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明文魁TXT下载大明文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文魁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三十七章 府台高明

    在'重农抑商'的制度下,古代商人地位是又高又低。

    低的是四民之尾,商人的身份无法给对方提供以保护。

    但是商人身份又很高,因为商人身份无法得到保护,所以经商一定要有门路,也就是寻找官府的支持。

    在如此之下,就连县衙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爷,都可能是县太爷的哪门子亲戚。

    对于一个随便将二十万两银子,在林延潮面前露白的梅公子。

    他的背景,林延潮是难以揣测。

    这年头没有福布斯榜,而且商人一个比一个低调,很少炫富,所以无法查证什么。

    但林延潮看得出来梅侃的底气很足,绝对不是装腔作势,满嘴跑火车那等。

    再说谁会拿二十万两银子在你面前装逼。

    如此财力露出去,若没有什么背景后台,他梅家离沈万三就不远了。

    林延潮亲自给梅侃倒了一杯茶,伸手一指。

    梅侃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杯喝了。

    林延潮露出了笑容道:“梅公子,快人快语,那么本府也就实话实说了。当初那二十万两银子确实解了林某燃眉之急。但是大家若想长久,请恕本府直言,梅家还缺乏一点诚意。”

    梅侃道:“我明白,你们官府中人行事讲究,与什么人结交,与什么人来往,都有分寸。如此林知府想了解我梅家底细?”

    林延潮道:“是也不是,本府当梅公子是好朋友,不会生查探之心,但是梅公子能直言相告,足见梅家的诚意。”

    梅侃一愕,然后拍桌大笑道:“好,府台果真快人快语。”

    想到这里,梅侃伸指往茶水里点了点,然后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林延潮看后拱手道:“梅公子,是林某多心了。”

    梅侃点点头,正要说话。

    却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地将桌上茶渍抹去,然后道:“眼下本府欲疏通贾鲁河,尚且缺银,不知梅公子可否助林某一臂之力。”

    梅侃愕然,半响反应过来,刚才林延潮还是一脸提防,一副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的样子,而转眼间,两人的关系尽然,好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地步。

    而且这转换间如此平滑,甚至连开口借钱时,那份羞于启齿,那份忐忑通通不见。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

    “林府台,若不是知你的堂堂知府,我梅某断然以为你是经商多年的大商贾!”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梅兄,若非我早知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官员,你若奔仕途,前程一定在林某之上。”

    梅侃肃然道:“不敢当,府台若在吴中经商,我梅家才是要立即退出苏杭才是。”

    二人不要脸的相互吹捧一阵,然后相视大笑。

    梅侃点头道:“既是府台开口,不知想要多少?”

    “不多,三十万两就够了。”

    梅侃差点翻白眼道:“疏通一个贾鲁河,居然要费这么多银子?”

    林延潮道:“仅是疏通当然不用,但是我还有其他构想。”

    于是林延潮将左出颖打算,边疏通边引河灌淤的想法说了出来。

    “贾鲁河两岸共有斥卤之地三十余万亩,若是能引河灌淤,这三十余万斥卤田,都可以变成上好的良田。”

    梅侃问道:“我虽不懂河工,但也知道林府台之前堤内放淤,那都是无主之田,但这堤外放淤,贾鲁河两岸的斥卤地,恐怕不会是无主之田吧?”

    林延潮道:“梅兄不懂河工,那就没有人懂河工了。不错,这三十多万亩斥卤田,大多都是有主民田……”

    梅侃低声道:“府台,你大可趁着修河放淤的消息还未放出,派人低价购买这些斥卤田。”

    “只要价钱稍高一点,肯定那些地主会急着将不能种庄稼的斥卤田卖出脱手,就算有不肯卖的,下面的人以官府的名义稍稍强逼,也能使之屈服。待到灌淤之后,再卖作良田,那时候就可以大赚一笔。”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梅兄所言是良策,若林某是商人,此举无可厚非。但是林某乃堂堂知府,朝廷所命的四品官员,若是如此做了,对得起这头顶上的乌纱帽吗?”

    梅侃闻言看了林延潮片刻,然后点头道:“林府台,是梅某失言了,方才的话不过故意试之,梅某果真没有交错府台这个朋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梅兄说的对,这三十多万亩中,还是有五六万亩是无主之田。若是引河灌淤成功,林某会将这些田都作淤田卖了,到时用以还钱,若是有不够的地方,林某将来再慢慢还,梅兄你看如何?”

    梅侃点点头道:“可以,梅某现在身边只有十五万两银子,可以立即做主借给林府台。其余的十五万两,需梅某禀告家父同意后,方能借给林府台。”

    “此外,这三十万两银子,我梅家收府台一成利息,这可以吧?”

    林延潮笑着道:“一成利,已是便宜,如此林某就谢过梅兄了。”

    二人谈到这里,都是取所需。

    当下梅侃起身道:“那么梅某这就回扬州,禀告家父,以免耽误府台大事。”

    林延潮道:“多谢梅兄了,那我就不强留,待他日再尽地主之谊。”

    当下林延潮送梅侃出门。

    回府衙后,陈行贵,张豪远与林延潮商议。

    林延潮道:“这梅家的三十万两银如果拨至府里账上太惹眼了,到时就划到农商钱庄的账上。”

    二人一并称是。

    这时候陈行贵道:“府台,这贾鲁河疏通的事,之前我们农商钱庄已是在筹措银两了,缺口不到二十万。但是府台却向梅家借了三十万两,这会不会太多,到时候仅是利钱就要多还人家一万两。”

    林延潮听了陈行贵这话,顿时无语,他能开口说,他原来向梅侃开价三十万两,就存了狮子大开口的意思吗?

    漫天要价,遍地还钱嘛,哪里想到这位梅侃居然一口答允了,没有还价。

    林延潮也是深表无奈,这等套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当下林延潮只能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借钱这事,钱借少了,你是人家孙子,但是钱借多了,人家就是你孙子。”

    听了林延潮这话,陈行贵,张豪远都是满脸敬佩,一并躬身道:“府台高明!”

九百三十八章 打坝淤地

    临近初夏的柘县,天已是开始有些燥了。

    孙承宗担任李知县的师爷,已是有半个月了。

    签押房里,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想了想,从笔尖间里挑出几根断毫后,点了点头当下胸有成竹地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片刻在他手里写好。

    然后孙承宗将文书给李知县过目,李知县笑着道:“孙先生,呢我还不放心吗?不用给我看,直接贴上去就好。”

    孙承宗道:“太尊还是看一眼的好。”

    见孙承宗坚持,李知县拿起读了,看后却是赞不绝口,一字不易的让孙承宗张贴去了。

    孙承宗点点头,当下命衙门书手抄写好几份后,就贴了出去。

    这告示在柘县张贴后,顿时县里乡里就炸开了。

    于家沟,就挨着县城。

    告示张贴后,于家沟里长就拿起锣敲了起来。

    上百名村民从地头上被叫到村头,里长大声道:“乡亲们,官府又要开河了!”

    村民们纷纷嚷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若没其他事,我们就散了。”

    “还以为什么事,咱们还要种庄稼呢。”

    里长双手压了压道:“这一次不比以往,朝廷除了开河,还要引河灌淤,打坝淤地。”

    “大伙听清楚了,是打坝淤地!咱们村东头那五千多亩地,都在坝里。”

    消息一出,村民们都炸了。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官府肯办好事?俗话说的好,沟里筑道墙,是拦泥又收粮啊!”

    “这打坝淤地的好处,大家是都知道的,那坝里的淤田就是个粮囤子,再烂的地都能收粮食。”

    “何止是烂地,就是不长庄稼的斥卤地,只要的河水淤泥一灌,立马就成了好田啊。”

    “那村东头我家有十几亩斥卤地,原本是好田的,结果河水泛滥,十几年前给泡坏了,原来的良田成了种什么庄稼也长不了的斥卤地。若是淤泥一灌,又成了好田。”

    “十几亩算啥?我家还有一百多亩呢?那是祖传的,上个月西村的高大麻子,要我一亩三钱卖给他,都没答允呢?”

    这斥卤地就是现在的盐碱地,过去黄河泛滥,若积水不退,土壤容易盐碱化,就成了盐碱地。

    想要将斥卤地变回良田的解决办法,就是引黄灌淤,引黄河浇灌,冲洗盐碱,然后形成新的土层。

    这一点早在先秦时,就已经采用了。史记河渠书有云,用注填阏之水,灌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

    至于左出颖给林延潮提出的疏通贾鲁河,就是用这等办法,他用挖通的引河的泥土筑坝,形成月堤将河岸圈住,然后引水灌淤,将坝内的土地都变作淤田。

    这一套的手法,咱们老祖宗可是有两千年的经验。

    听说官府要打坝淤地,老百姓们纷纷打听各自家里有多少亩斥卤田。

    这时一人道:“孙二傻,你家里有二十亩斥卤田,不是发财了?”

    “发什么财,官府会给你白修?你真当我是二傻啊!”孙二傻一点也不傻回嘴道。

    “总甲,他们是要我们村出人还是出钱啊?”

    里长听了道:“这我看看告示上怎么说?”

    里长看了一阵,也看不明白,然后拉一名年老的书生道:“牛相公,你是读书人,看看这告示上怎么写的,我好几个字不识的。”

    那年老的读书人,穿着长衫,袖子上都是补丁,但即便如此,下面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对他也是很敬佩。

    这牛相公咳嗽了两声,将告示读了一遍后,众人纷纷问道,牛相公,你看的如何了?

    牛相公不耐烦道:“不要呱噪,容我慢慢看,有了,告示上说,每里最少要出二十男丁,每个男丁一个月可领五钱银子,男丁每村不限,是越多越好。”

    “什么那不是官府不要钱给咱们修?有这么好的事?”

    一名村民道:“是啊,你也不看现在谁是知府,那是林青天啊!”

    “去年我们村没饿死人,都是多亏了他啊。他来归德后,你看过去那些狗仗人势的衙役,哪个敢下乡催科的。”

    “林青天是好官,为了咱们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他知道咱们柘县,啥也不多,就是被黄河水泡坏的斥卤地多,于是就趁着开河的机会,给咱们老百姓打坝淤地呢。”

    “这一次咱们又托了林青天的福了。”

    “这样的好官,过去怎么不早一点来咱们归德啊!”

    老百姓们听闻官府免费给他打坝后,满脸都是喜色。

    “过去咱们靠天种庄稼,雨大冲良田,干旱难种田,现在有了粮囤子,咱们还怕什么?”一名老农激动地道。

    “有林青天在,咱们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不止是好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好!”

    里长见此道:“大家都说林青天好,那么打坝的事,你们去不去?”

    众乡民们纷纷举起了手道:“我去,我去!”

    “总甲,算我于老实一个!”

    “算了老石子一个!”

    “修坝,也算我一个!”

    “什么?老于头,你去干什么,家里的地不种了?”

    “种啥子,耕个一年,牛都死了,也收不了三五斗,但只要粮囤子一起,那一亩最少两三石。”

    “何况修河还有银子拿!”

    “这等好事咱们怎么不去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乡民一并道,里长一看呦呵,竟然有三十多个村民报名,还不算其他还没来的人,看来县里交代的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办妥了。

    里长正得意,下面的人就道:“总甲,咱们不仅看在你面子上,更是看在林青天面子上。”

    “咱们老百姓谁不想过好日子,林青天是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官。”

    “以后有了粮囤子,咱们老百姓就不要荒年逃荒,青黄不接时乞讨了。”

    “林青天当知府那天都说了,三年内,让全归德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叫什么,没错,是大治,人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到做到!”

    村民们一个个信心百倍。

    “打坝如修仓,拦泥如积粮,村有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当下吟起这民歌来。

    众老百姓们闻言都是歌道:“村里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

    “再旱也不怕!”

    不少村民里眼睛噙满泪水,从此荒地为良田。

    老百姓们真的有好日子过了。

    三年内归德府大治,林青天没有骗我们老百姓。

    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却大声嚎哭。

    众人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于家大寡妇。

    众人都是问道:“于家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于家大寡妇好一阵哭,半响止住后才道:“去年当家的看病,欠了不少债,今年当家的过了身,债主就上的门来。上个月高大麻子上门来说用三钱五分一亩,收我们家村东头那二十亩斥卤地。”

    “我心想那斥卤地,既然不长庄稼,荒着也是荒着就是卖给他了。哪知道今天告示一出,那斥卤地成了粮囤子。你们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听于大寡妇一说,村里好几个人也是道:“是啊,上个月高大麻子,不知为何来我们村收田,专收斥卤地。”

    “我们都以为他脑袋给门夹了,没料到他是早得了消息。”

    “没错,我听说高大麻子的女婿就在县衙里当差,还是一号人物。”

    村民们七嘴八舌,得知于家沟村里好几个人手里的斥卤田,都是上个月被高大麻子买走的。

    此人就是提前得知消息,从老百姓手里买到了斥卤地。只要坝一拦,那么这些斥卤田就立即点石成金,坏田变成了好田。高大麻子就算自己不种这田,只要转手一卖,不是一口气赚了十倍。

    乡民们闻讯顿时义愤填膺,大骂起高大麻子。

    “大家不要动怒,这高大麻子混蛋,勾结官府,我们就去县衙里告他!”

    “告他?高大麻子家里可是有做官的,民不与官斗!”

    “人家官官相护,我们斗的倒他吗?”

    “有什么斗不倒的!县衙告不倒,我们就去府衙告,有林青天在,哪个贪官污吏敢欺负我嘛老百姓。”

    “没错,林青天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众老百姓们本来听说打官司,心底都是害怕,但这时候听了林青天三个字,却是一下子大起胆子。

    当下村里几个被高大麻子骗去买走田的,一并请了高相公写了告状,然后前往县衙。

    众人来到县衙门口,却见早就聚了不少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围在县衙门口,手里拿着白条子或者是田契,纷纷道:“衙门里有人官商勾结,上个月就低价买了我们家的田,求县太爷还我们公道。”

    老百姓们民愤沸腾,而里面混着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道:“你们瞎嚷嚷什么?不认得字?当初白纸黑字都写好了的,现在想要反悔吗?”

    “你们这些刁民,信不信老父母把你们抓进去打板子!”

    “当初画押时候,拿钱的时候不吭声,现在见钱眼开,到衙门里伸冤?”

    就在众人吵闹之际,县衙大门一开,但见孙承宗走了出来。

    衙门口一下子安静了。孙承宗看着众人道:“诸位乡亲,你们要说的,太尊都是知道了。告示里面最后一句,你们看了没有?从上个月五日起,只要近贾鲁河三十里内,本府签订所有买卖田契都不算数!”

九百三十九章 两害相权

    孙承宗的声音一出,下方百姓都是欢呼雀跃。

    也有人质疑道:“你是什么人?”

    孙承宗作了一个团揖道:“在下是太尊身旁的孙师爷,孙某替太尊在此向诸位父老乡亲言明。各位父老乡亲有什么疑难不明之处,尽管可以向孙某询问?”

    一名老百姓问道:“孙师爷,敢问上月五日,是以何为准?”

    孙承宗当下道:“是以立契之日为准,你们看看手中的田契,红契不算,若是白契,只要在上月五日内立契,尽数作废,田主造契赔钱给银主,可以不必报官。若是银契两清,再有银主相逼,尽管来县衙,有太尊为你们做主。”

    “另外即日起,本县所有近贾鲁河三十里的田亩地契,在十月本县造册之前,一律禁止买卖。”

    听了孙承宗这么说,众百姓都往手头上的田契看去。

    但见有人喜,有人愁,喜的当然都是卖主,愁的当然都是买主。

    一人手持地契大声道:“敢问孙师爷,买卖田契,乃民间自主,官府从无干涉之说。契纸上有言,所买所卖两家各无反悔。而今有人想要赖账,官府不主持公道,反而还助纣为虐,敢问这是谁的主张?若生出什么差池,孙先生敢负这个责任吗?或者是太尊来负责?”

    此言一出,百姓一片哗然。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穿着一身襴袍,有人识得此人乃县学生员兰子山。兰家是本地大族,不仅经商,在本地还有大量田土。

    这兰子山从小就请名师培养,三年前成为县学生员,今年又升至廪生,听说他很受本省督学的赏识。明年乡试很可能再进一步,若是中了举人,兰家声望更甚。

    所以难怪这兰子山说话如此嚣张。

    孙承宗看了兰子山一眼,当下道:“朝廷律令有言,凡买卖田宅不立契者,鞭五十,不过割者,鞭四十。”

    “官府何时不管了民间立契之事?孙某方才也说了,若是红契,官府不问。但若是白契,就是民间自行立契,未经官府自行买卖,未过割者,当鞭四十!”

    孙承宗此言一出,那兰子山不由后退一步,心道此人是谁?如此厉害,对刑名如此熟悉。

    所谓红契就是官契,白契就是民契。百姓买卖田亩,一般都是先立民契,待到官府造册时候,再去官府交割。

    如此就不用跑两趟衙门,被衙门那些胥吏们收取了两遍的钱。官府对老百姓先立民契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认真追究。

    但是兰子山呢,跟孙承宗按照朝廷律令说事,没错,田契签订的事,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事,官府凭什么干涉呢?若是往大了说,信不信,我去上面衙门告你?

    所以呢,兰子山与孙承宗讲道理,于是孙承宗也与你'讲道理'。这就是官断十条路,无论是按照你的道理,还是我的道理来,你都没道理就是了。

    而本县李知县呢?方才在门后偷听半天,待见孙承宗压下了兰子山。

    于是李知县就出面了。但见李知县走到衙门口,众百姓纷纷道:“拜见老父母!”

    李知县点点头,对下面的百姓道:“方才诸位所言,本县都明白了,这打坝淤地的事,有益于百姓,诸位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这禁止田契买卖是府尊大人所订下,本县也是奉命行事。”

    孙承宗看了李知县一眼心想,此人还是怕死,生怕得罪了本地乡绅,所以将责任都往上面推。

    不过这也是为官之道就是。

    而听了李知县所言,老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道:“林青天,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而兰子山等几位乡绅们则暗道,原来是知府的主意,这样不行,我们要去府城讨个说法。

    清晨,正是日出之时。

    归德府府衙后堂里栽着几颗柏树。

    这几颗柏树相传是永乐时归德的州官所植,栽种柏树,也是取松柏常青之意。

    不过这位州官后来得罪了本州的豪强,闹出民乱,遭弹劾去职。后来的官员就将这几颗柏树留在府衙后堂里,也是有引以为戒的意思。

    现在柏树下,鸟声脆鸣。

    而林延潮正在展明的教导下,打着一套养生功。

    之前申时行写信给林延潮,除了日常问询外,信里还给林延潮交代了几句为官戒气戒斗,要与上下和睦相处的道理。

    上一次回乡看望林烃时,他也告诫林延潮行事要淡泊,要戒斗戒气,并写日记来警醒自己。

    林延潮读了申时行的信,再想起林烃的话,就认真反省了一下。

    于是每日早起多了一件事,就是让展明教导自己练习气功,一来修身养性,二来强身健体。

    今天天气正好。

    林延潮练习这一套养生功,渐渐有老大爷打太极拳的感觉。

    正在这时他看见陶望龄,袁可立候在一旁。

    林延潮知道府衙有事,当下收功,扎着马步站了一会。

    待林延潮调匀了呼吸后,当下一名下人奉上香茶,展明加衣。

    林延潮拿茶漱口后,吐在痰盂中,将发鬓拢了拢,走到凉亭里坐下,从果盆取了苹果。

    这时候苹果没打农药,直接就吃,这时袁可立,陶望龄行至凉亭里,向林延潮奏事。

    林延潮拿了公文看了,先是眉头一舒。

    原来是下面各县奏事,年初时清点县内丁口,一是准备编排赋役,二是以备秋末造册之事,现在各县已是将人口统计上来。

    万历九年造黄册时,归德府一共有户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戶

    口二十八万一千九百五十七口。

    待到今年年初时,各县统计上来数字,户一共是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九户,比万历九年增加了一千零六户。

    而丁口则为三十万五千两百八十八口,比万历九年时增加了两万三千三百三十一口。

    要知道这是万历九年造的黄册,而万历十年归德府大水,淹死了上万人,然后就是大饥,这时候林延潮刚刚来上任。

    而现在万历十二年,归德府的人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略有增加,这就是政治清明的象征。

    数据可以说明一切。

    但林延潮是询问了一句:“下面各县没有胡写吗?或者是将隐匿人口填册?”

    明朝人口隐匿很严重,老百姓为了逃役,要么当了流民,要么就是将土地献给有功名的官绅,然后托身于大户的名下。

    所以有人估计明末人口,甚至给出了六千万至两亿这样的一个数据。

    六千万是在册人口,这是可以肯定的,但两亿就是将官府没有统计的隐匿人口,自己估计一下算进去。

    隐匿的人口,不用纳税,但也没有田产屋产,也无法考功名。以林延潮估计归德府没有在册的人口,最少有十几万,这数据丝毫也不夸张。

    当然作为官员,林延潮也不会强行统计人口,这可是很得罪人的事。

    听林延潮质询,袁可立回禀道:“统计丁口,是为了重造黄册,入了黄册就要纳粮纳役。”

    “下面的各县,多报丁口,实没有好处。谈不上为此,讨好府台。”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还有一事,就是漕运衙门下文,说今年漕船必须在淮安过淮勘验后,方许北上。”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由哼了一声。

    去年贾鲁河淤塞,归德府的漕船无法起运,所以林延潮变了方子,让本府的漕兵空船至临清,再从临清买粮北上。

    结果事后被河道总督李子华参了一本,虽说奏章被申时行压了下来,但是朝廷今年下令至漕运衙门,让所有黄河以南的粮船都必须至淮安勘验过,方允许北上,不许再搞这样半途买粮的事,以免扰乱临清的粮价。

    李子华明明是河道总督,居然管起漕运的事来,这等狗拿耗子,就是为了恶心林延潮一下。

    林延潮不由心想,李子华看你在河道总督的任上还能得意多久。

    随即林延潮心想,自己动怒,又是不合申时行交代戒气戒斗的话。

    于是林延潮道:“知道了,先将此事知会下面。”

    陶望龄道:“老师,看来我们一定要在七月之前将贾鲁河疏通,让漕船北上,否则耽误了漕期,必会被户部问责。”

    林延潮点点头道:“为官者功莫大于治河,政莫重于漕运。此言何解?治河是功绩,漕运是本分。治河得力那是有功,而漕运办好了,朝廷不会赏你,办差了,就要丢乌纱帽。”

    “现在为师两样皆占,真是成王败寇。何况为师之前还在奏章上向天子言明,要让归德府三年内大治,眼下朝堂上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本府的笑话,你们说我是不是作茧自缚。”

    听林延潮之言,陶望龄,袁可立二人不由莞尔。

    林延潮看了二人道:“还笑?”

    陶,袁二人皆道不敢。

    然后林延潮又看下一封公文。才看了一半,林延潮眉头已是皱起。

    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扎堆了在贾鲁河边买田?本府三令五申,尔等不可将打坝淤地的事泄露出去,为何还是走了风声?”

    见林延潮面色肃然。

    袁可立道:“学生查探过了,从各县上的公文来看,确实有部分田契买卖是在打坝淤地的政令下申之前签订的,这些人有的是早想买了,竟意外捡了便宜,还有的则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但其余七成都是在官府政令之日附近签立的。”

    “他们有的说,是田主欠了他们的钱,田租,要以田抵债,有的是祖产,兄弟妯娌争讼,还有的说忘了在官府登记造册,甚至有的人就是要明抢。”

    陶望龄道:“老师,此讼状上,一共涉及田地两万八千多亩,若以淤田计算,一共涉银十几万两。”

    “这些人都是本地大族,官绅,他们得知老师准备引黄灌淤后,都是设法侵吞百姓的民田。有的地方消息闭塞,有的是里长乡老助纣为虐,甚至侵田自肥。”

    袁可立叹道:“我现在方知老师之前所言,为何要开启民智。这些老百姓多是目不识丁,然后被那些无耻的读书人蒙骗或是强逼,不知不觉中就将家里的田给卖了。”

    陶望龄道:“幸亏他们不知老师有以上月五日后,一切田契买卖无效这一招,否则他们事先就更改立契之日了。”

    “现在乡民们都知道了官府要打坝淤地的事,要骗他们重写一份田契已是不易了。”

    林延潮道:“可是即便如此,那些官绅们也不罢休,你们看他们都将讼状递至本府这里了。还上言若是本府不准,他们就要越级到省里上诉,甚至进京告状!”

    “这些人也有家人为官的,甚至在京为官的,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要在天子那边参我一本。”

    “老师。”袁可立,陶望龄一并急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必会给老百姓一个公道。”

    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召集通判,推官,六房司吏在二堂议事。

    林延潮将府里众官绅告状的事,与官吏们一说。

    众官员脸色都很精彩,各个双手按膝,作冥思苦想之状。

    林延潮道:“平日你们一个个能言善辩,口若悬河,怎么今日都哑巴了?”

    众官员仍是紧闭嘴巴,而各自的目光犹如无声的电报一样,暗中传递着讯息。

    半响后,吴通判被'推举'出来,但见他起身道:“府台,官绅告状,兹事体大,一旦惊动有司,我等都担当不起,还请府台慎重啊!”

    吴通判说完,众官员们都是低声议论,虽说没有发言,但林延潮看出不少人已是对吴通判持赞成之意。

    林延潮道:“吴別驾请说。”

    吴通判道:“居官者当以清静省心为要事。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在民间征调如此大的民力,已是在朝堂上惹来不少争议。”

    “而今皇上要我们将河疏通,有司也是盯着,我们已是骑虎难下。但若要想成事,必须要当地士绅配合行事。”

    “这些田亩有多少是真被侵吞,此难知也。但是若不取得地方官绅支持,一旦贾鲁河疏通不成,朝廷必会下责我等,两害相权当取其轻者。”

    吴通判说完,众官员们都是称是,几乎是一面倒的赞成。

    吴通判见此道:“下官肺腑之言,还请府台见谅。”

    林延潮道:“吴通判哪里话,这等真知灼见能当堂直言,本府要多谢你才是。你放心,本府已有主张,不会使官绅受屈。”

    听林延潮之言,众官员都是大喜道:“府台高见!”

九百四十章 为官难易

    林延潮看众官员反应后,当下没说什么,而是起身更衣。

    正走几步路,却见何通判跟在身后。

    林延潮见何通判问道:“何别驾何事?”

    何通判上前低声道:“府台,不可听吴通判他们之言。吴通判他们反对,是为自己乌纱帽考虑。他们生怕一旦自己答允,府台命他们去行事,如此就得罪了地方豪强。”

    “故而他们推托,是想府台自己为了打坝淤地的事,去得罪巨室,他们好作壁上观。”

    林延潮点点头道:“众人之言,本府甚是失望,唯有别驾肯与林某说心底话。”

    何通判松了口气,欣然道:“不敢当,至府台至归德任官以来,下官与府台都是风云同舟,见府台为官虽行事多用手段,但却是一心为民做主,而今疏通贾鲁河,兼引黄灌溉,打坝淤地,这是利在千秋,功在社稷之事。下官对仕途已无进取之心,此生余愿,就是随着府台左右,替老百姓做一番事情。”

    见何通判这一番肺腑之言,林延潮点点头道:“何兄放心,本府必会为老百姓做一番事。”

    何通判见林延潮答允太爽快,心底又是不太放心。

    何通判走后,林延潮回到堂上就命众人散去,然后召刚刚从山东返回归德的丘明山入衙议事。

    林延潮与丘明山方说了几句,外面下人便奉上帖子言道:“沈尚书之子沈兰求见府尊!”

    这沈尚书就是沈鲤了,沈鲤因去年马玉的事上谏天子,名声大振,现在从吏部左侍郎胜任礼部尚书。

    沈鲤大拜礼部尚书,不仅朝野瞩目,更是轰动了归德府。当时身为知府的林延潮也是送上贺贴,让何通判代自己去虞城沈鲤老家上门道贺。

    现在林延潮拿着帖子,不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也是为了淤地之事?”

    丘明山道:“东翁,那倒是不好说。”

    林延潮道:“沈阁老的清名天下皆知,他任吏部侍郎时,拜客如云,但却一概不见。在朝时,他淡泊自处,自抑简朴,岂会不懂约束子孙。”

    “但若是其家人真为淤田所来,也真叫我太失望了。”

    说完林延潮请沈兰入内见面。

    却说沈兰先行行礼,林延潮离座相迎道:“世兄,上一次宗伯官拜二品,我没有去虞城道贺,还请不要见怪。”

    沈兰连忙道:“怎么敢劳烦世弟大驾,家父为官一向淡泊,他常教导我们子孙,做热官,反而要自处冷处,所以家父升任宗伯时,家里不过请了几位亲戚喝了几杯薄酒为贺,当时世弟请何别驾前来,我们沈家上下已是诚惶诚恐了。”

    林延潮心道,这够可以的啊,当朝堂堂尚书的儿子居然没有半点娇气。这沈家家风实在是够好,看来都是沈鲤平日言传身教之功啊。

    当下林延潮请沈兰上座奉茶后。

    聊了一阵后,林延潮知道这沈兰只是秀才功名,之前考了n年都是不中。

    而此人也不是没有才华,而是沈鲤不愿有人非议,故而压着儿子不让他考场得意。要知道沈鲤的地位眼下不逊色于申时行多少,但论关照家人的本事,是远远不如啊。

    沈兰犹豫半天,然后向林延潮道:“其实在下这一次前来拜见世弟有一不情之请。”

    林延潮心想,果真戏肉来了,方才的淡泊不会是装的吧。

    林延潮笑着道:“世兄请说,只要能帮上我一定会相帮。”

    沈兰道:“是这样的,这一次府里疏通贾鲁河,我们虞城县所淤之地里,有一片正好是我们沈家新修的家宅。”

    “世弟,实不相瞒,我沈家老宅地势低洼,稍一遇雨即是积水,家里早有搬迁的意思,怎奈家父官俸微薄,一直不能如愿。这一次家父官拜宗伯,留书于我说,他现在已是位极人臣,官居极品,然富贵岂有久持之理。当下进则思退,他再侍奉天子两三年后,当辞官归隐。”

    “家父有心,身为人子,无论如何也要尽孝道。故而家里这一次修建新宅,本待是家父辞官归里后,颐养天年所用,我们几个子孙没有什么本事,东拼西凑的才攒了这么一点钱,修了个宅子。虽说茅庐仅蔽风雨,但总算有个栖身的地方,祖母以及家里上下都十分满意,但怎料……河水一灌,大水一淤,那么宅院如何能住?所以在下此次冒昧前来,恳请世弟高抬贵手。”

    林延潮闻言听的是头皮发麻,这要求也实在是合情合理啊。

    换了别人怎么看,当朝礼部尚书家人刚刚修的宅子,准备颐养天年用的,你就马上放水淹了,这官你还要不要当了?

    对于别的官员而言,肯定是二话不说了。什么政绩,什么事功,都不如人家尚书大人的宅子重要啊。

    林延潮笑着对一旁丘明山道:“正所谓知足不辱,沈宗伯,这一番为官进退之道,真是林某一辈子也不及的。”

    沈兰连忙道:“世弟谬赞了,不敢当。”

    林延潮道:“哪里,世兄也是了不起,常言道休官莫问子,世兄淡泊名利,宗伯方能有此畅然挂冠之思了。”

    沈兰道:“世弟之言,愚实愧不敢当。只是家父归老也只有一间草庐,可作常林丰草之思,还请府台帮忙。”

    林延潮点点头道:“世兄放心,林某一定尽力而为。”

    “来人,”林延潮吩咐了一声,“黄府经与左先生在吗?”

    陈济川道:“黄府经昨日去了夏邑,左先生在府衙。”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让左先生将虞城县的水图带来。”

    不久左出颖抵达。

    林延潮查阅水图后,对沈兰肃容道:“世兄你看河西这宗伯家宅左近,足足有三万多亩民田,三万亩田地里有一万余亩乃斥卤田。引黄灌溉,这一万亩斥卤田立即可为良田,其余民田得河水滋润,也可增产数成。”

    沈兰见此也是有几分不在然。

    林延潮察言观色当下道:“但是……但是宗伯是林某一贯敬仰的人。当初林某因马玉之事身陷囹圄,若非宗伯相救,林某焉有今日。”

    “世兄放心,三万亩何足道哉,林某这就给虞城县知县下令让他停止引黄灌淤之事。”

    沈兰听着又是舒服,又是感动当下道:“世弟,这怎么好……因一家之事,让世弟为难,沈某过意不去。”

    林延潮当下道:“世兄,万万不要这么想,宗伯的忙林某怎么能不帮。”

    一旁陈济川道:“府尊,可是昨日虞城县知县禀告,说民役已是动员好了,原先修好的河堤也已是开扒了,现在又命人堵上……”

    “扒下也给我堵上,没听清楚?给本府与虞城县知县说清楚,若是沈宗伯家宅被水淹了一尺,我就立即扒了他这身官皮。”

    沈兰听了过意不去,立即道:“尊丈,这么说,令在下情何以堪。不如在下回去与祖母,姐弟说一说?”

    林延潮听了道:“这怎么好?还惊动太夫人,还是我这边容易,也就是吩咐下面的人一句好了。放心,宗伯的忙,林某一定会帮。”

    沈兰闻言正色道:“家父一生所谋都是为国为民之事,他交代我们要损田土,减受用,衣服勿华美,器物宁缺失,不可留下争端,误他一世清名!”

    “而今为了区区家宅,而损百姓三万亩田地,我于心何忍,家父也必会责之。府台,就当今日沈某从没来过,实在是打扰了。”

    林延潮与沈兰推让了好一阵,林延潮见'说服'不了沈兰,长叹道:“既是如此,林某也不坚持了,以后只怕是无颜见宗伯了。不过世兄放心,我一定亲自另选良宅美舍给宗伯建屋,另外这一次淹没屋舍,府里一定重价赔偿,绝不令世兄家里有半点损失。”

    沈兰点点头道:“家父为官清贫,我们也是家无余财,这补偿的事,我也不与世弟推辞了。此事我会修书一封至京解释,家父必不会相责世弟。”

    林延潮大喜道:“那实在是多谢沈兄了。”

    当下林延潮亲自将沈兰送出门去。

    回屋后,丘明山道:“东翁这一招高明,既不使沈家难堪,得罪了沈宗伯,而且在申阁老面前,借助此举也可与沈鲤划清界限,最重要是沈家乃是本地官绅之首,府台现在连沈尚书的面子都不卖,如此也杜绝了其他人,再来请托之事。”

    林延潮看向丘明山道:“那也是沈宗伯他为官清正,换了他人就不会这么好说了。”

    “为官以来,本府方知事功之艰难,之前专务河工时,心无旁骛,付藩台替我分担了他事,而今为正印官,即要事功,哪里有不得罪人的道理。”

    丘明山道:“确实为官不易啊,若继续不许田契买卖,必得罪了本府巨室。其实只要贾鲁河能修的好,朝廷那能交差,就过去了。”

    “为官之人嘴巴上说为了百姓那是务虚,但是真正为官还是要务实的,不然何言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

    林延潮道:“那这一次的事,你怎么看?”

    丘明山道:“按照官场惯例,就捉小放大好了。难以得罪的就放过了,得罪的起的就拦了,对百姓有个交代才好了,但凡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已经是百姓眼底的清官了。”

    林延潮失笑着:“难怪有人道,居官清者不以为自清,实是真清,真是说的好有道理。”

    丘明山道:“在下也是一心为东翁计。”

    林延潮想了想道:“你所言有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归德府的巨室里,有哪个是我林延潮得罪不起的!”

    于是林延潮政令一下,疏通贾鲁河之事已是全面动工。

    打坝淤地的事,也是由各县进展,反正有几十万两银子垫着,工程进度是不愁,可以抢在六月时完工,然后引河水灌淤。

    为何要六月。

    因为河水六月最肥。

    多年来引黄灌溉,黄河上下游百姓都总结出了经验,每个月河水都名称。

    如二月、三月桃花始开,称为‘桃花水’。

    春末芜菩华开,称为‘菜花水’。

    四月末,垄麦结秀,擢芒变色,谓之‘麦黄水’。

    五月瓜实延蔓,谓之‘瓜蔓水’。

    到了六月中旬后,水带矾腥,并流于河,称为‘矾山水’。

    七月寂豆方秀,谓之‘豆花水’。

    八月谓之‘荻苗水’。

    九月以重阳纪节,谓之‘登高水’。

    十月水落安流,覆其故道,谓之‘覆槽水’。

    十一月、十二月,断水杂流,乘寒复结,谓之‘蹙凌水’

    这几个时节中以六月中旬后的矾山水,有言是,朔野之地,深山穷谷,固阴冱寒,冰坚晚伴,这乎盛夏,消释方尽。

    这矾山水拿来淤田,效果最好。

    所以几万民役动工,赶在六月时修好堤坝,疏通河流。

    林延潮现在是知府,不能亲往河工的地方视察,所以就在府衙里通过公文往来,察知河工进程。

    就目前而言,进度十分顺利。贾鲁河疏通后,水量将会大增。

    一来可以分黄河正流,可以减轻归德下游大堤对黄河伏秋大讯的压力。

    二来引水灌溉了这三十多万亩田地,可以大量有利于本府百姓。

    这三十多万亩里,虽然多数都是有主之田,不能比上一次堤内淤田那样大赚一笔。但是好歹还有五六万亩无主荒田,林延潮打算拿着五六万亩荒田,如上一次般继续卖给百姓,用得来的钱来还农商钱庄,以及梅侃的借款。

    不过即便如此,官府还是要贴进去几万两银子,但林延潮觉得还是值得的。

    李冰修了都江堰,至到今日蜀人还在感念他的恩德。

    正因为河工难修,所以河工才是第一政绩。

    林延潮等于用自己的信用,四面借钱,方才给归德百姓实惠。

    当然这样官府出钱,百姓得利的便宜事,自然是令人眼红。

    这日马通判来拜会林延潮,他一见林延潮即道:“府台大事不好了。”

    林延潮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马通判道:“府台,下官听到一个消息,府下各县生员,甚至府学生员昨日有二三十人聚集,他们商量要写揭贴控告官府滥用刑律,以阻民间田契买卖之事。”

九百四十一章 主持府试

    五月末的一日。

    正是府试的日子。

    今年二月,归德各县县试已是考毕。

    从县试脱颖而出的翘楚,都聚集在归德府府城之中。

    这刚刚考过县试的读书人,现在只能称作儒童,唯有过了府试后,才能称作童生,故而他们现在一个个是摩拳擦掌,待自己鱼跃龙门之时。

    这一天是学生来府衙领考票,以及廪膳生作保的日子。

    而现在府衙里,林延潮正与下面府学,州学,县学的教授,学正,教谕们说话。

    教授,学正,教谕都是学官。

    学官只司教书之事,可以说是清流,官员们常以'俸薄俭常足,官卑廉自尊'自勉。

    说白了,就是咱们油水虽少,但清廉啊。官场上有'酸甜苦辣'之说,其中酸官,指的就是学官,意思是学官都有三分酸气。

    但是这些学官虽说酸气,但官却不低微。如府学设教授一人,正七品,训导四人,从八品。

    至于州县学正,教谕,州训导最少也要是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方能担任。。

    特别是府学教授,一定是朝廷选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

    所以知府或许会是举人出身,但府学教授却一定是进士。虽说一个正四品,一个正七品,但知府往往不敢怠慢府学教授,见了面都要客气敬重。

    这即是敬重对方科名,也是表示对学官的尊敬。

    所以这些官学官员,官俸低微,但既是学官,但面对其他官员总是带着傲气,当然在外面官员看来就是酸气。

    故而也会有举人出身的知府,府学教授还经常不卖对方的面子的事。

    可是这些学官到了知府林延潮面前,却是将所有酸气都是收敛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当年海瑞为县学教谕时,见了知府来视察而不跪,得了个海笔架的名声,当时海瑞就认为自己贵为学官,何必迎逢知府。

    从此学官们纷纷以海瑞为榜样。

    但是现在,连府学曾教授,其余学官都是恭恭敬敬,这是为什么?

    没错,他们不是敬重林延潮的知府身份,而是他科名。

    林延潮的事功学提出以来,一直被理学,心学攻讦,要称上大儒尚有争议。但是无论理学,心学的读书人,你都必须承认从科名上,整个大明包括已作古的商相公,都要逊色林延潮个几分。

    众学官中科名最高的曾教授,也不过是三甲一百名以后的名次而已。

    与林延潮相较,简直萤火与皓月的差距。

    林延潮对众人道:“诸位学官……”

    众学官们一并垂首道:“恭候府台吩咐。”

    林延潮道:“不敢当。本府这一次主持衡文大典,有许多地方,还请诸位协助一二。”

    “一切听凭府台吩咐。”学官们再度齐声道。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本府也不客气了,曾教授,这一次各县儒童都已是到了?”

    曾教授道:“昨日都已到了,一共一千两百八十名儒童侯考。”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三日后府取时,各州各县的学官,都要监督好本县儒童,领着他们进考场。若是儒童在府试时有什么异议,或遇到什么不公,你们必须立即向本府提出。”

    “至于曾教授,你就随同本府临至考场,尽监督之责。”

    曾教授当下道:“下官遵命。”

    林延潮道:“这都是本分的事,本官已是发文询问过大宗师了,他说八月之时,必会按期来本府主持院试,若是本次府试通过的学子,都可参加八月的院试。”

    众学官们闻言都是大喜。

    提学官一任三年,到地方主持院试,少则三年一次,多则三年两次。

    至于多还是少主要看心情。

    归德府去年已是进行过一次院试,今年林延潮又将提学官请到地方来主持院试,不就意味着本府童生多了一次考取进士的机会。

    这当然是身为知府的林延潮为本府学子争取来的机会。

    众学官们不约而同地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一切听府台吩咐。”

    见学官们如此听话,林延潮笑着点头道:“既是外面诸生云集,我们一并去外边看看本府们的读书人。”

    众官员们轰然称是。

    林延潮居前,其余学官分两列鱼贯随后。

    之后但听梆子声三响,本是喧哗至极的衙门前大街一下子安静下来。

    府衙中门大开,林延潮看着门外如潮般聚集的读书人,当下一提官袍下摆,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一旁府衙衙役高声赞道:“府台大人到!”

    接着又有人道:“府台大人有言,本府敦重兴学,倡诗书礼仪,请诸位学子不必跪拜行礼。”

    众书生们本是要跪倒在地,闻言都是躬身齐道:“谢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见上千读书人躬身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衡文之典,令他不由缅怀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考府试时候的经历,对于众学子们的现在不由感同身受。

    归德府府试名额与自己当初在福州府读书时一样,都是五十人。

    不过福州府是科举大省,读书人一直都是很多,一个县试就几千号的人。

    而归德府府试也不过千余人,但人数虽少,可归德的科举成绩一贯优异,每次会试都能中一两个进士的。

    而在这些读书人中,有没有几个人将来会与自己一样金榜题名,御街夸官呢?

    林延潮目光环视左右,众读书人看向林延潮心底想的就是,眼前此人就是堂堂林三元啊,若是我的文章能得他赞赏,岂非能一飞冲天。即便不得赞赏,只要通过了府试,以后就是他的门生,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啊。

    这时林延潮目光看来,仿佛洞悉了他们的心事。但见他道:“诸位学子,尔等今日来此都是有意以科举博一个出身。本朝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朝廷以文章取士,科举者必由学校,为卿相者必由科举出,当今天子更是思贤若渴,求才于天下之间……”

    “……然科举重否?”

    林延潮问向众读书人。

    大家被林延潮方才一番话说的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听了他这一问,心底都是心想若是不重,何必十年寒窗来考呢?

九百四十二章 科场弊案(二合一)

    科举重否?

    在场每个读书人都在心底自问。

    当然是不重了,面上人人都会这么说,但心底却有几个人不这么想。

    众人以为林延潮要否定这个说法,却见他笑着道:“本府以为当然重矣,否则我等此来何事?”

    听着林延潮的话,众读书人们都是一笑。

    “若是人人轻之科举,那么本府又何必在此,为朝廷开门取士呢?”

    闻言下面的读书人都是大笑。

    见众人大笑,林延潮肃然道:“然科举重矣,但是否有比科举更重呢?本府年少读书时,老师曾诫之'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众读书人闻此都是沉思。

    “诸位,何为志?汲汲于功名,并不耻之,惟功名夺志耻之。”

    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是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但是林延潮的说法,平日我们可以追求于富贵,畏惧于威武,嫌弃贫贱。

    但是心底一定要有更重要的志向,是这些不能所夺的。正如我们热衷于功名,但是不可为功名改其志向。

    在场不少读书人听了都知道,这也是事功之学的主张。

    林延潮当初深受天子赏识,三元及第,又为日讲官,前途无量,却因为了归德府大水的事上谏天子,被贬至地方。

    富贵加身,谁都会说弃之,但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众读书人对林延潮敬佩之至,他真正做到了'学与道合',唯有学与道合,方能做到学以致用,这正为林学的根本。

    所以众读书人听了林延潮一席话,不由都生出原来这才是事功之学,其中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但是却是如此贴切,不说在场读书人,就是目不识丁的人也是可以做到的。

    这时下面有一名学子问道:“敢问府台,何为志?”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的好,朝廷有律令,不可匿三年之丧而科举。这孝道就是志,下面哪位考生守制未满而来参加科举,这就是于志不合,于法不合。”

    “在这里本府丑话说在前头,有违此参加科举者,不论是否侥幸中式,本府一律严惩不贷。”

    众读书人们都是面色一凛,心底生出惧意来。

    下面林延潮又强调这一次府试的规矩,除了隐匿丧期外,还禁止考试夹带,冒名顶替,买通舞弊等等。

    冒名顶替者,追究连坐联保的儒童,并革去廪保生员的功名。

    说了这些后,下面的儒童们都是心底忐忑。之后林延潮即让儒童们进入府衙让廪生作保,并领取考票。

    林延潮入大堂安坐,这才坐了一会,府学曾教授又领着八名儒童来见林延潮。

    归德府八县一州,六个府属县,两个州属县,故而是八个县。这八名儒童都是各县县试里的案首,由几个知县亲自点中的第一名。

    按照科考上不成文的规矩,这几名儒童等同于是几位知县保送的,在府试中必过。

    林延潮问了几句他们的文章,以他这时候的科名,地位,随意讲几句话,已是让这些马上要成为林延潮门生的儒童们诚惶诚恐至极。

    见他们忐忑不安,林延潮耐心地教导了他们几句读书以勤为先,学问以敬为心的道理。

    之后各县教谕又奉上各县提坐堂号的名单,这些人都是县试的前十。

    依照规矩,府试一千多份卷子,作为知府很难一一看过,就算是会试,一个同考官也不过改两三百份的卷子。

    所以府试时,知府一般都是早早请了精通文墨的人来代替自己看卷。

    不过做为府试主考官,县前十,县案首的卷子,最好还是要看一看的。这些人经过县试成绩优异,府试前几名,前十几名很可能就在他们身上。

    然后再将手下之人推荐上来的卷子综合的看一看,如此就已经算是很有责任心了。这与会试也差不多,同考官定去留,主考官定名次。

    当然也有那等甩手掌柜,自己一份不看,全交给下面人看文的。

    忙了半日,儒童都领了考票离去了,这时来给儒童作保的廪生前来参见。

    这些人平日都是学校里读书,各自府里县里生员中的翘楚,大约有好几十人。

    对于这些生员,林延潮必须好言相待,能成为廪生,不仅可以领廪米,给儒童作保,还

    可以不经科考直接进入乡试。

    可以说就是这些人掌握了本地士林的话语权。

    林延潮与每个廪生都说了几句话。聊天中,林延潮却察觉到好几名廪生神色有异。这令林延潮想到之前马通判提醒自己有生员要不利于自己'官府中止买卖田契'的事。

    廪生告辞后,林延潮当下叫来陈济川,展明,让他们于府试之日,外松内紧,多派人手,以防有人闹事。

    二人领命后,即是秘密加派人手明察暗访。

    三日后府试开考。

    考场就设在府学学宫,这也是归德一直以来府学举行的地方。

    归德一直很穷困,府学难免年久失修。虽说府试之前临时抢修了一番,但大体上并没有改善多少。

    棘墙低矮,甚至有地方坍塌,只能用木板碎砖临时补一补。

    至于考舍也大多是东倒西歪,难以遮风挡雨。

    不过所幸府试就是白天考试,五月天气也算不错,否则换了三天两夜,又是在二月的会试,这考生考完后起码要挂掉一半。

    不过这样的考试,难免让人难生认真考试之心。

    特别是之前的县试,说起来很高大尚的国家科举取士,但是却是标准不一,有的地方执行严格,有的地方却考纪不严。

    归德府有几个处的县试,考生们甚至还在考场上交头接耳的聊天,甚至考场上出现雷同卷一式好几份,考官从中取其一的事,也不稀奇。

    考生进场后,天边已是大亮,林延潮,曾教授,商丘知县,以及众位州县的学官一并上香拜过圣人后,当下林延潮宣布府试开始。

    府试开考,不过曾教授,商丘知县都是一脸茫然,林延潮的考题在哪里?

    但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命人摆上四书五经,然后随意拿起一本书,让曾教授,商丘知县各说一个数字。

    然后林延潮将二人的数字,一个化作页数,一个化作行数,到书中摘了一句话作为考题,直接写在水牌上。

    见了林延潮这办法,二人都不由绝倒,心想居然还有这等操作。

    为了防止考生舞弊,林延潮竟作到这个份上,如此才是示人以公,并杜绝一切请托,舞弊的可能。

    写完后林延潮道:“本次府试所有录卷,本官都会贴在学宫的墙上,任何考生对本府所取之卷,有何异议都能提出!”

    此言一出,二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等于是让公众监督啊。

    但是各人有各人评论的长短,谁有底气,将卷子给大家评论,如此反而会生出无数的争议来。

    所以从来没有考官可以将士子的卷子,任人随意评定的道理。

    唯独林延潮却可以,他有这个底气,在归德府,或者是河南,没有人敢质疑当今文宗裁定文章的水平,甚至多说半句,旁人一个'呵呵,你敢质疑林三元,尼玛贵姓'。

    所以就算再狂妄自大的儿女,也不敢非议半句,否则就要被周围的唾沫星子淹死。

    而旁人对此只能赞林延潮此举是秉公取士,不徇私情。

    只是这上千份的卷子,林延潮怎么可能一一看完呢?

    不过曾教授与商丘知县对林延潮皆是佩服地道:“府台此举以后可为府试之楷模。”

    林延潮笑着道:“吾不欲求名,此事还请两位,以及诸位学官不要替林某声张。”

    众人都是躬身称是。

    于是衙役举起水牌下场,众考生们立即将考题抄录。

    府试题目并不多,两道四书题,一道自选的五经题。

    士子们看了题目,都是立即抄录在题纸上,开始冥思苦想,有才思敏捷不消片刻功夫,就已是开始落笔。

    归德府府试正式开始,士子们都是忙着做题,而就在这时,诺大的府学学宫,某一两处看管不严,墙角破碎的地方,有的儒童却将试题抄录好,然后不动声色地丢出了墙外。

    不久墙外一个人从地上捡起试题,然后匆匆离去。

    府试的三道题目,对于很多人而言并不算难。

    这不到半日的功夫,就有不少儒童写完了卷子登上堂与林延潮交卷。为何要提前交卷,这是考生常有的路数。

    因为正儿八经的写文章,规定时间交卷,主考官不一定有功夫看,一般都是下面人先看满意,再交给主考官。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给主考官看了再说。

    能亲自得林延潮指点,就算这一次府试不中,传出去也是颜面有光。

    当下几名儒童还未过午就急着交卷。

    “恳请府台堂试。”

    交卷完儒童都说了这一句。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要问的都在你们的文章中。”

    当下林延潮阅卷,他阅卷一目十行,手持朱笔不停,边看边在卷上批改。

    片刻一卷已毕,手持卷子的儒童见林延潮如此快就改了自己文章,不由惊讶心想对方是否认真看了。

    但见卷子上不仅写了评语,连错别字,文墨不通的地方都一一改出。

    林延潮温言道:“文理还欠,拿了卷子回去揣摩,明年再来吧!”

    这名儒童无话可说,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但对林延潮却是恭恭敬敬地一揖,然后向龙门走去。

    林延潮不过片刻就将几名儒童的卷子都改了,这几人本自持文名,还有一人是县试前二,但经林延潮批卷后,不少人都罢落了。

    儒童们陆续上来交卷,待到了第十五个时,林延潮方露笑意道:“可矣,准备院试吧!”

    这名儒童闻言是惊喜交加,叩头道:“晚生,学生谢过恩师,谢过恩师,谢过恩师。”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阅卷,不久又取一卷笑着道:“中州人才佳矣,不逊吴越!”

    众人本以为林延潮身为文宗眼光肯定是高的,但没有料到林延潮并没有吹毛求疵,甚至对文章有疏漏,但文意佳的卷子,也是取了。

    不过也闹了几个笑话。

    林延潮出题里,有一道四书题取自论语,题目是'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一名在县试时通关节的考生,不知这一题怎么破,只好强行破题'一代一代又一代'对应。

    林延潮看了卷子,也没说什么直接判了落卷。这名考生见落卷上没说明原因,当下很没有自知之明地向林延潮道:“恳请府台赐一个名次!”

    林延潮看了这考生一眼,摇了摇头当下在'一代一代又一代'下面直接写上了'二等二等又二等'。

    一旁等着林延潮批卷的儒童都是掩面偷笑,这人手持着林延潮改过的卷子,不解地问旁人这是什么意思?

    旁人捧腹笑了一阵,解释道:“兄台,你用一代一代又一代言三代,那这二等二等又二等加在一起不就是六等。”

    一般卷子成绩是'圈尖点直叉'五等,这六等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名考生当下狼狈而去。

    这面批卷,也有不少考生没有当面给林延潮批改的勇气,而是自行交卷离去。

    这些人到了龙门,聚在一起后。

    龙门开门,这些人即是离去。龙门外面聚集了不少考生的家长,以及给考生作保的廪生。

    考生出门,难免被人在龙门前询问成绩。

    这时候就有人突然一句问道:“你们今日第一题是不是'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考生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但见那人惊讶地道:“真的啊,我之前在茶寮听到的题目是真的啊!”

    众考生,以及家长们闻言都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这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考场的题目就泄露了?你说说下面几道题目是什么?”

    于是那人张口就说了,但见考场上两道四书题,以及五道五经题,这人说的是一字不差。

    而这些人是刚出考场的第一批考生,但是考场里的试题竟然在考场外传的路人尽知了?

    这就是科举弊案啊!

九百四十三章 重考

    却说归德府府试考题泄露之事,顿时在民间掀起一阵波澜。

    在以功名决定阶层的社会里,任何时候有关于科举的弊案,都是最引人注目,特别是地方士林的注目。

    地方官在此一个操作不好,就容易一世清名尽毁。失了士林的支持,也就没有了清望,这样的官员下场比得罪了天子还要惨。

    而归德府试题泄露案就这么传了出去。

    先是当日几名廪生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在府试之前,已经是见过考题了。然后这消息就在府里的生员间传播,然后到了这一次参加府试的儒童耳里。

    这时候府试尚未放榜,大多数儒童都在等候放榜的消息,但是消息这么一传出,顿时是人人皆知。

    然后在放榜的一日,名次一出,顿时哗然之声四起。

    要知道府试一千两百多名儒童不过取五十名,本就是僧多粥少,多少读书人十年寒窗就是为了这一席之地。

    但是榜单一出,无论这些儒童有没有自知之明,但看见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心底都是失望,不平,各种情绪混合在其中。

    加上之前考题泄露之事一出,不少考生顿时大生不满之意。

    现在榜单之前,就聚集了无数在看榜的儒童。

    一人见榜上没有自己名字当下与左右同窗抱怨道:“什么府试,什么功名,都被那些人垄断了,哪里有我们寒家子弟出头的希望。”

    “哎,之前听闻林府台取士,我们都是心想以府台的本事,必然能慧眼识珠,但是这一次府试为何却成了这样?”

    “林府台可能也没有徇私的意思,只是他一时不慎,让下面的人将考题泄露,尽管他有心纳贤,为国取士,结果下面人却暗中勾结,将这堂堂府试变成了买卖。”

    “知道吗?府试的题目,听说二十两银子就能买到。”

    “我堂兄乃县学附生,他说府试前的几日,有人还拿着府试的题目来请教过他。此人是他县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连四书都背不齐,却突然拿着题目问他如何破题,如何写一篇上等的时文来,你说此事是不是早有内幕。”

    “本来我也不信有此事,但现在,林府台是好心,但是下面的人就是乱来。”

    “是啊,这些人搞砸了这一次府试。”

    不少儒童都是如此附和,群情激动。

    就在这时,榜单旁一阵骚动,却听有人道:“快看,今日府台将所有取中的文章都贴在墙上,大家去观之一二。”

    消息一出,众落榜的儒童们都是蜂拥而去。

    喧哗声让府衙旁的茶楼里,几名穿着襴衫的读书人都放下茶盅。

    “张伯是什么事?”

    一名老仆向几人中坐在上首的读书人道:“少爷,听说是府尊将取中文章放出,让众人评鉴,以示公允。”

    “哦?”那读书人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手指头上的玉扳指然后道,“林三元这一手却是高明,以他的名望,将榜单放出,却是无人敢质疑他的眼光。”

    “这就是文宗的名声啊!”

    这读书人不由悠然长叹。

    其他几人道:“孟长兄,你就不要在此感叹了,万一真给林三元平息下此事,我不仅白忙活了,还要赔上命!”

    “怎么说?”那读书人边玩弄扳指边问道。

    此人长叹一声道:“我之前听了你的话,将家里的银子拿出买在了贾鲁河边,你说林三元必会借疏河之事,引黄灌淤。”

    “我现在都是举家借债,拿着那些做不得数的田契,这边拿不了田,那边卖不出去,债主都要逼上门来了。”

    那读书人当即斥道:“我叫你不要贪心,以你徐家的财力买个几亩,几十亩斥卤田不在话下,谁叫你将自己田亩宅子都抵押钱庄借钱来买了?眼下出了事,倒是来怪我?”

    那读书人见此连忙赔笑道:“我的好孟尝,谁不知你急公好义的名声,你当初也是为了我们哥几个,我怎么敢怪你。”

    “只是我们几个兄弟,哪个家里没有几百亩,千亩田地,当初灌淤的事一起,葛兄,于兄记起你的话来,也是命人立即去县里收地,但是好说歹说,甚至用了强将地从那些土老帽手里收上来了,哄着人家签字画押,但是人家官府一纸禁令,却让他们做的事泡汤。”

    “眼下你不是帮我一人,而是帮帮我们兄弟几个啊!”

    说完几个人都是向这叫孟长的读书人恳求起来。

    “孟长你的大伯在朝廷里做大官,你又是我们几个里第一有见识的,家里的大人都与我们说这一次的事听你的。”

    这读书人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是没安好心,让我出头啊。”

    众人都知此人底细,对方乃是归德大族,家里田亩数万亩,平日以飞洒诡寄的办法,将田土税赋摊在普通老百姓的头上。

    这一次他知林延潮要疏通贾鲁河后,想起之前他引黄灌淤的事,当下留心在衙门里打探。

    虽说衙门里封锁消息,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然后他从蛛丝马迹分析出林延潮要借疏通贾鲁河,引黄灌淤,而且这一次手笔不小的结论。

    尽管只有几成的把握,但他仍是凭着先机提前在贾鲁河边用低价,或者是强买强卖各种手段买下三千多亩的田地。

    说实在此人也是极有商业眼光和远见的,而且还很讲义气,有钱赚不一人吞,也给自己身边的朋友搭桥。

    但是哪知道林延潮下令田契禁止买卖的消息一出,三千多亩的地一下子全部砸在手上。

    他们买田签下的田契,也就是白契上的日期,全部在官府划定时限之后,也就是无效。

    若要老百姓重新签订田契,必须等到官府重造黄册时,这起码要拖到好几个月后,那时候大坝一起,任谁都知道田的价值,老百姓哄骗是哄骗不了了,若是强逼,则容易激起民乱,引起官府介入。

    所以林延潮此举可谓是动了本地豪强的大蛋糕了。

    摄于林延潮的威名,此人也不是没想过找人去衙门里疏通,甚至请他大伯出面,但是听过林延潮连归德府沈家的面子也不卖,然后他就断了这念头。

    之后由他出面联络了众人,先策划起这科举弊案。

    但见对方负手在窗边站了片刻,然后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让我牵头也可以,但是牵头不等于是出头。这打官司的事,你们来办。”

    “毕竟大伯与林三元同朝为官,我去打官司,大伯面上不好看。所以你们要推举个头来,若是被林三元追究起来,你们也不能咬出我,那时我是不会认账的,如何?”

    这几人大眼看小眼了一会,一人笑着道:“没问题,我交游广,府学县学里的同窗认识不少,找几个人,给点钱让他们替我们出头打官司,还有几个二愣子,去他们耳根子旁讲一讲,说一说,让他们出面闹事。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有生员这张皮护着,但林三元连马玉都敢杀,什么事干不出来,总之我们坐享其成就好了。”

    此人说完众人都是大笑。

    这为首的读书人笑了笑道:“那还等什么看榜去吧!”

    于是众人从茶楼里走下,而他们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好几人的眼底。

    待他们下楼后,一人立即换了衣裳赶往府衙,另外几人则继续盯梢。

    而此刻几位读书人在豪奴的护卫下,挤开了看榜的士子来到了榜单上前。

    这时候众儒童挤在榜单前好一阵,每个人都对落榜心底不服,对着中式的文章评头论足了好一阵,然后拿着自己的文章印证起来。

    不过议论了半天,这些儒童尽管心底不承认,但面上不得不说这五十篇文章水平还是要高过众人不少了。

    何况每篇文章旁还有林延潮的评语,注解,好与不好写的一清二楚。

    那从茶楼下来的读书人在每个榜单前都驻足看了一阵,与其他儒童争破了头看榜不同。

    他却双手负后,每一篇文章都好好品鉴了一番,看完后此人叹道:“我苦读诗书二十年,自认才华不在沽名钓誉的读书人下,但今日见林三元之文才,方知我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及。”

    旁人笑着道:“孟长兄,你不是说再也不做寻章摘句的书蟲,而务经世致用的本事吗?这些小道,你该看不上吧!”

    这叫的孟长读书人摇了摇头道:“虽说不为,但浸淫此道几十年,好坏看得出了。我若能拜在林三元门下,文章得他指点,也不会三次乡试落榜了。”

    “当年之事不提也罢,说正事,五经题有一题,环拜以钟鼓为节,你们看那个环字怎么写报给我!”

    片刻后此人得到回报,然后从容离去。

    不久读书人们里有人道:“你们看,这环拜以钟鼓为节此题,为何这环字,这几人不书作王瞏字,而是简写作环,这其中不是有什么猫腻吧!”

    “不错啊,我等常人都是书作王瞏,这中式的卷子为何都写作环字?”

    “是了,他们必然通过了关节,在卷子上作暗号。”

    众读书人闻言都是群情激愤。

    “府台大人必是被手下之人蒙蔽,不行,我们要上请府台大人,请这一次府试重考!”

    “重考!”

    无数儒童振臂高呼。

九百四十四章 林延潮审案

    先是几个,然后几十人,最后大多数儒童在人鼓动之下,都是大呼重考。

    毕竟中第的读书人只有五十人,大部分的考生都没有得意,换了谁有这样一次重考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何况这一次府试确实有问题,府试试题泄露,已是在考生间传的沸沸扬扬。

    而且这一次'环'字的误写是人人都看见,一般人在考场上都不会用简写的'环'字,都是写正体。

    但是录卷里有数份,同时出现了简写的'环'字,这如何能解释?这道题是五经题中的一题,选礼记为本经的考生就只有那么七八人,结果有数人简写的环字。

    除了是暗记,还能是什么理由?

    于是在怀疑府试舞弊,以及落榜的公愤下,众儒童们都是大呼'重考'。

    在幕后策动这一切的几名生员,都是暗中得意,倒是称'孟长'的生员却是疑惑地道:“这府衙前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也不见有人来处理?”

    一旁的人笑着道:“那是因为林三元怂了,要当缩头乌龟了。他不知如此躲着,反而更坐实了府试中有猫腻。”

    另一个之前自称自己'交游广阔'的生员笑道:“躲了是没用的,他若再闭门不出,我们乘机将此事闹大!他林延潮不是很有士林声望吗?我们就用此来砸他的招牌!”

    “可以办成吗?”孟长问了一句。

    那人笑着道:“若是不成,不是辜负了孟长兄你这一番筹谋,你就看着好了。”

    众儒童见喊了一阵,衙门没有反应,这时就有人道:“府衙无人出来,与其如此,我们不如击鼓鸣冤!”

    一人道:“击鼓鸣冤,那事情就是闹大了,我们身为学子岂可告官府,这是要吃板子的。”

    “这又如何?我们不能告,但张前辈,邵前辈可以告!”

    “不错,前辈是生员,乃我们士林的领袖,此事又关系到我们读书人的荣辱,恳请前辈主持公道。”

    于是众儒童们都看向中间那几名穿着襴衫的生员。

    为首的张秀才道:“诸位,万万不可。”

    “张前辈!帮帮我们吧,此事关系到我们一府读书人的荣辱,这清平世界岂容那些小人一手遮天啊!”

    张秀才道:“不是我不愿意为大家出头,只是我自己也有官司与府里在打。我欲卖田,但府里禁止买卖。”

    一名生员:“原来张相公,你也有此事,眼下因为官府不认地契的百姓可是不少。都是真金白银,你情我愿的买卖,为何府里却是不认,哪里有这个道理?”

    这时候有人道:“两位相公,不如将此二事一并告了吧,也省的跑了两趟!”

    众人生怕这二人不肯出头,当下都是轰然称是。

    张秀才犹豫了一阵,然后才道:“既是如此,张某义不容辞就是。”

    众人一片拍手叫好。

    那几名幕后生员见这一幕都是喜道:“吾计成矣!”

    “孟长兄,你不仅是孟尝,还是诸葛孔明啊,这妙计都想的出来。不说别的,就说那榜单上'环'字,一千多士子都没看出,就你认出了,这份功夫府里也没有第二人了。”

    对方笑了笑道:“不要高兴太早,咱们先看看林三元怎么审的?”

    几人说完下面张秀才已是将讼状写好,与他一起有五名生员。

    张秀才走到府衙门前的打鼓前,咚咚地就敲起大鼓。

    之前在京举子,为了将河南百姓的万民书送给天子,连登闻鼓都敢敲。这件事被人拿到乡里一说,河南的读书人们不由都生出一等'为民请命当如是'的念头来。

    而今张秀才敲起鼓来,当然是令众人一并叫好!

    张秀才每敲一下,千余士子就是一声'好'!

    喝彩之声爆棚!

    这时候府衙大门终于开启,两名书吏在十几名衙役簇拥下走了出来,张秀才大大方方地将状纸一交!

    两名书吏看后都怒道:“你这是作什么?控告官府吗?”

    “民告官案,如同子告父,你此举意在何为?”

    没错,对方此举等于落了归德府官府的面子,也是大大落了林延潮的面子。

    但张秀才毫不在意地道:“我并非草头百姓,而是虞城县县学生员张茂智,我这一次为百姓,一府与我一般的读书人,递状纸来了!”

    此言一出,下面读书人尽数响应。

    幕后主使的士子看这一幕无不冷笑,那称孟长的生员摇头叹道:“你们看这些黔首,举家之力,供他们一人读书,各个妄想一朝得意,鱼跃龙门。最后只凭一腔血勇,只能羊为虎驱,为人成事!林三元要保老百姓,但老百姓最后却与他作对,保来何用,真是可笑!”

    上千读书人闹着重考,敲鼓之事,早已是闹到府衙里。

    府衙大堂上,林延潮与几名府里官员都坐着。

    新任推官初来乍到,有点不知所措,何通判,马通判二人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倒是吴通判与其他几名官吏神色轻松。吴通判连着道:“太不像话了,真太不像话了,这些读书人竟闹考,居然有这等事。”

    吴通判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他这几句,纯粹是撇清干系。

    当初这些官员反对田契质押的事,希望官府向士绅妥协,现在好了,捅了篓子,引起千余儒童聚集闹考。

    这事一旦传到省里,或者朝廷,那么所有责任必须由林延潮来担。再处理不当,林延潮吃一个挂落最少的,重了就要丢官了。

    林延潮将状纸一合,对两名书吏道:“既是如此,升堂就是。”

    今日不是府衙放告的日子,就算是击鼓,身为知府的林延潮可以不接状子。

    这与皇城前的登闻鼓不同,士子敲响鼓后,值鼓的官员是一定要上告天子的。

    而县衙,府衙门前的鼓,百姓称为鸣冤鼓,但其实是堂鼓,有什么急事可以敲,不全然一定鸣冤所用,最后状纸到了正印官这里,他也可以升堂与不升堂,若是状纸知府不合理,告状的老百姓还要抓起来打一顿。

    但是千余儒童闹考,林延潮若继续不见,谁知道学子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唯有与之对话,先平息民愤,再追究幕后之人。

    衙役两班站好齐声高呼:“大老爷升堂了。”

    这时候五名身穿玉色宽袖襴衫,头戴四方巾的生员走进了堂内,他们向林延潮作揖行礼。

    生员见官可以不跪,此外免刑,不得羁押,这是朝廷对读书人的优厚。但到了明朝后期,生员常常依仗此对抗官府。

    这五名生员进来后,无数儒童也涌入衙门,一并站在月台下旁听,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告状的生员。

    “重考!”

    “重考!”

    无数儒童高呼着口号,声浪直逼正坐堂上的林延潮。

    此刻左右衙役都是心有余悸,这些儒童闹考,万一失去理智,冲上来砸了公堂,他们是跑还是不跑。

    其余官员都是拭汗,生怕殃及池鱼。

    也有人心底怪林延潮,明眼人都看出来,这背后肯定有人搞鬼,借着府试名义,煽动士子闹考,强迫官府妥协。至于最后目的不是重考,而是重开田契买卖。

    他们当初都劝过林延潮,尽到了下官的职责,好了现在麻烦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一旁何通判是坚决站在林延潮一边的,他对林延潮低声问道:“府台,是不是将这些旁听的人赶出去?分而审之?”

    关起门来审问,对于现在迫切想知道府试是否有猫腻的士子不是一个好办法。

    林延潮当下敲了惊堂木,下面的衙役齐声喊了堂威,陈济川调了在班几衙役一共几十人来至月台维持秩序。

    看见林延潮升堂,下面的儒童也不会一味想闹事,见此都收了声。

    林延潮看向几人问道:“你们中是何人告状?”

    当下一名读书人站了出来道:“学生虞城县生员张茂智,见过太守。这是学生写的状纸,至于他们都是学生的同窗,因义愤填膺一并同告!”

    其他四名生员都是拱手道:“启禀太守,我们与张朋友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奈何民怨沸腾,故而才仗义前来!”

    这张茂智闻言底气更足,面对名闻天下的林三元也是不惧。他以前告过许多刁状,让不少三甲进士都灰头土脸,这一次再击败林延潮,那可是人生巅峰啊。

    林延潮将状纸搁下道:“本府并没有指你们五人聚众胁迫官府。百姓联名上控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本府有一事不解,你们这状纸上到底说的一件事,还是两件事?”

    林延潮正说之间,身旁的袁可立给林延潮递了一张条子。

    林延潮一边拆条子,一边道:“到底是状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还是府试舞弊,说清楚来,这告一次状,诉两件事,闻所未闻。”

    林延潮拆开条子,但见这条子上,说的是张茂智此人。

    原来他这生员有其名无其实,每年岁试都是蒙混过关,他进学主要目的,不是求功名,而是为了打官司。

    此人就是讼师。

    众所周知,生员若任讼师,是要被革除功名的。

    但是不少生员仍是暗地接下这活,原因无二,生员容易与官员打交道,上堂打官司方便。

    否则普通百姓告状,县官一个不爽,你敢告官府,我先随便找个理由打你个臭老百姓三十棒再说话。

    而生员上堂,就算是巡抚升堂也不敢对你用刑。

    所以民间与官府有什么纠纷,地方官绅都是拿钱请张茂才这样人出头打官司。

    林延潮就算不看条子,也知张茂智这样的人,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幕后之人煽动士子,再请张茂智这样的恶讼出面,才是最可恶的。

    等林延潮说完,张茂智好整以暇地道:“谁说一张状纸上不能写两件事,当初太守为翰林时,一份《天下为公疏》即告了潞王,又挽了张太岳的名声。”

    “为何朝廷的事可以,状纸上却不可以?”

    站在林延潮一旁的何通判,袁可立眉头都皱起,这张茂智果真牙尖嘴利,不好对付啊。

    何通判心想,这样刁钻的讼师,一般的官员绝对是对付不了,林延潮没有请厉害的刑名师爷,哪里是他对手?

    县官第一师爷就是刑名师爷,就是专门审案。林延潮身为知府,刑名虽不是第一事,但不等于不请刑名师爷,若是遇到审案子这样的事,还是要请一个熟通刑律的人来才是。

    不过何通判忘了,林延潮当初差一点靠刑名吃饭。他不请刑名师爷,反而很多人想请他去任刑名师爷。只是他中了状元后,没人敢请了,所以这茬子事大家也忘了。

    林延潮来归德任官时,曾日审百案,这么快何通判就忘了?

    林延潮笑道:“你误会本府意思了。本府并非反对你将两案并在一起,本府是问你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因你家有田有要卖?”

    张茂智听出林延潮话里的陷阱,每个庙学明伦堂的卧碑上,都刻着这样几个字,生员不许言政,不许聚众对抗官长。

    虽说这样的话,生员从没有听过,反而苏杭那边读书人对抗官府,成为常事。

    可是若张茂智说自己是为了百姓请命,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那就是言政。林延潮是可以借此禀告提学道,剥去他身上的襴衫的。

    张茂智心道雕虫小技,然后道:“当然,学生自幼父母见背,祖父拉扯长大,所幸家里还有十几亩祖田可以赡养我们爷孙二人。”

    “但两个月前我祖父有疾,学生无钱医治,只好卖了家里两亩田换钱治病。田宅家产不过是身外之物,若是能将祖父的病治好,就是这十几亩祖田都卖掉也是在所不惜。但是官府禁止田契买卖,学生哪里有道理可说,只求太守恩准,让学生以全孝心。”

    说完张茂智眼泪落下两滴,身旁的生员也是抹泪纷纷道:“张兄的事,我们也是知道了,可惜家贫,无钱资助,无能为力,还请太守开恩。”

    下面的读书人一片哗然,对于张茂智都是深表同情,也是为他孝心感动。

    但实际上,张茂智的事是子虚乌有,纯属瞎编,但他这么说点出林延潮禁止买卖田契的弊病,还用自己遭遇博得了同情。

    无数学子道:“百善孝为先!”

    “恳请府台垂怜!”

    张茂智再一次利用了儒童们的善良,一步一步掌握主动,原先任过推官的马通判当然知道这府里第一名讼师张茂智的厉害,当下在林延潮耳边低声道:“府台,不如先退堂,改日再问。”

    马通判的建议也是可以的,暂避锋芒。但千余儒童闹考,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避是避不过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的事本府也是同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本府也是。”

    张茂智当下顺着杠子上道:“学生谢过府台。”

    但见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这几亩田在哪里?”

    “虞城县南三十里。”

    啪!

    林延潮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虞城县的事,你到本府这里告状什么?你在消遣本府吗?”

    张茂智被惊堂木一惊,然后被林延潮这一喝才反应过来,没错啊,他失误了,这样告状事,应该先禀过州县,州县不受,或对判决不服,再上禀知府,否则就是越级上控。

    知府有权力不收你的状纸的。

    张茂智心底冷笑,他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抗声道:“州县哪里敢自定刑律,省里也没有下文令太守不许买卖田契,这一切只是太守的决定,学生不问太守还能问谁?”

    “现在事急从权,法不外乎人情,太守若是守此陈规,实在是令我等失望啊!”

    张茂智此言一出,众儒童纷纷议论,也觉得林延潮以此理由拒绝,实在也是太不近人情了。

    林延潮道:“本府岂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规矩不可乱,本府八县一州,三十万百姓,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不经州县来本府这里上控,那本府不说是否分身有术,此举也成了越俎代庖,必遭到州县非议。”

    “这样你先去虞城县衙将状纸递了,待虞城县判了,你再到本府这边来,本府到时一定给你一个公道!”

    林延潮说完,张茂智连声道:“太守且慢!太守且慢!”

    林延潮看张茂智,不悦地道:“怎么还在此呱噪?不是说着急用钱以尽孝道吗?若天黑了关了城门,你的事不又多耽搁一日?如此拖延,身为人子,你于心何忍?”

    张茂智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此去虞城县一往一返几十里路,明天能不能赶回来还是两说,他不是怕费这功夫,但好容易纠集起来的千余名士子,难道让他们在府衙门口干等一天一夜?

    这些人更多只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关心的不是自己家里几亩田的事,等到明天人早就散了,林延潮此举真是好卑鄙啊!

    看来此次无法收全功了,但是也要拔下你林延潮一层皮来,让你在全天下读书人面前,颜面尽失。

    张茂智咬了咬牙道:“学生岂可因私废公,田契之事改日再来向太守请教!”

    “现在学生要说的是,府试舞弊的事,此事发生在商丘县,就在府城之内,太守眼皮底下。此事太守可不能坐视不理吧?”

答书友问

    很久没有在书评区里回复书友的留言,不过每条书评我都有认真看过,也想回复,但精力实在有限,回复不过来,向大家说明一下,你们留言我真的都有看。

    现在就几个问题一并向大家解答一下,说说自己的观点,节约下时间。

    一个是明朝士大夫的问题。

    看了下很多书友的观点,都是不怎么样。如士大夫头皮痒,水甚凉等等。

    没错,现代民族意识崛起,文化教育的普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深入人心等等,仅从这方面讲,是现代人优势。而明朝灭亡士大夫阶层也有不可推卸责任。

    但只从道德而言,具体到一个个人身上,也接受过儒学教育的读书人,我们祖先明朝读书人强,还是现在我们强?

    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说法,个人认为后天教育会有差别,但人性不会变的太多。大家在史书见过某个人,或许会如见到我们身边某个朋友一样亲切,这也是我们读万卷书,神交古人的意义。

    这个说法,大家自己讨论。

    二就是主角性格问题。

    有的书友说最近变的虚伪,易动气,势利眼等等。但是从书的一开始,主角不就是这样吗?性格有巨变过吗?人设崩塌了吗?

    没错,这些都是林三元的缺点。

    我也知道会有书友不喜欢,很抱歉。书友们读书会代入主角了,但却忘记了,主角并非完美啊。

    完美的主角,很多人会喜欢吧,但我不喜欢啊。

    一个人性格就像一枚硬币,正面就是优点,反面就是缺点。

    对我来说,林三元就像我一个挚友,一个知己。

    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缺点,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还有孙承宗的事是一个伏笔,这里卖个关子。

    第三就是本书多次王安石,司马光了。

    首先我的宋史功底肯定是不如明史了,这一点很多书友该都比我强。

    我对王安石了解初步是高中课本,然后是《新宋》这本,执相公嘛。

    然后司马光,就是砸缸,具体也是《新宋》了解一点。

    对二人评价,也多是新宋上面的观点,顺便推下书,我对这本书是很喜欢的,虽然没看完。

    然后对两个人了解就是其他史书佐证,具体看的不多,后面有书友说司马光卖国,这个我就孤陋寡闻了。

    但总体从古人评价来说,没错,司马光公是正面,王安石兄一直到民国时才翻案,之前都是奸臣。

    不说宋史,咱们主要聊聊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是什么?就是国进民退,类似国家资本主义,但却不是。

    这个方面书里大部分书友对这个不敢兴趣,也就不写。

    大家只要知道列宁是赞赏过王安石,下面我就不说了。

    最后个人不是太赞成的,不是说国家资本主义不好,是因为当时条件不成熟。

    当然我也知道书友里王安石粉丝很多,说这话肯定会得罪人。

    对于王安石个人我是佩服的,论私德他胜过张居正,但对于他的变法,我持反对态度。

    当然还是那句话,个人观点,大家友好讨论,每条留言我都有认真看过的,真的!不要因为我没回,就以为我没看。

    另外在此感谢所有提意见的书友,是大家丰富了我的思路,开拓了我的见识,每一条意见都是一砖一瓦,铺就了本书基业,感谢兄弟姐妹们。

    下面就是一点新年的感悟吧。

    前几天去理了头发,理发店是我一直去了好几年的一家。

    原来在自己家隔壁,前年搬家了,距离新家很远,但是我一直跑了很远的路到这家理发店理头发。

    具体为什么?

    我以为我这个人比较念旧,一直去久了的地方有感情,懒的换。

    但前几天去了,才发觉原因。

    那时候大过年,大家也知道理发店N 挤,我虽然来的比较早,但是马上后面客人一波波的杀到。

    由于客人多,一直催促,老板一面给我剪头发,一面向客人道歉。

    因为我这人平时不注意打理,穿得糙,加上客人,特别是做头发的女客人多(花钱多),心底就会担心老板会不会随便给我剪一下这样,腾出时间给别人,以前也遇到这样的理发师。

    但是没有,老板剪的依然很耐心,跟平时一样。应该说和过去几年,我去他那剪头发一样,最后都令我很满意。我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去他的店,以及为什么每次他的店都这么多人排队剪的原因。

    这就和我码字一样,有人说我是商业文,干嘛认真写,考据什么的,功夫用在里面,读者只看剧情,又不看其他。还有朋友说,你的文章如果能提高一倍速度,月入几万不是问题。还有人说网文吗,前面百万字认真写了就好了,后面灌水就好了,你干嘛前前后后都花一样的精力。

    今天我想说,我的答案和老板一样,我想认真写好每一章,不让一直追看我的新老书友们失望,仅此而已。

    所以想借这件事,与和我一样为事业奋斗的书友们分享一下。

    还有我已经真的卸载了农药,真的再也没玩了,请大家相信我。剩下的头条,早晚也是会删的。

    最后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提前祝大家狗年大吉,新的一年一定要旺旺旺啊!

九百四十五章 稳操胜券

    听到张茂智提及府试,众儒童们都是来了劲,重新大呼重考。

    而公堂之上则是气氛肃然。

    林延潮一敲惊堂木,左右衙役齐呼,好容易才将呼声镇压下去。

    林延潮道:“府试乃是本府亲自主考,国家取士,这事何等之慎重。你说府试泄题,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若是造谣生事,随意散播,本府必治你重罪!”

    张茂智笑了笑道:“太守,此事岂是晚生一人可以胡言的,今日府试放榜前,我们等诸生都听闻出考场泄题之事。晚生本待不信,但这位陈兄昨晚却有巧遇,府台可请他一说。”

    林延潮答允了,于是张茂智身旁这名头戴华阳巾的生员站出道:“启禀府台大人,晚生昨日在酒楼与两位朋友,正好遇一算命先生。当时晚生私下喝酒怕教谕知道,穿着普通衣衫,故而算命先生没认出我是生员。当时这算命先生拉住晚生的手,问晚生明日是否参与府试?”

    “晚生不以为然,反而笑着骂道,你是算命先生,连我明日是否要参加府试都算不出,还当什么先生?那算命先生笑道,他只会帮人算鱼跃龙门的办法,别的都不会。于是晚生来了兴趣,问他如何算。”

    “他就问晚生明日是否参加府试,或有什么朋友参加府试,他这里有必过府试的办法,开口问我要十两银子。”

    对方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细节很详尽,连自己为什么没穿襴衫的理由都编的很令人相信。

    而众儒童们早就信之不疑,至于算命先生说了那个必过府试的办法,众儒童们都是猜到了情由,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来。

    林延潮道:“你继续说,本府听着。”

    “谢府台大人,”那陈姓书生继续道,“学生当时听说以为是骗子,本欲放过,但心想这样的人若是放走了,将来府试时,不是会害了他人,于是想报官。当日学生做东,身上正好有银子,还价到八两三钱买了下来,以便留作证据。”

    “之后回到酒楼,与两位朋友说了此事,他们都是将信将疑。他们说若不是这算民先生讹人,就是考题真有泄露,与其现在拆开倒不如,等明日考后再将考题拆开。”

    “于是学生就将考题收下,从未拆开,信纸封口上有小人与两位朋友的画押,恳请府台过目。”

    说着这陈姓生员将考题交给衙役奉上,林延潮拿着信纸先看一遍,然后道:“这信纸你们没有拆封,如何就敢笃信这里乃是府试的考题?你的凭据在哪里?”

    这陈姓生员道:“晚生本也不敢确定,待今日府试考题泄露,方有把握。”

    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你说信纸除你之外,还有两人画押,他们都在堂上吗?”

    陈姓生员答道:“他们都并非生员,不过家就在府城中,他们都可以做保,这信纸是昨日学生从算命先生那买到。”

    林延潮从案前签筒里拿出一支签给衙役道:“立即派人将这二人传唤到堂审问。”

    张茂智上前问道:“太守,不拆信一看吗?”

    林延潮道:“何必看?本府确信这信纸里面就是本次府试的考题!”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下面儒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张茂智笑了笑,拱手道:“太守实在英明,太守为国取士,秉公之心,日月可鉴,天地为证!这一次府试考题,晚生猜想必是准备不密而泄漏。”

    张茂智这话看似给林延潮开脱,实际上却把屎盆子往林延潮头上扣。

    身为国家抡才取士的大典,府试考题泄露,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无论林延潮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一个失职之罪,不要想御史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弹劾。

    然后朝廷会追究林延潮责任,依以往惯例,一旦出现科场弊案,主考的官员里,最轻也要吃一个处分,三年内升迁无望,再严重一点就要罢官。

    更不用说,林延潮在士林里好容易积攒的名声,都会因为今日这样的事而化为乌有。

    府衙里上下官员,见此都是心想,林延潮这一次完了,仕途折戟啊!地方官绅实在够狠的,居然想出这样的损招。

    而这时在府衙十字街的茶楼上,身为幕后黑手的几个生员已是得到了府衙里审问第一时间消息。

    “林延潮承认了?”孟长眯着眼睛问道。

    其余几名生员都是笑着道:“是啊,这一次林三元可是吃了大亏,搞不好是要丢官的。”

    “没错,借着府试之事,把他官声搞臭,下面田契之事,再压一压,也不容他不就范。”

    “还是孟长兄高明,想出这等妙计!”

    “有太守英名在,本府读书人必不会因此事,而对朝廷失望,只要太守答允他们立即重开府试,给他们一个重考的机会,然后再严加追究这一次泄露考题之人责任。”

    张茂智这几句话都说到了,外面儒童的心坎里。

    月台外儒童们都是激动地道:“说得好,张前辈说的太好了。”

    “没错,老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区区府试怎么会不过。”

    “就你这样还才高八斗,那么我考小三元不是如探囊取物。”

    “我周大牛又有一次重考的机会,娘啊!你等着我高中的消息吧。”

    “是啊,上一次不过马失前蹄,发挥失常,这一次重考我一定是金榜题名!”

    下面落榜的儒童们都是这么想着。

    “恳请府台垂怜民情!”张茂智说的神色激动,甚至感动了自己,举袖试泪。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着急,本案还有两个人证未到了。本府要听听他们的证词,再作决断。”

    张茂智不由心底冷笑,都到这时候,你林延潮还想翻过来,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林延潮又道:“另请让商丘县江知县,府学曾教授过府一趟。”

    “是。”衙役当下离开。

    张茂智心底奇怪,林延潮搞什么名堂,今日府试考题泄露,自己丢人还不够,还要拉本府学官来一起围观。

    莫非他的把握在出题上?

    或许林延潮拉着商丘知县,府学教授一起出题。这不是没有可能,没错,如此就可以将责任推脱到县令,教授身上,不由他一人独当。

    这倒也是一个应对之法。

    片刻后,那位陈秀才的两个'朋友'到了。

    林延潮当堂向二人肃然道:“本官受命,为朝廷主持府试,此干洗重大。一会本府问你们话,若你们二人有言语不实的地方,则是重罪,你们听明白了吗?”

    张茂智底气十足,在旁冷笑,对于林延潮这恐吓是丝毫不担心。

    二人都是叩头道:“晚生听明白了。”

    当下林延潮盘问了二人,这二人都是对答如流,其中一人还是商丘县的一个里长,口才甚好,更说的头头是道。

    一般老练的官员都难以从中察觉出破绽。

    这些说辞当然都是张茂智提前安排他们说的。

    林延潮听完后命书手将二人方才所说供词给二人过目,然后签字画押。

    而这时商丘江知县,府学曾教授也到了。

    二人入座旁听,听了一阵后,皱着眉头,拈须不语。

    待画押后,林延潮将那份装着'考题'的信封交给二人道:“这是府试前一日时,有位算命先生卖给这位陈秀才八两三钱的府试考题,还请两位大人过目。”

    二人称是,将考题看过,曾教授脸色铁青,鼻尖重重哼了一声。

    江知县则是笑着道:“什么时候算命先生,也成了鸡鸣狗盗之辈了?”

    张茂智道:“启禀县尊,这算命先生正是鸡鸣狗盗之辈顶替,现在他就在商丘县内,应还未离境,侍生恳请县尊缉捕。”

    江知县听张茂智自称侍生,脸上一沉,对方就算不自称晚生,面对一县正堂自称侍晚生也是最起码的吧。

    江知县不理会张茂智,自顾道:“一个小小生员,也敢差遣起本县,本府士子学风虚浮,可见一斑。”

    江知县这话就是放了地图炮了。

    但江知县却丝毫不顾继续道:“启禀府台,现在有堂上二人口供,信纸上也有画押,这一次弊案可谓人赃并获,下官恳请府台将这二人拿下,交给下官严刑拷问!”

    张茂智又惊又怒问道:“县尊,你这是什么话?”

    其余几名生员也是愤慨至极,一并到曾教授面前道:“府试舞弊之事千真万确,学生恳请教授主持公道,向府台陈情,以正学风,朝廷纲纪!”

    曾教授气的浑身发抖,这几个生员里有两人是他府学里最得意的弟子。他当下骂道:“你们几人糊涂啊!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

    “我们被人利用?”二人相视一眼,茫然道,“我们二人为民请命,怎么可能被人利用?”

    啪啪!

    曾教授一怒之下,当堂两个耳光过去抽在两名生员脸上。

    二人满脸委屈道:“教授你?”

    曾教授道:“我打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知不知道,这府试的考题,是我,江知县,府台大人三人在开考时那一刻,从书中抽中。”

    “这府试前一天买来的考题,难道是从天而降吗?”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谁会想到府试这样的考试。林延潮竟没有自己命题,而是从四书五经里抽题。

    张茂智心底一瞪突然想到,是了,当年高启愚主试南京乡试时,以'舜亦以命禹'为考题,结果被御史弹劾巴结张居正而罢官。

    这件事差点连累到了申时行罢相。

    所以身为申时行的学生,林延潮因此事而戒,故而想出这个抽签的办法,连府试的命题权都拱手让出,就是不给人找任何把柄。

    此人谨慎到这个地步实在也是太过了吧。

    堂上堂下是一片寂静,以为重考在即的儒童们一下子都是蒙了。

    而方才呈考题的陈姓生员已是汗流浃背。

    张茂智不甘心道:“此揣测之词,若是没有人暗通消息,这几张卷子上那简写的环字如何解释?”

    “人证物证具在!还敢狡辩?”

    曾教授气的胡子乱抖,大声道:“张茂智,本县诸生都说你是讼棍,老夫本是不信,今日才知不假,这选府试题目,当时在场的除了老夫,江知县,还有各县学官,大家都可以作证!难道还有假吗?”

    张茂智不由骇然,居然还拉了见证,林延潮实在太小心了,一点质疑的机会都不给人。

    林延潮笑着道:“曾教授不用动怒,这环字简写的事,本府可以解释一二。本府记得治下有一名儒,专治礼经,此人姓高单名正是一个环字。到时本府请几位取中的考生一问便知。”

    下面的人一下子都明白了,张茂智心底拔凉拔凉的,江知县扫了张茂智一眼,起身道:“听府台所言,下官明白了,那么这一次府试礼经题,高先生那些门生不敢在卷子里直书老师其名,故而缺笔以避业师名讳,这也是常有的事。”

    “真相大白了,这么简单的事下官怎么没有想到,府台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断案如神啊!”

    林延潮身旁的吴通判,马通判听了心底都是大骂,此人实在不要脸,就凭着你这马屁的本事,任一个知县实在太屈才了。

    江知县一说,与张,陈二人一并同来其他三名生员,一并来到陈姓生员面前怒道:“陈兄,我们视你为知己,你却敢骗我们,利用我等,实在是被你骗的好苦啊!”

    陈姓生员被三人推搡了几下,一下子摔倒在地,口里连连道:“不是,诸位听我解释!”

    “我明白了!”

    堂上本跪着的纪里长陡然大叫一声,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心想此人莫非疯了不成。他给陈姓生员作伪证,现在人赃并获,居然敢咆哮公堂!

    也是陈姓生员有功名在身,就算林延潮一府之尊暂时也没办法拿他如何,但此人区区一个里长,林延潮掐死他还不是如同掐死一只蚂蚁。

    纪里长莫非是疯了。

    但见纪里长笑呵呵地将帽子一丢道:“诸位,还不如明白吗?我倒是明白了,这考题实乃天授也!”

    “诸位想考题是府试当日拟的,但我们前一天从算命先生那拿到考题,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算命先生没有欺骗我等三人啊!这考题不是天授是什么?”

    “这算命先生必定是哪位陆地神仙,到此神游,见本府文昌极盛,故而留下这一段造化,遗于我等。诸位,这信纸里的考题不正是天授吗?”

    众人听了这话当堂都是惊呆了,连江县令,曾教授几人都是一脸懵逼。

    林延潮却是笑了:“说的好,说的好。”

    于是林延潮从签筒里掷了一支绿头签到地上:“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刁民拿下掌嘴!”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了过来,将这纪里长按住。然后衙役们拿出铁尺,朝对方脸上掌去!

    叫你胡言乱语!

    叫你留下造化!

    叫你装神弄鬼!

    另一人见此对方被打,吓得浑身哆嗦,待林延潮看向他时,立即道:“府尊饶命,府尊饶命,小民招认,是张相公,陈相公他们指使我们二人作了伪证!还答允事后,一人酬谢二十两银子。”

    林延潮看向张茂智,陈秀才二人。

    陈秀才一直哆嗦,而张茂智不屑地道:“这些人在胡说什么?竟还敢反咬一口。我张茂智十六岁补博士子弟,饱读圣贤书,岂会做出这等狼狈不堪之事。”

    “哼,这考题,就是府试前一日所授,无论是巧合,还是天授,总之他就是在那!我们不过如实呈上罢了,此事到底真相如何,朝堂诸公自有论断!陈兄,我们走!”

    外面儒童现在也知重考之事无望了,都是失望,灰心地站在那。

    而堂上江知县,曾教授等官员们则是气的各个浑身发抖。

    江知县起身怒道:“来人,将此恶徒拿下!”

    衙役班头上前,欲截住张,陈二人。

    单张茂智喝道:“你们这是作什么?张某可是有功名在身,若是有人敢动手,就是有辱衣冠!”

    众衙役闻言退开几步。

    林延潮离案走至张茂智面前道:“张茂智,你真以为本府治不了你吗?”

    张茂智心底一凛,林延潮身为一府知府,还是有办法治他的。不过那些办法不能摆在台上,而张茂智心想只要能出了府衙,幕后指使他的人,必然有办法护他周全。

    只要避过了风头,等到林延潮离任之后,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归德府了。

    所以张茂智心底也没什么惧意,拱手道:“当然不是,但是林府台要治张某,总要剥了张某这身衣冠吧!”

    “可惜啊,可惜林府台虽是正四品大员,却不是大宗师,所以无权扒下张某这身衣冠,张某可以告辞了吗?”

    林延潮不由失笑,点点头道:“那你走吧,但不要后悔。”

    张茂智那将林延潮话放在心上,而是仰天长声一笑,朝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招呼陈姓生员一并。

    陈姓生员顿生绝处逢生的喜悦,当下快步跟上。

    二人大步流星地走下府衙大堂,正待这时候,门外忽道:“大宗师到!”

    二人闻言,顿觉得眼前一暗。

    而就在府衙前十字街的茶楼上,那称孟长的生员即道:“这讼棍失手了,我们快走!”

    众生员作仓皇之色刚下楼,却见楼下陈济川带着几十名衙役,已是将茶楼包围了。

    Ps:今日更新奉上,在此祝兄弟姐妹们除夕快乐,狗年万事如意。

九百四十六章 府台英明

    大宗师是什么人?

    大宗师就提学官。

    提督一省学政,故而称提学,或者是督学。

    提学一般在提刑按察司里挂衔,十三省提学,乃按察司副使,正四品官衔。

    与曾教授,以及州县学官学正,教谕这等学官不同。

    提学官乃清要之职,清就是清流官,要则是权力很大。

    提学官是院试考官,院试得中,就是生员,也就是秀才。

    此外提学官还管辖一省之内所有生员。生员每年的岁考,由提学官主持,岁考不合格夺去功名,优异者可授廪生。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全省生员都是提学官的门生。最重要是若生员犯事,提学官有权利革除其功名!

    这对于十年寒窗,一生求功名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最可怕的事。

    知府和提学官虽然都是正四品,但林延潮没权力革除他们的功名,而提学官却可以。所以张茂智,陈姓生员可以不惧林延潮,但唯独惧提学官。

    因此一句大宗师来了,张茂智和陈姓生员都是不寒而栗。

    张茂智不由颤声道:“府台老爷,大宗师是你请来的?”

    林延潮不置可否。

    而陈姓生员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张茂智目光中露出绝望之色,连声道:“府台大人,晚生知错了!求你饶了晚生这一次吧!晚生下一次不敢了。”

    林延潮摇头道:“哪还有一下子?本府方才是怎么与你说的……勿谓言之不预也!'”

    勿谓言之不预也!

    张茂智瞬间想起,林延潮方才说的那句'你不要后悔',这就是'勿谓言之不预'。张茂智心底生起无尽的后悔。

    正在这时,一名身穿四品官袍的老者来至府衙,众儒童见了此人,连忙齐声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林延潮则是降阶相迎,作礼道:“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见过督学。”

    这老者笑了笑道:“林府台不必多礼。”

    这老者正是河南督学王鼎爵。这名字听的很耳熟,与当今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不过一字之差。

    没错,此人就是王锡爵是亲弟弟。

    王鼎爵乃隆庆二年的进士,曾任南京吏部郎中,现在官至河南按察司副使,提督一省学政。

    王鼎爵与其兄虽交好,但性子却与其兄不同,十分与人相善。他任河南提学时,从没有听闻过,有处罚下面生员的事。

    对此张茂智及陈姓生员不由生此一丝侥幸之心来。

    林延潮请王鼎爵入座,将方才这几人口供奉上,还有那份考题的书信。

    待听过江知县,曾教授言明考题当场所出时,王鼎爵抚须叹道:“宗海老弟,你在这归德府知府的位上不稳啊。”

    林延潮道:“惭愧,侍生年轻资浅,不足服众。”

    王鼎爵笑了笑,对张茂智道:“你就是虞城县县学张茂智?”

    张茂智颤声道:“回禀大宗师,学生正是。”

    王鼎爵道:“你的名字,本官不是第一次听过了,你身为生员,却营讼状之事,甚至挑唆他人状告官府。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本使也要剥去你的衣冠,革去你的功名!”

    张茂智大呼道:“学生冤枉啊!学生冤枉啊!”

    王鼎爵道:“你冤枉不冤枉,这当由林府台来审,但凭你这恶讼之事,革去你的功名足以!”

    “来人剥去他衣冠!”

    “是。”

    提学衙门的差役,二话不说上前将张茂智的衣冠剥去。

    没有功名在身,张茂智欲方欲圆,不说林延潮,就是江知县,甚至一名胥吏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搓。

    王鼎爵一出手,即废除了方才气焰嚣张的张茂智。

    众儒童一并骇然,王鼎爵担任学政以来,虽一贯宽和,但不出手则已,出手则革去了一名生员功名,这才是大宗师的威风。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侍生向督学请将这张茂智收押。”

    王鼎爵抚须道:“本使只在纠正学风,至于其他之事,老弟请便。”

    林延潮看向张茂智道:“张茂智,你如不再实招来,必悔之晚矣。”

    又是勿谓言之不预吗?

    张茂智心底估计着,自己这一次是栽了,但未必不能活命,若将赵孟长他们供出来,自己则绝是……

    正当张茂智要开口时,却见外周陈济川押着赵孟长等五名生员一并来至府衙。

    见到连赵孟长都被林延潮拿下,张茂智心底的惊骇之情,已是难以用语言形容。林延潮怎么拿他们,他不知这几人的背景吗?

    反而赵孟长等人见王鼎爵出现在此,已是震惊。

    身为一省提学的王鼎爵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巧合吗?

    一名生员开口道:“大宗师,学生冤枉,学生与几位朋友在府衙前茶楼喝茶,不知为何却被府衙的人拿到这里。”

    另一名生员开口道:“启禀大宗师,学生乃商丘县生员,平日安心读圣贤书,家里在县中冶素有清名。学生从未行过任何违背朝廷律令之事,这一点恳请大宗师明察。”

    赵孟长道:“不错,大宗师,学生还清林府台对此事给我等一个交代,否则本地士林必由公论。”

    这五名生员各个背景都不平凡,特别是这位赵孟长,其父乃是王府教官,其大伯更是南直隶任礼部员外郎。

    王鼎爵沉默不语,林延潮看到这里当下道:“本府不会冤枉无辜,数日之前的府试之日,尔等利用廪生的身份,沟通考场内外,将府试试题从考场里抄录后,暗自传递至考场外。”

    “然后你们让考场外的下人将考题透露给百姓,造成府试考题提前泄露之状,然后又指使这位张茂智,作出了算命先生在府试前一日将考题卖给考生的伪证,尔等的目的就是在放榜之日,怂恿落榜考生,制造对官府不满,然后酝酿成考生闹考之事!”

    林延潮此言一出,下面的儒童惊讶的目瞪口呆,原来今日之事,他们被人利用了。

    那称作赵孟长生员问道:“府台大人,我等只是一名普通生员,如何敢行此怂恿考生闹考之事。”

    林延潮沉声道:“原因本府就不多说了,本府只述事实。尔等怕与官府打讼状,担了风险,故而命张茂智,这位陈秀才出面,以为民请命之名与本府打官司。”

    “尔等躲在幕后,让他人来替跑腿,不担风险,就算万一事败,本府也会顾及你们生员的身份,以及背后的家势,而不敢为难你们。尔却不知从府试第一日起,本府就接到风声,故而在府试时内紧外松,明察暗访将此事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

    “你们有几个人参与此事?在何处谋划?又说了什么话?本府比你们还清楚。本府知道你们会在府试之日,煽动考生闹考,故而请动王督学大驾来此主持大局。本府言已至此,尔等还不知大势已去吗?”

    赵孟长为首的生员此刻都是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原来林延潮早就布好了局,就等着将他们落网。

    至于王鼎爵果真是林延潮请来的。没错,林延潮不能剥去他们功名,但可以请动一省提学官来革去他们功名。

    “带从犯!”

    林延潮一声令下,但见五名生员手下跑腿的下人,大约有二三十人,一并被草绳系困,一个个被推进府衙大堂。

    押解这些人的府衙捕快当下禀告道:“启禀太尊,这次府试弊案的从犯中,有此堂上五人的下人,也有府试监考兵卒,还有府学里小吏,一共二十六名,眼下一并拿下带到,无一人漏网。”

    所有的人都被一网打尽!林三元真的好狠。赵孟长咬着牙心道。

    这一刻连王鼎爵脸色变下道:“竟敢泄露府试考题,嫁祸给朝廷命官,堂堂正四品知府,都敢陷害,尔等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鼓动儒童造势闹事,抗拒朝廷,此事本使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

    没错,王鼎爵是震动了,这几个生员所行所为,简直丧心病狂。

    对于生员而言,纠集对抗地方官,这是常有的事。吴中的生员,一旦对朝廷政令不满,就聚集至文庙内哭诉,煽动士林以此对抗官府。

    这招十分有效,地方官无不就范。

    但这几名生员已不是对抗官府,而是用府试泄题,制造科举弊案,来打击官府,陷害朝廷命官。

    这样的事十分隐蔽,多少科举弊案后面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此事很查出,能将此绳之以法的唯有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不是一般州县官员,而是正四品知府。

    但见王鼎爵道:“本使身为本省督学,岂容你们这些害群之马,败坏学校学风。陈纠制造伪证陷害朝廷命官,与张茂智同罪,本使现革去你的功名,交由地方发落。”

    “至于汝等五人一并在押提学衙门,严加看管。本使当禀告礼部,让朝廷处置尔等。”

    当下那位陈姓生员也被剥去衣冠,两名府衙衙役将他押至张茂智身旁,将二人并头跪作一处。

    赵孟长五人则是被提学道衙门的人押作一处。

    王鼎爵处置完毕,退至一旁。

    当下林延潮坐回了正堂正位,一拍惊堂木道:“府试乃朝廷举才大典,岂容小人作祟。本府于此事必追究到底,绝不姑息一人!”

    “府试所取的儒童,也不会更改,更无重考之事,至于张茂智,陈纠二人以及一干从犯押下,等候发落。”

    “退堂!”

    这一刻场外儒童一并叩首,心悦诚服地呼道:“府台大人英明!”

    Ps:大家新春快乐啊。

九百四十七章 正直的程副使

    五位生员被押,两位生员被革除功名,二十六名从犯被押。

    归德府这一次的府试弊案,可谓是惊动一省。

    合省的官员士子讨论之余不由关注在两点,一点是惊叹府试弊端,这些生员居然如此大胆,竟敢用泄露考题的办法,来破坏朝廷的抡才大典,最后针对一府知府。

    二来就是林延潮手段实在太狠,二话不说,居然一口气将所有涉案之人,一网打尽一个也不放过。

    被革除功名的那两个生员,也就算了。

    那五名在押生员哪个不是背景深厚,赵孟长不说,其余四名生员也是家财万贯,各自的家族在本地交游广泛。

    他们的势力不说在归德府,而渗透至省里,甚至中枢也有官员给他们撑腰。

    此外林延潮还扣押了二十六名没有功名的从犯。所以当林延潮,王鼎爵将府试弊案的主犯,从犯一并拿下后,就如同捅了马蜂窝。

    不仅仅是归德府,连整个河南都轰动了。

    就在府试弊案后的数日,这一天在归德府睢州的布政司分司。

    睢州是归德府的府属州。

    一般而言,府属县,府属州的布政司分司衙门,规模都是一般。在布政司大员没有来时,这里不具有衙门的意义,只是一个官员的招待所而已。

    但睢州的布政司分司却不同,因为这里是河南布政使司,分守大梁道的衙门所在。

    分守道参政,从三品大员,监督开封,归德二府钱粮,他所坐镇的布政司分司,比睢州的州衙门还要气派。

    衙门左右官兵戒备森严。

    而今日布政司分司来了一名贵客,此人乃新任的河南按察使司按察副使,分巡大梁道程副使。

    程副使新官上任,来布政司分司拜会同年布政司参政分守大梁道的方进,同时到地方巡察观风。

    程副使拜见方进,人未到先命人送上了大红双帖,贴上书'年侍教生'拜上。

    看到这里,方进十分满意。

    当时士大夫之间,同科进士,也就是同年之间,除了入馆(入翰林院)的同年外,彼此无论二甲出身,还是三甲出身,大家的地位都差不多,投帖自称写上'年侍生'几个字已足够表示恭敬了。

    大家见面时,就年兄年弟的随便称呼就好了。

    方进与程副使是同年,论及科名程副使还比方进高一些,但现在方进是参政,从三品,而程副使,乃正四品。

    从官位上来讲,方进比程副使高,不过布政司,按察司乃两个不同部门,身为分守道,分巡道,大家各有所司,互不统属,若程副使自持科名,称年侍生也无妨。

    所以程副使的帖子送上写上'年侍教生',令方进很高兴。

    打个比方,假如你的同年是内阁学士,你身为三品侍郎投贴给他,要写'年晚生',你是二品尚书投帖,才写'年侍教生',如果你也是内阁大学士,那么写'年侍生'就好了。

    方进见程副使如此懂礼数,当下吩咐下面道:“尔等随我一并至衙门外出迎。”

    方进出门相迎,一见程副使二人相道了一番别来之情。

    片刻后'久别重逢'的尴尬也没有了(其实二人除了同年这关系外,根本没什么交情),变得十分熟络。

    正待方进要请程副使入府时,就在这时候但见一群人,突然冲来。

    他们突破衙门前衙役以及官兵的重重拦截,待离至方进程副使二人只有十步远的地方,一并跪下道:“敢问大老爷可是新任分巡大梁道程廉使?草民等有冤情要禀明大人,恳请廉使为草民做主!”

    方进,程副使二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这几人所为,哪里是来伸冤的,反而有点像是来行刺的。

    方进想起一事,当下脸色一沉喝道:“哪里来的大胆刁民,有如此拦驾告状的,来人,抓起来给我狠狠的打!然后交予地方。”

    于是衙役们纷纷冲上,将这七人拿下,然后拖至一边重重的打起板子来。

    方进向程副使陪笑道:“乡下地方的人不太懂规矩,惊扰尊驾了,还请见谅。”

    程副使点了点头,方才自己确实被吓到了,眼下生怕被方进看不起,待云淡风轻的要说几句话时,却听得那边的人一边被打,一边哭道,我们确有冤枉啊,我兄长是清白的,并未参与府试弊案,恳请廉使明察,明察啊!

    方进见此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伯济,这样的事在我们大梁道的地方也是常有的事,我当官久了,也是司空见惯,一般交给下面的人就好了。”

    程副使点点头欲走又停下脚步,心想我新官上任,若真遇到什么冤情,也当秉公处理,一来不辜负皇恩,二来也不负了所读的圣贤书才是。

    所以程副使肃然道:“这些人打完了,还是请来问一问吧!”

    方进道:“伯济还是不要了,我等为官初来乍到,还是以熟悉民情为先啊。”

    程副使见方进此举,更知道此事有什么隐瞒自己的地方。

    身为一名内心还有些操守的官员,程副使早知道自己这位同僚是什么货色。

    从一点上他不愿与方进同流合污当下道:“本使司本道二府刑名按劾,若有人拦驾告状,不可视如不见,如此有负了这身官袍。”

    方进又劝了几句,见拗不过程副使当下没办法道:“此事不是你我力所能及的,罢了,伯济你好自为之吧。”

    程副使不信当下执意要审,于是方进命人将几人押过来。

    程副使但见这几人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过来,一见自己即是喊冤,然后奉上了讼状。

    程副使见了讼状后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是归德府府试弊案?”

    他见方进一副早就知情的样子,然后心想,科举弊案,不仅关系到官员的乌纱帽,更在于一府读书人的士心,身为按察副使对这样的案子,也是不得不慎。

    程副使重新读了一番讼状,然后动容道:“此案不论这些人是否有罪,但是牵连也是太大了吧,这得卷进去多少人?当官哪里有这么当的,案子更不是这么办的,就算这些人都有罪,但只需严惩首恶,主谋之人就好了。”

    “此案如此断法牵连太大,本使不能坐视不理,这归德府知府是谁?”

    见程副使一脸方正的样子,方进面露惊讶道:“伯济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程副使不由道:“我这一次本是要至湖广任官,哪知中途改了河南,故而来的匆忙,怎么会知道归德府知府是谁?怎么了?”

    方进于是低声对程副使耳语几句。

    程副使闻言不由退后了一步道:“竟然是他?”

    方进点点头道:“这一次府试弊案,这位老弟要办成铁案的。此人气量甚小,可以说得上睚眦必报,这些人这一次在府试之上陷害于他,他哪里肯轻易放过。”

    程副使听了道:“可是也不能任他这么办,牵涉进这么多人,又要处置这么多人,其中不少还是本地的名门,如此朝廷上面会怎么想?”

    “本朝崇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故而朝廷对于生员一向宽大。生员们也早就习惯了,这林三元如此处置,不怕背上一个酷吏的名声吗?”

    方进叹道:“伯济啊,你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林三元就是跋扈惯了,归德府前知府就是得罪了他,现在被流放到哪里都不知道,还有马玉宫里的太监,太后眼前的红人,奉旨来河南办差,也不知哪里得罪他,是被一锤打死!”

    “当时他不过是五品同知,已是如此,现在升任知府,在归德更是独断专行,一手遮天,是谁的面子也不卖。我虽是他的上官,但平日里从来都不敢管他,所以伯济啊,此事我们管不得。”

    程副使闻言已是不寒而栗,口道:“方大参,此事不是我们管不得,而是管不了,本使虽是分巡大梁道,但官位不过是按察副使,州县的事还能管一管,但林三元嘛,我与他平级,如何能管?”

    “这些刁民连告状都不知道找谁,活该被打!”

    “来人将他们都给我乱棒打出去,不要在此搅扰了我与方大人叙旧!”

    而此刻南直隶,礼部衙门。

    “老爷,老家来信了。”

    一名仆从模样的人,将信纸递至一名五十多岁的官员面前。

    那官员捏须问道:“信里说什么呢?”

    仆从道:“老爷,孟长少爷他被抓了?”

    “什么?”这官员眉头一皱,“孟长他不去惹别人,还有人敢惹他?是哪个官员如此不懂规矩?打过招呼没有?有没有将我的帖子给他一份?”

    “什么不管用?取信来,我看看。”

    这官员读完信道:“好个林三元,你我素来进水不犯河水,就这么点小事,也要跟我们赵家过不去。”

    “什么他们现在押在提学道?那边已经打点了,好,先让太奶奶不要担心,保重身子要紧,此事也就是我写几封信的事。”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个亏你老爷我一定要找回来。”

九百四十八章 赵老爷子(谢爱啊书友的盟主)

    开封府巡按察院。

    官厅之中,巡按御史曾乾亨正皱着眉头,左右踱步。

    幕僚道:“东翁,眼下归德赵家以及数户联名恳请东翁重审归德府府试弊案。”

    “还有这是南直隶礼部赵大人的来信。”

    曾乾亨身子靠在了官帽椅上,心想他与这位赵大人都是万历五年的进士,二人有年谊,不可不理,于是挥了挥手让一旁幕僚接了信读给他听。

    幕僚看信后道:“赵大人的意思,是请东翁念在同年的情分上,主审归德府府试弊案案子。”

    曾乾亨道:“这个案子确是林三元受委屈了,有仇不报非君子,这本按可以理解。但林三元竟将此办成大案,牵连进这么多人,显然有些是公报私仇了。”

    “案子没有这么办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本按也不赞成牵连过广,林三元此举再有理,也有罗织罪名的嫌疑。”

    “东翁,那我们是不是……”

    曾乾亨站起身来打断道:“依朝廷律令,弹劾府县官员,要先去按察司告状才是。”

    幕僚道:“告了,听说案子给新任的分巡大梁道程副使打回去了。”

    曾乾亨摇头道:“糊涂,怎么投分巡道?程副使乃正四品,与林三元平级,当然审不动他,也不敢审他。若是我,赵家这案子,应该直接递至开封府的河南提刑按察司才是,由杨臬台亲问。”

    幕僚道:“东翁怎么忘了,越级上讼要鞭五十,林三元是知府,赵家再如何了得也是百姓,百姓告官,要一级一级上控。若分巡道不接,才能再投按察使。”

    曾乾亨捏须道:“此事我倒是忘了。那赵家投杨臬台了吗?”

    “投了。听说敲鼓时候,守鼓吏对告状的人道,要收状子也行,不过民告官,要先受三十仗,那人也是硬气,忍了下来。。”

    曾乾亨道:“民告官,就是折腾官府,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挨了板子,就说明案子按察司已是受了。杨臬台这也是按规矩办事,此人虽有些迂阔,但办案还是不含糊的。”

    “那东翁,我们是不是也要发函到按察司问一问?”

    曾乾亨伸手一止道:“不用。关于归德府的事,本按半点也不想碰,此乃前车之鉴啊。”

    数日后。

    开封府赵家大宅。

    与很多河南士族一样,家里有人考取了功名,中了举人进士,或是做了官,这样的人家一般都会在开封府置办一座宅子。

    对于赵家而言,他们在开封府的宅子,除了王府外,其阔气程度是能排在前五的。

    按道理,赵家最大的官在南直隶不过礼部员外郎,官并不大。但是此人之前任过南直隶户部员外郎,掌管后湖黄册库。

    掌管后湖黄册库这官如何了得,这里就不细叙了。反正对方任职不过两年,赵家就在开封置办下这座宅子。

    今日赵老太爷与这一次牵连进归德府府试弊案几位老爷商量。

    待赵老太爷走到花厅,众人都是站起身来。

    赵老太爷敛去神情,举起双手压了压,让众人入座。

    然后赵老太爷道:“这几年,大家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了,难关也遇了不少,这强项的知府县令遇到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只要我嘛风云同舟,还是能度过难关。”

    众人面上本是忧色,但听了赵老太爷的话,神色都是一宽。

    气氛也活络起来。

    跟在赵老太爷身旁的赵大公子,按了按身旁一位老者的肩膀道:“以前我们是老百姓,习惯仰着头与官府说话,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要收多少租就是多少。所以我们送子弟去读书,考试,得了功名,到了现在我们自己就是官,所以论根基我们不比姓林的差。”

    “赵大公子,说的是。”这被按着肩头的老者言道。

    一人开口道:“强龙再如何强,也不能压地头蛇。”

    赵大公子道:“说的对,所以姓林的发现府试弊案后,没有第一时间压下,他就错了。他不选择息事宁人,而将此事闹大,我可以说一句,他这么办,河南的官场都不会支持他。”

    “官府嘛,大家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候很多案子,官府不是看曲直的,而是压住,首先让下面不能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官的只要案子能甘结就好。谁违反了这个,不仅我们士绅,官员都会与我们一起打他。”

    赵老太爷问道:“提学道那边如何?孟长他们可有吃苦?”

    赵大公子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苦,每日小酒吃着,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大宗师何等老练,他行事知道分寸。”

    “当日涉事有七名生员,大宗师只革了两人,其余五人却没有当场追究,大家可知此举何意?”

    众人道:“赵公子,你见多识广,不如直说了吧!”

    赵大公子笑着道:“关云长中箭刮骨疗伤,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是医生,有大将中箭找你治怎么办?治,你没有华佗的本事,治不好,大将杀你。”

    “所以若我是大夫,就将箭杆锯了,剩下的箭头让将军请能拔箭头的治。”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

    一人会意道:“所以大宗师处置了那两个无关紧要的生员,就是锯掉箭杆,给林三元,朝廷一个交代,至于箭头他就让林三元自己拔。”

    “高明,大宗师真是高明,不愧是久经官场。”

    众人纷纷议论道。

    赵老太爷道:“大宗师或许是这个意思,但如何翻案你想好了吗?”

    赵大公子道:“这还是要爹出面,他当年任户部员外郎时,结交了不少官员,不少人受了恩惠,现在爹虽不在户部,但当年的交情还是在的。”

    “但听说林三元是当今首辅的门生。”一人言道。

    “可李植,江东之也是爹的同年啊,他们现在可是言台领袖,与首辅不和。爹现在已是在收罗林三元的罪证了,不用多久就会有御史弹劾他,那时他自身难保,甚至要丢乌纱。”

    赵老太爷道:“也不要劾倒他,先劾个小事,只要弹劾奏章一上,让他知道我们赵家不是任他宰割的,他就会明白过来。然后我们道个歉,给他个台阶下,大家说和就好了。”

    “是的,孙儿谨记,”赵大公子又道,“怕是林三元仍不知好歹,到时爹也不会放过他。”

    赵老太爷道:“不会的,林三元不可能真为了几个臭老百姓与我们赵家过不去,清官清官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

    “当官的都是看里子的人,当然我们也不可以将指望都放在御史身上。这劾倒一名四品知府,除了看人,更多还是看运气。什么时候也不能指望着运气办事,所以能翻案还是翻案好。”

    众人闻言不由心生佩服,难怪这几十年赵家风生水起的,赵老太爷果真英明啊。

    赵大公子道:“孙儿这边也有作两手准备,爹已经寄信给巡按,请他念在同年之情上替我们向按察司施压,催促他们尽快审理此案。”

    “我想信已是到了,那么按察司杨臬台也要有结果了。”

    赵老太爷道:“那就好,倒是苦了老三他挨了三十下板子。若是可以,我倒宁愿用我这把老骨头替他挨这三十板子。”

    赵大公子冷笑道:“爷爷,三弟这三十板子不会白挨,提刑按察司,整个河南官场都会从这三十板子里看出我们几家翻案的决心。”

    众人都是称是。

    赵老太爷点点头,捏着胡须道:“状子递上去了,板子也挨了,巡按的信也送了,那我们只有静观其变了。”

    说到这里,赵老太爷有些疲倦:“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多的钱财也不管用,唯有子孙是福。”

    正说话间,外间有人快步走入厅里,然后面色凝重地在赵大公子耳旁说了几句。

    赵大公子听了脸色剧变,欲言又止。

    赵老太爷摇了摇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就直说吧!”

    赵大公子目光里有些惊慌,也有些骇然,似暂时没有接受这消息。

    众人看他的表情,心底也有一等预感。

    此刻难以言语的气氛笼罩在花厅里。

    赵大公子的话很短只有一句话:“状纸被按察司杨臬台给打回去了,三弟又挨了三十板子。”

    众人闻言都是不敢相信,连正三品按察使都不敢管这个案子,那么还有谁敢管。

    赵老太爷闻言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当年为了贪谋一位同宗亲戚的田产,与地方官一并伪造田契,吞下了他亲戚两百亩田地。

    这亲戚因此事被气的一命呜呼,他的儿子则是四处告状,要争回这两百亩田。

    但对方告到县里,被县里打回,还挨了打。

    告倒府里,被府里打回,被打断一条腿。

    然后他告到按察司,结果也被他赵老太爷的儿子使本事,案子被打回,此人也被打的用草席裹回家。

    但这亲戚的儿子只剩下半条命,仍是扬言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告状,告到底。

    县里不行,告府里,府里不行,告省里,省里不行,就上京。

    但最终此人没有上京,而是伤重去世了,拜祭时赵老太爷还假惺惺地去看了一眼。

    他永远忘了不了,他们家人对赵老太爷说了一句,你们赵家也会有今天的!

    Ps:感谢爱啊!书友成为本书第八位盟主!

九百四十九章 本府不高兴

    赵老太爷想起那句‘你也会有今天’的话,一道寒意直透骨子里。

    难道当年被自己整的申冤无门的那人,就是自己的今日吗?

    赵老太爷不由合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泥泽,无数双手在拖着他陷入这覆顶的沼泽中。

    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但见赵大公子犹自激愤地道:“案子被打回,按察司怎能视若无睹,我爹可是礼部员外郎,还有按院的亲笔,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这时候一人忽道:“会不会林三元请动了阁老出面……故而按察司不敢不理。”

    赵大公子道:“有这个可能,不过可能不大,但狐假虎威定是有的。我还是不信,按察司杨臬台会打回我们的案子,这中间定然有何处出了差错。”

    “按察副使会顾及林延潮,但是按察使却不必卖他这个面子。”

    赵大公子走向赵老太爷道:“爷爷,若是按察司不受我们状子,我们就向巡抚衙门去告状,我亲自递状子。我是赵家的长子长孙,还有举人的功名在身。”

    “一省巡抚,必然会重视!按察司不接,我们就告巡抚,巡抚不接,我们告到大理寺,大理寺再不行,我们就告御状!”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案子我们赵家无论如何也要打到底,我就不信林三元真的就可以一手遮天,无法无天,眼底没有朝廷纲纪在!”

    赵老太爷听了身上一寒,他突然想起了,当年他那个赵家同宗的话,他也是这么说的,县里不行,告府里,府里不行,告省里,省里不行,就上京。

    但是结果呢?

    难道那家人申冤无门,告状无路的一幕,今天真的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赵老太爷待要开口,但在座的人都是赞许,为赵大公子叫好,一个个表示愿意出钱出力。

    赵老太爷见这一幕,摇了摇头道:“糊涂,告京状?去大理寺?告御状?状不是这么告的。”

    赵大公子问道:“爷爷有什么不妥的吗?”

    赵老太爷道:“我们赵家经营至今日,也不容易。对于本府州县官员的脾气喜好,甚至省里大员,以及各种门门道道,我们都可以说得上了解一二,可是朝廷上面什么样子的?在座的有人知道吗?”

    “告大理寺,当今大理寺正卿性子如何?要告御状,天子喜好又是如何?宫里哪个太监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这些恐怕连你爹都不清楚。”

    “可是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林三元他知道,别忘了他曾经是翰林,当今天子的老师,骂了太后,马玉死了还能全身而退,官越当越大,你以为靠的是运气?”

    赵老太爷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哗地一下将所有人的希望,都迎头盖脸的浇灭了。

    大家都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现在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至少人还在提学道,没有转到州府衙门,这案子朝廷没下文前,我们都有机会。”赵大公子强自撑着面子,然后向赵老太爷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这边也派人与林延潮谈一谈?”

    赵老太爷摇了摇头:“此人身怀利器,杀心已起,这时候谈了……多半也没用。但还是要试一试,就让吴通判去吧,他一向喜欢白费力气。”

    府衙的后院里。

    这正是六月的天,日头还算和煦的。

    林延潮在府衙后院的池塘边,亲自刚刚种下两株柳树。

    这两颗柳树是主管河工黄越送来的,眼下归德沿着黄河大堤上都种上了这样的柳树。

    这柳树易成活,抓地牢固,在堤上种植柳树不仅好看,还能防波固堤。

    林延潮亲手在此种下柳树,心想若是自己以后能成名臣,那么这两颗柳树以后大约也是能陪着自己留名归德。

    他日这府衙新官到此,旁人与他介绍时,都会说上一声,'此乃前知府侯官林延潮所栽',大约就是如此了。

    林延潮忙的汗流浃背,然后至院里的亭子下休息。

    下人给林延潮奉上热巾香茗,早侯在一旁的陈济川上前道:“老爷,按察司杨臬台来信了。”

    “哦?说什么了?”

    换了一般的知府听说主管一省刑名,监督官员的按察使给自己来信,还不得吓了一跳。

    但是林延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着擦汗。

    陈济川道:“杨臬台说,赵家尤家他们告状的事,他已是压下,请老爷你尽管宽心。”

    林延潮闻言手上动作一停问道:“怎么你们替我招呼过杨臬台了吗?”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作,是,杨臬台自己派人送信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继续擦汗后道:“杨臬台有心了,替我谢他一声。”

    但见林延潮口里说谢,但语气里却是理所当然。

    “还有老爷,几位通判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

    不久几位通判入内,以下属之礼参见。几位通判陆续道:“启禀府台,今年府内夏粮丰收,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不过有些地方抗缴拒缴,但大体上百姓们都还是支持的,今年夏税不会拖过八月。”

    “漕船也已是准备北运,本来都与漕丁说好的,但突然他们又闹起来,向官府要开拨的银子,否则就不开船北上,这银子不知是给还是不给?若不给,怕会不会延误了漕期。”

    “还有疏通贾鲁河的事,本预计六月中旬完工,但近来有人闹事,明里暗里阻扰河工进度,幸好影响不大。”

    “简直是些刁民,”吴通判有些愤慨,但仍是道,“近来地方闹事的多了一些,不过府台放心,下面官吏都一直尊奉府台的谕令,办事都还算得力,只是百姓方面却是难以沟通。”

    “百姓难以沟通?”马通判问道,“政令下行,府衙至州县,州县问六房,六房问里甲老人,里甲老人再知晓百姓,何来难以沟通。”

    吴通判道:“难就难在,里甲老人,以及地方官绅,他们是民也是士,他们晓得朝廷政令,与老百姓也是切身利益相关。”

    “官府要想百姓配合政令,需先安抚官绅才是,恩威并用,才能服人。”

    林延潮道:“吴别驾,在座之中,你在归德任官最久,论资历也在林某之上,对于近来政令不畅,你有何高见?”

    吴通判听林延潮这么说,心底很舒服然后道:“在府台面前,下官哪有什么高见,只是下官所司商虞之事,平日里常与地方官绅大户打交道,对于他们心思倒是了解一些。”

    “下官以为官府与官绅里甲老人的关系,应该是同舟共济。现在上下有误会,乃是隔阂所至,若是官府能放下架子,听一听地方官绅们的意见,那么很多事必然是水到渠成的。”

    说到这里,众人都看林延潮脸色。

    但见林延潮喝了一口茶,然后点点头道:“这绝对是老成谋国之见。本府一直愿意与地方官绅沟通,正如吴通判所言,大家是一家人,应是同舟共济。偶尔有些不快之处,大家开陈布公谈一谈也就是了。”

    吴通判闻言大喜,心想近来林延潮因淤田分田之事,与地方官绅产生了对立。现在赵家他们在告状,地方也不配合他的政令,现在林延潮终于是有和谈的打算了。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你斗知府斗马玉都行,但乡绅是不可得罪的。张江陵的前车之鉴,你可是亲眼所见,也应该是明白个一二了。

    吴通判当下道:“府台从善如流,下官佩服之至。不知府台何时准备谈一谈呢?”

    林延潮安静地喝着茶,在吴通判看来他是在如何给自己找台阶下。他也年轻过,也怀有抱负过,不少年轻的官员初任时,对读过的圣贤书还是相信的,怀着为国为民之心,一意对付地方那些不仁的官绅,然而最后被现实狠狠的打磨了一番后,他们也就退去了棱角。

    自己当初为官时,不是也是如此吗?久而久之,大家都是学会和光同尘,或者反过来助纣为虐了。

    吴通判心底对林延潮还是佩服的,至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当初。

    “府台,不如定在后天?”吴通判心底同情,但面上却是压了过来。

    林延潮皱了皱眉头,耳边又听着吴通判那些絮絮叨叨的解释。

    林延潮喝着茶问道:“后天?如此急切?吴通判急着问,是不是赵家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吴通判闻言所有的表情已是僵在了半空中。

    日光照着亭子,亭旁的水池波光粼粼。吴通判一下子有些坐立不安,解释道:“府台,下官与赵家没有瓜葛,没有……偏袒……”

    林延潮拍了拍吴通判的肩膀道:“吴别驾,你不用解释,本府知道你没有替赵家说话的意思,在本府官员不少人都反对与官绅对立,你是其中一人,你不说还有别人来与本府说。你们是想两边……沟通,没错,你想大家能坐下来谈一谈的。”

    “是的……下官是这个意思,但下官绝对没有……”

    林延潮点点头道:“吴別驾,你还是没听懂本府的意思,张昭劝孙权投降曹操,但最后孙权听周瑜的话抗曹后,不认为张昭投曹,也没有杀了张昭。”

    吴通判官袍下的袖子一直在颤抖,他很用力装作若无其事。

    马通判等人见吴通判的神情都都是明白的点头。

    林延潮道:“看来这个比喻你是明白,不过赵家还不明白,你可以与他们说说,好像赵家能量不小,是不是还有一位在礼部任官……是南直隶。”

    “但好歹也是首领官,南直隶虽不比京师,但也能做到交游广泛,可以让他找一下门路,或者托同年想想办法,如此就不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看着林延潮为替赵家出谋划策,吴通判心底生出一等荒谬可笑的感觉来。

    “你去告诉赵家,本府可以与他们谈,但谈来谈去就是那样,没意思。他们现在能有多少关系,尽量都找了,虽然没什么用。至于有多少钱也尽量打点,不过还是留一点,否则抄家时,账上不好看。”说完林延潮盖上茶碗,众人也随着起身,吴通判走在后面,数次想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起身离开了亭子,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河南巡抚衙门。

    赵孟长与几位生员在提学道里,关了一段时间后,又被转押到这里。

    要知道提学道衙门,乃是文昌之处,这里是没有牢房,没有牢房也就没有牢卒。这些人被关在这里,十分惬意,现在他们被转押至巡抚衙门,就不一样了。

    现在巡抚衙门的大牢里。

    其余四名生员正瑟瑟发抖,但是赵孟长却是有几分定下神来。

    牢头奉上粗茶淡饭,几人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他们都是没胃口,但赵孟长却是胃口很好,一碗接着一碗。

    见了这一幕,一人问道:“孟长兄,为何你在提学道衙门时,好酒好肉吃着,却整日眉头不展,来了巡抚衙门后,面对那些牢子嘴脸,吃着如此粗劣的食物,却是心情舒畅。”

    赵孟长笑了笑道:“我们之前在提学道衙门,我提心吊胆,是因为提学衙门虽能收押我们,却不能主审案子。所以我们身在此处,只是权宜之计。”

    “在外面我等的家人必是援救我们,急着上诉。之前我们关押了许久,也没有人接着案子,那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不敢接。而现在我们转押到巡抚衙门,说明当今巡抚已是接了案子。”

    听了赵孟长的话,众人都是大喜。又人道:“看来也唯有堂堂巡抚,方才不惧林三元。”

    “当今巡抚乃封疆大吏,又在都察院挂衔,乃京里的大员,他一句话下,什么林三元,就是林十元也要乖乖听话。”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翻案,到时候还要参他林延潮。”

    赵孟长听着这几人的话,知道他们面上说的威风,但实际情况却不清楚。

    他们要告林延潮,一名知府,但作为监察府县官员的,分巡道,按察司,巡按一级级的官员都不敢接这案子,最后一直到了一省最高长官巡抚那边方才有人敢接。

    这其中不说他们几家为了此案,一级一级上诉打点进去多少银子,但至少几万两肯定是要有的。

    再说巡抚接这案子,巡抚虽说是都察院官员,可以接受诉讼,但重点还是在抚政安民上。打官司,告地方官的事,主要还是巡按御史在办。

    巡按御史有监督地方,接受诉讼之职。

    河南巡按曾乾亨与自己大伯是同年,从职权上又可以监督管辖林延潮,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出面接这个案子,但最后曾乾亨没有出面,而是由巡抚接这官司,说明了什么了?

    此刻赵孟长不知道,自己的堂兄赵大公子为了翻案,亲自到巡抚衙门喊冤告状!

    这一件事在河南士林里还是引起一定轰动。

    赵大公子可是堂堂举人,明年可以进京参加会试,一名举人亲自去巡抚衙门那告状。

    外人看来赵家此举实在是很有骨气啊,但不知是赵家与林延潮谈判失败后的破釜沉舟。

    “只是为什么我们关了这么些日子,巡抚衙门一次都没有派人来问过我们话呢?这不像接下案子的样子?”一人出声质疑道。

    就在这时哗地一声镣铐响声。

    一名书判进入牢房,开口道,你们的案子已经有结果了。

    这还没审呢,怎么就判了。

    不要瓜躁,书判粗暴的打断,你们的案子抚台已经决定交给府里去审。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露出不可置信,以及恐怖的神色。

    他们自持有生员身份,就是不肯回府县受审,所以才一级一级上诉。

    本以为巡抚衙门接了案子,就有了着落,哪里知道最好还是要回归德,由林延潮发落。

    这样是什么感觉,猎物挣扎了半天,却仍在网中。

    书生怕虎跑了半天,最后逃到虎穴。

    现在他们才知道,生员这功名无法给他们提供庇护。

    除了赵孟长,其余四人都是痛哭流涕。

    那书判斥道,哭什么哭,抚台接了你们案子就表示知道了,有抚台大人作主,州府不敢委屈你们的。

    书判说的对,官场上是有这个说法,但也要分情况。

    有的是表示我知道了,有的是表示‘表示我知道’了。

    赵孟长道,书判大人,在下乃归德赵家的赵孟长,不知道可否帮我传个消息。

    赵家?书判的神情有些嘲讽。

    怎么书判大人,与我赵家有相熟的人吗?

    书判冷笑道,高攀不起,不过南直隶礼部的赵大人是你们家的人吧。

    不错,正是在下的大伯。

    书判点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既是如此,我就发个善心告诉你,你的大伯已是被锦衣卫拿下了,听说是通倭的罪名。

    一瞬间,赵孟长愣在原地。

    书判望着他摇了摇头。

    而从归德府来的衙役走了进来,几个人服侍一人拿好,签字画押,验明正身后,一个个带出了巡抚衙门的大门。

九百五十章 价码

    开封府赵家的朱门大宅,依旧是那么金碧辉煌。

    这一座新宅子记载了赵家的荣耀。

    八年前,赵大公子赵伯诚的父亲中了进士数年后,整个赵家就置办下这宅子,从此赵家就蒸蒸日上。

    这八年来归德府历任官员对赵家都是恭恭敬敬,来拜会没有功名在身的赵老太爷的时,一个个帖子上都恭恭敬敬地写着'侍生'二字。

    赵家的实力并不只是是明面上进士举人,而是地下的盘根错节。他与归德府很多家族联姻,称得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赵伯诚待听到自己父亲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时,官官相护,暗无天日,覆盆之冤等等词语都在自己脑中冒过。

    以往确实有很多人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过他们赵家的迫害,但是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居然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赵家到了他这一代,已是早过资本积累的原始阶段,不用再干那些鱼肉乡里,迫害百姓的事。

    相反赵家还乐意作一些善事,来洗白自己的名声。

    外人常赞赵家从儒就学,儒而好贾。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赵家,自己的大伯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若是判实,等待他们的就是重罪。

    没错,赵家联合他人确实有走私贩卖倭国器物,但这只是赵家生意中的一项而已。

    通倭在大明朝的罪名有多重,大家都知道了。

    赵家一向是很小心的,此事十分隐蔽,都是可靠的心腹之人在办,此事连自己弟弟孟长都瞒在鼓里,而且此事在赵家生意里占的比重很小,只是跟在别人背后赚一点跑腿钱。

    赵伯诚不知林延潮为何能如此手眼通天,将此事从底下挖了出来。

    以后等待赵家是什么后果?

    赵伯诚心想,三代人一代一代接力办下赵家这么大的基业就要完了吗?

    方才下一了场雨,天井里正滴流着雨水。

    下人给赵伯诚推开门,这时候风声还没有传至下面人,赵家的下人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赵伯诚来到厅里但见赵老太爷正与十几人说话,这几人有的是赵家极重要的表亲,还有几位家里管事的。

    至于赵家以往最依持着府里几门显赫的亲戚,这时候却一人没有来。

    厅里的谈话虽是声音不大,但一股压抑悲观的气氛,连一进门的赵伯诚都感觉到了。

    赵老太爷看见赵伯诚温和地道:“有没有被淋到?”

    “先来碗姜汤。”

    “这几日到各个衙门打点送钱,作低伏小的倒是辛苦你了。以往我总怕你年少得志,遇事时不懂放下身段,眼下倒是我看错了。”

    听了赵老太爷这一番暖心窝的话,赵明诚不由流下泪,双手捧面道:“爷爷,孙儿所有衙门都跑了,所有认识的人都找了,但是一听说是我们赵家的事,却没人肯应。”

    “孙儿我,孙儿我忙了几天……但几天全是白费功夫,以往我们赵家积累下来的,都不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旁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不少人都是跟着赵家一路走的,眼下看着这一幕,倍感心酸。

    若是赵老太爷这几年不退下来安享晚年,赵家却不会到这个地步。

    赵老太爷年轻时对人狠戾,年老后对自己的子孙却十分宽和。

    赵老太爷道:“这事不怪你们,谁也没想到林府台有能请动锦衣卫的关系,而且他来归德不过这些日子,居然将我们赵家底细查得这么清楚,绝对是在道上有人的。这两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太老爷,丘先生到了。”

    “哪位丘先生?”

    “怎么还约了旁人?”

    赵老太爷道:“是林知府的人。”

    不久丘明山走进了厅子,皱眉道:“这么多人?”

    赵老太爷道:“他们都是我赵家心腹之人,丘先生有什么话与他们说也好。”

    丘明山点点头道:“也好。”

    然后他随意坐下。

    一旁赵明诚知道此人是林延潮的师爷,是归德本地人,以往本地名声不是很好,看来林延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是由此人来办了。

    赵老太爷道:“此事重大,老朽还是想跟林府台当面谈一谈,不知可否?”

    丘明山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东翁眼下正忙着贾鲁河疏通之事,现在没有功夫。你们与我谈也是一样。”

    众人闻言沉默。

    丘明山很无奈道:“好吧,你们不信。与你们直言了吧,赵员外这一次被锦衣卫缉拿,就是丘某一手操办的。大家不要这个眼光看我,人都已经被抓了,你们再怪我也没有用,看来大家已是明白了,所以有什么事你们赵家还是与我谈更直接些。”

    赵明诚道:“丘先生办的?那么林府台在办什么?”

    “丘某说过了,府台很忙的,比起对付你们赵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一股憋屈的感觉在赵家众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羞辱人了。

    赵老太爷道:“事已至此了,成王败寇,老朽无话可说,丘先生请开出价码来吧。”

    丘先生道:“也好,赵伯既快人快语,我也不含糊。”

    “通倭是什么罪,你们也知道吧,不过现在罪名还未落实。你们赵家的事,是可轻可重,若要往轻的判,就要拿出你们赵家家底来补偿。”

    众人心底都是一松,肯谈钱就是好了,什么事都是可以用钱解决,能用钱解决的拿都不是事。

    “要多少?”

    丘明山伸手比了比两根手指。

    “二万?”

    众人猜疑道。

    丘明山摇头然后道:“二十万。”

    此言一出,赵家众人一片哗然。

    “二十万?林三元真是好牙口。”

    “这么多不怕他噎着。”

    “我们赵家就算所有都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

    丘明山道:“那你们的意思,是等'通倭'的罪名下来,你们赵家被抄没时候再给。”

    “二十万两银子比我们赵家所有身家还多,那与抄家有什么分别!”赵大公子愤慨地道。

    “拿嘛,总有收刮不尽,但是你们送来,一两银子都少不了。”丘明山翘起二郎腿笑道。

    赵老太爷伸手示意噤声然后道:“丘先生,且不说我赵家拿得出拿不出这二十万两,若是给了,林府台会放过我们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35/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大明文魁》为转载作品,大明文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文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文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文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