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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二十二章 功成不必在我

    什么叫小人,林延潮如此表现就是了。

    官场上大体保持和谐,矛盾尽量内部解决。

    疏通贾鲁河这样的事情,大家自己内部讨论就好了。你把他提出来,说给吏部侍郎听,这是干什么?

    没错,我知道贾鲁河疏通是你们归德府一手从省里争取下来的,省里卖在付知远升任右布政使的面子上,这才答允的。

    好吧,我们这样卸磨杀驴,是有点不厚道,但是……但是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

    当然开封府官员是不欲林延潮把真相到处,现在各个是心底着急啊。

    沈同知干咳了两声,出面道:“今日林府台荣升,正是大喜的日子,我们要好好贺一贺,此事就不要提了。况且天官好容易来地方一趟,我们要尽地主之谊,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林府台,明日再商量嘛。”

    林延潮斜瞅了沈同知一眼问道:“商量?”

    言下之意,沈同知你有几斤几两能与我商量?

    李子华左右旁顾,他心底却一直在沉思。

    李子华待听说吏部尚书杨巍出面时,就知道事情不一样了。

    别的官员只能看到杨巍一人,这是因为他们官位不高,所以看的角度不够,但李子华深知朝堂之事,能从杨巍的背后看到申时行的影子。

    杨巍是什么人?吏部尚书。

    林延潮是什么人?首辅的门生。

    外头的传闻,申时行与杨巍二人结党。

    在高启愚案里,言官就这一点弹劾杨巍,申时行,迫使他们上表辞官,令二人差一点一起罢官。

    虽说二人向天子自辩的奏章里说,咱们没有结党,咱们俩是清白的,咱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头发。

    但是谁也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朝堂之上,为什么如此忌惮,吏部尚书出任内阁大学士,就是因为握有'票拟'和'铨选'二权,可称真宰相。

    张四维当首辅后,冯保打击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张四维的老乡吏部尚书王国光给搞下马,否则部阁一体,冯保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巍支持林延潮,就是吏部尚书倒向了申时行。

    首辅若有吏部撑腰,才可称宰相,若再得司礼监支持,则可称权臣。

    申时行地位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知府,有没有天子,陈矩的支持,他李子华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申时行是出了力的,申时行一句话吩咐给吏部尚书,就将他的门生推上了知府之位。

    如此的权力运作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李子华知道当申时行插手贾鲁河疏通之事时,事已不可为。

    而自己巴结陈矩的意图失败了,还得罪了林延潮。

    李子华本来不知为何申时行如此看重林延潮,但今日有却明白了。

    万历八年,这一科进士里,只有三鼎甲进了翰林院。

    而三鼎甲,张懋修被贬为知县,这辈子应没有翻身可能。而萧良有听说也不是成事之人。

    唯有林延潮,为何申时行对林延潮如此栽培?

    因为他是申时行的门生中,唯一一个有可能成为内阁大学士的翰林。

    这是衣钵传人啊!

    李子华后悔不已,但面上笑着出言道:“方才恭聆圣旨,一林府台高升,二是让林府台责成此事?我等当然要尊圣训而从之。”

    李子华这话就是求和了。

    林延潮看去心底冷笑三声,方才你不是很屌吗?不是很嚣张吗?继续啊!

    你李子华河道总督再大,但能大得过圣命,大得过天子吗?

    你能拿河道总督来压我,我就不能拿天子来压你吗?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林延潮只是放在心底,既身在官场,唯有点到即止,给人留以颜面。

    这是官场规矩,大家要遵守的。

    但林延潮却问道:“敢问河督这怎么商量?”

    没错,我不当面驳你,但今天要把话说清楚了。

    换了以往,林延潮不可能如此迫李子华表态,人家随时可以甩你一个脸色,拂袖就走。

    但现在他身为知府。

    正四品官,着绯袍,可以称得上是地方大员。

    而且吏部侍郎陈经邦还在旁看着。

    李子华面上笑着,陈经邦也笑着,他负手故意不说话,装着不明白的样子。

    但陈经邦不表态,就是这么站着,李子华也必须答之。

    于是李子华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既是如此,好吧,本督以为这样如何?新河,旧河同时疏通,今年内完成此事,以解决百姓的民生大计。”

    “如此对皇上是一个交代,对我辈而言,则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明明吃了一个大亏,李子华居然还能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话来,这脸皮堪比城墙厚。

    但见林延潮笑着道:“河督之言,真可谓掷地有声!下官替归德百姓感谢制台。”

    林延潮率先赞许,其他归德府的官员则也是满脸喜色,齐声道谢。疏通贾鲁河此事若传至归德,老百姓们还不得奔走相告,众人欢庆。

    这是林延潮高升知府后,为归德老百姓所争取的第一件事,这也是他的政绩所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有点小,归德官员不多,所以喝彩声有些孤单和零落。

    林延潮侧目扫了一眼,沈同知与在场的大多数开封府官员。

    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你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河督李子华难道说的不好吗?你们听的不感动吗?

    你们不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激动,而欢呼雀跃吗?

    吏部侍郎陈经邦也是顺着林延潮的目光看了过来。

    见到如此,沈同知他们唯有含着眼泪纷纷道:“制台之言,我等谨记。”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乃我等官员第一要义。”

    “此言真精彩至极,发人深省。”

    李子华也是接受着众官员的祝贺,笑着道:“本督在此多谢诸位同僚的支持,皇上日理万机,却能关心贾鲁河疏通这样的小事。”

    “我等为官上下都唯有皆力为之,好报答皇上的圣恩啊。”

    众官员都是佩服,什么叫打落了牙齿含血吞,这样的本事,总督大人,才是舍你其谁啊。

    而林延潮则笑而不语。

    当下李子华,林延潮请陈经邦上座。吏部侍郎来后,厨子又重新布菜。

    但陈经邦却道:“不必了,我看你们也没动几筷,本官就仅以薄酒,祝贺林府台荣升。”

    陈经邦看了一眼筵席上的菜,不由讶异笑着道:“听闻河南不富裕,今日亲眼所见,方知此言不虚。”

    李子华笑着解释了几句,不过又是河南穷,我们官员当以身作则这样的话。

    陈经邦随便恭维了两句,一旁陈经邦的随从却是在心底讥笑,这饭菜还不如我们下人吃的。

    什么以身作则,一个字假。

    筵席上,林延潮与陈经邦是谈笑自如。

    但众官员却没怎么动筷子。

    这到了最后谁没胃口?

    难怪李子华请林延潮留下时,林延潮说自己在,恐怕你们胃口都会不好。

    原来如此!

    为什么方才在集议时,林延潮方才不争不抢的,原来是早知道自己高升归德府知府的消息了。

    早知如此,我们还商量个屁。

    林延潮是故意恶心李子华的吧。

    李子华运作了半天,不仅疏通贾鲁河的事丢掉了,连之前运作的归德府知府也丢了,真是一败涂地啊。

    席上陈经邦举杯对林延潮道:“林府台,我与你同僚多年,见你升任知府,也实是欣慰。仅以此酒贺之!”

    林延潮亦举杯道:“下官何德,能得天官恩荐!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

    与陈经邦对饮后,李子华也是举杯笑着道:“林府台,在京可为翰林,外放可称能臣,本督不甚佩服。”

    看着李子华的脸,林延潮吐了的心事都有了。

    但林延潮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起身道:“谢制台夸赞!以后治下为官,恳请制台多多教诲。”

    李子华笑了笑道:“不敢当。”

    二位大员敬酒后。

    方才还与林延潮闹着大红脸的沈同知也是举杯道:“林府台,年纪轻轻即任知府,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在此敬府台一杯,他日扶摇青云上。”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谢沈司马吉言。”

    几杯酒下肚,林延潮已是微微熏然。

    而其他的官员也是陆续上前敬酒。方才那些不愉快,那些讥讽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林延潮荣升知府,他们必须要上来敬酒,你就算再不快也必须压下。

    否则会被人见了,觉得你不视大体。

    “之前下官冒昧了,府台大人不计小人。”

    “府台,鹏程万里,我等望尘莫及,他日恳请提携一二。”

    林延潮笑着应答。

    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酒,林延潮已是醉了。

    这一刻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兼济天下苍生,力挽大明国势都是虚的。

    那是大道理只是大道理,实实在在的,唯有这一刻荣升的喜悦。

    为官五年见过庙堂,如何如何之高,也见过江湖如何如何之远。

    贬官至归德任同知,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唯有自知。

    现在林延潮仕途的谷底已是过去,正四品,绯袍大员了,一府正堂,治下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前方风景已是在望。

    为官五年,即已主政一方!自己不过二十五岁,仕途从知府而后,就只是一个开始。

    任命之后,林延潮即返回了归德府。

    来仪封时,暴雨倾盆,下个不停。

    但离去时,却是雨过天晴。

    因为付知远荣升,印信还在府衙,所以也不用勘核,交割印信。

    林延潮直接坐着车驾,沿途与黄越又去了一趟贾鲁河,视察河清。

    然后林延潮也未停留,待赶至府城时,已是一日又一夜。

    次日林延潮,又将黄越叫到了马车上,二人拿着贾鲁河河图在马车上商议如何疏通之事。

    点点画画,笔上勾勾点点,所谓荣升的喜悦,睡了一觉后,已是过去。

    这时马车外有人禀告道:“府台大人,在前面的接官亭里,本府官员与百姓都在道旁迎候,贺喜府台大人荣升!”

    林延潮看了黄越一眼。

    黄越连忙道:“不是下官,是吴通判他们的派人先一步回府通风报信的。”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

    到了地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道路两旁都是站满了人。

    归德府的官员,还有从其他几个县赶来的顾知县等官员。

    林延潮的幕僚孙承宗,丘明山以及一众门生。

    还有本地宋家,沈家大族以及乡绅。

    更多的则是穿着草鞋布衣的平头百姓,远远看去一下子望不到头,都是拥在道旁。

    林延潮一下马车,人头攒动,人潮一浪一浪赶来。

    老百姓纷纷道:“林青天来了!”

    “林青天到了!”

    “府台大人到了!”

    看着如此多的百姓都来迎接自己,林延潮霎那之间,但觉得眼眶湿润,为官如此,夫复何求?

    官员们,乡绅们一并在前面大声道:“恭贺司马荣升知府!”

    “恭贺东翁(老师),荣升知府!”

    “恭贺府台大人!”

    见这一幕,不说林延潮,连吴通判,马通判,以及率人来迎接的何通判都是不由生出‘为官者当如是’的心情。

    但见林延潮还是平复了情绪,走至道贺的官员,老百姓中。

    道上人群在道旁左右分开,无数手都伸了出来,向林延潮招着。

    陈济川,黄越,展明等随从都随着林延潮走入百姓中,见这百姓拥护爱戴的一幕,都不由举袖试泪。

    林延潮在一面走,一面曲手向左右百姓作礼:“谢过诸位同僚!”

    “谢过父老乡亲!”

    走至一半一名老人走了出来,向林延潮道:“林青天。”

    林延潮认得此人,是黄河边一村子的乡老,姓魏。

    前年就是这个魏老汉带着自己的儿子,村子的乡亲,冲击粥厂,差一点被官兵抓了杀头。

    是林延潮出面保下了这位老人及他的一家。

    去年林延潮又下乡见了他一次,一眼就将这老人家认出来。

    那时他与几个儿子,凭着‘以工代赈’下河工役,将原先抵押给地主的田都赎了回来。

    林延潮见到他就道:“老人家,今年吃上饭了吗?”

    魏老汉点点头道:“吃上了,都过了春荒,不仅过了春荒,还有余粮,今年大儿子还要娶媳妇呢。”

    说着魏老汉拉着牛犊般强壮的大儿子道:“我们父子能活命多亏了林青天。眼下你升官了,咱们穷老百姓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只有几句吉利话!”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无数百姓都是如此言道。

    声浪夹着黄河边上的大风,传得远远的。

    林延潮笑道:“多谢老人家了。多谢归德的父老乡亲。”

    “林青天,请为我们老百姓说几句话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吧。”

    放眼望去,但见道上挤满了老百姓,都是翘首听之。

    林延潮演词不过例行之言,平平无奇,马通判等官员们本听得都熟悉,待后来辞锋突然一转。

    “何为利?何为义?义利是否两立?

    此本府所不以为然,本府窃以为为官之义在于百姓的利,切乎每个老幼妇孺,无论豪右闾左,尽当一视同仁。

    故为官之义,即百姓之利,此利人利己。义利合一,即为事功。”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在场官员,百姓问道。

    义利合一难否?既难也,也易也,众说纷纭。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在场官员百姓无一人交谈,受此气氛感染,众人都静听着林延潮之言。

    林延潮目视左右道:“本官为官以来,欲明德于天下者,求事功之道。辞京陛见时,林某曾言,三年内,让归德大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林某为官一年又半载,大治否?未也,百姓温饱尚不及也。”

    “尔今林某愧任知府,三年内归德是否大治,仍无把握。然而功成不必在我,不妨留待后人。一心为民,为政事功,则必不唐捐。”

    听到这里,众官员百姓已是忍不住鼓起掌来。

    “故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不难矣。难只在林某空有事民之心,却一人不足以成事。故林某恳请本府的官员,百姓助一臂之力。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事必能成之也。”

    “今日林某愧任知府,心底战战兢兢,自思无以报天恩,唯有一心酬百姓社稷。”

    “三年之内,让归德大治!民得食,衣足暖!大河不以为害,大堤一御百年!归德百姓人人得以安居乐业!”

    “今日之言,行之践之,林某请在场诸位,父老乡亲监督!”

    说完林延潮向百姓们深深一鞠躬,官吏们但觉得呼吸凝重,无法言语。

    “此万世之言,当浮一大白!”

    孙承宗忍不住率先鼓起掌来,孙承宗以下门生们,无不为林延潮之言而激动。

    这短短的话,怎不知有如何的效力,但就好比一把火,将每个人心底都点燃了。

    温饱小康,是每一个百姓,每一个读书人,内心期盼的大同之世。

    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河堤岸边,道路亭边,掌声如雷。

    孙承宗,丘明山,黄越,吴通判,马通判,何通判,侯执蒲等等,无论官员百姓,林延潮的随从门生,都是一并用尽所有气力喝彩,簇拥向林延潮。

    百姓们的呼声,响彻归德城外。

九百二十三章 荣升知府

    归德府府衙之内,亦是张灯结彩。

    林浅浅在宅里忙着张罗,而这时候派出去打听的下人回来道:“夫人,听说老爷还在城外,要先接受下僚的拜贺,至于乡绅,百姓还要迎一阵,还要拜谒城隍爷,方才能进城,没有这么快。”

    “这任一个知府,规矩也太多了。”林浅浅嘴上埋怨,但口里却透着喜气。

    就在这说话间。

    外头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就入内拜贺了。

    二人现在都是农商钱庄的大掌柜,出入间倒很有贵气。

    陈行贵,张豪远一见林浅浅即是笑着道:“恭喜嫂子,贺喜嫂子!宗海兄这一次荣升,嫂子也要升四品诰命夫人了。”

    林浅浅笑容满满,脸上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不就是一个知府嘛,我家相公不稀罕,才正四品,官不算大。”

    陈行贵,张豪远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陈行贵笑着道:“四品官还嫌小,按嫂子这么说,这官当到多大,才叫大啊。一府知府啊,这方圆百里都是府台治下,三十万老百姓的父母。”

    张豪远道:“是啊,知府是正四品大员,着绯袍。我们二人虽常在衙门走动,但至今绯袍官员没见几个。眼下宗海兄升任知府,说实在话,我们几个昔日同窗,都是颜面有光。”

    林浅浅切地一声道:“瞧把你们高兴的那个样子,我才没有多欢喜,多颜面有光呢。”

    陈行贵笑着道:“好了,是嫂子有静气,嫂子眼下要立即派人去侯官老家报喜,林老爷子听了必会高兴,还有宗祠那边,也要告慰列祖列宗。”

    张豪远道:“若是人手不够,我们钱庄有人……”

    林浅浅笑容更显,嘴里却淡淡地道:“这还用你们吩咐?我半个时辰前就派下人回老家报信了,从驿站走的,不要多久就到老家了。”

    陈行贵,张豪远不由对视一眼,这就是‘我才没有多欢喜呢?多颜面有光?’,实在是令人无语啊。

    就在林浅浅,陈行贵,张豪远闲聊时,外间有人禀告道:“夫人,大梁道分守道参政方进方大人,马上就要到南门了。”

    付知远升任后。

    归德府的知府事是由布政司参政方进代理。

    没错,林延潮当初任同知时,曾暂署府事,但是付知远调任后,藩司本有意继续让林延潮暂署。

    但李子华向藩司施压说林延潮专署河工之事,不易再分心府事。

    所以后来藩司就让方进代管。

    可是李子华不知道的是方进早就和林延潮好的穿一条裤子了。

    方进对于府事几乎是放手。

    所以付知远升任布政使后,归德府里的政事,小事同知,通判,推官各自分工,大事几位官员齐议,最后给方进报知就好了。

    如此最后还是林延潮说得算。

    而现在方进到了,亲自向林延潮道贺,以二人良好的关系,以及日后还是林延潮顶头上司的身份,都必须以隆礼相迎。

    陈行贵,张豪远以为林浅浅不懂官场规矩,正要提醒。

    但见林浅浅已是问道:“眼下府衙里还有哪位官员?”

    下人答道:“几位通判,推官都出去迎接府台了,连知事,照磨都在城内张罗迎贺府台荣升之事。现在府衙里只有几名小吏。”

    林浅浅闻言道:“那不成,来忠,你立即出城将此事知会老爷。”

    “还有你们两人!”

    陈行贵,张豪远问道:“我们?”

    林浅浅点点头道:“没错,你们也是相公的朋友,就先替相公在南门迎方大参,最好能拖一些时间。”

    陈行贵,张豪远见他们从贺客,变成了迎客,也是不由苦笑,但是心底也是佩服林浅浅应变得力。

    陈行贵点点头道:“也好,我们也早想拜会方大参了。”

    “不错,以往一直无缘得见,将农商钱庄的事拿来与方大参说一说。”张豪远言道。

    于是二人向林浅浅告辞,出了门。

    却说新官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就是祀!

    新官上任要先要慎重一言一行,然后斋宿。

    林延潮接到任命后,即已是斋戒,次日抵城先拜城隍。

    这是新官上任最重要的环节,必须郑重其事,慎之又慎。

    林延潮对此十分郑重,这祭祀之事,为自己所请,也为百姓所请,为自己,为官恪尽职守,为百姓,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府内众官在城外迎接了林延潮,即一并入城祀之。

    祭祀之时,林延潮在众官员面前念祀文。

    维神聪明,维神正直,以佑我民,以福我国。惟小子延潮,自慨凉德,今来作宰,行不敢墨除……

    儒家主祀,既在鬼神,也在于一个敬字,敬畏天道。

    …………

    祭祀后,林延潮即在城中张贴告示,晓谕百姓。

    以示自己新官上任。

    之后林延潮即接到了报信,说参政方进已到了南门。

    林延潮下面还要更衣,祀仪门,拜印信,当下命官位仅次于自己的吴通判,先去南门迎候。

    待事毕之后,方进即至府衙见了林延潮。

    方进由吴通判相陪,林延潮见还有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在旁,不由讶异。

    左右告退,但见方进入内抬手道:“宗海,恭喜荣升,将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林延潮笑了笑,方进原来是称自己一口一个贤侄的。

    现在称宗海颇有平辈相待的意思。

    看来这高升,不仅官位提升,连辈分也是跟着一起涨了。

    也是,布政司参政乃从三品,二人官位只是隔着一级。

    按照明朝官场规矩,官隔一品,避马避轿,三品则跪。

    那么二人隔着一级,不是说以后林延潮在路上碰着方进可以不用避马避轿呢?

    不过这只是纸面,毕竟二人现在已是上下级关系。林延潮要是不想找麻烦,还是要避马避轿的。

    林延潮立即道:“下官谢过大参。”

    方进哈哈大笑,见林延潮还是穿着五品官袍不由道:“怎么官服还未准备?”

    林延潮道:“圣命来的突然,官袍还正在做,先凑合着。”

    方进摇头道:“这怎么行,官员官仪最重。来人,拿两件官袍来,赠给林府台。”

    林延潮闻言不由撇嘴,你早准备好要送我官袍了,干嘛不早说呢?

九百二十四章 帮忙

    方进命人取来两件官袍,这两件官袍一件是公服,常服。

    公服就是公事接待,常朝时所穿,常服可以当作官员外出,至民间视察时所穿。

    两件官袍都是崭新。

    方进说这是自己当初去湖广任按察使副使时,准备用的。

    当时接到任命,方进立即就命人作了两件,但没料到还没有到任上,朝廷就下旨让他去河南担任参政。

    按察使副使与知府一样都是正四品。

    如林延潮年少时见过的胡提学,当时他觉得多么高不可攀,而今与他一样都是正四品而已。

    同时这官服还有一个好兆头,刚做好官服就升迁。

    林延潮当然是欣然谢过,仔细打量,这四品公服是缎织的圆领衫,与以往穿五品公服差不多,不同的是,服色从青色换成了大红,也就是绯色。

    然后就是四品公服的腰带上以金荔枝为纹饰,而五品的纹饰为乌角。

    一品官员的腰带上是嵌玉的。

    当年张居正在参加科举时,主考官就曾赞张居正可持腰玉,说的是张居正将来可以当一品。

    方进所赠腰带上的金荔枝,当然是足金,价值不菲。

    至于常服,也是不同,除了服色,就是官袍前的补子,但见绯色袍服上绣的是云雁,而并非是原先青袍上的白鹇。

    文官飞禽,武官走兽,天子赐服则为蟒。

    这就是官员明尊卑的方法。

    补子上飞禽走兽,就是官员和老百姓辨别官位高低的办法,这个方法虽说土了一点,但也算明了,总比官袍上直接写着'一品','二品','三品'如此的字样来的含蓄。

    这两件官袍总共要好几十两银子,林延潮从方进那边笑纳了。

    这方进突然送自己厚礼,不知有什么意思。

    果真方进下面叹了口气道:“宗海,你是荣升了,但眼下老哥我却是有一件难事,已是愁的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林延潮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上一次丘橓弹劾河南官员,方进就名列其中。

    上一次的罪名若是坐实,方进少说也要贬至边远山区或是烟瘴之地。

    林延潮实际上已是帮了他一次。

    林延潮道:“大参,不妨说一说,看看小弟是否能帮的上忙。”

    方进点点头道:“实不相瞒,老弟刚刚荣升知府,不应该拿这些事相妨,但眼下却是有难处。我刚刚接到消息,户部马上就要派出给事中,至河南巡仓。”

    林延潮心底大骂,果真不给自己省事。他问道:“去年巡按御史曾大人不是刚巡过仓吗?怎么又来人了?”

    方进点点头道:“是啊,朝廷有体制,巡按御史三年一盘仓,去年盘仓,我是东挪西凑,总算才应对过去。但是怎知今年户部不嫌事少,又派了给事中来地方巡仓,两京十三省,户部就抽中河南,山东两省。哼,青黄不接的时候来巡仓,真是乱弹琴。”

    方进是分守道。

    分守道的职责是什么,协助布政使掌理该地区钱谷,督课农桑,考核官吏,简军实,固封守。

    说白了最主要就是了解地方钱谷,然后督课,将地方的税赋收上来,充军实。

    在明朝对于官仓仓储极度重视,要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得天下,靠的就是这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所以分守道就是协助布政司将钱谷都给收上来,然后充以军实,至于下面的考核官吏,固封边疆都是次之。

    方进身为分守大梁,主要负责就是将开封,归德两府的税赋收上来,然后入卫所仓。

    这卫所仓,就是是由布政司直辖的官仓。

    在大梁道,开封府有军储仓,禹州有广积仓,陈州有永积仓。

    归德府有广盈仓,而在大梁道衙门驻地睢州,则有广丰仓。

    这五个仓设有仓大使,归布政司管理,从各府县收上来的钱谷就存储在这五个仓里。

    军队的军粮,官员的俸禄等等都从这里支出。

    现在好了,你方进跟我说,仓里拉了亏空,这罪名足够方进杀头的。林延潮很想立马转身就走,当作从来没认识过你这个人。

    当然话是这么说,林延潮想了想,却发现自己不能这么拂袖就走。

    这两件官袍是无足轻重,但方进是什么人,与林延潮一样都是申时行一党,大家都是自己人,虽说你是猪队友,但是林延潮若见死不救,大佬会生气的。

    林延潮道:“眼下贾鲁河还没开通,整个河南都在闹粮荒,这时候哪里给你找粮来。”

    方进笑了笑道:“不妨,就差个两万石,对于贤弟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林延潮听了神色缓了缓,还好,自己不是帮不上。

    他现在刚刚接管知府,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抓,不用如以往还要商量。

    而且监督的同知不在,所以林延潮从仓平仓,预备仓里拨个两万石给方进还是可以办到的。

    但林延潮转念又想,不对啊,这两万石虽说不少,但以方进藩司大员的面子,向开封粮商借两万石应是不难,总好过向自己开口。

    林延潮心底怀疑,面上却笑了笑道:“那,能不能拖至夏粮收上来的时候?”

    方进道:“科臣下个月就到。”

    “若是只缺两万石,那么与科臣好好说一说,未必不能过。这科臣是何人?当年在内阁办事时,六科的同僚也是有不少相熟。”

    方进面露讶色笑着道:“这倒是不敢劳烦宗海。”

    林延潮见此心底有数道:“方大参,开封是本省钱粮第一大府,仅说开封的军储仓储粮,我们归德府所有的官仓加在一起,都不到其两成的。”

    “方大参为何不在开封借粮,反而到我归德这小府借粮。”

    方进问言默然道:“这……”

    林延潮摇了摇头直接问道:“方大参,你若不说实话,请恕……好,现在情况有多糟,五成有吗?”

    方进道:“不到。”

    “三成?”

    方进又是摇了摇头。

    林延潮恨不得拿茶碗砸在方进头上,问道:“总不能连一成都没有吧!”

    方进恼羞成怒道:“这怎么可能!”

    “一成与五成,有什么区别?”

    林延潮也是生气了,这方进果真是在骗自己。

    方进一上来就不说自己拉下这么大亏空,而是说我就差个一两万石就可以过关,你帮我一把就行。

    这就和人借钱买房子一样,首付几十万,说自己欠个几十万首付买房子,向你借个一两万,谁都不会借。

    若是说我就欠个一两万,然后如此一个个借过去,大部分人若交情可以,都会考虑一二的。

    所以少个两万石,林延潮说不准咬咬牙给他垫了,但是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林延潮把粮借给他,就好比一个穷人借钱给马上要破产的亿万富翁一样。

    方进一样完蛋,林延潮借出去的两万石,也是要不回来了,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这方进实在不厚道,为了自己活命,还要拉自己也下水。

    林延潮很生气,也不管客气不客气了,你这方进完蛋定了,你要死自己去死,来祸害我干什么。

    “宗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现在也是没办法了,”方进放下架子道,“你现在是知府了,从府县下面的预备仓,常平仓里拨个几万石给愚兄救命,若是过了这一关,愚兄于你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啊!”

    林延潮咬着牙道:“预备仓,常平仓是朝廷用以赈济灾荒的。朝廷有明令,府预备仓积万石,州预备仓积五千石,县预备仓三千石,若发现不足,官员一律裁革!”

    “若是我把府里县里的粮借给你,万一出现灾荒,预备仓里没粮,我不是成了本府百姓的罪人。就算今年没有灾荒,但这件事被人知道,或者省里派官员下来查仓,那么我岂非要把乌纱帽给你赔进去。”

    “就算退一万步说,这几件事都没有发生,但府县里的预备仓也没有多少存粮了,你拉下这么大的亏空,借给你也是杯水车薪。”

    林延潮一番话说完,但见方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很生气,就在爆发的边缘。

    林延潮生起提防之心,人到了绝望,什么事都会发生。

    却见方进如此半响,然后苦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颓然道:“十年寒窗功名,我这求的是什么?当的是什么官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听憨山大师的话,在家修禅,出仕惹这一身红尘俗事作什么?”

    “我的仕途,看来就完在这参政任上。”

    方进所言憨山大师是有名的高僧,王世贞,甚至李太后都对他推崇备至,在士大夫里很有名望。

    林延潮见方进如此样子,有些不忍。两人毕竟又有些情分,但林延潮不可能为了这情分将自己赔进去。

    不过林延潮倒是想到一个救方进的办法,只是方才他刚刚坑了自己,自己要不要说呢?

    现在见方进如此,林延潮终于道:“你能不能拖过两个月?”

    “两个月?”

    “不错,贾鲁河一疏通,苏松,湖广来的粮船就可以抵达开封,到时粮价必然大跌。”

    方进道:“两个月疏通贾鲁河,难。科臣下个月就到河南了,还有中官陪同,想要让他们放我一马,更难。”

    方进又颓然道:“宗海,我知你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错,我现在手里有大把的银子,但是粮价这么高,怎么买啊。”

    林延潮道:“不是不能,除非有人肯按几个月后的粮价,先把粮卖给你。”

    方进一愕道:“不错,但是我问过了,本地粮商哪个肯吃这样的大亏。”

    林延潮闻言不语。

    方进讶道:“宗海,可有这样的粮商引荐给我?”

    林延潮半响后道:“思来想去,确实有。不过……”

    方进立即振作精神道:“条件无妨,如何苛刻,我也是答允。只要能帮我过了这一关。”

    林延潮道:“此言当真?”

    方进道:“当真,当真!”

    林延潮道:“那好,方大参。你可知道去年我修堤,是问谁借的钱吗?”

    “民间钱庄?”

    林延潮道:“不错,那钱庄是农商钱庄,农商钱庄的两个大掌柜,你方才也见过了。”

    方进不由身子一直,满脸警惕地道:“你们说他们俩,我知道去年他们到睢州来拜会过我几次,但我不知底细,就没有见。”

    “难道这农商钱庄?”

    林延潮道:“这两位大掌柜是我的好朋友。我很信任他们,想必方大参也是可以。”

    “那宗海,可以说动他们帮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眼下思来想去,这河南地界,也只有农商钱庄肯帮你了。不过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将你手下几个库的库银都存在农商钱庄。”

    方进拂然道:“这不行,朝廷的钱谷仓库,怎能由商贾代执?”

    “万一出了问题,谁担当的起?还有这是触犯朝廷律令的。”

    “另外官员入股放贷,朝廷也是明令禁止的。你在我治下,我不会说出去,难保别人。”

    林延潮看向方进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方大参,难道将卫所仓里的储粮私下高卖低买,就不触犯朝廷律令吗?”

    方进听了连忙解释道:“胡说八道,我这是替朝廷平抑民间粮价,所以……所以不惜此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林延潮很想果断地骂出这句话,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于是林延潮拔腿就……

    “贤弟,帮兄弟我这一次……”

    林延潮重新坐下道:“高价卖,低价买,这均输之法,去年我在归德府也有推行,正是农商钱庄替府里为之。效果很好,不从官府经手,官吏没有从中贪污一文,而老百姓尽得其惠,钱庄也是收入不菲。”

    方进捏须道:“本参也知道这是良法,但是此事不经官府,假手于人,一旦久了,朝廷必会得知,到时追究下来,乌纱不保。”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说的对,但是若朝廷不追究,你办不办呢?”

    “不追究,这怎么可能?”

    林延潮笑着道:“去年我将五万两河工银通过农商钱庄,作为青苗钱借给府里穷困的老百姓,此法成效卓著。”

    “后来巡按御史曾大人闻知此事后,来追究我的责任。他是想扳倒我,再以此板倒恩师,但是他却不知我早就通过丘橓,将此事禀告给了天子。”

    “天子下谕旨说此为良法,不妨先试试。所以我说的,大参明白了吗?”

    方进了思考了一阵,然后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参将库银都借给农商钱庄,要用钱时就从钱庄支取,待到年末还能收一笔利钱。”

    “不仅如此,还能解决方大参的燃眉之急啊!”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

    帮人从来没有白帮的道理,我给你方大参渡过难关,你也总要回报我才是。

    大家各得其利,合作双赢才是王道。

    林延潮见方进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当下道:“农商钱庄的陈行贵,张豪远就在门外,他们是现在唯一能帮上大参的人。只要世叔你一句话,我就叫他们进来,如此危急自解。”

    方进左思右想犹豫了半天,最后方道:“好吧,就先见一见,至于答允不答允再说。”

    林延潮见方进这么说,不由一笑,他心知事情有了七成了。

    当下林延潮请陈行贵,张豪远入内与方进相谈。

    有林延潮的授意下,陈行贵也是拍了板子,愿意出十万石粮,帮助方进渡过这难关。

    就是更多,陈行贵也是拿的出来。

    当然为了渡过难关,陈行贵也没少提要求,为了能将生意从贫瘠的归德府进入繁华的开封府,他必须努力,当然方进免不了也是要宰一刀的。

    见此之下,方进终于下了决心,约了二人明日在睢州官厅再见。

    京师。

    文华殿里,天子正手持朱笔批阅着奏章。

    这时他拿起一份奏章,对一旁的陈矩道:“近来有一些大臣,总是劝谏朕说什么,于百姓施以恩惠,轻徭薄赋,切勿与民争利。”

    “可是这些大臣想过没有,朕轻徭薄赋,没有钱,河工怎么办?漕运怎么办?边事怎么办?陈矩,你来说。”

    陈矩道:“内臣以为,轻徭薄赋,确实乃仁政所为,寻常人家,得利而喜,失利则怒。天子身为治理万民,以社稷为重,得得失失岂能与民论哉。”

    天子龙颜大悦,称许道:“正是这个道理。有些大臣们以义理自守,整日只知打坐修禅,不通经世之学,这些人朕实在懒得搭理。”

    说到这里,天子拿起一份奏章道:“这一次林延潮上奏章说,要让归德三年里大治,口气甚大。朕拿了他奏章给大臣们讨论了,大臣们听了都是笑,却碍着朕的面子,却不敢说话。但是朕却偏偏升了他一个知府,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喜欢听大话,用讲大话的人。”

    说到这里,天子微笑:“陈矩,你在朕面前赞林延潮有管仲之才,你觉得如何?他能办得到吗?”

    陈矩道:“内臣看是难,三年已过了一年半,还剩一年半。但他即夸下海口,那么到时,陛下治他欺君之罪就是。”

    天子道:“欺君之罪倒是不必,真治了以后每人给朕办事。到时林延潮办不成,朕把奏章糊在他脸上就是。陈矩,你将这奏章,好得给朕好好收起来。”

    说完天子拍着奏章,笑了起来。

九百二十五章 主政一方

    方进的答允,对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整个农商钱庄,林浅浅可是有一成干股在。

    当初林浅浅投入了三万两银子,去年钱庄年底分红,可是收入了不少。

    当然林延潮若要可以拿的更多,当初陈行贵,张豪远他们与本地彭,杨两家,都是有意要再送林延潮一成,却被他拒绝了。

    农商钱庄对于林延潮而言,并不是小打小闹,对他而言有另外的野心抱负在其中。

    因为方进的答允,林延潮看到另外一条道,慢慢从眼前铺开。

    忙完方进的事后,就是贺宴。

    与以往知府接风宴不同,因为林延潮是从同知任上升上去的,对于本府官吏都是认识的,所以接风宴就是与同僚们酬答。

    官员们少了忐忑的应付之心,也是大着胆子上来拍马屁。

    何通判,吴通判,马通判三位通判,自是跟随林延潮已久,还有各州县的官员,以及府里的众吏员们都是端酒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今日心情舒畅,虽然保持着上官与下面的距离分寸,但多饮了几杯也是免不了的。

    马通判跟着林延潮最近,林延潮升官,他自是跟着水涨船高。

    以后身为粮捕通判,有了上官支持,事情会顺利很多,在下属面前也跟有有威严。

    而吴通判有些失意,虽知自己在吏部没有强援,当选知府可能很小,但事情到了眼前还是失落的。

    特别是当初他放风说自己担任知府如何如何,之后再被林延潮凉了一夜,威信大失。

    林延潮见吴通判如此,就着意安抚了几句,但也不会轻易给他许诺什么。

    最后是何通判,他与林延潮任同知时交情就很好,乃是谁也不得罪的中间派。他是进士出身,与府里其他举人出身官员保持天然距离,与林延潮倒是常来往。

    现在林延潮荣升知府后,上下尊卑差得远了,人难免生分,所以这时候何通判才是最要拉拢的。

    林延潮拉着何通判说了好一阵话,然后官员又上来敬酒。

    其中商丘知县马上就要调任,宁陵县知县马上就要致仕,众人不免多说几句。

    林延潮是方方面面一一俱到,至于别人向自己说的祝贺之词,那些戴高帽的话,却没有多少在心底。

    半响后,林延潮以不胜酒力为由,让下面属僚自便,自己则是回到宅院里。

    否则若是自己再迟了,院里的某人就要生气了。

    林延潮跨过院门,回到宅里但见家里的丫鬟,下人,服侍多年的仆人都是向林延潮道贺。

    老爷升官,下人也是水涨船高。

    林家待下人还是不错,除了薪水丰厚外,他们以后回了家里,与左邻右舍说一句在知府或者是林三元的府上当过差,别人也是会高看一眼的。

    林延潮笑着点了点头,到了内宅里见了林浅浅的大丫头翠珠就问道:“夫人呢?”

    翠珠笑了笑,然后道:“恭喜老爷荣升,夫人说了,正要睡下呢。”

    林延潮心想,这时候睡哪门子觉呢。

    于是林延潮点点头来至内宅,看见林浅浅正在哄着小延潮入睡。

    林延潮不作声,走到林浅浅与小延潮的身边。

    林浅浅回头对林延潮道:“轻点,轻点,看你一身酒气的。”

    林延潮笑了笑,林浅浅当下叫过奶妈让他们来陪小延潮。

    自己则走到林延潮身旁嗔道:“官当得大了,家都不记得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下面的官员要向我道贺,总不能立马推了人家。这算早了,酒宴这才一半呢。”

    林浅浅听了继续嗔道:“谁要你早回来了?辞了别人多不好。”

    “不早回来,怎么听你向我道贺呢?夫人快说一声参见林府台。”

    “切。想得倒美。”林浅浅脸上已是转为喜色,头轻轻仰起,然后道,“你还不如你向我道贺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夫人,下官在外能得百姓爱戴,皇上的赏识,都是夫人在内宅打理得力的缘故。”

    说着林延潮向林浅浅拱了拱手。

    林浅浅听了眉开眼笑,点点头道:“嗯,我已经差人去老家报喜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应当的。”

    “看你一身酒气,相公我服侍你更衣沐浴。”林浅浅温柔地道。

    “那还不快打热水。”

    “方才翠珠已经烧好了。”

    “嗯,那你要陪我一起洗。”

    “不,就是我服侍你更衣沐浴吗?”

    “不,我是说一起洗!”

    “嘻嘻……嘻嘻,才不要。”

    沐浴后,澡堂里,林浅浅替林延潮穿衣裳。

    林延潮突问道:“不知道爷爷如何呢?”

    林浅浅道:“身子还好,只是近来行走愈发不便了。”

    林延潮听了想起年少时身子健朗的林高著,不由思念。

    林延潮闭上眼睛道:“是啊,读书十年,为官五年,我还以为爷爷还是与以往一样。”

    林浅浅道:“什么时候,你再向皇上求个假,回乡省亲。”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一两年内怕是无法了,我向皇上上奏章里说了,三年内要让归德大治。海口已是夸下去了,现在一年半了,若做不到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看我笑话。”

    “笑话,就笑话喽,反正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穿好衣裳,林浅浅又仔细给林延潮梳起发来。

    林延潮欣然地拍了拍林浅浅的手道:“不错,我是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但是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好的。不,不完全是为了拍皇上马屁,也不是全为了当大官。”

    “上一次恩师给我来信,信里说当官者,当以民子,为吾子,以民父,为我父。这一句话我想起来,现在方才体会到其中的意思。”

    林浅浅笑着道:“那相公就去做啦,家里你就不要操心,有大伯和三叔看着,他们都操持妥当。”

    林延潮点了点头,林浅浅一边说着,一边见林延潮有了乏意。

    当下就叫两个丫鬟,与自己一起搀着他扶到了床上。

    这时林延潮已是睡了过去,格外香沉。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从明日起自己的夫婿,即将主政一方。

九百二十六章 视察拓县

    升任知府后,摆在林延潮眼前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疏通贾鲁河。

    还有一件就是五月的府试。

    朝廷考核地方官政绩主要两项,一个是税课,一个就是文教。

    不过比这两件事,还有一件更加急切的事,等着林延潮去办。

    拓城县。

    日头高照。

    自入春以来,归德一直降雨,雨情不小,现在雨势一停,立即就好十几日大晴天,一丝风都没有,热得燥人。

    有的上了年纪的百姓说,如此大热大雨,天象反常,今年怕是多事。

    现在拓城县李知县用巾帕擦拭着额头上滴落的汗水。

    听闻林延潮要来,拓城县知县,县丞,典史,主薄等官员一并在官道上早早迎接,是十分的恭敬。

    拓城县知县是林延潮同乡,福建闽县人士,会试不第,入国子监读书。

    他当初在国子监时,与叶向高的父亲叶朝荣,都曾同窗过。

    在国子监空耗了十年后,最后当了官,吏部一纸文书派到归德来。

    来归德后第一件事,此人就拜会了林延潮,大有投靠之意。

    任官后李知县借着是林延潮同乡的关系,县里的官吏对他都很客气,但他毕竟是书生,之前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

    在国子监时,又将钱财花得差不多了,所以任命一下来时,除了朝廷给一点路费外,还是借了银子来赴任,只请了一个师爷,两三个从老家跟来的随从。

    下面的吏员一看就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并不是太放在眼底。

    这一次知府出巡,拓城县知县很忐忑,想要在林延潮面前表现更好,若是有知府撑腰,那么他考绩也会好看,在下面的人面前也会有威严。

    李知县左右张望,虽说提前派人通报过了,但是等候了这么许久,人影子都没见到。

    李知县不由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消息。

    这时候一名衙役飞跑而来道:“来了,来了。”

    李知县上前问道:“是,府台来了。”

    “官道上是来人,但不知是不是府台。”

    “没半点眼力。”

    李知县气呼呼的,拓城县是穷县,衙门里没有几匹好马,否则他早就让衙役乘马沿着官道上寻了。

    现在李知县是望穿秋水,待看着远远道路上,一顶褐伞而来,当下立即道:“真是府台大人,快快,立即鸣炮相迎。”

    说完李知县立即率领众官在道旁跪道相迎。

    鞭炮放了好一通,前方官兵,鸣锣喝道。

    随从,官兵站在道路两旁,随即一张褐伞下,一顶轿子落下。

    这官员出行都有规矩,七品官出行打黑扇,六品官员出行打碎金扇,五品官员出行可打大金扇。

    至于褐伞,乃黑色茶褐罗为表,红绢衬里,是四品官员以上出行才能打的。

    越品使用仪仗,则为越礼,御史是可以弹劾的。

    而在这归德府里,可以明目张胆的打着褐伞打官员,除了林延潮还能有何人。

    轿子停稳后。

    身穿绯袍腰金的林延潮步出轿子,随从立即打着褐伞遮住了毒辣辣的日头。

    林延潮看向一旁跪道的众官员道:“天气热,大家都起来吧!”

    “遵府台钧旨。”

    说完李知县带着一众官员起身。

    这李知县三十多岁才发解,又在国子监读了十年书,所以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

    而林延潮才二十多岁。

    年轻后生身居高位,五十老者却亦步亦趋,这一幕在迎接的官员们看起来有些怪。

    可林延潮虽是刚刚主政,但也是担任了三年多京官,年许的佐贰官,整治河工,击杀马玉,身上也有几分地方大员的气势。

    在场官员都知越是这样年轻即身居高位的官员,越是决计惹不得。

    一背景了得,二年轻气盛。

    众官员都是心想,他们迎接如此隆礼,一定能和这年轻气盛,重立威官员的心思。

    “本府路上有事耽搁了,累诸位久等了。”

    李知县额上汗水虽是不住下落,仍是道:“迎候府台大驾,不敢言累。”

    林延潮笑了笑道:“今年地里庄稼长如何?”

    李知县道:“自府台去年颁发劝农书,百姓们都是谨记教诲,三月上紧耕种,四月种桑养蚕,五月谨守法度。下官决定将禁讼期延至七月,让百姓安心农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很好,既然民间禁讼,那么官府在做什么?”

    李知县道:“下官组织官吏下民间追捕盗贼,禁杀耕牛,追拨青苗,严查投献,孝敬父母,谨守法度。”

    林延潮点点头道走进李知县,用二人话可以听闻的声音道:“既是有这么多事,为何还有闲暇出城来迎。”

    “下官……”李知县顿时急的脸上发涨。

    “本府用人,以勤力为第一,才干次之。但记得下次至府衙迎候就好,不要越了官场规矩。”

    “是,下官唐突。”马屁拍到马脚上,实在是令李知县懊恼啊,这下自己在拓城县任官的日子悬了。

    但见林延潮面上依旧是和颜悦色,对众乡绅,拓城官员道:“本官这沿路行来,见拓城县境内,田禾旺发,百姓遵循时节耕种,可见李知县治理得力。”

    这一番话说得李知县在下属面前,颜面有光。

    众下属们纷纷称是。

    李知县知林延潮不仅给他留下面子,还在下属面前称赞他,不由感激躬着背道:“是,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一旁孙承宗上前道:“老爷,该入城了。”

    李知县立即道:“下官请府台视察。”

    李知县揣测着林延潮的来意。

    林延潮之前是同知,可以随意去各县各府视察观风,但现在为府台,身为正印官,不可以轻离印信之地。

    一般有什么事吩咐下面一声就好了。但亲自来视察,必有要事。

    李知县心想,要么是疏通贾鲁河的事,来此催工,或者是马上要府试了,来这里视察教化。

    李知县心想多半后者,如此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学宫了。

    官员上任都喜欢去学宫,一来亲近士子,看看能不能收纳什么人才,二来也是注重教化之意。

    林延潮看了一眼城门然后道:“先去养济院。”

    李知县一愕。

    养济院是朝廷收养孤老的地方,林延潮来地方视察第一件事来养济院,实在没想到啊。但仔细一想,此举表示尊老之意,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李知县率领官吏陪同林延潮至养济院视察。

    县里的养济院自是不太好,李知县心底忐忑,林延潮见了也没说什么,亲自将米面,衣布送至每个人身上。

    养济院里每人都是领到三斤米,一斤布,他们几乎都是喜极而泣。

    归德穷的太久,去年才有一点好日子过,但年轻人大多吃不饱,又何况这些人老弱病残。他们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所谓的活着不过是在挨日子而已。

    眼下但见连堂堂知府,不顾风尘仆仆,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他们,不假手于人,亲自将米面衣布送到他们手中,这等感动,岂是言语能形容。

    跟随林延潮来的,众官吏,乡绅见此都是称许,不使孤老失所,无人赡养,此乃仁政。

    林延潮新官上任,至拓县第一件事就赢得了满城百姓的心。

    但李知县全程流着汗,向林延潮道:“县里的钱不多,养济院实在无法认真打理,还请府台赎罪。”

    林延潮道:“无妨,其他县的养济院,我也知道如何,但本府任知府后,你们需用心。礼运大同篇我们都读过,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大同也。”

    李知县当下与所有官吏都是欣然称是。

    下面林延潮又是视察了县学,拜了先师,探望了县学生员。

    县学生员也不是省事的,见了林延潮后,有个担子大的,直接说廪米好几个月没发了,恳请府台大人一次性拨齐。

    林延潮听了又看向李知县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知县一脸急躁,他知道是下面的人克扣学生廪米,但这时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无能。”

    林延潮拍了拍李知县肩膀,没说什么,先答允了生员们要求。

    中午歇息,李知县在城内酒楼款待林延潮。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没有准备太奢侈,但酒菜也还算丰盛。

    林延潮屏退其他官员,只留了李知县吃饭。

    李知县先是为之前之事请罪,林延潮笑了笑道:“拓城县的情况,之前本府也略有耳闻,前任知县就与下面吏员处不好。下面的人抱团,对朝廷的政令是阳奉阴违,所以你骤任知县,又没有背景,下面的官吏不会听你的话。”

    李知县听了几乎要流泪了,当下道:“府台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下官至拓县以后,一直就是如此。下官知道自己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却有一样本事,就是上官让下官怎么办,下官就怎么办。”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这一次来拓城县视察,一是为贾鲁河疏通,二是为你。”

    “为下官?”李知县讶异。

    林延潮道:“不错,贾鲁河疏通,要动员拓县大量人力物力,但若是本府的政令在拓县不能下达,没有人贯彻,那么也是无用功。”

    “所以本府这一次来拓县,就是为你站台。”

九百二十七章 学以致用

    地方官没有上面官员的支持,至地方来是多么难以开展工作,这是李知县上任后几个月所品尝到的。

    县衙里的官吏各自一个小帮派,面上对他客气,但是谁也是不买他的账。

    所以这李知县上任后十分心灰意冷。

    他本指望林延潮能念在同乡的份上支持他一二,他们不仅是同乡,他国子监的同窗,现任九江通判叶朝荣,更是林延潮好友,当今翰林叶向高的父亲。

    林延潮若能支持,至少让他在下属面前有个面子,渡过这新官上任的菜鸟期。

    没想到林延潮不仅支持,还将荣任知府后的第一站就选择在拓县。这不仅仅是站台了,而是全力支持的。

    李知县一时激动的都不知如何言语了,手足无措的道:“下官……下官,不知如何报答府台大人的大恩大德才是。”

    “不必谢,你我乃同乡,又是同在归德为官,还是叶世伯的好友。本府不帮你,还能帮谁。”林延潮温和地言道。

    “来坐下说话,菜都要冷了。”

    当下二人边吃边聊,林延潮大概就是问拓县的一些情况。

    比如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可以在不耽误农时下,在民间动用多少民役。

    工期多少,又是谁负责此事。

    林延潮这时道:“疏通贾鲁河,省里拨给此事三十万两。到了我们归德,开封两府的账上不到二十万。我去省里争了半天,与开封府官员都扯破了脸,才争得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银子不好用,开封府疏通新河,不过七十里,十万两银子足够富裕,但我们归德府疏通旧河要二百余里,二十里一万两,所以钱要用在刀刃上。”

    “这十万两银子,下面几个县都要分,但一家一本小九九,本府知道你们每个县都有每个县的难处,你拓县不仅穷,还承担最难最长的一段。但即便如此,你也可切记不用挪用他处,修河为今年第一要事。”

    李知县立即放下筷子,拜下道:“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不兴这一套,坐下说话。”

    “是。”

    李知县一面答着,一面努力往知府心腹的路上靠去。

    菜也吃的差不多了,林延潮突然道:“为正印官,抓好钱粮,对下吏恩威并用,做好这两点就足够了。不过要有得力帮手,你师爷请了没有?”

    李知县见林延潮突然提及师爷,心底一凛,然后立即答道:“请了一个,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这里有个人,可以推荐给你。”

    李知县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惶恐。

    上司向下属推荐幕僚,也是常有的事。

    好处是林延潮将他当自己人,坏处有被监视的风险。

    但李知县可以拒绝吗?

    当下他满脸感激地道:“下官谢府台。”

    林延潮放下筷子,拿巾帕擦手道:“第一笔银子过几日就可以拨到你的账上,明日就开始动员县里民役,记着本府的宗旨是以银酬工。既要用民力,但更要惜民力。”

    “应役,雇役该给多少就给他们多少,不可以克扣,伙食也要给好,钱不够本府可以再拨。切记疏通贾鲁河乃惠及百姓,要让百姓从中得利,不要变好事为坏事。”

    李知县不由诚惶诚恐,但随即想到有了钱粮,自己这知县腰杆子就硬,如此在地方就能站住脚了。

    “下午去老河口。”

    李知县讶异问道:“不知府台去老河口作什么?”

    林延潮道:“本府此来,还有一事就是给司礼监的陈矩陈公公,刻石立碑。老河口既能望到贾鲁河,又是行人来往之处,故而本府打算把碑立在这里。”

    李知县听说林延潮要给一名宦官立碑,歌功颂德,顿时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

    这样的事,连他一个监生出身的官员都是不齿为之,又何况林延潮进士出身,任过清流的官员。

    林延潮道:“此事你要用心,碑石刻成。你要立即拓写一份,快马送至本府手上。”

    李知县立即称是。

    老河口里。

    林延潮亲自操办立碑此事,简直不亚于疏通贾鲁河般上心。

    而孙承宗全程在旁看着,脸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黑了。

    当日林延潮回到驿站歇息,一边洗脚,一边与丘明山谈话,这时外头禀告:“孙师爷求见。”

    林延潮想了想当下道:“让他进来。”

    林延潮抹干了脚,孙承宗正好入内。

    “稚绳,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

    孙承宗听了有几分犹豫,但最后仍是道:“东翁,孙某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然后孙承宗目视丘明山,让他离去,但见丘明山却好整以暇低坐着,完全当作没看到。

    “说吧。”林延潮穿上了鞋,端坐椅上。

    孙承宗见丘明山不走,当下咬了咬牙道:“敢问东翁署里河工银够吗?”

    林延潮笑着道:“你是我师爷,署里银子多少你不是最清楚吗?”

    孙承宗道:“疏通贾鲁河,我们一共到账十万两银子,就算河工署还有余银,但今年修堤任务很重,去年卖了淤田剩下的银子,满打满算,也是勉强着用。”

    “但是东翁为何大笔一挥,批了一万两银子给一名中官用以刻碑立石?”

    林延潮问道:“稚绳,你是反对我刻这碑,还是反对我巴结中官。”

    “承宗不敢言巴结二字,东翁身居高位,行事都有考量。但是这一万两银子,也是百姓之钱,下官记得东翁说过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

    “一万两银子足够今日东翁去过的养济院二十年之用。府里孤老尚未温饱,反而用这钱用在一名中官身上,此承宗不明。”

    孙承宗边说一旁的丘明山边冷笑。丘明山与孙承宗素来不和,这在林延潮幕中是谁也都知道的事,眼下丘明山如此令孙承宗实在是愤怒。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稚绳的意思是这笔钱应该我自己出,不可假手老百姓。”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并非此意,不,承宗还想说,为中官刻石立碑为我儒者不齿,敢问东翁可想过自己的名声否?”

    “当初东翁不惜性命,死谏天子,仰天下之高,读书人无不以东翁为榜样。而今日东翁为中官立碑,岂不是自污名节,此事传开敬仰东翁的读书人会怎么看。要知道上一次淤田之事,官场上对东翁的非议已是颇多了。这一次东翁新任知府,第一件事就来给中官刻碑,如此实在有亏今日名望。”

    林延潮道:“那稚绳以为,当初我上谏天子,乃为名之举?”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稚绳,此事我不会与你解释,也不会更改我的决定。”

    孙承宗露出失望的神色,当下拱手道:“是,承宗明白了,是承宗孟让了。”

    “不,你并没有孟让。我还很谢谢你的直言不讳。你跟随我多年,多年来本官浮浮沉沉,但你却始终待我不变。你不仅是林某的宾幕,林某也视你为友。”

    孙承宗点点头道:“承宗不敢当,这几年一直承蒙东翁教诲,对东翁,承宗是以师事之。承宗一直以为,东翁的事功之学,将来可与朱王之学比肩!”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可不敢当了。不过你提及事功,吾学四门你可知否?”

    孙承宗道:“承宗明白,是义理,辞章,考据,以及经济。”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四学,任何一样挑出来,稚绳你都是其中翘楚。当今读书人都以义理,辞章为重,不通二者不足以言功名。”

    “至于考据,汉儒之学,朱学所摒弃,读书人习之也很少了,外人以为此乃我林学根本,此误也。考据在于作学问,无论修平都用得上,但经济才为吾学重中之重。经济在于经世济民,在于事功,小则立身谋食,大则以天下为己任。但是若旁人若以为经济乃事功学之本,那也是错了。”

    孙承宗,丘明山都在认真听着。

    但见林延潮道:“吾学只在学以致用。学以致用不成,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这也是当初为何我要放弃翰林,要至地方为官的原因。”

    “但直到如今,我也不敢说我学以致用了。稚绳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拓县的李知县,身边缺一个得力师爷,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信的过的人,下面的属吏也是不服他。”

    “稚绳,你先去他身边任师爷,他任官经验浅,贾鲁河疏通之事由你来主导。”

    孙承宗闻言一愕,林延潮这话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从一个方面来理解,就是栽培,让孙承宗到拓县独当一面,他是代表着林延潮,代表着知府。

    到地方学习如何学以致用。

    从另一个方面理解,那就是赶人走了。

    孙承宗是林延潮第一师爷,掌管签押房的,知县的师爷怎么可能与知府的师爷相提并论。

    但见孙承宗道:“是,承宗这就去赴任。”

    林延潮点点头,一旁丘明山则道:“孙先生不在幕中,丘某以后一定会想念的。”

    孙承宗没说什么,向林延潮行礼后即离开了屋子。

九百二十八章 重逢

    孙承宗离去后。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道德文章不过雨天的一件蓑衣,用时避雨,不使身上打湿即可,不用时,丢在一旁就可了。”

    “孙先生是高才不假,但行事却是拘泥不化,东翁此举让他至李知县那磨砺磨砺,也正好让他知道为官之难处。”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磨砺是磨砺,但稚绳他并非是拘泥不化,而是心底有正气。稚绳性子敦厚,待人淳淳然,处事尽心为人谋也,此吾三不如。他日若能身居朝堂之上,前程还在我之上。”

    丘明山听了知道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稚绳之事不提了,你这一次去山东,那些响马如何了?”

    丘明山道:“道路都已是摸清了,我手持东翁书信见了陆巡抚。陆巡抚已是将李二回下面的响马都编入官军,算是给他们找了安身之地。周二当家还当了把总。现在这支人马,就驻扎在聊城,临近漕河,随时可以听从东翁调令。”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李二回的命要保住,但是切记不可以放人,与山东那边打招呼,案子要慢慢审,但要好酒好肉伺候着,总之保住命来。留在牢中,就是人质,如此响马不得不服。”

    “是,东翁,高明,”丘明山又道,“小人这一次去山东,还见了东翁的一位故人,漕官楚大江。”

    林延潮闻此人名不由大喜道:“楚大江,他如何还好吗?”

    这楚大江说来,何止是林延潮故人。当初林延潮上京赶考,就是坐着他的漕船过淮的,后来他手下的人被仓官欺压,还是林延潮给他出头,一篇漕弊论天下闻名。

    丘明山知道林延潮是念旧情的人当下道:“现在也调至山东任漕军千总了,我去山东时,正见他有些难处,日子过的不好。但他听闻东翁升了知府,十分高兴,说是要来拜贺呢。”

    林延潮听闻故人消息,不由抚掌大笑道:“很好,你再去山东一趟,先替我笼络响马,将山东至河南的私盐盐路掌握手中。这楚大江我也有一份书信给他,告诉他若有什么难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丘明山称是后告退。

    随后林延潮召陈济川入内道:“稚绳几日后去拓县任师爷,你帮他在签押房交接一下。”

    陈济川听闻孙承宗要出外,任一名知县的师爷,有些惊讶,听完林延潮吩咐后道:“老爷,这孙先生为人厚重可信,他主持签押房以来,一切都井井有条,署里上下对他都十分信赖。”

    “现在他离开签押房,还想找如他这样可信,有才干的人主持签押房就不易了。”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道:“你也以为我是与稚绳失和,将他调走吗?”

    陈济川道:“小人不敢揣测老爷的心思,只是孙先生跟随老爷已久,与府中之上下之人都相处融洽不说,就凭孙先生的才干,小人也以为不易放孙先生这样的人才离去,留在幕中替老爷办事,如猛虎添翼,让如此左膀右臂离去,是老爷的损失。”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的我怎么不明白?这几年孙先生在我幕中帮了我大忙了,我岂是不知。去年河工之事千头万绪,我除了大方面掌握下,署内,以及细节之事都是由他把握,还调节我与下属,府衙六房的关系。没有孙先生在,府里之事是会出差错的。”

    “更不用说,当初我贬至归德来,孙先生放弃了会试的机遇,金榜题名的机会,风雨不弃,一路千里随我至归德来任官,这份情谊我一直记得。”

    陈济川点点头道:“是啊,孙先生如此之才,老爷万万不可任他离去。”

    林延潮道:“你以为我舍孙先生走吗?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可以拖累人家的前程。我若将孙先生视为下属,拿他当作私财一般看待,这才是我身为东主的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济川道:“老爷,是要栽培孙先生?”

    林延潮目光肃然,然后道:“孙先生之才,乃当世之选,朝廷社稷比我林某更需要他。”

    “这番话不是出自老爷真心吧。”陈济川低着头说道。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好几眼,见他不说话,当下哼了一声道:“从另一个方面而言,宦海上浮浮沉沉,没有一直不沉的船。恩师为何一直提携我,正是为自己将来寻一替手。”

    “我栽培孙先生又何尝不是,换句话,若有一天,我不在庙堂,而居江湖。那么孙先生我可以尽心托付,让他替我主持大事。当然他要先考中进士。”

    林延潮知道孙承宗是有状元之才的,对于他能考取功名当然有信心。

    陈济川闻言欣然道:“老爷,对孙先生真是一片苦心。哎,孙先生在府里多年,他这么突然一走,连我也有几分不舍,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

    “还有老爷,孙先生这一走,签押房里由谁来主持呢?签押房内心腹之地,若非可靠之士不能托付。”

    林延潮道:“我早有主意了,前不久望龄来信,说是要投奔我幕下,问我可否,我已是答允,他过些日子应该从浙江老家赶到归德了。”

    陶望龄是林延潮的次席弟子,事功学的经义主要都是由他一手编写,还参与了燕京时报的编纂。

    林延潮曾赞,众弟子中陶望龄可以为他道南。

    上一次林延潮上谏天子,燕京时报被查封不说,郭正域被杖时,就是陶望龄率领一干弟子砸了顺天府衙门大堂。

    后来林延潮出面把徐火勃,陶望龄救出狱,回头就叮嘱二人赶紧回家避风头,不可露面,同时努力读书,不要拉下功课。

    现在林延潮升任知府,显然是圣意有所转圜了,于是陶望龄觉得风声没那么紧了,又决定出来跟随林延潮。

    林延潮就答允了,让陶望龄来归德。

    以往林延潮身为翰林时,什么屁事都不用管,只要给天子讲书就好了,幕僚肯定是没有用的。

    现在任了知府,手头上一堆事,林延潮让陶望龄来自己幕下,肯定是通过做事来历练的。

    对于这一点,陶望龄在书信也说,纸上得来总觉浅,实践出真知,他此来归德,正是为了施展一下抱负,印证一下心中所学。

    陈济川听林延潮说将陶望龄叫来点了点头。陶望龄是林延潮弟子中跟随最久的人之一,仅次于徐火勃。

    如果林延潮一手栽培的门生去签押房任事,当然是可以信的过。

    但随即陈济川又道:“可是陶周望虽可以信任,但是第一次办事,总是初出茅庐。签押房之事琐碎繁重,而且又事关重大。陶周望不知能否胜任?”

    陈济川的意思,陶望龄人品是足够了,但经验不丰富啊。

    林延潮想了想道:“无妨,我早想过了。这一年来,袁可立一直承孙先生之教,在签押房办事,其人敏锐洞事,可以任事。就让他与望龄一并主事,日后望龄负责掌印,可立负责书启。”

    袁可立是归德本地人,他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弟子,董其昌的同门师兄弟,眼光见识都胜过林延潮的其他门生。

    之前袁可立年轻气盛,十分傲气,拜入林延潮的门下有将傲气收敛,又对孙承宗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平日公务后,与众门生们吃饭闲聊,对袁可立的才识也有了解,认为他的才学。

    原先签押房是孙承宗一人总司,如此就变成袁可立和陶望龄二人协同办事。

    陈济川听说林延潮将袁可立,陶望龄总司签押房后,这才放心。

    有话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陶,袁二人目前只是经验不够,磨砺一二将来也是可以胜任的。

    但孙承宗在时身为书启师爷,并总司签押房。而陶,袁二人等于是两个人干孙承宗一个人的活,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林延潮怕不是一时,以后恐怕也没有能找到比孙承宗更能胜任的人选。

    但陈济川又想,老爷果真早有让孙先生出幕的打算,故而是料事在先,处处安排妥当。孙先生一离开,马上替补的人就找好了,但是……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如此小人怕孙先生离去,心底会有疙瘩啊。是不是要小人去解释一下。”

    林延潮道:“之前时,我已是与孙先生说的清楚的,你若再解释有些画蛇添足。响鼓不能用重锤,能明白自然明白,不过你还是替我留意一下吧。”

    陈济川当下称是。

    次日林延潮返回了府城。

    陈济川与孙承宗交割签押房里的事。

    签押房以及各衙署里的人听说孙承宗要走,众人都是大生不舍之意。

    孙承宗在林府里很久,林府下人随从对他印象都很好,而林延潮外放归德后,同知署里的人对孙承宗的为人处事,没有一个不赞赏的,知道孙承宗要走的消息,众人都觉得失去了什么。

    特别侯执蒲,侯执躬,彭端吾等林延潮的门生与孙承宗相处十分和睦,平日以兄长事之,现在孙承宗离去,他们都是十分难过,相送之际差一点落泪。

    孙承宗也是不舍,这时袁家三兄弟正好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知道孙承宗要离去,也是极为难过。

    甚至众人大有向林延潮要求,将孙承宗留下来的意思,但是孙承宗却没有答允,他说在拓县任师爷也是太守做事,不曾有离去之说,大家要见孙某,去拓县也是很近。

    话是如此说,但终究孙承宗还是不在府衙签押房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孙承宗还是离开了林延潮的幕中,临别之时,孙承宗向林延潮三拜,以谢多年宾主。

    林延潮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各种心情堵在胸口里,甚至生出一丝后悔之意。但无论是为了孙承宗将来的前程,还是以后自己在朝堂上的布局,都唯有让孙承宗离去。

    所以林延潮没说什么,让自己门生属吏送孙承宗出门,自己则回到了屋子。

    至于林浅浅对孙承宗离去也是不忍,当下赠了孙承宗三百两银子。

    孙承宗离开后,签押房里暂时无人主事,林延潮也没有另请师爷的意思。

    直到数日后,陶望龄抵达了归德府。

    知道陶望龄到了,林延潮立即放下手头的事,跑到偏厅相见。

    但见林延潮刚至偏厅,一名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即是跪倒,拜在自己的膝前。

    “学生陶望龄拜见老师!”这年轻人哽咽地言道。

    林延潮扶起陶望龄,但见这位昔日在京中时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世代簪缨,以才华自诩的年轻翘楚,现在不复当初时的意气风发。

    他的脸上已有沧桑之色。

    当初陶望龄被关押在顺天府大牢里数月,遍尝艰辛,以及狱卒的拷打,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有道出任何不利于林延潮的内容。

    放出大牢后,陶望龄骨瘦如柴,又不得不千里回浙江老家避祸,途中生了一次病,回到浙江老家时已是奄奄一息。

    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遍尝人生苦楚。

    林延潮与陶望龄相对而视,二人都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为师对不住你啊。”林延潮半响方才道了这一句。他看着陶望龄长大,见到自己的学生如此样子,心底顿时如刀搅一般。

    陶望龄抹去眼泪道:“老师,不要说如此之言,能拜在老师门下从学是望龄此生最得意之事。学生自回浙江后,想起当初在老师身边读书,承蒙教诲,实是怀念。”

    林延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大家也休作儿女之态。”

    “来了就好,以后你跟在我就是。”

    “是,老师,”陶望龄答道。

    当下二人坐下,师生二人说了一阵别来之情,然后林延潮又将签押房的事交代了他一方。

    陶望龄点点头道:“老师重得圣眷,这一次升任知府,正是大展抱负之时。学生这一次真是来对了,愿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欣慰地点点头。

    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孙承宗虽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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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二十九章 赚到了

    林延潮刚刚升任知府,局面未稳,这时候孙承宗离去,对于林延潮的幕下人事是一个很大变动。

    因为府衙下面的官吏都习惯通过孙承宗来与林延潮打交道,林延潮也习惯用孙承宗,对府衙属僚发号施令。

    作为知府的首席师爷,孙承宗权力很大,但行事之时,秉公处置,却没有半点弄权之心,这是令所有人都十分敬佩的。

    而现在换了年轻的陶望龄,袁可立,大家心中都是没底。

    师爷之重要,不言而喻。

    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请师爷,师爷最少两人,一人主刑名,一人主钱谷。

    一般而言,刑名师爷都是知县的首席。

    因为刑名,钱谷是知县两大事,这二事关系知县的升迁荣辱。

    一般知县赴任都会请经验老道的钱谷师爷,刑名师爷,这两位如果不得力,地方官治理地方就要抓瞎,不仅陷入繁琐的事务中,还容易被狡猾的胥吏蒙蔽欺骗。

    可是若官当的越大,那么对官员而言,刑名,钱谷两项就越来越下降了,因为这两项对于官员升迁,渐渐不是那么重要了。

    特别是藩臬,督抚这个级别,最重要的师爷,乃奏章师爷,书启师爷。

    奏章师爷就是专门给督巡起草给天子的奏章。如果一封奏章写得好,为天子赏识,那么督抚青云可待,若是奏章写的不好,容易遭到天子训斥,甚至丢官。

    比如曾国藩当年给天子写奏章,当时湘军一直吃败战。可是曾国藩听从幕僚的建议,将奏章上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一下子奏章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所以几个字,就可以挽救了一名官员的仕途。

    所以身为一名奏章师爷,这样职位虽说稀缺,但是一旦获聘,那么不说待遇如何如何,身为幕主的总督,巡抚也要对你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可谓礼遇有加。

    奏章师爷之下,就是书启师爷。书启师爷负责官员公文往来。

    公文上申称详文、平行称关移、下行称牌票。这些都要经书启师爷之手。官场交际应酬重文字,对上司,同僚,下属大多也是通过公函往来打交道。

    一名好的书启师爷,不仅要擅长替幕主打理应对之事,最重要是能揣摩幕主的心思。

    之前林延潮任管河同知时,不掌刑名就不设刑名师爷。

    就由孙承宗担任书启师爷,掌管签押房,官印。署里的大事小事,孙承宗办的是井井有条。

    现在孙承宗离任,林延潮让袁可立掌书启,陶望龄掌官印。

    意在让二人遇事后商量着来,若是二人意见不统一,再上报林延潮裁断。如此分配,当然牺牲了效率,但保证了确定性。

    所以袁可立,就如同首辅内阁大学士。陶望龄掌印,相当于司礼监的批红。

    至于签押房下面对口的,就是府衙六房,这好比朝廷六部,而府里七县一州,就如同两京十三司。

    小到州县,大至朝廷,权力运转都差不多。不同只是朝廷的分工更细,权力更制衡。

    从同知升任知府,再加上孙承宗一走。

    一句话摊子大了,人手少了,所以林延潮深感幕下的人才缺乏,是时候请几位得力手下了。

    幕僚不比门生,人家来帮你做事,是要给钱或者给前程的。

    知府为正四品,月俸二十四石,比同知十八石提升了不少。

    但是凭着这俸禄来养幕,肯定是不行的,就算知府本人不吃不喝,但是这笔钱是请不来'名幕'的。

    这些'名幕'每月少说几十两的,若是督抚延请一两百两也是有的。

    当然林延潮也不是请不起名幕,但是他又不要这些久练官场的人入幕,如此反而会坏了自己幕中的风气。

    现在林延潮招揽幕僚,让陶望龄,袁可立以及他的门生放出消息,推荐自己熟悉的人。

    林延潮言明招收幕僚的条件,但凡有一技之才的,不论出身如何,都可以入幕做事。

    但是第一个向林延潮推荐的,并非他的门生,而是府经历,管河工的黄越。

    黄越向林延潮推荐是他一位老友,安徽桐城人,名为左出颖,于河工水利有一技之才。

    这天此人从桐城赶到归德,林延潮当下在府衙花厅见了此人。

    林延潮见左出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脸颊消瘦,看的有几分落魄,见到林延潮立即弯下了腰。他的手边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这少年却是胆大,眼里没什么畏惧。

    但见林延潮入座后,左出颖躬身道:“小人左出颖见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左先生请坐,奉茶。”

    上茶后,林延潮问道:“不知左先生是何出身?”

    左出颖忐忑道:“小人一介平民,读过五年私塾,没有考取过功名,但听老友黄越说大人这里招纳幕僚,不论出身,凡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前来,故而小人这才前来。”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确实如此,左先生请坐,这孩童是谁?”

    “是犬子,犬子一个人在桐城老家,小人不放心,故而携在身边,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但令郎也不小了,离了先生就不能自处吗?”

    左出颖闻言有些尴尬,但见其子朗声回答道:“府台老爷荣禀,并非是我离不开父亲,而是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故而是爹让我在他身边,以时刻尽孝。”

    林延潮闻言不由莞尔,重新打量这孩童当下道:“说的好。令郎真不凡。”

    说到这里,林延潮对左出颖道:“黄府经说你有一技之才,不知你有事可以教我?”

    左出颖道了一句不敢,然后道:“听闻府台老爷要修贾鲁河,我有一策可收一事两功之效。”

    “请说。”

    左出颖道:“贾鲁河旧道起于仪封,考城之间的黄陵岗,原来是黄河往东的三条正流之一,后来大河夺贾鲁河为害,使其淤塞,后又北决黄陵岗,淹没运道,一年迁三百里,三年后又北迁三百里,危害极大。而今决口虽堵上,使黄河归正流,但贾鲁河淤塞后,这里的黄河之水不通江淮。”

    林延潮微微有些不耐烦,当下道:“左先生所言本府都已知道,你说一些本府不知道的。”

    左出颖垂下下道:“故而朝廷疏通贾鲁河旧河有三条好处,一是分河势,解北堤之患。二是疏通河道,贾鲁河一旦疏通,从江淮至开封,再至黄河,水路通畅,商路一通,百姓自富。三就是贾鲁河一通,可引河水灌溉农田,收淤田之利。”

    林延潮闻言道:“你说的前两条好处,常人都说过多次了,至于第三点,左先生或许不知,本府修黄河缕堤,在缕堤遥堤间开淤田千顷之数,民得其惠,你所说的事本府早就一直在办了。”

    左出颖道:“府台所行所为,小人当然早有耳闻,但堤内落淤,再以淤田耕耘,却有三不足。”

    淤田是林延潮引以为傲的政绩,但听左出颖这么说脸都沉下来了。然后林延潮道:“你接着说。”

    左出颖看到林延潮脸色很难看,犹豫了下继续道:“府台老爷赎罪,左某也是实话实话。堤内落淤,确有三不足,一是顾忌缕堤河势,若河势有变化,缕堤不坚,那么即便在非汛期,淤田也会有淹没之虑。二堤内落淤,只能耕种半年,若汛期一变,容易颗粒无收。三堤内落淤,对于种田的百姓风险不小。”

    林延潮斥道:“你说的本府都早已知道,并早都有提防之策,若百姓淤田损失,府里可以将淤田原价赔之。”

    “另外只要预防得当,不会有百姓出事。”

    左出颖不由颤栗,一旁其子见此道:“恳请府台让父亲将话说完。”

    林延潮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左出颖父子见林延潮摩挲着茶盅,这万一端起茶碗,左出颖就是应聘失败了。

    但林延潮却道:“左先生继续说吧。”

    左出颖道:“小人只是以为堤内落淤不如堤外落淤。”

    “堤外落淤?”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风险太大,堤外落淤必须开堤口或者设立涵洞,斗门,如此于堤必有隐患,万一水势一大冲溃决口,如何是好?”

    没错,堤外落淤绝对是比堤内落淤好。

    现在人治理黄河,都是采用堤外落淤的办法,但是以现代的科技,也不是在堤上开个口子,但是用抽水泵的办法抽水落淤。

    左出颖道:“小人有一策,可解此之危。”

    林延潮讶道:“左先生请说。”

    左出颖道:“堤背落淤确实风险不小,但一旦事成,收效也大,小人以为可以用月堤之法。”

    “所为月堤之法,就是在河水缓处的堤背后再修一道堤防,引河水灌之,事毕后月堤内之地都为淤田。”

    林延潮踱步,这月堤,也是潘季驯修河的主张之一。

    当时是建在河水危险的堤段,在堤段后再建一道堤防。或者是河情哪里出了危险,比如堤背上出了好几处管涌堵不住,那就索性放弃这堤段,在背后再修一段堤,然后把水放进来。

    林延潮脸色缓了缓道:“但此举耗工太大,所以你的意思,将月堤之策,放在修贾鲁河上。”

    “也是,贾鲁河旧河为黄河支流,水势没有正流湍急,这堤后放淤之策,可以尝试一二。不过还需慎重为之,贾鲁河疏通后水势到底有多大,谁心底也没数,万一溃了堤防,那就是变利为害了。”

    林延潮这里已是认可了左出颖的能力,认为他有资格入自己幕中治水。

    但是左出颖却继续道:“府台老爷误会了,若月堤只是用来落淤,不足以为奇,小人也不敢来见府台,这月堤之策,还可兼收疏通河水之效。”

    “哦,怎么说?”林延潮来了兴趣。

    但见左出颖道:“旧法疏通淤河太缓,效果又不明显。故而小人认为,可以在正流之侧,挖一条引河。”

    “这引河就如同是月堤,待河水过引河,正流水干后,堵住正流,民役下河道,将正流的淤泥挖出,筑以堤防。而引河正流之间的田土,即是天然的淤田。”

    林延潮闻言不由拍桌道:“此乃妙法啊,我怎么没想到!”

    当年三峡筑坝,为了截断正流,是先在一旁挖了一条引河,然后再截断正流修堤。

    疏通贾鲁河,大意也是如此,但现在贾鲁河已经淤塞的非常厉害了,截断正流难度不高。

    左光颖见自己的主张得到林延潮的赞赏,也是大喜然后道:“府台老爷谬赞了,小人不过千虑一得而已。”

    “而且此法也有弊端,那就是所费人工太大,小人计之,若仅仅是疏通贾鲁河两百里旧河,那么十万两紧着花应该是够了,但若是以此法疏河,不说动员人力多少,就是银子也好多花数倍。”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无妨,银子的事好商量。”

    左出颖不知,林延潮只是缺好办法,但钱却是不缺,只是用途说明有些麻烦。付知远刚刚上任时,看见府库里都可以跑马了,几乎与林延潮翻脸。

    不过这是以往,现在林延潮是一府正堂,要怎么花钱,就这么花钱,府里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林延潮当下对左出颖道:“以后就劳烦左先生在林某幕下办事了,馆谷你想要多少?”

    这一番话就是正是请人了。

    左出颖脸上惊喜交加,惶恐的道:“府台老爷不敢当,小人不过是一介草民,能在大人幕下做事,已是三生有幸,至于馆谷自然是府台老爷说的算,只要能养活我们父子二人足矣。”

    这时候其子出声道:“爹,韩信有云,多多益善。”

    左出颖心底一紧,但见林延潮哈哈大笑,这才松了口气。

    “犬子无知,还望府台老爷见谅。”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令郎说话真是有趣,既然如此,就每月五两银子,年底还加一个月,若是治河有功,本官再许你一个出身,免役或是为吏任你选,就是为官也不是不能。”

    左出颖闻言是大喜过望,这等馆谷虽比不上名幕,但对于他一个初出茅庐,从没有在别人幕僚里历事的人,已是高得太多了。

    何况林延潮还许以出身。

    免役就是一个学校出身,入国子监就能解决,为吏就是担任吏员。

    至于做官,大概就是杂职官,这对于一名没有经过科举的老百姓而言,就已经是跨越阶层了。

    要知道黄越还是秀才出身,现在也不过是一名府衙经历。

    左出颖是又惊又喜道:“府台老爷,不,东翁,太多了,这……这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就当是给令郎的吧。我看令郎双目炯炯有神,他日不是池中之物,给他请一个好老师,不要埋没了他。”

    左出颖闻言不由感激涕零,当下拉着儿子拜下道:“来,光斗跪下给府台老爷叩个头。”

    说完这少年给林延潮恭恭敬敬叩了个头。

    不过少年抬起头时,却见林延潮满脸惊讶。

    林延潮向左出颖问道:“额,令郎叫什么名字?”

    左出颖没想这么多,而是答道:“小儿出生于丑时,时晓月正出于北斗之间,故名为光斗。”

    林延潮闻言赞道:“好名,月照于北斗,斗辉之晓月,将来表字可为共之。”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出颖父子都是惊呆了。

    左出颖立即对其子道:“光斗,还不快谢过府台赐字。”

    说完左出颖向其子频使眼色,手里扯着他的袖子向下用力,还用脚跺地。

    赐字过去是老师方能为之的事。

    左光斗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下道:“光斗久仰府台之名,也想有朝一日大魁天下,恳请拜在府台为师。”

    林延潮心道了一声惭愧,自己方才出手也有点太急切,吃相有点难看了,实在不是眼下自己声望和地位干出来的事。

    不过再来一次,林延潮还是会这么干的。

    当下林延潮扶起左光斗。

    左出颖感激涕零地道:“蒙东翁青眼,左某实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笑道:“你在我幕下办事,就无需如此见外了。”

    说完林延潮看向左光斗,然后道:“入为师门下,为师都会告诉他们一句话,读百家书,成一家言。此乃学业之根本,这句话你记住了。”

    左光斗恭敬道:“先生,此言是不是与圣人所言,吾道一以贯之,异曲同工?”

    左出颖立即出声责道:“光斗,不可多嘴。”

    林延潮笑了笑道:“旁人再怎么告诉你,也只是百家之一,就算为师也是一样,你认为的一是什么,就是什么。”

    左光斗目光绽出光芒,欣然道:“多谢老师,弟子记住了。”

    然后林延潮对左出颖道:“我久不习经文,加之案牍之事缠身,恐怕无法亲自教导令郎功课。如此你们就一并住在府里,我请一位名师教导令郎功课,待两三年后,我再亲自教导令郎习事功之事。”

    此言一出,左出颖父子都是十分感动。

    林延潮点点头,历史上左光斗除了是东林大佬,也是治水的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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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三十章 跨府巴结

    左出颖,左光斗就在林延潮府衙住下了。

    林延潮现在可谓求贤若渴,心想既然能将十一二岁的左光斗召至自己身边。

    那么其他贤才呢?是不是也能招至帐中呢?

    林延潮第一个念头,就是公安三袁。三袁现在与自己十分交好,对自己文章十分推崇,并极力在湖广公安推广自己的事功之学。

    眼下公安几乎已是林学最昌盛的地方,比眼下儒家流派的大兴之地的浙江更加流行。

    所以三袁与自己是不是师生,已不重要。

    而且如他们这样的官二代,也不可能为了钱来自己幕下做事。至于前程,他们自己考功名也行。

    公安三袁略过,下面就是华亭三杰。

    华亭三杰,历史上并无如此称呼。

    是林延潮自己编的,指的是当时华亭(今上海)的三位杰出人才。

    他们分别是陈继儒,董其昌,徐光启。

    陈继儒和董其昌,不用说了,在当初林延潮返乡的西湖装逼大会,哦不,是西湖船会上就见过。

    之前消息误传,令林延潮以为董其昌在去年的会试中式,但其实并没有。

    董其昌与袁可立都师从于前礼部尚书陆树声。二人可称师兄弟。

    董其昌与陆树声都是华亭同乡,陆树声其实并没有教导董其昌,袁可立二人,反而是让董其昌为馆师教导其子陆彦章。

    而袁可立当初是受业于董其昌门下,后来董其昌在万历五年时,去教导陆彦章时,为了借重陆树声的名望拜在了他的门下,并顺道引荐了袁可立。

    如此可见董其昌手腕之高超,既当陆彦章的老师,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同门,还顺带拉了一个袁可立。

    说起陆树声,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仕途上的恩人。

    陆树声与林延潮的业师林烃,其兄林燫相善,当初林延潮得罪张居正,差一点丢了唾手可得的日讲官。

    当时回乡,他顺路拜访了陆树声,然后陆树声出面向张居正说情,让张居正放自己一马。

    这陆树声当年可是差一点入阁的人,只是与冯保不和,才没有完成拜相。但尽管如此,陆树声在官场上不仅很有能量,而且他还是徐阶的同乡。

    张居正是徐阶一手提拔的,故而张居正与陆树声可以算是同党,二人关系一直很好,后来张居正肯让林延潮成为日讲官,主要是申时行的争取,同时也有卖陆树声面子的缘故。

    而且陆树声现在就算不在官场,但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他的弟弟陆树德还在任山东巡抚。

    所以林延潮将袁可立视作心腹,一来看重他的才干,二来也是向陆树声示好,要保持着关系。

    现在林延潮通过袁可立向董其昌提出招揽。

    结果不出意外,被董其昌拒绝了。董其昌在回信里说他要安心准备科举,多谢林延潮的看重,还请林延潮待为照看袁可立。

    林延潮知道,董其昌不比袁可立。董其昌现在有陆树声这大树靠着,暂时不用投奔自己。

    虽说没有成功,但林延潮抛出橄榄枝的目的达到了。林延潮还顺便送了董其昌三十两银子,让他安心备考。

    董其昌不成,下面就是陈继儒。

    陈继儒更是毫无意外的拒绝,当然他背后的理由更充分,如果说董其昌是陆树声请来教导儿子的馆师,那么陈继儒就是王锡爵请来教导他儿子王衡的老师了。

    当然名义上二人都不敢当这样的称呼,如此不是与陆树声,王锡爵平起平坐了,这么大的辈分,以后还要不要到官场上混了。

    与陆树声这致仕礼部尚书相较,王锡爵是现任宰相,无疑更加牛逼。

    所以陈继儒没有道理来投林延潮门下,他也是拒绝了。

    二人拒绝,林延潮不由深感,官场上的那些大牛,事业都已经那么成功了,但对后生晚辈的招揽,仍是那么不惜余力。

    但凡是冒尖的人才,都是被早早收入帐下,就算自己用不上,也可以留给儿子用,这就是所谓的照看子孙家人。

    华亭三杰拒绝了两个,只剩下徐光启。

    徐光启是历史上比董其昌,陈继儒更有名,而且是个事功务实之人。

    现在徐光启较陈继儒,董其昌二人,尚且名声不显,也没听说过哪位官场大牛招揽过。

    所以林延潮就打算抢一个先手。

    林延潮也是修书一封给他,结果仍是被拒绝了。

    拒绝原因是,父母尚在,不敢远离。

    话一般到了这里,也就打住了。林延潮却打听他家庭状况,听说他本来家里很有钱,但后来家道中落,只能务农为生。

    林延潮听此后命人送去十两银子。

    拿到银子后,徐光启十分惶恐,亲自来归德见了林延潮一面,将家里情况说了一遍。

    说他的祖母徐氏刚刚病故,去年他家里又遭了水灾,父母又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徐家上下是靠他一个人撑着,他是无法远离家中。

    林延潮听他的说明,知道此人确实至孝,自己看来是又招揽不成了。

    如此与其强留,倒不如留一个缘法,于是林延潮再拿给他十两银子。

    这钱犹如雪中送炭,令徐光启十分感动。

    徐光启的十动然拒,令林延潮对华亭三杰的招揽彻底失败。于是林延潮心想与其继续在挖历史上名人的事走下去,真是事倍功半。

    倒是自己不争不抢下,孙承宗,陶望龄,郭正域,袁可立,左光斗主动上门。

    如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与其挖人,倒不如自己培养人才呢?

    林延潮当年读书时,就十分敬佩曾国藩。

    曾国藩的治幕是有手腕的,他幕僚团阵容,唯有胡宗宪可与他相提并论。

    但二人当时都已是封疆大吏的身份,什么样的人才请不来。而自己虽有三元名声,但位不过知府,要真请到如董其昌,陈继儒这样的一流人才,还是不行的。

    特别是有功名的人,都是喜欢去当朝宰辅,或者是致仕大员下面担一任幕客,先有了靠山,将来无论是考取进士,还是在官场上都方便的多。

    所以林延潮也当唯有从没有功名的人培养起。

    因此林延潮继续招贤,虽之后都没有来什么有名望的人物,甚至不少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但林延潮不计较,凡在水利,以及钱庄经营上有一技之长的,都召入幕下。

    就在这时,传来了巡抚杨一魁向朝廷请致仕,而后朝廷派顺天府尹臧惟一来河南替杨一魁任河南巡抚的消息。

    新任巡抚到任,岂是小事。正所谓一人一政,对于林延潮现在要卯足全力干大事的官员而言,最忌讳的就是上面的人事变动。

    若新任巡抚到来对贾鲁河疏通的事,有什么更张,那么林延潮的政绩就要凉了。

    但是新任巡抚到任,林延潮就着急去巴结,会被官场中人诟病,同时身为知府也不易轻离治地。

    于是林延潮找了一个视察贾鲁河的由头,'顺路'就拐到了开封府。

    林延潮到开封府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送杨一魁离任。

    林延潮以往与杨一魁相处很好,在马玉之事上,二人相互借重(勾结),各自铲除了心腹之患,送送也是应该的。

    话说回来,杨一魁在河南有政声,解决了不少前任巡抚留下来问题,打压了宗室气焰,干掉了马玉,初步平定了前年河南大水,淹没百里的灾患。

    但是去年为了应对潞王就藩,杨一魁在马玉逼迫下,下令各府对百姓催科,间接导致开春后粮价暴涨,民不聊生。

    于是杨一魁被潞王一党的御史以扰民,赈济无方的名义弹劾数章。

    这件事对于杨一魁而言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杨一魁受不了这气,一怒之下,就向朝廷请求了致仕。

    然后天子也就答允了。

    所以杨一魁离去时有几分凄凉,百姓怪他,天子怪他,连九泉之下的马玉也怪他。

    做官做到这个地步,也是悲催。

    码头上寥寥无几的官员相送后,倒是林延潮赶来时,令杨一魁有些触动。

    “宗海,老夫已不是河南巡抚,此后与百姓无异,你实在不必冒着离境的风险,来开封相送啊。”

    林延潮暗道,惭愧,谁是来送你的。我是顺路的。

    林延潮面上道:“抚台休要这么说,抚台在林某心中,永远是河南的巡抚。就算离境也要亲自来送抚台一程。”

    杨一魁目露悲色,捧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真是有心了,老夫没有看错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夫为巡抚时,治下百官无不仰仗鼻息,现在却是人走茶凉。哼。”

    林延潮道:“抚台放心,当今天子明辨忠奸。似抚台如此忠臣,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杨一魁点点头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你或许也知道了,眼下朝廷开始查李子华那笔烂账,他在河督任上贪的简直不像话了,判个流放都是轻的。“

    林延潮心底暗爽,李子华倒台也是迟早的事。你虽然会拍天子马屁,但是底线还是要有的。本职工作干不好,什么都没用。

    “只要李子华一走,朝廷想要用治河的名臣,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只要潘乌程不出,论及熟悉河工,当朝官员能有几个,朝廷还是要用老夫的,河南这烂摊子,谁要谁拿去就是。”

    杨一魁说话也是动了气,完全不是原来封疆大吏那等大度,而是如同受了委屈的学生。

    不过林延潮却心想,这杨一魁看来还有起复的机会,自己这一次顺路来烧冷灶,还真是烧对了。

    送完杨一魁,林延潮当即就去巡抚衙门投帖。

    今日正好不少开封府官员,好似与林延潮约齐了一般。大家一起来参新任巡抚。

    眼下巡抚还没有到。

    花厅里是坐满了官员,在场二十多名开封府官员,林延潮的老熟人沈同知也在。

    林延潮来归德任官后,尽干得罪开封府的事。

    先把人家的前任知府搞下台,又因为疏通贾鲁河的,跟开封府里的官员吵得撕破了脸,现在好死不死的是,开封府的新任知府,竟然是李子华原来推荐的要来归德府任知府的单知府。

    单知府是李子华心腹,李子华与林延潮关系如何,路人皆知。

    现在众人又都是在一个花厅里,大眼对小眼。真的是,放在古时候,两人不要说话,都可以拔剑单挑了。

    林延潮反正安坐不动,不轻易挑起战火就是。他与一旁花厅里唯一一个愿意理睬自己的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方世叔说话就好了。

    但是没料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单知府对一旁的沈同知发话了,明知故问地道:“这开封府的境内,怎么有外地的官员在内?”

    方进虽是分辖归德府,但他是布政司的官员啊,全场就林延潮一个人是归德府的官员了。

    呵呵,这不是拐着弯骂林延潮'跨府巴结'吗?

    林延潮倒不愿生事,笑着起身道:“这位是开封府新任的单知府?小弟是归德府知府林延潮,失敬了。”

    “哦!”单知府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林知府,本府久仰大名了,大家能来河南一省为官,也是缘法,你我兄弟二人当齐力协恭,为巡抚大人分忧才是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是当然,单兄乃是首府,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

    见林延潮礼数还算周全,单知府点点头道:“既说是吩咐,也不敢当。不过本府有一个提议,林府台不妨听听。开封府眼下粮价奇高,商人居奇。府里准备上报抚台,开仓售粮,待夏粮收获后,再买粮补仓。”

    “但是仓粮有限,而且一旦开封府开仓售粮,临近各府都会跑到开封府买粮,如此就是将仓粮都卖掉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本府心想归德府与我开封府同属大梁道,你我两府一并放粮,既可以平抑粮价,利于百姓,同时得利之钱,与省里五五分账,剩下可作为羡余。”

    “这等一举两得之法,稍后你我一并启禀抚台大人如何?”

    单知府此言一出,开封府官员都是点头附和。

    林延潮实在惊讶,心道,你不明白,尽管吩咐这几个字,只是我的客气话吗?你居然还当真了?药店碧莲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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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三十一章 坐而论道

    单知府的话,令开封府的官员纷纷附和,就算不认同,但人家是开封知府,身为下僚的哪敢反对上官的意思,不赞同也要赞同啊。

    同时对林延潮而言,单知府资历也很老,朝廷任用地方官的制度里,知县重首县,知府中重首府。

    如知县中,担任首县官员,一般要进士出身,而普通县知县举人,监生出身就好了。

    至于首府官员,必须在其他知府任上任满三年以上,才能担任。而普通府的官员,则不需要有这个履历。

    似林延潮从同知升任,可以担任归德府知府,但就是不能为开封府知府。

    而开封府知府身为首府,因为是在巡抚,藩司驻地,所以又是巡抚,藩司的耳目,在河南的知府官员中,都必须要以首府马首是瞻。

    所以单知府的话,虽是令林延潮不快,但他也不好单面拒绝。

    林延潮心想如此自己再退一步,笑道:“这事下官不好做主啊,大家以大参之见马首是瞻如何。”

    眼下厅里有三位绯袍大员,除了单知府与林延潮,就是方进。

    方进是分守大梁道参政,代表布政司监督开封,归德两府官员。

    林延潮言下之意,单知府虽身为首府,平日都是直接与布政使,甚至巡抚打交道,没错,你牛逼,但是你要指挥我林某,是不是先问过方进的意思先。

    方进当然知道林延潮推自己出来的意思,就是替他拒绝。

    方进捏须微笑道:“其实单知府提议之事,之前已是报知本参。本参心想开放仓粮的事……不同之府有不同之情,此事还是由两位知府自己拿主意,只要抚台大人不反对,本参一切以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之意马首是瞻。”

    方进此言一出,单知府不由在心底大骂,这仓粮的事,自己之前是找过方进的。方进是满口答允下来,但现在怎么林延潮一来他就改口了。

    单知府确实不知方进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延潮却一清二楚。

    现在河南大梁道的粮库都已在农商钱庄掌握之下,为了应对这一次户部,科道的联合检查,彭,杨两家一共投入了十七万五千石,加上方进自己从市里买回了一些粮食,总算是达到了朝廷考核仓粮的最低标准。

    因此方进质押了十万两银子,还有今年夏粮的税入,都在农商钱庄的账上。

    但方进质押的十万两,是他当初变卖仓粮的一部分而已。

    若不是这一次朝廷突击检查,方进只要等夏粮上市,或者是贾鲁河开通时,粮价下跌后买入,这一次他绝对是要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当初单知府提议要卖仓粮时,方进是一百个赞成,如此可以浑水摸鱼,将仓粮的亏空,在账面上给作平掉。

    但现在仓粮已经补上,方进对于单知府的提议,已是不再那么热衷了。

    单知府心想,自己这一次没有拉上林延潮这强援,反而失去了方进这臂膀。

    若是一般官员,这时已是知难而退了。但单知府是什么人,他治理地方的时候,其实政绩平平,但是有一样本事很了得,那就是好放大言。

    将一件事吹得日后如何如何好,以此取得上官的支持,然后换成仕途上的筹码。

    至于这件事日后如何,他不在意。所以他为政以来,所行之事多是虎头蛇尾,空耗钱粮,百姓苦不堪言。

    但是单知府面上作得不错,还很懂把钱拿来作官场上的孝敬,如此反而得以上面垂青,特别是碰到李子华这样的官员,二人是相得益彰。

    故而单知府的官是越当越大。

    而今开仓卖粮的事,他打算作为自己新任开封府知府后第一件政绩来作,若是如此被林延潮如此拒绝,他颜面何在。

    此刻单知府心底和明镜似的,心道这时候巡抚早该来了,眼下迟迟不到,会不会躲在哪里偷听。

    既是如此,我倒是不如在面上驳倒林延潮,一来将自己的政见在众人面前说透,为自己在河南官场上树立名声,二来驳倒林延潮,这位堂堂的林三元,也是一件大涨面子的事。

    想到这里单知府一抹嘴边的微须,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摇着,然后笑道:“敢问林府台是如何看的?”

    林延潮道:“变卖仓粮的事,本官还要想一想,日后再答复单府台如何?”

    单知府一边用折扇给自己扇风,一边笑着道:“林府台说想一想,言下之意,就是心底有不赞同的地方。不如说出来给大家洗耳恭听,如此也好一涨见闻。”

    林延潮笑道:“这怎么敢当,首府为外官多年,在地方历事经验丰富,是小弟应当请教才是。”

    单知府心底冷笑,你林延潮说我是外官,言下之意还不是说,自己是翰林出身,身为清流懒得与你们这些浊流争论,但我今日还就要与你论一论了。

    单知府笑着道:“诶,林府台,不要过谦,三元之名天下皆知,现在闲来无事,大家坐而论道,岂非乐哉,诸位说是不是?”

    开封府官员,纷纷抬头看了单知府一眼,心想你要自取其辱吗?之前李子华还不够惨,你为什么如此想不开,好好活着不行吗?

    但也有人心想,林延潮是经学大家,这点谁也辩不过他。但在地方为政的经验绝对没有单知府丰富。所以争论地方政事,那单知府或许能占到上风。

    无论大家怎么想,顶头上司的面子都是要给的。

    于是众人纷纷道:“林府台不要藏拙嘛。”

    “有什么高见说出来,让我们也见识一二。”

    “不错,我等都已洗耳恭听,不要让人失望。”

    众人都在吹捧,一来给面子,二来万一林延潮跌下来,这些言语可以来个反差的参照。

    林延潮笑着,口里连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但众人见林延潮高兴的样子,似有几分意动,当下就更努力的吹捧而去。搞得林延潮若真的不说,就很对不起众人盛情的样子。

    单知府也是添油加醋,加了几把火,给林延潮举得高高的。

    当下林延潮有些受不了盛情了,点点头道:“好吧,那么本府就说说一点浅见。官府售卖仓粮,我确实不太赞成。”

    见林延潮终于表态,单知府眼中厉色一闪,果断将折扇一合。

    好,等着就是你这句话。

九百三十二章 谁是经世致用之学

    就在厅里争论时,河南巡抚臧惟一正从正堂走来。

    开封粮价居高不下,商人囤积居奇,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他新任巡抚后,遇到的第一件难事。

    若是处理的不好,很容易步前任杨一魁的后辙。

    但是他新官上任,最忌讳的也是贸然行事。所以他先谨慎地听取了解各处官员的意见,然后再做一个决定。

    只要熬过了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待夏粮丰收或是贾鲁河疏通,那么就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但是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如何渡过,或者不引起各方面的民乱,成为了摆在臧惟一眼前的当务之急。

    现在他去厅里,正是借着这一次官员来参的机会,要听一听下面官员的意见。

    这新任开封府知府,听说在山东还挺有政绩,自己来河南赴任前,河道总督李子华还在自己面前称赞过他的才能。

    但是到底如何,今日臧惟一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好。

    眼下来他至厅外,就听得里面说话声很大。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听里面单知府与一位'林府台'说话。

    臧惟一不由对身旁的下人问道:“这林府台是何人?”

    一旁下人连忙给他奉上名帖。他看了手中的大红贴子,心道,原来是他。

    林延潮的名字,他当然是听过。

    他任顺天府尹时,林延潮虽已被贬离京,但之前他担任光禄寺正卿时,却与林延潮有过数面之缘。

    当年林延潮在经筵上,大杀四方,舌战群儒,将曾省吾等一干人驳得如何颜面扫地,臧惟一是亲眼见过的。

    眼下他听说单知府要与林延潮坐而论道,争议政事。臧惟一顿时来了兴趣。

    他抬了抬手示意手下不要禀报,自己就在站外门外先听一听。

    而厅内。

    单知府将本是画着美人图的折扇一合,方才面上那份和气尽数不见,一瞬间可谓锋芒毕露。

    他是吴中人士,为官之前,师承大儒罗钦顺。

    明朝时,三学鼎力,分别是理学,心学以及气学。

    罗钦顺当年是可以与王阳明比肩的大儒,仕途上官至吏部尚书,也是位极人臣,他所传承的气学来自北宋名儒张载。

    气学与事功学都有相近的地方,都主张不可'离气言理,要在气中求理',气是天下之本原,理不过是一'气'而已。

    在单知府看来,林延潮的什么事功学,不过是气学之皮毛。

    至于林学里所讲的,义利合一,理气一体,远远不如气学的'理一分殊'来的精妙。

    至于认识(知)上,气学讲格物致知,事功学讲学以致用。在单知府看来也是气学的皮毛,甚至还不如心学的'致良知'。

    受罗钦顺之教,单知府做官时很重视格物致知,与理学的安静了事不同,他尽力在任上'折腾',哦不,是事功,干了很多政绩。

    现在林延潮敢公然说出自己不赞成将仓粮卖掉出之事,那么我岂会与你干休?定要好好将你驳倒。

    于是单知府将折起的折扇,啪地一声打在左手掌心,但见他言道:“听闻林府台的归德府治下有一个农商钱庄,在夏粮秋粮征收之际,低价向老百姓买粮,待到青黄不接时,再高价时出粮。”

    “当然粮商米商都是如此,无可厚非,并非秋粮夏粮征收之际卖粮,在青黄不接时买粮才是合理。”

    “只是平籴之事,连民间都可以为之,那么为什么朝廷不能为之。这钱为何林府台只许农商钱庄赚之,而不许官府赚之?”

    单知府这话,言下之意,你林延潮禁止官府买卖仓粮,不让朝廷来赚这笔钱,而是让农商钱庄来赚这笔钱,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说白了,你林延潮是在官商勾结吗?

    这句话下,众官员都是肃然,不敢再作之前谈笑之状。林延潮这话要是答不好,自己可就麻烦了。

    而且这单知府不是无备而来,他初到河南任官,就将林延潮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方才那一句仓粮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事先设局,眼下林延潮既表明了态度,那么自己就危险了。

    林延潮脸上笑着,心底知道单知府之所以知道如此清楚,必是李子华给他透的底。

    看来当初李子华授意曾乾亨,用这件事想要将自己罢官不成,于是就故意宣扬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

    林延潮不急不缓地道:“首府,买卖仓粮的事,朝廷虽不是说没有这个先例,但是地方官员实施时都很谨慎,朝堂诸公也有担心的地方。”

    “昔日,鲁国国相公仪休言,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我不让官府介入,就是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此例不可轻开。”

    “当然首府说林某为何支持农商钱庄?那就是诛心之言了,本府对于下面所有钱庄,商贾都是支持。一言概之,昔日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也是一句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出于私心吗?”

    司马光从私德上而言,乃是正人,无从指责的。

    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是就存了私心?

    同理可证,我支持农商钱庄,反对官府不贩卖仓粮,也是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存了私心?

    单知府没有证据,当然不好乱说正色道:“官不与民争利,确实是先贤之言,但我等为官者岂可墨守陈规?”

    “我记得林府台昔日会试,所问王安石变法时,曾有云,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难道林府台这么快就忘了。”

    这句话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谓十分厉害。

    但见单知府继续道:“昔日宰相刘晏行平籴法,官府既能获利,还避免了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刘晏乃一时名相为何不见有'官不与民争利之说',而今河南粮价奇高,我们为何不能允许官员在粮贱时买粮,粮高时卖粮。””

    “林府台抱残守缺,死守先人只字片语,不仅负了圣贤之书,还忘了仕官之前的初心,是否越为官越不如当初呢?”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的相当精彩,有理有据,还举出了刘晏的干货。

    连身在门后偷听的河南巡抚臧惟一都是称赞心道,这单知府果真有本事,不枉了李子华如此抬举他。

    林延潮一时似没有说什么。

    单知府笑了笑,心道你林三元不过如此,就这点水平有点白瞎了状元身份。

    单知府趁胜追击:“林府台,任地方官不比任京官,不尚那些虚文,而在于务实。”

    “汝以月印万川为天下万物具是一理,吾以为然,但月为实,万川印月不过为虚,实误也。理不过是气之一道,恰如理在一,人人皆可圣贤,理在气,百姓有上下贤愚之分,不可皆成圣人。”

    “不明理在一,分在殊之理,岂敢言实学,所谓月印万川,只是井中捞月,徒然用力,白费功夫。”

    实学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古往今来,包括儒家的理学,心学,气学都说自己是实学,是可以经世致用的,他派学说都是不能经世致用的。

    单知府所言气学,也认为理是一,但理在万物上,则分为殊。

    比方说,龙生九子。就是龙的九个儿子都可以称得上龙,这是理,但是在外形上各不相同,这是殊。

    月印万川将天下万理归为一理,林延潮用以解释,将天理人欲,义利,王霸合为一,这一就是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的一,中庸的中,万理归于一的一。

    但气学的理一分殊,则是反过来。万理归于一理,我们赞同,但反过来不是一理化万理,而是一理化万气。

    所以气学讲理在气中,理不过气之一道。

    单知府用理一分殊,否定了林延潮的月印万川,以指责他抱守一理,不知运用。

    单知府见彻底压倒了林延潮,得意地将扇子噗地一声重新打开,笑着道:“林府台言必称'官不与民争利'为一理也,民利方才是理。”

    “恰如百姓肚饥,食小麦可饱腹,食水稻亦可饱腹。只要百姓能吃饱肚子,何必在于用何种手段,官不与民争利,气也。售仓粮利民,亦气也,只要殊途同归,先解去当前燃眉之急,百姓的倒悬之苦就好。”

    “林知府只守死理,却不见百姓之饥。言比称圣贤,墨守陈规,说是经世致用,却不知如何解决民生。此举就是讲理而不讲气,非实学!”

    说到这里,众官员纷纷点头,露出了大有收获神色。

    气学与事功之学都是最近大兴的学问,皆有挑战理学,心学的趋势。并且二者都起于浙江,都是注重于外用,而且都强调自己是经世之学。

    两派观点如此相近,但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也谁没料到,二人竟从政事上,牵扯出两家学派之争。

    到底谁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现在看来单知府略胜一筹,单知府的言下之意,无论理学,事功学都专注于理一,但没有用功在分殊上,没有在优先解决实际问题上。

    对于气学而言,分殊才是实学,才是格物致知。而理不过是气之一,只要手段可以达至'理',就可以用。

    单知府摇扇环视四座,然后笑着道:“兄还是改不了这直言不讳的毛病,说话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林府台不要见怪。”

    单知府最后一句话,言似恭谦,其实却是狂妄至极。

九百三十三章 是你要将脸凑上来的

    如何理解理一殊分?

    理学认为理是一,既然是一,那么就是不可变更的,不随时间,大势而变化,所以必须遵从古人定下的金科玉律,尊先贤之言。

    气学则认为殊分,只要能达到理,那么手段可以变通。

    这一点法家也是如此认为的,正如商鞅所言,治世不一道,变国不必法古。

    总而言之绝对不可墨守陈规。

    所以在单知府的口里,就批评林延潮墨守成规,抱着古理不放,却坐看开封府粮价高涨,无视老百姓死活。

    林延潮听了这话,怎么觉得如此刺耳啊。

    明明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对方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官僚。

    而对方却指责自己食古不化,墨守成规。

    这也太讽刺了吧。

    厅外的巡抚臧惟一也是称许心道,目前看来单知府确实在辩论上是赢了一道。

    事功之学,莫非真不如气学?

    单知府扇子轻摇,今日驳倒林延潮已成定局,不仅为自己来开封府到任开了个好头,而且还大大的长脸啊。

    当下单知府当下手里扇子摇得更勤了。

    林延潮道:“首府说的是,可是……可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王安石市易法与单知府出售仓粮一般,也是高卖低买,却留下害民之称?”

    单知府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难知的?无论是市易法,还是青苗法,都乃王相公利民之举,但却打击了大商贾及兼并之家,故而遭到民间反对,才遭到失败。”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哼,本府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开仓粮济民,会得罪不少本府官员,以及大粮商。但本府身为百姓父母官,岂能见子民受苦。故而本府宁可不要这乌纱帽,也要推行此政!”

    说的好,此处应有掌声。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完,下面官员都是鼓掌。

    官员们最敬佩的就是这样,不畏权贵之人啊。

    单知府得意洋洋的摇扇道:“林府台,本府这一番话你听懂了吗?”

    单知府说到这里又道,“但也无妨,本府此来并非与你谈论古今,你要请教这些,本府私下当然是知无不言。但眼下满堂官员正在,我们就不要耽搁功夫了。”

    单知府一说,满堂官员都是笑了。

    下面沈同知也是道:“林府台也是好学之至啊,不过学是学,可以慢慢来,但眼下老百姓在外面饿着肚子,我们在此辩经研学,谈论古今,那是读书人所为,并非是我们为官之举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沈同知说得是。”

    一旁方进不认为林延潮这么容易就被驳倒了,当下道:“林府台,胸中有什么话,倒不妨一言,让我们也好听听。”

    单知府笑着道:“是啊,说了半天,我们还未听林府台高见,但若是守着'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说是为民,其实为商贾说话,那么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都不如早点散了。”

    受方才单知府鼓动,也有官员道:“林府台,不要再说了,单知府不惜乌纱也要为了百姓,你若反对,就是为了商贾说话,而不是为了百姓说话,如此是为官之义吗?”

    单知府自顾笑着,众人也都将目光看向林延潮。

    “重农抑商,国之本也!”

    “林府台请慎言!”

    开封府官员当初反对林延潮,是因为单知府是他们顶头上司的缘故,现在则是都被单知府说动了。

    众人诘难下,是否能坚守自己。

    臧巡抚看了林延潮,不由赞一句:“千夫所指,不改其色,真大丈夫。”

    面对众官员诘难,以林延潮不为民做主,反替商贾说话,在这等冤屈下,常人如何能忍。

    林延潮离座走至厅中央,环视左右道:“昔灾年之时,朝廷禁酒,以存粮食,但为何现在不禁?”

    “秦汉时,动则授田百亩,然百亩之食不足以养一户。然而为何今江南一家数口,仅靠数亩之田可活?”

    “本朝比秦汉之时,天下丁口多了数倍,按理百姓该食不果腹才是,但眼下朝廷虽天灾连连,为何粮食还是丰足?”

    林延潮离座目视众官,侃侃而谈。

    林延潮正色道:“秦汉起重农抑商,因为老百姓饭也吃不饱,尔商人却倒买倒卖,不生产一米,却赚得盆满钵满,此非道也。故而古时要禁酒,朝廷劝课农桑,就是为了重农抑商,以收固本培元之效。”

    “但而今,时也易也,湖广之地一亩能产三五石稻米,两年三熟,粮价贱至一石一两。但为何当今天下,老百姓仍有饿死之人呢。那是因为不患不足,而患不均!”

    “粮不足,可劝课农桑。不均在于流通不足,当通商惠运。当今之事,流通比劝科农桑更为重要。不审时度势,拘泥于重农抑商之言,到底是谁在在墨守陈规?当初付藩台,为了解决河南粮价居高不下,认为以疏通贾鲁河为先,就是此心。”

    林延潮的话,放在现在很好理解,这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嘛。

    但当时众官员都不知道,乍听起来确实石破天惊,特别是不患不足,而患不均之言。

    商人正是在于徒贵就贱,用近易远。

    单知府反击道:“徒贵就贱,用近易远,朝廷为何不能为之。林知府说来说去,还是替商贾考虑。林知府出身寒家,却一直为人着想,实难得。”

    “但本府生于商贾之家,自小不知农事之艰难,反而处处为老百姓考虑,甚至当了官以后,仍是为百姓操劳。如此说来,我与林府台倒真是异曲同工,都是替对方的自己人说话啊。”

    说着众官员都是笑。

    林延潮道:“本府这话并非是独与单知府这么说过。当初张江陵致仕前,陛下曾命我去相府上探望,他当时都没说什么。”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默然。

    “单知府敢问一句,你自比张江陵如何呢?”

    单知府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在场官员有的心底大骂,怎么林延潮又来这一套,烦不烦啊你。

    换了其他人,或早有对策,但单知府却是抓瞎。众人摇头,这是你将脸凑上来给林延潮打的。

    一旁方进笑着道:“不知林知府当时与张太岳是如何说的?我想列位都是想洗耳恭听的。”

    众官员都是称是,在场官员大多数都没有见过张居正。

    当也知道万历朝前十年,张居正权势到了何等地步。他的新政,他的变法,不管大家反对或者支持,都在影响着在座每一个官员。

    以林延潮的地位,料想不会骗人。

    林延潮合上眼睛,想起当时见到病榻上张居正的一幕。是他告诉了自己,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

    虽说二人私交平平,但是林延潮一直记得自己答允过他,若将来有宰执天下之日,必恢复他的名位。

    人家才是真正的'为政不易,得罪巨室',你单知府算个屁。

    林延潮道:“当时张相已是病重,仍是不忘心忧天下,他询我变法之成败。。”

    “我答朝廷行事不再于修花除草,也不在于培草裁花。圣人不以万物为善恶,但在于一个度字,譬如以往朝廷重农抑商就是一个度,而今当鼓励工商,也是一个度。政令当依时而变,依势而设。”

    “时变则事变,事变则法变。墨守成规是不行,但不查民情,一味以己意揣度,强加政令于人,倒还不如墨守陈规。”

    这一番话下,众官员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

    单知府气道:“林府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问道:“敢问单府台一句,你为官前每日读几个时辰书?”

    单知府心想你林延潮还不是借此来吹嘘你多能读书,考取三元。

    单知府道:“吾资质愚凡,每日都要读六个时辰以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打个比方,我告诉单知府只要每日读书八个时辰以上,一定能成圣贤,你读是不读?”

    单知府一哂道:“当然读之,每日拿四个时辰睡觉足矣。”

    林延潮笑着道:“那单知府真能自束,吾倒是不成,一日两日或许可以,但日日如此则必然坐不住了。”

    说着众人都是一笑。

    然后林延潮又道:“诸位,林某也就罢了,但若告诉所有百姓,若是每个百姓不论贤愚,只要每日都读八个时辰的书,就能成圣贤,那么他们能不能办到?”

    单知府不能答,有的官员道:“每个人都有勤懒,有人就算知道是一定能成圣贤,但也未必肯花这功夫。”

    “或者有的人就根本不爱当圣贤。”

    林延潮点点头道:“吾意也正是如此。单知府的官府取代商人出售仓粮,让本官想起了当年的市易法。王安石变法,件件都是良法,若条条能真正行之,国家必然大治。”

    “当时王相公有天子支持,朝堂之上合己存,不合己走,然而呢?国家大治了吗?为何仍是不成呢?”

    “就在于道心惟微,人心惟危。”

    王安石的变法起点是很高的,放在今天仍不过时,但为什么失败了?

    就在于用圣贤或者说用自己的标准来约束其他人,认为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办法来作。

    这一点到了法家手上更坏了,做到圣贤有赏,做不到处罚,我这是为了你好。什么你不想成为圣贤?不行,国家需要你!不行,也得行。

    说完这句林延潮下了断语:“气学所言理并非是气之一道,此误也。理在于人心,理气不能相合,顺应人心而为,才是纸上谈兵,井中捞月。”

    一言概之,就是就算再先进的制度,但考虑生产力的发展,不重视事物发展的规律,而强加之上都是要失败的。

    所以你气学是机械唯物主义!

    这时但听啪的一声,单知府手中的折扇不知为何被拗断了。

九百三十四章 官员的操守

    咔的一声轻响是格外的清脆。

    众官员见单知府爱不释手的折扇都给折断了,都是微微露出笑意。

    林延潮的话也不见得如何凌厉,这场辩论也未见分晓,为何单知府却如此动怒呢?

    单知府将折扇掰断后,也觉得颜面扫地,一掷地上恼羞成怒道:“林宗海,你这是在胡搅蛮缠!我绝不与你干休。”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单府台不要动气,来我帮你把扇子捡起来慢慢说。”

    一旁官员扯着单知府的袖子,一面掩袖偷笑。

    单知府现在急的是耳红脖子粗,就在这时但听外头一声咳嗽。

    众人往厅外看去,但见巡抚臧惟一负手走入厅中。

    臧惟一不过四十有许,这个年纪官至巡抚,在天下督抚中都是很少见的,由此可知他肯定有过人之处。

    众官员都是向臧惟一躬身行礼口称:“拜见中丞大人。”

    臧惟一走至主位上坐下,双手压了压。

    众官员当即入座,都是半个屁股边谨慎地贴在椅子上。

    臧惟一道:“方才本院在外头听了一阵诸位的高论。”

    单知府,林延潮二人都是垂下了头,下面官员则是露出了尴尬之色。

    臧惟一目视左右道:“本院上任还不足十日,不了解河南情况。但眼下开封粮价高涨,民情如火,拖延下去必然伤民害民,使民不聊生。”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本院现在正是要大家拿一个主意的时候,林府台是哪一位?”

    林延潮闻言起身向臧惟一忐忑地道:“下官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见过中丞。”

    臧惟一点点头道:“方才林知府之言振聋发聩,令本院大有所得。这一番话实应出现在庙堂上,道给天子听才是。”

    臧惟一说完,单知府如中雷击。他这句话言下之意,说给天子听就好了,何必浪费于无益的争论。

    单知府方才在堂上被林延潮打击也就算了,巡抚出现又来补了一刀,他死不瞑目啊。

    有了巡抚撑腰,林延潮连忙道,下官不敢当。

    臧惟一笑了笑,随意与众官员讨论了一番民情,即让众官员回去了,但却留下了林延潮。

    众官员都是羡慕,这更说明了新任巡抚对林延潮实是看重啊。

    但林延潮却知此事没这么简单。

    臧惟一请林延潮更衣,二人一并换了燕服。

    身穿公服相见,就是正式说话。

    而换了燕服,即是有点私下相待,说明二人交情不一般。

    臧惟一吩咐有客一律拦了,然后留林延潮在巡抚衙门吃饭。

    下人端着饭菜在花厅里摆桌,林延潮与臧惟一就坐在厅外的炕上边喝茶边说话。

    官场交接套路林延潮已轻车熟路了,大家先是攀交情。

    臧惟一道:“本院诸位同年中,与公望(陈经邦)最为相善,他常在本院面前夸奖你,辞京前,元辅也交待本院,到了河南后,庙堂上有什么难以决断的可以问他,江湖中有何疑难不决可以问宗海。所以你我也不是外人,这一次本院到河南来,你可要多多帮本院才是。”

    林延潮心道,原来你也是申时行的同党,难怪这么帮我。林延潮道:“谢中丞抬举,下官哪里有什么才干,以后在中丞下面任官,一切凭中丞做主,效犬马之劳。”

    臧惟一笑了笑当下道:“不敢当!。”

    这时酒席已备,二人入席,同席的还有巡抚衙门的两位师爷。

    一名姓黄名玉起,此人五十多岁,在多位督抚手下都任过事,专司奏章之事。

    这黄玉起可谓是名幕,连林延潮在京城时都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张居正都有意请他入幕做事的人物。

    臧惟一能请动黄玉起担任自己的幕客,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而另一人名叫章合,此人看得十分年轻,也是臧惟一的师爷。此人林延潮虽没听过,但能与黄玉起一并入席相陪,绝对有林延潮不知的本事。

    众人聊了一阵,酒过三巡。

    黄玉起当下道:“林府台此来开封,所为何事?”

    一名官员大半的本事,能耐都在师爷身上。林延潮对黄玉起这样名幕不敢怠慢,开口道:“巡视河工,去贾鲁河新河和旧河相汇的地方视察一番,天色晚了,就在开封府里住一宿。”

    臧惟一笑着道:“原来如此,那就住在舍下,也算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打扰中丞。”

    黄玉起笑着道:“这么说,林府台前来是为了疏通贾鲁河之事,敢问一句此与出售仓粮之事,是否冲突?”

    林延潮心底一凛,真是名幕啊,一下子抓到内在关键。

    林延潮知道与臧惟一这样官员打交道,不能说假话,你有什么心思,对方甚至比你还了解。

    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之前确实有这担心,眼下河南粮价高涨,要想平息粮价,除了疏通贾鲁河,将苏松,湖广的粮仓运进来外,别无他法。”

    “这出售仓粮,不仅不妥,而且治标不治本,万一真的实施,实会分了省里疏通贾鲁河的决心。”

    黄玉起对臧惟一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大笑,而章合却是陪笑了两声,只顾给几人斟酒。

    臧惟一对黄玉起道:“你看本院之前与你说什么,宗海是个坦诚君子,是可以掏心窝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丞大人面前,下官不敢有一句欺瞒。”

    臧惟一点点头,一旁黄玉起道:“可是林府台,疏通贾鲁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开封府的粮价已到了五钱银子一斗的地步。谁都知道贾鲁河疏通,粮价一定会跌,但是这一两个月怎么过?林知府可有高策?”

    林延潮犹豫了一下。臧惟一拍腿道,还请宗海一定要教本院,知无不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敢当,蒙中丞看重,下官有一愚之得。若是中丞大人出面,召集本府粮商,告诉他们两个月内贾鲁河新河一定会得以疏通,到时粮价会贱的与湖广一样。那么这些粮商怕购来的粮食砸上,一定会不敢囤积居奇,到时不用官府一粒米,粮价之危自解。”

    “妙策,”臧惟一看向黄玉起问道:“你觉得宗海之见如何?”

    黄玉起却是谨慎有所保留的道:“当然高见。”

    臧惟一看出黄玉起的保留,向林延潮问道:“那若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会有什么后果?”

    林延潮没有说话。

    臧惟一见此,笑了笑道,宗海,你放心,疏通贾鲁河这十万两银子,本院不会动你一两银子。就算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也是一样。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多谢中丞,下官代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中丞了。

    臧惟一笑着点点头道,现在你该与本院交底了吧,本院总觉得粮价涨的蹊跷,这里的水很深。

    林延潮闻言仍是看起来有些犹豫。

    黄玉起笑着道:“东翁指的水很深,是不是官府出售仓粮,有会官吏上下其手,贪墨仓粮自肥?”

    臧惟一捏须道,确实有此担心,宗海是否也是这么看?

    林延潮立即道:“回禀中丞,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本省吏治还是清明的,当然主要还是穷的缘故。”

    顿了顿林延潮才道:“就算真有官员贪墨,那么也是官府出售仓粮的最小一弊吧!”

    “哦?怎么说?”臧惟一问道。

    林延潮道:“出售仓粮,确实可以缓一缓粮价,官府还能从中得利,但是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臧惟一没有说话,黄玉起立即道:“林府台过虑了,出售仓粮也就是两三个月,待贾鲁河疏通,湖广的粮船一到,那么我们没有出售仓粮的必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黄师爷,有所不知,只要官府一旦介入仓粮之事,从中尝了甜头,这就收不回来了。”

    “今日有人提出售仓粮,明日待到贾鲁河疏通时,湖广粮船一到,那么立即有人会提议,向粮船征税,船征船税,粮征粮税,过关征关税,靠岸收宿夜税,直到将湖广粮船收到与本地的粮食一般的价格了,如此仓粮还能继续卖,同时朝廷还能从湖广粮船上收一笔税。”

    臧惟一,黄玉起闻言都是对视了一眼,都是骇然。

    林延潮当下侃侃而谈道:“单知府的提议,背后八成有本地粮商的鼓动。粮商们知道贾鲁河一通,那么从湖广来的粮船,必然打击粮价,如此他们哪里来赚钱?所以他们就同官府勾结在一起,有钱一起赚,大家一起控制粮价。”

    “而官府呢?既从仓粮里赚钱,之后为了维持仓粮的利润,就必须抬高湖广粮商的成本,还能从中谋利。所以说何为官不与民争利。只要官府介入粮食之事,从中谋利,又有哪个商人斗的过官府呢?”

    “官府有一百个办法,让这些湖广来的粮商赚不了钱!这课以重税只是其中之一!所以这就是林某所言为何官不可与民争利,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林延潮说到这里,倒是释然了。下面就看人家怎么决定了。

    他反正把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对得起为官的操守了。至于臧惟一如何决定,那是他堂堂巡抚的事。

九百三十五章 可使为宰相

    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里,臧惟一不由叹息。

    王安石在清末前一直都是被读书人批判的对象,甚至还有读书人,认为就是他的变法造成北宋的灭亡。

    故而主流舆论中,是否定王安石,推崇司马光的。

    直到了清朝后,梁启超为王安石翻案,他赞王安石为三代以下唯一完人。

    从此之后一直到今天,主流舆论才变成赞同王安石变法,贬低司马光。

    而林延潮提出官府不售卖仓粮时,他知道自己的话已是打动了臧惟一。

    但是打动归打动,面对其中利弊,他也要分析清楚。

    出售仓粮,利的是官府,害的老百姓。

    作为一省巡抚,他要的是官府的利益,还着眼于老百姓的利益?

    这是一个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要知道河南不富裕啊,从好几年前起,朝廷就一直拖欠河南官员的俸禄,甚至去年的俸禄,大部分的官员到现在都没有领到。

    这时候臧惟一道:“开封的单知府,他口口声声道为民请命,不畏那些粮商,到了最后他才是勾结粮商之人。”

    臧惟一是生气了,这时黄玉起道:“中丞大人,还请息怒啊!”

    林延潮也是连忙道:“下官只是揣测,并无真凭实据,还请中丞大人恕下官之罪。”

    臧惟一温言道:“宗海无妨,本院要多谢你直言不讳才是。”

    黄玉起道:“中丞大人,当今之计还是以平抑粮价为上。”

    藏惟一斥道:“这些粮商,故意哄抬粮价,以胁迫本院。若本院示弱,以后如何服众?”

    “还请中丞三思,”黄玉起极力劝道,“就是中丞要办这些奸商,也要考虑河南的几百万老百姓。”

    臧惟一点点头道:“黄先生说的对,话是如此,今年三月青黄不接之时,湖广的粮价犹自一石一两,但即便如此,运到开封也不过一石二两。湖广粮食如此便宜,到时河南几百万老百姓怎么办?”

    黄玉起也是道:“是啊,湖广一亩地可以收三至五石,但我们河南除了淤田,普通民田一亩能收一石就是上田,其余大多不过数斗啊。”

    臧惟一肃然道:“谷贵是伤民,但谷贱亦是伤农啊。湖广粮价如此之低,到时百姓不思生产,舍本逐末,必然民心浮动。”

    黄玉起:“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府台可有高策?”

    林延潮冷眼看了二人一唱一和一阵,心底已是了然。

    待问到自己时,林延潮却是笑了笑,喝了一杯酒,然后按膝道:“下官为官之初,什么都不知道,当时进文渊阁值东房,请教恩师申阁老。”

    说到这里,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林延潮。申时行从翰林至首辅,屹立政坛二十年没倒下过,论为官之道,不说当朝,就是大明朝恐怕也没几个人比的上他。

    他们都想知道申时行对林延潮说了什么。

    但见林延潮道:“当时恩师就说了四字'燮理阴阳'。为官之时,下官一直揣摩四字,这四字放在当前,下官愚见既不可因本地粮商,继续谷贵伤民,也不可为了湖广粮商,而谷贱伤农。偏向两边都不是燮理阴阳,所以这修花除草不可,培草裁花亦不可,为官行事但在一个度字,如此方可燮理阴阳。”

    “宗海这一番话真知灼见。”臧惟一击节赞道。

    林延潮道:“中丞大人,下官愧不敢当,一切听凭中丞决断!”

    臧惟一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仓粮不可售,贾鲁河依旧要疏通,但是可以与本地粮商言明,官府可以对贾鲁河上的苏松,湖广粮船课以重税,然后要他们立即平抑粮价。”

    “若是他们不答允,那么两个月后,载满稻米的湖广粮船,就会停满朱仙镇的码头上!”

    林延潮,黄玉起一并赞道:“中丞大人高明!”

    藏惟一笑了笑林延潮道:“若非宗海,本院真是要一筹莫展了。”

    之后众人又聊了几句,非要事林延潮就继续保持低调一句不说,免得给巡抚一个轻浮好放大言的印象。

    待酒席撤了,一旁下人送上茶点时,林延潮即向藏惟一告退。

    藏惟一送至院门外,然后又让黄玉起送林延潮。

    走出院子,身旁剩下黄玉起,林延潮稍稍松了口气。

    每过一处路口都有官兵把守,随路行来,但见巡抚衙门里的亭台楼阁。

    这也不见得有多少繁华,甚至不如以往林延潮去过的园林精致。

    但不知为何这封疆大吏居停之处,却有着一等森森然、凛凛然之气象。

    一路行来,黄玉起随意与他林延潮闲聊,也没谈论什么政事,只是点点哪里是书楼,哪里是戏台,这块匾,那块石有什么来历。

    那棵树是哪位巡抚栽种,那间是哪位名臣所建。

    待送林延潮出衙门时,林延潮也不免流露出羡慕。

    一旁黄玉起以言挑之:“林府台,年轻轻轻,官至知府,又有圣眷在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官至封疆大吏也是指日可待,以后黄某要请府台照看了。”

    冷风吹过,林延潮这时突没有敷衍回答的意思,而是正色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以往为同知时,会想知府如何如何。但当了知府时,待来了省城转一圈,方才自惭形愧。”

    “官当的再大,此都不足道哉。唯有为国为民,方是事功,为民谋福祉,鞠躬尽瘁,官大官小都要为之!”

    说完林延潮向黄玉起一揖回到了车上。

    坐在车上,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如何,事都办成了吗?”

    林延潮待车子远离巡抚衙门后,方才道了一句:“法乎其上,得乎其中。”

    黄玉起回到巡抚书房里,但见章合正与臧惟一禀事。

    臧惟一见了黄玉起问道:“如何林三元可是走了?路上有说了什么?”

    黄玉起一五一十地答了。

    臧惟一捏须道:“林三元可是讽本院不肯尽心为民吗?”

    黄玉起道:“东翁,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是需着意拉拢的。”

    随即臧惟一点点头道:“说笑罢了,若不是他一番实言,本院还被下面的人蒙在鼓里。当初申吴县让本院至河南任官,言遇事可以问林宗海。当时我还以为是他让本院照顾他这门生一二。今日想来,是本院小看了后生晚辈,还是多亏听了黄先生的话,请他一叙,方才理清这次粮价暴涨的头绪。”

    黄玉起道:“东翁,小人哪里有什么功劳。小人对林三元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来自张江陵的眼光。”

    “哦?”臧惟一来了兴趣,“本院听说过张江陵说对此子青眼有加,说此子是可以持腰玉的,但二人却私交不睦,这是怎么回事?”

    黄玉起笑了笑道:“小人当年在张江陵幕中听过一些。也不知什么时候说起,但是确实听张江陵说过林知府,当时他还是翰林,说法与民间传闻也有出入。”

    “哦,那倒是有意思,说来听听。”

    黄玉起笑着道:“当时林宗海不知为何得罪了张江陵,张江陵对几个儿子道,此子心思深沉,行事玩弄手段,吾甚厌之。”

    “当时我心想,以张江陵之能,还对付不了一个翰林,就算他是林三元又如何?只听张江陵道,‘然唯此子,吾百年之后,可使为宰相。”

    一直不说话的章合开口道:“不以喜好而偏废人才,张江陵是宰相,当然要有此心胸,不足以为奇。”

    黄玉起看了章合一眼,笑着道:“张江陵后一句大家是听懂了,但前一句呢?”

    章合想了半天,不由默然。

    臧惟一笑着道:“黄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赶快说来。”

    黄玉起捏须道:“东翁,你想对付湖广粮商的办法那么多,为何林延潮非要用重税贾鲁河粮船这一条办法呢?”

    “因为贾鲁河新河不过七十里,而旧河有二百多里。一般粮船都是取道新河至开封,但若将来新河开征重税,那么湖广粮商为了避税,是不是可以宁可走徐州小浮桥,从归德绕远道将粮船运至开封呢?”

    闻言章合不由拍桌而起道:“此子……此子实在是太……”

    “章合!”

    臧惟一斥了一句。

    章合连忙躬身行礼道:“中丞大人恕罪。”

    臧惟一笑着道:“若非黄先生提醒,本院差一点……”

    章合亦道:“是啊,心底不甘。张江陵说的没错,此子果真心思深沉,行事擅长玩弄手段。”

    臧惟一道:“那是人家的本事,黄先生你怎么看?”

    黄玉起道:“我还是那句话,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是需着意拉拢的,将来回京申阁老面上也好看。这李子华就太蠢,得罪了林延潮,再得罪了申阁老,现在不仅保不住河道总督,还要被追责,甚至抄家!”

    臧惟一徐徐然点头,然后道:“本院明白,其实就算不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我也需给他留个人情。”

    顿了顿臧惟一看向黄玉起,章合,然后道:“本院不能如李子华那么笨,将来的宰相岂能得罪的。”

    说完三人都大笑。

九百三十六章 聪哥?

    确定了疏通贾鲁河之事后,次日一大早,林延潮即从开封府赶回了归德。

    一回到府衙,陶望龄和袁可立已是在二堂候着。

    林延潮见自己一日不在,府衙里公文已是堆积如山。

    这知府的事岂有轻松的道理,这可是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在后世三十万只是一个县的人口,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处理之事实是不少。

    这里不得不腹诽一下太祖朱元璋,给官员那么少的俸禄,却干那么多的活。

    林延潮自己掏腰包请了三个师爷,二十几个书吏在府衙里给自己帮忙,尽管如此林延潮离去一日,公文已是如此之多。

    若是让林延潮真的一个人处理,那简直不日不眠都不一定行的。

    林延潮一回府衙,更衣之后就伏案工作,连洗把脸的功夫都没有。

    陶望龄,袁可立二人新上手,自己还要教着他们来。况且二人似也有些不和,陶望龄出身于浙江这样文风昌盛之地,家中长辈又是世代为官。

    而袁可立出于寒门穷苦人家,一切只靠着自己性子里那股倔劲努力至今日。

    二人实在是三观不合,现在已经露出苗头。

    林延潮心知肚明,将二人递来的公文,一一批改。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林延潮这才稍稍休息,命人告诉林浅浅不回宅里吃饭了。林延潮与袁,陶二人一并坐在桌上吃饭,边吃边闲聊,指点二人公务上的事。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扬州的梅公子到了。”

    林延潮听了放下碗筷,袁,陶二人都是大奇,这是什么人,居然也值得令林延潮这一府知府离案。

    就在这时,二人但见堂外来了一位世公子一般的人物,此人身后左右跟着陈行贵,张豪远。

    这位梅公子见了饭桌,当下道:“看来梅某不速之来访,打扰府台用饭,真事罪过。”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本府也是刚吃完。”

    梅公子笑道:“府台这是在安慰梅某吗?昔日有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日梅某是知道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梅兄不嫌弃,一起来用饭。”

    梅公子也不推辞,笑着道:“既是府台相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二人入座,袁可立,陶望龄见这位梅公子风度实在不凡,气场十足,与林延潮不相上下。

    于是下人递了筷子,张豪远,陈行贵也被邀请入座,加了三双筷子,县衙里的厨房又立即加了三五盘菜。

    林延潮笑着道:“这都是公厨本来给六房的吏员们备的,还请梅公子不嫌弃简陋。”

    “公门饭,早想尝一尝,林府台你先请。”梅公子笑道。

    入席后,袁可立,陶望龄才得知梅公子是来自苏松的大商人,如何大,众人都不知道,但看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了然了。

    袁可立等人看这梅公子,显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的,这公门饭就是大锅饭,再普通不过,但这梅公子却吃的津津有味。

    饭菜用毕,撤席之后。

    堂里只剩下林延潮与梅公子二人。

    左右无人,林延潮就直接道:“梅兄……你们这苏松,湖广粮船入河南的事,恐怕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

    这梅公子单名一个侃字,坐在椅上喝茶,听林延潮的话道:“早意料到了,听闻河南粮商故意抬高粮价,再鼓励官府出售仓粮时,就知这些无耻的河南粮商要拉什么屎了,家父闻之消息,就立即让我来河南一趟。”

    顿了顿梅公子又道:“这么说,府台见过巡抚大人了?”

    林延潮道:“见过了,中丞有言对贾鲁河新河粮船课以重税是免不了的。”

    “只是新河?看来旧河不会课税?”

    林延潮笑着道:“旧河还未疏通。至于什么课税不课税,本府说了尚且不算。”

    梅侃摇了摇头,又自斟了一杯茶道:“梅某听说,新任巡抚是府台恩师申阁老在廷推上举荐至河南为官的,如此他与府台是有渊源吧。”

    “既然新河课税,他对河南粮商已是可以交差了。至少旧河……至少旧河府台也不愿意开征吧。”

    说着林延潮笑了笑。

    梅侃从容将茶盅一饮而尽当下道:“既是府台已见过巡抚大人了,那么梅某也没有必要再往开封一趟了,一切之事都拜托府台了,明日我就回扬州!”

    “对了顺便说一句,要用多少钱,我们梅家都出的起,全凭林府台打点。”

    林延潮闻言微笑道:“钱就不要了,上一次梅兄出手二十万两,买下这河边几百倾淤田,这份情谊本府还没相报的地方,这一次就让本府帮梅兄一个忙。”

    没错,这梅侃就是陈行贵给林延潮引荐的苏松大商人。上一次林延潮拿卖淤田的二十万两行贿皇帝,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这梅侃所出。

    当时林延潮拿到这笔钱时,对这梅家的财力着实吃惊。

    在嘉靖时,严世蕃曾与人说,天下富家,家财超过五十万两的,才能算得上首等。

    当时严世蕃一共举出了十七家,其中商人只有五家。

    到了万历年,因为几十年来白银大量流入,苏松商人几万,几十万家财也是平常,但是过百万的却是不多。

    比如前几年徽商吴养春就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捐献朝廷,别人就传言他靠贩私盐最少得利过百万两。

    但是如梅侃这样一口气从林延潮手里用二十万两银子买走四百多顷淤田,还不还价的商人,他的家产到底有多少?

    简直是无法估计啊,莫非你梅侃就是我大明的聪哥?

    林延潮心底一直记着这事,故而去巡抚那边交涉,也有还他人情的意思。

    但见梅侃却道:“林府台,我梅某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林延潮道:“梅兄何出此言呢?”

    梅侃道:“那二十万两对于我梅侃何足道哉,我梅某人更看重是林府台的为人,觉得是一个可以结交的至友。林府台急着还我们这个人情,是不是看不上梅某呢?”

    二十万两何足道哉!

    赚个一亿的小目标!

    这话真霸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不要生气,本府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一帮梅兄,来,梅兄喝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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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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