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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七十八章 商议

    噼里啪啦。

    五六名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书办在打着算盘,还有三人在类似帐本的书上,一笔一笔的写着什么。

    一个屋子里,唯有两人什么事也没有做,站在那说话。

    这二人一名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但不是书呆子的样子,眼睛很活,身上也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与对方说话是低下身子去,明显有几分讨好。

    对面之人不过是师爷打扮而已。

    这时候屋门一开。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一提官袍,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一屋子的人,除了那书生外,其余人都是叫了东主,老爷。

    那书生斟酌了下,上前行礼道:“晚生郑明国见过府台大人。”

    辜明已不置可否,一旁师爷道:“老爷,这一次多亏了这位郑公子。”

    辜明已沉着脸上,露出笑意,点点头道:“你就是林延潮的门生?听宋先生说这一次揭发林延潮这贼子,你可是立了大功。”

    书生连忙道:“晚生不敢当。”

    “你是什么时候作他的弟子?”

    “在京师时,那时他为天子日讲官,后来跟随他至归德,在同知署任一名小吏。”

    “天地君亲师,你是他门生,为何揭发他?”

    郑明国道:“既是为了公义,也是为了府台。”

    辜明已道:“不要拿这些话敷衍,本府要听真心话。”

    “这……这虽说先生待晚生不薄,但晚生不愿屈身为吏,终日抄抄写写的,没有半点烟火气。晚生乃监生出身,想要一个官身,但先生没给。”

    “不过官身而已……本府可以给你,但要看你愿不愿意配合本府。”

    郑明国急切道:“晚生愿意。”

    “好,你先写一个告林延潮的状子,到时宋先生会教你,先退下吧。”

    “是。是。”郑明国退下。

    一旁宋师爷对辜明已道:“此人利欲熏心,不是林延潮派来的。”

    辜明已点点头道:“方才本官也试过他了,如你所言,但不是本府多心,再三谨慎,不会有错。从归德府取来的鱼鳞册,以及买卖田帐本如何?”

    宋师爷道:“反复看过了,其中又从四百三十七顷可疑淤田中,找出三百六十五顷,也就是三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亩,这林延潮就是说破天去,也解释不清。”

    辜明已问道:“林延潮是如何作假账的?”

    “手段无非是诡寄飞洒,就是摊至民田或化整为零,但手法绝对是熟手作的。若非是林延潮实在太贪心,要将这三万六千多亩的地都隐匿起来,换作老夫,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说着宋师爷捏须,目光一厉道:“但宋某这三十年的钱粮师爷可不是白当的。”

    辜明已笑着道:“仰仗宋先生了,对了,你说这替林延潮作假账的熟手是谁?”

    宋师爷道:“我从郑国明那打探过了,是其幕客丘明山,这一次也随林延潮来开封,但中途支去了山东。此人是归德本地人,乃杨镐推举给林延潮,但名声很不好,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

    辜明已点点头道:“什么样的官,用什么样的师爷,看来是不会错了,扳倒林延潮后,这丘明山要抓来……让他来给本府办事。”

    宋师爷笑了笑称是。

    辜明已又问了宋师爷几句,再三确认无误后,最后一点疑虑也没有了,出声道:“明日各府知府齐集,就是林延潮,付知远束手就擒之时。”

    午后的阳光撒下。

    茶楼里,郑明国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笑了笑道:“好茶!”

    然后他对身旁跟随他多年的书童道:“那几件破旧的冬衣都可以丢了,再过一两个月,咱们就要去苏州,那里阳光明媚,不似这里风厉得如刀一样。给我斟茶!”

    书童称是,然后给茶杯里斟满茶

    郑明国又呷了一口,看了一眼茶座中央卖唱的盲人父女,生起几分怜悯,然后叹道:“回去收拾行李,后天事情就可以定下,我们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先生下面有几个人十分厉害,但事情过去了,大局落定后,我早已远走高飞。”

    郑明国说到这里,拿食指往桌上轻叩了几声,又对书童吩咐道:“但钱还是要省着花。”

    说完郑明国起了身,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然后走下茶楼。

    走至楼梯时,郑明国脚步顿了顿,取了几个铜子赏给了盲人父女。他心底略微有些宽慰,大概是获得‘我虽背叛了先生,但大体上还是个好人’之类的心境。

    然后郑明国背着双手,与书童一并离开了茶楼。

    待快要行至客栈,经过一个巷角时。

    “你们是什么人?”郑明国惊道,几名官兵包围了他,他抬起头,但见巷子左右的小楼上还有弩手。

    “郑明国?”一名黑脸汉子问询着。

    “是……不是。”

    对方收起画像道:“郑明国请吧!”

    “你们是什么人?是归德府……”

    “不,我们是巡抚衙门的人。”

    郑明国闻言先是一愕,然后立即装出大喜的样子道:“正好,晚生正要见抚台。”

    “哦,那还正巧了,何事啊?”

    “晚生要向抚台揭发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朝廷数万亩淤田之事。”

    这黑脸大汉笑了。

    郑明国也讨好地笑了笑,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

    郑明国的心沉了下去。

    “陈管家,你也在?”郑明国脸色苍白地向陈济川打招呼。

    陈济川点点头道:“不放心你,顺路过来看看。”

    阳光已是沉了下来,而郑明国身子也是软了下去,但黑脸官兵已是拽住了他的衣领,如提小鸡般拎起。

    陈济川向一旁吓得魂不附体的书童道:“你是他的书童吧,也跟我们走一趟,放心,不会要你的命。”

    次日,河南布政司巡抚衙门。

    虎头牌,列戟下,数百名巡抚标兵列岗站队,戒备森严。

    大门面阔五间。

    官员们坐轿,坐马车在巡抚衙门前下了后,将手本递给守门官看过后即被放行。

    随从是不能进了,但官员们在衙门口碰见了,便说着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寒暄几句。

    有的官员面有隐忧,有的则是心底欢喜,众官员都知道今日之议,乃巡抚落实潞王就藩之事。

    天子下旨训斥河南巡抚的诏书,已是上了邸报了,众官员看了诏书,上面措辞强硬。

    杨一魁不可能背这么大的锅,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潞王就藩的事上向马玉全面妥协。所以一会的集议上,巡抚估计会向各府县摊派,层层施压。

    众人说说聊聊即走进了巡抚衙门。

    不久开封府知府辜明已的轿子也已是到了。

    身为河南布政司‘首府’,他来巡抚衙门的次数可不少。

    官场上默认是,首府官员必为一省巡抚私人。如果不是,那么结果好比,首辅内阁大学士与天子对着干。

    但辜明已偏偏不是,若不是他后台硬,恐怕早就被杨一魁调走。

    辜明已坐在轿子里时,一直闭目沉思,一会如何如何将林延潮,付知远拿下,再帮潞王在就藩的事上多争取一些,如此以后他河南首府的位子更稳了。他不着急考虑什么升迁,治下人口两百万的四品知府,整个大明朝没有几个。

    辜明已下了轿子,左右看了看,就有几名卑官上前奉承。

    本是要进衙门的官员见了他都停下脚步,站在一边相侯。

    见官员们都在候着他,辜明已笑着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吧,今日集议恐怕会很长。”

    如众星捧月般,辜明已在十几名官员簇拥中进入巡抚衙门,然后到了二堂。

    日头渐渐升起了。

    二堂里已候着不少官员,辜明已入内后感觉气氛还好,还有几声说笑声。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但见东角里,穿着五品官袍的林延潮,正与几名官员说话,神态轻松随意,看不到一丝忧虑。

    林延潮看见了辜明已后,也是看了过来,然后遥遥行礼,十分的恭敬。

    辜明已心底有些讥笑,大概是觉得林延潮还能如此悠闲多久,实是可笑。

    辜明已也是还礼,礼数上还是作足了,再等等就是掀牌的时候。

    省里大员还没到,马玉也没来,故而二堂上众官员各自闲聊。辜明已自也有一帮交好的官员,谈论之间他没有觉得今日自己这一帮的人,比往常似少了三分之一。

    二梆敲过后,堂鼓击响。

    众官员都是起身,面北行礼。

    然后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巡按曾乾亨等省里大员齐至,此外马玉,高淮两名内监,以及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等京里的官员。

    行礼参见后。

    众人坐定,杨一魁问道:“堂外还有无官员?”

    堂下禀至道:“还有各府佐贰官。”

    杨一魁道:“既是本省集议,让他们也上堂来吧。”

    于是各府的佐贰官也被请至堂上。

    这等聚议,都是要五品官员以上的,而且河南佐贰官,多是散厅,没有什么权力,来省里也只是正印官的传声筒,请不请他们上堂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杨一魁发话了,他们也被请上堂来。

八百七十九章 怒怼(二合一)

    府佐贰官,甚至还有州县官被请上二堂。

    这有二十余人,因堂上椅子已经坐满,他们没有位子坐,故而就站在各自知府的身后,垂手而立。

    而巡抚衙门二堂里,唯一坐着的府佐贰官就是林延潮了。

    因为归德府正印官付知远负伤在押,林延潮代表归德府坐在这堂上,因为官位稍低,所以只能陪坐末席。

    二堂上现在倒有五十余名官员。

    众人齐至,杨一魁正要说话,马玉忽说出恭,当即从二堂离去,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到二堂。

    早不出恭,晚不出恭偏偏在这时候出恭,众官员都知道马玉是刻意摆谱。

    马玉来开封府近一个月都是如此折辱文官,甚至还打伤了归德府知府,大家也是默认了他如此。何况巡抚,按察使也没有二话。

    马玉入座后,杨一魁平和地问道:“马公公,可以开始了吗?”

    马玉笑了笑道:“当然,不过咱家要先说两句,不知可否?”

    杨一魁道:“当然,我等洗耳恭听。”

    马玉点点头道:“诸位大人,当年太祖爷大封宗籓,令世世皆食岁禄,不授职任事,亲亲之谊甚厚……”

    马玉说到这里有些卡壳,众官员们心想这几句话,说的丝毫不见抑扬顿挫,好似照本宣科,肯定是有人给他抓刀的,否则马玉也说不出这等文绉绉的话。

    “以后永为祖制……祖制,世代相传,故而宗室与国同体,天子与宗室,同休等戚,祸福共之……”

    “故而璐王之事,就是天子之事,若是怠慢璐王之事,就是怠慢天子,这些话咱家说在前头,尔等放在心头好好掂量掂量,拾掇拾掇,一会议事前,想想你们今时今日之地位,好好念念君恩。”

    最后这几句话,就是马玉脱稿发挥了。他甚是满意,觉得说出了一种淡淡的霸气来。

    他看向众官员们的反应,却是十分冷清。

    辜明已见冷场,立即出声道:“公公说得极是,我等为官自是当思君所思,忧君所忧。定为圣上将璐王就藩的事办妥。”

    马玉点点头,见杨一魁等没有表态,他不由在心底轻哼了一声,然后他看向一向十分好说话的龚大器问道:“龚方伯以为如何?”

    左布政使龚大器点点头道:“当然,天子高居庙堂,老百姓身处江湖,我们官员夹在中央。”

    “天子有命,我们做官是能办就办,不能办也要想办法办。老百姓有民情,我们也是能忍就忍,能瞒就瞒。若是两边夹来,实在不行了,我们就算委屈了老百姓,也不能委屈了皇上就是。”

    马玉一愕,龚大器说的话,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好像不是,他听不明白,只能干笑道:“龚方伯这话说的有意思。”

    这时候,付知远与林延潮的顶头上司,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出声道:“马公公,不是我等不为皇上办事,为圣上分忧。但我们河南省年年受灾,实在是穷啊。”

    “这一段为了就藩之事筹措银两,省里向各府追讨积欠的库银,结果省里向府里要钱,府里向县里要钱,县里向老百姓要钱,此令一下不知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有的地方官吏连老百姓备春荒的粮食,以及青苗种子都拉走了,来年尚不知多少老百姓饿死。但就算如此,积欠还是要不齐……”

    马玉怒道:“这是你们官员无能,为何只向穷人要,不向大户去要,这一次咱家到地方向大户采办,他们没一个敢推诿的。”

    “税收不上来,是你们官员责任,只知拿话推诿,辜负圣恩。”

    下面官员听了这话,心底都是作怒。

    这时候下首一名官员大笑道:“公公,说得好。公公的意思,诸位听明白了没有?无论我们河南饿死多少人,死了一万,五万,十万,几十万百姓都无所谓,甚至激起民变也没什么,总而言之王府一定要建,银子不能短了一钱。哈哈,诸位我说得对不对?”

    马玉大怒,他不识这官员问道:“何人说话?”

    林延潮身旁一名立着的官员,此人朗声道:“在下彰德府治下知县李素敏。”

    马玉见是一名知县,懒得与他说话。他向杨一魁道:“抚台,看来今日之集议,难以继续下去了,不如改日再议。咱家是不怕费功夫,只怕天子那等不起。”

    杨一魁默然,他有意无意看了林延潮一眼。

    不少官员也偷偷目视林延潮。林延潮当初犯龙颜上谏,已经得罪过天子,璐王了。所以在场要论哪个官员不怕当干系,敢出声秉直而言,当属林延潮有这个胆子了。

    林延潮如果不出头,其他哪个官员敢出头。若是他出声相抗,众官员是必然站在他的一边的。

    但是从始至终,林延潮只是坐着,除了偶尔端起茶盅喝茶之外,一言不发。

    众官员见此,也是心道,莫非林延潮不过虚有其名?还是真如传闻中那般所言,林延潮有把柄抓在马玉手中。

    现在压力来到了杨一魁身上,他不似林延潮。林延潮不过是佐贰官,他出声不过是个人观点,怎么说都无所谓。但若是杨一魁或者其他大僚反对,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那么就是代表河南一省对抗圣意了。

    当然林延潮不说话也没办法,他可以明哲保身,当初被贬至河南后,可能被磨平棱角了。

    杨一魁当下道:“诸位同僚,本抚知各位难处。马公公,省里的官员,也不是推诿,只是想璐王就藩,兹事体大,以河南一省之力,恐怕无法承担。是否禀明天子匀一匀,让其他各省也分摊一些?”

    马玉还未出声,一旁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出言道:“巡台有所不知,当年太祖遗训,亲王就藩,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棘不以封,以其险远。”

    “天下可封之地不过河南,湖广,山东数省,若璐王就藩河南,抚台就求助于湖广,山东,那么将来其他亲王就藩湖广,山东,是否也可求助于河南呢?”

    萧生光这么说,马玉大喜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杨一魁见一名区区五品王府长史也敢呛声他,大怒道:“这是司里集议,区区王府属官,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面对封疆大吏的气场,萧生光求助地看向马玉,辜明已。

    辜明已当下打圆场道:“听闻王府修建的工料多取自湖广,公公是不是请湖广那边,将工料钱免去一些,如何我们河南的百姓,也是感念公公大恩大德了。”

    马玉点点头道:“这咱家可以向圣上禀明。”

    杨一魁有了台阶下,当下点了点头,示意集议开始。

    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修建璐王府之预算,一共是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藩库可以支三十万两,还有三十七万七千八百两,司里打算让各府均摊。”

    杨一魁道:“人有十指长短不一,各府也是穷富之分。各府打算出多少?是自己报,能者多劳,还是司里由摊派。”

    下面官员都是叫苦,之前为了填补藩库的积欠,他们已是挂地三尺了,现在又来要钱。

    辜明已道:“启禀抚台,下官以为,应以各府在籍户数多寡均分。本省一共五百一十九万户,而我开封府有一百九十万户。”

    “故而本府可以出十三万五千两,以分君忧。”

    众官员听了心底大骂,辜明已看似公平,其实很不公平,因为开封府不仅是大府,还是一省钱粮所在,省里的有钱人都在开封府。所以辜明已拿出这笔钱不难,甚至让府里大户认捐都行。

    马玉则大喜道:“辜知府果真是上体君心,咱家回京后,必在圣上,太后面前给你表功。”

    好人都给辜明已做了。

    辜明已则是十分平淡地道:“回禀公公,为朝廷尽职,乃本官之本分,实不敢居功。”

    “当的,当的,”马玉看向其他官员道,“既是首府都慷慨解囊了,其他各府可有难处?”

    各府知府脸色都很难看,但是心想先混过这一关就是,于是都是道:“没有难处。”

    马玉,辜明已都是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反对。

    见此一幕,马玉,辜明已心底是又喜又是失望。

    林延潮此举分明是认怂了,若不是淤田的把柄被他们拿住。以林延潮当初敢上谏天子的胆量,他这时候怎么会不站出来说话呢?

    连李素敏这小小知县都开口了,你林三元还在装死?

    众读书人会心想,林延潮当初为翰林时,并非言官,却敢为了璐王大婚六百万两只事,上谏反对天子。但到了地方为亲民官,眼下河南一省百姓,就要惨遭盘剥搜刮,职责所在时却作了缩头乌龟,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马玉他们失望的是,林延潮若此时不站出来反对,他们精心准备等等其贪腐的罪证,就不好往林延潮头上套了。如此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其他的官员继续墨迹下去怎么办?

    这修建王府只是开始,这些官员都如此呱噪了,下面还有盐课,盐课后,还有藩田,藩田后还有藩庄,藩庄后还有藩店,藩店后还有……

    这就好比劈竹子,如果一开始刀子不快,那么就不能形成势如破竹之势。

    辜明已当下道:“之前本官催缴藩库积欠时,与各府官员说过,缴纳税赋乃份内之事,而拖欠当罚。这句话不知归德府的林司马可还记得?”

    什么叫富裕者,给的更多,贫穷者,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有的人欲息事宁人,但越是这样旁人会放过他,这临面一刀,早晚就会挥下的。林延潮眼下就是如此境地。

    在场众官员也是心知马玉,辜明已是要拿林延潮开刀了。

    一切犹如辜明已,马玉预期的那样进行了,否则付知远堂堂知府被打伤,就这么算了?账本不是白查了?户部里的关系不是白用了?

    避是绝对避不过的。

    众目睽睽下,林延潮正按着脖子,原因无他,坐久了有些发酸而已。

    待听辜明已问到自己时,林延潮愣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道:“是,是,当初府台有这么一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怎么又是这样。

    辜明已此刻的感觉,仿佛吃了一大团屎,不说林延潮身背嫌疑,就说这各府官员,一省大员齐聚,又说得是璐王就藩这么大的事。

    你林延潮居然在这么重要的集议上……走神。

    辜明已是很注重官员气度的官员,平日那套面上云淡风轻,里面暗流涌动官场作风,现在都给他去他妈的。

    辜明已一副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搭理你的口吻对林延潮道:“当初林司马将多年积欠一清而空,实在令本官佩……佩服。这一次修建王府,归德府是不是多出一些,为其他各府分忧一二。”

    辜明已此举等于离间了林延潮与其他知府的关系。

    好比你是有钱人,是不是可以拿出一点钱来接济一下没钱的亲戚啊。至少大家吃饭的时候,你给我去把饭钱结了。

    这令林延潮答允不是,不答允也不是。

    但见林延潮皱眉道:“这有些不好办。”

    辜明已冷笑道:“怎么不好办,难道府里没钱?还是有钱,故意说没钱?”

    “不是有钱,没钱,而是此事应是付知府定夺,下官身为佐贰官做不主。”

    马玉差点又把口里的茶喷出,辜明已的咳嗽又犯了。

    林延潮双手一摊:“不如你请付府台来,让他来说话?下官实在是官卑言轻啊。”

    马玉拂然道:“付知远负罪已是在押,眼下归德府的事,由你暂署。”

    林延潮道:“可是省里没有下令,让本官暂署府事,本官还是没办法做主,此非职责所在。本官看还是请付府台回来再定夺,就算他在押,至少府里有钱没钱,也是可以知道的,公公与其问本官,倒不如问付府台。”

    马玉气道:“付知远已是负伤,如何能来此说话?”

    马玉话音一落,辜明已不由在心底大骂其愚蠢。

    这时林延潮目光陡然一厉,全然不是刚才那打太极的归德府同知,而是当年在金銮殿上死谏那个林三元。

    堂中众官员,只见林延潮拍案而起,怒怼道:“付府台受伤了?如何受伤?是何人打伤的?请公公给在场所有官员们一个交代!”

八百八十章 证据(二合一)

    巡抚衙门的二堂之外。

    寒风凛冽,扑面如刀。

    身穿火红色的鸳鸯战袄,巡衙标兵按刀立在朔风中,面色冷峻。

    二堂附近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马玉的一干随从所在的廊房,乃单独一个院子,距离二堂颇远,不似其他官员的随从,都是在二堂左右的廊房里等候。

    随从们有二十余人,都是跟随在马玉身边的爪牙,这一次在河南各府以采办为名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油水也没少捞,各个赚得是盆满钵满。

    但是也有人例外。

    其中一人整张脸肿得和猪头一般,本是满脸横肉的凶相,但经这一扭曲,顿时令人觉得反而可笑。

    此人就是当初去归德府的,但刚闯入一个大户人家,对着人家那未出闺阁的黄花闺女,就要行无耻之事时,被一伙官兵冲入,拿了一个当场。

    衙役对这样的人,也毫不客气,拿了棒子对此人掌嘴,将满嘴牙齿都给敲落了。

    眼下他成了马玉随从里的笑话,动不动拿他这张脸说事,讥笑其说话漏风。

    这人又被嘲笑几句,满肚怨气,当下直冲门外走去,但刚到了门口,却给把守在门口的官兵拦住。

    那人口里含糊道:“俺要出去透气!”

    官兵喝道:“这里巡抚衙门重地,没有军门大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这人憋了一肚子气道:“我偏要乱闯如何,你知道我是谁吗?”

    几名官兵退后一步,然后一并把刀,喝道:“军门大人有令,擅自出入者,立斩!”

    话音一落,但见院门从外被推开,两队官兵冲入院内。

    几十把刀枪剑戟指着屋内之人。

    此人心底凉了半截,色厉内荏地道:“娘的,你们这群丘八,一会干爹来了,有你们好看!”

    说完此人退回屋里,顿时又惹来其他人一阵笑。

    “夏十八,就你这猪样,难怪那些官兵阻拦,换我也以为你是去行刺巡抚大人呢。”

    “妈的,这些官兵狗胆包天,换你出门也是一样。他们会不会是要对干爹不利啊。”

    “哈哈,胡说八道,干爹是什么人,就算是圣上也要看在太后面子上,下面的人谁敢他。”

    “是啊,连巡抚都在捧干爹的臭脚呢。”

    “呸,你敢说干爹是臭脚。”

    “瞧我这张狗嘴。”

    “你们看见了吗?其他官员随从都在二堂旁边,但为何非把我们隔得离干爹这么远。还戒备如此森严,这姓杨的恐怕据信播出。”

    “这姓杨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干爹是太后的颜面,奉旨出宫采办,谁敢对干爹不利,不怕诛九族吗?”

    “我看就是你胆子太小了。二堂附近房间小,我们人多在这里宽敞。”

    “正是,正是。”

    大体上这些人心底还是笃定,而外头包围的抚衙机兵,也是退回了原处,眼底却是紧紧地盯住。

    寒风掠过回廊,巡抚二堂里一场激烈的争执正在展开。

    堂上林延潮拍案而起。

    面对林延潮的厉声质问,马玉半悬空的屁股又做回了椅上。

    在这厉喝之下,马玉额上冷汗直冒,心底发虚。

    四品知府,堂堂朝廷命官居然被鸟铳打伤,还是太监授意,这事岂是了得,一旦传出去,会被天下的文官群起攻之。

    连天子,太后都保不住他马玉。

    但是这一次集议前,马玉于此事早已再三思前想后,辜明已提醒过他,林延潮有可能会当堂质问。

    对此,马玉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马玉一急下,不知为何还是上当了。是了,此人方才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目的就是引出自己将付知远被打伤这件事。

    自己一时不慎被林延潮质问后,气势先弱了三分。

    马玉此刻辩解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付知远犯事,乃抚台请王命旗牌,押解至开封。他竟煽动百姓对抗,以致差一点激成民乱,此罪咱家尚未与他清算。至于受伤之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无耻!

    听了马玉狡辩,众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竟将脏水都往付知远身上泼。但马玉是当事人,到底真相如何,付知远又不在,如何得知。

    没有人可以揭穿马玉。当初辜明已就是这么交代马玉的,死赖到底,到了将林延潮,付知远都被问罪下狱后,那么也无人追究一名贪官受伤之事。

    王府长史萧生光帮腔道:“林同知切莫听信道听途说,将这些无稽之谈当真。”

    马玉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就是道听途说,无稽之谈!”

    马玉讥笑一声,端起茶盅喝茶。

    “道听途说?”

    “无稽之谈?”

    “依马公公这么说……”

    林延潮一声连着一声质问,最后一句话将马玉打落谷底,“……是老百姓拿起鸟铳向付府台开枪的?”

    马玉脸色一白,心道林延潮竟知付知远是被鸟铳打伤的,辩道:“不是……”

    “那是付府台命官兵开枪打伤自己的?”

    马玉张口无言,林延潮将袖袍一拂,正色道:“老百姓怎么会使鸟铳?他们怎么敢向付府台开枪?他们不知辱朝廷命官者,论罪当斩吗!”

    林延潮一个斩字说得杀气腾腾,将马玉震的心底一颤。

    张牙舞爪,表面凶蛮的人,马玉见了不知多少。但眼前这官员,或者是读书人,也不见对方多么疾言厉色。

    但偏偏每一句话,都仿佛直捶他的心底。

    孟子有云,吾善养吾浩然正气。

    每个读书人都说自己读书养浩然正气。但到底什么是浩然正气,谁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这一刻林延潮似给出了答案。

    所谓浩然正气,就是一个人的良知。马玉心虚,所以林延潮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拷问马玉的良知。

    “谁在道听途说?无稽之谈?似马公公你这样信口雌黄,不惜污蔑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来为自己开脱罪责?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连朝廷郡守,三十万人的父母官都敢谋害,这一步马公公是不是要行刺巡抚了?”

    林延潮的话如巨锤砸铁,似一瞬间火星溅起,又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马玉身后的王府长史萧生光等人,也是羞愧的掩面以避,也被林延潮凛然正气所迫。

    萧生光都如此了,直面林延潮的马玉更不好受。

    “放肆,放肆!”马玉一手抓在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掩面,似如此就能躲开林延潮的质问的。

    此刻满场文官也是玉林延潮同仇敌忾,横目冷视。确实如林延潮所言,马玉糟蹋百姓也就算了,连知府都敢开枪射击,还有什么事,他马公公干不出来的。

    行刺巡抚,他马玉未必不敢干!

    这时辜明已道:“林延潮,马公公,问你归德府能不能拿出钱来,谁问你付府台如何了?你如此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心虚?”

    辜明已此举好比打架时,你已将你一痛恨之人打倒在地,正要下杀手时,对方的帮手冲上来一脚将你踢倒。

    辜明已老谋深算,不等林延潮回答,即向杨一魁道:“抚台大人,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同知林延潮在开封贪污受贿,将民田窃为私有,一共贪墨四百三十七顷,其中查实为三百六十五顷。”

    “马公公此去就是查实付,林二人的罪证,竟遭到刁民的围追堵截,其意图何在,不言而喻。现在请传罪证,当场拿下这贼子,将不法之徒绳之以法,还以马公公一个清白。”

    杨一魁向辜明已,林延潮道:“两位大人,不必争议。辜知府,你言付知府,林同知二人贪墨,将四百多顷民田窃为己有,此事可有实据?”

    “此事不仅关涉到一名朝廷命官的清誉,一旦查实,本院将此人立即罢官免职,再另行上奏天子。但子虚乌有,那就是污蔑朝廷命官,这可是栽赃陷害之罪!本官劝辜知府三思,若是一时气愤,本院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诸位同僚也是可以理解。”

    辜明已心底一瞪,心想杨一魁这话里似有些暧昧啊。

    但辜明已略微一想释然,辜明已视马玉为眼中钉,当然希望林延潮让马玉下不了台。辜明已方正已是投靠了璐王,太后,自也不怕得罪杨一魁。

    当下辜明已正色道:“回禀抚台大人,付知府,林同知所犯之罪,铁证如山。若是抚台大人看完证据,发现下官有半句虚言,辜某愿担其责。”

    杨一魁点点头,看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有异议吗?”

    林延潮道:“下官没有异议。”

    当下辜明已让手下将鱼鳞册,及账本呈上。

    不久几十本鱼鳞册,账本之类的东西摆满了厅中。辜明已道:“这是归德一府的鱼鳞册,此关系百姓田亩所有,古人有云,有恒产者必有恒心。”

    “朝廷设鱼鳞册,记载百姓田亩归属,却不是给贪官来侵吞民财,自得其利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取出三本鱼鳞册,看向林延潮道:“归德府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河边淤田的鱼鳞册,对于林同知而言应是不陌生了吧,下面是林同知来向列位大人解释,还是由本官来解释?”

    林延潮平静道:“辜知府身为开封知府,竟对于本府田产如此有兴趣,既是如此,下官也不代劳了,就请辜府台解释吧。”

    辜明已正要开口,却听林延潮打断道:“辜知府以为栽赃诬陷本官与付府台,就能为马公公洗脱罪名?付府台被鸟铳射伤之事,不会如此算了的。”

    辜明已笑了笑,没有动怒而是道:“林同知,你与付知府同僚之情,本官可以理解。列位大人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至于本官身为本省首府,对于各府有清帐之责。察阅贵府之鱼鳞册所载,并非越俎代庖,这一点请你明白了。”

    见林延潮不答,马玉不由点头,还是辜明已厉害,几句话就将林延潮问倒了。

    辜明已得了上风,也没有得势不饶人,与众人道:“这鱼鳞册,州县里有一份,京里户部有一份。但最后以京里户部的鱼鳞册为准,自万历九年后,户部鱼鳞册是一年一修,这一点列位大人都明白。”

    “一个月前,归德府刚刚将今年鱼鳞册交至京师,而本官托人将此册与户部鱼鳞册比对过了,一般无二。”

    听了辜明已的话,众官员都是低声交头接耳,这辜明已做事如此谨慎,恐怕这一次林延潮要糟。

    林延潮仍纹丝不动,开口道:“原来是此事,下官好意提醒辜知府一句。此事并没有违法乱纪之处,若是辜知府继续往下查了。事情一起,怕无法收场,一发不可收拾!”

    一旁河南知府当初受过林延潮,申时行恩惠,打圆场道:“这田册之事,从古至今一笔糊涂账,我看还是不要计较了,大家分属同僚,还是一团和气才是。”

    辜明已哪里将林延潮的警告放在心底道:“两位大人,此言何意?若是正大光明之事,何惧正大光明查之?”

    “列位大人,本官比对此鱼鳞册后,发现这四百三十七顷新登的民田,都在七人或五人名下。为何是七人,五人,因为本官怀疑这七人可能实为五人,甚至这五人也不过二人,甚至一人而已。”

    “此乃托名之举,譬如这有六十顷地的商吉光,江西吉水人士,嘉靖四十六年生人。本官派人去江西调取此人黄册,却发现这商吉光早有万历五年就病逝了。而这淤田是万历十一年所开,一个万历五年死掉的人,怎么能买这万历十一年的田呢?”

    辜明已此言一出,众官员一片哗然。

    辜明已看了众人脸色然后道:“这死而复生,不过是小道,还有诡寄,分洒……”

    辜明已将鱼鳞册上的问题,一一指出,众官员越听越是心惊。这做帐的手段,简直是骇人听闻,不少都是十分巧妙,令人有大开眼界之感。

    而辜明已确实并非无的放矢,人家是真的有真凭实据在手。

    说到这里,辜明已已是胜卷在握,他环视四周,然后又取了一叠状纸在手,然后道:“这是归德府户房,以及几个县户房司吏,以及经手书吏的供词,一共十七份。其中还少了最关键一人,林同知幕僚丘明山的供词,此人案发后,已逃往山东。”

    “不过没有关系,这几人的供词已是可以将此事说得明白,至于丘明山,本府已是在昨日向山东布政司发海捕文书,将此人逮捕归案,不使逃了任何一漏网之鱼。”

    辜明已将状纸给呈在在座官员察看。

    Ps:二合一都是四千字以上的。

八百八十一章 竖阉休走(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成为本书盟主)

    众官员们拿住辜明已递来的状纸一张一张阅后传递。

    场面上气氛还算是平静,众官员们都是在认真看着状纸。

    确实从状纸中所言,辜明已确有实据,他们自也不认为,辜明已可以买通归德府县里十几名吏员,凭空捏造的这十几张状词来。

    这证据对于林延潮实在是百口莫辩。

    但是就算是实证而言,又怎么样呢?

    在座官员都干净吗?如果都干净,丘橓上一次河工大案真的认真追究起来,这里的官员要有三分之二身陷囹圄。

    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付知远,林延潮会被卷进这淤田弊案。

    只要他们不反对,潞王就藩之事,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马玉,辜明已此举就是杀鸡给他们这些侯看。谁再敢反对,就是与林延潮,付知远一个下场!

    辜明已笑了笑,此手法不难,无非舍难取易四字而已,潞王就藩是难,但淤田弊案却是易。

    辜明已拿着一张状纸,对书手吩咐道:“递给林同知看一看。”

    辜明已此举的意思,大概是让你死得瞑目一些。

    林延潮没有接递来的状纸,连看一眼都是没有,而是质问道:“辜府台,此案尚未明了,你为何发海捕文书通缉本官幕僚?”

    辜明已心平气和地道:“林同知,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在座任何官员也都没有针对你之意。眼下辜某拿出一个罪证,大家只是想知道其中真相。若是本官冤屈了你,那么这位丘先生无疑可以洗涮你的冤屈。至于海捕文书,只是为了保护他的手段,以免他被杀人灭口。这点本官想林同知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又向众官员道。

    “诸位大人,本官以为今日之事,以先查明多少淤田被侵吞,总共四百三十七顷淤田,有多少顷在何人手?到底给了谁?一个归德府里还有多少人,从其中拿了好处?”

    “此外还有近六十顷尚未被查实的淤田,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一一详查,然后将这侵吞来的民田,取之于民,还之于民!若还有什么弊案,还有什么人牵涉人,我们要一并查出,决不姑息,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还一个公道。”

    辜明已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一网打尽,将归德府里,所有付知远,林延潮的人都拔出干净。

    辜明已一言之后,在场之人,有数个眼皮一跳。

    有人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合上。

    林延潮这时道:“对于淤田之事,本官本不愿声张,但辜知府,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其中没有猫腻。相反辜知府执意要追查其中真相,将此事扩大,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也有南阳府知府也是皱眉道:“是啊,适可而止,不要牵连过甚,如此反而易造成归德百姓动荡不安。”

    有数名官员道:“是啊,本官也以为此举不妥。”

    辜明已点点头道:“既是几位大人求情,那么也好,林同知,眼下铁证如山,本府劝你一句,莫要冥顽不灵,早日伏法认罪。如此也不用牵连他人,一个人全担了。”

    辜明已面上十分惋惜地道:“汝尚且年轻,一时利欲熏心也是可以理解,天子未必不会法外容情,但在这之前,你需将心掏出来,向天子,向诸位大人,向河南百姓悔过!否则汝只有万劫不复,没有人可以保你。”

    林延潮还未说话,马玉即抢着道:“辜府台,咱家知道付知远身为知府,对淤田之事必然知情,就算没有贪污之罪,但也有包庇嫌疑,要一并治罪!”

    “正是如此。”

    辜明已点了点头,坐回椅中喝了口茶,似乎看不出他方才将一名出身翰林,天子钦点状元的官员,推入深渊之,所谓举重若轻,就是如此了。

    而现在林延潮,除了戴上镣铐,已与阶下囚无二。

    现在二堂上气氛十分凝重。

    辜明已方才一步一步以言语造势,最后竟将林延潮逼到不得不主动认罪的地步。

    马玉甚是得意,方才因潞王就藩之事上,被众官员反对的难堪,已是没有了。

    众官员被压的不敢说一句话,一句话,你们敢反对潞王就藩,就别想保住乌纱帽。

    马玉冷笑道:“林延潮,你实在是负天心,当初太后,皇上是如何看重你的,而你呢?三番五次反对太后,天子?陛下就是养一条狗,都比你忠心!”

    想到方才被林延潮质问压得不能动弹的屈辱,马玉此刻吐气扬眉。

    面对这一幕,林延潮反是讥笑道:“忠心?论及这二字,马公公是谁的狗?又是对谁忠心?是朱翊镠吗?”

    “你!大胆!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潞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马玉气得脸上涨红。

    林延潮冷然道:“吾只闻圣人与天子的名讳不能叫,几时亲王名讳不能叫!朱翊镠岂可与圣人与天子并列?”

    辜明已起身向杨一魁道:“此人失心疯了,此乃败犬之吠,抚台,下官恳请将林延潮当场拿下,明正典刑!”

    林延潮扫过辜明已一眼,斥道:“我与马公公话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辜明已大怒向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三人道:“抚台,藩台,臬台,恳请三位大人立即将林延潮拿下!”

    面对辜明已的问询,杨一魁看了一眼手里的状纸,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林同知之罪,本院晓得了,但今日集议乃论潞王就藩之事,却不是审官员贪墨的案子。此案待今日集议过后再问!”

    辜明已闻言惊呆了。

    一旁左布政使龚大器道:“正是,一码归一码,潞王就藩事大,贪墨之事可以等事后再定。”

    连主刑名的按察使杨一桂也是道:“本官也以为可以等一等,案子什么时候查都行。”

    辜明已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一席话下都泡汤了。他方才所有指证林延潮的话,也成了废话。

    林延潮逼近马玉,神色坚定地道:“马公公,你方才问我忠得是谁?我告诉你,林某不忠于谁,唯忠于是天下的万民!”

    “先贤有云,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亦次次之,更不用说朱翊镠,他算老几?”

    马玉对堂上官员求助道:“这样悖逆之言,你们当官的都眼瞎了吗?还不速速拿下!”

    杨一魁三人则坐视不理,至于左右官员,有的面露愤慨,除了辜明已,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马玉的。

    堂上林延潮逼近一步,马玉后退一步。

    “以盐课之事,胁迫盐商,公然索贿,整个开封被你弄得乌烟瘴气,盐价暴涨,百姓叫苦!”

    “汝以为朱翊镠采办之名,派爪牙下乡,河南各府无不遭汝涂炭。”

    “上月十二日,汝爪牙冲入河南府一家中,大肆劫掠不说,还将家中年轻女子三人**,并将男丁绑在树上,目睹这一暴行!”

    “上月十六日,彰德府,汝爪牙诡称一大户为盗,藏金百万。其不给,捶至死三人!”

    “诬陷!此乃诬陷!”马玉辩道。

    林延潮道:“河南府,彰德府的官员在此,你们问一问他们本官有没有说错?”

    但见两府官员怒道:“林司马所言无一字虚言!”

    “句句是真,我等禀至省里!”

    “请马公公给无辜而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马玉闻此失色。

    林延潮道:“马公公,这还不算完,上月十八日,南阳府一家五口,挂树自杀。又两日,一名女子,投井而死!”

    “怀庆府!十日之内,有二十七名百姓遇难,三十二户百姓破家,你的爪牙平均一日三户搜刮钱财。”

    “直至今日,河南一省,遭你爪牙荼毒百姓不知数千,死者近百,败坏女子名节更不知多少?这是各府已报上来的,还有没报上来的,更不知几何?你在河南一个月,所犯之罪,可谓罄竹难书!”

    面对林延潮的紧逼,马玉脚步慌乱的后退,几乎从椅前一直退至堂门前。

    马玉强辩道:“没有,这不是本公公干的,都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竖阉无耻!”

    “一句话推得干净!”

    “将过错都推至手下身上!”

    众官员纷纷齐声大骂。

    马玉对骂道:“你们要怎么样,就算咱家错了,也只有陛下能审问咱家?谁敢给咱家定罪?”

    马玉色厉内荏,见众官员暴怒的样子,他心底也是害怕至极。但他也有底气,官员们毕竟不敢拿他怎么样。太监毕竟是天子的人,就算他激起众怒,惹下天大的麻烦,文官也拿他没办法。

    杨一魁给下面的一名官员递了眼色后。

    不知是谁!

    这时掷了一个茶盅,砸在马玉身上。

    马玉怒问:“是谁?”

    这时众官员离座,群起攻之!

    又是一人踹了马玉一脚。

    不知哪里又打了他一拳。

    马玉见众官员如此,不由惊怒,若是他们围上来,岂不是被当堂打死。

    马玉要往后退去,这里是二堂旁的回廊,从这里可以穿至后堂,就可以逃得性命。

    “竖阉休走!”

    在众官员冲上追打中,马玉要跨出门槛一刻时,却发现自己袖子被扯住。

    但见林延潮拽住自己的袖子,目光森然,如刀如剑。

    马玉惊慌失措,脸上全无血色地问:“林延潮,你要干什么?”

    林延潮二话不说,举起不知哪里抄来一只珐琅掐丝的厚重花瓶,朝马玉头上砸去!

    呼啸风声刮来!

    乒地一声!

    花瓶碎裂,锋利的瓷片满地都是。

    只见马玉横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身上的斗牛服瞬时染红了半边!

    事了后,林延潮退了一步,平和地看了一眼魂飞九天的辜明已,然后道了一句。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PS:感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

八百八十二章 善后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回荡在堂中。

    方才吵吵嚷嚷,喧哗不止的巡抚衙门二堂,一下子倒是安静了。

    林延潮手握剩下半截的碎瓷瓶,立在堂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所为之事。

    而林延潮脚旁马玉横在地上,双眼翻白,血流满地。

    数名方才没有动手殴打马玉的官员,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被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儒的林三元,竟手持瓷瓶给人开瓢?

    这是什么行为?

    在有的官员看来,这是莽夫所为,有失读书人风度。读书人怎么可以打打杀杀呢?应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有的官员却不以为然,在宋明以前,没有文武殊途时,此乃汉唐士风。

    尤其汉时,读书人轻侠好义,尚气轻生。若有人辱其亲,士当场拔刀杀之,而从不诉求于法律。

    甚至不仅仅限于血亲,比如三国时夏侯惇,有人在乡间侮辱其师,夏侯惇拔刀杀之,这在当时十分受推崇的事。

    所以在官员们看来,林延潮此举有汉时儒士之风!

    一名官员低下身子,伸手探了马玉鼻息,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马公公已是断气!”

    这时满堂官员皆惊,不少官员后退一步!

    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竟杀了宫里的太监?

    辜明已脸色苍白,斜依在官帽椅上心想,林延潮竟真敢动手杀人?

    在巡抚衙门二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明官员有几个人敢如此动手的?而且杀的还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堂上河南巡按曾乾亨,也是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林延潮不过是善于奉承巴结天子与申时行的小人。

    但今日一幕着实令他改观。

    曾乾亨心想,何为布衣之怒?

    布衣之怒,有两等,一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这不过是庸士之怒。

    还有一等,唐雎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刻曾乾亨对林延潮心底敬佩,对之前向林延潮找碴的事,怀有愧疚。他心道,林延潮行事大有古风,并非申时行那等庸庸碌碌之官僚。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马玉之所以无人能制,能横行河南,官员们不敢二话,是因为他依仗着自己是宫里的太监,有王法护着马玉,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为难他。

    而今林延潮诛马玉,就是拔剑杀法!

    读书人有尺无剑,不过是腐儒,有剑无尺,那是莽夫,唯有尺有剑,方才当得一个‘士’字。

    见马玉伏尸地上,林延潮将手里半截瓶子一丢,长声笑之,直抒胸臆。

    当年上谏天子前,林延潮吟了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之前上谏天子,是试剑,问问自己是否已将学问磨成了剑。

    而今日已经是剑成,路见不平,已可拔剑削之!

    林延潮转过头去,对众官员道:“诸位,马玉至河南来,虽未亲手杀一名百姓,但无数百姓却因他而枉死。”

    “此贼作恶无数,当千刀万剐,但法不能杀之,那唯有林某替法杀之!”

    “今日我为万民诛杀此贼,虽是快意,但杀死钦使,此乃重罪,将来天子降怒,我林某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诸位大人无关!”

    说完林延潮昂然举手,向众官员长长一揖。

    杀人之后,林延潮镇定如恒,举止长揖,仍是一名胸藏万卷,口吐经纶的儒生,但言语中的坚定,却似战场上慷慨赴死之死士。

    明知重罪,犹然杀之,此乃君子知而后行,无悔矣!

    在场有不少官员眼眶含泪,这一刻他们仿佛看得许许多多读书人的影子,高高地立在林延潮的身后。

    没错,从古至今,不少的读书人辜负了他们饱读的圣贤之书。

    但也有的读书人,怀圣贤之道,终生行之,至死不渝!

    这时候一名官员站出身来道:“方才将马玉头砸出血的茶盅是我掷的,若说杀马玉,此事也有我一份。”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道:“方才我也踢了一脚,算我一个。”

    “不就是乌纱帽吗?这官我也当腻味了,我也打了一拳!”

    堂下一个个官员出面认领,慷慨激昂,但也有老成怕事的官员悄悄退了出去。

    林延潮皱眉道:“多谢诸位大人,但林某不敢受之。”

    “林司马,不必如此……”

    “我们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众官员一并劝至。

    “诸位,不必争了。”这时候杨一魁发话了。

    方才众官员围殴马玉时,杨一魁一直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甚至连高淮,萧生光等京里来的官员也是抱着惊诧看着,他们或许想阻止。

    但在林延潮一个花瓶给马玉开瓢后,什么阻拦都已是晚了。

    谁都一眼看出马玉激起了众怒,但现在马玉死了,如何善后?

    杨一魁先是迈步走下,亲自看了马玉一眼,确认马玉身死后道:“先将马公公尸身收拾好!”

    数名官兵应了一句,将马玉尸体抬下,至于满地的血迹却是抹不干净了。

    杨一魁回到主座上道:“方才之事,本院以为,马玉他虽咎由自取,但林司马也不是蓄意杀之,而是失手而为。”

    众官员都是点头,一个蓄意,一个失手相差悬殊。

    这是为林延潮开脱之词。

    杨一魁向一旁高淮问道:“高公公,以为然否?”

    高淮作为马玉副手,一直都不说话,什么事都由马玉顶在前头。

    马玉搜刮民财,高淮分文不取,马玉为难官员,高淮却连官员一面都不见。

    众官员都心想,若是这一趟出行的正使是高淮,那么这一次河南地面也是可以相安了。高淮虽为人低调,但谁都知道他才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今日堂中之事,马玉之死,如何上禀是高淮的责任。

    高淮目光掠过林延潮,对杨一魁道:“杨抚台说的是,咱家并无异议。”

第八百八十三章 附议

    杨一魁为林延潮开脱之意很明显,而在场河南官员纷纷点头,群声附和,他们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太祖开国时,刻意打压文臣,但之后文臣却是越来越强。

    大明由始至终,外戚一直被压制。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废掉。当时于谦率领众文臣甚至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逼迫监国。

    正德帝落水之后,武将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嘉靖登基后,一直到大明灭亡,就一直是文臣与皇权相互博弈的斗争。

    自左顺门案后,嘉靖皇帝尚能以皇权压制文臣。

    但到了隆庆时,已是大不如其父,但这时大明朝尚可称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到了万历时,张居正当国,文官之势彻底压倒皇权,甚至连天子,太后都要仰首辅之鼻息。

    张居正故去后,天子虽说亲政,但文官之势依旧强大。

    当今天子一直想将皇权恢复到嘉靖朝时,全面压制文官的地位,但这有可能吗?

    而杨一魁,龚大器而下,在场五六十名官员更是河南一省的全部高官,代表的更是整个河南的官员势力,甚至河南一省百姓民意。

    外面是巡抚衙门标兵,将此重重包围,里面还有一个刚刚杀了马玉的林延潮。

    地面那滩鲜红的血迹,犹自刺目。

    马玉想拿林延潮来开刀,结果自己反而被杀鸡儆猴。

    在这时高淮也只能说了一句,咱家并无异议,这是顺从。

    但这时候高淮又道:“马公公好歹宫里的人,堂堂内官监少监被这么当堂给失手杀死了,不说死了一名内监,就算是死了一名老百姓,官府也要有个交代吧。”

    萧生光,辜明已,万象春都是松了口气,若是高淮不说这一句,大家都要以为他和杨一魁,林延潮是一伙的了。

    高淮朝北面拱手道:“到时咱家回到宫里,太后,皇上问起来了,如何回话还请抚台示下?”

    高淮这话说得四平八稳,还将皮球踢给杨一魁。

    一旁一直沉默的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也是道:“不错,马公公乃堂堂内官监少监,我们总不能说自己被花瓶磕到,不小心死了。”

    萧生光方才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见了二人发话,也是出声附和道:“正是。”

    堂上一片寂静。

    杨一魁目视左右道:“马玉至河南后,岂止日行一恶,简直恶贯满盈,残虐百姓,连归德府知府都被他纵兵打伤,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河南不知还要死多少百姓。”

    “眼下马玉身死,不说林同知,本院也是难脱其责,本院上不能报天子,下不能安黎民,唯有辞官向天子谢罪!”

    说完杨一魁将乌纱帽一脱。

    然后自杨一魁以下,龚大器,杨一桂等官员二话不说,都是将乌纱帽从脑袋上摘下!

    非林司马,若马玉继续如此,河南必激民变,与其害民罢官,倒不如辞官留一清名于子孙,一名官员如是言道。

    当下二十余名官员尽脱帽。

    这官我们不当了!

    高淮等人见此大惊失色,若是逼的河南一省官员尽数辞官,那么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高淮安抚道:“抚台与列位大人尽管宽心,回宫后咱们会将马玉之罪如实禀告圣上,还河南百姓一个公道,至于辞官实在不必如此。咱家只是要一个交代而已,没有追究的意思。”

    听高淮之言,众官员这才点点头。

    杨一魁当下道:“公公既要交代,那只有委屈林同知了,来人先将林延潮收押,等待发落!”

    文官杀死太监,从无先例。

    虽说开始是围殴,但最后花瓶那一下,终归是林延潮砸的。

    高淮已答允开脱,但最后如何处置,还是必须由天子定夺。

    但马玉终究是太后,潞王的人,这二人自是要将林延潮处之而后快了。

    辜明已此刻已是接受了马玉被杀这个事实,见林延潮被押,不由双目一眯,心道此子此举利人而不利己,但看起来他并非如此之人,莫非有什么蹊跷?

    两名巡抚标兵上堂,一左一右上前对林延潮道了一句:“林司马得罪了!”

    众官员目露悲色,最后他们保得住自己,保不住林延潮。

    林延潮却是神色平和道:“还请二位且慢,我最后有一言要说。”

    二人自是不敢动粗,退至一旁,众官员也是看向林延潮。

    杨一魁问道:“林司马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道:“马玉残害民间,侮辱缙绅,而今毙命,已恕其罪,若再宣扬其罪,有损朝廷颜面。”

    众官员奇道,林延潮这是什么逻辑,杀完人,再宽恕?

    林延潮续道:“但此事刨根问底,马玉不过是听命从事,如此残害百姓,甚至不惜陷害本官与付知府,其根源在于潞王就藩上。只要潞王就藩仍如此铺张,那么今日杀了一个马玉,他日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辜明已恍然心道,原来如此,林延潮杀马玉只是手段,但其目的还是要对付潞王。

    辜明已这时起身道:“一派胡言,付知府与你贪墨罪证确凿,且是本官一手收集,岂有陷害你之意。”

    辜明已此刻也是不得不出面,否则就要坐看林延潮污蔑自己。

    林延潮看向辜明已道:“本官与你说过,这淤田之事,本官实是清白。每一笔钱支出何时亏何时赚岂有定数。你如何真的查清每一亩田每一两银子去向?”

    “你说本官贪墨了田亩,但今年税赋本官不仅缴了,还清了以往积帐。既银子被本官贪污了,本官哪里有钱缴帐,府库也未亏损,此闻所未闻。倒是辜知府,马玉为了推行潞王就藩之事,冤枉诬陷本官与付知府,此事本官还要请几位大人主持一个公道,还我一个清白。”

    这真是倒打一耙!

    辜明已怒得道:“铁证如山,你……”

    “够了……”杨一魁道,“辜知府,你先让林同知将话说完。”

    辜明已悻悻而退。

    林延潮道:“多谢抚台,下官以为此事归结,还是在潞王就藩河南上。眼下省里的情况,诸位也是知道了,河南一省内,周王府五千二百余顷;赵王府九百九十余顷;唐王府一百四十余顷;郑王府三百六十余顷;崇王府八千五百顷,而潞王又添一万五千顷,河南哪里多田?”

    “仅为了筹措藩邸这六十几万银子,已是将老百姓逼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所以本官想请诸位大人能上书天子,于潞王就藩之事上从简,让河南之百姓能够修养生息,不受苛政之苦,喘一口气。”

    林延潮于堂上泰然自若,侃侃而谈。

    方进不由叹道:“林三元真忠臣,到了今日这地步,仍没有一刻想着自己,只是一心顾念着河南之百姓。”

    林延潮向诸位官员作揖道:“诸位大人,吾等为官所求上对得起君恩,下对得起黎民。潞王就藩,百姓受苦,如此我等如何能坐视不理,否则杀马玉一人不能治本。”

    萧生光见此一幕道:“林司马,这潞王就藩之事,乃朝廷定下,你怎么敢反对?”

    林延潮见萧生光正色道:“马玉在河南横行肆掠,残害百姓无数,就是打着潞王的名义,马玉的过错,就是潞王的过错。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谓天怒人怨,潞王亦当自领其责,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伊王,徽王就是潞王之榜样!”

    林延潮此言一出,萧生光吓得坐在椅子上。

    伊王,徽王是什么人?也是朱家龙子龙孙,大明宗室。

    伊王朱典楧就藩洛阳,胡作非为,残害百姓,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河南巡抚以下官员弹劾,最后朱典楧被朝廷削爵圈禁,伊府废藩。

    而徽王朱载埨,就藩河南禹州,也是如此横行霸道,被河南官员上奏弹劾,然后内阁首辅高拱下令,将其削爵圈禁,国除。

    林延潮之意很显然,你潞王胆敢如此胡作非为,那么伊王,徽王就是你的下场。

    萧生光不由失声道:“大胆,你敢胁迫潞王?”

    林延潮洒然笑道:“又不是第一次。”

    “你……”萧生光咬牙切齿。

    “天下唯有万民最大,为官不为百姓做主有什么用。马玉都杀了,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潞王之害不除,死不瞑目!”

    咣!

    椅子滚到在地!

    南阳府知府起身,慷慨激昂地道:“抚台,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众官员们群起,振臂言之,有人拭泪,有人咬牙。

    一时群情如沸,万众一心。

    这一刻堂上除了辜明已外,没有一名官员退缩。

    河南巡按曾乾亨下堂,愤然道:“下官附议!”

    按察使杨一桂亦下堂道:“下官附议!”

    布政司龚大器则是起身向杨一魁道:“附议!”

    巡按是天子钦差,他的决意举足轻重。

    布政使管理一省行政,还有按察使监督一省刑名,眼下所有的官员都站到了林延潮一边。

    杨一魁当了几十年的官员,还从未见到这一幕,但是此刻他也是眼中有泪,面上却露出决然之色。

    本院亦附议!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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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八十四章 众论

    高淮,萧生光在旁看了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这是什么?

    这是整个河南一省官员联名上书啊!

    前不久这些人还因贪墨之事,差一点被天子抓起来,但为何这么快,却能为民请命了?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讨论璐王就藩的河南官员集议,最后会演变成马玉被杀,全体河南官员弹劾马玉,并请璐王就藩从简之事。

    二堂里惊天巨变,但是堂外之人却是一无所知。

    堂外巡抚衙门,布政使司以及其他官员的长随,吏员,以及一些没有资格入门杂官,都在二堂外的屋舍里避风。

    巡抚衙门的随从屋舍,本就不宽敞。

    这一次又是这么多官员前来。每个屋舍里堆了二三十号人,难免有些拥挤,常常是好几个官员的随员混杂着待在屋里。

    时值数九寒冬,天寒地冻。

    巡抚衙门下人各个也有九品官的派头,至少茶水是不会上的,炉火生的不够热。

    这些长随,官员们只能挤在一处,挨在在暖炉边,自己打壶水,放在暖炉上烧,至于茶那自能自便,抓了一把撒进壶里。

    外间冷风寒厉,众人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聊起天来。

    “今日这集议呛人啊!”

    “是啊,还不知多久,若老爷们还不出来,我们都要冻死了。”

    “你就别抱怨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一口暖茶喝,今日之后我们就难了,河南的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说话是一名布政司照磨,官不过正八品,论地位从站在二堂的门边都轮不到他,那最少都要正七品知县起。

    但在这里他说话很有分量。

    一名吏员向他打探道:“听闻今日集议要出大事?”

    布政司照磨笑了笑,将手凑近暖炉边暖着,却不说话。那长随立即端起茶壶给这照磨沏了壶茶,讨好地道:“小的请教老爷,今日这集议有什么名堂?”

    照磨呷了口茶,似觉得有几分温,眉头皱了皱,将茶放在一旁道一句:“这什么炉子……也好,与你们说一声,一会你们老爷出来时,都眼神麻利,机灵着点。若稍惹得你们家老爷不快,轻的遭一顿责骂是小,重的给老爷们当作出气的,丢了差事。”

    “敢问大人是什么事如此严重?”

    “还不是那阉……宫里来的……就藩的事,朝廷压省里,省里压府里,你们几位老爷今日是被抓进去听训了。骂一顿完,听话的,要派差事,不听话的……”

    那随员疑道:“怎么要打板子吗?”

    照磨笑骂道:“打板子是天子的权,宫里来的还不行,但宫里来的,毕竟派头大,摘掉你们家老爷的乌纱帽也是可以的。别人千里迢迢来河南,一来是求财,如何求我也不用多说,你们都看在眼底。”

    “二来就是办差事,河南众藩王都挤在一处,潞王又要来插一脚,人家是当今圣上亲弟弟,当今慈圣太后的心尖尖,那决计不能少了吧,你们说要多少银子才行?什么,几十万两?那是打发叫花子,对得起潞王的尊贵……”

    “……河南的盘子就那么大,不够给怎么办,只好去老百姓手去抢。河南的老百姓穷得都快要饭了,你们老爷若有本事抢,早抢来了,抢不来怎么办?”

    那随从笑道:“抢不来也得抢。”

    这话一出,那照磨笑了,堂上众人也是笑了。

    但最后那笑声慢慢都成了苦笑。

    茶壶上的水烧开了,但没有人有心思去提。

    照磨叹道:“咱们当官也不容易,有点良心的,都不会干这事。但没办法,十年寒窗考来的功名,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啊!为了让你们老爷们‘抢不来也得抢’,那宫里来的就要立威,立威就是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就要有人倒霉。”

    众人都是道:“大人见事高明,听你这么一说,咱们都明白了。”

    众随从都私下商量,一会一定要见机行事,免得吃了骂。

    一会又有人问道:“这位大人,咱们河南有没有不怕丢乌纱帽的官?就算为老百姓说一两句公道话也好啊。”

    “有吧,但不多了,其实大家心底都不想给潞王做牛做马,但必须有人挑这头,当然还要有上面的人点头才行,否则就是以卵击石……”

    正说话之间,但见二堂大门开了。

    “看来是有结果了……不过这个时辰也太早了点,难道出了什么变故?”照磨疑道。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惊道:“是林大人!”

    “哪个林大人?”

    “状元公!”

    “是归德府府同知。”

    “林大人怎么了?会落至这个地步……”

    照磨身在北边的倒座里,看不见外头情况,屋子里长随都跑去打探消息。

    照磨好容易挪至外头,就看见一名官员除去乌纱帽,被两名巡抚标兵押出巡抚衙门二堂。

    这照磨与林延潮有一面之缘,自是相识惊道:“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摘林三元的乌纱帽?”

    一旁随员也是道:“大人,不会林司马就是那不怕丢乌纱帽的?”

    照磨一愕道:“必然是如此啊!我怎么忘了,林三元在上天下为公疏时,就得罪了潞王!这一次定是马玉他们借机报复!”

    “这么说林司马,是为老百姓请命,被马……马玉摘得乌纱帽了吗?”

    “八……九不离十吧!”照磨叹了口气,不知何时声音已是梗咽。

    众人都是挤到了回廊左右,但见林延潮中道行来。

    大家们心底都是猜想,林延潮必然是因为反对马玉,阻碍潞王就藩的事,结果被寻有由头罢官。

    众官吏们纷纷议论道。

    “朝廷怎么就容不下一二为民请命的好官呢?”

    “这竖阉太放肆,目中无人!之前打伤了付知府不说,连林司马都抓!”

    “林三元都被押了,我们河南还有哪个官员敢说一两句公道话!”

    “真是千古奇冤!”

    “低声点,若被宫里的人听见,连我们也讨不了好。”

    众官吏皆是目露悲色,垂足顿胸。

    大多人是为了林延潮不平,心想官场上真是暗无天日。也有些人暗自讥笑,林延潮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谁都知道马玉背后有天子撑腰,你以为还能行上谏之事吗?天子好歹还要脸面,不敢公然为难士大夫,但人家马公公,内监出身,做事情完全可以不要脸的!你与他按规矩那套玩,行不通的。

    上百人围观,但林延潮却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地走向门外。

    这时对林延潮心存敬意的官吏,站了出来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

    “林大人!”

    “林司马!”

    寒风拂面,大雁悲歌。

    林延潮看着众官员向自己行礼,先是一愕,随即看众人脸色而恍然。

    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停下脚步向在场官员一一作揖。

    “林大人,保重!”

    “林司马……”

    林延潮点点头,正色作揖,没有为自己解释一句话,然后方才离去。

    不少官员眼底噙泪,目送林延潮离去。

    此刻激愤之情在众官吏间炸开。

    “林司马都被拿下了,那么潞王就藩河南之事,还不是人家马公公说什么,省里都答允什么。”

    “身为朝廷命官都不能说话,还有谁来替老百姓说话?”

    争吵在继续,大家虽是愤慨,但也没有人会真正与马玉理论什么,林延潮的榜样已是在前。

    如以往那般,大家只是骂一顿,发泄发泄,当上面的命令下来时,众官员们也唯有二话不说埋头照办。

    没过了多时,不少官员已是平静下来,有的官员回转至房中。如这样的事,再普通不过,明天继续要来的,官还要继续当的。

    就在众人要散去时,但见两名官吏抬着一个担架走出了二堂大门。

    担架上用白布盖着,尚且一路滴血!

    这一刻众官吏们都是怒了,愤怒终于点燃。

    岂有此理!

    马玉打伤付知远,关押林延潮不说,竟然还将一名官员当堂打死!

    公道何在?

    众官吏们围住担架,问抬担架的官兵:“这担架上何人?”

    官兵一脸懵然道:“这个不知,叫我们抬就抬了。”

    “人死了吗?”

    “嗯,早没气了,是被人打死了。”

    这一下众官员都怒了,愤怒地道:“真无法无天了!”

    “竟敢当堂杀人?”

    “马玉他们有没有将我们文臣放在眼底?要打就打,要关就关,要杀便杀吗?”

    “今日要给我们一个公道!”

    “否则我们就冲进大堂去!”

    众官吏们几乎怒而咆哮。

    这时一名穿着绯袍的官员从二堂走出喝道:“你们干什么?诸位大人集议时也敢喧哗?”

    面对高官询问,众官吏们不由敬畏,方才声势小了几分。一名官员梗着脖子道:“启禀大参,我们要见马公公,问他为何打死朝廷官员?”

    “马玉?”这绯袍官员脸上露出一抹讥笑,“你们要找马玉?担架上便是!”

    “大参,你在说笑……什么,马玉死了?”

    一名官员不信当下揭开白布,当下众人一看,但见上面之人虽满头满脸是血,但依稀辨得正是马玉,而且他身上还穿着朱红色的斗牛服,没错,此人正是马玉!

    这一刻所有官吏都是目瞪口呆。

    一名官员不可思议道:“马公公竟被人杀了?那林司马是怎么被押的?总不能是林司马杀的人吧!”

八百八十五章 官员与百姓

    总不能是林司马所杀,这一句话说完,众官吏们也是当作笑话来听。

    但一人忽道:“那你们以为,谁能杀马玉?谁又有这胆量敢杀马玉?”

    “对,杀马玉之人是谁?除了林司马。”

    “请教大参?”

    众官员都看向二堂上,那绯袍官员皱了皱眉头道了一句:“哪那么多啰嗦,是林司马,不是林司马杀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说完绯袍官退入二堂内,马玉死了,但要事还没商量完呢,他哪有心情与他们分说。

    轰地一声二堂大门倏然合上。

    但对方留下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啊,但无疑确认了马玉之死与林延潮有关。

    官兵默然将白布再盖至马玉头上,然后抬起担架,众官吏们看着刚来河南,威风八面,声势赫赫的马玉,就这么没了命,然后就血水这么一路滴溜抬了出去。

    “杀得好!”

    “不错,除了林司马还有何人?”

    “我还是不敢相信。”

    “可是马玉的尸首,你也看见了。”

    “宫里中使之所以横行无忌,是因为王法不能杀他。但若不畏王法,杀了又有何妨?大不了偿命而已!”

    “说的好,林三元死都不怕了,还怕王法吗?”

    众官吏们七嘴八舌大概将事情轮廓概括出了。

    “快,立即将此事告诉其他同僚!”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方才戴大参没让我们不可声张,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声张。”

    “我们可以联络河南的官员,士绅,联名向天子上书,恳请赦林司马无罪!”

    “林司马可以为我们百姓杀一竖阉,那么我们百姓又为何不能上书向天子求情呢?”

    “天日昭昭,绝不可让好人蒙冤。”

    “就算是天子再怒,也要顾及民意。”

    “说得好,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谓天意即是民意,天子是圣君,必会以民意为重。”

    “走,我们将此事散布出去!”

    说话间,众官吏已是有了决议,不少人已无意再等,将消息传了出去。

    众人行走带风,各个面上都是坚毅之色。

    数日之后,各府沸腾!

    而此刻官员们却是另一个想法。

    正如林延潮方才在堂上所言,他所意不在于杀一个马玉,而在于璐王就藩。否则杀了一个马玉,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对于璐王就藩,众河南官员议定,请璐王就藩王府改在原先建好的湖广衡州府的藩邸。

    要知道湖广衡州府的藩邸,是张居正当国时,由工部尚书曾省吾亲自督建的,完工后造价达百万两银子之巨。

    当时衡州府富庶,天子也是有意照顾璐王。

    哪知后来璐王上本说衡州府离京师太远,不能咫尺天颜,所以改在河南就藩。而当初建好的,达百万两之巨的藩邸,是说不要就不要了。所以堂上河南官员的一致意见是,你璐王给我滚回去湖广去。

    另外就是藩田一事。

    璐王要一万五千顷,然后又讨取景王藩产,抵数万顷之巨。

    河南官员一致上书,言当时明初时,亲王岁俸外,不过千顷。

    之后封亲王,虽然历代天子多有偏私,多给了一些,但都是几千顷这样的范畴。

    但璐王竟给到几万顷,简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所以河南官员言,只能给田千顷,不能再多了。

    小县田亩大概两三千顷,大县七八千顷,小府一两万顷,大府也不过三四万顷,潞王藩田等于一个大府的田亩了。

    这藩邸,藩田不过是一二,还有三,就是河南的禄银。

    万历十一年时,河南禄银达到二十六万八千四百两,而河南一年税折银约在一百五十万两。

    也就是说河南一省近五分之一的税入,都养了宗室子弟。以后璐王就藩还要添一笔钱。

    但就算如此,一个省五分之一的税入,仍是养不了这些藩王,因俸米太微薄之事,这些宗室动则聚众闹事,在杨一魁就任前,周王府的宗室刚刚围攻了河南巡抚衙门,把堂堂巡抚堵在大门里都不敢出。

    所以河南官员向天子请旨,将河南宗室禄银定为永额,不许加派。

    这话怎么理解?

    就是钱就这么多,你们藩王自己拿去分,几年,几十年以后你们朱家子孙再多再多,我们也只拿这么多钱。否则朝廷税赋就那么一大块,但宗室子孙一直增加,你们以后不是要吃垮整个河南。

    朝廷哪里养的起你们?

    这些上书都是官员们一致议定的,这些事也不是没有人提过,万历七年时,张居正就是上奏朝廷,说国家财政有限,然宗室生齿无穷,以天下税赋给之,尚不能足。又何况朝廷经费,九边之用。

    朝廷数次裁撤宗室俸银俸米,现在亲王只是领郡王的禄米。

    如嘉靖四十三年朝廷决定将郡王,将军折七成,中尉折六成,郡县主,郡县乡主折八成,而亲王也减俸,少者五百石,多者两千石,当时算了一下,觉得可以了,算是为了朝廷减轻了不少负担。

    但没有想到,二十年不到,才刚刚减的禄银又不够了。为什么?因为宗室人口暴涨!

    万历七年时,宗室人口玉碟在册的,已经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明朝宗室给银,其实不如清朝宗室,但是这时明国立国已久,宗室实在太多,宗室里穷的穷死,甚至当乞丐,而富的却富的流油。明朝财政收入,人口数量也不如清朝,所以宗室之害远过清朝。

    而在财政上,明朝文官张居正,高拱等以及不知多少官员们,拼着乌纱帽不要,前仆后继拿宗室禄米,天子内库说事,以此攻击皇权。皇帝却觉得尔等士大夫,士绅免税,官商勾结,屁股也不干净,居然还有脸说朕的亲戚和朕的私房钱。

    裁撤宗藩俸银,是文臣们议过不知多少次的,眼下河南省众官员又提了出来。当然争议也不是没有,一波波的讨论从二堂里传出,官员的意见也并非那么统一。

    “步子似跨得大了点,此三事条陈一上,怕周王以及河南的宗室都会反对。”

    “诶,只是定以永额,不再加派,又不是不给他们钱,其实今日不说,以后也要说,我们河南一省早已给不起钱了。”

    “我倒觉得太难,不如请天子再如嘉靖年那次,裁减宗室俸禄。”

    “裁减没有用,就算今年再裁减一半,这一次不用十年,又得裁减了,还不如一劳永逸。”

    “此事以往朝堂诸公,不是没提及过,正好乘此良机,一起给提了。再联络本省在籍京官,一并上书,定能成事。”

    辜明已默然坐在堂上,听着身旁嗡嗡作声,一旁官员都已是在草议上署名签好。

    他神色倒是平和,从马玉方才身死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的官员讥讽道:“辜府台,是不是不支持?方才你可是站在马公公一边啊?”

    辜明已脸色沉痛道:“这位大人对我辜某有些误会了,辜某只是揭露付知府与林同知贪污之事实,此乃职责所在,但于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是一直是反对的。”

    “马玉此贼残暴虐民,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此人身死,辜某唯有拍手叫好,岂有与他同流合污之理。对此辜某只有一句话,杀得好!”

    言谈之间,辜明已慷慨激昂,竟把方才讥讽的官员说的无言以对。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众官员不由都在心底大骂。

    辜明已是一个很能识时务为俊杰的人,当下二话不说,也在草议上干脆利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投笔后道了一句:“于义一事上,辜某不敢为人后!”

    辜明已行礼后,扬长而去。

    次日,承宣布政使司司狱司。

    因为巡抚衙门不设有大牢,所以林延潮打死马玉后,就被转押至布政使司司狱司。

    而马玉死后,他的那些马仔也都被关进了司狱司里。

    现在司狱司的几位牢卒垂手站在一旁,而林延潮坐在一张几案前,正提笔写着一封奏章。

    而临近的牢房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一声一声十分凄惨,简直令人心酸落泪。

    一旁的牢卒见林延潮的笔微微一停,当下怒着对外面喊道:“怎么了?不会小点声吗?都给我堵住嘴了,再打!”

    “是。”

    顿时牢里清静了。

    那牢卒赔笑道:“司马老爷,乃天上的文曲星,竟与这干人同居一处,实在是委屈了。”

    林延潮问道:“这些人都是马玉的爪牙?”

    “是,就是这些畜生,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弟兄们也不给他们客气。若不是司马老爷,这些人还要造多少孽。待问完口供后,咱们就递到天子案头,让圣上知道那马玉在咱们河南干了多少坏事!”

    众牢卒们纷纷点头。

    林延潮不置可否继续写自己的奏章。

    就在这时司狱司司狱走进门来。布政司司狱司司狱虽只有从九品,但也是流品官。

    他走进屋来,端着架子左右环视了一番,然后对林延潮道:“开封府的辜府台预备提审林司马,请你跟下官走一趟吧!”

八百八十六章 局

    司狱言谈有表面上恭敬,内里还是有些倨傲,似将林延潮看作了阶下囚。

    冬日里的日光,透过屋中木格子天窗,撒在案头。

    林延潮侧着脸感受着这和煦的日光,心情却是轻松的。当然这在外人眼底,是坐牢坐出了休沐放假的感觉。

    这点令司狱心底愤怒,他方才的话落在了空气,林延潮竟没有接,不把他放在眼底。

    司狱重重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

    这时林延潮转过头来,阳光落在他的背上。这一刻林延潮脸也是瞬间暗了下来,看去有几分肃然。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从从九品至正五品,一共有十级,就算是司狱是布政司里的牢头,但论及尊卑二字,他是远远不如林延潮的。

    林延潮虽说被押,但没有夺职,仍是正五品官员。

    司狱知自己方才说话口气,放在平常就是言语冲撞了上官,但眼下在牢中,他自有这个权力。

    现在林延潮让他重说一遍,司狱唯有心怒面笑地道:“回禀司马大人,开封府的辜府台,他说要提审司马大人。劳驾司马过去一趟!”

    “原来如此,”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提笔在墨上点了点道:“本官就不过去了,让辜府台到这里来就是!”

    “此与礼数不和吧!司马虽仍是官员,但仍在押之身,何况辜府台又是奉司里之命,提审司马。”

    林延潮继续于案上写字,道了一句:“你没看见吗?本官在写给圣上的奏章,若耽搁了要事,辜府台担当得起吗?”

    司狱一愕,想了想按住气垂头道:“那么下官替司马通报一声!”

    “去吧!”

    林延潮连抬眼搭理都是奉欠。

    不久后,屋外传来脚步声。

    辜明已负手走进屋子,他脸上却全无愠色,看林延潮正在写奏章,也不说话站在一旁。

    牢卒给他搬来椅子,辜明已屏退左右,就一撩官袍好整以暇地坐下,随手弹了弹膝上的灰尘。

    林延潮将笔一顿,向辜明已道:“有劳辜府台,屈驾来此,本官这里还有几个字……可否稍等?”

    辜明已笑了笑反问道:“司马饱读史书,可知绛侯父子乎?”

    汉朝时绛侯周勃被押,为狱卒折辱,出狱后对旁人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意思是我曾率百万大军,然而怎么知道狱吏竟如此尊贵。

    周勃之子周亚夫更惨。

    周亚夫下狱时。

    廷尉责审说:“君侯欲反邪?”

    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兵器,乃用以陪葬之用,怎说是谋反?”

    廷尉讥讽道:“君侯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周亚夫受此屈辱,最后绝食而死。

    辜明已眼下就是狱吏,廷尉的角色,对林延潮这么说,言下之意很显然。

    林延潮uu小说不停,失笑道:“还是与辜府台说话亲切,若是方才的司狱,牢卒怎知绛侯父子的典故,威胁起来也没意思。算了,待写完后,一会辜府台问话时,下官有问必答如何?”

    “好,君子一言,那你继续写吧!”辜明已大度捏须笑了笑。

    辜明已现在可谓智珠在握。

    布局到现在,都在他掌控中。

    马玉在河南祸害百姓,又打伤知府付知远,这两件事将来传到天子那边,天子也是会震怒的,谁也瞒不住事实。辜明已在草议上签字,就是与马玉撇清干系。

    辜明已一心所求,就是要扳倒林延潮此人。但眼下林延潮杀了马玉,就算再得民心,再有清望,朝廷不可能就此揭过,必然重重责罚。

    杀马玉后,林延潮尚可说是出于义愤,为了百姓,罪犹可恕。但淤田案一出,就是人品败坏,二者并罚,就死无葬身之地。

    辜明已看着林延潮写奏章的样子,他这一次来就是迫使林延潮认罪,承认这淤田到底是谁贪墨的?

    如此就可以向他身后的人交代了,然后他踩着人头上位!

    方才林延潮的话里有几分服软的意思,令他感觉很欣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写奏章这等行为,不过是林延潮最后一点面子所在,犹如小孩子般意气用事。自己自然要大度地给他这个台阶下,等着无妨,反正辜明已一向很有耐心。

    他常告诉子侄,幕僚,做人要懂得一个忍字。

    许久之后,林延潮将最后奏章上最后的数字写完,吹干墨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的辜明已,歉然地笑了笑,然后整理起桌案,似随口闲聊般道了一句:“淤田是皇上的!”

    辜明已没有听到自己咳嗽声,而是手抖了一下,谈话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继续。

    辜明已抬起了头,看向透着阳光的窗户格,然后他斥道:“不可能!”

    “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念头都是拒绝!这我理解。”林延潮言语间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好像是在一位老朋友在安慰他的失意。

    辜明已眉头抖了一下,他沉住气问道:“你倒把自己撇个干净,就算如此,难道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他们没有贪墨?”

    辜明已说话时,手指有些在颤抖。

    奏章上的墨迹已是吹干,林延潮将奏章叠好合上然后道:“嗯,让我反问辜兄一句,是不是弹劾林某的奏章早已在路上?还有其他御史,言官,弹劾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奏章该不会都已经递至通政司了吧?”

    这一刻辜明已脸色巨变。

    林延潮认真地看了辜明已一眼,点头道:“看来是已送到了。辜兄做事一向沉稳妥当,但这一次……在下没有指责辜兄的意思,只是你太心急和操切了一些。”

    “若是隔上数日,观望一会,结果会好一些。对了,现在派快马通报京里,或者追会奏章,还来得及吗?若是可以,不能再耽搁了,马上……马上派可靠的心腹上京。或许有些晚了,但至少试一试,是一个机会。”

    辜明已面上震惊,愤怒,但有时候愤怒至极点时,是反而要发笑的。

    所以将所有事情按图索骥想了一番,窜起来后,辜明已真的大笑起来:“这是你设的局吗?”

    林延潮身子往后一仰,没有点头或摇头。

    阳光就如此落在他的身后,而对面的辜明已却落在了阴影中。

八百八十七章 杀棋

    屋外传来一阵镣铐拖地的声音,显然是马玉的爪牙,被拖拽过狱道,余音寥寥。

    这声音配合着辜明已惊怒的表情,然后一并的淡去。

    方才如林延潮说的,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反应都是拒绝。

    而辜明已显然并非是常人,他接受的很快,这很不容易。

    好比一个渔夫,在海上撒网,历经风浪等了七天七夜,网令他感觉很沉很重,应该会是一个大丰收,但在收网的一刻,却发觉网早就破了洞。

    渔夫还能淡然,全无沮色,如此就已算是人杰了。

    “那是你设的局!”

    辜明已的第二句话,已从疑问变成了肯定。

    “可……是你钻的套,”林延潮想了想,“以辜兄身后之人的本事,在朝中应有不少奥援吧,是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没动,一张网就劈头盖脸地撒过来了,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吧。”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朝皇上扔去了?”

    到底是耻辱,还是羞愧,辜明已此刻已是分不清了。

    如果有一把刀子在手,辜明已会毫不犹豫地捅林延潮两刀,再捅自己两刀。

    辜明已冷然道:“空口无凭,你说淤田是皇上的,就是皇上?谁相信?”

    “高公公相信。”

    辜明已刚觉的扳回了一点主动,然后又被推进了深渊,他咬着牙道:“高公公已经知道了?那为何马玉他不知道?是了,高公公背后是皇上,马玉是太后,潞王的人。”

    林延潮点点头,辜明已自问自答省却了他不少力气。

    辜明已心道,高公公这等天子的亲信的太监,连阁老也要卖三分面子。林延潮怎么请的动?

    “你为了陷害辜某,连首辅都请动了?”辜明已脸上抽搐了一下。

    “首辅?这样的事,我从未想过禀告恩师。辜兄请宽心,他丝毫不知内情。当然就算他知道,你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林延潮诚恳地道。

    辜明已心想,林延潮既知陷阱在那,竟丝毫不惧,不请申时行搭救自己,而是故意设了这个局。

    仿佛以为凭着自己一人就可以将他辜明已,以及他背后之势力都给一并收拾了。

    但事实上他办到。

    “至于陷害,辜兄,我没有打算陷害谁,就好比一个兽夹,我就丢在那,没料到,咔一声他自己就响了。”

    “我明白了,你设的局,我钻的套。”辜明已冷笑。

    林延潮点点头道:“看来辜兄已是彻底理解在下的苦心了。”

    陷害我的苦心?良苦用心?想到这么大的局,他与他的同党弹劾向林延潮奏章,最后都砸到天子头上。

    一种惊恐蔓延至辜明已身上,他问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远离我们的初衷了,对你也没有好处。如此下去会成为党争,不如说和吧,你想要什么,开出你的价码来!”

    “迟了!”林延潮答道,“之前,你们还是有机会,可惜辜兄你胃口太大了,也太自以为聪明,拿马玉当枪使,来扳倒林某不说,连本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敢算计?”

    “他们会善罢甘休?他们只是支持林某,你们就要一网打尽?以包庇的嫌疑?都晚了啊,现在奏章怕已是到皇上的案头了吧!你们把奏章夺回来吗?告诉皇上这只是一场误会?”

    “辜兄这是陷害!是欺君!是党争!这罪名足够掉脑袋的!”

    辜明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即便如此仍是笑道:“不会的,还没有到最后一步,不就是几百顷淤田吗?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理会。

    辜明已见林延潮如此笃定,不由心虚,待见到他手中的奏章,突然夹手去抢。

    而林延潮丝毫没有夺的意思,反而解释道:“辜兄,杀招并不在林某的奏章上。你真的要看,林某也不会不给。”

    辜明已已是进退失据,他颤抖地打开奏章,林延潮奏章真的只是普通的请罪奏章而已。

    没错,林延潮干的事情,就是给天子背黑锅。淤田的事,是我们的责任,与你无关。

    相较下,马玉与辜明已干的事,就是把事情捅得天下都知道!

    你们看见了没有,淤田被天子贪污走了,老百姓的淤田啊!你天子居然纳进了自己内库。

    云南那边虽说正在用兵,朝廷缺钱,但皇上你也不能贪污了老百姓的淤田,来作军费,这是不对的!

    好比璐王大婚六百万两都被削到了两百万两,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天子也该以身作则,各种开支用度,减一减,比如天子膳食一日要几百两银子,而老百姓一日吃饭才几个钱,这钱就不该这么浪费!

    此外还有宫殿修建什么的,都停一停,国家都这么困难了,天子你怎么都不会自省呢?总之都不应该打到老百姓淤田的主意上。

    所以从天子的角度看来,林延潮在努力修补天子的颜面,而辜明已,马玉却在那用力拆台,拆天子的台!

    “马玉白死了啊!”辜明已不是为马玉,而是为自己兔死狐悲。

    辜明已又看了一眼林延潮的奏章,上面就是请罪奏章,什么不利于辜明已,马玉的黑话都没有说。

    但就是这样什么黑话都没有说的奏章,最为致命,犹如象棋里最后一下的将军,杀棋!

    但最令辜明已生气的是,就是这样一封奏章,自己就算不让林延潮递上去也没用。

    林延潮毕竟只是在奏章里,很认真地向天子请罪而已啊!

    不好意思,马玉是臣杀的,淤田的事情,臣也交代不清楚,怎么处置陛下看着办吧。

    奏章洋洋洒洒几千个字,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其余全是废话。偏偏以林延潮当代文宗的文笔写来,四六骈俪,排比铺陈,文采简直直追苏韩。

    连辜明已这旁观者,读来都觉得有几分感人肺腑。

    你林延潮有这等文采,居然用来说瞎话,你简直在玷污文学这两个字!

    辜明已想到这里,嘴角绽出一丝冷笑,突然他动手只听'沙沙沙'数声。

    林延潮的奏章在他手里粉碎了。辜明已嘴角边绽出一丝冷笑,他想看一看林延潮惊怒的表情,也算为自己扳回最后一点颜面。

    他心平气和地道:“对不住,林三元,本府一时不慎失手了,你再写一篇吧!反正你现在身处牢中,有的是功夫再写一篇,不是……”

    辜明已话没说完,就见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章:“辜兄何苦如此?方才那奏章是在下练笔用的,正如你所说,现在下官有的是功夫。”

    林延潮将奏章一摊,正稿不过数百字而已。

    辜明已惊怒道:“你敢戏耍本府?”

    “辜兄你又误会了,我的请罪奏章不过走个过场,但你的却要好好写。五千字的请罪奏章啊!字数不多如何显得诚恳?不诚恳如何向天子请罪?所以方才那一篇其实是给你借鉴的,你就算改个名字交上去,在下也不会有二话,好歹你我也是相交一场,但现在……别想我再帮你什么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起身,作了一个送客的动作。

    没错,牌全部都摊完了。

    但辜明已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又如何呢?

    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堆死棋了。

    辜明已也起了身,差一点不稳,勉强扶着椅背,发抖的脚才能站定。

    “十年寒窗,二十年宦海,今朝毁于一旦,辜某今日领教了。辜某最后问你一句,你是怎么发现辜某要对你动手的?”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答话。其实鱼鳞册送至户部时,林延潮就让顾宪成,赵南星替自己盯着,后来知道有人查自己的鱼鳞册时,就确定了有人要动手对付自己。

    但现在林延潮自不会与辜明已说实话,否则不是把自己在户部的关系告诉了他?

    林延潮对辜明义道:“辜兄,你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又今日?马玉在河南肆虐时,你们在干什么?联合马玉,弹劾为民请命的大臣?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看不见?那几亩淤田你们倒是看见了。”

    “为了修堤,你们什么都不做,只知向林某伸手要钱。堤修成后,见了淤田,你们就想抢。可这淤田是老百姓的!你扳倒林某是一,但之后将这淤田吞了与马玉五五开是二。”

    辜明已闻言心底羞愧,他与马玉真有如此打算,但林延潮就如什么都知道般,此人太可怕了。

    “对上阿谀,要什么给什么,对下暴戾,有什么抢什么!你们这样的官,老百姓要你们何用?吸食民脂民膏,早晚会有遭报应的一日。当官不为民做主,一切就是你们自找的,辜兄,言尽于此了。”

    辜明已听了林延潮的话,冷笑一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屋里。

    牢里的司狱,牢卒见辜明已方才威风八面而来,但与林延潮呆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怎么变得行走不便了?

    牢里马玉的那些爪牙,仍是在拷打着!连同辜明已一并他们的时日都已是不多了。

    至于弹劾林延潮以及河南高官的十几封奏章,也摆在了天子乾清宫的御案上。

八百八十八章 圈套

    紫禁城,文渊阁。

    文渊阁的孔子铜胎镀金像前,摆列着六张四面平方凳。六张凳子,三三东西而列。

    文渊阁没有面南正座,故而以东首第一张凳子为尊位。

    一般而言,这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公座,文官心中的宰相之位,文臣巅峰。

    不过申时行却没有坐此公座,而是坐在西首第一位的公座上,这是次辅的公座。

    申时行用此行为表达一个意思,他仍以次辅自居,至于东首这一位子虚位以待,留在给家守制的张四维。他不过是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暂摄宰相而已。

    数月以来,申时行一直战战兢兢,就在两个月前,天子晋申时行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

    这官位上仅次于张四维,张四维丁忧前,乃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

    现在文渊阁的内阁大学士中,除了申时行,还有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坐东首第二位公座。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许国,坐西首第二位公座。

    内阁里仍是一个三辅臣的格局。

    这一天仍是老规矩。

    每日早朝或日讲后,文书房会将从通政司处递来的奏章整理一下,除了个别重要或密奏的先拣给天子看外,其余一律都是先有三辅臣看过,票拟后再递给天子。

    这与天子刚刚亲政时不同,当时张居正辅政,内阁阁臣与天子都在文华殿东阁。

    内阁票拟后给天子过目,天子看后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请教辅臣。

    但是现在流程有了变化。

    -

    亲政后,天子再也不是,张居正在时,内阁票拟什么,他就批什么。现在辅臣也必须揣摩圣意来票拟,否则会打回再拟。

    今日文书房太监奉上几份奏章,对三位辅臣道:“这几十份奏章都是今日早上送来的,三位辅臣先看一下,票拟后就咱家立即递至乾清宫。”

    申时行点了点头道:“有劳牛公公稍待!”

    文书房牛公公称是,即退出了文渊阁。

    于是一旁几位中书从几十份奏章捡了数份重要的呈上。三位辅臣各执一份,看了起来,最后几封奏章都转了一圈。

    申时行捏须看着下首两位辅臣问道:“两位也都看过了,本辅先说这一疏。徽州商人吴养晦上书,云其祖吴守礼以盐至素封,为两淮巨商,家产百万。吴养晦有云,其祖在世时,勾结权贵,曾逃税二十五万两白银,恳请天子明察。维桢你也是徽州人,可有耳闻啊?”

    下首许国回答道:“确实如此,此事不谷有所耳闻。之前吴守礼在世时,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吴守礼曾捐银二十万助赈,天子当时龙颜大悦,曾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不知元辅,余兄可曾记得?”

    申时行,余有丁都是点点头。

    余有丁道:“仆想起来了,难怪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申时行问道:“那以子告祖,有悖孝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许国点点头道:“确有内情,这吴养晦在乡时,就有恶名,好财而不仁。数年外出经商,钱财荡尽,回家向其祖索之不给,所以恶之,故而诬告。此事不谷的乡人都知道。”

    申时行点点头问道:“地方可有就此事上奏?”

    余有丁道:“有,徽州府上奏言吴养晦所控,并无实据。”

    申时行道:“吴守礼进献助赈,实在有大功于朝廷,天子当初都曾下旨嘉奖,已有定论。再说不可寒了百姓报国进献之心,就此按下吧!”

    许国,余有丁一并称是,申时行将小票写后,附在奏章上。

    申时行这时举起两本奏疏道:“这一份是河南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弹劾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淤田,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包庇奏章!”

    三位辅臣在内阁处理事务很久,久历案牍,每天处理奏章,什么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的诬告,以及什么奏章是有真凭实据的,一眼看过去能够八九不离十。

    这一封辜明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真实信很高!

    要知道吴守礼背后的权贵庇佑,这权贵就是许国,而方才申时行提及吴守礼这封奏章,放吴守礼一马,就是看在许国的面子上。

    而现在申时行提及林延潮的奏章,会不会是某种交换,或者其他什么用意?

    这时申时行道:“提及林延潮,诸位都不陌生,此人有才具,办事得力,但也有些急于干进,好大喜功。”

    “若说他行事有什么激进,本辅深以为然,但若说他贪墨淤田,本辅倒是不相信的。”

    余有丁点点头道:“林延潮也是我的门生,论及为官操守四字,我也很难相信,他会作出这等事来。”

    许国心道,这辜明已奏章绝非捕风捉影,一定有实据捏在手中,若此人还有后手,一旦放出,申时行强行要袒护林延潮,很可能会被言官弹劾。

    许国斟酌道:“我与林延潮也是有旧,若说他会贪墨值二十万两的淤田,我第一个不相信。但空穴岂能来风,是不是先交所司详议?稳妥一些。”

    申时行捏须道:“据本辅所知,这淤田乃是林延潮修堤围田所开,这本是无主之田,何来侵吞之说。何况他还能将之前卖淤田的钱交纳了府里积欠,如此称一声能臣也不为过。”

    “朝廷不能赏罚不明,因为几百顷淤田就绝了下面官员的办事之心。何况眼下西南正在用兵打战,朝廷上下正是用钱之时,如此不用朝廷一两银子,修百里长堤的官员,就算有错,睁一眼闭一眼又如何?”

    许国心底讶然,这样的话不是申时行一贯老成持重的作风,但事有反常必定有妖。

    这一次不知何人要倒霉了!

    许国当下知趣地道:“也好,就依元辅之意。”

    申时行点点头,当下票拟后上呈天子。

    于是辜明已的奏章,便如石沉大海。

    就在此事过了不过数日。

    林延潮打死马玉的事情传至了京师,顿时舆论沸腾!

    正如许国所预料,申时行按下奏章的事,引起了言官的愤怒。

八百八十九章 万民书(二合一)

    却说马玉身死的消息,第一时间知道的却不是朝廷。

    这样的事虽闻者骇人,但不会是军情或者重大民情那么的急报。

    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的,乃是在京的徽州商会,山西商会。

    徽商,晋商乃是天下最大的盐商聚落。

    这一次河南盐政动荡,最后盐政是归朝廷,还是归潞王,这样的事盐商们当然是最关切的。

    所以林延潮打死马玉的事,先在徽州商会,山西商会这等地方传播。盐商们知道了其背后的官员,宗室,马上也就知道了。

    琐琐碎碎的消息传出,众人们大概总结出这样观点,马玉想用淤田案,打压河南官员里两个刺头,以推就璐王就藩之事。

    见付知远被打伤后,林延潮迫于无奈杀了马玉,这背后很可能有河南官场上下的支持。除了杀马玉,在反对璐王就藩上,大概是河南官场上下一致的态度。

    璐王不久也得知消息。

    璐王大婚后,已是搬离了皇宫,自己在宫外设府。

    璐王正在用膳,这一顿饭食十分奢侈,值二三十两,论排场只逊于太后,天子。

    璐王刚用膳完,吩咐了厨师几句,如羊羔炖得老了,鲈鱼不够新鲜的话。然后璐王就看见从慈宁宫来得太监,以及王府里的官员,亲信都侯在屋外。

    璐王见此一幕,不由问道:“是不是有出了什么事了?”

    从慈宁宫来的太监上前道:“王爷,马玉在河南叫人给打死了。”

    璐王闻言惊愕了半响了。下面的人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

    璐王闻言后,仰头道:“孤不就是向皇兄求几亩薄田赡养,几两银子花花,下面的官员要如此欺孤吗?”

    “又是这个林延潮,上一次他令孤背负骂名,为天下人指责,这一次又打死了马玉,天下藩王那么多,为何偏偏是他一定要和孤过不去。”

    “他是怎么了?孤王是不是上辈子与他有什么冤仇?”

    慈宁宫的太监安抚着璐王道:“太后已是知道此事了,让我来与王爷说先宽心,太后说这一次绝不能让林延潮讨了好去,一定要重重办的,璐王你等着太后为你出气就是。”

    璐王道:“上次官员叩阙,已是令母后与皇兄失和,孤怎么敢拿这事去劳烦她。孤只是不明白,几万顷藩田多吗?这天下都是皇兄?”

    “几百万两银子多吗?我大明富有四海,又不是给不起,为什么这些官员们都容不下我呢?一定要为难孤呢?”

    慈宁宫太监垂泪道:“王爷息怒啊!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林延潮的错,你可不能因此动怒,伤了龙体啊。”

    璐王闻言良久不语,陡然间他又看见了,当初在乾清宫前一名官员手捧奏章上殿时,那道坚定的身影。

    这一幕顿时扎得他心底一痛。

    这时候屋外陡然飘起大雪,林延潮杀马玉之事也随着这场大雪,疾袭京城大街小巷。

    在京城国子监附近一处府邸中。

    鹅毛大雪里,十几名官员在客厅徘徊。

    书房里当今礼部侍郎沈鲤与保定巡抚宋纁相对而坐。

    沈鲤举起双手在火炉边暖手,而宋纁则是反复拿着几封书信在看,良久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可要想好了,你这决定一下,就是帮了申时行。”

    沈鲤想了想道:“大义之下,个人恩怨就不谈了吧,再说林延潮虽是申时行门生,但他却正是我辈。”

    宋纁点点头道:“中官如此横行无忌,林宗海敢拼着自己前程不要也要杀之,此人行事实有胆气,确乃国之栋梁!”

    沈鲤道:“林宗海不说了,而今我们却要帮他把事情办好,否则他就是白白牺牲了。”

    宋纁道:“不错,璐王仗着自己是陛下亲弟弟,狮子大开口,我等河南在京官员如何能不义愤填膺。连付知远,林延潮犹自为了百姓凭着性命不要,我们又如何不为乡里百姓尽力。”

    “你看看堂外官员,他们之中也不乏血诚。”

    沈鲤看了一眼屋外,心道这些人不乏是来趁着这一次林延潮杀马玉之事,来为自己搏取民望的,这是一个成为清流官员的大好机会。

    但沈鲤却道:“宋兄说得好,其实某以为救林延潮与救河南百姓两件事就是一件事。”

    “清议由沈某主持就是,总之不能令竖阉猖狂!”

    片刻后二人推开了屋门,外头那些等了半天了官员一并聚过来。

    宗伯,抚台,恩师各等称呼。

    沈鲤点点头道:“我与宋兄已一并商议过了,上书救林延潮,阻璐王就藩!”

    闻言下面的官员一并欢呼!

    “苍天怜悯,不令忠臣义士孤行!”

    “学生请附名在末!”

    “晚生请附名尽绵薄之力!”

    慷慨激昂之词,在府里响起,几乎震得下落的雪花一滞。

    随着璐王,官员间势力暗流涌动,林延潮杀马玉之事,也是传开,渐渐不是秘密。

    先是安徽会馆,山西会馆这样读书人在京多的地方,之后在京的读书人也陆续知道了。

    这样的事初听起来仿佛不可思议。

    读书人听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啥,林三元竟当堂杀人了?”

    大多数人听到后都是这个反应,以至于很少人说:“哪个官员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连宫里的中官都敢杀!”

    武将杀人不奇怪,读书人杀人,那倒是少了。

    不是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有的就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读书人做事总是用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来形容的。

    如林延潮这样状元出身,三元及第的文魁,居然也会干用花瓶爆头的事,读书人都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这也并非是什么离谱的事!

    有的读书人不由想起了,当年土木堡之变后,众文官群殴打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事。

    当时是户科给事中王竑,先用朝笏殴,再动口咬,然后百官一拥而上才打死马顺的。论官位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自是比马玉高了许多,但一个是单挑,一个是围殴意义就不同了。

    李白戏高力士,为读书人津津乐道,就是佩服这样不阿权势的气节。

    林延潮此举可比当年诛十常侍。

    士林们议论纷纷,但大体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都是听某些掌握内幕的人传了一两句。

    这样的事没有一个官方的说法来,大家也不能知道详尽。有的读书人就焦急去询问河南籍官员。

    但这样官员们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给一个说法。

    就在这时云南道御史上书弹劾林延潮杀马玉一事。

    文官杀中官,闻所未闻,听所未听,古今罕有。当然在辜明已的奏章里,林延潮恼羞成怒,为了掩盖淤田案真相杀人,奏章里提及杨一魁等省里高官给林延潮行事以庇护,令此子肆无忌惮。

    此事终于有了一个真相!

    若说之前林延潮为百姓所杀,尚可怜之,但这贪墨淤田一事坐实,你会相信一名贪官为民杀了宫里来的太监?

    这简直是笑话。

    此事真相如何?顿时又扑朔迷离。

    奏章抵至通政司,第一时间知道的就是官员。

    有明一朝,文官与太监从来都是不对路的。

    官员们认为林延潮杀马玉,还是大快人心的。而且本着文臣间官官相护的立场,他们不该落井下石,甚至还应搭救一把。

    但若是林延潮真贪墨了淤田,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而申时行将之前弹劾林延潮奏章按下一事,令素来看不惯申时行的言官们抓到了机会。

    上一次言官借高启愚案生事,御史丁此吕弹劾高启愚后,申时行,许国,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官。

    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言官王士性,李植、江东之等人弹劾申时行,杨巍蔽塞言路。

    申时行见状,遂与杨巍一同上疏辞官,余有丁、许国与申时行共同进退,一并上疏反对留任丁此吕。

    下面言官爆发了,上疏不仅申时行,连余有丁、许国也逮住一顿乱咬。

    后来申时行虽借丘橓案扳回一程,但此后言官们与阁臣更加对立,势同水火。所以申时行按下弹劾林延潮奏章此举,令言官们觉得是找到了一个攻讦申时行的机会。

    当然也不全部如此,不少言官还是老成持重,觉得此事有蹊跷,以申时行为人不可能如此大意给人抓住把柄,还是先看看再说。

    官场上本来就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那些久历宦场几十年的官员,就算能力平平,但至少做官本事都不差。

    可是有的官员就不同了,言官里大多是七品官,属于官员里的少壮派,自是年轻气盛的多,加上辜明已背后之势力推波助澜了一下。

    有的言官开始相互通气,他们才不管是不是替宦官说话,只要能扳倒申时行就行,于是就有这么几个人当即‘忠跳反’了。

    当然明着面弹劾申时行是不行的,公然弹劾首辅,仅次于弹劾皇帝,风险是很大的。

    所以言官们都将炮火集中在林延潮身上。

    以淤田案以及杀马玉两件事,就可以劾倒林延潮。若是天子处置了林延潮,那么下一步弹劾包庇林延潮的申时行,也就是顺理成章,风险小了很多。

    于是一共有十二名言官陆续上书弹劾林延潮,明面上指的是林延潮,暗中则是敲山震虎,对着申时行而来。

    十二封奏章摆在天子案头上,犹如十二把杀人的剑。

    随着言官上书,顿时官场上下震动。

    李太后又病了,一个人住在慈宁宫,也不许天子探视,而武清侯入宫面见天子整整半日,出来后旁人只见他满脸泪痕,却不知他与天子说了什么。

    也有官员拿云南道御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怀疑。

    没错,淤田案确实有可疑之处,林延潮杀马玉也是事实,但是这两件事河南的官员都还没有一个说法,你云南道御史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怎么就知道这件事了,还知道如此详尽。

    你就是要弹劾是不是也要等河南巡抚的官方说法到了以后,再有动作。这御史'风闻奏事'的本领也太强了吧,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示,有人要陷害林延潮?

    但这样的声音被人刻意压下了,背后有一张大手要置林延潮于死地。

    京城的大雪越下越大,到了十二月初时,终于河南官方的消息到了。

    消息是从通政司附近河南会馆传出来的。

    通政司主邸报之事,邸报一出,或者京城有什么大事发生,马上各省在京驻扎的官员就要马上抄录,然后派快马报告省里。

    所以久而久之,通政司也成为各省与京城消息沟通之处,很多大事都是从这里爆出。

    而因为河南穷,所以河南驻京官员就索性驻在河南会馆。反正会馆也离通政司不远就是。

    这一天河南会馆外,雪已是落了三尺深。

    数骑快马风尘仆仆地停在屋外,骑马的官兵各个背着大包裹,耳鼻都是冻作紫色,到了屋外后即大声道:“快,立即禀告于大人!”

    会馆里伙计眼尖,认得拿官兵腰牌,一面令人通禀,一面到:“快备热酒,不然要死人了。”

    店里自是有热酒,伙计拿了温好的酒递上,而会馆里的读书人见了这几名官兵的,也是一并来看热闹。

    几名官兵也不顾烫,喝着热酒,这时一名穿青袍的官员走来见几名官兵的样子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官兵一见官员来了,当下起身道:“我们是巡抚衙门的标兵,军门命我们上京送河南一省二百八十三名官员联名上书,以及河南省八府一州士绅百姓联名请愿的万民书来了!”

    “万民书!”这官员顿时骇然了。

    而一旁河南籍的读书人也是震动。

    “什么万民书,所请何事?”

    这官兵不说话,命手下将包裹一个个揭开,但见所谓万民书不是一张张纸,而是一面布,很大很大的布,展开后犹如一面民心所向的大旗,这样的万民书一共九面,后面是河南州府五百二十万百姓。

    万民书铺开之后,但见上面都是墨迹,无数人的名字签在布上。

    这里每一个河南的士子,见到家乡父老呈来的万民书后,神色激动。

    这几名官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于大人,我们河南的老百姓苦啊!请你将此万民书交给圣上,救救老百姓的命吧!”

八百九十章 投书

    河南驻京的于大人,官位不过是一名布政司都事,从七品。在大明九品十八级的官员体制中,他只能算是一名卑官。

    于大人这辈子从来没想要干过什么名留青史的事情,只想好好当差,靠着河南官员进京公干的油水,滋润的活着。

    待见到几名官兵展开万民书,扑通一声跪在自己的面前。

    于大人他第一时间心道坏了,坏了,事情闹大了。

    这几名官兵嘴唇都冻作紫色,脸上也是开裂,但却是神色诚恳地跪在堂上,仿佛自己就能替他做主了一般。

    他仔细看去,几名官兵手中扯着的万民书上,那密密麻麻罗列在上的名字,顿时也有些动容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快站起来说话!”

    那领头的官兵垂泪道:“于大人,河南去年刚刚闹了水灾,璐王又要来就藩,省里没有钱,只能向各府要钱。”

    “可是我们老百姓将地里粮食都收刮干净了,但连建璐王王府的钱都筹不齐。我们没有了办法,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啊!”

    会馆里的读书人越聚越多,听闻官兵所言,有的读书人惊道:“怎么家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另有一人叹道:“你在京读书,自是不知家里的事。”

    “都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啊!”

    于大人惊了,此人在会馆里说了这些,万一煽动了士子闹事怎么办?

    于大人立即道:“好了,不必说了,先将万民书收起来,明日本官就去通政司!”

    那官兵急忙道:“于大人,迟不得啊!某从河南到京师没日没夜赶了几千里路,就是为了把这万民书交给圣上啊!这十万火急啊!”

    于大人敷衍道:“那也不急这一时三刻的,你知道外面有多少言官,在议论此事吗?圣上是如何态度?”

    “这万民书一上,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们知道吗?动荡之下,有什么后果谁也想不到,你不知京里情况,就不要掺合了,先回房休息,东西放在我这就好。”

    于大人当下欲取走万民书,但这官兵不给。

    于大人惊怒道:“你这是作什么?”

    那官兵咬着牙道:“这是抚台大人,要卑职亲自送至通政司的,在这之前谁也不能取走。”

    于大人骂道:“好个大胆的丘八,河南省至京师奏章,都由本官转呈,你怎么敢违背本官的命令?”

    那官兵只是叩头,但无论如何就是不给。

    “于大人,不如先让这位兄弟,将话说完,”一名卖木材的商贾站了出来,“这位兄弟我老家是归德府的,不知道老家现在如何了?”

    一名士子道:“去年黄河决堤,就是在归德府,眼下哪里能好的?”

    “是啊,这收刮之下,恐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现在河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还有个阉贼不要老百姓活。”

    商贾从怀里掏了一把钱递到这官兵手中道:“兄弟,请说一说,我家里还有老母在堂,一个坡脚的哥哥守着几亩薄田呢!”

    “若是催科一下……家里老母如何是好?恳请大哥告知感激不尽。”

    那官兵一推道:“大哥,这钱我不能收。你放心你归德府人,那家里一定安好。”

    那商贾问道:“怎么说?快给这位兄弟再端碗热酒来,账算我的。”

    那官兵一口热酒下肚道:“多亏归德府出了两位好官啊!一位是知府付大人,还有一位是同知林大人!”

    “就是林三元!”

    “没错,学功先生!”

    众读书人对林延潮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众读书人问道:“河南催科如此之重,为何唯独归德没事呢?”

    那官兵道:“都是林大人与付大人的恩德。林大人来归德来任官后,老百姓没饿死过一个人,反而将官府里的钱,拿出来救济老百姓!咱们归德百姓哪个不感念他们的恩德啊。”

    “你的母亲若在归德府,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有付大人,林大人在,什么天灾人祸都害不到他们。”

    那商贾闻言流泪道:“这实在太好了,小人谢过了林大人大恩大德了!”

    于大人不屑地道:“道听途说未必当真?一名官兵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眼下朝堂上那么多言官弹劾于他!”

    一旁一名年轻官兵大声道:“回禀于大人,我就是归德府人。林大人在归德做的事,老百姓都看在眼底,若说他是坏官,那么世上就没有好官了!”

    “你!”于大人被这话一堵,不由哼了一声。

    众读书人们纷纷议论道。

    “好官坏官,只有老百姓说的才算!”

    “在老百姓心底,这林大人就是好官!”

    “朝堂上有奸臣要害林大人!”

    “何止是奸臣,简直就是秦桧!”

    “朝廷有这帮太监,以及庸庸碌碌的言官在,咱们老百姓怎么有好日子过?”

    一名读书人当下出面道:“于大人,就将这万民书递上吧!让圣上知道,我们河南老百姓眼底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将民意告知天子!”

    “不能使得忠臣义士蒙冤!”

    “天日昭昭之下,圣上必给天下万民一个公道!在下在此恳请大人了!”

    说着这读书人长长一拜,随即会馆里几百名读书人都是出声恳求。连同在场几名官兵,甚至连会馆里的伙计,店小二都是跪下了。

    会馆外寒风凛冽,但会馆内众意却是沸腾如火,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于大人见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着圈道:“这行不通,行不通。这里有列位大人的奏章递上就好了,你们再将这万民书一上,此事不是一发不可收拾吗?”

    “这讨不了好去的。抚台不知京里舆情,不行,让本官致书省里,再作定夺!”

    这于大人这么说,众人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一名读书人站了出大声道:“大人!这万民书就是民意,这堵塞民意,使得民情不能上抵天听,此罪也够你罢官!即你怕当风险,左右都是丢官,你愿意留下一身骂名而丢,还是为百姓而丢!”

    于大人急道:“我又不是不上交,只是再请示抚台而已!”

    那读书人拉住于大人的袖子喝道:“民情如火,如何能缓,若是迟了数日,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于大人怕奸人阻扰,那么我等随你一并往通政司投书!”

    于大人心道这么多人投书,不是闹出动静更大,我的乌纱帽是要保不住了。他正要阻止,却听闻下面的读书人都是一并轰然叫好。

    一名士子登上桌子对四面高喊道:“诸位我等读书所为何事?一为往圣继绝学,二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读书人不为老百姓说话,还有谁能替老百姓说话,诸位若有胆量,随我去通政司一行!”

    众读书人纷纷拍桌道:“愿去!”

    “我愿去!”

    下面读书人将桌面擂得如山响,灼热之情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那等情景任何人见了都一辈子不会忘记。

    连方才那商人也是道:“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也知道什么是大义,算我一个!”

    于大人见了摊手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当下一名读书人不容于大人分说,从腰间拔起剑道:“于大人随我前去!若有奸人阻拦,就拔剑杀了!”

    “我去!我去!”于大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于是众读书人将于大人夹在挟持当中,一并前往通政司。

    通政司门前官兵,但见这么多读书人一并涌来,吓得连忙逃入堂中禀告上官。

    于大人被挟持着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扯谎道:“诸位,通政司只受官员投书,你们这样怎么行?”

    众读书人纷纷道:“既是到了这里,哪里有折回去的道理。”

    一名胆气十足的读书人,二话不说冲到通政司的鼓前。

    于大人见了吓得魂都没了,但已是喝止不及。

    但见这读书人双手各拿起一只鼓槌,面露坚毅之色,当下二话不说,轮起胳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激昂的鼓声犹如敲在每一个的心上!

    鼓声声震四周,直透入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之中!

    “这下事情闹大了!”于大人见此一幕,几乎就晕了过去。

    而这时通政司大门一开。

    鼓声犹自不歇。

    “还不给本官停下!”

    通政使倪万光在左右兵卒护卫下出门,见这么多的人聚集在此,人头涌动,士子们不顾天寒地冻,群情激愤。

    倪万光暗暗心惊,面上喝道:“吾乃通政使,尔等所为何事竟然敲鼓?”

    众读书人一并行礼道:“见过大人,我们乃河南士子,有民情上呈天子!”

    倪万光骂道:“什么民情,好让尔等聚众在此,还击鼓鸣冤,赶快散了,若是惊扰了圣驾,你们谁来当此责任?”

    “晚生愿以身当之!”领头士子一句话就将倪万光堵了回去。

    “说的好!”众读书人都是鼓起掌,大声叫好。

    倪万光黑着脸道:“好,本官记住你了,什么民情递上来吧!”

    这时几名读书人将万民书摊开。倪万光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万民书!”

    倪万光变色了。

    那士子顾盼四周,然后朗声道:“这是我们河南五百二十万百姓的万民书,上呈朝廷,求陛下圣断!”

八百九十一章 贪财好货

    紫禁城,乾清宫中。

    内监正抱着一堆堆厚厚的卷宗,步入乾清宫里。

    乾清宫中现在摆放着十几张桌案,桌案上就堆放着无数这样的卷宗。

    而在一旁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张速,一副勉强镇定样子,指挥着几十个书手查账。

    当初太祖建国时,十分鄙夷宋朝皇帝设立皇家私库的做法,太祖时国库称为内库,一共十库,其中内承运库主要存放金银。

    但太祖后,他的后世子孙却是用实际行动打了他的脸。到了正统七年时,户部设立太仓库,而内承运库正式成为天子私库。

    张速提心吊胆,是因为之前报给天子说内库空虚,没什么钱了,故而令天子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派人在乾清宫里查账。

    而此刻天子却不在宫里,而是去皇城内教场视察内操去了。

    所谓内操就是选太监在宫里授甲操练。

    明朝皇帝里最热衷内操是正德皇帝,后来时停时续。

    皇帝是很想设立内操,因为京营士卒的战斗力实在太差,不足以依靠,同时也有让自己亲信太监掌军的意思。

    但大臣们却反对,他们认为在皇城里再设立这样一支军队,怕有什么不测,而且也容易使太监权力过大。

    不过当今天子向来我行我素,在去年张居正病死后,就开始重建内操。

    今年四月,天子从宫中拣选三千名内竖,授予衣甲,于内廷里操练。

    养军队肯定是要钱的,天子第一个考虑肯定是这笔钱不会从内承运库里出,而是伸手向户部。

    天子先要太仆寺配三千匹战马,然后又是狮子大开口要钱。

    户部尚书张学颜明确表示,没钱,马也不给,同时奏请停内操。天子不听同时命户部每年加刍料银七万多两,最后一共从户部每年划走三十万两之数。

    于是言官们不干了,给事中孙世祯,阮子孝,道御史田一麟,郭惟贤,潘惟岳,谭希施陆续上表要天子停止内操。

    当即天子大怒,上谏的御史要么罢官,要么夺俸。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在言官弹劾下,终于停了内操,但马却不肯还回去,继续养在内廷。所以从户部划走的这笔钱没停下来,户部没钱被迫向各省摊派。

    这笔钱天子就这样一直领了十几年,按理说三千匹马这么些年没剩下多少匹了。于是言官上表请皇帝查实马匹匹数,裁减草料钱。但万历不肯,继续堂而皇之地虚冒马匹,不肯户部裁减费用。身为堂堂天子,竟带头吃起了空饷,更坐实了万历贪财好货的名声。

    身为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张速自然知道当今天子有多么贪财,若是被他知道内库现在剩下这点银子,恐怕一会他就惨了。

    这时一声'陛下驾到',令张速额上冷汗频出。

    但见天子穿着一身戎服,满头是汗的回到了乾清宫中,显然不仅视察内操,还骑过马了。

    天子前后左右一堆太监服侍。

    但见天子对秉笔太监等数人道:“朕当今方知毅皇帝在时为何那么喜欢骑马射猎,其中自有乐趣。”

    一旁太监笑着道:“陛下内操,也是观以武事,如此是居安思危,以示边臣的道理。”

    天子龙颜大悦笑着道:“说的好,立即把张宏,张诚叫到暖阁来!”

    到了殿里,天子扫了张速一眼,张速欲说话,但天子理也不理,直接步入暖阁更衣。

    天子更衣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与张诚二人陪着。

    即有太监捧着奏章上前道:“陛下,世袭黔国公沐昌祚有云南边事上奏!”

    天子坐在龙椅上一趟道:“念!”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取过奏章读起:‘缅王莽应里素怀不臣之心,窥视云南……万历十年冬,莽应里命叔父猛别、其弟阿瓦,连同汉人岳凤,岳曩乌,土司罕虔,刀落参,分道入寇,攻打雷弄、盏达、干崖、南甸、木邦、老姚、思甸各地,烧杀抢掠,伤残数郡,蹂嗬一方……万历十一年春,岳凤率军六万,破施甸,陷顺宁,云南众土官皆叛,其势有几十万之众,更有象兵,及佛朗机人助阵……’

    “……其顺宁沦陷,臣已率军移驻洱海,云南巡抚刘世曾移驻楚雄,并征调汉,土兵马数万,参政赵睿守蒙化,副使胡心得守腾冲,陆通霄守赵州,佥事杨际熙守永昌,监军副使傅宠、江忻协同督参将胡大宾……与缅军大小十余战,杀敌一千六白人,毙莽应里叔父猛别,南甸土司刀落参……”

    “……今大军云集,粮草不济,恳请陛下从贵,川调三十万石粮秣入滇……若军粮不济,贼若反攻,则云南危矣……”

    天子听完黔国公沐昌祚的奏章,眉头拧成了川字问道:“黔国公忠心可嘉,为我朝世守云南,这一次朕要好好重赏他。但他所请粮秣……内阁如何票拟?”

    司礼监太监张宏答道:“票拟上言……云南路途艰险,从贵州,四川二省调粮,实是艰难,命所司部议……”

    天子怫然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前方无粮,如何打战?”

    天子于殿中踱步走了几步又问:“云南巡抚刘世曾可有本上?”

    一旁张诚立即去奏章堆里找了一番答道:“陛下,刘世曾有本。”

    “速速拿给朕看!”

    张诚递上后,天子夹手取过奏章,但见云南巡抚刘世曾奏章上写至……

    “……臣刘世曾与黔国公率军分驻洱海,楚雄后,缅军不敢深入……江头城外有大明街,闽、广、江、蜀居货游艺者数万,而三宣六慰被携者亦数万,内奸岳凤闻天兵将南伐,恐其人为内应,与其子举囚于江边,纵火焚死,弃尸蔽野塞江……”

    混账!

    天子见叛军将汉人以及当即百姓尽数屠杀于江边,并纵火焚烧之事,不由大怒。

    “……平定叛军,需用猛将,南京坐营中军刘綎,武靖参将邓子龙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下兵卒骁勇善战,臣请陛下调至云南助战……另请户部拨给兵饷一百五十万两,以备军用……”

    天子边看边念,眉头皱了更深。

    张宏知天子是为钱的事发愁,给张诚使了个眼色。张诚当下宽解道:“陛下,听闻这武靖参将邓子龙虽年近六十,但却有廉颇之勇,还有这南京坐营中军刘綎所使用的镔铁刀重达一百二十斤,他在战马上能将刀轮转如飞,若是他们二人在,蛮夷必定望风而逃。”

    天子没有理会,直接看下附在奏章上的内阁票拟。

    但见小票上写着,命刘綎为腾越游击,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各率本部军至云南助战。

    天子点点头对张宏道:“依此批朱……等一下,内阁为何没有提军饷?”

    陡然天子将拳头重重往御案上一砸怒道:“朕的大军马上就要与缅军决战了,但粮草军饷都未备齐,这战如何能胜?”

    天子一怒,张宏,张诚都跪在地上。

    张宏双手捧着奏章,跪着答道:“陛下,三位辅臣各个都是肱股之臣,但户部的情况,陛下是知道的,去年苏松,河南大水,之前云南边事又支银五十万两,现在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天子怒气稍歇,他见张宏年纪一大把还跪在地上,也觉得方才自己不对道:“朕知道,但是户部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有一般大臣不肯给钱。先让户部部议,能凑多少是多少……”

    张宏道:“是,陛下,可是朝堂上有些大臣对陛下用兵颇有非议,兵部主事李坦上奏言,天子治理天下,威服万邦,在德不在险。云南世代蛮夷之地,昔日太祖虽平之,但蛮疆险远,易动难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用兵讨之,有伤天和,且劳师费饷无数。倒不如请陛下对内修以仁德,对外效仿交趾,于当地设宣抚司,汉官兵马皆退回……”

    “此卖国之言!”但见天子从案上拔出了剑厉声道,“什么叫世非汉土?”

    “天福三年,石敬瑭卖国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洪武元年,太祖命大将军徐达率师北伐中原,幽云收复,隔了整了整四百三十年。”

    “天不亡汉室,降下太祖如此雄主,逐元人于漠北,复华夏之衣冠!若依这这位李主事的说法,幽云丢了四百三十年,太祖就不要收服?那么朕现在脚下踩着的就是蛮夷之地!”

    张宏,张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少的天子怒气冲冲的按剑于暖阁内。

    有明一代的君王都是如此,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当今天子虽有不少缺点,但论骨气二字,却是没有丢先祖的脸面。

    “内承运库查得如何了?让张速进来!”天子问道。

    这时跪侯在门外的张速进入暖阁叩了三个头,向天子递上账本。

    天子扫了一眼不由道:“怎么这么少?”

    张速连忙叩头道:“陛下,确实只有这么多了。这几年太后,潞王,武清伯都有从内库中拨钱,实已没有多少了!”

    天子将账本丢在金砖怒道:“这几年,你就是这么给朕当的家?内库就这么多钱,朕怎么拨给前线打战,让将士效命?”

    说完天子飞起一脚,踹在了张速的头上。

八百九十二章 淤田哪里去了?

    张速被天子的龙足踹翻在地,然后慌忙爬起来,又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张速向张宏露出恳求的眼神。

    张宏叹了口气,当下向天子道:“陛下,事情到了如此,也没有办法,太后,潞王有命,当奴才怎么能替主子做主?不如陛下由他人代管内承运库吧。”

    天子看了张速一眼,斥道:“既是张卿家求情,你的狗头且暂寄你头上。”

    天子转对张诚道:“张诚,你来代管内承运库,以后一万两以上支出都需向朕请旨!”

    张诚当下领旨。

    天子见张速还跪在地上,无比厌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奴才告退!”张速眼泪泛出,重重叩了个头后退出门外。

    张速走后,天子嫌弃地道:“此人昔日服侍太后多年,朕本来打算看在他是宫里老人的份上,继续让他掌管内库,但是他如何对得起朕?”

    历史上天子对李太后战战兢兢的,一直如此几十年,但现在有了文臣撑腰,将权力夺回后,自是有了底气裁撤太后的亲信。

    这边一名太监捧着一叠奏章来至天子面前,奏章上都是今日大臣们递上奏章,上面大多是议云南边事。

    天子拿起奏章,仿佛觉得奏章有千钧重,但最后还是拿起奏章,犹如小时候捏着鼻子吞药汤般,飞速看过。

    满朝大臣对于云南意见有两类。

    一类是认为莽应里与叛军势大,不可浪战,应退守云南几个要地,让三宣六慰与叛军自己去打,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放弃就好。

    还有一等则是慷慨陈词,大声主战,但对于粮秣兵饷的凑集只字不提,仿佛朝廷军队不吃饭,不要钱都可以打胜战了一般。但偏偏奏章写得是慷慨激昂,最后还不忘补几句‘云南全境不再为我大明所有’的言辞。

    天子初看时尚觉可气,愤怒,但是后来却是冷不然传来一两声叱笑。

    张宏,张诚额上汗水一滴一滴的落下。

    最后天子将奏章丢在一旁,仰天道:“朕怎么养着一般酒囊饭袋,满朝臣工就没有一个能替朕分忧的吗?”

    “陛下,息怒!”

    张宏,张诚一并垂头言道。

    天子将奏章举起放在张宏,张诚面前翻着,“你看看他们说得多好?大不了丢了云南就是,没错,我大明地大物博,丢了一个云南,朕还有十二个承宣布政司。云南丢了,还有四川,贵州嘛!”

    张宏,张诚噗通一声跪下。

    天子将奏章一份一份地丢在御案上,借此发泄,待翻至奏章下面时,手上却是顿了顿。

    这是外头御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

    眼下朝堂上大臣焦点大体就是两件事,一是云南边军,主抚派和主战派各自争议。

    二就是攻讦林延潮的淤泥贪墨案,以及马玉身死的案子。

    天子看着这奏章脸上不由青一阵紫一阵起来,张宏与张诚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就在此刻。

    在紫禁城外,众书生们对着倪万光,将万民书展开后。

    倪万光当场就倒吸一口凉气,老百姓上万民书一般用于两等场合,一是表彰地方官员官德政绩,二是有冤情上书。

    到了当时,万民书已多成了走过场,一般官员在地方任官过得去的,都会与地方乡绅们通气,弄一个万民伞或者万民书这样东西送行或是挽留。

    主要是搞一个形式,甚至到了后来形成风气,官员离开地方百姓送这些东西已是成为一个官场陋习。

    但是将万民书递至通政司倒是多久也没发生过的事了。

    所以倪万光走至读书人中间,但见一名读书人高捧着万民书跪下承上道:“请大人过目!”

    倪万光扫了一眼题头,以及下面密密麻麻的百姓名字,轻道:“开封府……”

    又走到一人面前道:“河南府……”

    “归德府……汝宁府……南阳府……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汝州……”

    倪万光沉着脸看向当前读书人。

    对方神色如常,朗声道:“晚生河南汝宁府举子李宗延,代百姓投书,举马玉在河南敲朴闾阎,勒索善良,我河南百姓无不罹其毒,恳请陛下怜悯我河南百姓!”

    李宗延说得神色激昂,意气飞扬!

    倪万光听对方名字,不由一愕,他听说过此人名字,对方乃万历十年时河南乡试第二名,堂堂亚元。

    他本以为是几个无名读书人,因仕途不畅而借机闹事,但对方既是亚元,将来未必没有进士及第之日。

    倪万光生起爱才之意道:“你既是举子,将来大比金榜提名之时,必可名世。何不珍惜此大好前途?”

    李宗延慨然作揖道:“谢大人金玉良言,晚生读书所为,也就是心底那一点良知不泯,否则读书何益?先贤世代相传之志何存?往圣之学何继?”

    倪万光脸已是再度沉了下来道:“好,本官会上呈陛下,这几日内汝不可离京!”

    李宗延朗声笑道:“自然!”

    说完李宗延回过身来,众书生们群星捧月般簇拥李宗延而去。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谁说一句,顿时众读书人们齐声大笑。

    说完倪万光命官吏收下后,而通政司的众官吏都是遥遥目送着。

    倪万光摇了摇头道:“这些读书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官吏道:“那大人,我们怎么办?”

    倪万光道:“还能怎么办?这一次不知多少人要丢乌纱帽了!”

    倪万光刚欲转身,但听有人道:“大人,还有人……”

    倪万光讶然回头,但见沈鲤,宋纁与十几名河南籍在京官员一并前来。

    倪万光惊讶的是瞠目结舌,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倪万光当下降阶相迎地道:“不知宗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通政使与礼部侍郎一并,虽然都是正三品。

    但沈鲤是以翰林学士兼任礼部侍郎,不同于其他正三品官员,何况沈鲤还是帝王师。虽说沈鲤与申时行都是教导过当今天子的,而且他的资历比申时行更深。申时行是天子登基后担任日讲官,而沈鲤是天子在东宫时就担任日讲官的。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帝王师。

    沈鲤对倪万光点点头当下道:“我等河南在京官员弹劾马玉在河南借潞王之名,横征暴敛……这等瘠民肥己之恶贼,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正天下法纪!”

    沈鲤乃当世大儒,有大贤之称。

    但见他穿着御赐斗牛服,肃然一字一句地道出,每一句话都有千钧之重。

    倪万光敢小窥士子,但却不敢小视沈鲤。

    “又是马玉!”倪万光脸色都变了,这些读书人都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怎么连这些官员也是如此。

    甚至沈鲤还是堂堂正三品礼部侍郎,帝王之师。

    宋纁也是封疆大吏。

    倪万光额上冒汗,沈鲤正色道:“怎么银台不受吗?”

    倪万光迟疑道:“马玉已是死了,沈宗伯你们这奏疏一上,恐怕天子不悦啊!”

    沈鲤道:“人虽死,但其罪却没有公之天下。有罪,当以国法裁之,此正名矣!不正名,天下如何能治?若是天子面前,本官也是这么说,陛下不会驳一个字的!”

    倪万光心道,这口气很大,但沈鲤是帝王师,他这上书,也有先生对弟子的规正这一重的意思。皇帝还真不敢驳他。

    “本官这就代沈大人上呈陛下。”

    沈鲤点点头道:“好!有劳银台!”

    说完沈鲤将奏章放在倪万光手中,然后大步而去。

    与士子的慷慨激昂不同,沈鲤等众官员仿佛如作了一件平常之事般,沉默而来,沉默而去。

    但倪万光知道,越是如此,越不可小看。

    倪万光回头环视,但见众官吏们都是沉默。

    一名官吏道:“大人,这一次河南官员,河南籍官员,河南百姓尽述马玉之罪!我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皆必须呈状以闻天子!若迟延了一步,朝廷必会降罪!”

    其余众官员道:“恳请大人明断!”

    倪万光也是咬了咬牙道:“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尔等随我一并去文书房,呈书叩见陛下!”

    而此刻乾清宫中。

    天子捧着厚厚一叠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对张宏,张诚道:“你们说怎么办?”

    张宏,张诚对视一眼,都垂下了头。

    天子道:“朕问你们话呢?怎么作哑巴了?”

    张宏道:“陛下,内臣不敢说。”

    天子道:“你们既然不敢说,那只有朕说了。拟旨!诏告之列位臣工,这几百多顷的淤田是给朕拿了,林延潮是给朕背的黑锅,这些言官要弹劾就弹劾朕吧!朕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赔罪!”

    张宏,张诚大声道:“陛下息怒!”

    “谁说朕动怒了?朕没有……朕高兴的很!”天子怒极而笑,将这些奏章都甩在一旁道:“你们这些大臣不是问淤田哪里去了?朕告诉你们,朕刚刚接到高淮秘奏,归德府这几百倾淤田早都秘密变卖给湖广,苏州的商人了!”

    “林延潮变卖淤田,一共为朝廷筹集了二十万两银子,作内库解云南边饷之用,银子昨日都已运抵通州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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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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