但林延潮却没有去布政司,而是来到了城里鼓楼附近。

    在古代城池里,鼓楼一般是城池最繁华之处。

    开封鼓楼也不例外,酒楼饭庄林立,街上望去宾客满座,清唱妓女倚栏弹唱,至于普通打扮的老百姓们也能在街边小食里,吃上一碗羊肉面,或者猪肉汤饭。

    这样的摊子随打随收,吃完了一桌接着又来一桌客人,炉子里的炊烟烧得旺旺的,一案一案热气腾腾的面食从厨房里端出。

    悠悠转转,在不经意间,开封城展示了他最繁华的一面。

    不久众人到了大相国寺,此寺天下闻名,也是水浒传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地方。

    大相国寺这座千年古刹,也是开封第一寺,寺里有僧舍两三百间,住得都是南来北往的香客。

    大相国寺旁一座三进的院舍里,林延潮与众人来至这里。

    展明进去通报后,不久就有两个人迎了出来,这二人看得十分精干。一见林延潮即是道:“小人接到府台大人的信后,就将院里打扫干净,就等着司马老爷大驾光临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二人引林延潮进了院舍。

    这院舍实际上就是归德在开封的‘驻省办’,但凡府里来省城公干的官员,一般都住这里。

    在官员长随里,有一等人称为‘坐省长随’,或是‘坐府长随’。

    在官员上任初,都会买本类似于《为官须知》之类的书。

    书里介绍‘坐省长随’,就是凡坐省家人,须用省中土著之人,取其熟习声音相通之意,其各上司三节两寿、水干礼物以及喜庆大事,一得确信,要预为具禀;官长有升迁降调之信,十天要报一次;如有奏稿要件,要抄稿送呈。

    而“坐府者与坐省相同”,包括府署一动一静,都要打听明白。

    坐省长随就是在省城打听消息,为上司办事,省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即报告。

    充任坐省长随之人,要两点,一是要足够精干狡黠,八面玲珑,二是要善于拉关系,省里官员的家人、幕友、吏胥都要尽力巴结。

    这二人就是归德府的坐省长随,但他们并非是付知远请的,也是不是上一任知府所用,而是上上任知府的班底。

    官场上都说‘官转吏不转’,‘官转幕不转’,实际上有时也是‘官转长随不转’。

    如这两名坐省长随,实际上已成为府衙里不可缺少的吏员了。

    每任知府上省城与省里打交道,都要靠这班人,利用他们的关系,来为自己办事。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久任。但他们毕竟不是朝廷官吏,所以俸禄不是从府衙里给,都是知府的私下支出,至于这钱从哪里来,就自己看了。

    当然林延潮也是有自己的‘坐省长随’,但他这一次是奉了付知远的命,来开封公干,也就不好绕开他的人,与省里打交道。

    林延潮随二人来院舍,院舍坐东向西。院舍外的一条颇为繁华的小巷,故而临巷的倒座是一间打银铺,临巷还有胭脂店,香铺,烛店。

    院舍里是已经打扫干净,只是屋舍看得颇为破旧。

    林延潮来至厅里坐下,见状不由问道:“厅里所用器具怎么不齐?”

    两名坐省长随都是叹气,一人道:“还有什么办法?司马老爷代署府事时,府里再穷,也没有短少我们银子,但新太尊就任后,这钱就常拖着,我们若不是将院里的东西当掉一点,连这租来的院舍都要给人收回去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道:“原来是这事,别说你们,之前府里连官吏的薪俸都发不出。”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会意,命人取了一封三百两的银子。

    二人看得顿时双眼放光,惊喜道:“司马老爷这是?”

    林延潮道:“这是太尊给你们的,我们归德是穷地方,不比其他河南各府。你们二人在开封办事,要多替府里担待着点,不能不拿钱就不办事。”

    二人拿到钱后,满脸都是笑,连连道:“司马老爷说得是,我等都是尽力尽心,既为了太尊,更为了司马。”

    林延潮肃然道:“拿了钱就去当铺里将物件都赎回来,你们先安置我的随人,一会还要问你们的话。”

    二人称是,一边手脚麻利地布置,一边给林延潮端茶倒水。茶是好茶,上等阳羡茶。

    二人办事都很精干,不一会收拾妥当,二人都来林延潮面上听训。

    林延潮放下茶碗问道:“近来省城里有什么动静?”

    两人中年长之人名为王景为,他开口道:“主要还是潞王就藩的事,不说别的,仅是修建璐王府就要近七十万两银子,这笔钱仅从藩库支出,是远远不够的,将来肯定要摊至下面各府的头上。除了银子,还有藩王食田,盐课,这也要各府来摊。”

    另一人名为陆学右,他开口道:“十指都有长短,咱们河南各府也有贫富,到时肯定不是平均摊派的。”

    “眼下各府都派佐贰官来省城里活动,他们都在哭穷,想要省内给自己府里少摊派一些,如此就往其他各府多摊派些。不过这是各府里的打算,司里有什么考量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正是因此事来开封。”

    王景为,陆学右闻言都是喜道:“那就好了,眼下各府都在巡抚,藩司那争,若是最后他们争赢了,将修王府的银子,食田都摊派到我们府上,那可就糟了。所以我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是啊,我们虽然都知道府里没钱,但是省里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啊。若是真摊派到我们府里,那么可是老百姓遭殃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你们二人还真是为国为民。”

    王景为,陆学右皆道:“为了府里老百姓,也是为了太尊与司马老爷。”

    林延潮道:“可是……可是这去省里走关系,走来走去,各府你多些,我少些有什么用?最后出钱出田的还不是我们河南的百姓?省里,不向户部,不向皇上那争一争吗?把这修建王府的银子,藩王食田,盐课都减一减?这比强行摊派至各府头上有用多了?”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对视一眼。王景为道:“这事省里没有明说。都说自古天意高难测,不说我们,恐怕就是省内,甚至户部的部堂都猜不准皇上的心思。”

    “那这么说还是看我们各府了?”

    二人道:“是。太尊之前也吩咐我们了,他说让我们帮司马,能多争一分银子是一分,多一亩田是一亩田。”

    林延潮没说什么,付知远与各府官员的打算都是一般,力争为自己府里的百姓少开销一些,算是自扫门前雪吧。

    王景为道:“司马老爷,我们还打探到一事,省内命开封府,盘查清理各府积欠,凡拖欠藩司的税银,轻赍银都要追讨,若有继续不缴者,就地停职!”

    陆学右道:“以往我们归德府拖欠最多,已累三年,今年若是不清帐,到时太尊,司马都要被问罪啊!小人还请司马早作打算,必要时该托人时就托人。”

    王景为补了一句道:“司马若是需要,小人这边可以立即给你安排,绝对是可以在藩台,抚台面前能说得上话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倒是不必,你们在附近给我安好好酒席就是。至于所请之人,我都已拟好帖子了。”

    说完林延潮命陈济川拿出一叠厚厚的帖子。

    事实上林延潮这一次不是空手来开封的,随身所携的还有淤田的田契。

    王景为,陆学右没料到林延潮早有安排,当即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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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七十章 能得卓异吗(二合一)

    王景为,陆学右就问了几句林延潮要不要准备归德当地的'土特产'给诸位官员。

    林延潮笑了笑,自己还真的带了足够的'土'特产。于是林延潮就不用二人准备了。

    然后二人就给林延潮定了酒席,之后林延潮宴请了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确实令二人有些郁闷,他们任坐省长随以来,尚未有之事。林延潮此举自是不欲外人知晓。

    故而二人在院舍里每日见林延潮是早去晚归,到底去了何处,他们却是不得而知,他们也不好过问。

    过了数日,王景为从外归来,拿了一封帖子向刚刚回院舍的林延潮道:“司马老爷,这是开封府知府送来的帖子,请我们归德府在省官员,前往府衙叙话。”

    林延潮接帖子后疑道:“开封府知府怎会知道本府有官员在省城?”

    王景为大惊失色:“什么?司马老爷前几日应酬时竟没有去拜会辜府台?”

    “这确实没有。”

    王景为欲言又止,他前几日分明在话提醒过林延潮,这一次省里就是命开封府来盘点各府积欠库银,若有不缴者,就地停职。

    但是他的话已经是说得很清楚了,林延潮竟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也就罢了,现在开封府来帖子请归德府官员过衙,岂非未卜先知。林延潮若是疑心,二人泄露他的行藏,那么他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学右连忙道:“小人也不知为何开封府发来帖子,大概是一试而已,看看有没有人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开封府又非什么龙潭虎穴,本官走一趟也无妨。”

    这开封府知府与周王一直走得很近,上一次自己杖毙周王世子的仆人,此人就力主严惩

    自己。

    此事在官场上知道的人不多,而林延潮也就没去他那拜访,也是不愿讨个没趣。

    王景为硬着头皮道:“司马老爷,不可掉以轻心啊,为了璐王就藩,省里为了凑银子,这一次是动真格了。”

    “真格?”

    王景为道:“小人在藩司的那个把兄弟告诉我,这一次藩司听闻要重重办几个积年拖欠库银的官员。”

    “这开封府知府乃首府,身为首府本来司盘查各府府库之职,而且这一次藩司如此严苛,恐怕辜府台不会好说话。”

    要知道京兆尹,首府,首县三个地方的正印官都是不好当。但是若是能当得好,利用频繁接触省里大员,京里大员的机会,升迁的速度却也比平常官员快。

    至于这盘库之职,却是是首府,首县的差事。

    有一名当过首县的官员自嘲,要当首县一定要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认识古董'。

    这是为什么?

    因为盘库时经常发现亏空,下面官员为了顺利交割,都要用'重物'来作抵押。所以担任首县这当铺掌柜的本事一定要学,免得识货不明被同僚给蒙了。

    所以在王景为看来林延潮来了开封竟没去拜会开封府知府,此举实在是太失礼了。

    次日林延潮穿上官服,持着帖子坐马车前往开封府府衙。

    入府衙通禀后,林延潮被请至二堂。

    二堂里早就候着八名官员,林延潮扫了一眼,河南布政司八府一个直隶州,一州府出一名官员,那么眼前这八位肯定就是其他州府的通判,同知官员了,没想到自己最后一个来。

    眼下两排椅子左右对坐,右首第一椅为尊,现在空着那肯定是开封府知府的位子。

    八名官员齐刷刷地朝自己看来,他们见林延潮年轻虽轻,但身穿五品官服,在座众官员都起身见礼。

    林延潮也笑着还了一揖,礼数周全。

    林延潮被引至席间就坐,坐定后立即身旁一名官员即问道:“老弟是哪个府的官员?”

    林延潮笑着道:“在下乃归德府同知林延潮。”

    “哦,状元公!”

    “原来是本朝文宗啊!”

    “久仰,久仰!”

    众官员都举起袖子拱手。

    “老弟,一至归德府任官,整省官员都惊动了。”

    “当初丘都宪查案,若非老弟与元辅在天子面前说话,我等乌纱帽都要不保了。”

    “以后咱们好好亲近。”

    林延潮一一作礼,看来自己的河南官员心目中人缘实在是不错啊,然后他们又道。

    “不知元辅安好?老哥我原来是元辅同榜进士,呵呵,不敢,不敢,世伯这句当不起,你我同省为官,以后要勤走动啊。”

    “代我问元辅好。”

    “若老弟与元辅相见时,请转告我们河南一省的官员对元辅的大恩大德一直心存感激啊。”

    林延潮点点头,一一答过,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有人好意提点道:“老弟,你怎么才来啊,归德是穷地方,去年又过了大水,可以拿此与省里多求情。”

    “要与省里多走动走动。”一人意味深长地言道。

    过了许久,堂外喊道:“开封府知府到!”

    众官员们一并起身,面露恭敬。

    开封府知府虽也只是正四品,但人家是首府。开封一府人口两百万,而归德府在人家眼底,如同是一个县的地位。

    何况开封知府又身在开封,与'大吏'接触,其官员多是藩抚的亲信,甚至有首府为藩抚私人之说。

    但林延潮却知辜知府拜得却是开封府第一藩王'周王'。

    辜明己入内后抱拳笑道:“公务缠身,让各位久等,兄弟我在此赔罪。”

    众人都知哪里是'公务繁忙',若是巡抚,布政使来了府衙,你敢拿公务繁忙的借口,让他久等吗?

    大家心知肚明,面上都是笑。

    当下众人入座,开封府佐贰,属官也坐在一旁。

    辜明已其实已看见林延潮,但却故意装作不知。

    待下人拿起名帖给他过目时,辜明已笑道:“竟是状元公来了,不知是哪一位?”

    林延潮起身笑着道:“下官归德同知林延潮见过府台,新科状元已有他人,下官不好再以状元当人称呼。”

    辜明已笑了笑,示意林延潮入座,然后道:“林司马不仅科名了得,任官后向河道总督,陈词说不要朝廷一文钱,兴建百里缕堤之事,我等都听说了。”

    说到这里,辜明已话音突然一顿,开封府属官都是嘴角一勾,心想府台今日又要让人难堪了。

    辜明已目光扫过,其他各府的佐贰官面对他的目光,都是连忙赔笑点头。辜明已向林延潮笑道:“当时我等听说林司马之言,开封的官场为之一震,官吏一醒,士心民心也为之振奋,这都是老弟之功啊。”

    换了他人,若是听明白辜明已话里暗藏的刀子,当下就要立即请罪,说小子初来官场,狂妄无知,口出狂言,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如此虽说当面丢脸,但也是为自己争取了余地,免得被人当堂按在地上打。

    这时候必须要知进退啊。

    可是哪里知道,林延潮竟没有'听明白',人畜无害地笑着道:“府台过誉了,下官实不敢当,当时只是一心要替老百姓办事,至于其他的倒是没有多想。”

    辜明已满脸笑容,顿时僵住了,这林延潮竟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莫非此人当初在翰林院读书读傻了吗?

    不可能,此人若是没有眼色,怎么三年里就为日讲官呢?

    那就是有恃无恐了,不就是依仗着自己是当今元辅的门生吗?不过那又如何,他这一次上谏,冒犯天颜,失了圣眷,否则也不会从翰林院贬至河南来为官。

    就算是首辅门生,也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辜明已脸上的笑容敛去,熟悉之人都知这位府台动了真怒。

    众官员都是心想,林延潮乃官场新丁,不知规矩,这一次麻烦了。

    辜明已对众官员道:“各位都知道璐王就藩,朝廷下旨令本省承办。但是本省的情况,也是寅吃卯粮。但是我们为官之人,衣食都乃天家所赐,我等必须上体天心,不可拿府那些破事,向圣上,向司里哭穷。”

    众官员脸色都很尴尬。

    “本府这一次奉司里的意思,追讨各府积欠,圣命难违,司里也要交代,故而一会若有的罪的地方,在这里先给各位赔罪了。”

    辜明已话里满是肃杀之气。

    众官员连忙道:“都是为圣上当差,司里办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于是一名吏员拿起一叠厚厚的账本,拿到辜明已面前。

    辜明已拿起一精铜眼镜戴上,明朝时眼镜称为叆叇,有些目力不佳的士大夫都有佩戴。

    辜明已读账本,然后问道:“河南府的官员?”

    下首一名官员称是。辜明已道:“河南府去年的库银都未缴清,今年又要拖欠吗?”

    河南府的官员本要诉苦,但是心想辜明已有言在先,不可以拿府里破事哭穷,于是道:“今年府里有困难,但是既是省里发话了,那我们今年咬牙忍一忍,先缴了去年的积欠。”

    “至于今年,恳请拖延至明年二月。”

    “不行!”辜明已当面拒绝道,“今年最迟不可拖过十月。”

    河南府官员哀求道:“恳请府台宽限一二。”

    “罢了,先缴纳一半,明年二月再缴纳另一半,没有第二条路。”

    这名官员想了一番道:“那就依府台大人的意思。”

    这名官员见事解决,当下松了一口气。

    “彰德府?”

    “下官在。”

    “已是累积拖欠两年,一共两万两库银,你就是补了前两年的,今年也宽限不了。”

    “下官已是尽力,明年的实在没办法。”

    辜明已道:“那本府也没办法了,你们府正印佐贰官员都自领处分。”

    这官员哀道:“求府台宽限一二。”

    但凡领了处分,三年内不得升迁,仕途大受影响。

    辜明已道:“没办法,只有得罪了。若是明年前补齐,司里不会与你为难,并撤去处分。”

    这官员垂下头去。

    “卫辉府?”

    “下官在。”

    “璐王藩邸就在卫辉,你府既司营建藩邸,那么拖欠之事,本府会替你奏明司里。”

    辜明已说到这里,向众官员解释道:“终归是璐王藩邸,若是追缴太过,激起民间物议,此于璐王面上不好看。”

    众官员听了心底呵呵,这卫辉府官员不知如何巴结的,竟免去了处分。反正嘴巴在你身上,怎么说都行。

    辜明已又拿起一账本,嘴边冷笑然后道:“归德府?”

    众官员看去,但见林延潮一脸'懵懂地'道:“下官在。”

    辜明已寒笑:“林司马,百里缕堤已经修好了吗?”

    “这个……尚未全功。”

    辜明已摘下眼镜道:“原来如此,那么这百里缕堤修了不少银子吧?”

    “今年朝廷下拨的五万两河工银都用进去了。”

    “五万两银子就能修百里长堤?怕还挪用了不少吧。”辜明已话音已冷。

    众官员都替林延潮捏一把汗,但见林延潮笑道:“府台真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辜明已捧起账本念道:“归德府拖欠库银三年,一共是三万七千三十二两七钱五分三厘。还有今年的账,你准备如何缴?”

    “最好……还是请府里这边宽限一二。去年黄河决堤,归德遭了大水,所淹最重……”

    辜明已将手一抬道:“本府没空听你哭穷,若有难处,各府都有难处,不仅是你归德一府。如今你拖欠三年库银,一年一个处分,那就是三个处分。”

    “归德府穷困至此,你既好大喜功,为了贪图政绩,吹捧自己的官声,自不量力修建百里缕堤,可有将府里的亏空,丝毫放在心底。你如此与藩司如何交代,与圣上又如何交代?”

    辜明已说到这里,露出痛心疾首之色道:“不说处分,仅凭你不顾府里亏空,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仅仅是这一条罪,本府就可奏请朝廷,勒汝就地免职。”

    “诸位同僚,今天也看见了,不是本府为难林司马,实在是其自作孽不可活。到了眼下,本府也唯有挥泪斩马谡了!”

    说到这里,辜明已还真作出了洒泪之状,可见他是多么痛心疾首。

    开封府的属官见此都是在心底默叹,又一个年少气盛的官员,倒在了老谋深算的知府手里。

    若是林延潮方才服软,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

    一旁一名看着'不知所措'的林延潮,低声道:“林司马说句话啊,先向府台赔罪……”

    辜明已冷笑一声,他心道,现在赔罪,晚了!

    众目睽睽之下,面对众人的目光,但见林延潮长叹道:“到了此刻,实在也没有办法了……敢问府台一句,若是下官将亏空一气补齐了,今年考绩能得'卓异'吗?”

八百七十一章 哪里来的钱(二合一)

    能得卓异吗?

    林延潮的话音落下,辜明已先是一愕,然后却是笑了。

    开封府官员们见辜明已笑了,也是跟着笑了。

    其余各府官员见别人都笑了,也唯有跟着笑了。

    林延潮左右四顾,自己也是笑了。

    辜明已笑容敛去,心道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就是这个水平?谁不知道你归德是穷地方,平日风调雨顺时,尚且积欠,只能靠朝廷免去。

    而去年你又遭了大灾,反而能一口气缴清所有的积亏,这不是忽悠人吗?

    竟敢拿话诈我?讽刺我辜某人赏罚不明,只会处分,不会奖赏。死到临头,犹敢顶嘴,真当辜某人不敢办你?

    辜明已面上却平静如水,伸手随意翻着账本,对众官员道:“藩库乃一省钱粮所储,各府依时足额缴纳,这是洪武爷时就定下的规矩。做不到的,该罚,做的好的,乃是我等本分,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卓异。”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辜明已看向林延潮笑道:“若林司马以此向本府讨价还价,有些可笑。但是林司马年纪轻轻,为官日渐,经验不足也是可以理解的。”

    辜明已没有接林延潮的招,也是足够谨慎。

    开封府的官员也是笑着道,是啊,林司马这话在我们府里说说尚可,在外面就要惹人笑话了。

    面对开封府官员嘲笑,林延潮沉吟半响,忽道:“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难办?”辜明已冷笑道,“本府本也不要将话说开,但林司马若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那么本府再说一事。”

    “之前付知府署府事时,曾上文藩司,言府库一空,林司马为修缕堤,而挪用府库银两万两。以致他到任后,府里的官吏三个月未发薪俸。”

    这倒是实话,当日付知远到任后,与林延潮有言在先,他当时可以与林延潮交割。

    但林延潮挪用府库银的事,他要如实上报藩司。这倒不是付知远阴林延潮,但是此事却辜明已抓到作为林延潮的把柄。

    众官员已是清楚,林延潮是真没钱。

    但是今年林延潮为了修建缕堤,不顾藩库积欠,还挪用库银大兴土木,导致今年的藩库库银又缴纳不上,甚至还出现了亏空。

    这万一追究起来,是要二罪并罚的。

    辜明已道:“有些事同僚一场,本府实不想说穿。不然本府去归德盘库,一切都将了然了,如此太伤及颜面了。”

    盘查府库,也是首府职责所在。辜明已这话一说,众官员都已觉得大局已定了,否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延潮道:“辜府台,都这么说了,下官也唯有照办了。”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道:“府台,还请过目。”

    旁人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纸,呈给辜明已。

    辜明已略扫了一眼,讶道:“藩库的执单?”

    “正是。”

    辜明已但见上面大略写着'归德府已缴库银三万七千三十二两七钱五分三厘'。

    “这?”这数目正好是辜明已方材所说归德府拖欠的三年库银。

    林延潮道:“这是下官所缴本府三年的累积……府台,府台保重身子啊!”

    原来辜明已正面色涨红的,剧烈咳嗽。

    左右服侍拍背捶胸了好一会,辜明已方才停了咳嗽。林延潮关切地问道:“府台,身子无恙吗?是否歇息一下,下官一会再向你禀告。”

    “不必,不必,”辜明已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这执单……”

    林延潮立即接口道:“昨晚下官刚刚缴纳的,这才入库,账面上没这么快改过来。藩库那边可能还未向你禀告,故而疏忽……府台?”

    辜明已又剧咳了一阵:“既是已缴,方才为何不明说?”

    “下官以为府台问的是今年的,今年的库银下官确实想拖一拖,能不能也宽限至明年二月。这也是下官的不是,下官只想一心为老百姓办事,给归德府修堤,至于花了多少钱,库银用了多少,心底一直不是太清楚。”

    不清楚?这么大的事,你竟从没有放在心上?

    辜明已有些色变,拉亏空这么大的事,关系到官员的升迁贬黜,这几日多少官员向自己请托,求爷爷告奶奶的,恨不得跪下磕头,以求宽限个几日。几万十数万银子的事情,你竟没有放在心上。

    看到辜明已脸上的疑色。

    林延潮诚恳地道:“是啊。下官今日过府才知道,本来还以为府台相召,是商议璐王就藩的事呢。至于库银的事,一向都是交给下属打点的,所以方才府台问话时,下官是真不知道。所幸昨日才缴纳库银,总算在这点上没有耽误了府台的差事,否则下官担当不起。。”

    林延潮这口气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堂上方才紧张的气氛,也因为他这一席话而变得相当的和谐。

    话里可以理解成,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干嘛要喊打喊杀的。这样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盅,继续道:“其实本官只司修堤之事,这库银追讨,辜府台还是向付府台要说法,至于本官只要向付府台有个交代就好。”

    “但是经辜府台这么一说,下官方知眼下藩库库银如此紧缺,今年库银本要到十月前交齐。下官就想若是能提前将今年的库银交齐,是不是也算为省里分忧了呢?”

    “所以才有方才一气给齐,府台可以奏请省内,给下官'卓异'的话。说来下官心胸和见识,实在是不比诸位大人,这份内之事,竟说得有功劳了一般。”

    辜明已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很尴尬,而是觉得相当的荒谬。这算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是在当儿戏吗?

    就是自己身为河南第一大府,钱粮一向甚足的开封府知府,为了今年税赋也是焦头烂额,恐怕也是要交不齐的。拖延至明年还算好的,怕的是拖延至明年还不能交齐。

    虽说如此,但开封府的情况比起其他各府这已经算是好多了。

    但是归德府不是一直在拉亏空吗?府里还拖欠官吏俸禄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他问道:“林司马,你的意思不仅要将积亏还清,还要将今年库银缴齐?”

    林延潮失笑道:“是啊,下官说话绕来绕去,让府台见笑了。本官这一次来省里,缴纳库银也是一项差事。”

    “若是要提前将今年库银缴清,对于省里而言,应是能帮得上忙的。这事下官在府里还是能做主,而这点付府台也是深明大义的。银子都备好了,早缴晚缴都是要缴,来回请示,还是太麻烦了。”

    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林延潮的言下之意,提前缴纳税银的事,自己就能搞定,甚至连请教付知远都不必。

    “辜府台?不知下官说得对不对?”

    辜明已凝视林延潮片刻,然后笑了。

    辜明已又剧咳了半天,然后心平气和,笑容满脸地道:“诸位看见了,若是你们各府缴纳库银,各个有林司马这么痛快,本府又何必板起脸来,当个恶人呢?”

    众官员们一并称是,堂上气氛一派和睦。

    开封府的官员至今仍不敢相信,归德府真的将拖欠库银缴齐了。

    “好!甚好!非常好!”辜明已很高兴,很欢喜,牙齿掉了总是要含着血吞进去。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就太好了。小弟还有公务在身,辜府台,若是无事小弟先走了。”

    “当然,当然。本府送送老弟。”

    辜明已等官员都是起身相送。

    “不敢,府台还请留步,若可以的话,还请辜兄在省里多美言几句,一切拜托了。”

    辜明已明白了,归德府如数缴纳所有库银,这件事一定会被藩司知道,自己压是压不住的,而且自己也须如实上禀。

    所以既然做不到'与其',那摆在他面前只有'倒不如'一条路了。

    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啊!

    “应当的,应当的。”辜明已勉强笑着道。

    “林某话直,辜兄心底不要见怪。对了,今年开封府库银若是缴不齐?与小弟说一声,可以搭把手的。”

    “先告辞了,保重。”

    辜明已一脸惊诧地留在了原地,林延潮则是淡淡地笑了笑,举重若轻地离开了府衙。

    午后暖风吹得熏人欲醉,辜明已目送着林延潮的背影,然后招来自己心腹师爷。

    辜明已似自言自语,似商量地道:“没有这个道理,这钱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归德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会这么多钱。”

    “是不是哪个钱庄,借钱给他补的亏空。若是如此,林延潮的胆子也太大了。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你给本府去查个明白,这钱哪里来的?”

    “是,东翁。”师爷领命而去。

    而这时在大相国寺旁的院舍中。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却是在担心。

    王景为长叹道:“司马此去开封府衙,怕是回不了了。”

    “是啊,司马不听你的肺腑之言,我等已是尽到了本分,到时怪你我不得。”陆学右宽解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司马在位时一直对我们二人是极好的。而且他对老百姓也很好,是个好官。”

    “好官,才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啊。你说亏空,你以为司马不知道,他只是不想逼人……下面的税赋收不齐,省里催府里,府里催县里,县里催衙役,衙役催百姓。这一催下来,不知又多少人卖儿卖女。”

    “司马也是心善,写文章的人嘛,将仁义都是放在第一位的,但当官不一样,心一定要狠,要硬。心狠心硬,就当不了好官呢。”

    “实在是可惜了。”

    陆学右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王景为道:“这么迟了,看来今天是回不来。多半是在府里被押下了,咱们先吃饭,一会儿去府衙里托关系问问。虽说不能保司马出来,但情况都要问清楚了,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陆学右点点头道:“老哥说得是,那府里的人要不要知会一声?”

    王景为扫了一眼,院舍里已是开始掌灯,随林延潮来开封的人,仍在办事。他们办事很勤勉,言谈里有笑声,看来是一点也不知外面的处境。

    王景为摇了摇头道:“司马的这些门生,长随什么都不知道,算了,这大的事,先不要告诉他们,以免得徒然生了惊慌,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好,先吃饭。什么事都等饭后再说。”

    王景为,陆学右起了身,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他们觉得比起屋子里的人,他们是有准备的,而且也会镇定的多。

    正说话间,巷口马蹄声响。

    一辆马车回到了院舍中。

    王景为,陆学右认得这是林延潮的马车。

    二人对视一眼,立即一并迎上。

    马车停下,驾车的是林延潮的长随展明。二人察言观色,但见展明神色冷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马上车帘一掀,林延潮从车内步出。

    王景为,陆学右都露出讶异之色。

    “恭迎司马回府。”二人声音里都有喜色。

    “嗯。”林延潮点点头。

    二人见林延潮也没有吩咐的话,正在奇怪。

    突然林延潮停下脚步,二人正色道:“司马,有什么要吩咐的?”

    “哦,吩咐下人将马喂一喂,瘦了!”

    二人愕然,见林延潮面色平静,王景为忍不住问道:“司马今日去开封府府衙,可有什么要事?辜府台没有为难?”

    林延潮道:“没什么要紧事,也没什么为难的。”

    二人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林延潮见二人神情,知是为自己挂念,当下道:“倒是你们二人为本官挂心了。”

    王景为奉承道:“司马,安步当车,只是我们多虑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并非都是如履平地,对了,本官有几件要紧事,交给你们二人办。”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都是大喜,知道林延潮终于将二人当真正的心腹看待了。

    二人一并道:“司马,尽管差遣。”

八百七十二章 林司马之功

    到了十月,江南尚好,但北方已是有了寒意。

    为了潞王就藩的事,省里给河南各府压力,各府只能转嫁至县里,府里却是一日三遍的下文至县令,以前途要挟,县老爷坐不住了,唯有乘着秋粮还在地里,立即派县里的衙役四面出动向老百姓催缴积亏。

    这从上到下的压力中,对于士绅,大户而言波澜不惊。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们自有各种转嫁税赋的办法。

    但下层的老百姓则是没有办法,前年大旱,去年闹灾,地里没有收成,多年积欠怎么会一夜间就有了。

    但衙役接到的都是县令的死命令,一车车的秋粮还在地里,就被衙役们搬上马车,运至县里。

    不说来年的青苗,甚至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望着辛苦了一年,却颗粒无收的地里,老百姓们蹲在田地里流泪痛哭。

    气不过的,就投了井,上了吊。

    其中也有一两名怜悯的县官,不忍胁迫百姓缴税,但府里一封文书奏到省内,省内直接下令停职。

    剩下的官员,谁也是没有办法,谁也不会与自己乌纱帽过不去,唯有狠下心肠,否则大明的官员那么多,这活你不干,还有别人来干。

    横征暴敛在河南各府此起彼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一幕,比比皆是。

    这年秋科一起,河南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四处,到处逃荒,以躲避官府的催科。

    弱者填于沟壑,而强者起而夺臂大呼,相率为盗。流民轻易鼓动就容易从贼,顿时河南响马四起。

    在此之际教派盛行,乘机于民间布施,并发展信众,一时乡间,焚香处处,妇孺信之不疑。

    苛政之下,民怨沸腾!

    相较之下,归德一府反而甚是平静。

    以往归德府是穷地方,这一幕唯有更甚,但今年却不同。

    虽说秋税不过十一月,但到了十月里,官吏也是懒洋洋地没有下乡,甚至牌票也拖至十月才给了各村的里甲。

    身为知府付知远是一拖再拖,给老百姓说了明年三月前交齐就好。

    而付知远能有这底气,原因无他,无非府里有钱而已。

    老百姓对付知远都是感恩戴德啊。

    这当然是惠民之举,谁都知道秋粮刚收时,市面上的粮价最贱,但到了明年三月时,那时市场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最贵。

    老百姓们在明年三月前什么时候卖粮都行,待觉得什么时候价钱划算了再卖,最后算给官府缴税。

    这天才刚过了晌午,付知远的马车在宁陵县县衙前停下。

    在衙门口的立柜前,老百姓老幼相扶,拿着一封封的银子去官秤上称重后,将凭票递给官吏,官吏依票据与称银比对后一致后,于薄上如实登记后,然后开具回执给百姓。

    这是林延潮当初向付知远倡议的三票之法,现在已在归德各县施行,此举一出,官吏贪墨大大减少。

    宁陵县县令以及一县吏员见付知远来了,立即前往迎候。

    付知远示意县令不可声张,负手在衙门前看着。

    衙役懒洋洋地依在墙上晒着日头,打着呵欠,全无往日那等跋扈之状,要拿着棍子维持秩序。

    孩童环绕,拍着手嬉戏,老百姓们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秩序井然,不用如往常那般吏员在旁厉声催促,即自动将手里的一封银子投入了柜口中。

    听到银子落柜的声音后,老百姓露出释然的神色,然后将吏员开出的回执小心翼翼的揣入挂兜中,皱巴巴的脸上也有了少许笑容,呵斥了家里孩子几句,然后抖了抖空了的粮袋,搀着家里婆娘一并走出衙口。

    付知远向县令问道:“这几日秋税缴了多少?”

    县令恭敬地道:“回府台的话,不到两成。以往这时候都至少要缴一半,否则来不及十一月秋税。”

    付知远点点头道:“不要催,不到明年三月,都由着百姓。”

    付知远言谈中有一种笃定和沉稳。

    “府台一再交代的,下官明白。”县令恭敬地道。

    付知远点点头,缴税后的老百姓们扶老携幼地离开了衙门,衙门口的十字街依旧如往常般热闹,摊贩在此摆摊。

    十字街上有些喧闹,摊贩们向百姓们大声卖力地兜售着。

    老百姓们抓着挂兜里的碎银子,扣掉秋粮的税赋后还剩下了那么些。男主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孩子,婆娘眼底的憧憬,终于有了那么点勇气,弱声地上前询价,这对于以往的他们而言,是万万不敢的,连停留片刻也是不曾有的。

    他们心底想着,今年官吏不盘剥了,秋粮也比往年多卖了点钱,好容易上城一趟,拿这钱买点什么吧。

    午后温暖的阳光,不仅驱散了寒意,还将老百姓携家带口立在摊前的一幕,汇作一道剪影。

    一旁县令道:“听闻这一次司里向各府施压,省里其他各府都已是闹翻天了。临县胥吏下乡,老百姓是惨不堪言。临县县官却只会弹压,向省里报喜不报忧。”

    付知远收回目光道:“这本府晓得。”

    县令续道:“唯独本府百姓安定,这多亏府台居中统筹,否则下官也要……我等为官哪个不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多年的圣贤书不是白读的。哪个当官不图个好官声的?但平日也是为上面多迫,不得已作这个恶人,否则乌纱帽不保啊!”

    “下官没有出息,为官已逾六年仍不得升迁。但这六年,早就把自己看作了半个本地人了。今年多亏了府台,不用如临那般县横征暴敛,才令下官在老百姓心底维持着那么一点好名声,对得起老百姓称这一声‘老父母’了。”

    付知远道:“若非……本府可能也当不了这个好人。这你不必谢我,此事说来说去,都乃林司马之功。”

    县令点点头道:“林司马虽是翰林出身,但为官务实,他来本府后,立青苗,设农商,修河堤,开淤田件件政绩卓著。当初他来宁陵县,与本地乡绅说要令归德三年内大治,当时我等面上都是奉承,心底却都是讥笑,而今为官不过一年,归德如何有目共睹,下官今日思来实在是见识短浅,惭愧不已。”

    付知远闻言默然,心底想起了身在开封的林延潮。

    林延潮来了开封后,虽说每日应酬,但见的人却是不多,故而外面的人多是不知道林延潮来了省城。

    但去过开封府府衙后,林延潮身在开封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当地士林读书人的耳里。

    于是大相国寺那就比以往更热闹了。

    不知多少闻名而来的读书人,都是争相上门投贴,想要拜见一面。对他们而言,以林延潮今时今日文宗的地位,若能他点拨,提拔一二句,是名声鹊起的一条捷径。

    除了读书人外,就是几位藩王,这些藩王中当然没有周王在内。这些藩王也是亲近儒学,听说林延潮来了,也想请林延潮过府一趟,如此也是颜面有光。

    因为露了行藏,林延潮也就不好再遮掩行踪,于院舍里接见了开封的读书人。

    林延潮也没有摆架子,但凡上门的读书人就行接见,随便说一两句勉励的话。但这样平常的话,在林延潮说来即是不一般。在记载林延潮与门生言行的学功堂语里,有一句话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话听起来很直白,但话里是满满的对读书人的鼓励,常常被蒙学里的老师拿来借用。

    林延潮对学生们的鼓励,也是如此,言语不多,但意思却是到了,加上三元光环的加持,扩大了他与林学在开封读书人的影响。

    好比读书时,在某个学科遇到一位好老师,然后对这学科激发起无限的热情。而这等热情,往往可以伴随着整个青春而燃烧。

    好比林延潮的事功学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知道,但林延潮的名声及人格魅力在那,不免对儒学产生向往之心。

    这也就是因人而近道。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一名平日无心向学的学生,被诺贝尔奖得主这等人物,勉励一两句好好读书的话,回去后也会生'头悬梁锥刺骨'之心,产生对科学的无限敬仰,当然至于坚持不坚持下去就是两说了。

    经此一事,开封的读书人都觉得林延潮平易近人,对他是愈发的敬重。这还是在公安三袁未出面的情况下。

    要知道三袁至开封后,文才学识都是读书人中的一流,得到了读书人的敬中。但因为三袁其外祖是左布政使的缘故,他们对官员身份的林延潮必须避嫌。

    但开封乃是省城,不说是生员云集之地,连一省举人不少也是在此,读书人活跃,每日谈论之时,难免提及林延潮。故而林延潮在开封是一日一日,名声日重。

    每日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来至院舍拜会。

    当然此举落在有心人眼底,有点看出名堂来,林延潮如此大张旗鼓,在士林之中博取名望,目的何在?

    就在此刻,朝廷督办璐王就藩事宜的太监也是抵达开封了。

    民间顿时一片哗然。

八百七十三章 贪婪中官

    皇帝派太监至地方,与派大臣至地方不同。

    大臣至地方,乃是钦差,虽说钦差多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但钦差到底还是文官,只要是文官,在官场上就要依靠人际脉络,行事就有局限性,不会干太出格的事。

    但太监至地方就不一样了。

    太监除了皇帝外,谁的帐都不卖,所以行事没有底线。

    当初督造潞王藩邸时,是在湖广,那时候派得是工部尚书曾省吾。

    而眼下潞王就藩,改在了河南,并派太监来督办,那么就有几分不给你商量余地的意思。

    这一次从京师南下的有内官监少监马玉,此人跟随李太后多年,忠心耿耿,可谓是太后的心腹。

    此外就是直殿监监丞高淮,高淮原来是乾清宫的一名管事牌子,但出京后,皇帝升他为直殿监监丞,是这一趟的副使。

    这二人外,还有潞王府左长史萧生光,以及一干潞王府府役。

    至于官员则是派了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

    这些人来路不同,坐在一船上,各自也是怀着满满的心机。

    马玉,高淮按道理而言都是宫里的太监,应是亲近,但二人却是亲近不起来。因为他们一个是太后的人,一个是皇帝的人。

    马玉的年纪,资历,官位都在高淮之上,所以理所当然是这一次出行正使。何况他又是太后的心腹。

    但自从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名内阁大学士叩宫,逼太后归政后,皇帝已是独揽大权。高淮服侍天子多年,将来肯定是‘前途’远大的。

    但作为宫里的资深太监马玉对高淮后来居上,心底颇为不快,其实他心底更是为太后不平,以孝道而论,你纵是天子,但也要孝敬太后的。

    所以出宫以后,马玉言必称太后,却少提天子。

    高淮听了也不与他争执。

    马玉除了忠心太后外,更有自己小算盘,好容易出宫一趟,自不会抱着空手而归的念头。他身上还有替潞王就藩采买的差遣,所以是抱着捞一笔的打算。出京时就招募了一干义子,充任随从。

    这些义子都是什么人?

    都是京里的市井无赖,混不下去投靠太监的文人,随船也有百余人,一并打算至河南打秋风。

    至于两名官员,按道理都是文臣,大家该好说话,但却又是不同。

    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位不过正七品,但人家是言官。眼下言台势力何等之大,奉旨出京公干,何尝将一般官员放在眼底。更不用说萧生光这等王府官了。

    在万象春眼底只有皇上,所以他一路上对天子心腹高淮,是格外的奉承。

    而萧生光为王府官,品秩为正五品,但王府官一般有志气的官员,都不愿意去充任。但偏偏萧生光又是天下第一亲王潞王的王府官,这一次奉命南下,自是要替将来主子打算。

    万象春看不上他,他就只有投靠马玉。

    马玉奉了太后懿旨,要来河南尽量为潞王夺藩产的,故而与萧生光成了一路的。

    所以这船上最后成了高淮,万象春一边,马玉,萧生光一边,两位文官都很没有节操的,投靠了太监。

    船沿黄河,终于到了开封靠岸。

    这时码头上,早已是官兵列道,官员出迎。

    立即有随人给马玉禀告道:“干爹,河南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巡按曾乾亨皆列于岸上。除了原右布政使董汝汉因河工弊案牵连,被调往广东外,省府要员皆到。”

    马玉听到一省巡抚也要出迎,不免脸上有了笑意,但对高淮,萧生光等人道:“巡抚,布政使出迎,这可有些令咱家当担不起。”

    高淮笑着道:“马公公声望远播河南,河南官员自是敬重,没什么担不起的。”

    马玉闻言一笑道:“哪里,哪里,他们官员敬得是太后才是。”

    萧生光笑着道:“在河南官员们敬公公,即是敬太后了。”

    舱里唯独万象春没有说话,矜持地抚须。

    马玉看了万象春一眼道:“那么咱们下船。”

    萧生光连忙道:“公公不急,日头尚早,不如让他们等上一等。”

    马玉闻言正合他的心意,当下道:“也好。”

    果真等了一阵,马玉他们方才登岸,但见官员们等得脸上都有愠色。

    马玉笑着道:“方才在船上足疾发了,半响不能下船,令诸位大人久候了。”

    巡抚杨一魁默然,龚大器笑着打圆场道:“公公为皇命奔波,真是辛苦了,我等等候一会也是无妨。”

    马玉扫了众官员一眼,正色道:“多谢方伯体谅,即是各位都到了,咱家就宣旨吧!”

    于是马玉摊开黄绫取出圣旨,杨一魁以下众官员跪迎。

    但听马玉念至,诏谕河南官员,朕弟潞王出府逾年,宜尊祖制分封。兹奉圣母慈训预建藩府,拨给藩产,合行事宜,交与地方抚按,三司会议以闻。

    众官员领命谢恩。

    杨一魁接了圣旨道:“几位钦使一路辛苦,先至驿站下榻歇息,预建藩府,拨给藩产之事,待我等议一议后,再行请教。”

    马玉点点头道:“具体之事,自是你们商议。”

    说完众人即至驿站。

    而杨一魁等人官员则是回到了巡抚衙门。

    方才在码头迎候的众官员想起方才马玉等人的傲慢心底有气。

    就在这时首县祥符县县令来至堂上。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质问道:“你不是在驿站招待钦使吗?为何来了此处?”

    祥符县县令面露悲色道:“下官请府台,中丞为下官做主。”

    杨一魁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何事如此?”

    祥符县县令道:“钦使一到驿站,即行挑剔,对下官之接待多有不满。下官想着大局为重,忍让再三,哪知钦使又差人向下官索要三千两白银,说给潞王采买之用。”

    众官员闻言几乎都是大怒。

    这太监也太不要脸了,刚下榻驿站,还没住下就开始勒索地方。揽财到你如此急切,也没有第二家了。

    河北道参政戴光启气得浑身哆嗦,大声道:“中丞,钦使如此嚣张,丝毫没有将我们河南一省官员放在眼底,既是如此,我们还议什么议?”

    众官员一并嚷嚷道:“不议了,不议了。”

八百七十四章 宗室

    “河南终究还是比不上江南。”马玉长叹道。

    高淮接过随从递来毛巾抹了抹手问道:“马公公去过江南?”

    “当年干爹在时,随他去扬州公干,那时一路上见花见田见山见水,风光明媚。”

    高淮不料马玉吐出这样一句文绉绉的话,他以为高淮是想念江南的美景,却是不想马玉是记得干爹在扬州一路吃喝玩乐,收刮钱财的事,虽说闹得是民怨沸腾,但最后回到京师时财货装了整整一条船。

    这给了马玉十分的震撼,不免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念想。

    “当年干爹一到地界,杭州知府就送了两千两银子,哪知到了河南……连拿三千两银子给王爷采买都不成。”马玉长叹一声,他方才吩咐祥符县县令,结果人家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确实令他心底不痛快。

    按道理高淮是说,既是南下办差,还是先将潞王就藩的事办好了,其他再慢慢来。

    但高淮却推波助澜道:“是啊,这知县也太不是东西了。”

    马玉负手转过身来道:“高公公,你以为咱家真将这三千两银子放在眼底?只是摸一摸河南当地官员的脾气。”

    “愿闻马公公高见。”

    马玉点点头道:“这一次我们奉了太后懿旨,在河南预建藩府,拨给藩产。地方官员态度如何不知?他们必百般推诿,如此我们回京如何在太后,陛下面前交差。”

    “从这三千两银子之事,就可以知道我们在他们心底地位。”

    “公公所言极是,但眼下来看,方才那县令似不会造办。”

    马玉冷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河南巡抚杨一魁乃山西安邑人,当年是武清伯看在同乡的份上一路抬举,否则哪里有今日的出息。”

    “这小官不知天威,难道大僚也不知分寸了吗?”

    一旁随从也是笑着道:“干爹,我们是有旨意在身,若是他们敢不办,是抗旨不尊,说到哪去咱们都有理。”

    “若是他们还敢推诿,我们也不必说了,一封书信到京城去,万岁爷自会教他们如何孝敬干爹的。”

    马玉闻言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

    几人说话间,外头有人道:“干爹,开封府知府,祥符县县令在堂外求见,说是送三千两库银来了。”

    “果真到了,”马玉闻言大笑,对左右道,“看来杨一魁还有将太后放在心里的。”

    除了高淮苦笑外,其他随从都向马玉拍起马屁来。

    大相国寺的钟声幽幽响起。

    一辆马车正好停在院舍门前,马车旁撒着晨光,一名老者,从马车上走下。

    老者扎着简单的头巾,穿着青色的襕衫,但却有一等超然的出尘之感。

    老者在下人的指引下走入院子,脚步一顿,然后向面前来人作揖:“见过学功先生。”

    林延潮闻言立即作揖道:“老先生不敢当。”

    二人在院里挂着露水草甸上谈论。

    “上一次与学功先生谈论宗藩之弊,确实如此,嘉靖四十年时,漕米四百万,禄米已至八百五十三万石,天下宗藩源源不断繁殖,将来哪有土地拨给。”

    “每一人都想爱子,欲予加厚,然非万世可常行之法。

    这老者讲了一番,林延潮道:“老先生身为宗室,却能讲出这一番话来,实在是难得。”

    这老者乃周王府宗正,朱睦?,字灌甫,号西亭。

    朱睦?与不学无术的周王世子不同,二十岁即贯通五经,尤精于易,春秋。

    朱睦?身为宗室,却一生以读书人自居,他爱藏书,在开封建了一万卷堂,藏书无数,乃当时天下第一藏书家。

    前几日朱睦?听闻林延潮至开封后,亲自来拜访。

    二人谈论五经十分投机,成为忘年之交。今日朱睦?再访谈论起宗室之事,却生感叹。

    朱睦?惜道:“老夫也是太祖子孙,怎能不为大明江山计。可叹后世子孙,不知祖宗创业之艰辛,徒然将大好家业败掉,老夫实在不胜感伤。”

    “学功先生,你是当今中既学究天人,有能通古今之变的官员,老夫问你一句,如此下去,我朱家江山还能有多少年气数?”

    林延潮看向朱睦?,默然了一阵道:“老先生想多了,眼下我大明气运正隆,怎么见衰败之势。老先生所居的河南这几年是闹灾多了些,但天下还是安定,只是……”

    “只是什么?”

    林延潮与朱睦?正好走至院中一池旁,指着池里飘着一片枯黄的落叶道:“老先生,这一片指甲大的落叶,每日复增,只用十日功夫,就可盖住城外方圆数里的西池,以为然否?”

    朱睦?点点头道:“倍而倍之,这老夫以为然。”

    “那么第九日时这树叶多大?”

    朱睦?闻言试问道:“半个池子?”

    “不错,”林延潮点点头,“我们眼下都身处盛世之时,但到了一日王朝衰败,轰然倒塌之时,我们却好似觉得盛世即在昨日。就如同这落叶,昨日也不过是半个湖面那么大而已。”

    朱睦?悟道:“学功先生之言所指,这宗藩之害,就如同这片每日复增的落叶?”

    林延潮道:“其实大明之弊远不如这些,宗藩之害不过其一。但我大明富有四海,地大物博,子民万万,就如这西池之水般,几片落叶尚可受的。但如此下去,终有积重难返之时,老先生问我大明气数……我不敢乱说,眼下虽是盛世气象,但已经叶覆半湖已是不远。”

    朱睦?在心底咀嚼着林延潮这句话,然后正色道:“老朽明白了。”

    说完朱睦?向林延潮一揖,然后离开院舍。

    林延潮望着朱睦?的背影,闭上眼睛,前几日朱睦?来与自己相谈时,偶尔聊起他欲以周王府宗正的身份上谏天子,削减藩王食禄之事。

    但是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而是约他改日再来。后林延潮派丘明山查得朱睦?,确实就是一名忧国忧民的宗室后。

    林延潮写信相招,将朱睦?请至院舍里,然后安排了一番方才的话。

    经过这一番话,想来朱睦?已是定下了决定上谏天子,削减藩王食禄。

    至于朱睦?上谏后,对他而言会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就算树叶倍而倍之,十日里也覆盖不了湖面。”临别时林延潮忽对朱睦?言道。

    朱睦?一愕转过身来,失笑道:“老夫知道,但意思差不多。”

    说完朱睦?不以为意,登上马车。

八百七十五章 盐政

    却说马玉来到河南后,一来向地方巡按,三司施压,让他们商议好潞王就藩事宜。

    另一面进行他的敛财大计。

    马玉先是在当地宣布,说朝廷要将河南半省的盐政,皆归于潞王。

    要将开封府盐厂,归德府盐厂,怀庆府盐厂,皆并于卫辉府汲县,设立一个能贮盐三万七千引的大盐厂。

    在设掌店官一员主店,负责三府行盐之事。

    要知道卫辉府汲县本有一盐厂,称北盐店,能贮官盐三千引。在朝廷筹建潞藩时,天子已答允将卫辉府盐政交给潞王了。

    现在又添开封府,归德府,怀庆府,其中开封是大府每年销盐就近十万引,现在数府齐加,每年最少十五万引以上。

    现在的大明盐政,从一开始‘开中法’的辉煌后,到如今已是全面衰败。

    开中法,是指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后,即可以持盐引回内地盐店取盐行销。

    开中法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报中是盐商按照明政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开中法听起来很好,但有一个很大的弊病,那就是将报中与守支给割裂了。

    结果成为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地换了盐引后,回到盐场里却拿不到盐。

    就好比,商家把货卖给了客人,但客人却拿不到钱。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况,因为一,盐场盐额不足,朝廷对盐户不厚道,盐户常常不能足额交盐。

    二,朝廷又将‘盐引’大量赐给宗室勋戚,这些人有优先购买权,到盐场先支先取,盐额本就不足,经宗室勋戚一搅合变得更少。

    三,盐场盐额严重不足,就出现僧多粥少的情况,哪个商人能从盐场里拿到盐,就全凭关系有多硬了。

    没有关系的就很惨了,在正统年间时,盐政就已是十分败坏了。有的商人自永乐年时就拿着盐引等候支盐,结果等了一年又一年,这张盐引成了传家宝,祖孙数代都没办法从盐场拿到盐。

    之后明朝对盐政一直进行变革,比如鼓励盐户多产盐,又允许商人去盐户那购买余盐等等。

    但到了万历时,盐政仍只是修修补补,没有根本好转。

    因为盐政的败坏,造就了无数富得流油,腰缠万贯的盐商。

    从开中法得利的晋商,再到现在徽商,都以盐起家。所以要想成为一名的盐商,就必须有办法从盐场拿到盐,要取到盐,就要靠人‘分肉’给他。

    所以潞王将开封,归德,怀庆三府盐政并入,要的就是这‘分肉’的权力。

    因此马玉四处放话,说潞王要收取河南三府盐政后,顿时驿站里门庭若市,大小盐商们,争着持厚礼拜见马玉,以求贿进。

    马玉也是深明官场索贿的精髓,深知如何从这些盐商手里敲诈钱来。

    于是河南的众盐商里传着一句顺口溜。

    五百两喝茶,一千便饭,两千两留宿。

    意思是,你拿了五百两就可与马玉喝茶,一千两就可与他吃一顿便饭,至于两千两留宿就是讥讽他为娼妓无二,给了两千两,什么事都能办成,就如同把人家姑娘给睡了一般,完成本垒打。

    马玉如此行径,自是弄得官场上乌烟瘴气。若是盐政不变,盐商自不用向马玉贿进,但眼下盐政一改,他们唯有叫苦不迭。就算盐商再有钱,也经不住如此剥削。

    官员们也是鄙夷,死太监就是死太监,一句话粗鄙,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就是内阁大学士,也不敢如马玉这等明码标价,退一步说,就算内阁大学士敢明码标价,收的也不敢如你马玉高。

    但马玉就是敢这么搞,而且不怕你说。

    官员们看重的名望,清节,在太监眼底都是浮云,他们还不怕你官员弹劾。

    太监们争着抢出宫办差的差事,目的就是大捞一笔,马玉索性打着给潞王就藩采买的大旗一路到底,除了给潞王分账外,其余都入了他的腰包。

    就在马玉打算大捞特捞时,开封府,归德府,怀庆府三府知府联名上奏朝廷,藩司,反对将盐政归于潞藩,要将盐政收回,仍是本地行盐、销盐。而户部亦上呈天子,认为潞藩修建王府,占据藩产此二项,朝廷已经是封赐极重,然后再将三府盐政都归于潞藩,此举实在太过。

    知府,藩司联名上奏的奏章递至了天子案头。

    而这时消息一出,马玉顿时门庭冷落。

    是啊,若是朝廷将三府盐政还给三府,那么我们盐商凭什么给你马玉,潞王送钱呢?

    而是马玉听闻此消息,不由大发雷霆。

    他这一次为了出宫,在宫里四面打点,已是借债无数,若是在外捞不到足够的钱回京,那么那些债主绝对可以把自己逼死。

    所以马玉是连摔了三个茶盅,对着他一干爪牙发了好一阵的火。

    就在这时下人禀告,开封府知府求见。

    马玉闻言顿时气炸了,开封府知府刚在朝廷那上奏章,收回盐政,这边又上门来求见。

    此举就好比有人重重踹了你一脚,然后又跑回来问你痛不痛。

    简直欠抽!

    随从们纷纷问道:“干爹,要不要将这厮打一顿,再扔出去!”

    马玉想了想道:“先叫来问一问,问完再打!”

    随从们得令,顿时准备了麻布袋子,棍棒,绳子埋伏在屏风后。。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上堂后,见左右屏风下露出靴子,不以为意向马玉行礼道:“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见过公公。”

    马玉皮笑肉不笑道:“父母官这么晚了找咱家有什么事啊?”

    辜明已笑了笑道:“公公从京城远道而来,为朝廷办差,着实辛苦了。本官备了一些当地土产孝敬公公。”

    说完辜明已从袖中拿出一盒子来放在身旁案几。

    下人从案几上取过后,献给马玉。

    马玉打开盒子,但见珠光闪闪,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置在盒中。

    马玉笑了笑道:“这分明是南海珍珠,怎么说是开封土产。开封府连海都挨不着吧。”

    辜明已笑着道:“不瞒公公,这其实是本官一点心意。”

    马玉将珠子放在一旁道:“辜知府,咱家在京里,虽说身处宫中,但也见了不少面前送礼,背后捅刀子的事。但你这边先捅了刀子,再来送礼的事,却令咱家想不透了。咱家冒昧问一句,你这是在羞辱人吗?”

    “不敢,不敢,公公说得可是开封府上奏盐政之事?”辜明已叹了口气道,“此非下官之愿,实为人所迫。”

    “哦?你堂堂开封府知府,何人敢迫你?”

    辜明已道:“其实我等为官,数年一迁。本官虽为知府,但是官不久任。以后他任之时,盐政归不归本府,于本官而言实在无关紧要。本官又何必因此事得罪潞王,公公呢?”

    马玉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那么为何有人上书反对?”

    辜明已叹道:“世上总有心怀私心之人,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就是如此,这一次上书就是他联络我们二府挑的头。”

    “本官本也不愿与他掺合,但是此人已提前在士绅里散布消息。若本官不随他一并上奏,那么本地士绅得知此事后,必然怪罪本官。故而不得已,本官也只有与他一并联名上奏,倒不是对公公与潞王有不敬之心,这点还请明鉴。”

    马玉明白了原来此事是付知远在背后牵头,联合三府一并上奏。

    这个贼子,马玉心底大怒,但转念又一想,这辜明已这大半夜来自己这奏明此事,莫非是要借刀杀人,让自己出手对付付知远。

    哼,本公公也不蠢,岂会上了你的当?

    马玉想了想道:“归德府一年盐课也不过一两万引,若是此厮反对,咱家索性奏明潞王,将归德府免去就是。如此这厮就没有理由就再上谏朝廷了。”

    辜明已一愕,确实啊,朝廷行盐就是依各府户数多少而定。开封府近两百万人口,归德府不到三十万。

    而对于潞王而言未必看得上归德府,这开封府一年销盐十万引之数,才是大头。对于潞王而言,少了归德府,只要将开封掌握手中,也是可以接受的。

    辜明已不慌不忙地道:“可是奏章已是递上去了啊!眼下三府都以付知远马首是瞻,若是他不肯改口,我们其他二府也不好松口。”

    马玉笑着道:“府台还不如明说,只要我们肯替你对付付知远,你就肯在朝廷那上奏,说愿将开封府盐政划归潞王。”

    辜明已不答,而是道:“对了,忽想起一事,马公公可知道,归德府同知是什么人吗?”

    眼前的开封府知府马玉都不放在眼底,又何况一个小府的同知官员呢?所以他不以为意地问道:“什么人?”

    辜明已看着马玉正端起茶盅喝茶,然后道:“乃是前状元,日讲官林延潮。”

    噗!

    马玉一口茶水喷出,失声道:“什么?林三元在归德府?”

    辜明已从袖中拿帕擦拭官袍上的茶渍,然后道:“正是。”

第八百七十六章 公道何在(二合一)

    辜明已此来看似是为了撇清干系,将三位知府向朝廷上谏,改盐政归于本府的责任,全数都归于付知远的身上,如此就可以免得被潞王,.。

    但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撇清干系,心底还另有算盘。

    而马玉听到林延潮的名字,心底七上八下。

    身在宫里,马玉从来清楚明白一个道理,谁自己惹的起,谁自己惹不起。

    他敢在开封大肆收取贿赂,甚至不将河南官员都不放在眼底,因他知道这些官员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是惹的起的。

    放眼天下,马玉只要看三个人的脸色,一天子,二太后,三璐王,唯有这三人他马玉惹不起,其余的人,他不是针对谁,在马公公眼底都是辣鸡。

    但为什么马玉对林延潮忌惮,因为林延潮是可以,同时得罪天子,太后,璐王三个他最畏惧的人后,仍在那边活蹦乱跳,毫发无伤。

    论这一点马公公他办不到。

    马玉清楚的记得,林延潮上书后,有一人他在慈宁宫外等候,不意竟亲眼见得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璐王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太后,璐王如此痛恨的人,但居然偏偏拿林延潮没办法。

    这样的人居然在河南为官,就问你一声怕不怕。

    不过马玉转念一想,自己怕林延潮,但是文官们却不怕,譬如这位开封府知府,在自己面前如同孙子一样,但在他在林延潮面前却是他的上官。

    一名同知大概是五品官吧,在整个河南布政司官位在他之上的官员可不算少。

    上一次因林延潮之故,璐王大婚之费从六百万两降至两百万两。若是这一次林延潮在河南继续反对璐王就藩的事,对了,还要加上知府付知远,那么自己就必须依靠这些文官们来对付这二人。

    当初太后,璐王之所以败在林延潮手中,就是因为没有团结文官,以及轻信了张四维这小人的缘故,他马玉如此老谋深算之人,绝不能在此翻船。

    马玉内心戏很多,一瞬间竟转了无数个念头,在这一刻他有了联吴抗曹的主意。

    辜明已见马玉原来一直端着脸,一下子放松下来。此人居然有这样和蔼可亲的表情。

    但见马玉温和地道:“原来是林三元,咱家在宫里略有耳闻,不知他在河南为官如何?”

    辜明已将官袍茶渍擦得干净,然后道:“林司马……翰林出身,又是天子日讲官,心气断然是高的,只是难免好大喜功。”

    “如何好大喜功?”

    辜明已见马玉入套,叹道:“实不相瞒,林司马不顾府库空虚,强行修百里之缕堤,为了搜罗钱财,取利于民,将堤旁淤田强卖给乡绅百姓,以补亏空。”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河南本地官员早有怨言,上一次本官询问此事,林司马竟……竟……”

    想起林延潮当日那句‘开封府的钱粮够不够,他可以搭把手‘的话,辜明已就犹如喉咙里咽着一大块石头,这石头到今天他都吞不下去。

    马玉讶道:“这有什么不可?只要他林三元不拖延缴纳税赋,就可以了。”

    辜明已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自古以来,官员兴修水利,乃利民之举,不过只可诱民为之,却不可敛财为之。”

    “咱家还是不知有何之弊。”马玉仍是一团雾水。

    辜明已见马玉仍不能领悟,耐心解释道:“若是林延潮此举为之,其他官员纷纷效仿,各地官员以兴修水利之名,售之百姓。以后哪个官员愿意义务为百姓修堤筑坝,各个都行取利之事。”

    “再退一步说,林延潮为老百姓修堤建淤田,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

    马玉目光一亮问道:“你是说?”

    辜明已点点头道:“不错,本官知此事定有蹊跷,于是派心腹前往归德府密探。围堤圈田后,河边淤田足足有近千顷之数。但最后林延潮卖给老百姓的淤田,只有三百五十余顷,就算加上一百顷官田,也不足其半,公公你试想一下,剩下的淤田哪里去了?”

    马玉听了,不由作色,拍案而起大骂道:“卑鄙无耻!大贪官!”

    咳!

    辜明已闻言不住咳嗽。

    若试着将辜明已的咳嗽翻译一下,可以理解为,真是自己拉的屎不嫌臭,你居然还有脸骂别人大贪官。是谁在开封府明码标价大受盐商贿赂的?

    马玉仍是十分愤慨:“亏他林延潮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竟是说一套做一套,天子若是知晓,看他林延潮如何做人。”

    马玉心想林延潮就是凭着清正受天子赏识,若是天子知道林延潮说一套做一套,真是杀他一百次的心都有了。

    辜明已道:“正是如此。而且本官觉得此事付知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二人多半狼狈为奸。”

    马玉心底一动问道:“此事你可有把握,若是能扳倒林延潮。太后与璐王知晓后……辜府台你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辜明已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摇头道:“不可,不可,林司马可是首辅得意门生,若扳倒了他,于首辅面上可不好看。”

    马玉冷笑一声道:“五百顷淤田,最少值十几万两,此事一旦捅破,申老先生也保不住他。人不能脚踩两只船,太后,璐王还是首辅,你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辜明已为难道:“还是让本官回去想一想才行。”

    马玉也是收了回来道:“也好。”

    二人都留下余地,不愿在此时显得太主动。

    辜明已告辞而去,待上轿之时对一旁下人吩咐道:“你去山东一趟。”

    “老爷,叫小人去山东作什么?”

    辜明已道:“你去山东河道衙门,见到河道总督李大人,就告诉他,他交代老爷我办的事已是办成。”

    这下人闻言立即称是。

    辜明已上轿后,笑了笑当下闭目养神。

    而马玉有了林延潮把柄在手,也是十分欢喜,正在琢磨之际,却见屏风后一阵响动。

    马玉一拍额头心想,失算,这么机密的事,竟被自己几个干儿子听去了。

    “滚出来吧!”

    听马玉一声呼喝,几名干儿子拿着家伙出来,一个个点头哈腰地道:“干爹。”

    马玉心想算了,既被他们听到了就商量一下吧,于是他道:“既是你们方才都听见了,有什么注意没有?”

    一名干儿子道:“干爹,这林延潮虽的罪了璐王,太后,但我们来开封只是为了求财,犯不着将这件事闹大,这把柄我们抓在手里,若林延潮识相,此事也是过了,若不识相再拿出来,罢他的官。”

    马玉心道,若是之前如此打算也就罢了,但眼下被你们几个人听进去了,万一日后有人口风不严,被太后知道了。

    太后必会怪罪我,为什么没追究此事,将林延潮拿下,以报她心头之恨。

    马玉当下板起脸道:“这怎么可以,你干爹我乃太后一手提拔的,这林延潮辱及太后,璐王,就是辱及你干爹的亲爹亲娘。这等大仇怎么能不报呢?”

    众随从们一听连连称是。

    次日,马玉派手下这些手下去各府勘田。

    要知道璐王一共向天子奏讨一万五千顷食田,都在河南。

    河南开国时有田一百五十万顷,到了现在不足五十万顷。

    现在璐王就藩,又要拿去一万五千顷。这一万五千顷,不是一府一县能出的起的,所以自然要摊到各府头上。

    而璐王的庄田,总不能是劣田,一定是要肥田才是。于是马玉就派了随从去各府各县去勘田。

    河南每一个府都派了一名太监带着十几个京里来的随从,这些爪牙到了地方,当下与主子一个德行,乘机四处搜罗钱财。

    他们先在当地招收一群破落户,无赖之类,向他们打听本府大户。

    然后让这些无赖充当先锋,他们跟再后头。一大帮子人到了这些大户人家的庄园,以为璐王视察藩田或者是给璐王采办的名义,强行闯入。

    若有反抗,就仗着人多打一顿,然后再捆起来。

    但凡见到财宝,就是抢走,有美貌女子,也要抢走。

    百姓们愤怒告官,官员们却不敢受理,只能与他们交涉。这些人也就随便退回一些不要的东西,以及糟蹋后的良家女子。

    不少女子受辱后自尽,整个河南不知多少户,百姓家破人亡。

    而官员们是不敢出声,只能一个劲地上奏省里。如此这些人气焰更是嚣张。

    马玉的人自也不会放过归德府。去时马玉叮嘱他们一定要拿出态度来,有多少胡作非为,就多少胡作非为,反正一定搞到民怨沸腾,将整个归德府翻过来。

    这些人得令后到了归德府,这些人聚集了上百号人,奉了马玉的命令是要大干一场。

    他们先选了本府一所丝绸大户里,当下破门抢掠。

    他们将家里男丁尽数拿住,然后搜刮钱财,以及女眷。

    就在他们洗劫之际,付知远带着大队官兵赶到,二话不说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之后这些人被擒至府衙里,先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再拉在衙门口前枷号示众,最后关进府衙大牢。

    这些人可谓是真的惨,本以为也能如去其他各府的人一般,既抢掠钱财,又糟蹋良家女子,结果他们的本事还没施展开,就被付知远全部拿下,罪恶全部都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且付知远还大刑伺候了一番,当天就有一个抓牙受刑枷号后,就死在了牢里。

    几日后又死了一个。

    其余之人是各个带伤,那是一个凄惨。

    剩下有几个漏网之鱼逃回了开封,见到了马玉就跪下哭诉,说的都是干爹,孩儿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之类的话。

    马玉将付知远所作所为的事,了解了一番后,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付知远竟然如此不给他马玉面子,胆子实在也是太肥了。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口实了。

    于是马玉向巡抚杨一魁告状,说这些泼皮无赖都是璐王府的人。

    付知远竟敢将他们拿下,还打死了两个。马玉要杨一魁治付知远一个‘欺蔑亲藩,吓诈府役,草菅人命‘之罪,否则就不善罢甘休。

    杨一魁对马玉热情接待,告诉他一定会办,让他次日来找他。结果第二天,马玉到巡抚衙门时,却被告知巡抚病了,病得很严重,不能见人。

    马玉吃了一个闭门羹,当下大怒命驿站以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奏报给天子,顺便还告了巡抚杨一魁一状。

    而在京城里,之前付知远上书,就归德府盐政并给璐王提出了抗议。

    武清伯问知此事后大怒。上一次众官员弹劾,虽令武清伯差一点夺爵。但武清伯毕竟还是站稳了脚跟,他在朝廷上布局多年,前首辅张四维,前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现在虽失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有不少势力在朝堂上。

    武清伯立即指使御史上奏,说付知远此举不仅罔顾圣命,目无藩王,是故意阻扰璐王在河南就藩。

    但对武清伯命人弹劾付知远的奏章,天子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但数日后,马玉弹劾付知远的奏章又到后。

    天子当即下旨斥责河南巡抚杨一魁,圣旨上说,朕将璐王就藩河南的事,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办的?

    圣旨一下,杨一魁被骂的狗血淋头,马玉则是大喜,果真天子心底还是想着璐王的,毕竟是亲兄弟。

    杨一魁被斥之后,当下命旗牌官持王命旗牌赶往归德,将付知远拿下押往开封,并将打伤打死王府府役的人一律拿问。

    这日归德府府衙门前。

    铅云垂重如墨,天色阴沉,寒风呼啸不止。

    十一月的天气,天寒地冻。

    而巡抚衙门的标兵将归德府府衙前后三重围住。

    刀枪剑戟林立,一队一队的火铳手环列四周。

    府衙附近,无数归德百姓将道路围住,堵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们扶老携幼地从四方赶来,青壮圆目怒张,愤慨不已,老弱妇孺是掩面垂泪。

    民怨似烈火,沸腾燃烧!

    公道何在?

八百七十七章 妥了

    待府门一开,百姓人头攒动。左右官兵极力镇压,维持着秩序。

    但见身穿御赐斗牛服的马玉在前,而付知元在官兵押解下在后,走出府衙大门。

    付知远出现的一刻,百姓群情激动,大声道:“付大人,付大人!”

    老百姓们大喊道:“付大人,是好官,你们为何抓他?真正的恶人不去抓,如付大人这样真正为民做主的青天,却是下狱,皇上你瞎了眼睛!”

    “这世道难道都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万年吗?谁能来替我们老百姓申冤?谁能救一救付大人?”

    “朝堂上奸臣当道,若是连付大人这样的好官都抓,我们老百姓哪里有活路,不如反了!”

    但见老百姓与官兵推搡起来,乱成一片。

    马玉在旁听得,向一旁付知远道:“付府台,你治下的老百姓,都是这等猖狂吗?这话若是传进圣上的耳里,不用其他罪名,即此就够杀你的头。”

    付知远闻言,正色道:“马公公,民怨沸腾,因何而起,你难道不知吗?”

    “你是朝廷派至河南的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圣上。如此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此事若圣上知道了,杀的是谁的头?”

    马玉仰天大笑,不屑地道:“付府台,圣上明见万里,天下之事谁瞒得过他?你现在沦为阶下囚,就是圣上的旨意。咱家不管,是不是你命百姓拦住去路。你也知道这一套对咱家来说没用。”

    “现在府里的账策,都在咱家手中,堤边那些淤田的猫腻,咱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若是识相,早日劝百姓退去。”

    “淤田之事?”付知远疑道。

    马玉笑着道:“不错,就是你与林延潮在堤边开出的千顷淤田,为何到了账上只剩下四百余顷,这多余的都到哪里去了?”

    付知远道:“这淤田的事,本官一直交代林司马去办,具体如何本府……”

    马玉笑着道:“现在说不知道太迟了吧。当初干什么去了?此事你与皇上说,皇上信吗?”

    马玉但见付知远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意思。这是什么无奈?不屑?

    付知远道:“马公公,你对付本官可以,但对付林司马,还是……罢了,淤田此事本官确实不知情,但你想一想,林司马是如何的人?若是你不懂,问问其他官员也是好的。”

    “马公公,官场里的水太深,谁能看出谁是包藏祸心?付某为官多年,但若谈及作官的本事,不过井底之蛙。但是我还是良言一句,公公不要自作聪明。”

    马玉尖声道:“诈我?你当本公公是……吓大的?”

    就在这时,百姓是越聚越多,四面声浪更大老百姓道:“放开付大人!”

    百姓垂泪道:“付大人是好官,你们不能抓他!”

    “若非付大人,我们一府都被你们糟蹋了。”

    骚乱更重!

    百姓竟有冲击府衙之势。

    马玉也没料到局势到这个地步,对鸟铳队司长怒道:“这些刁民没有王法了。鸣枪!鸣枪!”

    一旁官兵把总变色道:“公公,这恐怕不行吧!强行镇压,真激起民变,我等都是大罪啊!”

    马玉哪里管得那么多,大声道:“怕什么?咱家的话你敢不听?”

    “不敢,不敢!”

    官兵不敢违令,当下下令打火。

    陡然付知远起身道:“勿伤我百姓!”

    但见付知远挣脱旁人,冲直鸟铳队前,拉住一名要向老百姓射击的官兵。

    这名官兵已是被蜂拥而来的百姓,吓得魂不附体,手里一哆嗦,但听砰的一声!

    火铳响过,天地顿时寂静。

    百姓们皆是静声。

    马玉睁大了眼睛,面无血色站在原地。

    却见付知远身子晃了晃,按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付大人,快治伤!”

    冷风吹过院舍屋角,大相国寺喧闹依旧。

    林延潮站在院中,看着屋檐上的寒霜。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一件罩衣道:“老爷,霜降了,还是不要站在屋外了。”

    林延潮点点头。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三国演义看过没?过去武将过招,两骑迎来。大将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然后让人举刀砍来……”

    陈济川道:“老爷,那他们会挥刀砍来吗?”

    林延潮闻言道,“那就要看我人缘多差,得罪的人多不多了。”

    二人都是笑了。

    就在这时,展明持信而来,交给林延潮道:“老爷,是归德府的密报。”

    林延潮点点头,展信一看叹道:“看来我人缘真的不好。”

    说完林延潮将信给陈济川。陈济川接过信,阅后道:“为了摸老爷的底,竟派人察到了京里,还收买咱们的人。”

    林延潮道:“这些人先不要惊动,事后你再处置一下,不要跑了一个。”

    陈济川称是一声,然后退下。

    陈济川离去之际,正见到王景为,陆学右。

    这王,陆二人刚刚被林延潮收为心腹,自是知道眼下这位跟着林延潮多年的管家,在府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二人恭敬地行礼。

    陈济川看了二人一眼道:“老爷,在里面等着。”然后陈济川就行离去。

    陆,王二人松了口气,见林延潮后禀告了一番。

    二人奉林延潮的命令,这几日在开封府里四处打听消息。

    但大体说来,不是很乐观,特别是天子支持马玉后,巡抚杨一魁已是屈服,现在派旗牌官持王命旗牌,去归德府捉拿付知远。

    同时杨一魁向河南各府各县发文,令各府正印官都要到开封府一趟,落实璐王就藩的事。巡抚很少会令各府正印官齐聚省城的,不过如此说明璐王就藩之事,已到了迫在眉睫。

    王景为面露忧色地道:“圣上已是震怒,下旨至省里申斥,认为河南上下不配合潞王就藩。而这一次抚台的意思已明,于就藩之事上,该赏的要赏,该罚的要罚,势必要抓几名官员来杀鸡儆猴。”

    陆学右道:“眼下太尊已被拿下,下一个怕轮到司马……”

    二人都露出重重的忧色。

    而就在这时,陈济川从外赶来。

    众人见陈济川去而折返。陈济川道:“启禀老爷,归德民乱,马玉下令开枪镇压,付府台出身维护百姓,不慎……负伤。”

    而此刻在驿站里。

    辜明已与马玉对坐。

    辜明已道:“只是外伤而已。大(伤)而化小,小(伤)而化无,这又并非是我们故意为之。只要将那几名丘八抓起来顶罪,就说失手。”

    马玉疑道:“真的没事?”

    辜明已道:“但若付知远,林延潮能伏法,官场上再打点一二,可以打包票。”

    马玉道:“这一次不能将付知远,林延潮二人定罪,那么付知远必咬我一口,咱家不是怕,那些官员会拿咱家怎么样?咱家是太后的人……”

    辜明已道:“公公当然不惧这些跳梁小丑。只要将付知远,林延潮扳倒,那么此事就能揭过,最多被御史弹劾几句。那些鸟叫,对公公而言,不痛不痒。”

    马玉又想起付知远之前的话,那等笃定,那等沉稳。他不由问道:“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听说林延潮不是省油的灯……”

    辜明已道:“官场上没有人是省油的灯。公公,归德府鱼鳞册已经在手,九百顷淤田,除了作民田,官田以外,其余有四百余顷淤田,皆在数人之名下!这是铁证如山啊!”

    “真的啊!”马玉失声道。

    辜明已道:“千里做官只为求财,从没有不贪的官。但这四百多顷淤田,贪得……不是有点多。”

    马玉疑道:“我看有蹊跷,我们手中是有归德府县的鱼鳞册,但若与上备到户部鱼鳞册不一致,他们会倒说我们诬陷。或者林延潮作了两本鱼鳞册,我们手中所持不过是假册?”

    辜明已笑着道:“公公果真谨慎……这一点辜某不是没想。辜某在户部里有好朋友,他查得归德府上一个月刚刚送至备档的鱼鳞册上,也是如此无二。”

    “太好了”马玉点点头,随即又讶道:“你连户部也察了?”

    辜明已道:“本官其实最早是从户部里查的,林延潮或许是怕淤田沦为藩田,故而早日报备。至于后来本官在林延潮那收买的细作,不过为了确认此事。若非双管齐下,查得实据,下官岂敢让公公到归德府,白走一趟。”

    马玉喜道:“辜府台,果真是一步一谋,你在替谁做事?”

    辜明已神秘地道:“公公这就不要问了,各为其主!”

    马玉笑道:“那什么时候动手?”

    辜明已道:“就在巡抚召见各府知府聚议之上,拿出实据。”

    “那时人多口杂,不怕横生枝节。”

    “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理亏是他们,谁敢袒护,我们就连他一起办了。拿下付知远,林延潮,也是杀鸡儆猴,如此其他几位知府于潞王就藩之事,就不敢推诿了。公公,若是担心林延潮还有什么翻盘手段,实在不用。他们翻不过来。”

    马玉松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咱家在京里多年,确实没会过这位林三元,但辜知府既已定计,那就是妥了!”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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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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