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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百九十三章 当杀

    京城,陕西巷。

    明初时,大量商户云集前门外地区,招商居货。

    而陕西巷里聚集了不少木材商,大多数是陕西籍的,故名为陕西巷。

    商人聚集之地,钱财流通,自也容易成为烟花柳巷之地。

    妓楼有南北之分。

    从苏杭来的称为南班,黄河以北的称北班,江南文化之地,南班妓子多是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甚至有的还作一手好菜。

    故而南班妓馆在京师都是达官显贵出入之地。

    除了皮肉生意,南班妓子多也是陪这些达官显贵们吃茶、宴饮、抚琴弹唱,弄曲填词,京城官员散衙后常来此聚集。

    这天还未到入夜之时,陕西巷已是热闹起来。

    数名年轻的官员,穿着普通的常服,各自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里,来至陕西巷,寻了一间名为‘花月轩’的妓馆入内。

    京城里最的不乏就是美貌女子,如周盼儿这样花魁,不过风光个一二年。

    詹事府右善赞萧良有下了轿子,一名男子即接他进入了‘花月轩’。

    萧良有于史局重修大明会典四年,早已是褪去了书生气,官途上走得是四平八稳。

    直到去年,张江陵病故后,丘橓抄家。

    他站出来说话,上书天子,江陵非奸相也,稍持权而骄耳。今既反其批政,收其废贤足矣,奈何复令圣主有辱大臣老母孱子名哉。

    萧良有这一句话,也算对得起当年张居正对他恩情,以及张懋修的好友之谊。

    天子收手后,对萧良有这等持中立场十分赞赏。

    眼下萧良有来到二楼雅间。

    雅间里,几名穿着常服的官员,正对着歌舞喝酒,因怕惊动他人,没有用锣鼓,丝竹,只是让其他人拿着拍板点着板眼。

    见萧良有入内,几名官员向他拱手。

    萧良有目光扫过,除了他的弟弟萧良誉外,其余数人都是言官。

    要在万历朝担任一名言官。

    必须是进士出身官员。

    进士出身,然后地方任知县,推官三年,经保举入京为官。这样的官员资历都很浅,但有了在地方任官经验,也不会是愣头青。翰林与言官都是清流,平素交往还行,但私下接洽容易遭人诟病。

    几位言官见了萧良有都是起身行礼,萧良有也是作礼。

    萧良有坐到了其弟萧良誉身旁,其弟与萧良有乃同榜进士,兄弟同中进士,当初也是一段佳话。萧良誉先是在地方任知县,今年回京任户部主事。现在林延潮离京后,萧良有,萧良誉二人,已是万历八年进士中,最风光的二人。

    萧良有在史局修书,行事已不如当初为士子时高调,但萧良誉却是不同,在京里努力交游,广结善缘。

    众人正在闲聊。

    “今日兰台中,不少同僚齐上书弹劾林三元,可称一时盛事。”

    “要说结果,这么多奏章弹劾林延潮,申吴县要压也压不住。要么大义灭亲,弃车保帅,要么就是袒护到底,将自己相位也是压上?”

    “袒护到底?天下清议则饶不过申吴县,陛下也会觉得申吴县徇私。”

    “眼下天子御案前,弹劾林三元奏章怕是有累了三尺高了。林三元杀了马玉,天子岂会饶过他?”

    “不错,估计此事这两三天就该有个结果了。”

    说完众人都是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这时一曲已毕,几名相陪的名妓举起杯来,众官员们亦是举杯相祝,气氛融洽。

    这几名言官中,有一人参与了弹劾林延潮之事,他们今日借萧良誉邀请萧良有,却并非无的放矢。

    “以占兄,听闻你在翰苑时与林三元共事多年,不知如何观林三元今日之事?”

    “以占兄之才与林三元相较不遑多让,当初春闱之上,若非申吴县偏私取了,大魁天下的就是以占兄。”

    “近来官场上有风声,说林三元之业师林烃与申吴县乃同年。吴县看在年家子的份上故而徇私点了林三元为会元。若此事当真,我等真是为以占兄抱不平。”

    众人素知萧良有与林延潮当初在翰林院时不合,借此之机撩拨起来。

    此举虽很露骨,但却很有效。

    萧良有,萧良誉曾在南京国子监坐监,当时国子监祭酒正是许国,所以他们二人可视作许国门下。若他们上表,那么以许国在内阁与申时行的关系,就很尴尬了。

    许国是次辅,申时行是首辅。

    次辅与首辅关系历来是面和心不和的,但申时行为首辅后,以他八面玲珑的本事,让内阁铁板一块。这不是言官们愿意看见的,他们这一次借弹劾林延潮,攻讦申时行,若许国倒戈支持,那么胜算大增。

    萧良誉看了兄长一眼,眼下内阁,言官对立,六部官员也是不知所从。现在言官势力之大,大家都是看得见的,连他不愿意得罪言官。

    萧良有目光扫过众人,众人都感觉气氛有些不同,连敲打拍子的妓女们动作都是一滞。

    但见萧良有举杯停唇,然后笑着道:“诸位大人,都是当今朝堂上的要臣,怎么能听信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一名言官道:“萧兄,空穴岂能来风?”

    萧良有道:“诸位都知我与林三元确有不和,他若倒台我会称喜,但平心而论他才是状元之才。”

    众官员见萧良有说得坚决,一名官员笑着道:“我们也是闲聊而已,来,喝酒,喝酒。”

    众人继续喝酒,两名官员也觉得无趣,起身站在窗边。这时对楼有一名家丁急匆匆地跑上走廊,其中一任低声笑着对身旁官员道:“看来弹劾奏章一上,已是有了结果。”

    “不错,看来我们多虑,就算……也可以扳倒林延潮。”

    这时这名家丁在外敲门,这位官员从容地道:“是我的家丁,小弟出去片刻。”

    众官员都是笑着道:“自便。”

    但见这名官员出去了许久,席间众人虽是觥杯交错,但心都是放在外边。

    正奇怪对方为何去了这么久时,这边那官员回到了屋里,众人都想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见这名官员神色凝重道:“事情闹大了,刚刚的消息,河南,河南籍官员,河南百姓投书通政司,举马玉十项大罪,当杀!”

    话音一落,顿时屋里传来酒杯摇晃响动之声。

    “此举是意在保林延潮!”一名官员失声言道。

    乾清宫里。

    张宏,张诚二人此刻都是说不出来。

    朝中的党争,犹如上面平静,下面暗流涌动的湖面,指不定船划到哪个地方就翻船。

    满朝诸公,即便是那些自命清流的大臣,哪个不是工于心计,强于庙算。就算你有严嵩,徐阶那般会做官,亦不保什么时候会被人暗算下台的。

    就是这样的局面,无数明枪暗箭都是指向了林延潮。

    御史言官的弹劾,天下有谁能够面色不改,但是就是如此,身处暴风中心的,林延潮仿佛都没有放在心上。

    若将所有之事抽丝剥茧,捋一个条条框框来,那么无论马玉身死,御史上书,申时行护林延潮,但内在的核心就是在淤田贪墨案上。

    林延潮将淤田暗中献给天子,以至于马玉误以为林延潮贪墨,故而追查此事,以至引起后面的事端来。

    在熟知内情的天子看来,此事就是这样。

    但林延潮作了什么呢?在马玉还未发现淤田弊案时,他就将淤田变卖所筹得的银子,秘密运送上京了。

    用船运银,经过大运河,抵至通州,这一路上千里水路。

    运银的船在大运河上是很不好走的,林延潮与高淮接洽,派出得力之人亲自督押,以及锦衣卫护送,一路还需封锁消息,最后抵达京师。

    这其中所费的精力不说,若要运筹帷幄,林延潮必须在两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两三月前,这才是其中关键。

    林延潮将淤田卖掉所筹得的银子,一心只为云南的边事。

    两三个月前,官军与云南叛军激战时,叛军势大,朝廷上下都还在想着如何守住云南,这时候谁也不想到钱的事。

    但现在官兵守住了,正筹谋反攻,没有银子为军饷,将士如何肯出力?没有粮秣,将士如何能深入千里平叛?

    这银子送到的时候,一刻不早,一刻不晚,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送到了。

    有了银子,天子也就有了底气,击败莽应里!

    若说从两三个月前林延潮卖淤田筹谋准备兵饷之事时,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情况,这等未雨绸缪的庙算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子道:“朕想起当年宋太祖设封椿库,将朝廷余财积蓄,为了将来收复燕云十六州之用。林延潮他……朕没有想到的事,他想到了。”

    天子从御案上抽出一封奏章,对张宏,张诚道:“这是林延潮托高淮,转交给朕的秘奏,秘奏上他谏朕无论如何要守住云南,不可因朝中大臣的反对而动摇……更不可因国库空虚,短少了兵饷!”

    这时张诚道:“可是陛下,马玉终究是死了,太后,潞王那边,还有言官他们要一个交代。”

    “若将淤田的事说出来,大臣必会谅解,但是……但是如此这二十万两,就进不了内承运库,必会被户部收归太仓。这钱一旦入了太仓,陛下要动用就难了。”

    天子踱步道:“此事朕也是为难,当初言官上谏时,朕留中不发,但劾奏……”

    天子拿起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突然似发现了什么,沉着脸道:“内阁的票拟呢?为何内阁不给劾奏拟票?”

    张宏叩头道:“陛下息怒,内阁不敢拟票。”

    天子一愕问道:“申先生可有密揭上?”

    张宏道:“没有。”

    “这是为何?申先生为何不敢拟票?张卿家,你可知道?”天子问道。

    大明的决策机制是,天子-司礼监-内阁。

    天子平日有什么事要吩咐内阁,天子一般让司礼监内侍至内阁通传,内阁有什么事,也是经过司礼监禀告天子。但为了怕司礼监在中间蒙蔽阻隔,所以内阁可以向天子上密揭,密揭不在文书房留底,任何人包括司礼监不得在天子之前过目。

    申时行既不票拟,也不上密揭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天子要问张宏。

    张宏垂下头答道:“内臣以为当初林延潮至归德任官,是申先生向陛下举荐的,眼下林延潮出了这么大的事,申先生自是不敢票拟,如此是避免嫌疑。”

    天子听了这话,不由狐疑当下道:“不对,张宏你与朕说实话!”

    张宏当下道:“奴才揣测,申先生避免嫌疑,也有护短之意。但言官们不肯放过,借助此事弹劾林延潮,若林延潮被劾倒,那么申先生的包庇之罪,就逃不了了。”

    天子恍然道:“就是这样了,这般言官真逮谁咬谁!”

    言官与内阁不和,乃是天子有意挑动。

    嘉靖皇帝驾驭内阁的办法,就是用次辅斗首辅。隆庆皇帝时,内阁里能人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但皇帝嘛就已经是没人看在眼底。

    到了万历时更好了,天子在张居正面前忍气吞声十年。

    现在痛定思痛,天子觉得嘉靖,隆庆时,让内阁间自相残杀的办法不靠谱。

    他也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只信任首辅大学士,于是作大言官的势力,来监督内阁的权力。

    科道不过七品,官位是很卑微的。但因为官位卑微,顾及就少,所以很敢说话。

    但是天子放任言官,内阁是制约了,但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前为了内操之事,言官一个个似觉得自己乌纱帽来得太容易,上疏弹劾天子。

    天子很恼火,要真让言官闭嘴,也不是办不到,但是要让言官真闭嘴,那么内阁怎么办?

    大臣们对天子这点心思也是明了。

    每当有言官弹劾天子时,本来与言官势同水火的内阁,也会用一招借力用力。

    天子要处罚言官时,内阁都会出面力保,什么叫有板子大家一起挨?

    天子现在拿着奏章,也是觉得手里发烫。

    言官弹劾林延潮,申时行不敢拟票,他继续留中下去,下面的官员也不肯。

    留中明明是天子的意思,但申时行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而淤田明明是天子自己贪污的,但林延潮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眼下怎么办,自己又不能挑明?

    天子咬着牙道:“朕让马玉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他却去查淤田?这是他该管的事吗?这马玉实在当杀!”

八百九十四章 堵塞言路

    言官没错,申时行没错,林延潮也没错,那么错的是谁?

    就是马玉。

    所以,马玉当杀!

    这是天子情感上的结论。

    但是张宏道:“陛下,马玉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说也是陛下派去地方的中官。马玉要杀要剐,那也是出自陛下,怎能由文官未经请旨杀之呢?”

    张诚道:“不错,林延潮必须处罚。”

    天子踱步道:“那你们可知林延潮为何要杀马玉?”

    张诚答道:“马玉误打误撞揭了淤田之事,林延潮是否为掩盖淤田之案,杀之灭口?”

    “林延潮不是鲁莽之人?杀马玉,乃僭越行事,他不会不知轻重的。”

    就在这时,外头内监禀告道:“启禀陛下,通政使倪万光,侍讲学士于慎行在乾清门外叩求陛见!”

    “倪万光,于慎行?”天子微微讶异,通政司虽掌内外章疏上书之事,但奏章递给天子一般是走文书房方才直达御前。

    通政使倪万光并不直接负责此事,他怎么敢随便叩请陛见?

    天子不由问道:“出了什么事?通政使为何不在通政司,而是至乾清门外?”

    内监垂下头道:“陛下,倪万光手持红牌入宫,内臣不敢阻拦。”

    红牌!

    天子闻言是龙躯一震。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让下情直接上达,设立了通政司。

    但朱元璋怕有人阻碍,不使得下情上抵天听,故而又赐予通政司一面红牌,红牌上书‘奏事使’三个字。

    朱元璋下令,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取此牌执之,可以直入内府,各门守卫等官不敢阻挡。

    也就是说通政司内,有任何人手持此红牌,可以随时直接面见天子。甚至就算天子不愿见他,但他只要红牌在手,天子也必须见。

    但这红牌一向束之高阁,很少会动用,但是这一次为什么通政使却手持太祖朱元璋赐下的红牌直接进入乾清宫?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为何?

    有谁敢阻拦正三品大员通政使直接入宫面见天子?

    就是在半个时辰前。

    倪万光在通政司接下河南,河南籍,河南百姓的上书后,不敢怠慢,率领二十余名通政司官员一并从长安右门直入紫禁城,他们先经长安右门,然后至皇极门。

    皇极门前,今日轮值的守门太监是余广利。

    余广利见倪万光一行人抵至承天门后,面色一沉。

    但见倪万光道:“本官有奏章要亲自上呈天子,尔等速速通禀!”

    余广利当下道:“有奏章,交至文书房就好了,何必有劳通政使亲自上呈。”

    倪万光道:“此奏章事关民情,十分重大,本官需亲自交给陛下。”

    余广利知道方才通政司门前发生了什么事,万民书一上,必然引起震动。他与马玉素来交好,然后宫里有人传讯要他无论如何拖延一二,让奏章先交至文书房,然后再由文书房交给天子。

    若是倪万光不能直接面见天子,而经文书房经手,虽说最后奏章一定会递至天子手上,但中间这么一阻隔,事情就有了缓冲的余地。只要过了今日,那么这些人就可以想出对策,重新布局,避免了这一次万民书上呈所引起的危机。

    所以余广利在此的任务,就是阻止倪万光面见天子。

    余广利见倪万光要见天子,拖延地问道:“什么重大的民情,要通政使亲自上呈?”

    倪万光犹豫,谁都知道马玉掌管内官监,在宫里权力不小,甚至有不少同党。

    这万民书与马玉不利,若是由文书房这些太监经手,那么难保这奏章会一字不改的交至天子手中。如此他这通政使不是失职吗?

    倪万光正色道:“此事非公公所能闻之!”

    身为正三品大员,他也不用将区区一名守门太监放在眼底。

    余广利见此板起脸道:“倪大人既是与咱家这么说,那么咱家也只有对不住了,这皇极门你不能进。”

    倪万光惊道:“这是为何,本官乃是通政使,汝敢阻拦吗?”

    余广利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自王大臣之事后,宫里有严律,未时之后,若无实情,任何人不得擅闯紫禁城。倪大人这天都要黑了,你带着这二十几个人要入宫面见天子,这万一……倪大人,咱家是说万一,倒不是针对倪大人你的意思,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对陛下有所不利,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倪万光大怒道:“你……你!你敢拦本官,本官乃通政使,有亲自面见天子,上呈奏章之责,你竟敢堵塞言路,是受什么人指使,胆敢蒙蔽圣听?”

    余广利此时也没有退路,笑了笑强硬地道:“倪大人,你何必扣这大帽子给我呢?咱家说了,你要投奏章就去文书房,若事情紧急,那么文书房内监阅后,必会立即上呈天子,何来堵塞言路,蒙蔽圣听之说?”

    “宫里办事自有这一套规矩,你可不要吓唬咱家,再说了倪大人虽说是文官,但也是与我们一并当差吃饭,什么事尽到心就好了,何必非要与人过不去,万一得罪了上面,吃不了兜着走啊!”

    倪万光先是惊怒,但后来听出余广利话里警告的意思,宫里有人不想要这万民书给天子看到,而这个人倪万光他得罪不起。

    倪万光心想,虽说堂堂通政使无法面见天子,说起来有几分丢脸,但今日这事他也算尽到力,外人无法说什么,大不了将责任都推到这些太监身上算了。

    所以倪万光冷笑三声道:“好!你给本官记住了,此事本官不会就这么算了!”

    其余众通政司官员见倪万光受辱,都是满脸悲愤,有一人道:“咱们闯进去得了!”

    倪万光喝道:“你不要命了?擅闯禁宫乃是杀头的大罪!”

    这名官员被斥后,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却只能退下。

    而此刻倪万光重重跺一脚,仰天长叹一声,装模作样了半天后,重重拂袖,然后离去。

    余广利也是松了口气,大笑着道:“好咧,送倪大人!”

    倪万光悻悻离去,正经过会极门前,却听一人道:“倪大人,这是哪里去?”

    倪万光转过头去,但见翰林院侍讲学士于慎行及翰林院掌院朱赓二人,从会极门内走来。

    PS:这两天事务繁忙,更新慢了,抱歉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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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九十五章 去而复返(第一更)

    但见于慎行,朱赓二人从会极门走出。

    于慎行边行边于道中与朱赓道:“昨日我替天子视察寿宫,见寿宫器具所用,远超规格。这一次营造寿宫,用银达七百万两之巨,其规模远胜于列位先帝。太仓里张江陵变法十年所积财货,而今不过两年即已用去泰半,我等身为人臣见此着实痛心。”

    朱赓捏须道:“无垢兄,天子尚且年轻,盛于物欲,这也是难免之事。不过天子终究是圣君,迟早会有明白的一日。”

    于慎行叹道:“希望如此吧,去年河南,苏杭大水,今年云南边事,朝廷用度捉襟见肘,下面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你看京中就知,满街乞讨之百姓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当今公卿出行载钱自随,车马所过则予以散之,让百姓哄抢。如此之举,他们传来美谈,以为仁义之举,吾却以此为耻。百姓衣食不能自给,冻殍充满天街,是谁之过,正是满朝诸公不知规劝天子!”

    朱赓闻言立即道:“无垢兄慎言啊,你可不是想上谏天子,重蹈林宗海之覆辙吧!”

    “我等身为大臣,一定要明何为曲直之道。你看如屏风,若直则不张,需折曲方可立之。还有譬如这车轮,方不可行,必揉而圆之。当年林宗海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是知而不行,此实为不知啊。若他能能耐一时,到了今日以天子对他器重,必能在朝堂上规劝一二。”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朱兄说的有道理,但吾仍以为当劝不劝,不如不劝。”

    正在二人说话之际,看见通政使倪万光带着一众官员从皇极门前离开。

    于慎行看了讶异,立即叫住。

    倪万光见了于慎行,朱庚二人,也是上前。

    朱赓与于慎行都是当今天子的近臣。

    朱赓乃翰林院掌院,穿着绯袍,双手负后,一身贵气,微微发福的脸上带着笑意,望去和蔼可亲。

    而于慎行为侍讲学士,穿着褪色发旧的青袍,脸颊消瘦,却身材高大,目光锐利,见之令人敬畏。

    倪万光知朱赓也罢了,此人历来是主张息事宁人,和光同尘的,但于慎行不同,张居正在位时,怼过张居正,张居正去后,却在天子面前犯颜力保张居正。

    二人问询,倪万光将自己在皇极门前为中官所阻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里十分愤慨。

    倪万光此举当然也有演戏演全套的意思,同时心底也有几分愤怒。

    天子可以谁也不见,但不能不见通政使啊。

    虽说现在奏章都是通过文书房代呈天子,但他倪万光名义上仍是朝廷的喉舌。自己堂堂通政使居然没有办法直接面见天子,受辱于一名中官,这简直还有王法吗?

    倪万光负气道:“此事本官实无计可施,唯有禀明阁老!”

    朱赓,于慎行二人对视一眼。朱赓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去文渊阁了,三位阁老现在都不在阁中。”

    倪万光当然知道这个时辰,就算轮值的内阁大学士,也早是散衙回家了。

    他本也没打算去文渊阁,只是拿来当托词而已。

    倪万光道:“此事本官必不会姑息,眼下唯有请两位内制为本官主持公道了。”

    倪万光顺势来了一个顺水推舟。

    朱赓心想,倪万光都没办法面见天子,肯定是事情很大了,倒不如先回去再说。

    朱赓当下道:“我等虽为翰林院学士,有面见天子之资格,但是也过不了中官那关,眼下唯有往首辅府上请教首辅再做定夺了。”

    倪万光差一点拍手称是了,这才是解决方案。

    于是倪万光道:“看来没有办法了,还请掌院同本官一并面见首辅。”

    朱赓正待点头,这边于慎行却道:“不可,此去元辅府中一来一去,就算得到元辅亲肯,回到这里,宫门也是落锁了,到时谁也无法面见天子。”

    朱赓,倪万光都是在心底道,废话,我们就是要拖到宫门落锁的一刻啊。

    倪万光额上冒汗道:“那依于大人的意思?”

    朱赓插嘴道:“倪大人,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公文,要立即呈给天子?”

    倪万光道:“却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是河南百姓的万民书,只因此事涉及一省百姓,民情重大,故而吾身为通政使必须亲自呈给天子。”

    “万民书?”

    朱赓,于慎行不由变色。

    一省百姓的万民书啊,开国以来,也没有多少次这样的事啊。

    倪万光叹了口气,一旁通政司的官员气愤地道:“不仅如此,还有河南二百多位官员联名奏章,以及河南在京官员上书,其中有礼部宗伯沈大人,以及保定巡抚宋大人!”

    多嘴。倪万光心底骂了一句。

    但是朱赓,于慎行脸色都是震惊不已。

    朱赓想到河南百姓万民书,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而于慎行则是惊怒道:“不说河南官员联名上书,即便是万民书也是万分重大之事,若非民间有什么重大冤情,怎么会惹得一省百姓上书。”

    “此冤情若不立即奏明天子,不知河南会生何巨变?”

    倪万光双手一摊叹道:“这本官也是知道,只是无能为力。”

    朱赓也是道:“没办法,今日还是真无法报之天子。”

    此刻于慎行脸上已是变色,这位山东大汉厉声道:“哪里有活人给尿憋死?吾听说通政司有太祖赐下红牌,任何人都可持此红牌面见天子,任何胆敢阻拦,阴谒者,杀无赦!”

    倪万光闻言顿时吓尿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面红牌自太祖下赐后,从未动用过。若是手持此牌面见天子,朝廷体面何在?”

    朱赓也是在旁反对道:“无垢兄,要三思啊!”

    于慎行看向倪万光,朱赓二人道:“什么体面不体面?都屎堵屁门了,还在乎体面做什么?”

    “此事若出什么差池,我于慎行一人当之!与你们无关。”

    朱赓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你早说嘛,然后他看向倪万光道:“倪大人,我记得当年太祖确实有赐下此红牌给通政司,眼下民情如山,事情重大,你何不持此红牌面见天子?”

    倪万光脸色如同便秘了般,他憋着气一字一句地道:“红牌虽是太祖钦赐,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亮了红牌,就是撕破脸了,事情就没有了半分缓冲的余地了。”

    “这……”

    于慎行道:“倪大人,若江河淤塞,大灾将至,言路淤塞更甚于江河。眼下朝中有奸人作梗,欲蒙蔽圣听,使得天子于百姓疾苦,不能听!不能视!不能知!”

    “河南民怨沸腾,沉冤难昭,一旦民心有变,纵使万里江山,崩决只在朝夕!汝身为通政使当使言路通畅,使民情上通天子,怎可在此刻畏首畏尾!”

    于慎行义正严辞,说得倪万光一脸惭愧,身后众官员皆感于于慎行忠义,几乎忍不住大声鼓掌叫好了。

    倪万光仍是一副快死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道:“本官也是有心,奈何红牌不知放哪里……”

    “启禀大人,属下在架库阁见过红牌!”

    倪万光瞬间觉得天一下子怎么就黑了。

    “太好了,既是如此,倪大人,让你属下立即回通政司取来红牌如何……倪大人?好了,你们大人答允了!”

    紫禁城的广场,寒风如刀,天色正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

    朱赓闭目养神,表面上看去镇定,心底却七上八下。

    倪万光则是面无血色,长吁短叹。

    年轻官员们心底也是忐忑万分,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已是难以收拾。

    众人之中于慎行满脸通红,负手在广场的石砖上踱步。

    “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怎么还不来?”这一刻有人沉不住气了。

    “就你也相信什么红牌?就算有,也不知被老鼠啃成什么样子了?”

    “看来白来一趟。若是走程序,明日将万民书交给天子,也没什么,我们也决计没事,又何必在此苦等呢?”

    有一人冷笑道:“是啊,走程序,如此换任何人都可以办到,又何必要我等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为官呢?”

    “诸位,居官无他事,唯为民请命而已!”

    为民请命!

    于慎行念起这几个字,当下点了点头。

    就在宫门快关闭时,忽然数人奔来。

    “他们来了!”

    所有人翘首看向了宫门来处。

    但见一名官员向于慎行道:“于内制,红牌拿到了!”

    于慎行二话不说,将红牌抓在手中对众人道:“朝中有奸人阻拦,不欲使民情上抵天听,于某将生死置之度外,冒死持红牌面见天子。若是事成尚好,但若天子见怪,小人必然加害。各位随不随于某去,可想清楚了!”

    寒风呼啸,众官员对视一番。

    片刻犹豫后,有人高声道。

    “愿同往!”

    “愿去!”

    “同往!”

    众官员齐声答应。

    于慎行点了点头,当下一人当下,众官员跟在其身后直趋皇极门。而倪万光,朱赓也是只能硬着头皮跟去。

    守门太监余广利方才刚刚派人才向那幕后之人请功,说自己如何略施小计,赶走了倪万光。

    但现在倪万光却去而复返。

    Ps: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八百九十六章 龙颜大怒(第二更)

    皇极门,又称为奉天门,就是奉天承运的奉天。

    这里当今天子御门听政的地方,自是宫禁守卫森严。

    几十名身着飞鱼服的禁军持刀抢而立,看着从台阶下而来的于慎行,倪万光,以及身后的一众官员。

    余广利心底大骂,好你个倪万光,去而复返,原来是去搬救兵了!方才我已将话说得那么透了,你居然还敢回来,真的不怕死吗?

    余广利盯着倪万光十分愤怒。倪万光想解释,但于慎行高大的身影却立在了他的面前。

    余广利见是于慎行和朱赓,抢先一步将拿话堵住道:“原来是于先生,朱先生,咱家有礼了,但咱家还是那句话,天已经黑了,这宫门也马上要落锁了。咱家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于先生,朱先生,你们无论说什么,咱家也不能给你开这宫门,望两位先生见谅!”

    “休与本官呱噪,起开!”

    但见于慎行袖袍一拂,将余广利推开。

    别看于慎行人虽瘦,但气力不小,余广利措不及防,头磕在了石制的础柱上,撞了一脑门子的大包。

    余广利脑子一撞之下是昏昏沉沉,又惊又怒地对左右禁军喝道:“来啊,将这几个擅闯宫门,图谋不轨的贼子拿下!”

    众禁军都没有动,他们认得于慎行,朱赓,倪万光都是当朝众臣,这于慎行甚至连天子都要称他一声先生。

    余广利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

    “谁敢!”于慎行一声大喝,但见他手持一面脱了漆的红牌,对守门官兵道:“此乃太祖御赐通政司之红牌,持此红牌者随时可以面见天子,任何胆敢阻拦,阴谒之人,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被满身正气的于慎行吐出,顿时令左右守门官兵都是一震。

    换了他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一人手持一块可以拿来垫床脚的破木牌,说是太祖御赐,你骗谁?

    但于慎行是侍讲学士,当今日讲官,他们不由不信。

    “御赐红牌?”余广利挤着眼睛,瞧着红牌,心底反复念着,这到底真的假的?

    余广利支吾道:“于先生,此事咱家从未听闻……”

    但见于慎行厉声如雷道:“太祖御赐,也敢质疑!信不信本官凭这令牌,治你一个怠慢之罪!当场斩了你!”

    余广利扑通一声跪下道:“于先生饶命!”

    所有官员看着于慎行杀气外露,只言片语居然将方才神气活现的余广利折服,比起方才铩羽而归的倪万光,他们对于慎行心底顿生佩服之意,文官作到这份上,方可以称得上谏天子,下打佞臣了。

    至于倪万光那等人,就算官居一品,别人也不会瞧得起你。

    于慎行目视左右禁军喝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老夫方才说的吗?阻此令牌者,杀无赦!你们要阻拦老夫吗?”

    “于大人,我等不敢!”众官兵们一并言道。

    说完奉天门就在众官员们面前徐徐开启。

    看见雄伟的奉天殿展现在众人门前,众官员皆是大喜。。

    朱赓点点头,捏须道:“无垢兄,老夫足疾发了,你们不要管老夫,先面见天子再说!”

    “也好,”于慎行对倪万光及众官员道:“我们一并入宫面见天子!”

    于慎行对一旁太监道:“还不快先禀明白天子!”

    “是,于先生。”当下这名太监飞似的跑了。

    于慎行手持红牌当先而行,倪万光,众官员跟随在后。

    若见有人上前询问,于慎行即是喝道:“本官有要事奏禀天子,太祖令牌在此,尔敢阻拦吗?”

    来人见于慎行神情肃然,又是太祖令牌,于是都是避至道旁叩拜。

    于慎行,倪万光当下来至乾清门前,太监早就飞似的入内禀告天子去了。

    这时候乾清门开启,一顶明黄伞盖远远而来。

    左右则是张宏,张诚,以及一色禁军簇拥,天子亲自来至乾清门前。

    于慎行见到天子要出声时但觉喉头哽咽,但仍大声道:“臣翰林院侍讲学士于慎行,叩见皇上!”

    倪万光也在旁参见。

    紫禁城的风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这时候竟突然起了厉风。四周殿宇琉璃瓦上乌鸦呱噪,盘旋惊飞而去。

    天子遮着一件黄色的披风,走至于慎行面前。

    但见于慎行双手捧着红牌呈上。天子从于慎行手里取过红牌,红牌早已脱漆,甚至虫蛀鼠咬,连背面写着‘奏事使’三字依稀模糊可见。

    这面红牌不说当今天子,就是历代大明皇帝也是没有几人见过,而今竟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掌中摩挲着红牌,目视于慎行问道:“于先生到底是什么事?你需用太祖赐下的红牌,方能面君?”

    于慎行道:“此乃微臣冒失……只是民情重大,臣不得不见皇上!惊扰圣驾,臣死罪!”

    于慎行叩头下去。

    “于先生,朕问你到底是何人拦的你?”天子正色问道。

    于慎行埋着头答道:“皇极门守门中官!”

    “张诚!”天子回过身去,朝奉天门一指道:“立即拿来见朕!”

    这边张诚带着人去了,天子扶起于慎行道:“于先生,不是轻易造次之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入宫来见朕,到底何事?”

    于慎行颤声道:“臣谢陛下信任,臣在承天门外见通政使倪万光进宫被拦,故而请太祖御赐的红牌入宫。”

    “连朕的通政使都敢拦,谁的胆子这么大?”天子冷笑道,“是不是有人欲朕不知道什么?要朕作瞎子?聋子?”

    张宏,张诚都是慌忙跪下道:“皇上,下面的人当差也是一心为了皇上,行事不知轻重,却不是有意蒙蔽圣听。”

    天子冷笑两声,看向倪万光道:“行事不知轻重?通政使,到底所为何事?”

    倪万光叩了个头道:“回禀皇上,是河南一省百姓所呈的万民书。”

    然后下面通政司官员,将万民书一面一面展开。

    题头一篇长文,下面则是万千老百姓的签名,有的不识字的老百姓,就咬破了手指在布上按下手印。

    见此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万民哭诉,天子见此不由倒吸一口气凉气,举过一面万民书对满场众人道:“民怨如厮,竟到了这个地步!尔等竟还说下面的人不知轻重?难道要整个河南民变,江河沦陷,才是大事吗?”

八百九十七章 召集

    紫禁城里。

    几十名太监手提着一盏盏琉璃宫灯,立在御道两旁将乾清门照得通亮。

    在灯光下,御路石两侧铜鎏金狮子作怒目之状。

    乾清门檐下的月台上,天子坐在御椅将奏章尽数读完,万民书就攥在他的掌心。

    这时候乾清门值守太监余广利已是被张诚率领禁军押了过来。

    余广利身子颤抖,叩头道:“奴才余广利叩见皇上!”

    天子看着脚下的余广利问道:“余广利,你宫里当差多少年?”

    “小人九岁入宫,已是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也是宫里老人了,宫里的规矩你比朕还清楚,是谁叫你堵人的?”

    余广利闻言一个头叩下去道:“没有人给奴才打招呼,只是因为祖宗规矩。”

    “祖宗规矩,有让你拦万民书这一条?这来的并非是旁人,是朕的通政使!堂堂正三品官!你拦谁都可以,为何敢拦他?”

    “回禀皇上,奴才糊涂,奴才一时糊涂,恳请皇上饶命。”

    天子将手一摆道:“事情还没说清楚,饶什么命?你一个小小值门太监,没有这胆色敢作此事。朕再问你一句,是谁给递的话?”

    余广利头埋在地上,身子颤栗不止。

    “是不是朕身边的人?他?他?还是他?”

    天子伸手指过司礼监掌印张宏,以及数名秉笔太监几人。

    奴才不敢。

    几名秉笔太监早已是瑟瑟发抖,张宏则是面色平静。

    这时候张宏重新叩头道:“陛下,圣贤有道理,但祖宗也有祖宗的法度。此事是奴才吩咐的,是奴才之罪责。”

    “是你?”天子狐疑地看了张宏一眼,他深知张宏十分能体恤人,同时对天子也是没有私心。

    天子道:“张宏,你的为人朕是知道的?你不要有什么事都替下面的人担着。”

    “但朕也知道宫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谁在幕后指使的,你一清二楚但不愿意说?要替他扛下此事对不对?”

    张宏跪伏在地上道:“回禀陛下,确实是奴才授意的,此事与他人无关。奴才见陛下连日操劳,实在辛苦,故而吩咐下面的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打搅圣上。这余广利也是个实心眼,就这么依着奴才的话去办了。”

    天子寒笑道:“张宏,你……你很好,你对朕与太后,潞王一直都很好。”

    “陛下!”张宏失声。

    天子站起身来望着宫墙上已是漆黑的夜空,悠悠然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还是当初那十几岁的小孩子,可以整天被你们骗得团团转吗?”

    张宏叩头道:“陛下,奴才不敢欺君,一切都是奴才的罪过,奴才愿去应天替太祖守陵。”

    “孝陵已经有一个冯保了!”天子正声言道,然后一掌拍在了汉白玉石栏上,“先是张先生,然后是冯大伴,他们一个个都走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弃朕而去?”

    疾风吹来,宫灯一阵摇曳。

    张宏沉默了许久道:“奴才有负圣恩,奴才知罪。”

    天子道:“平日朕怎么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这是什么?这是万民书!你们怎敢拿这个事来欺瞒朕?”

    张宏又是沉默了半响,直起身子然后道:“余广利,陛下面前,你就实话说了。你的命是皇上的,但老奴可以向皇上求情,留你一个全尸,让你子孙归位。”

    余广利伏在地上,闻言后身子一颤,然后泪水一滴滴落下,当下哭着道:“广利……广利谢老祖宗恩典,此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张宏道。

    余广利看了一眼天子,闭上眼睛咬着牙道:“启禀陛下,是慈宁宫!”

    一语说完余光利人已瘫痪在地上,而天子身子一晃,左右太监皆是扶住连忙道:“皇上!皇上!”

    “朕没事!”天子手指着余广利然后又放下,沉默良久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余广利,朕饶你的命,但以后不要看见你!”

    余广利立即被人架出了宫里。

    张宏叩头道:“奴才替余广利谢陛下。”

    于慎行,倪万光二人都沉默不语。天家的事,不是他们能搀和的,此事听到了他们可谓是有害无利。

    于慎行倒是不怕,将生死置之度外,倪万光则是生出万念俱灰之感,他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但见翰林院掌院学士朱赓到了。

    朱赓方才见余广利被拖走后,足疾马上就好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乾清门。

    “臣朱赓叩见陛下!”朱赓朗声向天子叩头。

    天子看了朱赓,再看看于慎行,然后道:“很好两位先生都来了,看来圣贤的道理,还是有用的。这是万民书和河南官员上的奏章,是你们要奉上的,朕读过了,奏章里面写的什么你们知道不知道?”

    朱赓,于慎行叩头道:“讲臣不知。”

    天子轻笑道:“那可惜了,奏章写的很好,可谓煌煌之文,朕要再读一遍。不过只有你们二人陪着,朕读的不尽兴,传召下去,把三位辅臣,在朝四品以上官员,王公大臣都叫来陪着朕连夜一起读!”

    众人面面相窥。

    天子目视四周道:“还愣着作什么?敲景阳钟,把值夜的官员都叫起来!”

    咚咚!

    景阳钟响起。

    皇极殿里,巨烛如臂。

    几十名官员列班在殿。

    天子坐在御案后,手里端着一碗粥在那用调羹喝粥。

    整个大殿的官员们都在静候。

    这时候天子放下碗:“这么晚了,朕在皇极殿召见众臣工,还是头一次。诸位都用过膳了吗?申先生用过了?”

    一身蟒袍,列于诸臣之首的申时行谨慎地答道:“劳陛下垂问,臣用过了。”

    “那就好,朕也刚刚用过。朕方才担心列位臣工来得匆忙,故而令御膳房多备了些,见诸位都用过了,朕就放心了!”

    “臣等谢陛下关心。”众大臣们道。

    “朕与诸位在这里尚有一口安乐茶饭,但你们可知河南的百姓已是啃起了树皮草根?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再过两个月连树皮草根都没的啃了。你们在这里食朝廷俸禄时,有没有人想过他们?”

八百九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

    巳牌时分。

    紫禁城里起了大风。

    这风直透宫墙,飞沙走石,风声鹤唳。

    殿里烛光通明,照得大臣们脸似火烧。

    天子目光扫过,众臣无一抬起头。

    天子环视众臣当下道:“怎么不说话了?朕召你们前来,不是让你们看着金殿的地板!”

    转而天子拿起名薄道:“驸马都尉平日你的话最多,今日为何不说话?”

    驸马都尉许从诚乃是嘉善公主丈夫,平日与武清伯李伟相善。

    许从诚但觉得天子来者不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班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河南之贫在于黄河,而黄河之患历朝历代都有。既是老百姓衣食无着,那么朝廷当赈济安抚,一从临近省份调粮,二是从户部拨银。”

    于慎行出班道:“启禀陛下,驸马所言不实,今年黄河并无大水,今年各省报上朝廷秋粮,河南也不是歉年,为何今年河南老百姓会遭此灾祸?”

    “此臣实在不知道,河南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

    “姑父不知,情有可原,平身吧,”天子拿起名薄数道,“锦衣卫都督李高!”

    居于武清伯下首的其子李高,出班道:“臣在。”

    “你知不知?”

    李高支支吾吾地道:“回禀陛下,这实在是……臣不知道。”

    “好一个实在是臣不知道,连不知道都如此实在,可据朕所知,这一次中使马玉去河南,你可是向他推荐了好几个家奴,说他们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可以带路对不对?”

    李高头埋在地上。

    武清伯李伟心知天子方才先问许从诚,再问其子,其实就是在敲打自己。

    自己是天子外公,天子再如何也不敢责问到自己头上,至少当堂不会,面子是要给的,但其他人就不会如此了。

    李高此刻已是颜面扫地。

    天子向李高问道:“你说你不知河南的事?但你的那些家奴,有没有告诉你他们随马玉在河南干了哪些好事?”

    李高不敢说话。

    李伟也只能忍着,从万民书上抵天子那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本来用意是将万民书拖延个一两日,他用尽手段将老百姓上书,变成河南官员以民意裹挟圣意,然后反过来将河南巡抚杨一魁以及林延潮置之死地。

    但没料到于慎行从通政司里请出红牌,将奏章直接送到天子那边,李伟现在也是一时无策。

    现在李高被天子问责,李伟只能一言不发。

    天子将名薄一合,然后问道:“潞王来了没有?朕怎么没有看见他?”

    张宏小心地道:“回禀陛下,太后身体不适,潞王在慈宁宫相陪,不能奉诏!”

    但见天子额上青筋冒出,深吸口气后道:“尽孝心也不急在这一刻,派人去催!朕和众臣工们都在这里等着他!”

    张宏应声立即出门。

    天子重新于殿上坐下,一言不发。

    大臣们等着无妨,但令天子等候,谁有这个胆子?天子此举,是故意降罪于人啊。

    众大臣心道,今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要看见天子兄弟阋墙?

    慈宁宫离大殿不远,半盏茶后,潞王已抵至金殿。

    “臣弟来迟,令皇兄等候,实罪不可恕!”潞王在金殿上叩头。

    “你替朕尽孝心,何罪之有,平身入班吧!”天子的语气淡淡的,就这么轻描淡写放过了潞王。

    潞王心底一凛,叩头后入班。

    天子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张宏道:“那万民书都摊开,给列位臣工们都好好看一看!”

    张宏指着太监们都万民书一面一面摊开,陈列于殿上。

    众大臣们大多数不知情,但见了万民书才明白了情由。

    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仍保持着宰相仪度,而其他大臣们也是凑近看了一会,然后默不作声回到了班中。

    至于武清伯,潞王此刻的脸色都是非常的难看。

    天子拿起御案上的奏章道:“还有这些奏章,朕让马玉去河南去办差,这些都河南官员以及河南百姓今日送到朕这里来的。”

    “河南百姓为何要上这万民书呢?因为马玉去河南不足两个月,是天怒人怨!”天子将奏章往御案上重重一甩,震得众人一阵心底发颤。

    一旁张宏捧起奏章念至:“……马玉初至于布政司,州府索贿达三万两……”

    “……收盐商银一十五万六千两……”

    “……爪牙以潞王名义至各府收刮,家破人亡者,不下百户,得银二十八万……”

    “……归德府知府付知远阻之,为马玉纵兵殴伤,几乎丧命……”

    “……两个月,马玉得银五十万两……此等残民害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河南巡抚杨一魁以下河南一省官员具名……”

    勒索盐商,派爪牙残害百姓,聚拢敛财,官员阻拦,怀恨在心,竟将人几乎打死。

    马玉猖狂到这个地步!

    众官员们听了都是愤慨,太监出宫采办,祸害地方,不是没有,但如马玉到这个地步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难怪河南官员联名上书!百姓上万民书!

    申时行出班道:“陛下,众臣工都知陛下爱民如子,决计不会行次残民害民之事,这都是马玉一人所为之事,与陛下无关。”

    天子仰天苦笑道:“申先生不必替朕开脱,以往官员犯错,朕罚之,这一次马玉犯错,朕罚自己!是朕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以至河南百姓遭此灾祸,这一切责任都在我朱翊钧的身上。”

    众大臣们一并道:“陛下不必自责,如此我等臣子无地自容。”

    天子看向众大臣们道:“朕还没说完了!这马玉打着朕的名义,在河南胡作非为,收敛钱财,但银子哪里去了呢?”

    “河南巡抚杨一魁在奏章里说,他率兵抄没马玉,及其党羽家财时,仅从他们身边收得不足二十万两,问及剩下银子,说已运至京里。”

    “马玉是朕的人,这三十万两既是运抵京师,朕理应知道,但是直至今天朕没有看到一两银子,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朕有这三十万两银子。列位臣工,这三十万两银子去哪儿呢?”

    众人这一刻都将目光瞟向潞王。

    而潞王朱翊镠此刻额上是汗如雨下。

八百九十九章 无耻之尤

    三十万两银子!

    在场众大臣们都知道当今天子,是如何的性子。

    贪财好货嘛。

    之前向朝廷献银二十万两,以盐而素封的徽州盐商吴守礼,天子给他吴家赐了两个光禄寺的实缺。

    这倒是还好。

    后来的吴守礼孙子吴养晦控告他祖父家财百万,透漏朝廷盐税二十万,他愿将这二十万两银子归还朝廷。

    结果在内阁的力保,上奏查无此事,还要追究吴养晦诬告和欺君的责任。

    但是天子知道后,却下旨不予追究。

    这样的事不是一件两件,等于天子为了从民间揽财,可以鼓励百姓诬告。

    如此不要脸的天子,大臣们也是表示我们领教了。

    然后马玉居然打着天子的名义在河南揽钱,最后连一两银子都不给天子。这边坏了的天子的名声,那边谋的是一己私利,天子能不震怒吗?更令人憎恨的就是马玉身后之人。

    大臣们都怀疑马玉身后的人,不是潞王,就是武清伯,甚至太后,反正无论是谁都差不多。

    而潞王也是不说话,这个时候他只要不说话,谁也没办法说这三十万两银子在他身上,先扛过再说。

    这时候户部给事中李响出班道:“陛下,马玉虽有罪,但马玉之罪,只能由陛下来审!林延潮杀之,是为僭越朝纲。”

    “另外河南之地本就不太平,就算没有马玉,也是三年一大灾。众官员联名上书反对,颇有将罪责都嫁祸给马玉的嫌疑,另外更似给林延潮开脱。臣怀疑此事背后可能有人主谋,很有可能是林延潮先杀马玉,然后挑动河南百姓上万言书,为自己脱罪!”

    李响之言,自成道理,有数名官员也是点点称许。

    这时翰林张位出班道:“李事中,不要胡乱猜测,什么先杀马玉再挑动河南百姓上万言书,你看清楚,这是河南八府一州百姓联名上书。林延潮不过是区区一名同知,哪里有本事号召河南五百二十万百姓上万民书,为自己作保!”

    说到这里张位道:“陛下,自朝廷开国以来,几回有此万民书之事。而民意如同海潮,以区区一己之力如何能驱之?”

    “臣从这万民书里看到了是斑斑的血泪啊!若不是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他们会上奏章,以万民书谏陛下吗?”

    “自古以来,民意能左右天下大势,得民心者王天下。自古圣君治万世者,莫不以民意为重,民情易申,而不易堵啊!”

    就在大殿静默时,一名官员出班道:“臣礼部侍郎沈鲤有事启奏!”

    天子点点头道:“沈卿家,请讲!”

    沈鲤正色道:“陛下,自古以来,圣人治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禾黍不登,则兆庶非国家所有。臣为河南官员,虽在京里,但与家乡官员一并闻河南之事后,上奏章斗胆进谏!”

    “正如奏章与万民书里所言,河南现在已是民不聊生,百姓吃不上饭,以草根树皮度日,这一切都因马玉之所为而起,此行径早已人神共愤。但马玉已是身死,为何我等还要上奏章言事呢?”

    “只因民怨难平。百姓上万民书,是为了陈情,百姓相信,天子远在京师,对马玉之事不曾听闻,或者是中间有小人阻隔的缘故。故而他们上万民书,是希望疏通言路,让心底想说的话,上抵天听。河南的老百姓始终相信,在朗朗乾坤之下,陛下闻之民情,必然还他们一个天日昭昭!臣在此替家乡父老恳求陛下明正法纪,告慰一省百姓!臣请陛下垂怜!”

    说完沈鲤跪下,头重重地叩在了地砖上。

    沈鲤是天子在东宫的时的老师,见沈鲤如此天子道:“沈先生,请起,朕有主张。”

    沈鲤起身后。

    天子看向群臣,反而是平静道:“李事中说有人以裹挟民意,要挟朝廷,朕却不这么想。朕不知你们看此万民书时是如何想,但朕睹此万民书时,唯有惊怒交加。朕不敢相信,在我大明疆土,离京城不过千里的河南,居然出了这样的大事。朕被蒙在鼓里,直到万民书递至朕的案头时,朕才晓得。”

    李响闻言默不作声退下去。

    天子继续道:“朕拿到奏章时胆战心惊,沈先生请朕主持公道,但人死不能复生,死去的百姓,朕如何给他们一个公道?尔等身为大臣,食朝廷俸禄,当初为何不向朕禀告此事?马玉为非作歹时,言官在作什么?河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马玉借着朕的名义横征暴敛,官员甘作走狗,驱百姓如羔羊!朕的言官是怎么了,都眼瞎了吗,视若不见?”

    “马玉如此胡作非为,你们不去弹劾,不去揭发,反而将奏章都弹劾在归德府同知林延潮的头上?小小一个归德府几百亩淤田,你们看见了?为什么整个河南生灵涂炭,你们却不知道?”

    说完天子指着御案上的一堆奏章,对众官员道:“你们看看!你们给朕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都是你们这几日弹劾林延潮的奏章,每日少则二三,多则五六,这二十多封都是你们弹劾的!朕现在都还给你们看个清楚!”

    殿上的科道言官并没有都来,有的级别不够,有的此刻不在京中。

    所以张宏将天子御案上的奏章一一分至这十几个弹劾过林延潮的言官身上时,这数人一个个面红耳赤。

    其中就有今日在妓院里,联合萧良有想要弹劾林延潮的言官。

    作为一名言官,弹劾奏章被退回来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在自己仕途上绝对是一个黑点。

    但是现在他们手上捧着这奏章,在河南百姓的万民书下,一切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天子道:“你们将自己写的奏章好好看看,重新拿出来再读一遍,朕替你们恶心!马玉在河南肆掠,河南官员皆默,唯独知府付知远,林延潮敢站出来为百姓说话!马玉打伤付知远,欲以淤田之案陷害林延潮。你们不主持公道,反而助纣为虐,弹劾这样为民请命的官员!”

    “你们倒好揪着淤田案不放?你们真有这么嫉恶如仇吗?朕告诉你们,这是陷害!这是党争!这是欺君!你们几个人,无耻之尤!”

感谢书友们

昨晚发烧发了一个晚上,想了很多,早上起来看了大家留言,都是满满的关心,如同我的家人一样。我这人平时朋友不多,但在小说里能认识到大家,我很荣幸,也很感动,在这里说声谢谢。

    谢谢在我没有及时更新时,仍给予了足够的体谅关心。

    现在对一个三十而立的人来说,现在的生活包括工作,家庭,业余休闲三部分。

    三者何等兼顾,是一个难题,大家到了我这个年纪都会有感受。。

    年少时,我常挂在口头上一句话是,事业未成,何以为家。

    但现在事业有了轨道,在大家认可下,本书成绩一直很好,同时建立温暖家庭,所以想的有些不一样了。

    本书的宗旨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修齐治平四个字。

    在我的理解里,就是先齐家,然后治国,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照顾好家庭,是不能谈得上去治国平天下的。唯有先齐家,才能谈得上事业的成功。

    所以请大家理解我的选择,在更新上我检讨,下面会尽力加快,尽量压缩平时业余休闲的时间,将我心爱的光荣系列,王者荣耀,今日头条都卸载掉,更多一些时间放在码字上。

    最后今天病好了,没有大碍了,写完这些后就去码字,晚上会恢复更新,感谢大家的关心,以及一直以来的支持。

九百章 潞王的悲催

    天子雷霆之怒,岂是了得。

    何况这一次还是御史们理亏。

    弹劾林延潮,是马玉一手鼓动的,打伤付知远,是马玉一手策划的。

    仅仅是打伤付知远这一罪名,就足以令文官们愤慨的,一名太监居然敢让人开枪打伤文官,简直反了天的。

    所以马玉此举等于站到了所有文臣的对立面。

    加上百姓上万民书弹劾马玉,这么大的事,御史们能说百姓是睁眼瞎吗?御史们此举等于站在百姓的对立面。

    他们自诩为民请命,但是他们请命到哪里去了?面子里子都丢了,这一次弹劾林延潮,他们可谓是全盘皆输。

    他们心底恨啊,不应该押注错误,他有是的李子华,辜明已的同党,有的则是意在弹劾申时行,没料到这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十几名言官瑟瑟发抖。

    “臣有罪!”

    这时一名言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将弹劾奏章托在自己的头上,自己的乌纱帽上,头深深地埋在膝间。

    其余言官也纷纷如此,他手中的奏章捧得高高,昔日他凭着手中一封奏章就能罢二品大员,但今日他们却自食其果,毁在了自己的奏疏上。

    这一幕可谓衣冠丧气,当初弹劾张居正时,言官是如何了得,一个个牛气冲天,连六部尚书,封疆大吏都不放在眼底。

    高启愚案,虽小有挫折,但也没有今日如此悲惨。

    现在清正自诩,刚正不阿自诩的言官们,就这么跪伏在天子面前,如同打断脊梁骨了一般。

    一旁许国看向了申时行,心底对他顿生佩服之意,利用压下林延潮奏章之事,将这几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御史搞倒搞臭,这一次是翻不过身来了。

    天子金口圣断,给林延潮加了‘为民请命’四个字,就是为这一次淤田案,以及马玉被杀之案定了性了。

    一言概括,淤田贪污是没有的,而杀马玉也是为民请命。

    只是许国揣测,因为淤田之事,天子不降罪责罚林延潮,还算是‘情有可原’。但是林延潮杀马玉,再如何有道理,也是不行的。

    天子为何连脸面也不要,却‘包庇’呢?这是令他所想不通的。

    天子冷笑道:“有罪当罚!来人,将他们乌纱摘掉,官服拔去,交大理寺议处!”

    众官员一惊,天子的处罚竟是如此之重,这一次言官们可真是要打趴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殿下已有言官悄声落泪。

    就在天子要将言官罢官之时,申时行却出班道:“陛下,台谏责在监督,在上谏,河南民情失察,确有疏忽之处。”

    “但是这一次河南官员联名上奏,也有河南巡按曾乾亨具名,可见台谏亦尽到了按察地方之职责。至于朝中列位大臣弹劾林延潮,也是尽他们的职责所在,恳请陛下宽宥。”

    什么?申时行竟出面给言官做保?

    申时行不是与言官是死敌吗?

    自从高启愚案后,言官对申时行的弹劾,一直都没有中止过。

    但许国细细往里面思考一层,就能发现申时行的高明。

    首辅出面力保,天子很不悦,上一次自己设立内操,然后又向户部伸手拿钱,这两件事被言官群起攻之,弄得皇帝很没有面子。

    这一次他借林延潮的事作文章,大有报复之意。

    故而天子方才表现惊怒交加,怒不可遏的样子,绝对不是演技,而是相当认真的。

    三分是为了林延潮,七分是因为积怨在胸啊,朕已经对你们忍了很久了,以前你们让朕下不了台,今天朕把你们一个个扒了这身官皮。

    如此他既顺应了民心,又包庇下林延潮淤田案,然后还打击了言官,简直一举三得。

    但是天子不明白,内阁平日不是也被言官攻讦吗?自己给他出气呢,为什么申时行在这时还要出面保言官呢?

    搏取清名?官官相护?

    天子道:“申先生,不要替他们说话,百官失责,台谏纠之,台谏失责,朕来纠之。”

    天子这番话,众官员听的很耳熟。

    张居正在位时,就曾说过,抚按官有延误者,该部纠之,各部院有隐蔽者,科臣纠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内阁纠之。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在位时,大明制度体系。

    巡抚巡按这些疆臣,由六部监督,六部由科道监督,科道由内阁监督。至于内阁里,当然是张居正说得算。

    可是张居正后呢?

    台谏,就由天子亲自来抓,百官失责,台谏纠之,百官当然也就包括了内阁。这才是天子理想的模式。

    如此内阁甘愿?

    申时行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路被无数猛人揉搓后,方才有今天的位子,无论是官场,文章都娴熟至极,他怎么会没有对策。

    不让言官监督内阁,他办不到,所以就……天子,百官失责,言官一律纠之。

    天子不是想管教言官吗?不行,言官如果以后不敢弹劾皇帝了,不是尽往内阁挑刺。

    所以申时行道:“陛下为君以来,广开言路,台谏感知遇之恩,莫不效死陛下,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这都是天子恩典,朝廷德政之处。”

    “言官行事确有所不周,陛下理当罚之。若是陛下能恩容言官之过失,必成明君之范。”

    明君的典范,这个马屁的规矩不可为不高。

    一旁许国,余有丁等大臣也是出班道:“臣附议。”

    一旁众大臣也是心底对申时行佩服,这是什么?这是枢臣风范,不计前嫌,在天子面前力保攻讦过自己的言官,这是以德报怨。

    这等不一味讨好的天子,并维护文官体面的首辅,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言官们也是满脸羞愧,虽知道申时行在玩套路,但这一次怎么说也是承了他的情。

    天子见众官员力保,就算他有意要降罪这些言官,也没办法。

    当下天子只能对下面跪着的言官道:“既是如此,看在申先生以及百官的面上,予你们各自罚俸一年,以后若再敢如此,定惩不饶。”

    众言官们都是松了一口气当下道:“臣谢陛下。”

    言官的事揭过后,天子又道:“至于马玉以及其同党之事,必须明正典刑,以正法纪,内阁拟旨,要给众臣工,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申时行众官员拜道:“陛下圣明!”

    “另外河南官员上奏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暂缓,交予部院重议!”

    下面潞王身躯一震,这时武清伯李伟出班即道:“陛下,潞王就藩之事,当初礼部,户部,各大臣都已是议过了,岂可屈于小民压力,而有所更张。处罚马玉已可平民怨,但是更改决议,有失朝廷体统,若以后小民皆效仿此举,朝廷制度何在?恳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道:“武清伯请听朕一言,宗室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了。这一次除了河南官员联名上奏,请裁减宗俸外,河南周王府宗正朱睦楔也是上疏。”

    “疏里有言,眼下天下之害,宗室是其一,宗室人口不断繁殖,比二十年前多了一倍,朝廷宗俸若继续按口给之,国库虚矣。”

    “周宗正也是宗室怎不会为宗室计?朕也是宗藩出身,深知宗室与家国同体,但朝廷财政匮乏,也是不争之实。故而朕打算重议宗室俸银体制,至于潞王为朕的亲弟,宗藩之观瞻,藩产之事亦当重新考量。”

    朝廷在二十年前修《宗藩条例》减过一次宗室俸禄了,但是眼下二十年不到,宗室人口倍增,这样下去索要的俸银比原先还要更多。

    天子也知道国库没钱,但是宗室也不能不护。天子想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两边是不是能各自妥协一下。原来天子忌惮李太后一直不敢开口,但今天马玉之事后,天子对潞王就不能不护着。

    潞王的事不解决,将来如何能削宗室俸银?宗室也会有异议的。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确实想削减宗室俸银,派官员与藩王们商量,宗室暗中商量说,裁禄之谋必起于朱睦楔。于是藩王聚集宗室千余人击之,裂其衣冠,上书抗诏。

    后来万历中期施政,也有改革宗室俸银之事,但多没有成功,或者地方阳奉阴违。原因多方面,但众藩王认为万历对潞王封赏如此之厚,已是开了一个不好先例,他们又怎么会心服口服削减俸银。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要约束下面的人,先以皇帝为表率)

    面对天子这么说,武清伯也没有办法,连周王府宗正都开口了,又加上现在国库里确实没钱,天子必然是动了削减宗俸的心思。

    马玉牵连潞王是一,裁减宗俸是二,两件事连在一起,天子必须要对潞王藩产的事动手了。

    所以武清伯不敢在这时反对,唯有到部议时再做打算了。

    潞王见武清伯都退下了,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

    马玉一介宦官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会可惜。

    至于言官,也是辜明已,李子华挑动的,这一次申时行力保,只是处以罚俸,损失也并不大。

    但就藩之事关系他将来,重议必然待遇有所削减,这一次他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今日之事,归其原因,都是因为林延潮之故,为什么他一定要与自己过不去呢?三番五次的与自己找茬?

    潞王实在是欲哭无泪啊。

九百零一章 名宦祠

    万历十一年末,归德府。

    马上除旧迎新,府城的大街小巷里,充满着过年的喜庆。

    府城之中,鞭炮响声是此起彼伏。

    店铺到了二十八九这日都是关起门歇业,唯有府城中央的农商钱庄还开着门,但五个柜口只开了一个。

    掌柜们在府城都有家室,多不在店里住在,除了一个值守的掌柜,伙计们就躲在二楼打马吊,推牌九,吆喝声一起合着外间的爆炸声,好生热闹。

    陈行贵,张豪远也睁一眼闭一眼,这天坐了马车,就往同知署而去。

    归德府同知署,封印后,署吏早就已是回去休沐。

    现在内宅里,下人忙着打扫,贴桃符。

    林延潮,林浅浅都在官舍里。

    林延潮穿着官员的燕服,虽是起居所用,但也是一身崭新,而林浅浅则是绾着高髻,戴着珍珠耳坠,身穿大红色的云纹褙子。

    这一身大红色穿着林浅浅十分贵气,也应着她现在官太太,五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地位。

    林延潮夫妻二人坐在堂中的高背椅上,商议今年年节赏赐,作为林家下人,年前茶酒利市不说,年后也有赏钱可拿。

    林浅浅道:“我手头上有好几个大锭银子,一会命人去钱庄顷了,换成了银锞子。这顷好的银锞子不比街面的散碎银子,成色都很好,拿了赏给下人。”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那咱们还是按老家的习俗,都用红纸包好了,赏给下人,不仅是老家来的,连扫地茶房的下人们,也要人手一份。”

    林浅浅道:“相公的说得对,不过翠珠她们都是老家来的,跟着我们着实辛苦,这过年利市当给双份。”

    林延潮点点头道:“内宅的事,一向是你拿主意。不过年后,该是有旨意下来了,到时候应是他调。”

    林浅浅闻言道:“相公,不是事情都结了吗?陛下亲口都允了,怎么还要他调?”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事谁说得清楚,关于马玉,潞王的事,朝中诸公至今也未议出一个结果来。天子上一次下旨赦我,乃是因朝廷诸公,百姓上万民书保我,但事情一过,马玉的事就会被重提,怎么说也死了陛下身边一个公公,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林浅浅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道:“可是,可是,相公你还给了皇上二十万两银子呢。他敢贬相公的官,咱们就把银子要回来!”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陛下当然认钱,但是其他官员不知道啊。放心,他调不过是走个场合,恩师来信说过了,品衔不变,另有别用,但是归德是不能再留了……”

    林浅浅听了不由道:“相公,你在归德费了多少心血,为了老百姓的事,每日没夜的奔波劳碌,眼见有了些政绩,老百姓也渐渐过上好日子了,天子就要把你调走,那么不是白做功了吗?”

    林延潮闻言叹着道:“我也是舍不得,我至归德为官也有一年有余。但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我本想在此为官三年,百姓安居乐业,让一地大治。我每日所思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是现在还未作出成绩即走,不合我的事功之道,但是圣命难违……”

    林浅浅垂下了头,林延潮笑了笑道:“但换了也好,何处不能展抱负。”

    正说话间,外头告知陈行贵,张豪远来了。

    林延潮与林浅浅都是相视一笑。

    这一次淤田之事,陈行贵,张豪远帮了林延潮大忙,正是陈家这一次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了二十万两买下了那几百顷淤田,并且还将账做出看似滴水不漏,却似又处处破绽,惹得马玉,辜明已中计。

    陈行贵,张豪远这一次也不是空手上门,农商钱庄里年利给林家结了,至于其他土物也是送了几十样,其中不乏胭脂米,鲥鱼这样的珍品。

    林浅浅见钱眼开笑着道:“我们相公当着干系当几年官,也就这么些银子,倒是你们日子比相公好多了。”

    陈行贵连忙道:“那还不是潮哥儿照看,提携我们,我们方能喝口汤,真正落在我们哥两手里,实不值得一提。”

    林浅浅切一声道:“你们也别与我掖着藏着,今天留下吃过饭再走。”

    陈行贵,张豪远千恩万谢地道:“那叨唠嫂子了!”

    林浅浅于是去厨房吩咐,林延潮与二人喝茶聊天。

    陈行贵与林延潮交代钱庄的事。陈行贵道:“这一次多亏彭家,杨家帮手,我们才在归德站稳了脚,我也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豪远道:“对了,潮哥儿,过年了衙门是否缺人?”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怎么?当我们衙门是铺子,过年后都要招人?”

    张豪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林延潮道:“说吧,谁请托的?”

    陈行贵笑了笑道:“也并非是什么,官府里有人好办事,这不是听闻你要他调了吗?衙门里也要安插些我们的人。”

    林延潮与陈行贵交情很深,彼此说话也不绕弯子,换了旁人提及林延潮他调的事,不会这么直接。

    林延潮道:“是杨家,彭家托的人?”

    “也并非都是,也有一半是我们自己的人,跟随了有些日子,出了不少力。着实不能薄待了他们,若是可以,潮哥儿安排他们一个差事,就算是白役也行。”

    他们不知,林延潮在意的不是能不能办到这件事,而是担心他们二人被彭,杨两家当枪使,虽说两边合作愉快,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现在听二人这么说,林延潮这才放下心来道:“让他们备好履历及保书就是。”

    陈行贵,张豪远闻言都是大喜。林延潮将茶盅放下道:“上一次辜明远买通我府衙十几名官吏,以及我几个门生随从想要扳倒我,现在……现在位子正好空出来了。”

    陈行贵,张豪远点点头,张豪远不放心道:“听闻府台大人是眼里掺不得沙子的人,他不会有二话?”

    林延潮笑着道:“付府台媳妇熬成婆,指日就要高升了,新知府朝廷任命还未下来,衙门现在……”

    林延潮看向两位儿时好友笑着道:“……不就是十几个经制吏而已。”

    陈行贵,张豪远将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深感林延潮真是了得,十几名府衙经制吏员就这么随手安插了。

    当夜林延潮设宴招待两位儿时好友,三人说说笑笑,谈起了少年读书之事,聊得都十分尽兴方才散去。

    林延潮也喝了些酒,当夜睡得十分踏实。

    不知不觉之间归德府昨日夜里已是下了一场好大的大雪。睡醒后,林延潮发才晓得。

    整个归德府为雪覆盖,放眼望去一副白雪皑皑的景象。

    年节里没有公事,终于不用被案牍之事劳形,林延潮又恢复了读书时那等作息,读书八法。

    每日早起读书练字,当然也增加了陪伴家人的时间。

    修齐治平。

    不是说治国,平天下时,就不用读书修身,照顾妻儿了。

    修身之事一日不可懈怠,齐家也是如此,然后方才谈得上治国平天下。

    早起读书之后,林延潮吃了早饭,然后即出行前往府衙拜会付知远。

    付知远受了枪伤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但听申时行说,这一次天子对付知远能够不畏得罪权宦,站出来维护百姓十分赞赏,后来又看了付知远的履历,知他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好官,只是被朝中权势斗争所耽误了仕途,于是决定提拔他。

    不是一般提拔,而是要大大提拔,要重用的趋势。

    这也就是林延潮之所以跟陈行贵,张豪远打包票老付指日就要高升,但眼下正值岁末,以朝廷那般官僚的处事效率,肯定任命没有那么快下来。

    另外对于马玉一案的处置,朝堂上还有不同意见,也没有个定论。

    目前只是将马玉戮尸示众,余党关押,辜明已被停职待劾,先暂时平了民怨,至于其他责罚还没有下来。

    这些肯定是要等到年后再议了,到时候不知道有几人笑,有几人哭。

    林延潮到府衙里时,得知付知远正在见客。

    原来是府里有名望的士绅都来府衙拜会,其中连最大的宋,沈两家都来人。林延潮心道,什么叫好事不出门,明明是好事传千里啊。

    这付知远指日就要高升的消息,看来早被明眼人看在眼底。

    这年节时,就赶快过来钻营了。

    也难怪别人势利,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马玉丢了性命,辜明已被劾,林延潮布局在先,费尽心思,将来任命如何还不知道。

    但目前看来赚得最大的,是付知远这样堂堂正正做官,不弄权取巧的人。

    堂堂正正方才是王道所在?

    林延潮心底不免有些羡慕,但也是认为如付知远这样的官员,身居高位朝廷才有希望。

    所以林延潮收起心底的小失落,还是衷心为付知远高兴,他上位肯定是比辜明已这样小人上位好一百倍。

    林延潮走到堂外,就听里面道:“付某何德何能,名宦祠之事实不敢奢望。”

    林延潮听了简直颠覆了三观。

    名宦祠?人家还活着呢?这就进名宦祠了,拍马屁也不用这么急不可待吧!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二章 又来一个

    名宦祠是建于庙学之内。

    如归德府名宦祠,就是建在府学中的文庙里,与孔子和历代先贤为邻,陪祀香火,列夫子门墙。

    这对于一名读书人,一名官员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誉。

    以太守(知府)而入名宦祠,称为贤牧。

    不是每一名知府,太守可以列入名宦祠中,不仅仕途要没有污点,还要有显著的政绩,方才具备有资格。

    然后其流程是经百姓,乡绅推举,然后由提学报给礼部详察,最后朝廷方才允许地方祭祀。

    所以列名宦祠,也就是读书人完成了半个圣贤的待遇,另一种形式的三不朽。

    林延潮在堂外,但听付知远推却道:“祀乃国之大典,不可以轻授。付某无功德于民,名不符实,何来模仿表率之用,实不敢受乡亲之推举。”

    “死勤事,劳定国,御大灾,捍大患,有此四德,可称名宦。府台为了阻马玉手下,不惜性命以搏,可谓死勤事,府台在归德为官以来鞠躬尽瘁,可谓劳定国,大灾后重建,归德方有今日太平景象,可谓御大灾,阻潞王就藩,清盐政之积弊,可谓捍大患、”

    “我等归德百姓,无不感念府台恩德啊!”

    说着十几名乡绅一并拜下,言辞诚恳。

    林延潮看得也不由生起嫉妒之意,看来自己见贤思齐这四个字还是做不到啊。

    但见付知远决然道:“各位不必再说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付某皆不入名宦祠!”

    众乡绅数劝,奈何付知远其意坚决。

    付知远正好见林延潮在外,于是道:“司马还未用饭吧,一会至花厅陪付某小酌几杯。”

    然后付知远道:“我与林司马有公事要谈,就不留诸位了。”

    付知远如此就是真拒绝了,众乡绅见此没有办法,也只能离去。

    当下付知远在花厅设宴招待林延潮,菜色很简单,白米饭,红鲢鱼,时蔬,还有一瓶黄酒。

    付知远用汤勺将红鲢鱼汤舀在饭中调着吃,林延潮很想说如此吃不好,但又不好开口,只是道:“府台大人,之前负伤,应是多用点滋补之物调养身子才是。”

    付知远道:“这鲢鱼汤即已很滋补了,司马要多吃一些。”

    说着付知远给林延潮夹了一块肥美的鲢鱼肚,林延潮捧碗承过,吃过一口,赞了一句,然后道:“鱼之肥美不过鱼肚这一块肉,为官亦当名留后世方为美,家乡父老的美意府台何必却之?”

    付知远道:“本府还在奇怪,本府去留的消息,本府自己都还不清楚,为何乡绅们却是一一知晓了,林司马能告知一二吗?”

    林延潮一愕,心想不是吧,你居然还不知道,天子对你赏识指日就要高升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林延潮疑道:“府台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付知远道:“当年同年都疏远了,本府也不是好交游之人。”

    林延潮听了几乎要拍大腿了,心道原来如此啊,你付大人不好交游结党,但我林延潮是啊。眼下谁都知道你得天子赏识,指日就要大用了,这时候与你交好,肯定也能沾上你的好处。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如此,府台若是不明可以早说,小弟于京中之事倒是略知一二。这一次府台入京……”

    “哦,司马果真交游甚广,于京中之事知之甚详,敢问你的消息是从首辅那得来吗?”

    林延潮的笑容瞬间敛去,而付知远仍是在喝着鱼汤平静道:“四百顷的淤田,是你变卖了?这钱是在你口袋中,还是在抚台手中,或者在元辅大人那?”

    不经意间杀机陡然出现,几句不经意的试探中,付知远亮出了刀。

    现在这把刀朝林延潮砍了过来。

    林延潮作色道:“府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知道自己大意了,这付知远是好官没错,但不等于君子可欺以方。若真要斗法,林延潮不一定是对方对手。

    林延潮现在不知对方底细,也不知对方掌握了多少,于是决定观望。

    但见付知远将碗推在一边,一字一句的斟酌道:“林司马,你设局对付马玉,辜明已,付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几百倾淤田是老百姓的!”

    林延潮听了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冷笑道:“府台,你前程似锦,犯不着为了几百亩淤田断送了仕途。好吧,就算这几百亩淤田不是林某贪的,难不成还能将官司打到皇上那去?”

    “你马上就要调任了,这里的事不好管,留给下任府台,这笔糊涂账就是死账,无论是谁都不会管的,也不敢管。”

    付知远道:“看来真不是你贪的,老夫派人查过了,是农商钱庄支的卖田银子,绝没有左手卖给右手的道理。”

    林延潮怒道:“你竟然派人暗中查我农商钱庄的账?”

    林延潮心想,果真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付知远道:“林司马,农商钱庄所为之事,实如当年王安石的青苗,均输二法,本府的银钱有一半经钱庄之手,本府如何不派人暗访?再说换你任知府,你会容忍佐贰官在府里另设银库而不察问?”

    林延潮冷笑一声问道:“那你查到什么了?”

    付知远道:“尚未……不过淤田的事倒有了突破,也算是有所得。”

    “付某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只是眼下既是担了归德的父母官,就不能不管。就是不是这归德父母官了,但只要这事经了我手,本府也要查到底。老百姓的田,付某都要一寸不少交到老百姓手里。”

    “你怎么不知林某把田卖了,又把钱交给老百姓了?”

    付知远笑着道:“付某不是三岁小孩,你这一次为了对付马玉,肯定动用了不少资源,这淤田你大概是暗暗变卖了讨好朝中哪位大员了。本府当然知道辜明已,十几位御史前车之鉴在前,但这是党争,付某现在只想知道这田你拿去送给了谁,付某找他去要就是,不用麻烦司马你!”

    堂吏听见二人起了争执,不知何事,进来后又被付知远轰了出去。

    林延潮见付知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点点头道:“好,府台你真想知道我将淤田送了谁了?行,我就拿实话告诉你,这田我卖给谁了!”

九百零三章 无需解释

    若用一句诗来形容,林延潮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无疑是‘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自己是正确,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自己会是一个好人,但换了常人与自己理解不同,就认为是错误的,你就是坏人。

    这一点读书人尤甚,认死理。

    所以对于林延潮而言,真是坏官难相处,但好官更难相处啊!特别是付知远这样的纯儒。

    当然林延潮认为付知远是一名好官,当然林延潮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坏官,所以对付知远心底是敬佩的。

    但付知远呢?有没有把林延潮当作同道,同样当作一样的好官?

    显然没有,从至归德来担任知府后,付知远始终对林延潮是防着一手。

    付知远不仅清廉,而且不好糊弄,称得上明察秋毫。

    所以付知远心底不认为林延潮是一名清官,所以暗中调查。现在林延潮扪心自问,好官这一点他确实谈不上。

    自己从农商钱庄获利颇多不说,譬如之前在府衙里安插自己的亲信,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付知远要拿这几件事来指责林延潮,林延潮也就是认了,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笑着与付知远打太极。

    但是付知远提及淤田的事,指责林延潮。林延潮则是真的怒,为什么?付知远在冤枉他,他根本没有干过。

    那几百顷淤田确实不是他贪墨了,他林延潮是给领导背黑锅的。

    但是从马玉,辜明已,连现在的付知远都认为是林延潮贪墨了,把自己当作大贪官来干!可是林延潮真心没有贪,简直是冤枉。

    这个事,林延潮偏偏又不能解释。

    当初他可以将此事告诉辜明已,因为辜明已不会替自己说好话,他反而会乐意,让自己一直背负着贪污淤田的名声。

    可是告诉老付不行!真的不行。

    但是面对付知远方才的质问,林延潮真是有头脑一热,将真相说出去的冲动。

    当付知远知道那淤田是皇上的时候,那等错愕的表情,那等打脸的舒坦感觉。

    哼哼!冤枉我?

    但是……这冲动只是片刻,话到了林延潮嘴边,又吞了回去。

    付知远见林延潮不说,不由追问道:“到底是何人?”

    林延潮大怒后反而平静,笑了笑声:“府台,你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你大可学那十几个御史以及辜明已那般去弹劾我好了。”

    “你……”付知远勃然作色,然后踱步沉思道,“林司马竟如此维护此人,看来他对你不是有恩,就是权势极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天下间有天下的规矩,官场上也有官场上的规矩。”

    付知远叹道:“司马你贪墨几百倾淤田,对得起河南百姓吗?他们可是上万民书于圣上那保你,他们在心底都认为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

    “知道现在官场上于你如何评价吗?马玉查到了你贪污的把柄,而你不得不杀之。没有人说你杀马玉是出于公义,而出于私心。贪污几百余倾淤田,背负上如此污名,你如同断绝了于清流仕途。汝当初为民请命上谏天子,负天下时望,但淤田之事,将你所积攒的大好名声都毁于一旦。”

    “天下老百姓如何看你?天下读书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林延潮是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

    林延潮明白了付知远,也是有一片好意在其中,当下道:“谢过府台了,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几百倾不是林某贪墨的就行。”

    付知远摊手道:“你将几百顷淤田拿去贿进,与自己贪墨了有什么不同?就算付某知道你为了杀马玉,故而拿这淤田为筹码来筹谋,但付某这么与外人解释,谁相信?如同泥巴丢到裤裆里,解释不清。”

    “所以治本之道,唯有将淤田真相说出去对吗?”林延潮反问。

    付知远道:“不错,为了归德百姓,为了你林三元的名声,唯有这么办!否则就算你过了这一关,朝廷不降罪,但也难逃千夫所指。”

    “那就千夫所指好了!”林延潮干脆地道。

    “林司马……”付知远正要斥责,就见林延潮打断道:“府台,林某做的事,不求万民敬仰,不求后世推崇,只要吾所知吾所行所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林某一生行事俯仰无愧,无需与外人解释!”

    说完林延潮袖袍一拂,昂然而去,留着付知远一人留在室内。

    付知远默然许久,终才叹道:“竖子不知今日有如此名声,天下几人可及,天下读书人哪个不羡之?但却如此不知珍惜,实在是糊涂!”

    归德府终于在一场大雪中,迎来了万历十二年。

    万历十二年,当今天子御极第十二个年头。

    新年伊始,就传来好消息,大明入云南的援军,在刘綎、邓子龙指挥下连战连捷,最后与缅军决战。

    缅王莽应里亲自率军围困孟密,结果被明军一名把总高国春,以五百人败缅军数万人,连破六阵。

    缅军大败,其大将猛勺投降,汉奸岳凤父子被擒,各土司重新归顺大明,云南全境收复。

    云南巡抚,布政使,沐国公派官兵举露布向朝廷报捷。

    露布所过,沿途百姓得知明军大胜的消息,欢声鼓舞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平常视之。

    在官员,百姓眼底小小的西南边患,不足以挑战强大的大明,反而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甚至有些读书人以为朝廷王师远征蛮荒,劳师耗饷胜之无用,反而败了会有损国力,而且也不符合教化四夷的仁道。

    但天子会知道枉死于屠刀下的十数万百姓,侵略者会知道什么叫虽远必诛,朝廷会表彰刘綎、邓子龙的赫赫战功,对高国春五百破数万之事,也会告知天下,并载入史册,名著后世。

    至于朝廷在开战前,从内库派至的百万军饷,大家都谈论的很少,认为这是朝廷的份内之事,至于林延潮奉上的二十万两银子,更是无一所知。

    就这样在云南一场大胜之中,大明迎来了万历十二年。

    对于马玉案后续,以及潞王就藩的事,朝廷里也马上要议出结果了。

    这时候一道朝廷圣旨抵至归德府。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四章 榜样

    正月,衙门还是在封印之时,这是官吏一年之中,难得有清闲的机会。

    这个时候,有上进心的官吏们,都是赶着去上司那拜会,交游,而庸碌的官员,则是正好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个一月,除了某些方面,基本可以理解为,整个大明处于一种无政府组织的状态。

    虞城县的河堡之内,也是如此。

    这座河堡建在黄河大堤的险工之处,十分重要。河道衙门在这里设立三铺一堡,堡长一名,铺长三名,几十名应役堡夫铺夫,专门日夜巡视这段不到十里的河堤。

    去年林延潮整治河务,将堡长铺长抓拿了几十个,这堡长平日坏事干的不多,只是有些懒散不作为,于是就走运逃过一劫。

    因为外头天冷,又是下了大雪。

    所以堡长也就懒得出门巡堤,而是叫来三位铺长,让住在堡里的浑家煮了一锅羊肉与他们吃酒。

    在大冬天吃羊肉,兼之喝点小酒绝对是一件美事。

    几位铺长上门也决计没有空手的道理,提着猪头狗腿上门加菜有之。

    几个人偎在炕上,下面暖烘烘的炕火升着,上面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外间却是寒风刺骨,大雪漫天。

    众人说笑间,谈及这样的日子,就是拿个七品官给他们换,他们也是不干。

    正酒酣耳热之际,堡外传来敲门声。

    堡长骂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大雪没把耳朵冻掉?”

    敲门声仍是在门外响着,不紧不慢。

    堡长喝骂一声,当下打法了一名正躺在草堆里捏虱子的铺夫去开门。

    这门一开,寒风随即卷入了屋里,堡长正要喝骂,但朝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就一骨碌从炕上跳下地。

    “小人不知几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堡门开了,进来好几名官员,后面另跟黑压压一片的人。官员们垂手立着,堡长认得其中一位是本县顾知县。现在一县父母官顾知县,正毕恭毕敬地跟着一名穿着五品文官官袍的官员身边。

    那五品文官走至炕边,堡内所有人都是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其他几名官员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这五品官看起来十分年轻,他走至炕边笑着道:“好一锅羊肉,看来堡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顾知县脸如火烧,当下对跪在地上的堡长道:“今日河堤巡视了吗?”

    “巡……”

    “外间的斗笠蓑衣都是干,还敢说巡了?”顾知县扳起脸来。

    “是……没巡。”

    顾知县冷笑道:“眼下凌汛就要到了,尔等不视察河堤,躲在这里吃羊肉?若是河堤有闪失,不知道是要掉脑袋的吗?”

    堡长道:“回禀老父母,是小人疏忽,不过本省不比山西,陕西,以往本县凌情都不重,故而小人报以侥幸,心想外头天寒地冻,不忍兄弟受苦,这才没巡,小人有罪。”

    “还敢狡辩!”顾知县扳起脸道,“以往也就罢了,但现在缕堤内修了淤田,若是上游凌汛一起,下游也会河水漫滩,万一冲了淤田,与老百姓们怎么交代?”

    “本县三令五申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吗?”

    “不敢!小人请县尊责罚。”堡长颤栗道。

    顾知县向那五品官道:“司马,如何处置这玩忽职守之人。”

    那堡长一愕心道,才想此人架势如此大,又如此年轻,原来就是本府同知,此人连宫里来的公公都敢杀,实在是心狠手辣之人,我犯在他的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于是堡长痛哭道:“司马老爷饶命,饶命,小人上有八十父母,下有三岁小童……”

    但见那五品官道:“罚二十鞭!下不为例!”

    顾知县道:“司马身为一府要员正月里,冒着大雪还来巡视堤防,此人有愧职守,若不从重处罚,如何对得起司马这番奔波?”

    堡长的心顿时悬起,一旁他的浑家也是哭了起来。

    林延潮道:“看这人也是老河工了,治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如何整治吏制,终归也是还是靠这些人来办事。就这样吧!”

    “多谢司马老爷饶命!”堡长刚刚称谢。

    这边两名公人过来,拉下堡长的衣裤,拿起马鞭当场就抽了下来。

    这二十马鞭打得这堡长,鲜血淋漓,几乎晕死过去。

    林延潮道:“不说尔等食朝廷俸禄,就是这十里长堤,也是关系一县百姓福祉,千万不可疏忽,林某在此拜托各位了。”

    说完林延潮朝众人抱拳行礼。

    众人见堡长背后都是血,都是畏惧地道:“小人听命。”

    林延潮点点头对顾知县道:“我们去下一个堡吧!”

    说完林延潮披上斗笠蓑衣,离开了堡里,但见外头落着大雪,寒风呼啸不止。

    一幕风雪连天的景象!

    林延潮离去后,几名公人提着好几个麻袋入内道:“这里都是蔬果腌肉,是司马老爷替同知署给你们的,还有每人三钱银子拿去收好,过个好年吧!”

    公人走后,众堡夫铺夫听闻有东西领,顿时都冲过去争抢。

    一人从麻袋拿出一条腊肉道:“果真有肉啊!这一次给的人没有贪。”

    “三钱银子也没有短少。”

    “是啊,说三钱就是三钱,自林司马任管河同知以来,弟兄们的工食银就没有短少过。以往能给个五成就不错了。”

    “是啊,要不然怎么说是林青天呢?”

    “若是朝廷官员各个都如林青天这样就好了。”

    “放屁!”

    众人正说话间,却给被打了半死的堡长打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青天大老爷?杀宫里的公公?哼,还不是为了吞下那几百顷淤田。”

    “将工食银给足,是让我们替他办事,这沿河的近千顷淤田有一半都是他的,大汛一起,他当然紧张。什么清官,清个屁。”

    听了堡长骂人,众人当下不敢再说。

    众人低声议论道:“就算林青天贪了几百倾田,但没看见他让沿河的老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了。”

    “若是林青天能给老百姓办好事,那么贪了田又如何?”

    “没错,今年去年,我就见过林青天来我们这段河堤巡视了三次,别的不说,这大过年,这么大风雪,我们这些草头百姓都不愿出门,他却来巡视河堤,哪个当官能有他这样?”

    “还有你看去年新修的大堤,结实的如同小山一样,今年黄河再起大水也不怕他。”

    “说得好,当官的每天有几菜几汤,咱们不管,咱们老百姓只看自己桌上有几菜几汤。”

    归德府的雪依旧下得很大。

    虽说官员出行有轿子,马车,但上了河堤,有些地段还是要林延潮自己走。

    每巡视完一段险要河堤,林延潮一回到马车上,立即就脱下斗笠蓑衣,然后捧起手炉,然后喝一壶暖暖的姜汤。

    平日读书之余,也会练练养生的功夫,读书健身都是修身,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事功。

    为朝廷打工,为人民服务是没错,但也要注意分寸,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冒着大雪出来巡视河堤,万一感染风寒,再来个积劳成疾,名垂青史是办到了,但这样自己未免不是太悲催了,完全享受不到革命成果啊。

    所以林延潮办事很有分寸。

    又视察了数处后,顾知县将林延潮请至距堤边一处庄子。

    这庄子是征用的,但一切布置井井有条。

    在大屋子里,在林延潮来前就升好了炭炉,地上铺了柔软的羊皮毯子,炉子里还温着酒。

    进了屋后众人一下子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林延潮对顾知县的安排很满意,自己骤然来视察河堤,他就给自己安排了这样舒服的地方,看来作了不少功夫。

    顾知县道:“司马今年来我们虞城县视察了两次河堤,卑职心想下一次大人要来时,总得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于是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地方,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顾知县很用心嘛。”

    顾知县立即道:“大人言重了,若非大人简拔,下官今日不知尚在哪里,比起大人的知遇之恩,卑职实不足以报答万一。”

    听顾知县这么说,林延潮不由感叹,官场上永远都是这样有能力会办事,又时刻替上官着想的人提拔的最快啊。只是很多人从外看来,都只看到了一面。

    辜明已这样的人,林延潮不会与他们一路。付知远这样的官员,又不会与自己成一路。

    所以最后林延潮与顾知县,成为了一路。

    为什么张居正说,重用循吏,不用清流。循吏当然好用,忠心耿耿的循吏更好用。

    林延潮现在终于有点体会到当时张居正的心情了。

    林延潮道:“既然来了,今日就在这里处理公务吧!”

    “是!”顾知县见林延潮到了舒适之处,仍着想公务之事,不由佩服。马玉案后,林延潮前途未卜,换了旁人前途未卜,不免忧心忡忡,或者马上托关系,找人疏通。

    而林延潮当办公仍办公,与平日无二,这等涵养功夫远远非一般人可及。

    这样的人,可以作为自己仕途榜样。顾知县此刻心道想到。

九百零五章 连升三级

    庄子外,风雪连天。

    雪是越下越大。

    外间的庖厨已是在准备晚饭,在院子的棚子下几名厨子正烤着一只全羊。

    然后十几名美貌的婢女端着香茗,热帕入屋,因许久没住人,房间里还有些阴湿异味。

    婢女们另端上香盒,香炉,著瓶,这三物称为炉瓶三事,大户人家专门用以熏香驱味之用。

    顾知县可为煞费苦心,然后他命手下端着一本本账册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休息了一阵,呷了口热茶,然后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心腹师爷先行看账。

    顾知县拿给林延潮看的账本,都是去年河工所用,以及今年河工的预算。

    他看过后,确认无误后,就当场给顾知县题销,至于今年虞城县河工预算合理处,也是答允替他向朝廷题估。

    林延潮看了账后,提笔点了几处,都是题销不合理之处。

    顾知县满头大汗,忐忑不安。

    林延潮见顾知县如此,宽慰道:“公事公办,顾知县无需如此紧张。”

    “是。”顾知县知林延潮指出的都是合理之处,并没有因自己这一番献殷勤而有所睁一眼避一眼,真是公私分明。

    随即全羊端上,婢女们端着各等食盒进屋,香味扑鼻。

    林延潮没看一眼,而是与顾知县道:“眼下河工署虽不缺银子,但今年县里的题估,还是不可虚冒。去年也有帐目不清之处,这些钱本丞是不会给你题销的。”

    “下官该死。”顾知县身上汗如泥浆。

    他账目确实有不清之处,他试图巴结的心思,也被林延潮看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心底有个数就好了,我要的不是清廉却一无是处的官员,而是真正能办事的官员。”

    “今年本府诸县之中,汝县所报治河用度最多,但政绩也最为卓著。汝之政绩,我看在眼底,今年考评会向抚按保荐,你心底有个数,为官三年一迁,不是不能。”

    顾知县闻言感激涕零道:“卑职叩谢司马栽培,这题销虚冒的地方,卑职会自己补上。”

    林延潮满意点点头,心想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

    “这几千两银子虽不多,但一两一钱都是取之百姓税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汝当慎之!”

    说完众人用饭,次日林延潮即离开了虞城县。

    孙承宗与林延潮同坐马车里。孙承宗有些闷闷不乐,林延潮见了问道:“稚绳为何不言?”

    孙承宗道:“东翁,这顾知县虽是政绩卓著,但操守有亏。如此官员东翁为何在今年诸县治河官员中,名列第一向抚按保荐。”

    丘明山在一旁道:“此腐儒之见。东翁用人,唯才是举,治河乃是事功,于小德而言何用?顾知县能治河就是大功,大功即是大德。”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言心道,此人悟性很高啊,自己的事功学的诡辩法被他运用很熟练。

    孙承宗道:“非也,德才兼备之人,方才称得上事功,并非是要才不要德……”

    丘明山道:“陈平盗嫂窃金,刘邦用之,为人所崇这是为何?因为乱世之时,唯才是举。而治世之时,方才以德论之。”

    “而今东翁欲治河,眼下归德府百废待兴,恰如乱世,故而唯才是举,以政绩论之,德行辅之。圣人治世,不可万世一理,何时用针何时用砭,应择时而动。”

    林延潮称许道:“丘先生所言发人深省,或许将来会有治世之时,官员多是德才兼备,论德为主,以才次之,而今之世,德才二者,吾以才为先!”

    孙承宗点点头道:“东翁,孙某明白了。”

    正在说话之间,道旁有快马行来。

    但见数人骑着快马而来,来至马车一旁向车队问道:“快,我是徐大干,立即通禀老爷。”

    这徐大干乃林延潮长随,这一次出行没有带他出门而是留在府衙,此人赶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林延潮随人当下给对方带路,来至马车前。

    马车停下,林延潮一掀车帘问道:“何事赶来?”

    徐大干叩头道:“启禀司马,省里派人来说,马上有圣旨到,府台大人高升了!”

    付知远高升不出林延潮意料之外,当下林延潮问道:“付府台,升任何职?”

    “本省右布政使!”

    噗嗤!

    丘明山,孙承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林延潮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付知远这一次会高升,但也没料到竟然升得这么高!

    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虽说河南承宣布政司名义上的一把手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右布政使只是二把手。但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的品秩都是一样,都是堂堂从二品大员啊。

    人家老付,是足足当了十几年知府,但也没见过这么提拔的。

    一般来说,老付升任正三品按察使,那已经是他付家祖坟着了大火。

    现在正四品,一下跳至从二品,足足连升三级。

    从正四品跻身从二品大员,不仅省却了十年之功,而且这不是看资历,当官久就行的,还需兼看造化。人家海瑞混了这么久,也才搞个正三品礼部侍郎,现在在京里给自己推行文教之事。

    林延潮现在是羡慕嫉妒恨啊,自己布局这么久,机关算尽,搞掉了马玉,辜明已,但最后这天大的好处,便宜给付知远了。

    徐大干不知林延潮的心情,在那边添油加醋的道:“眼下圣旨已是到了开封府,巡抚发话了要与省里的要员一并来宣旨,以示庆贺。”

    “陈管家派小人来快马禀告老爷,请老爷回府向新任布政使道贺,另外还问这一次要准备什么贺礼,方才符合布政使的身份?”

    林延潮几乎要破口大骂了,道贺个屁啊,没见自己刚刚与付知远大吵了一架。还送贺礼?连升三级的人,又不是我。他老付这一次爬得这么高,是他该向我林延潮送贺礼才是。

    “好了,退下吧!”丘明山呵斥了一句。

    徐大干退下后,丘明山向林延潮道:“东翁息怒啊!眼下付知远已是二品大员,又在本省留任,是位高权重,眼下是得罪不起啊,万一他再追究起淤田的事,咱们虽不惧,但麻烦也比从前大多了。”

    林延潮长出了一口气道:“啰嗦,立即打道回府!”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六章 大德大功

    瑞雪兆丰年。

    大雪能冻死田地土里的害虫,还能保持庄稼的墒情,故而民间有这样的说法。

    归德府过年的这场大雪,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十分喜庆。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下后,预示着今年归德府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庄稼人迎来喜庆之余,归德府的官场也是知府升迁在即,欢喜作一片。

    付知远连升三级,升任河南右布政使之事,震动了整个河南官场。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官场神话。

    每个官员知道付知远升任河南右布政使时,都是瞠目结舌,心想居然还有这种操作。果真经马玉一事后,付知远现在已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了啊。

    而现在归德府衙里,抚院文巡捕已是提前到了。

    要知道巡抚衙门没有属官,只有随员。至于文武巡捕,则是由杂佐武官充任,文巡捕用于文官传令,武巡捕用以武官传令。

    宰相门人七品官,巡抚的门人也有八品,这文巡捕平日去地方传令,对于地方官没什么好脸色。

    但眼下到了归德府衙,却是收敛起傲气,向付知远叩头拜贺道:“恭喜大人荣升,抚台大人说了,方伯之任命,出自天子特旨,经九卿会推而授。圣上为河南右布政使钦命大臣,这等特简,乃是旷世少有的隆恩,亦是天子于河南百姓念兹于心之顾。”

    “故而抚台大人当亲自过府宣旨,与方伯一并叩谢天恩。”

    听了文巡捕的话,付知远已是眼眶湿润,一旁左右随从都是跟着抹泪。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啊!

    不说连升三级,就说这天子特简的隆恩。

    要知道大明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都是要经过九卿廷推的。

    一般流程是某处要员出缺,吏部会写上两三个官员的名字,然后让九卿廷议,推举出人选,然后报给天子圣裁。

    这是爵人于朝者,示不私人以官,与众共之义也。是明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典范。

    但付知远的任命不同,是天子下特旨至吏部,然后九卿会推,最后任命。

    这样用人的方式已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因为天子不经九卿会推,下中旨用人,很容易被文官打脸。天子想不经文官同意,任用私人,爱用谁用谁,嗯哼?做梦去!

    但凡有骨气,敢于蔑视皇权的大臣,都是不答允的。若是吏部尚书敢奉旨这么干了,天下读书人都要沸腾了。

    可是付知远就是天子特简,然后九卿会推一致推举为河南右布政使。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付知远是实至名归,无论是天子和文臣一致认为,此位子非你付大人不可。

    因此吏部尚书也不怕背负上骂名,被读书人群起攻之,卖天子这个人情。

    最后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身孚众望'。

    付知远此刻眼眶已湿,而他的首席幕僚汤师爷已是站了出来,叩拜道:“小人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下面的随从下人,也是一并向付知远叩拜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付知远抹去眼泪心道,方才自己是失态,没料到做官这么久,还是会有热衷仕途之意。

    付知远一整官袍走出堂中,朝北面郑重一拜,朗声道:“臣付知远叩谢天恩!”

    付知远起身后,文巡捕也跟了过来再次向付知远道贺,然后道:“付方伯,一会抚台大人,中使,以及省里要员要来宣旨,你赶紧准备,到时再叩谢天恩。”

    付知远正色道:“知道了。”

    正说话间,付知远的老妻来了。

    付知远连忙上前道:“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老妻道:“听到好消息,妾身怎么在床上呆的住。恭喜老爷,妾身马上命来富回老家报喜,告慰公公婆婆在天之灵。”

    付知远点点头道:“应该的,这都是圣上的恩典,哎,只是付某一生清廉,难为你,陪我吃了半辈子的苦。”

    老妻闻言眼泪坠下道:“老爷为官,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哪有吃苦不吃苦的,今日老爷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心为民不改其志,付家的列祖列宗也足以告慰。”

    付知远点了点头,当下他命下人给文巡捕送了喜钱。

    几位下人东拼西凑了半天,才给了三两银子。文巡捕一看才三两银子,也不生气,而是心想这付知远果真清廉,这一趟奔波了几十里都当是作善事了。

    付知远下人随从高兴,这边府里的属官也没有慢着,几位佐贰官都穿上红衣上前道贺,属下的吏员也是戴上的红帽子,一波接着一波的道贺。

    府里的正印官高升,而且是特旨,连升三级,这可是万载难逢之事。官吏随着这次东风,当然也想沾沾光,借借势。

    也有府里的官吏感慨,刚来府里的时候,都觉得老付这个性子太方直,眼里掺不得沙子,而且没有背景,不如林延潮这等处事有手腕,而且是天子日讲官,阁老得意门生这等深厚背景。

    所以他们宁可巴结林延潮,也对付知远敬而远之。

    但是没料到,没料到啊。

    最后升官的,竟然是付知远,什么时候清官也可以混得这么好了。

    真是集体失算,大家都瞎了眼了。

    而林延潮赶回府衙时,看到的也是府衙里这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的一幕。

    他心底是气啊,是为他人作嫁衣的感受。

    自己给皇帝贿赂了二十万两,付知远一毛钱没给,为什么皇帝提拔的是他?简直是昏君啊。

    而且这是特旨啊!天子登基以后,不,应该说嘉靖年以后,有几个官员有这样的恩典。

    不平衡,不平衡。

    没办法,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来至正堂,向付知远道贺。

    这时候,几位府里佐贰官,以及闻讯赶来的知县,县佐贰官都在向付知远道贺。

    堂上气氛是十分融洽。

    如林延潮一手提拔原府推官,现在的粮捕通判马通判,正一脸敬仰地对付知远道:“方伯,当初为民请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为官的,哪个心底不敬佩方伯,以方伯为榜样,而今方伯连升三级,正是朝中诸公慧眼如炬,天子明见万里。”

    其余官员也是道:“方伯这一次升任,可知朝堂上正气不泯,我读书人的脊梁仍在。”

    高帽一顶一顶的戴上去。

    林延潮笑了笑,走了进去,众官员见林延潮来了,纷纷起身见礼。

    马知州与林延潮素来不和,当下故意道:“司马,付大人高升了,这可是大喜,我们归德百姓之福啊,也是付大人仁德所至。”

    马知州其实心底说,怎么样,你林延潮修了百里长堤,开了千顷淤田又如何?给老百姓青苗钱,平抑粮价又如何?

    你事功了半天,但朝廷提拔的是付知远,而不是你林延潮啊,你不是白干活。

    下面的官员对林延潮这样大兴土木,也是早有意见。

    认为太折腾,为官谁不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林延潮来归德治河后,层层指标下达,一丝不苟,好比今天的kpi考核一样严苛。

    官员过惯了清闲日子,叫他们干活一个个叫苦连天,但摄于林延潮手腕,也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但其他官员都是聪明的不说话。

    马知州却旁若无人对左右道:“所以当知为官以修德为先,有德必有功,事功不过为末流之道。”

    林延潮懒得搭理,笑了笑,没说什么。

    “此言谬矣,”这时付知远起身道:“诸位,林司马有管仲之才,可以经纬天地,付某实不如也!”

    “而今归德百姓不受黄河泛滥之苦,百姓衣暖食足,都是林司马之功。什么是大德,大德不是在官员的操守上,而是在每个老百姓一粥一饭一件衣裳上!老百姓过的好,才是大德,与此相较,付某这点小德不足道之。”

    林延潮一愕,付知远公然称赞自己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淤田的事属于小德,他就暂不与自己计较了。

    官员也是愕然,他们没想到付知远如此称赞林延潮。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鼓掌道:“说的好!”

    众人看去但见巡抚杨一魁,一身大红绯袍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里,身后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以及省里要员一并前来。

    付知远,林延潮连忙迎上道:“不知抚台,藩台驾到,有失远迎!”

    杨一魁笑着道:“中使马车坏了,还在驿站换马换车。杨某与诸位大人,先行一步,一来恭贺付兄,二来趁机打一打秋风,故而没有通传作了恶客,也正好,若不是如此就听不了付兄这一番煌煌之言啊!”

    说着龚大器等众官员都是齐笑。

    付知远,林延潮以及归德府一众官员也是陪笑。

    杨一魁回过身来,对堂上众官员问道:“请问诸位大人,什么是大德,什么是大功?”

    众官员露出深思的神情。

    但见杨一魁正色道:“清廉自守,一介一毫,不取于民,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不阿于上,不畏强暴,以民为重,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为民请命,不计生死,不计荣辱,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修堤开田,青苗均输,解民倒悬,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视民仇为己仇,以民怨为己怨,斩除奸佞,为民除害,申大义于天下,还日月于昭昭,又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杨一魁的话回荡在堂上,众位官员听着,神情肃然,有人感动不能自已。

    满堂静默,而付知远,林延潮则是百感交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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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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