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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零七章 圣旨

    杨一魁这一番话,落在每一个人耳里,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乍听起来有几分大道理,官样文章,但仔细一听却是能够打动人的。

    人在官场中,说违心之言,说违心之话,那是常有。但能打动这些老官僚,可见言语出于诚也。

    文不为心声,其为伪也。

    杨一魁继续道:“当初马玉至河南时,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官场上是万马齐喑,无官敢于出头。汉时尚有一董宣,然今日我大明官员无一强项乎?”

    “时付知府不畏强暴,救百姓于水火,林同知不惜以命相抵,为天下诛此一贼,此大仁大勇大德大功也。”

    “然有些人坐而论道,无人能及,临断无能,难谋一事,待尘埃落定,却大言不惭,这样的人,可以言何为大功,何为大德吗?”

    杨一魁这一番话说完,一阵掌声响起。

    付知远,林延潮上前都是道:“抚台谬赞矣。”

    杨一魁则是抚须大笑。

    至于方才'大言不惭'的马知州,满脸羞愧,无颜再留在此地,当下说了几句自己有事的话,然后悻悻离开。

    马知州离去,其余官员都是争相来拜见付知远。

    虽说圣旨还没有下,但官场上升迁都是要提前道贺,若是在圣旨下达后道贺,那就是逊了一筹。

    所以杨一魁他们抢一步前来也有这层意思。

    昔日河南藩,臬官员们向付知远行的拜见二品大员的礼仪。

    但付知远没有造次,依旧是以知府旧礼答之,然后排位升座,推让了一阵,付知远方才坐了左首第一张椅子。

    若拿梁山好汉的规矩来排,那就是河南官员中的第三把交椅。

    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宣旨的中使终于到了。

    这名中使乃是高淮,马玉来至河南办差时残民害民,但高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住中官下榻的驿站里,闭门谢客,无事不外出。高淮如此不扰官不扰民,廉洁自守的太监,众官员百姓们对他都是评价很高。

    高淮来了后,当下拜香案宣旨。

    付知远的河南右布政使是天子特简,故而另有一番隆重。

    高淮当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几个字打头。

    然后圣旨里赞,付知远公忠体国……擎天捧日……奉大节不夺其志等等赞誉之词,毫不吝啬。

    众人心道,此旨一出,天下官员当以付知远为榜样了。嘉靖朝有一个海瑞,而今万历朝有一个付知远。

    读旨之后,实授付知远承宣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官从二品,另天子闻付知远廉洁家贫,赐钱千贯。

    宣旨之后,众官员向付知远道贺。

    好生热闹!

    林延潮立于台下,远远地看着付知远,不知为何此刻心底的嫉妒之意少了许多,心底有些淡然。

    我就是不能见贤思齐,但这就是我啊。

    付知远坚守的是他的道理,我也有自己的道理,杨一魁说的对,你不能选择了事功九鄙夷那些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官员。

    正如那些士大夫官员不能鄙夷事功一样,二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百姓福祉。

    只要都是为百姓办事,就让你先着一鞭,又有何妨?

    这时候汤师爷走至林延潮一旁向他拱手道:“见过司马。”

    林延潮对汤师爷淡淡地道:“恭喜汤师爷,方伯高升,你此后也是藩司枢密了。”

    汤师爷捏须笑着道:“司马,汤某年事已高,这些年的幕金也足够汤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今日之后汤某就会辞幕,回家养老。”

    林延潮闻言不由道:“那真是可惜了,汤师爷不在,以后不是少了请教的机会。”

    汤师爷笑了笑道:“司马之雄才,管仲复生,也不能及也,汤某焉敢谈请教二字。汤某转幕多年,侍奉过不少大吏,见过的官员如过河之鲫,不知多少,但平心而论没有一人可及林司马的。”

    林延潮哈哈笑着道:“汤师爷也给林某戴高帽子?”

    汤师爷笑着道:“是不是高帽子,何必汤某来戴。司马任官以来,不出一年归德虽谈不上大治,但今年以来不闻百姓因河役催征,而冻饿死一人,老百姓比汤某更有说服力。”

    “至于区区几百顷淤田,瑕不掩瑜,何况汤某看出司马于淤田之用,另有妙用,此事恐怕与宫中有关吧?”

    林延潮一愕,汤师爷此人着实厉害,竟被他看出端倪。

    林延潮正要出口解释,就听汤师爷笑着道:“汤某也是随便瞎猜,林司马不必当真,何况此事汤某也不会与东翁言明,你知我知而已。”

    “汤某此番来,是想告诉司马。司马非百里之才,而是可以经纬一国,他日若为宰执,能继张江陵后,成就一番古今无人可及之大事,此事并非汤某独见,而是东翁肺腑之言。”

    “你家老爷?”林延潮讶然,付知远对自己评价如何高?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不信?东翁于今年司马考评之中,皆是赞美之词,且没有一字提及淤田之事,汤某提及这点,不知司马可否放心了?”

    “那当初为何又提淤田之事?”

    汤师爷道:“那是东翁的爱才之意了,叹司马不惜自身名节,遇事宁用小智,不守大义,堂堂正道不走,非要走小路。此看似逐近,实急功近利。”

    “在东翁眼底,以淤田之事告诫,实是盼司马能走正道,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好官,如此实乃朝廷之幸。”

    林延潮闻言不由沉默。

    汤师爷道:“汤某辞幕在即,故而绝不会替东翁讨好司马。只是这一番话,东翁无能如何也不会与司马言明,汤某这才来斗胆告之。”

    林延潮看向正在接受官员道贺的付知远,点了点头道:“林某心底有数,多谢汤师爷这一番金玉良言了。”

    汤师爷察言观色知林延潮已是想通,当下大喜,然后向林延潮行礼,然后又道:“这一次圣旨虽未提及司马任命,但也就是在月内之间了。以汤某多年观察,朝堂上看似平静,但近日会有一场大风波,司马若是要回京,并非上选。”

    林延潮一愕,他知道汤师爷在京中交游广泛,这几句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但这大风波是什么?又从何而起了?林延潮不由皱眉。

    次日。

    林延潮早起后,正要读书,就听陈济川在门外道:“老爷,高淮公公在门外求见。”

九百零八章 皇帝的密旨

    听闻高淮来时。

    林延潮当下便让陈济川将他迎至屋里说话。

    这时天还未亮起,外头的雪积得很深。

    高淮亲自提着一盏灯,身上戴着斗篷,一看即知是秘密前来,不欲外人得知。

    其实自高淮来河南时,他与林延潮没有见几次面。

    为了避嫌,二人都是公开场合相见,私下只是以书信往来,包括这一次对付马玉的大计,也是高淮与林延潮在书信里定计的。

    这一次高淮亲自来至林延潮的官邸,虽说是行事机密,但若有心人监视林延潮府邸,那也是逃不开他们眼睛。

    所以林延潮迎至屋外低声向高淮道:“高公公,你怎么来了?”

    高淮笑了笑道:“无妨,咱家手里有一道陛下密旨。这么早来,可惊扰到林先生了?”

    高淮既是奉天子密旨来林延潮府邸,那么二人见面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若是有心人上奏天子,说林延潮私下结交中官,那么也与马玉查林延潮淤田般,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闻有密旨,林延潮不动声色道:“我早已是起了,公公请进说话。”

    高淮来至林延潮书房,看见书房里点着火炉,桌上摊着书,不由讶道:“原来林先生,这么早就已是起来读书。”

    林延潮笑着道:“少时我有早起读书的习惯,仕官后一直不改,眼下到了地方,每日公务繁忙,才没有了读书的功夫。眼下正月里清闲,就重新拾起读书的兴致来,这倒是让公公见笑了。”

    高淮不由道:“难怪宫里常道,这诸位翰林先生里,以林先生最勤勉,这话咱家现在才明白了。”

    林延潮笑道:“勤勉不敢当,只是不敢负了这俸禄所给,以及天子期望吧,公公请坐吧!”

    高淮坐下后,就将一密旨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叩拜后,接下密旨。

    圣旨不稀奇,林延潮在侍讲时,就替天子起草过不少圣旨。明白所谓的圣旨,这都是翰林,中书舍人的代笔之作。

    但密旨林延潮却没见过。

    传说中,密旨有各种各样,但真正的密旨长什么样?

    既是密旨,就没有公开朗读的一流程,林延潮拿起看后但见其中内容却是露出怀疑之神色。

    但见高淮却是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收去狐疑神色,继续看去。

    但见密旨上,没什么奉天承运这样的话。

    上面写着‘林卿,京师一别已是年许,别来无恙否?你说你去地方事功,事功的如何?朕要知道,说来与朕听听……’

    没错,什么高大尚的密旨?

    一边凉快去,这完全就是皇帝和你唠嗑嘛。

    林延潮一看密旨,我勒个去,不是熟悉的馆阁体,而是传说中的御书!

    没错,是当今皇帝亲笔写的!

    在皇帝身边为讲读多年,林延潮不会将天子御书认错。

    刚登基那会天子十分喜欢书法,还经常喜欢拿自己亲笔书赐给大臣。比如六位日讲官,就被天子赐予‘责难陈善’。

    但是后来张居正不满意天子将精力放在书法上,认为天子应学习治国之道,书法容易玩物丧志,宋徽宗就是前车之鉴。

    张居正不许天子沉迷书法后,天子后来就不怎么自己写字了。

    林延潮不由心想,圣旨不稀奇,御书也不稀奇。

    但皇帝亲笔写的圣旨,这可是稀世之珍了,留之子孙,以后拿去卖掉,那是多大的一笔钱。

    安了,三环内买房不用愁!

    高淮不知林延潮是为了子孙买房之事欣慰,不由问道:“林先生何故出神?”

    林延潮眼睛有几分湿润,仰天叹道:“记得当初我侍讲文华殿时,一日与二三讲臣,至后殿东阁天子游息之处。见窗下不过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西壁上又是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

    “眼下见陛下亲笔所写圣旨,想起陛下起居读书所用之物,不过如一普通读书人,简朴如此,不由感念君恩。”

    高淮见此也是感动,他在乾清宫侍奉起居多年,对天子很有感情。

    听林延潮这么说,也是触动心弦,高淮以袖试泪道:“咱家不知道外面的官员,以及后世读书人怎么说,但在咱家眼底,皇上就是好皇帝,千古第一明君。”

    林延潮这番话,当然是想借高淮之口,转述给天子的。

    不过这番话,也并非全是马屁。

    当初为日讲官时,林延潮与小皇帝朝夕相处了好几年。

    就算你纯粹将这段经历,当作是工作关系,也会对这个人生出一丝感情来。

    儒家士大夫思想的熏陶,就是忠君报国,那么这感情无形中就会放大了很多倍。而且林延潮侍驾三年,平心而论天子还是有人格魅力的,最重要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直对自己很不错。

    林延潮接着看密旨,密旨中完全就是纯聊天,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内容。

    但是林延潮却从里面看出一丝感动来,这如唠嗑,说家常话一般的密旨,是天子的亲笔信,几百个字不是秘书打的,这份情谊对于普通人而言不算什么,对于天子来说,已是很难得了。

    高淮道:“林先生,咱家返京时,陛下除了问马玉,潞王之事外,问得最多就是你的事。咱家不敢挑明与你的关系,只是推说不知,然后陛下就动怒,亲自写了这封密旨来,让你要密书一封交给他。”

    “其实……其实陛下自将你贬至归德后,遇到疑难之事时,曾提及了你几次,后来日子长了,虽再也不说了,但有提到河南的奏章,陛下总会多留意。这一年多来,我看陛下早已是后悔将你贬至归德来了。只是皇上有皇上的面子,不肯说而已。”

    “林先生,你若是想要回京,那么就在给密书说了,那么陛下一定会调你回京。”

    林延潮听高淮这么说,天子如此看重自己,也是很感动。

    但是待听说提及回京之事,林延潮却是犹豫了,他突然想起之前汤师爷提醒自己的话来。

九百零九章 不掺合

    京中朝局将有变动,不知这变动是什么?

    林延潮心底揣测着问道:“回京?”

    高淮点点头问道:“先生,难道此心不愿回京?侍奉圣驾?”

    “那倒不是,只是回京……”林延潮言语中有几分踌躇。

    高淮见如此,立即问道:“先生莫非是担心回京担任何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考量之一。要知道眼下朝堂有不利于我之风声。若是回京,恐怕……还有同在翰苑的赵兰溪,之前得罪江陵公,也是与我一般被贬,去任解州同知,眼下江陵公虽不在位,但也只是南京太仆寺丞。”

    “还有张新建,也是开罪张江陵,被贬为徐州同知,现在为南京尚宝丞。他们二人都没有调回京师,若我回京师,恐怕朝堂上会有非议,”

    赵兰溪就是原翰林院侍读赵志皋,张新建就是原翰林院侍讲张位。

    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张居正丁忧时,与王锡爵一起冲到张居正家里大闹的两位翰林。当时众翰林逼宫,逼得张居正拿了刀子以自尽相威胁。

    堂堂权相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很窝火的事。

    那件事后,王锡爵以探亲守制为名,挂冠而去,既用实际行动打了张居正脸,也是避祸。

    而赵志皋,张位他们就都被算账了。二人一起贬为同知,现在张居正挂了一年半,二人也只是调至南京任闲职。

    尚宝司丞、太仆寺丞虽说是清流,但也只是正六品,与当初侍读,侍讲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说这两位兄弟,与林延潮可是同病相怜,一并从翰林讲官,贬至同知。只是林延潮才贬了一年多,这两位兄弟已是被贬六七年了,至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高淮点点头道:“是啊,虽说眼下圣心回转,但先生现在若回京大概,也只能如赵,张两位先生那样,先任尚宝丞,太仆寺丞,待过数年,大概就可以回翰林院。”

    “但就算如此,也算是回到京师了,在陛下身边,如果稍有功劳,被陛下看在眼底,那么回翰林院也是迟早。”

    尚宝丞,太仆寺丞这样的官职,在官场里被称为升转之阶。

    因为名和权不可能一并给你。

    当然任京官,确实比任地方官风光多了,这就是名。

    就算是一名尚宝丞,整天在尚宝司里给皇帝用黄绸子抹他的宝玺也是一等风光。

    因为这是一名人人向往之的京官。

    林延潮默然,然后推开了窗户,冷冽的空气瞬间侵入屋中。

    林延潮负手立在窗边望去,但见天空亮得有些迟,可依旧是亮起来,从正月起,以后每一天都会亮得更早。

    而不知不觉间,院里的老树开始抽出了新芽。

    “宫里最近有什么大事?”

    高淮没料到林延潮为何突然问了这一句,先是讶异,然后低下头道:“宫里?宫里能有什么大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以审视的眼光看着高淮。

    高淮吃不住当下,额上渗出冷汗来道:“我说,我说,恭妃与皇长子移居景阳宫!”

    林延潮闻声愕然,心道果真还是如历史上一样,恭妃失去圣眷。

    内廷里三宫六院,三宫指的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

    乾清宫为天子所居,皇后住坤宁宫

    至于嫔妃住东六宫。

    嫔妃是否得宠,一般是看居处离乾清宫远近而论。

    东六宫里景阳宫位于东北角,距离乾清宫最远,也是紫禁城里最为冷清的宫殿。

    皇长子与恭妃住在这个地方,颇有失宠嫌疑。

    “眼下宫里得宠的是郑妃,郑妃现在虽还未诞下皇子,但恩宠早已十倍于恭妃了。恭妃看不过,她再如何能忍,在如何不与郑妃争,但她也不能不替皇长子争啊!”

    “但哪知郑妃说了几句什么话,陛下就把恭妃连同皇长子一并移居至景阳宫。”

    林延潮心道,不好,自己儿子当初与皇长子同日而诞,天子还说过要让自己儿子给皇长子当陪读的。

    事后恭妃找到自己,恳请自己照顾皇长子。林延潮当然虽没有答允,但也是出了主意。

    这一次自己回京,难保恭妃不会再次找上门来。

    若是天子继续不喜欢恭妃,自己处于这两难之间,如何做人?

    要知道皇后可能无法诞下皇嗣,那么皇长子将来继承大宝的可能性很高。

    天子又不喜欢皇长子,会不会也要自己拿主意?

    将来万一……这可是要丢乌纱帽的,甚至脑袋的事。

    果真汤师爷没有骗自己,这京师现在已是凶险之地,自己实不易在这个时候去掺合。

    于是林延潮道:“公公放心,我马上书信一封给陛下。但京师,我是暂时不会回去了!还有我劝你一句,你若是回宫,切记不要掺合进恭妃与郑妃之间的事,就算天子问你也一个字都不要提。”

    高淮露出疑难的神色。

    林延潮正色道:“怎么你已经站在谁的一边了?”

    高淮连忙道:“这倒是不曾,只是……只是老祖宗他……”

    林延潮道:“你说得是内相他?他支持恭妃?”

    高淮叹了口气道:“我也劝了老祖宗他几次,但老祖宗说了,皇上可不喜欢恭妃,但不能不疼他的皇儿啊!他实在是看不过去啊!”

    林延潮想起是张宏,不是高淮,心底松一口气。

    高淮没事就好。

    林延潮道:“此事你无论如何都不要管,对了,这一次你来河南宣旨后,安顿潞王之事后,就要回京了!文墨的事可有长进,你好歹也是进过内书堂。”

    高淮摇头道:“文墨之事我不甚喜欢,我与先生一样喜欢事功。”

    林延潮听了顿没好气,他离京前,一再叮嘱高淮多用功读书,努力争取进文书房。

    在宦官里内书堂好比官员的进士出身,文书房好比翰林院。

    凡宦官升司礼监者,一般必由文书房出任。

    而能在司礼监里担任掌印,秉笔太监的宦官,有的人文章水平甚至不输给进士出身的官员。

    但高淮这个样子,看来进文书房是没有戏了,实在是浪费了自己一番苦心。但你不爱读书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还要扯事功二个字,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这时高淮道:“对了,这一次天子派陈矩替马玉,来办潞王就藩之事,他马上就要到了。你若有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九百一十章 太仓王家

    听高淮提及陈矩两个字,林延潮不由脚步一顿。

    林延潮自穿越之后,虽说有过目不忘这个天赋,但是对穿越前的事,却并非能够过目不忘的。

    比如穿越前,林延潮兴趣使然,看过明史,神宗实录,但是穿越后明史的内容却记得不多。

    所以说林延潮要将整部明史背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明史,神宗实录在手,林延潮以后官场仕途,就好比看着攻略打游戏一般。

    虽说不记得了,但林延潮近来读史,读书,涉猎典籍时,比如看到一个人名,有时会将这个人在明史上的事迹,竟偶尔给‘回忆’起来。

    比如上一次,林延潮为了救张居正,提前让张敬修他们将自己以往给张家的投书都还回来,那就是林延潮突然记起自己看过明史时,严清传里那么一段记录。知道皇帝后抄家后,有乱翻大臣书信的习惯,所以未雨绸缪。

    而现在高淮提及陈矩,却一下子令他记起这个人来了。

    在明史里,这人可是日后的东厂兼掌司礼监印,集行政、监察大权于一身的人物,比张鲸,高淮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若能得此人为政治盟友?

    林延潮不由思量,当下道:“陈矩正在哪里?”

    高淮道:“他奉了圣命,要先去苏州府太仓见荆石先生,再转道来河南。”

    荆石先生,就是王锡爵。

    对于王锡爵,林延潮虽从未见过他一面,但翰林院里满满都是这位哥的传说。

    此人与申时行,余有丁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

    会试时,王锡爵第一,申时行次之,殿试时,申时行得了状元,王锡爵为榜眼。

    后来王锡爵也担任过天子讲官,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信任,不在沈鲤,申时行之下。

    当然王锡爵开罪张居正后回家了,天子三请五请要王锡爵出山辅政,而且开的价码,正是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

    但是王锡爵以服阕未满的理由,数度拒绝了天子。

    王锡爵恪守礼法,数度拒绝内阁大学士的延揽,每拒绝一次,反而声望更隆重了一次。朝堂上清流对王锡爵也很敬佩,认为论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无人出王锡爵左右。

    现在满天下的官员,读书人都希望他能复出入阁,执宰天下,所以王锡爵实可以称得上身负时望。

    二月的江苏太仓,已是春风度来,万物复苏。

    太仓自元开漕粮海易后,已成万家之邑,弘治十年时,苏州府割昆山、常熟、嘉定三县地建太仓州。

    太仓之地,人物锦绣,大官名士层出不穷,民间也是读书成风。

    王锡爵居所就在于太仓城城厢,王家乃簪缨之家,宅院气派非凡甲于太仓。

    这一日两顶轿子落在王宅门前,轿帘一掀。

    一位气度清贵的老者走下了轿子,此人正乃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

    王世贞也是太仓人,另一顶轿子坐着则是他的弟弟王世懋。王世懋也是当今名士,进士出身官至南京太常寺卿,擅诗文,只是名气不如其兄。

    太仓王氏,若叙渊源乃琅琊王氏支属,放在晋汉时那就是顶级门阀,到了明时,太仓王氏也以衣冠诗书著称于世。

    而王世贞,王世懋就是其中翘楚,而王锡爵则与这兄弟二人同姓不同宗,他出自太原王氏,也是昔日五姓七族高门。

    王世贞,王世懋二人抵时,王家下人立即通报,不久王锡爵之子王衡出迎。

    王衡生于其父中榜眼时,当年张居正夺情时,王锡爵恶心了张居正一把。

    王衡作了一首和归去来辞,请他父亲回家。王锡爵当时拿着儿子的手书,对众翰林同僚说,吾不归,将为孺子所笑。

    当时王衡不过十四岁,已是名满天下,并以诗文著称。

    王衡持后辈之礼见过王世贞兄弟二人后,王世贞对他弟弟一面介绍,一面调笑着道:“此王家之千里驹,可惜其父名气太大,才华为门第所掩。”

    王衡闻言笑了笑道:“这么说,世伯的公子,也与我有一般之苦恼了。”

    王世贞二人都是大笑。

    王世贞负手道:“犬子焉能与你相较,当世后辈才名与你并称者寥寥无几。”

    王衡笑着道:“余子也就罢了,不知世伯眼底,小侄比你的门生林三元如何?”

    王世贞闻言笑而不语,王世懋知王世贞不说的意思。不过他不忍拂同乡青年才俊的面子,当下道:“林三元的诗文,一定不如你的。”

    王衡点点头也不谦虚,王世贞道:“汝父何在?”

    王衡答道:“正在见一位老友,两位世伯这边请。”

    说着王衡将二人引至后院。

    这王家的宅子很大,江南园林嘛,山水萦绕,亭台楼阁,仿佛如人间仙境。

    王衡带着二人来至一处碧湖边。

    但见春风吹拂湖面,湖旁雅轩里四面帘子高高挂起,山水亭湖之间,但见王锡爵穿着素净的道袍,发髻用木簪定住,正在雅轩里烹茶待客,好似神仙中人。

    王世贞,王世懋望去,但见王锡爵高坐上席,而来客虽坐于客位,但居卧如常,丝毫也没有顾及尊卑的意思。

    王世贞不由问道:“这来人是谁?居然可与荆石公平礼?”

    王衡冷笑道:“听说是海盐来的举人王文禄,但因为是家父故友,故而才这般托大。”

    王世贞道:“荆石现在虽是在家守制,但当今天子是要招其入阁。服阙之后,即身居揆地,纵然来人是他旧友,如此也非礼也,传出去恐为官场中人笑话。”

    王世懋摇了摇头道:“我却以为荆石大有古风,此乃老友穷达之不拘套者。”

    不久来客告退,王世贞二人来至轩中,王衡离去。

    三人见礼后,各自入座,说说笑笑谈及旧事。

    正在这时,王衡又来至轩里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在门外求见!”

    王世贞知李三才乃是王锡爵的门生。

    而且不是一般的门生,王锡爵曾数度对外人说过,自己这么多门生里,以李三才最为得意。

    王锡爵对李三才的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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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一十一章 赫赫凶名(二合一)

    听闻李三才与陈矩一并前来,王锡爵却皱了皱眉头当下道:“在中堂相见吧!”

    王衡道:“父亲是否更衣?”

    王衡的言下之意,王锡爵还未除服,若见宫里来的中官,理应换上生麻所制的衣裳,以示守礼。

    但春冬之季穿着生麻的衣裳,肯定很冷,一般士人都会有所变通。

    眼下王锡爵以服阙未满的理由,拒绝天子的征召,理应要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之情,即表示孝道,也给了拒绝天子的理由。

    所以穿着生麻的衣裳面见中官,这才合情合理。

    却见王锡爵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王世贞兄弟对视一眼,心想王锡爵果真坦荡君子,不以伪示人。

    王锡爵对王世贞道:“两位请在偏厅稍候。”

    王世贞兄弟二人当下答允,二人至偏厅等候。

    却说王锡爵在中堂见了陈矩。

    身为堂堂秉笔太监,陈矩的身份地位与马玉不可同语。

    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首辅可以抗礼,那么秉笔太监的地位,较内阁大学士也是差不多。

    按道理王锡爵如此预备宰相都要给予陈矩足够的尊重。

    但王锡爵面对陈矩却是十分倨傲,与方才相见自己老友不同。他那老友不过是举人,王锡爵与他平礼相交,但面对陈矩却是高坐堂上,不拿正眼视之。

    陈矩见王锡爵如此,也不生气,他在宫里多年深知对方耿直强硬的脾气。

    而且若是自己在天子面前编排王锡爵的小话,那么天子一定信的是王锡爵,而不是自己。

    至于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则是恭敬地立在一旁。

    陈矩笑了笑道:“咱家这一次奉圣命,专程来苏州拜访王先生。”

    听闻是圣命,王锡爵不好再不理睬他,而是道:“劳陛下挂心了,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老臣的。”

    陈矩笑着道:“陛下说他挂念王先生得紧,现在朝堂多事,河南,苏松灾害不断,民不聊生,云南又是烽火频传,各地都在用钱,国库空虚。国家这时当有重臣主持。王先生乃三朝老臣,又曾是陛下的老师,陛下视王先生为擎天之柱。”

    “所以陛下请王先生服阙满后,回朝授官,以礼部尚书衔入文渊阁办事。”

    陈矩此言一出,站在王锡爵身后的王衡,以及陈矩身后的李三才都是动容。

    朝堂上一般都是翰林以三品侍郎衔入阁办事,当初天子召王锡爵也是先以礼部侍郎入阁。

    这是一般大臣入阁的程序,如张四维,申时行都是以侍郎衔入阁。但天子以礼部尚书衔让王锡爵入阁,以宗伯拜阁部,这就是殊荣,有别于其他内阁大学士。

    不仅如此,王锡爵在回家前,也不过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员。此举等于从正四品一口气跳过正三品侍郎这一关,连升四级,直接以正二品礼部尚书入阁拜相。

    与之相比,付知远连升三级的圣眷……

    正四品知府至从二品布政使与正四品少詹事到正二品礼部尚书,这两个放在一起,付知远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张四维,申时行当年都没有的待遇,而在官员眼底,岂非意味着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还要在申时行之上。

    难道朝堂上会出现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同阁办事,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一并在阁,这是开国以来都没有的事情。

    面对天子这般厚遇,连王锡爵也是动容,一旁王衡也是低声道:“爹爹……”

    他生怕王锡爵不答允。

    但见王锡爵却叹了一口气道:“蒙陛下看重,申吴县我与他共事多年,其心思缜密,老成谋国,怎么能说没有重臣主持,有他主持大局,陛下大可放心。某只乞骸骨归乡,琴棋书画自娱,不问世事。”

    王衡坐不住,心道申时行怎么可与爹爹你比较。

    说起申时行,王衡还是有气的,当年王锡爵是会元,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若是再夺状元,那么就是双元,虽说比林三元差一点,但也是相当了得的。

    可是殿试上,王锡爵在策论里直指时弊,耿直直言。而申时行说话则圆滑多了,最后嘉靖皇帝取了申时行当状元,王锡爵降为榜眼。

    这也就算了,毕竟王锡爵与申时行同在翰林院,二人交情很好。

    但后来张居正夺情事件时,王锡爵是表示反对此事,并拉申时行站到自己一边。于是二人都跑去张居正府上抗议。

    但同样抗议,结果却是不同,王锡爵被赶回老家,申时行则在次年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由此王衡得出结论,申时行实在是太无耻了,说一套做一套!

    再好的朋友都有较劲的时候,何况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是同榜,又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就是交情再好,也是有上下之心。

    万历六年时,王锡爵在家种田,申时行入阁,一高一低令王衡替王锡爵很不平衡。

    陈矩没料到王锡爵还是拒绝,当下一愕,心想你王锡爵如此回复,也实在太不给皇帝面子了吧。

    陈矩于是计上心来,突然仰头大笑。

    王锡爵皱眉问道:“中使何故发笑?”

    陈矩笑着道:“无他,突想起唐书里一句话,严挺之宁不为相,也不见李林甫。”

    王锡爵不由色变。

    而李三才则是暗笑心道,恩师心高气傲,一般相求,不易成功,倒不如以言语激之。陈矩实在是高明。

    在场之人都是饱读史书,陈矩这话的意思,是引用一则典故。

    唐玄宗时,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为政敌。

    但张九龄想推荐自己好友严挺之为宰相,他对严挺之说你若要担任宰相,我答应了还不行,你还必须要拜见李林甫。

    严挺之听了却没有照办,为官除了公事外,从不私下见李林甫。李林甫深恨,于是找了个由头将严挺之贬官。

    陈矩举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把王锡爵比作严挺之,申时行比作李林甫。王锡爵不愿入阁,是不是因为申时行在位为宰相的缘故,如此说来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王锡爵听了冷笑道:“申公待我如何,我待申公如何,日月可表,天地可鉴,又何必与外人道哉。”

    见王锡爵作色,李三才立即道:“陈公公路远道乏,不如先歇息。”

    陈矩见李三才给自己使了眼色,当下点了点头先是告退了。

    陈矩走后,王锡爵对李三才斥道:“你身为我的弟子,怎可巴结中官?”

    李三才道:“恩师,陈矩不同于马玉那等奸佞,他的名声一直很好,这一次出宫沿途也没有祸害百姓。他路经苏州,我也是代表南直隶官员迎候,若是马玉那等人,学生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不会迎候。”

    王锡爵听了点点头,仍是正色道:“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我辈读书人以清节为重,就算陈矩没有恶迹,但也是天子中涓。你身为官员去逢迎也有巴结之嫌,为读书人不齿。”

    李三才垂下头道:“恩师教训的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王衡道:“爹爹,圣上如此器重于你,为何仍要拒之,如此不是辜负了圣意。”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道:“不要胡言。”

    王衡不服气当下继续道:“就算爹爹不体圣心,天下士子对爹爹出任宰执,也是翘首以盼。爹爹若一再拒之,天下苍生奈何?”

    李三才也是道:“恩师身负众望,学生不少同僚,好友也是频繁来信,问恩师为何不出仕为官,学生也不知如何答之。”

    王锡爵见二人这么说,沉吟道:“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次虽说天子召我,但也有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在朝堂上为我造势之故。”

    李三才道:“李兄他们都是朝中清流,举荐恩师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公心?”王锡爵斥道,“老夫还不知他们肚里卖得什么药?他们与申吴县不和,故而希望老夫入阁取而代之,这才是他们的'公心'!”

    李三才心底佩服,王锡爵不为名爵所诱,看事十分通透。相较下,李植,江东之以为王锡爵为人刚直强硬,眼里容不得沙子,入阁后必与申时行冲突。

    却不知王锡爵也知道这一点,在申时行,王锡爵这样经久历事的老官僚眼底,他们的计谋就犹如小孩子耍弄权谋一般。

    王衡道:“申吴县任首辅以来,畏首畏尾,不敢规劝天子,将朝堂上弄得乌烟瘴气,爹爹入阁,正好是拨乱反正。”

    “竖子之见,申吴县长于谋身,不等于不善于谋国。你们与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他们在下面骂的倒是轻巧,但若论真正上台办事,为政天下,你们全部加在一起连申吴县十分之一都不如。”

    王衡满脸通红,李三才道:“恩师所言极是,但是恩师若是拒之,李兄他们必推举其他人入阁,若是内阁不和,到时岂非党争再起?此才是国家的不幸。”

    王锡爵闻言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有道理。”

    李三才,王衡又再劝了一番,王锡爵终于有几分意动。

    次日陈矩要往河南办事,王锡爵终于决定在服阙之后就入朝为官,并书信一封交给陈矩让他转交天子。

    陈矩办妥差事后大喜于是道:“荆石先生想通这一点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老臣怎不知进退。老臣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公公回宫后,也当劝谏天子疏远谄媚之臣,止钻营求官,戒除虚浮,节约开支,广开言路。另外张江陵忠于谋国,在位时虽是狂傲,但也为国家办了很多大事,恳请陛下也不要再追究张江陵旧人的事,并善待张家后人。”

    此言一出,陈矩对王锡爵心底十分敬佩,王锡爵被张居正整成这个样子,在他身后失势时,仍是肯为他说话。

    这样的话,王锡爵不是第一次说了,在之前就上表天子讲了好几次。

    这与于慎行,林延潮一样,都是正直君子之举。

    陈矩当下道:“咱家谨记先生教诲了,这一次咱家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马玉前车之鉴在前,不知先生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王锡爵道:“马玉之死乃咎由自取,公公既去河南,当以百姓为重,如此必不生祸患。”

    “受教了”。陈矩言道。

    于是陈矩从苏州乘舟至徐州,再从徐州转乘从贾鲁河前往开封,一路上都没有惊扰地方。

    待陈矩座船快要抵至归德境内时,船上官兵来报道:“公公,河岸上有官船来迎!”

    陈矩在船舱中摇了摇头道:“不是与你们说了,沿途不要惊扰地方,你们要我如马玉一样吗?”

    官兵道:“回禀公公,我们一路上是依公公吩咐办的,但是这官船却是不禀自来,似早已打探到我们行踪,在路上等候很久了。”

    陈矩闻言一晒心道,这么说就是来巴结,这官员做的也太难看了。一般官员对路过地方的太监,都是敬而远之,恨不得早早让对方过境。

    甚至如王锡爵那般,处处与宦官划清界限,陈矩也是欣赏的。

    至于中途逢迎,就是谋攀附的,想谋个好前程,将来调至京里去。

    此举说出来,真是辱没了读书人脸面,传到官场上令人不齿的。

    陈矩道:“你去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官员?若是一般七品小吏,就给我直接拒了不见!”

    不久官兵回来,陈矩但见他脸上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那官兵哭丧着脸道:“公公,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到底什么事?”

    “外头官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杀马玉的林三元!”

    咔嚓一声!

    陈矩手中的念珠线断了,念珠一颗颗地掉在船板上。

    “什么林三元?”

    饶是陈矩一贯镇定,不把文官看在眼底,听到林延潮的名字,也是有点慌了。

    林延潮半路劫在路上意图何为?

    他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不会来杀自己吧!

    我陈矩可是冤枉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还没干过呢!

    当下面对王锡爵也是从容不迫的陈矩,现在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当然身在官船上意图巴结陈矩的林延潮,不知自己还未现身,但凭着赫赫凶名,已是将一整艘船的人都给吓尿了。

九百一十二章 马屁的方式

    满船的官兵,随从听闻林延潮的出现都是惊慌不已。

    马玉的案子是轰动天下,马玉被林延潮所杀了以后,林延潮毫发无损,而马玉的人头现在还在开封城城头挂着,听说过几日要到卫辉府。

    这叫传首示众,平息河南百姓的民愤。

    至于马玉的那些爪牙也没好下场,好几百人都给抓了。

    这些爪牙也是区别对待,跟随马玉从京里来的,或者从半路投靠尚好,被关在布政司监牢了,等候发落。

    至于那些河南本地加入,那就没什么好下场了,都被各府收押,能被判刑的,关起来的,那也算是好的。

    最怕是那些被放出来的,还没回家,就被愤怒的百姓抓在半路上打死了。

    可见河南百姓恨马玉,以及他的爪牙,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而林延潮持民意而来,若一句'尔受贿',那么河南百姓真的可以,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将他们一船的人都给生吃了。

    所以满船的人,能不瑟瑟发抖吗?

    陈矩见左右如此,强作镇定道:“慌什么,眼下这是何处境内?”

    一名官兵报道:“距离归德府还有十里水路。”

    “坏了,坏了,这林三元不等我们过境,就要在半途上杀了我们,他与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下人们顿时无比沮丧。

    但陈矩却是从中听出一丝名堂来,若林延潮要对自己不利,也不用赶着动手啊。

    这离境十里前来,也可能是出迎。

    这是官场上一种极重的礼节,在大员路过地方的时候。

    地方官若守在边境迎接已是算得上隆礼,但若是离境十里出迎,那简直称得上是'不要脸'。

    陈矩想到这里不由一晒,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林延潮几十里外出迎。

    就在他如此想着时候,但听船外突然连声炮响,船身也随之一震!

    不好!林蛮子要开炮炸船了!

    陈矩大惊失色,心道林延潮真要致自己于死地吗?

    一船的人都趴在船板上,还有一人慌不择路,竟从舷船那跳船入水逃生!

    而在官船上,林延潮正下令,船上的官兵,放炮相迎。

    司礼监秉笔太监前来,能不隆重嘛?放炮是必须的。

    其他的官兵拿出所有气力,敲起大锣大鼓,林延潮还让本地好几名德高望重的乡绅,站在船头,拿起贺表在那念着。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这声音和着船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就在这时候却看见迎面而来的陈矩座船上,一个人飞出舷窗,噗通一声落在水里。

    然后不顾天寒地冻,奋力挣扎向岸上游去!

    林延潮与满船的人看的是瞠目结舌。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远远的一艘船上,本地县令看着林延潮这边锣鼓喧天的样子,对左右道:“看来林司马已是迎上了中使!”

    左右问道:“太尊,我们是不是也要跟上去!”

    那县令摆了摆手道:“不可,若是我们这时候上去就是逢迎宦官,传出去官场上会不齿的。”

    “那为什么林司马可以去?”

    那县令笑着道:“林司马岂会干出逢迎的事来。只是这马玉前脚作恶被杀,如今又来了一人,不可不警告。”

    “这林司马此去迎接中官,实用意让他不可胡来,以免重蹈马玉覆辙。所以这事他可以,我们却不可以,否则就是逢迎。”

    左右纷纷翘起大拇指,道:“原来如此,太尊高明!实在是高明!”

    陈矩的座船上。

    林延潮与陈矩二人四目相对。

    看着陈矩一副勉强镇定的样子,林延潮很想说一句,中使受惊了。

    但这话此刻开口却很是不妥的。

    正待林延潮想着措辞时,陈矩道:“林同知有心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道:“中使奉皇命来河南办差,一路之上秋毫无犯,百姓,驿站都称赞中使贤名。本丞也知人有好坏之分,不可一概而论,面对陈公公,本丞心底只有敬佩之意啊。”

    这一番话说得开了,满船的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眼看这方才跳船的人,已是救上来了,但'冬游'的后果,就是去了半条命。

    陈矩咳了咳,当下道:“如此就甚好,只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确。林司马还是不要贸作定论的好,免得到时面上不好看。”

    这话说得令人摸不透陈矩底细,这一番逢迎不成,搞成了惊吓。林延潮不知陈矩是否心底对自己不快。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相信陈公公不会令我失望,前面岸上略备酒席,还请陈公公赏光!”

    于是二人坐着小舟,来至岸边。

    陈矩在宫里早听闻不少林延潮的事迹,可惜之前见的很少。所以来此也有领教林延潮的意思。

    而林延潮也在揣摩着这个人,这陈矩看起来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容貌清癯,很是普通的样子,但对方目光凝决,一看就知是遇大事而不疑的性子。

    酒菜上后,陈矩当下开门见山地道:“在京城一直听闻林同知的事功之学,不知事功指的是什么?”

    林延潮见陈矩前认真做过功课,知道他爱听什么,于是道:“本官以为事功在于经济。”

    陈矩目光里抹过一丝讶色问道:“何以见得?”

    林延潮道:“眼下国家之弊种种,如官吏贪墨,宗室日增,边事疲惫,其实归结在一起就一句话国家虚耗太多,以致于国库没钱。”

    陈矩点点头道:“说得好,当年庚戍之变,咱家不过弱冠,见干爹带领将士披坚执锐,守护京城,咱家心仰慕之。其实边事疲惫,归结原因就在于朝廷没钱,嘉靖年时国库岁出大于岁入,但为何仍是无法给足军饷,此咱家所不解。”

    陈矩又问道:“眼下西南兵事方歇,辽东边事又起,国家以天下钱粮经漕运,供给九边,但仍是不足。圣上因此苦劳不已,咱家也是忧心不矣。”

    “咱家以为此漕运之弊矣,不知林司马是如何看的?”

    这就是考较自己了,林延潮道:“最上之法莫过于漕运改海运。”

    “漕运改海运可以治本?”陈矩反问道。

    林延潮道:“当然,开海运不仅可以至京师,还能抵至辽东,粮船经海路抵至开原城西老未湾,不仅京里粮事可解决,辽东还可得海运之惠。”

    陈矩闻言点点头,这改漕运为海运之事,做起来十分艰难,但所谋却是和他一致。

    寥寥数语,陈矩深感林延潮与他政见相和。

    陈矩不知林延潮是早做好攻略的缘故,这开海运之事,也是历史上陈矩的政见。眼下说来陈矩对林延潮,不免有知己之感。

    这一点很重要,不说历史上,仅仅说现在陈矩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机会也很大,一旦他上位了,他会喜欢一个与他政见相同的内阁大学士,还是一个政见不同的呢?

    要知道张居正之所以那么得意,也正是他与冯保作到了'宫阁一体'。

    历史上多少内阁大学士,都是被司礼监掌印太监赶下台的,前车可鉴。

    林延潮与陈矩聊天,二人越说越是投机。正如高淮说得,陈矩是相当有政治抱负的人,正是因为目光远大,所以他很能爱惜羽毛,路经地方不索贿,不骚扰百姓,就是明证。

    所以林延潮拍马屁的办法,就是努力做到与他政见相合,入阁之事离他尚远,但若能得到陈矩赏识,那么将来调回京师,重入翰林院机会也是很大。

    二人谈着谈着,已是到了潞王就藩之事上。

    这也是二人政见容易产生分歧的地方。

    林延潮即要巴结陈矩,也要坚持自己政治底线,这说起来颇难。

    陈矩一面用酒菜,一面道:“你们河南的官员要潞王移至湖广就藩,但朝廷所拨给潞王的藩田却都在河南。藩邸在湖广,但藩田在河南,此事咱家不好与圣上交代。”

    林延潮道:“若再建藩邸要近七十万两之费,而河南一年的税赋折银不过一百五十万两。河南穷困如此,若能劝潞王不在河南建藩邸,公公善莫大焉,老百姓都感念你的恩德。”

    “可是我听闻,这近七十万两修建藩邸的钱,马玉已是命河南省收齐了。”陈规不为所动道。

    “没有七十万,只收齐了区区三十万,还是追讨各府多年积欠。为了完成考核,省里逼迫府里,府里逼迫县里,县里逼迫官吏衙役下乡催征。老百姓苦不堪言,去年马玉强夺民财破家者百余户,但横征暴敛之下,破家又岂止百户,一个冬天方才过去,但开封府已经饿死了两千余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陈矩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封府还是首府尚且如此,其他各府就不知饿死多少人了?

    “为何官吏如此苛?朝廷之政猛于虎?”陈矩十分触动,放下筷子。

    林延潮道:“此考成法之弊,官员征粮与考成有关,税赋缴纳不足八成者,考成法下一律免职。所以公公一句话,就能活河南百姓无数。”

    陈矩闻言默然半响,然后道:“考成法乃江陵公之良法,但在马玉手上竟被糟蹋成如此。”

    顿了顿陈矩又道:“咱家可以上书劝陛下让潞王就藩湖广,但这收齐三十万如何用?”

    陈矩目光有几分尖锐。

    没错,藩王是贪得无厌,但官员也不见得干净。

    陈矩道:“朝堂上早有传言,说马玉横征暴敛太过,激起了河南官员的集体抗议。但百官真是为民请命吗?有人说是马玉太过贪婪,吃相太过难看,以致官员们无法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没错,咱家一句话可以活人无数,但咱家更怕这老百姓的钱,不给藩王拿走,而是入了贪官污吏的囊中!”

    “除非你们能将这三十万两都还给老百姓,你们办得到吗?”

    听陈矩这话,常人很难反驳,三十万两银子发给河南五百二十万老百姓,一个人分不到多少钱不说,这行政成本也是很大的。

    但见林延潮从容道:“请公公放心,这三十万两银子,林某自是打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来容易,用来难啊?”陈矩显然不信。

    林延潮指岸边的贾鲁河道:“公公,看见这条河了吗?”

    陈矩点点头道:“看见了。”

    “这条河名为贾鲁河,此乃前朝治水名臣贾鲁所修,公公沿此河可从徐州至开封,路上还走得方便?”

    陈矩道:“那是自然,没有停歇一日”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因为公公清廉的缘故。”

    “清廉?这话怎么说?”

    林延潮道:“黄河数度为灾,此河遭河水倒灌数次,河道淤积,以致两百石以上的河船不能行也。”

    “公公不取民一毫,这船当然也是轻的,吃水不深,所以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陈矩闻言恍然,然后问道:“所以林同知要用这三十万两来疏通此河?”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去年本官就有疏通贾鲁河之意,但所耗太大,以致放弃。”

    “疏通此河有三等好处,一使得开封与徐州水路畅通无阻,使苏杭,湖广的粮船可直抵开封。粮食一旦充足,粮价就会降低,百姓就可以不用饿死,此乃解民倒悬。”

    二疏通此河,以工代赈,让沿河穷苦百姓能谋生计,此乃活民无数。

    三疏通此河,商路便利,不仅可以请朝廷在这里设立税关,而且运河一通,商贸往来,两岸各府所产也可以运抵苏杭。这一点可以参考宋时的汴河,此乃通商惠工。”

    “此三功,也是三德恳请公公采纳。”

    陈矩问言笑了笑道:“此听起来,确实为良法,林同知真有经济之才。但咱家还需斟酌,听一听工部的建议。”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本丞有经济之才,而是陈公公有经济之才。只要贾鲁河一疏通,各府受益,百万百姓必然传颂公公的功德,到时沿河百姓必设立生祠,世世以香火祭祀,感激公公的恩德。”

    林延潮这话就是开出筹码了,陈矩这人不好钱,但是却好名。

    马玉要捞钱,但他陈矩是想当一个受万民敬仰的好公公的。所以林延潮就拿此来作为交换条件。

    陈矩十分欣然,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啊。

    林延潮如此能为他考虑,这样的人是绝对要拉一把的。

    于是陈矩道:“林同知说的好,你如此为百姓考虑,不知心底所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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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一十三章 宰相之才

    林延潮意欲何求?

    陈矩看的官员很多,有的官员求权,有的官员求财,或者是如他陈公公一般求名。

    权(色)名利,陈矩认为大凡人所求不过这三样。

    林延潮杀马玉是为权名利吗?名是有了,但权和利却没有。

    之后为了淤田之事,名也没有了。

    所以到了现在林延潮到底所求的是什么?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本官所求当然是为了老百姓。”

    陈矩一晒,言下之意显然是你在忽悠谁,然后他道:“?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林延潮心想,这是论语的话,大意是看一个人品行,要看做事的情由,动机,并是否乐意。

    陈矩继续道:“有时候事虽善,意却未善,不可以称为君子,有时候事善,所由也善,但心却不以为乐,此乃伪君子矣。”

    “林同知,你杀马玉之事,所行所由所安是什么?”

    林延潮深感能在司礼监里混的死太监,都是相当了得啊。

    文采了得不说,更是一语道破天机。

    你做好事,但存坏心,是不能称得上君子,你做好事,也是为别人考虑,但心底却不高兴,这也是伪君子,不是正心诚意之道。

    陈矩眼下之意,你林延潮杀马玉,是哪一种?

    林延潮沉默了,但见陈矩道:“杀马玉之事肯定是好事,但若林司马若为了贪墨淤田,那就是存了坏心,称不上君子了。”

    “再譬如你杀马玉,对咱家说是为民请命,但心底却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伪君子!”

    河面上不知何时,突起风浪。

    陈矩几句话下,杀机已现。

    林延潮坦然道:“陈公公,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行孝事,主要看心,论迹,贫家就没有孝子了。

    论邪念,主要看迹,论心,世上没有人没动过歪念。

    换句话说,讨论一个事,看事情的结果就好了,好心办坏事,还是坏事。

    但讨论一个人,则要看他的动机,观其所由。不能因他办了错事,而否定这个人。

    至于杀马玉,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天下苍生就行了,你在那边讨论我的动机干什么?

    林延潮一句话将陈矩下面所有话都推回了肚子里。陈矩自负博古通今,能言善辩,常自诩若他不作太监去参加科举,说不准也能考取一个翰林。

    但在林延潮面前,才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绝无虚士。

    自己的学问,真是难望项背。

    这时江风一起,而林延潮则从陈矩话中探听到,天子并没有完全听信自己与高淮的一面之词。

    先下圣旨处置马玉,平息河南的民怨,再下密旨安抚自己与高淮,但实际上却是将信将疑。

    陈矩这一次至河南,八成暗中奉了圣命,查探马玉案的真相。

    这还是天子一如既往的作风,否则为何付知远的任命都到了,但自己的任命却迟迟不到?

    若是给陈矩查到是自己设局,故意诱马玉来查淤田之事,那么林延潮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但是查得到吗?

    陈矩道:“那咱家不问马玉,问你林同知何许人也呢?”

    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林某行事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不错,马玉是为淤田之事,与我有私怨,此事由辜明已挑拨,河南官场上人所共知。”

    “但林某杀马玉,真不是为了私怨,恳请公公明鉴。”

    陈矩点点头,然后又追问了一句:“淤田真不是你贪墨的?”

    林延潮道:“这话是圣上问的,还是陈公公你问的?”

    这会轮到陈矩额上渗出汗来,然后道:“当然是咱家问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我贪的。”

    闻言陈矩露出笑意,当下道:“方才是咱家一时闲聊,林同知不必放在心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陈公公,有一事,林某求之。”

    “但说无妨。”

    林延潮道:“这一次潞王请将我归德盐政,归于长芦,本官与付藩台都可以不可,但原先的河东盐又贵又劣。故而本官想请公公答允,将本府改为山东行盐。”

    陈矩闻言笑了笑道:“林同知,诚然疏通贾鲁河,以及改山东行盐,都是有利于归德老百姓之事。无论这二事能不能成,但可能你在归德任官的日子不多了,你费如此大气力,最后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何必白费气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要调命没有下达,林延潮在任一日,就仍是百姓一日的父母官。只要有利于百姓之事,林某就尽力去做。”

    陈矩点点头,重新审视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若藩司那边没有二话,咱家可以答应你这两件事。”

    林延潮大喜,眼下老付刚刚升任河南右布政使,就算老付不开口,但这个面子人家肯定也是要给的。

    陈矩见林延潮方才与自己说话时,提及马玉案,他一直不动声色,唯独自己答允他此事,却是露出喜意。当下陈矩若有所思道:“咱家倦了,多谢林同知款待了。”

    林延潮将陈矩送至船上,临别之际,林延潮赠了陈矩几本古籍。

    陈矩喜好读书,喜好收藏古籍这是林延潮从高淮那打听到的。

    林延潮知道若是金银,陈矩绝对不会收,但是赠送书籍嘛,这都是读书人常有的事。而且其中还有两本是林延潮派人从苏杭求来的孤本,价值千金。

    陈矩略微一翻,他是此中行家,自是知道这古籍价值的分量,但他也没有推辞,当面就收下了。

    回了船以后,陈矩左右都收了一笔馈赠。

    人人是眉开眼笑,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来'打劫'的,但没料到白赚了一笔,这等心情实在是好啊。

    当然左右也有人道:“公公,都说林三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但见今日看来言过其实啊!”

    另一人则道:“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那要怎么看了。林三元对其他人当然是如此,但公公是什么人啊?就算他的恩师申阁老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的,他敢造次?”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皆笑。而陈矩则是道:“观人不可片面,你们都不懂林三元。”

    众人皆问:“公公汇演如今,以为林三元如何?”

    陈矩将林延潮送了几本古籍放在一旁,徐徐地道:“达能抚世,退可安民,远能追管仲,近可比江陵,真宰相才!”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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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一十四章 未得意先忘形

    三月,归德府夏邑县。

    大雪消融,去年一场瑞雪后,田里的庄稼长势极好。

    大雪堆积在河滩边的淤田里,雪化水融。

    去年十月后,百姓在这近千顷田亩里,种下的冬小麦,早已拔节,接近了丰收的时候。

    林延潮站在遥堤上,远远望去,但见黄河紧紧地约束在缕堤之内,而缕堤和遥堤间却是麦田遍野。

    林延潮当下走至田边,来至田边捧起沉甸甸的麦穗,不由点了点头。

    一旁的府经历黄越开口道:“司马大人,今年这麦子长势极好,四月时亩收三石,不在话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石,这淤田真能收得如此?”

    陪同的左右官员,以及众乡绅们都是欣然地点头。夏邑县知县道:“是啊,北方土地贫瘠不比江南,我河南土瘠沙碱,若是下地,百姓力田一年,亩收也不满一石,大多都只收得数斗,唯有上田两年三熟方可有两三石的收成。”

    “这沿河淤田,老百姓们耕种半年,足以得食,还有半年可另谋生计,去年冬天我们归德府没有饿死一名百姓,这都是司马大人的恩德啊!”

    众官员,乡绅一并称颂。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当初也没多想,只是看到此景,没有辜负了,当初买田的老百姓就行。”

    “司马之恩,何止如此,眼下黄河两岸百姓能有一口安乐茶饭,这都是司马留下的德政啊!”

    林延潮笑了笑对左右道:“这也有父母官的功劳,本丞可不敢独享!”

    听林延潮这么说夏邑县知县连忙道:“司马过誉了,下官不敢居功。”

    林延潮对左右道:“统筹在本官,治事在于地方,若没有父母官与百姓支持,这黄河也不会变害为利,收这近千顷淤田。”

    林延潮放眼望去,但见淤田长势极好,露出欣慰之情。

    自己在归德任上忙碌一年有余,就是为了见到此丰收的景象,这是自己的政绩,如此不辜负了自己在归德为官一任。

    林延潮沿着大堤一路前行,却见道旁竖了一碑。

    林延潮向夏邑县知县问道:“这是何意?”

    夏邑县知县不答,众乡绅们一并道:“司马治水开田之功,恩泽我夏邑百姓,我们百姓感念恩德,在此刻碑以录功德,这沿河大堤,我们议过了决定定作'林公堤',以此上报朝廷。”

    林延潮心底狂喜,但面上却是一沉道:“这是何人主意?”

    众人不知林延潮喜怒,心想会不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这时众乡绅不敢答,知县倒是上前,表示自己有话说。

    林延潮当下与他走到一边。

    知县上前道:“下官听闻官场上有风声,说司马马上就要调任,若是司马一离任,这修堤的政绩就要留给下任。”

    “所以下官与百姓商议,立碑刻功,让朝廷,及后世百姓们都知道这大堤是司马的功劳。”

    林延潮闻言一滞,心想我还以为是老百姓真的刻碑颂德,原来是你这小子赶着来拍自己马屁。

    林延潮道:“本官就想着,这沿河百里缕堤还未建毕,就说你们夏邑县还有三里许没建完。堤未修毕,你就着急刻碑,这话若传出去,让本丞成为官场笑柄不说,你还得罪了下任本府正堂。”

    知县当下急着道:“可是归德府能有今时今日都是司马之功啊,若是让后任贪享,那么下官与百姓们心底不服。”

    林延潮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知你一片好意,但当今圣明天子在堂,首辅也是老成谋国之人,若是本官真作出政绩,就算没有刻立石碑,他们也会看在眼底。”

    “倒是你刻意为之,反而让别人以为本官自彰表功了。如此本官政绩有十分,也被他人看作只有七分了。此碑不许再立,至于此堤名字也不要叫林公堤了,待建成了留给下任府台吧!”

    “如此你也是送一桩人情给他,懂了吗?”

    说完夏邑县知县闻言嘴唇一动,然后垂头道:“回禀司马,下官懂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又道:“马上就要四月,到时黄河大汛就要来了,你身为父母官需组织百姓,立即抢收麦子。”

    “抢收麦子后,你可以从耕种淤田的百姓里募集河夫巡堤,役钱从河工署里支出,他们有田在堤内,定是会尽力护堤。另外百姓贪利,不免怀侥幸之心,但你不可如此,四月一过,任何百姓不许住在这遥堤缕堤之内,只能结庐住在堤上。若是五月大水一来,淹死任何一名百姓,本官不论身在何处,必惟你是问。”

    “下官记住了。”不知何时知县的喉咙里有了一丝沙哑。

    但见林延潮拍了拍他肩膀后,继续上堤巡视。

    当日林延潮巡视完夏邑县后,次日回到了府衙。

    到了府衙后,但见正堂里粮捕通判马通判,商虞通判吴通判,以及睢州

    知州马光三人正在堂上聊天。

    他们三人见林延潮到了,一并是起身见礼。

    林延潮见了三人,笑了笑道:“何事聊得这么高兴?”

    吴通判起身笑着道:“司马,好事,天大的好事。”

    “怎么说?”

    吴通判与马光交换了眼色然后道:“司马大人听说了吗?这一次皇上派来的陈公公,真是如怀恩公公一般好内监。”

    “如何个好法?”

    吴通判道:“自上个月陈公公到了开封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置了马玉余党,将几百人里手头上有人命的都是向朝廷请了秋后问斩,而敲诈勒索百姓的则是判了流放三千里,百姓们闻之无不称颂陈公公的功德!”

    林延潮点点头,这果真符合陈矩的做事风格,先杀人立威,博取民望。

    “之后就是下令免了河南修建藩邸之用,让潞王在湖广就藩,如此一项,就为本省省却了六十八万两。”

    “另外下令将归德,开封二府的盐政归还给本府,潞王府只用卫辉,怀庆二府盐引。”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眉头一皱,但随即释然,能做到如此已经是很好了,虽说这一次马玉之事,令天子对潞王大大的不满。

    但只要潞王一日是天子的亲弟弟,太后一日仍是天子的娘,那么天子就不可能太绝情。

    他的目的是通过潞王敲打其他宗室,只要潞王这诸藩观瞻的源头能够遏制住,如此日后朝廷削减宗室的阻力就会小了很多。

    这时马光笑着道:“下面就是这省却的银两怎么用了,陈公公提出了要将之前收取上来修建藩邸的银两,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后有人提议,将这用度用来疏通贾鲁河。”

    吴通判道:“这贾鲁河贯通徐州至开封,其大半都是流经本府,开封,若是贾鲁河能够疏通,不仅江南的粮船可以直抵开封,本府也可以借助粮船往来,大获其利。”

    林延潮知陈矩果真是拿'书'办事,真的推动了贾鲁河疏通之事。

    林延潮问道:“那省里商议的如何?”

    吴通判道:“其他省里的官员态度如何尚不知,有官员去问付藩台的意思,但付藩台说自己刚升任布政使,不好擅自作主,如此还没议出个结果来。”

    马光不由道:“付藩台就是太谨慎了,他好歹也是任过本府知府,在疏通贾鲁河的事上怎么不出面争一争呢?”

    林延潮一晒当下道:“这你就错怪付藩台了,新官初履,肯定是不好发表意见的。”

    “所以此事他没有表态,就是表态意属贾鲁河疏通之事,所以肯定省里其他官员也是会卖他,以及陈公公的面子。因此此事肯定无碍,省里商议,然后上奏朝廷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马光被林延潮反驳,不怒反喜,吴通判更是喜上眉梢。

    吴通判道:“这就好了,疏通贾鲁河可是大工,造福百姓不说,对于我们官员来说也是一项大政绩,若办的好,能凭此官升一级,下官在这里先祝贺司马了。”

    听吴通判这么说,林延潮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场之人都清楚付知远已经高升,而林延潮马上就要调任。

    所以消息一传出,吴通判立即有所动作。

    他马上通过自己各种关系,努力在省里活动,谋求下一任知府的资格。

    在归德府众官员里,粮捕的马通判,刚刚被林延潮提拔从推官升任,不可能一年未满又行升迁。

    而何通判虽是进士出身,但之前得罪过朝里大员,估计在归德府是要把冷板凳坐穿。

    唯独他吴通判在归德府任官数年,虽然无功但也无错啊,熬了这么久的资历,若是这一次能顺利升任知府。

    那么再凭着修堤,疏通贾鲁河的政绩,将来再升迁一级,最后以藩臬大员的身份致仕,对于他一名举人出身的官员而言,几乎算是官场神话。

    就算不能升迁,但疏通贾鲁河这等大工程,以及河工署里去年结余几万两银子,那么以后的日子,吴通判也可以过得很滋润。

    至于马光似也听闻了消息,对吴通判也有几分巴结的意思。

    当然吴通判面上对林延潮也很是恭敬,但心底那份急躁和雀跃,以及盼着林延潮早日调任的心情是如何也掩不住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没有说破,不久吴通判与马光就告辞了。

    留下的马通判欲言又止,林延潮道:“有什么话说吧!”

    马通判道:“是关于吴通判!”

    林延潮问道:“怎么说?”

    马通判道:“司马去任的消息一传出,吴通判即努力往省里交游。”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还是比较忌讳的,自己身为马通判的上官,还未去任,下面的人就开始活动要取代他的位置。

    这虽然说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有点不舒服。

    林延潮又道:“不过知府升任之事,省里虽可以建议,真正的任命之权却在吏部。吴通判不走吏部,反而在省里下功夫……如此有些无用。”

    马通判道:“吴通判背景不够,当然在吏部找不到靠山。当然若是他能通过司马,求吏部推荐,那也算了,但是他却不这么走。”

    林延潮闻言当然知道吴通判是怎么打算,他不通过林延潮举荐,日后在修堤治河的政绩上,他就可以全盘领之,为自己升任知府后谋求政绩。

    马通判压低声音道:“吴通判已是联络了本府在京官员的乡绅,作出各种许诺,允诺他担任知府后,给予这几家乡绅好处。”

    “什么好处?”

    “在淤田,河务,以及修河的工料上,数日前他去参加乡绅宴饮,宴后酒醉放出话来说。他为通判多年,对本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府去年能安,他也是为司马鞍前马后的操劳,若他这一次不能为知府,那么他将向朝廷请求致仕。”

    “此外他还说,若有朝一日他为知府,就如何如何……不仅是对乡绅如此,连对府里的官员,吏员,也是如此大行许诺。”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这吴通判也太放肆了,这还未没当知府,就急不可待地开始行驶知府的权力来了。

    “他还说……还说昔日付藩台,以及司马治府时,政事太多,对官吏月课,季课实在太苛,若他为知府,当简其政,松考核……”

    林延潮闻言不由冷哼一声。

    马通判道:“当然吴通判他也不是坏人,以往在府里为官,无论侍奉司马,还是付藩台都还是恭敬的。只是权位利诱之下,心底不静,还未得意,便已忘形。”

    林延潮闻言心底有数。

    当日夜里,林延潮正在签押房处理公务,就听得陈济川入屋来禀告道:“老爷,吴通判前来,在外求见。”

    林延潮听到吴通判三个字,眉头一拧当下道:“不见,就告诉他我已是睡了。”

    于是陈济川出门见了吴通判告诉了他林延潮早已休息。

    吴通判看到签押房的灯还亮着,当然知道林延潮还没睡,如此自己是吃闭门羹了啊。

    吴通判这才知道他已经得罪了林延潮,不由惶恐不安,不能自已。

    于是他在林延潮的屋外,冒着寒风,整整徘徊了一夜!

九百一十五章 送信

    却说吴通判知自己吃了闭门羹后,无比惶恐,得罪林延潮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吴通判却是不敢走,对陈济川道:“既是如此,我这里候至天明就是。”

    陈济川笑了笑当下道:“东翁前日刚去了夏邑,今日回府舟车劳顿,既已是睡下了,小人怎么敢惊动,别驾还是请回吧。”

    吴通判涨红了脸,当下也不说话,就站在那。

    陈济川拱了拱手,也是离去了。

    署里落了锁,吴通判一人候在屋外,那穿堂风侵肌透骨。

    吴通判苦苦熬了一夜,待次日时,方才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一旁陈济川一眼,斥道:“怎么回事,让吴别驾等了一晚上!冻出病来怎么办

    ?”

    “老爷,小人错了。”陈济川垂下头去,隐去脸上笑意。

    “快,扶进屋子里来。”

    于是吴通判被下人搀扶进屋里,自有人盖上毯子,让他靠近炉子烤火。

    吴通判经炉子一熏,鼻涕眼泪一下子都出来了。

    林延潮将手里的热茶给吴通判递上,吴通判惶恐地起身,双手接过热茶,开口道:“司马,下官在门外足足站了一夜!”

    林延潮端起面前的茶一停:“你这样说,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吴通判捧茶的手一颤,连声道:“司马,下官没有别的意思……下官不知何处得罪…………”

    “不,是下官的不周,下官昨晚想了一晚上,有糊涂的地方,做官久了,不能前进半分,所以鬼迷心窍……”

    林延潮温言道:“吴通判,不要急,想清楚了再说,喝口茶,捋顺了气。”

    “是,是。”

    吴通判哆嗦地将茶喝完:“司马,你我同济一场,你也是知道我的性子,我就是个直筒子,对权位眼热,但心底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对司马不敬的意思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也没怪你,是你自己在屋外站了一晚上,从没有人逼你。”

    吴通判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下官站了一晚,想……想………”

    林延潮道:“你想升迁,人之常情,但此事是朝廷定的,你可以去吏部,但是你把这些话与那些官吏,乡绅说作什么?若到时你不是知府,那么你放出的话怎么办,是不是要与朝廷派来上官做对?”

    “再说疏通贾鲁河,修百里缕堤,以及盐政从河东改山东,都是本官与付藩台在位时力主的,你难道要更易吗?”

    “下官不敢,下官萧规曹随还来不及,怎么敢更易,”吴通判连忙道,“司马大人,下官鬼迷心窍,以后只要司马在任上,下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妄想了。”

    见吴通判诚恳认错,林延潮也就算了,此人是厚道人,平日待自己也算恭敬,警告一下也就好了。

    林延潮道:“本官也不想为难你,你升迁的事,还是看吏部如何定吧。我和付藩台都不会在此事上说什么。”

    其实吴通判也不是林延潮心底理想的归德府知府候补人选,但怎奈眼下也没有合适之人。

    林延潮来个不赞成,不反对,纯粹看此人造化。

    这时吴通判知林延潮终于原谅自己,松了口气当下道:“下官之前一时糊涂,以后一定尽心为朝廷,为司马办差。”

    “下官近日还打听到一事,河道总督李子华,已是向吏部推举了他的亲信莱州府单知府来归德任知府。”

    “下官知道司马与河督素来…………眼下归德府才刚有起色,但这姓单的明显是来捡漏的…………”

    林延潮问道:“此事当真?”

    吴通判道:“当真,下官听闻他为了巴结河督,整整贿赂了两万两银子。这姓单的在山东政声一直很不好,治下已是被他弄的民不聊生,若来了归德府,百姓就遭殃了。”

    林延潮知道吴通判这话言下之意,你与其便宜了单知府,倒不如来便宜我,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河南不比山东,有藩司,有臬司,还有抚按监察,这姓单的就算任了归德府知府,也不敢放肆,否则付藩台第一个饶不了他。”

    “是。是。”吴通判见没有取得林延潮支持,也是无奈,最后告辞离去。

    吴通判走后,林延潮思考再三,写信给吏部的顾宪成,查证此事。

    寄完信后,林延潮即出府视察贾鲁河去了。

    到了四月,马玉被杀,已是过去了近半年。

    陈矩为潞王就藩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

    马玉及马玉余党得到了惩治,河南百姓拍手称快。

    原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也被视为攀附马玉,被朝廷勒令致仕。

    至于潞王就藩之事,最后定下。潞王改就藩湖广,原下用以修建藩邸的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来疏通贾鲁河。

    而本来划拨给潞王的数万顷藩田,减为三千顷,河南湖广匀之。

    原先潞王所请盐课,皇庄,皇店一律减去三分之二。

    至此潞王藩的规模,被降至余其他藩王府差不多的程度。大约只是历史上的十分之一如此。

    只是河南官员所请,将藩王禄银定为永例,永不加增,在周王为首的众藩王的反对下,最后失败了。

    但即便如此,陈矩办的差事,仍是十分漂亮。

    他离开开封返回京师的一日,河南官员,百姓夹道相送,焚香叩拜,河南百姓送的万民伞插满了陈矩船头。

    陈矩站在码头看着这一幕,对前来相送的官员道:“其实咱家此来并没有做什么?潞王一样要就藩河南,不过是如平常藩王例罢了,但为何百姓却感激成这个样子?”

    众官员们相互对视,都不知如何搭话。

    但见陈矩叹道:“要知道百姓所求不过一粥一饭一衣裳,只要朝廷略略施舍一下,百姓们其实就能过上好日子。百姓要的并不多,所以要惭愧的反而是我们啊。”

    “咱家在这里希望各位都能为朝廷尽心办事,时时刻刻在心底为天子念一念百姓。”

    说完陈矩向众官员们一揖然后登船。

    陈矩登船之后,船还未开,就见一名下人手捧的书信道:“公公,岸上有人送信来,说是归德府同知送给公公的信。”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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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一十六章 文华殿

    却说陈矩收到林延潮的信后,仔细看了一遍,但见信上大体是写着林延潮对这一次贾鲁河疏通之事的构想,以及以后如何刻碑建庙给陈矩歌功颂德。

    说白了就是马屁的姿势与力度。

    书信说得就是这几件事,然后林延潮还给陈距送了一本宋开宝年间所刻的佛经,以作临别之赠。

    当然这本古籍的贵重,又胜过了之前林延潮所赠。

    陈矩看着信,这边又看着古籍,笑了笑对左右道:“你们可知林三元送此信,以及经书的用意?”

    左右皆摇头不知。

    陈矩笑了笑当下道:“读书人嘛,很多事不好明说,碍于面子,所以让你从字间的意思去猜,咱家林三元不是俗人,但是没料到也是搞这一套。好吧,你告诉林府下人一声,他们家老爷交代的事,咱家心底有数了。”

    当下陈矩乘舟回京,回京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天子复命。

    天子于是在文华殿里接见了陈矩。

    文华殿,即是昔日举行的经筵地方,林延潮当初舌战群儒的故地。

    殿中的左右铜鹤上熏香寥寥升起。

    陈矩恭恭敬敬地跪在殿下,口中禀告着这一次出使之事。

    天子一面看着百姓送的万民伞,一面听着陈矩的汇报,是龙颜大悦。

    陈矩在复命时,倒是丝毫也不居功道:“陛下,内臣这一趟差事办得如此顺利,都是百姓拥护,百姓之所以拥护,此乃他们在心底感念陛下的隆恩啊。”

    “这一把把万民伞,就是百姓们对圣上的感激。”

    天子大悦,笑着道:“你不要都往朕的脸上贴金,这万民伞是你挣的。朕从来只听闻过官员受万民伞,没听过太监受的,难得,难得。”

    陈矩叩头道:“陛下夸奖,内臣惶恐。”

    “惶恐什么?你这一次差事办的确实得力,王锡爵已是答允朕,服阙后出山,此后阁内有申先生,王先生二人在,朕总算可以高枕无忧。”

    “还有这河南的差事,这一面面万民伞足见百姓喜悦之情,河南巡抚杨一魁也上奏说河南一省官员百姓,既仰朕之恩德,也是感谢你在其间转圜,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这马玉在河南为非作歹,差一点激起民变,你去河南平息民怨,能便坏事为好事,这一趟差事办得如此好,朕真不知如何赏你才是。”

    陈矩垂头道:“内臣哪里有什么功劳,这一切都是仰仗陛下,朝廷的恩威,官员百姓方才敬服。内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天子笑着道:“你还是如此谦虚推让,不行,朕这一次一定要好好赏你。”

    陈矩跪下磕头道:“内臣哪里敢授陛下赏赐,若陛下真得要赏,内臣恳请赏另外两位官员。”

    “哦,哪两个官员?”

    陈矩道:“付知远,林延潮。”

    “他们二人?”天子不由讶异。

    陈矩道:“正是这二人,臣这一次去河南详查,马玉之前为非作歹,河南官员万马齐喑,唯独这二人不惜丢了乌纱帽,甚至性命,也要维护百姓,方制止了马玉造恶。”

    “下官这一次去河南,提及二人名字,老百姓都是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的。陛下,这二人实可称得上大忠大勇,如此之臣实在上天赐给我大明江山的。”

    天子踱步道:“朕知道,这二人确实办得好。朕已是赏赐过了付知远了,升他为布政使。你看朕还将付知远的名字写在了这文华殿的御屏之上。你过来看。”

    陈矩上了台阶,来至文华殿屏风后看了一眼,但见上面写着不少大臣的名字,有的大臣的名字已被划去,这些人不是被夺职,就是病故的。

    留在上面名字只有一半这样,其中付知远与林延潮二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付知远的名字墨色较深,显然是新写上去的,至于林延潮的名字,墨色早就淡了,已不知在上面书写了许久。

    陈矩心知天子让他看这屏风,就代表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视自己为心腹。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天子点点头道:“至于林延潮,这一次无论是淤田的事,还是马玉的事,他都干得很好。淤田解了朕燃眉之急,云南兵事,他可是立的大功,还有马玉,那是真的该杀!他以朕名义贪墨的三十万两银子,到今日仍不知去向。”

    陈矩看到天子提及马玉,真是咬牙切齿。若马玉现在还活着,不用说,天子肯定把他剁成肉泥喂狗。

    天子顿了顿又道:“林延潮是忠心可嘉,但马玉终究也是宫里的太监,他未请旨就杀了人,虽说事急从权,情有可原,但是此例不可开。朕不夺职不贬官,就已经是赏赐。”

    “另外朕总觉得,这一次林延潮敢杀马玉之事,没那么简单。此人事朕多年,朕了解他。林延潮行事谋定而后动,做事很谨慎,怎么会干出一时冲动,失手杀了马玉的事来?朕总是有些疑心。”

    陈矩垂下头道:“陛下,臣此去河南,正好见过了林延潮。”

    天子微微笑着道:“林卿,他说了什么?”

    陈矩一副有些后怕的样子道:“臣当时正往开封而去,却措不及防林延潮找上门来。内臣见他来寻,确实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对内臣不利。”

    说到这里,陈矩顿了顿,偷看天子脸色。但见天子笑着道:“你们这些奴才,每次出宫依仗朕的名头,行事不知收敛。哼,这宫里又岂止一个马玉,现在有个人让你们怕一怕,也是好的。”

    陈矩垂头道:“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林延潮登船后,却道内臣没有贪墨。”

    “哦?林延潮莫非查抄了船?”

    “这倒是没有。”

    “那他如何得知呢?莫非有火眼金睛。”

    陈矩笑着道:“他说臣的船吃水浅,一看就知没有载什么重物。臣听闻此事,想起过去山贼截道,都是看马车的辙子,若是辙子深的,就拦下搜,辙子浅的,就放过去。”

    天子听陈矩这么说,不由拍腿大笑道:“好,好,看来林卿还有这一手,将来就是不当官,落草为寇,也不会饿死。”

    陈矩见天子高兴,也是陪笑道:“听说这林同知有过目不忘之能,肯定是博览群书,想来盘道的手段也是略知一二的。他当时见内臣没有重物,当下就请了内臣喝酒,说内臣这样不贪墨的公公,是值得结交的。内臣当时心想能得林三元的金面,请了喝酒,回宫以后说出去也是颜面有光的。”

    天子微微笑着道:“那是你走运,若是你如马玉一般,恐怕就不是吃酒,而是吃刀子,不,是吃花瓶。”

    说完天子又是抚掌大笑。

    听天子这么说,陈矩附和地干笑了两声,但见天子心情是十分的好。

    陈矩继续道:“不过当时内臣心底还是害怕,他话是这么说,办得是不是另一套,就不知道了。于是内臣就问他,你杀马玉到底是私心,还是公心?”

    “臣当时还说,当时马玉查归德府淤田,你若是为了掩盖贪墨淤田之事,杀了马玉就是私怨,称不上是为民请命了。”

    天子听了眉头一动,问道:“那林卿是如何答的?”

    陈矩道:“林同知当时说,他与马玉确有私怨,但杀马玉却并非私怨。现在外人说他是为了贪墨淤田而杀马玉,他也确实是贪墨了。他说既然如此,就论迹不论心吧。”

    天子听了微微一笑,然后道:“好一个论迹不论心,林卿替朕背下淤田之事,朕实在是委屈他了。这一次云南平叛,林卿实居功至伟,但朕偏偏无法昭告天下。”

    陈矩听此微微地笑着道:“林同知有今日都是陛下简拔,为陛下效劳也是应当的。”

    天子笑了笑道:“那你相信,林卿所说的话吗?”

    陈矩道:“这话臣当然没有信,但却认为说得有道理。眼下河南民怨得以平息,马玉之事变害为利,百姓们对圣上感恩戴恩,这一切也有林同知的功劳。”

    “那么再去追究林同知杀马玉之心,也没有意义。”

    “这老百姓嘛,就算是亲如夫妻,也有各自小心思,又何况于君臣之间。陛下若欲穷举,则世上无完人。”

    天子闻言陈矩之言,沉默了良久,他不由想起了皇后,王恭妃,郑妃以及后宫其他嫔妃。

    这么多嫔妃间,唯有郑妃最得他的意,但即便有夫妻之亲,但郑妃也未必没有别的心思。

    天子半响后方道:“陈矩之言,深得朕心。朕明白了,马玉之事到此为止。朕也该下一道圣旨给林卿了。”

    “陈矩你看,该授意吏部把林卿调往何处?是不是调回京里来?或者他想调到哪里去?”

    陈矩闻言不由感叹,朝廷三品以下官员调动,都是吏部做主,最后给天子报闻就好了。

    但天子能关心一名五品官的调动,就已经说明了什么叫简在帝心。

    而在归德府。

    疏通贾鲁河之事,经藩司议后,已是定下。

    但是因如何修贾鲁河,各府里又起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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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一十七章 河堤

    四月。

    归德府连续下了好几场暴雨。

    大雨如注。

    黄河已是提前进入了汛期。

    归德府沿河在三月时,已是开始修堤固堤,但因暴雨突来,不得不停止施工,耽误了修堤的进度。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考城,这考城县乃是睢州下辖县。身为睢州知州的马光,心底七上八下,与考城县县令一并出迎,陪同视察。

    李子华坐在棚里,命手下河工去大堤上巡视查堤。

    其间马光数度要与李子华说话,但刚来到棚子前,都被总督衙门的河标拦了回去。

    马光吃了闭门羹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督抚大员呢?

    李子华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外头雨水虽大,但是他官袍上却没有湿了半点,饶是如此一向爱洁的他,仍是拿起净帕弹了弹袖子,然后抬眼看了看帘子外冒雨候着的马光,以及考城知县两位官员。

    这时李子华方才瓮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马光与考城知县二人一并入内,官袍早都已被打湿,入内后一直滴水。马光向李子华行礼叩拜道:“下官睢州知州马光叩见制台。”

    一旁知县也是跟着叩拜。

    李子华捏须问道:“你就是睢州知州马光?”

    “下官正是。”

    李子华点点头道:“知道你脚下是什么地方吗?”

    马光道:“回禀制台,是考城县的黄陵岗。”

    “弘治年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马光抬起头,雨水顺着乌纱帽滴落,但见他道:“弘治二年,黄陵岗决堤,黄河北迁淹运道,至弘治六年时,刘大夏动用五万八千有奇,堵此决口。”

    李子华沉思道:“弘治六年,今日已是万历十二年,那你这堤修得如何?好不好?”

    马光垂下头。

    “怎么不说?”

    马光垂着头道:“下官……下官,尽力。”

    李子华冷笑道:“尽力?”

    李子华命人一拉帘子,但见帘子外的不远的大堤上,几十名河工挥着锄头铁锹,在抛去堤面。

    大雨之下,锄头铁锹挟带着泥土高高飞去。

    不用细看,就可以看到泥土里有些一些稻草之类的东西。

    李子华冷笑两声道:“来人,将马知州拧至堤上巡一巡,看一看。还有这位知县,将我们抛开的堤段拿给二人过目。”

    于是几名标兵正要上前。

    马光见此连忙膝行几步,叩头道:“制台,下官该死,这修堤的钱只有这么多,下官已是尽了力,但没办法方方面面都顾及上。疏忽之处,还请制台宽宥。”

    知县也是吓得浑身发抖。

    李子华挥了挥手,示意标兵退下,然后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了,认了就好。来人给,两位大人看座!”

    两张太师椅摆上。

    “坐!”

    李子华点了点头,二人不敢违命,挨着椅子坐下。

    李子华道:“你方才说修堤的钱只有这么多,言下之意府里拨给你们的钱不够了。”

    马光闻言道:“制台的意思?”

    李子华摇了摇头,离座道:“我先回去更衣了,顾师爷你来与他们说道说道,不是,考城县知县,你可以先回去。”

    顾师爷称是一声,然后李子华即去了一旁。

    顾师爷与马光耳语数句,马光脸色一变道:“你这是要我全部都推至司马身上?”

    顾师爷笑了笑道:“府里管河的人除了林司马,还有别人吗?若是没有只好你马大人当着了。”

    “我早打听清楚了,你马大人素来与林司马不睦,把事若在他身上,你就没事,否则你就有事,想明白了吗?”

    马光满脸涨红道:“下官,这……这容下官先想一想。”

    “想想?一会林司马,还有开封府的官员就要到了,你与他对质去?看看谁的责任?”

    马光作色道:“不错,这黄陵岗的堤是修得不好,但这是前任府台留下的,去年修堤后已是坚固不少,至少大水是抗住了,你们不能如此害我。”

    顾师爷冷笑道:“糊涂,马大人,我问你堤修得好不好,谁说得算,那是我们制台老爷。我们说堤修的好,那不好也好,我们说堤修的不好,就是真不好。何况这堤还真的不怎么好,你明白了吗?”

    “你们。”一股愤怒从马光心底溢出。

    正在说话间。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大人,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到!”

    李子华回过身来,目光一凛。

    而顾师爷也是变色,心道,这时候林延潮不是还在路上,怎么来得这么快。

    于是顾师爷对马光道:“你仔细想一想自己的前程,不要自误。”

    马光闻言后悔不已,他当初修这大堤时,因与林延潮不睦,对他的交代是阳奉阴违。

    现在河道总督李子华突击视察这黄陵岗大堤,命人当场抛开堤段查验,现在出了问题,那么责任就要他马光来担当了。

    现在李子华要马光陷害林延潮,马光也是不敢。

    没错,他与林延潮是不睦,但他马光也不蠢啊,林延潮在归德府任上时手腕。

    他是看到的,见识过的。

    前任知府,马玉,辜明已权势都在林延潮之上,但结果呢?一个个都给林延潮整得罢官夺职,甚至丢了性命。前段日子吴通判得意忘形了一些,结果得罪了林延潮,听闻整整跪在同知署一夜,回去后还生了一场大病。

    他马知州有几个胆子,胆敢陷害林延潮,嫌自己命长了?

    就在这时。

    帘子一开。

    但见林延潮来至雨棚里,他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马光。

    林延潮见马光脸色惨白,再想起方才大堤上,有人抛堤,一下子明白了。

    于是林延潮开门见山向李子华道:“敢问制台是不是河堤有不妥的地方?”

    李子华待林延潮又是一个态度,当下笑了笑道:“例行公事而已,林司马不必大惊小怪。一会开封府与归德府官员齐至商议贾鲁河疏通的事,本督还要林司马好好在旁参详。”

    “原来如此。”林延潮笑了笑。

    李子华,顾师爷见将林延潮蒙过也就松了口气,他们突击视察河堤,但没有料到林延潮也来得如此之快。

    这是令他们措手不及。

    但林延潮背负双手,看向马光问道:“马知州,这堤确实无事吗?”

    马光看看李子华,再看看林延潮,突然大声道:“启禀制台,启禀司马,这黄陵岗大堤是下官疏忽所至,恳请制台,司马责罚!”

九百一十八章 怼河督

    马光跪下后,一下子将事情捅破了。

    顾师爷原想要挟马光,让他稍后在开封,归德两府官员齐至下,反水对付林延潮。但没料到马光,自己招了,还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此等于将他们阴谋给捅了出来。

    林延潮目光从几个人脸上转过,从他们的神情上猜了个七八分,但这时他反是先看看三人动静才是。

    李子华神色不变,仍坐着喝茶。

    顾师爷目光一厉,随即收敛。

    而马光则是瑟瑟发抖,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马光的官袍早已是湿了,脸色苍白,看来是在林延潮来前吃过苦头了。

    八成是李子华拿到马光把柄,以此来要挟,但马光犹豫之下,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那就是自己背锅!

    这个选择不能说是聪明的,但夹着两个自己都得罪不起的人之间,立即有了决定往往是最好的。

    这时候林延潮有两等选择,一是袒护马光,在李子华面前替马光说话,还有一等是……

    而林延潮瞬间有了决定,但见他眉头一竖,厉声道:“什么?马知州,本官去年起就三令五申,要你加固黄陵岗险堤,你是如何听命办事的?”

    马光叩头如捣蒜地道:“下官有罪!”

    林延潮拍案佯怒道:“马光,你还知道弘治二年的事吗?当时黄陵岗大堤北决,河淹运道,漕粮不能北抵,京师震动,连天子也无法安枕。这样的事,若再有一次,谁来当此责任,谁又能担当得起?”

    “这一次本官非严惩不贷才是。”

    马光颤栗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延潮用眼角看了一旁李子华的神色。

    但见李子华接过话来道:“诶,林司马不要过责下属嘛,这大堤确实有不周之处,但今年入春以来连连暴雨,以至无力修堤,也是不争之事实。”

    顾师爷也是笑着道:“东翁,这一段堤是马知州所辖,堤出了问题,马知州确实是难辞其咎。但作为马知州的上官,林司马还未看堤,这堤是不是出了问题,确实也不好说。马知州你着急承认,将林司马置于何地呢?”

    李子华平和地道:“话不是这么说,林司马不想修好这堤吗?但这归德府治下有好几百里长堤,哪里有一一顾及到的,疏忽也是难免的。所幸我们发现的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林延潮一句话不说,看着李子华与顾师爷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换了平常时,他早就被顾师爷这番话,引得大怒。

    但在官场上久了,明里暗里见的刀子多了,修养也提高了少许,林延潮冷笑道:“制台切莫如此,有赏当赏,有罪当罚,本官最厌恶私情包庇之事,朝堂风气正是因为如此而败坏。此事不必制台出面,我将此事上报藩司,藩司不能裁定,我就上报抚院,抚院不能裁定,我就上报部里,部里不能裁定,我当上奏天子!”

    林延潮这一番话,马光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己替林延潮挡枪,就是希望林延潮能替他求情,免过一劫。没料到,林延潮反而这是要制自己于死地。

    我马光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林延潮这一番话,将李子华肚子里的话尽数都堵了回去。

    李子华的脸色终于稍稍有些铁青了。

    顾师爷见此,出面解围道:“制台大人今日视察黄陵岗河堤,也是顺手为之。本待情况明了后,再与府里州里详究。但眼下马知州为何着急认罪,此为一不解?而林司马又为何着急给马知州定罪呢?此为二不解。”

    林延潮将袖袍一拂道:“有什么一不解,二不解的。朝廷治河,当层层问责,人人追究!”

    一句层层问责,人人追究!掷地有声,将雨棚里的众官员都敲得一醒。

    林延潮目光环视左右,众官员都垂下头来。

    林延潮正色道:“河堤有失,是河工的责任,再往上追究是考城知县的责任,若往上是睢州知州责任。再往上是林某的责任,若林某再往上,这又是谁的责任呢?”

    李子华怫然,怒瞪了顾师爷一眼,你明知林延潮连马玉都敢杀,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后台又极硬的官员,怎么会吃你这一套。

    顾师爷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但他有不敢反驳,他今日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口若悬河,言之滔滔。

    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在林延潮面前,犹如积雪为旭日一晒,顿时融化。

    李子华青着脸道:“好了,你们不要再争了。一句话今年伏秋大汛,河堤安然无恙,大家都安然无恙。若河堤有什么闪失,本官就提着下面一溜的官员,一并囚车入京,向天子请罪!”

    李子华这一番话说得极硬气,但谁都知道他才是输了。

    他方才的话,其实就是此事到此为之,我不追究了。

    马光几乎喜极而泣,自己方才还怪林延潮,却不知林延潮此举,恰恰是在救自己一命。

    林延潮,马光送李子华至门口。

    林延潮停下脚步,然后道:“下官亡羊补牢,整治河堤,不能远送,还能制台恕罪。”

    李子华脸上阴晴不定道:“无妨,明日开封归德官员齐议,林司马不要迟了就行。”

    待李子华走后。

    林延潮回到棚里,马光向林延潮躬身道:“多谢司马大人,救命之恩。”

    林延潮板着脸道:“本官才懒得救你,本官只问你一句话,这黄陵岗大堤你到底是怎么修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光想死的心都有了,当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司马,这沿河大堤,朝廷说是要我们一年一修,但银子哪里够。一般地方官能两年一修就算是不错了,有的三四年才一修,或者就是应付了事。”

    “若你还是这番话,本官就不想再听了,你好自为之。”

    马光慌忙道:“启禀司马,下官句句是实话。其实……其实去年拨的河工银少,下官看黄陵岗大堤还算坚实,就挪了银子往别处修堤,待今年时重修。哪知今年入春以来,连连大雨,堤修了又溃,溃了又修。”

    “一连数次,堤基不实,工料又用完了,州里拨不出银子,只好……”

    “所以你就准备给本官修一条‘稻草堤’对不对?”林延潮沉着脸。

    “下官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这大部分堤面堤底都是好工好料,夯得是实土,只是部分堤段用了稻草,谁知道在这个时候,河督竟来视察!这李子华绝非无的放矢,他必是早已收了宪报,要对付司马你啊!”马光颤栗道。

    林延潮道:“你不要怪罪他人,本官可没有教你用稻草修堤。难道你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好了,此事本官也有责任,去年本官为了修百里缕堤,河工银没有给足你。”

    “但今年这黄陵岗临着贾鲁河故道,现在朝廷又要疏通贾鲁河,这堤何等重要。若在这档口决堤,不说你,本官也要跟着吃挂落!”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一定修好这堤。”

    林延潮见马光如此,当下道:“好,记着你这番话,本官再从河工署里拨三千两给你,所有用稻草填塞的堤段,全部抛开了,重修。五月之前,我要这黄陵岗大堤固若金汤。否则本官会亲自将你的人头,与马玉摆在一块!”

    “是。是。”马光满头是汗。

    马光当下亲自撑伞,一路送着林延潮上了马车。

    待林延潮走后,马光回到雨棚,凶神恶煞地对着考城县知县道:“你这王八娘养的,去年是怎么与我说的,这黄陵岗大堤万无一失?这话是不是你这贼斯鸟口里冒出来的?”

    考城县知县跪下头叩头道:“下官知罪,下官也是误听下面人言。”

    马光冷笑道:“本官不管你是不是听下面人说,之前河督大人发话了,若这堤有什么闪失,他也不用给我们治罪了,拎着我们一溜官员,一并用囚车押解入京下天牢。而司马大人更狠,他说要将我的人头与马玉摆在一处。我马光没有好下场,而你呢?你准备怎么死?”

    考城县知县哭丧着脸道:“下官不想死,下官想活。”

    “想活?好,一句话,四月之前,这黄陵岗大堤要修好,本官再拨给你一千五百两银子。若是修不好,河堤给大水冲了口子,那么本官就拿你一家老小进去填堤!”

    考城县知县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听着马光足足训斥了半个时辰。

    待马光走后,考城知县揉了半天的腿,众官吏们都不敢说话。

    考城知县猛然抬头,对着下面官吏道:“看什么看?若不是你们这般杀才,本官怎么会有今天?立即将本县大小官员都叫来,本官要在堤上训话!”

    办妥了治堤之事后。

    林延潮即坐上马车前往开封府仪封县。

    开封府仪封县与归德府睢州考城县毗邻。

    林延潮坐马车没有几日即来至仪封县,与林延潮一并的,还有归德府治下,以及开封府治下的官员。

    河道总督李子华在此召集两府官员就是为了商议疏通贾鲁河之事。

    在疏通贾鲁河上,目前两府分歧很大。

九百一十九章 新河旧河(谢盟主北京河马主神)

    轰隆隆的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的雨遮,油布上。

    林延潮略微挑起车帘,看见马车已是进入了仪封县县城。

    低矮的屋舍,狭窄的县大街。

    在官兵的维持下,衣裳褴褛的百姓站在屋檐下,目光木然地看着一行入城的官员仪仗。

    中州重镇仪封县就是如此。

    因‘仪封人请见于夫子’而名载论语的古县仪封,在林延潮心目中顿有几分落差。

    甚至连归德旁考城县,经过林延潮去年一年的治理,都比仪封县好上些许。

    来至仪封县县衙,林延潮下了马车,这时雨骤然变大,仪封的天色浸在黑蒙蒙之中。

    陈济川等左右随从,连忙给林延潮撑了伞,但即便如此,些许雨水还是透过伞打在林延潮的官袍上。

    仪封县县衙门前的门子慌忙上来迎接,他们心底都有些讶异。

    一般官员出行都是坐轿,轿子可以直接抬过衙门口入轿厅停放,如此风雨都不会沾了一丝半点。

    而眼前这官员只是坐马车,马车是比轿子快了许多,但免不了颠簸之苦。

    另外遇了雨,马车只能停在台阶前,官员难免要冒着风雨走一段路。

    林延潮摆了摆手,当下走进县衙里。

    一名穿着青色袍服的官员上前道:“下官仪封县县丞见过大人,眼下河督与众官员都在厅里议事,大人是不是更衣后再过去。”

    林延潮看了就官袍下摆湿了一点,靴子泥泞了一些,身上官袍倒也还是干净,于是道:“不必了。”

    仪封县县丞心想,官员最重官仪官体,这人也是个不讲究的。

    仪封县县丞又想对方连轿子也不坐,肯定官大不了哪去,也就懒得通姓名了,让一旁随从替林延潮引路。

    林延潮扫了一眼,没有太在意,他心底眼下只有疏通贾鲁河之事,这样小事不会放在心里,直接步入大堂。

    县丞正要挪步,一旁陈济川上前道:“这位老爷,请留步。”

    县丞转过身问道:“何事?”

    陈济川道:“我们老爷的马,行了一日,十分疲乏。请找间清静的马舍,另外马料也要最好的。”

    这县丞不由不快地道:“这些事,你吩咐其他人就好了,本官乃本县县丞,还需接待其他官员,哪里有空操此杂事。”

    陈济川跟林延潮身旁多年,什么样的官员没打过交道。

    当下他也不动怒或者甩脸色,而是笑着道:“不是听说大多官员都已是到了,正在厅里议事吗?”

    “大多,也就是没有全到。”县丞不耐烦地道。

    “不知赞公还在等候何人呢?”

    听了这一句赞公,县丞脸上多了几分傲然,负手在后,已教训的口吻道:“你们老爷是怎么当官的?连你们归德府同知林大人还没到,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做下人,也不知道提点……”

    “我们家老爷就是林大人。我是他管家。”陈济川毫不客气地打断。

    县丞满脸错愕,颤声道:“难道方才入内的,就是林司马……”

    陈济川不屑答负手挺胸,对展明道:“你们随这位赞公先将马车,行李安顿好了!”

    展明等众随从点了点头。

    然后陈济川对县丞道:“有劳了赞公了。”

    县丞慌忙躬身行礼道:“不敢当,赞公二字再也不要提,本官这就亲自去办。”

    林延潮走过长廊,但见廊院下不少官差,随从或坐或立,显然都是陪同各自老爷来仪封的。

    仪封县衙太小,这么多人一来,自显得拥挤。

    开封府是大府,治下有四州二十八个县,这一次河道总督主持商议疏通贾鲁河的事,自然来的官员也就多了。

    大雨瓢泼,雨水在打在垂下屋檐上,顺着势泼进了天井里。

    耳里充斥着雨声,偶尔还有一两下雷声响过。

    轰隆隆,又是闷雷响过。

    林延潮心想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可是令今年河工大受影响,这二至四月之间,本就是修堤的时候,结果遭了大雨。

    想到这里,林延潮已是到了议事的正堂。

    这时还未到傍晚,但正堂上却已是盏上了灯。

    李子华面南高坐,东首人多的显然是开封府的官员,大约来了二十几人,西首人少的自是归德府官员,不过五六人。

    马,吴两位通判,府经历黄越都是愁眉苦脸,而开封府官员那边则是仗着人多,呱噪不住。

    两边看来已是吵了有一阵了。

    这边归德府官员见林延潮来了,都是一脸喜色,起身见礼。

    堂上随着林延潮的到来,原本喧闹的地方,一下子鸦雀无声。

    开封府官员一并目视步行而来林延潮,不约而同的闭口。

    正在品茗歇息的李子华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此子名声在外,还真有声势。人方到,已是令开封府的官员不敢轻言。

    接着李子华又看林延潮官袍和靴子都是泥泞,显然是匆匆赶来未曾更衣,不由心道,此子是务实之人,不重虚名,看来今天之事有点难办,若是方才在堤上拿住他把柄就好了。

    林延潮以官场礼节见礼,一旁开封府官员也是起身见礼。

    然后林延潮入座,放眼看去,二十余名开封府官员坐得满满当当,相比下归德府这边人手有点少。

    虽说议事不是打架,哪边人多哪边赢,但万一吵起架来,嗓门总是没人家大。

    不过现在开封府归德府都没有知府。

    归德府知府付知远高升右布政使,而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被勒令致仕,这还是拜林延潮所赐。

    所以归德府虽是小府,但堂上官员里,除了李子华,就属林延潮与开封府同知两名官员,官位最高。

    李子华点点头道:“方才诸位也商议了一阵,眼下林同知到了,也是有了正主了,河堤上的事都处置好了……很好,本以为林司马要明日到的,那我们就关起门来议事……还有沈司马,这疏通贾鲁河的事,省里没有派人来商议吗?”

    开封府同知起身道:“龚藩台,付藩台说了,河工大事一向都是由河道衙门主持,司里不敢越权。”

    李子华闻言笑了笑道:“司里的话还说得真好听,如此还不是将担子都压了我李某人身上。”

    闻言众官员都陪着李子华笑了一番。

    开封府沈同知笑着道,制台治河三年来,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我们河南山东哪个官员不称道的。藩司自然对制台也是敬仰之至。

    李子华点了点头,然后面色一肃道:“那么开始议事……”

    随即众官员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正堂的大门,左右从内关闭,将雨声隔在了门外。

    开封府沈同知是最熟悉内幕的人,他知道今日开封府有李子华的支持,可谓胜卷在握。

    于是他开口道:“诸位大人方才都商议过了,很多话沈某本不愿意再重复第二遍,但既然林司马刚到,那沈某就简略说为何这一次疏通贾鲁河新河,而不疏通故道的缘故。”

    贾鲁河是河南境内第二长河,因受黄河决口影响,时淤时通。

    在明弘治七年时,名臣刘大夏,除了疏浚贾鲁河故道外。

    还从中牟开新河,导水南行,经开封府朱仙镇,尉县,从开封府扶沟,入淮泗最后抵达徐州。

    这条新河,被人称之为运粮河,连接开封与徐州,最为繁华,也是贾鲁河最重要的第一段。

    但这条新河全境都在开封府境内,与归德府没什么关系。

    若依着开封府官员的意思,只疏通新河,不疏通旧河,那么就没有归德府什么事了。

    归德府境内时贾鲁河故道,这条故道是从洼泥岗,过黄陵岗,最后抵至徐州小浮桥。

    这条故道大多数都在归德府境内。

    这条河在弘治时,黄河决黄陵岗,夺贾鲁河故道,后来刘大夏主持修河,将黄陵岗故道堵住,最后河归正流。

    沈同知开口道:“万历十年,黄河大水,归德府南北堤皆决。”

    “河水南漫,侵入贾鲁河,万历十一年贾鲁河故道和新河皆淤,船两百石以上不能行。”

    “苏杭的粮船,不能从徐州抵至开封,故而去年河南粮价二三月时一斗难求,六七月时反贱如糠,到了十月,潞王建藩,各府各县是饿殍遍野,连本府一贯富庶,也不例外。”

    “所以本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当解决新河淤塞之事,只要新河能够疏通,徐州的粮船随时可以抵达。”

    “平抑粮价为当务之急,所以本官以为以疏通新河为重。”

    沈同知说完,一旁开封府的官员都是点头附和。

    “是啊,还是以平抑粮价为重,民以食为天。”

    “我们开封府有近两百万百姓,又是首府,归德府不过三十万,孰轻孰重?”

    归德府这边吴通判出面道:“列位大人,方才本官与沈同知也商议了许久。没错,新河是重中之重,新河不疏通,粮船就无法到开封。但本官不明白的是,为何疏通了新河,旧河就不能疏通。这二者冲突吗?”

    马通判也道:“不错,开封府是大府,我们归德府是小府,但也不能事事顾及到大府,而不将我们归德几十万百姓放在眼底吧。”

    归德府这边官员也出声帮腔,但怎奈人数太少,声音一下子就被开封府那边官员压过。

    Ps:感谢北京河马主神书友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谢谢你和令尊都对本书的喜欢和支持。

九百二十章 又见圣旨

    “这三十万两银子不够啊,若是新河旧河一起疏通,钱花完了怎么办?”

    “新河不过七十里,你们开封府官员,难道疏通一里河道要两万多两银子吗?”

    “话是这么说,但河工的事,你们也知道。一旦开工,钱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停不下来的,总是要留足才好。”

    “不错,不错,有备无患。”

    “放屁,三十万两银子,来回疏通三倍都够了!”

    纷杂的雨声,以及闷雷声,仍不时透来。

    值堂的衙役们给在座的官员们添茶。

    在场官员吵了许久,难免嗓子也是哑了,所以茶碗都是空了。

    如吵得最激烈的几名官员都喝了三遍的茶了。

    吴通判,马通判都是尽力去争,奈何人微言轻,开封府的官员仗着人多,各个都好似流氓,堂上唾沫星子一片乱飞。

    林延潮好整以暇,这仪封县城虽小虽穷,但衙门里的茶却是不错,是六安瓜片。

    这样的茶浓香四溢,又能提神醒脑,在如此嘈杂,吐沫横飞的嘈杂公堂上,安静一品此茶,实在是悠然自得。

    此情此景可比大热天,开空调盖棉被睡觉。

    吵由着他们去吵,林延潮如同一个旁观者,不争不闹。

    这疏通贾鲁河的事,绝不是靠吵就能吵出来的。

    “好了,争够了没有?”

    趁这会功夫,李子华是出恭了一趟回来,见堂上仍是吵的不成样子,终于发话。

    李子华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吵是吵不出结果的。方才大家说的,本督也听在耳里。藩库拨出的银子只有这么多,要想将贾鲁河新河旧河一起疏通,钱不够,对不对?”

    开封府沈同知站出来道:“回禀制台,是这个意思。”

    李子华沉吟道:“开封府两百万百姓为重,本督亦以为疏通新河为先,旧河可以先放一放。林司马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已是将茶喝了底,见李子华发话,方将茶盅放在一旁。

    众开封官员见林延潮一进堂上,官袍不洁,靴子也是脏的,进屋后只顾喝茶,话也不多说一句。

    若非林三元名声外在,他们差点还以为是请错人了,要把他轰出去。

    现在李子华过问了,林延潮不能不表态了,于是反问道:“那制台的意思,旧河就不要疏通了?”

    李子华哪会上当,微微一笑道:“本督没有这个意思,旧河是一定要疏通,但要等新河先疏通好了以后。”

    林延潮点点头。

    这边府经历黄越忍耐不住,起身道:“斗胆启禀制台,新河若是明年疏通好,那是不是后年再疏通旧河,新河后年疏通,那么旧河是不是要再等一年。”

    李子华听了冷哼一声,一旁开封府官员都是大喜,归德府这边真是好没眼力,竟在这个场合得罪河督。

    如此我们开封府赢定了。

    当下沈同知道:“黄府经这么说倒是有些胡搅蛮缠了,我们都是官员,岂可如街边妇人般争吵,河督大人的意思,以新河为重,旧河次之,先新河再旧河。”

    李子华徐然点点头。

    林延潮开口道:“那付藩台那边怎么交代?当初这治河是付藩台一手争取的。只开新河,不开旧河,这让付藩台与归德老百姓不好交代。”

    林延潮此言一出,吴,马两位通判,以及归德府的官员都是点头。

    当初为了争取疏通贾鲁河,咱们归德府出力最大,省里上下都是看在付知远的面子上,这才答允了将藩库的三十万两银子用来疏通贾鲁河上。

    否则这三十万两银子,哪里不能用,省里不少官员都是盯着这一笔钱的用途上,轮是轮不到你的,只能去争。

    好了,现在我们归德府争取下这笔钱来,你河道衙门,什么意思?

    卸磨杀驴?最后跟我们说,疏通贾鲁河的事,与归德府无关,我们只新河不旧河,有一句Mmp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子华丝毫也没有为这无耻而愧疚的意思。

    他反而是闻言大喜,心想林延潮怎么如此草包,说出如此话来。

    李子华温和地笑了笑,对众官员道:“诶,话不能这么说。付藩台眼下是乃是承宣河南右布政使,主管一省,无论河南哪一府哪一县的百姓,他都是他们的父母,一视同仁,岂能有偏袒之意。”

    “就算付藩台仍是归德府知府,但是为一府之私,反误一省之大计,这也是说不过去的,为官者修德修心,当以大局为重,天下百姓的福祉为要。”

    “付藩台为了百姓,不计生死与马玉相争,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在付藩台的眼底,不论是归德府还是开封府的知府,都是一样。你如此之言,让付藩台情何以堪?又将他置于何地呢?”

    李子华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众官员都是鼓起掌来。

    什么是煌煌之言,堂堂正正之师,什么是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李子华能担当正二品大员,当然有他的本事。

    这几句话,不是林延潮整天指人对骂,手持花瓶给人开瓢说得出来的。

    什么舌战群儒?不过是逞口舌之能,杨修之智,小人之慧。

    唯有这样四平八稳的话,才是部堂大员的气象所在,你林三元要练就这一手还早着呢。

    相对之下,林延潮就是十分相形见绌了,但见他仍是争道:“但是还有陈矩,陈公公,当初他的初衷,也是争取贾鲁河新河旧河一并贯通的。”

    李子华心底一噔,暗暗冷笑,心想你林三元终于是说到点子上了。

    有的人想不通,为什么李子华要为开封府争这开新河之事。

    他李子华到底有什么好处,从其中谋得。

    毕竟这钱又不是从河道衙门划拨,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肯定不缺钱,也不会为了三十万两银子如何使用,从中做什么手脚。

    身为河道总督,每年经手的银子几百万两,这三十万两在他眼底,不算是大数。

    但是李子华不知为何,打听到了,林延潮打算通过疏通贾鲁河,为陈矩歌功颂德,刻石立碑的事。

    这话听在李子华的耳朵里,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到了河道总督的位置上,差不多已是位极人臣了。

    身为外官,他这辈子是当不了内阁大学士的,所以要想再进一步,他唯有谋求工部尚书的位子。

    没错,李子华挂二品工部尚书衔,但是毕竟不是正牌的工部尚书。

    至于南京工部尚书,也是正二品大员,但对于李子华这等地位的人,若去南京担任工部尚书,他绝对是不甘心的。

    所以李子华打算,如他的前任河道总督潘季驯一样,先治河,然后以河道总督,再进为京职工部尚书。

    握有工部实权,这样才称得上是位极人臣,仕途到达顶峰了。

    但要成为工部尚书,李子华搞出如潘季驯那样卓著的治河政绩,相反,他任河道总督以来,河工的事被他几乎搞成了烂摊子。

    乌烟瘴气,索贿成风。

    所以对于李子华而言,不能进一步就只能退一步了。

    他再在河道总督任上干下去,万一哪天什么雷炸了,他可就惨了。

    因此李子华无论是从上进,还是从自保的角度来说,都迫切要上位为工部尚书。

    要成为工部尚书,那么在内廷就要有强援。

    所以他看上了陈矩。司礼监有六名秉笔太监。秉笔太监与内阁大学士一样,也是论资排辈的,他陈矩排名也不靠前,但是此人很得天子的赏识和信任啊。

    陈矩说话在天子面前很有分量,所以李子华就动了巴结陈矩的心思。

    因此李子华当初听到林延潮要以疏通贾鲁河的事,给陈矩刻石立碑之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卧槽,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你林三元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就干出这样拍马屁的事情,你这等无耻程度,也是足够刷新我的三观。

    李子华与林延潮素来是不睦的,他在河督任上也没少使小绊子,想让林延潮丢官,怎奈他的背景太硬。

    现在听闻了此事,李子华如何能让林延潮得意。

    所以他将疏通贾鲁河之事,由开封府负责,一来是恶心林延潮。你想拍马屁是吧,我就让你拍不成马屁。

    河都修不了,你给我去哪里立碑。

    第二件事,就是这个马屁,换我李子华来拍。

    这件事舍我其谁,你们都不行。

    所以李子华就要把林延潮从这件事里踢出局,但他也知道林延潮的性子,这等大亏,他如何能忍下去。

    因此才有了之前视察黄陵岗河堤的事,他本想拿住林延潮的把柄,大意就是这件事我放你一马,但马屁的事交给我来。

    结果林延潮软硬不吃,于是李子华心想没办法了,虽说林延潮再了得,也只是被贬至地方的五品官而已,他李子华只是担心得罪了申时行,但现在没办法了,还是自己的前程要紧。

    于是以河道总督的身份介入此事,并暗中煽动开封府官员配合此事。

    现在李子华听到林延潮提出了陈矩的事,心想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他李子华在心底早把林延潮的人品鄙视了一百遍。

    开封府沈同知听了大是不快,心想林延潮拿出付知远的名头,大家都也是算了,但是你摆出陈矩干什么?

    疏通贾鲁河是官员之间的事,我们吵得再凶,也只是内部矛盾,你拿一个死太监来压我们是怎么回事?

    明朝官员一贯是鄙夷太监的。

    于是一股豪情涌上了沈同知的心头,但见他霍然起身道:“政务不是我等同僚议论,难道是出于宦官之口吗?”

    沈同知此言一出,开封官员都是群情激愤,集体入戏。

    大家一并心想,林三元啊,林三元,什么时候,你也背叛了革命,要投身阉党吗?

    “不错,马玉前车之鉴在先!”

    “我们怎么能听一名宦官的话。”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什么时候能让一个太监插手了。”

    众官员们顿时浑身是戏,口叱怒骂,一副大义凛然,义正严辞,不畏权势,不媚权势样子。

    见众官员如此,吴通判,马通判都是在心底大骂。

    你们这样铁骨铮铮,我们怎么不知道。马玉在时,你们哪里去了?

    陈矩在时,你们又去哪里了?

    现在人家陈矩回京,你们倒是一个个跳出来,大义凛然,不屑为伍的样子。

    国家大事,往往都是败坏在你们这群戏精的身上。

    李子华心底默默鼓掌,心道大事定矣,今日林延潮真是差劲至极,有失平日水准啊。

    李子华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对了,差一点忘了,林司马现在还只是佐贰官,对于这样的事,恐怕还是拿不了主意,要不要与几位通判商量一下?”

    “或者等贵府新任知府到任了再说?”

    这时候李子华一旁的顾师爷,面露讥笑道:“老爷听闻新任归德府知府是原来莱州府的单知府,朝廷已是下文到吏部,就等过章了。”

    李子华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故作恍然地道:“是单府台啊。”

    顾师爷笑着道:“是,此人是老爷的旧属。”

    李子华微微笑道:“倒是故人不错,林司马,单府台到任后,你可要好好的辅佐啊。”

    林延潮不答,吴通判,马通判都是满脸悲愤。

    吴通判悲愤的是,卧槽,果真归德府知府我老吴没分。马通判悲愤的是,李子华如此是故意羞辱林延潮啊。

    疏通贾鲁河的事,就算开封府官员不出面闹,他也可以拿河道总督正二品大员的身份,强令此事通过。

    就算这两种办法,他都不用,只要他的亲信单知府到任,那么此事也是板上定钉,一切都在他李子华的掌握之中。

    如此林延潮根本没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官位悬殊不说,他毕竟只是同知,佐贰官而已,在唯上的官场里,就算是知府,堂堂正印官都不一定,在这件事上能硬抗李子华,又何况他区区一个同知呢?

    其实就算是省里出面,也不一定有用。

    督抚,藩臬专职在于民生税赋,而河工是河道衙门的专务,这官司打部院,甚至是御前,天子,尚书们十有八九支持的也是李子华,而不会是省府。

    当然马通判心底却不甘心,他心想林延潮或许还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可是林延潮却开口道:“既是如此,下官无话可说,一切都依着制台的意思吧。”

    此话一出,惊讶的反而是李子华。

    他本以为以林延潮的性子,此事就算不成,他也是要闹一闹的。

    他不可能就如此顺顺利利地就将自己策划已久的疏通贾鲁河之事,交给他人,拱手让给李子华。

    但是林延潮就这么说出了,脸上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沮丧,或者是被强权力压下的悲愤委屈。

    连沈同知他们也以为此事要经一番周折,连吴通判,马通判他们都出面力争了,为何林延潮上来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表示认怂,一切任你们宰割,连脸都没有红一下,半句废话也没有。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那林司马,此事就是这么定了。”

    林延潮笑了笑,双手一摊道:“还能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河督发话了,林某是心服口服啊。”

    林延潮的话并不拖泥带水,但一点点不满还是有的。

    而沈同知这一刻倒是有点明白了,林三元显然是见事不可为,干脆利落的认输,总比泼妇倒地撒泼打滚的好。

    李子华也是明白了,温言道:“林司马不必沮丧,这旧河本督是一定要疏通的,一切等到新河事毕,本督就着手此事。”

    这句话换过来,就是我李子华确实要疏通旧河,但是前提是你林延潮从任上滚蛋以后。

    但李子华面上不会这么说,面子也要给人家,不要逼得太狠了,万一逼急了林延潮,来个什么鱼死网破,可就不好了。

    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李子华还是知道的。所以说几句话安抚一下林延潮,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纯粹是屁话。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本待商议两天的事,一天就商议完了。

    值堂的衙役打开了门,这时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是停歇。

    这对于苦于暴雨,河工之事一直无法进展的众官员而言,当然是好事。官员们脸上都露出喜色。

    当然这高兴之情,仅限于开封府官员。

    李子华出言道:“本督已是令下面的人置办好酒馔,请诸位同僚享用。此地鄙陋,简慢了诸位,待疏通新河后,本督定要好好宴请。”

    众官员都是应声。

    随即李子华对林延潮道:“林司马也留下,与本督同饮几杯再走。”

    林延潮刚要说话,这边李子华不待他出言就沉着脸道:“怎么林司马不赏脸吗?”

    这话一出,身为下级官员是不敢拒绝的。林延潮笑了笑道:“岂敢,林某恭敬不如从命,只是……”

    “只是什么?”李子华问道。

    “只是怕到时制台没什么好胃口啊!”

    “哈哈。”李子华回顾左右,众官员们也是一并附和着大笑。

    李子华负手挺胸对左右官员道:“有林司马在,本督没胃口,也会有胃口的。”

    众官员再度大笑。

    林延潮也点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晚间,筵席之上。

    正要开宴时,忽然外头禀告。

    “启禀列位大人,有圣旨到!”

九百二十一章 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大雨停歇,仪封县县城充斥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来仪封县县衙的官员很多,下面的随吏,长随更多。

    所以筵席就设在县衙二堂三堂间的穿堂上,这是随从所在。

    而二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则是众官员席位。

    官员列席后,堂里上菜。

    一桌十二人,八菜两汤,少荤腥多素菜。

    就算是荤腥也是腊肉腌鱼为主。

    但见李子华起身举杯道:“各位,朝廷到处都在用钱,国库不充裕,我们河南去年又是遭了大灾。”

    “我等为官当上体天心,下忧黎民。这酒菜虽简陋,但也是民脂民膏,皇恩所赐,诸位,谨以此薄酒,叩谢天恩,圣躬万福。”

    众官员们都是举杯道:“圣躬万福。”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待看见眼角湿润的李子华,林延潮这杯酒还未下肚,感觉自己也是真的醉了。

    一酒饮毕,李子华道:“古人饮酒有节,酒不可过三爵,过为违礼。我等为官,一杯足以,多则为滥饮。”

    众官员于是都是停杯不饮。

    这时下面有官员故意高声赞道:“听闻河督每至地方,与诸官约,酒止一爵,故而官场有云李一杯。”

    “不错,河督廉洁如此,实乃我等为官的楷模。”

    林延潮看了上首的李子华一眼,立即命人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好压压惊。

    筵席开始。

    李子华略略动了几筷,为了表示廉洁奉公。

    李子华也端了一碗白饭,贴心的下人已是暗中给白饭里加了鲍汁,但即便如此,李子华吃了一两口,也觉得难以下咽,简直食之无味。

    其他官员也大多如此,为了表示简朴,筵席上油水很少,在场官员们哪个平日真是如此甘苦过的。

    但是为了面子工程,大家都要表示吃得很欢畅。

    李子华看到林延潮端着一大碗的白米饭,一碟素菜,一筷子菜就一大口饭的吃,那相当的津津有味。只是其他盘菜,一筷子都不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李子华故意问道:“怎么这几道菜不合林司马的口味吗?”

    见李子华说话,众官员不约而同的停了筷子以表恭敬(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林延潮答道:“下官是福建侯官人,家乡菜吃惯了,来至河南以后,确实有些不惯。”

    很不合格的上下应答。

    毕竟是李子华设宴,林延潮这样说不是嫌弃人家菜不好吃吗?

    李子华不以为意道:“看来林司马,在自己衙门里,吃的比这好了?”

    这话也就是埋坑了。

    陪席的吴通判,马通判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但见林延潮道:“好,确实是提不上,但却是老家的厨子,一向知道下官的口味。”

    李子华叹了口气,对左右道:“本督这一次来河南,听闻有些地方的百姓连糠都吃不上,本督一路行来,所见所看方知不假,实在是触目惊心。但凡为地方官的,人家称我们一声老父母,老父母若见自己子女连饭都吃不上,那么该如何痛心,要食不知味才是啊。”

    “林司马,本督实不知如何说你才好。”

    此言一出,众官员都是偷笑,叫你林三元嘴大,得罪了人家河督,眼下颜面扫地了不是。

    一名官员道:“听闻林司马也是寒家子弟出身。这一顿饭菜虽不丰盛,但比林司马当年应该是好了许多吧。为人切不可忘本啊!”

    众开封官员齐然点头称是。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向李子华,向众官员道:“制台,诸位同僚所言极是,为官者当忧百姓之忧,虑百姓之虑。下官为官以来一直奉行如此,去年归德府上报省里,治下百姓无饿死一人,无冻死一人。”

    “对于一个前年刚刚遭了灾的府县而言,谁人敢信。但这句话我林延潮敢拍着胸脯,对皇上,对河南众官员说,对天下人说!”

    说到这里,李子华脸色很难看,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目光扫过对众官员道:“在场都是河南官员,在场哪一位官员敢如林某如此拍着胸脯说,如果有去年治下饿死百姓,不超过五十人的,请站出来,林某敬你一杯酒!”

    在场无一官员站了出来。

    林延潮对李子华道:“既是没有,那么此酒唯有林某自饮之,但喝前,林某还有一句话。”

    “我等为官者桌上几菜几汤,老百姓不在乎,但老百姓关心的是自己家桌上有几菜几汤,此言与诸君共勉!”

    开封府沈同知拂然道:“林司马,此言诛心!敢问哪位圣贤说过?出自何典?若是没有,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林延潮道:“林某自己说了,没有出自何文何典……”

    沈同知冷笑一声,刚要出声,就听林延潮下一句道:“但经筵之上,林某曾道过此言,当时百官与天子都没说什么?你沈同知敢质疑吗?”

    沈同知面红耳赤,不能答,只能恨恨坐下。

    谁来追究林延潮的话?

    在场官员,包括李子华在内,连文华殿的门槛都没有摸过,更不要说参加经筵了。

    所以林延潮的话,你敢反驳?你敢反驳一个经筵讲官的话?

    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眼见众人都摄于林延潮的声势,方才嘲笑之色,都僵硬在脸上。

    你这么说犯了众怒知道吗?林三元。

    众官员都是如此心底道。

    这时顾师爷出面道:“诸位,林司马今日失意,难免说话藏着锋芒,下面不如听听林司马之言,当初毕竟他也是天子讲官,大家也好一饱耳福。”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顾师爷说得好啊,今日林延潮一败涂地,让他占几句口头便宜又如何了?

    特别是当初天子讲官几句,更是暴击,你林延潮再厉害,怎么样你是天子贬至河南来的。现在大家都是一起为浊流官,你老是提及当初哥如何如何,有意思吗?

    好汉不提当年勇,听过没有?

    也有的官员私下道:“林三元能言善辩是不错,但锋芒太露,今日的话将我们众官员都得罪个遍,还当众落了河督面子,以后有他的拌子吃!”

    也有人道:“那是当然,林三元是翰林出身,贬至地方,又是年轻气盛,心底难免有气。你要他荣辱不惊,得失淡然,天下有几个人可以办到。”

    “是啊,太年轻受不得一点委屈,城府不够深,林三元在官场上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时李子华微微一笑,也是对众人道:“看来今日林司马是没什么好胃口,来,我尽管吃菜!”

    说着李子华举筷,一桌的人都是举筷。

    什么叫睚眦必报?

    这就是了。

    你林延潮不是没胃口吗?我们有胃口啊!

    李子华之前就说了,只要林司马在,我的胃口就很好。言下之意你的胃口不好,我的胃口才好嘛。

    正说话间,外周有人来禀道:“启禀列位大人,有圣旨到了。”

    满堂皆惊,这么晚了竟有圣旨会到,众人唯有林延潮神色如常。

    李子华定了定神问道:“来宣旨的是什么人?”

    外头道:“是吏部左侍郎陈经邦。”

    李子华闻言已是有了笑意,但还是讶异道:“吏部左侍郎怎么会来宣旨?”

    “并不太清楚,听闻是陈少宰归省,顺道前来宣旨。”

    顾师爷笑容满脸对李子华道:“看来是开封,归德二府的知府任命了,虽说陈少宰是归省,顺道而来,但也是天子恩遇,吏部的重视啊!”

    李子华点点头,也是与有荣焉。

    归德府新任知府单知府是自己是心腹啊,吏部侍郎来任命,这是何等重视。

    没错,吏部侍郎是正三品,官位是没有他高,但人家是手握铨选实权啊!

    在官场位序上,内阁首辅礼绝百僚,但唯独吏部尚书可以抗礼,其他五部尚书都不行。

    而吏部侍郎,则体同五部正卿。

    就是吏部侍郎,虽然不过正三品,但在官场上可以与五部尚书抗礼。

    李子华虽然是工部尚书衔,但毕竟不是工部尚书啊。

    还位序上还要逊人家吏部侍郎一筹。何况这陈经邦是什么人?

    翰林出身,与申时行,沈鲤一并任过当今天子的日讲官。出日讲官后,一口气从正五品翰林学士,跳到正三品侍郎。

    严嵩,高拱都曾任过吏部尚书,前车之鉴在前,所以万历年明朝官场已有不成文规矩,那就是吏部尚书,都御史不能入阁。

    而陈经邦,下一步不是拜礼部尚书,就是直接入阁大拜的。因为吏部尚书不能入阁,所以能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的,将来在阁内无一不是能量巨大,前途无量。

    如申时行,张四维都曾任过吏部侍郎,最终入阁。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连李子华也要巴结的。

    “开中门,随本督迎旨!”

    李子华当下率领百官出了县衙大门,直接来到官员下轿下马处相候。

    众官员心底大骂,无耻。

    官员迎来送往的礼仪,都是送到衙门口就可以了,但是你直接到人家下马处相迎,那就是巴结了。

    你李子华也是堂堂正二品大员,官位还在人家之上,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好意思吗?

    但是李子华还真好意思!

    平日李子华待下都是不苟言笑,容甚威严,但到了陈经邦下轿时,一下子完成了从上官到下僚的自由切

    猴子爬山嘛,向下的都是屁股,向上的都是笑脸。

    李子华的神情,有些拘谨,腰也不再挺的笔直。

    就算碰到了其他侍郎,李子华也不必如此,但唯独吏部,都察院,这两处的地方,再小的官员,也要当作大爷一样供着。

    吏部文选司郎中,不过正五品,但在吏部值房里见外官时,官当的多大,都是小吏,人家叫你等多久就要等多久。

    见了陈经邦,李子华很恭敬,话语殷切。但陈经邦则是淡淡的开口道:“一会再行叙话,还是先宣旨才是。”

    但大家听得明白,其实二人也没什么交情。

    陈经邦一直在翰林院,李子华则是从外官一步一步升迁上来的,两边没什么交集。

    不过仅此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毕竟大家连攀交情的资格也没有。

    众人迎着陈经邦入内,当下陈经邦拿出圣旨,众官员们皆是叩拜。

    李子华探听口风,知是归德府知府任命之事,想到之前听说,自己亲信的任命,就差吏部过章,于是心底是十拿九稳。

    同时又心想,若当着林延潮的面,宣布知府人选,他不是要气死过去。

    陈经邦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归德府同知府事,林延潮…………”

    众官员都是一惊,但是又不敢抬头。

    “……升任归德府知府……责成贾鲁河疏通之事……”

    陈经邦读毕,满堂皆静。

    他看向众官员中林延潮,也不用别人介绍,即大步走到他面前,笑着道:“林同知接旨吧。”

    “臣林延潮叩谢圣恩。”

    林延潮叩拜后,起身从陈经邦手里接过圣旨。

    其他官员们升官后,多少都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但林延潮却是神色平静。

    而众官员此刻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林延潮看向陈经邦,不卑不亢地道:“有劳天官来此宣读圣旨,让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回乡省亲的日子,都不知如何道谢才是。”

    同样是官员,李子华在陈经邦面前犹如小吏,但林延潮却是平等待之。

    换了旁人被宣布任命,又是面对吏部侍郎这样的大员,还不得三跪五叩后再起身说话啊。

    但林延潮没有,与陈经邦说话如常,而且还带一点叙旧的味道。

    众官员这才想起来,林延潮是翰林出身,陈经邦也是。

    这点有人心底也想到,但具体交情深到如何,大家谁清楚。衙门大了去,你也不一定人人都熟啊。

    但见到堂堂吏部侍郎,能专程来一趟来宣旨,大家就都明白了。

    当初付知远任命时,河南巡抚杨一魁以及河南一省官员齐至。

    但林延潮升任时,吏部侍郎亲自跑这一趟。

    连付知远都比下去了,杀了马玉后,荣升知府,官升正四品,吏部侍郎亲自道贺。

    众官员一遍又一遍刷新了对林延潮的三观。

    陈经邦笑着道:“翰院一别,宗海风采依旧,这一次经手你的任命,本官欣慰之至,此来借着宣旨,专程来向你道贺的,至于省亲之事,不足道哉。”

    “这怎么敢当。”

    林延潮微微一撇,但见在场众官员都是战战兢兢,垂下了头。

    不仅是昔日同僚,交情竟还到如此地步。

    与此相较,河道总督李子华的交情算个什么。

    而顾师爷心呼,难怪行文都下达了,马上就要等吏部过章了,但这个时候归德府知府易人,林延潮凭着与吏部侍郎的这份交情,插队不是不能。

    陈经邦看了众官员神色,心底也有数,故意替林延**捧道:“本官归省时,要路过候官,到时有什么东西,要替家人稍带的,本官可以代劳。”

    众官员,这才记起来陈经邦是莆田人,与林延潮有乡谊啊。

    林延潮道:“怎么敢劳烦少宰。”

    “诶,上一次宗海归省,你也是顺路给我家老母亲,带了枇杷膏。至今她还在念叨,这一次还有没有,我路上也带一些。”

    开封一名官员上前道:“下官家里也有上好的枇杷膏,还请天官赏脸。”

    陈经邦扫了一眼,就没有说话。

    那官员悻悻而退,林延潮笑着道:“那是有的,正在府衙里,不敢耽搁天官行程,一会下官就托家人送至莆田老家就是,还是上一次去的随人,正好轻车熟路。”

    其实林延潮上一次也是顺手买的,现在早就用完了,但现在谁会蠢到说实话,别说枇杷膏,蟠桃都给你搞来。

    陈经邦笑着道:“那就太好了。”

    陈经邦与林延潮说说笑笑,众官员都在一旁听着。

    连李子华也插不上话。

    林延潮升迁知府时,一名入阁在望的吏部左侍郎专程来宣旨道贺,这就已经是天大面子。

    一名吏部左侍郎宣旨和一名普通三品官宣旨能一样吗?

    此举说明吏部看重林延潮啊。

    更不用说,连陈经邦更是在众人恭维林延潮。

    叙了一番旧。

    陈经邦方才说到正事道:“这疏通贾鲁河之事,陈公公回京后禀明圣上,圣上说了此事涉及河南一省民生,非干臣不能为之。”

    “于是部堂大人就向陛下推举了你。你的才干,不仅本官,甚至部堂大人是一贯知道的。”

    要死了,要死了。

    所有官员颜面扫地,难怪林延潮不敢这些官员放在眼底,甚至大放阙词,丝毫不怕得罪了这些人。

    原来是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林延潮平日结交的都是翰林,不说当今首辅申时行,连吏部侍郎,甚至当今吏部尚书杨巍都对你青眼有加。

    就不说林延潮被吏部看重,现在他高升知府,正四品大员,跻身绯袍之列。

    他身为上官,何必要与开封府这些卑官客客气气的说话,当面打你的脸又算是什么。

    萤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人家有吏部撑腰,将来前程远在你之上。

    对在场大多官员而言,知府乃是仕途的终点,但对林延潮而言,这才刚刚起步。

    因此人家还要客客气气与你说话,保持一个表面上的客套?

    林延潮道:“下官微名,竟能入太宰之耳,实在是不胜荣幸,只是……只是疏通贾鲁河此事恐怕下官不能胜任。实在是有负圣上与太宰的期望。”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子华,沈同知以及开封府的众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

    此子真乃卑鄙小人。

    Ps:这一章修改几次,耽搁了时间,这才上传,抱歉,抱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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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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