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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五十一章 打劫

    赵家大厅里坐的都是赵家核心人物。

    他们中任何一人拿出去,在归德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下面不是掌握着几家当铺,顷银铺,或者米店,粮铺,再不济也打点着上千亩近万亩的田庄,有几十名佃农供给驱使。

    在几日前他们还在依托着赵家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但一夜间他们已是摇摇欲坠。

    不说二十万两他们赵家给得起,给不起?最重要是他们给了,林延潮能不能留给他们一条活路。

    丘明山道:“东翁未满弱冠大魁天下,当今天子点为状元,眼下到地方出任四品大员,正所谓年少重威,怎可忍受尔等如此挑衅。”

    “你们赵家弄出这一次府试弊案来,若是坐实,府台轻则吃了挂落,重则乌纱不保。敢动东翁之乌纱帽,你们赵家不知是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的,若不拿来立威,何以镇服地方那些宵小,所以按照常理,你们赵家谁求情也没用,是要拿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

    丘明山做了一个上下一旋一折的动作,换了谁都看出来,这是拧断鸡脖子的动作。

    动作很粗俗。

    众人都是露出不满之色。

    丘明山道:“或者你们不认为自己处境就如同鸡一样,请恕丘某直言,在府台眼底,二者不会有区别。”

    赵家当即一片沉默。

    赵老太爷道:“那么丘先生这一次来意呢?”

    丘明山道:“那就要说归德府现在因为修河,到处都在缺银子,这算是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拿钱买命。只不过该罢官仍会罢官,该革去功名仍革去功名,包括这位赵大公子的举人功名,但好消息是,至少你们一家性命无忧,丘某可以担保,连赵府的一只鸡都不会有事。”

    “丘某来前府台交代过了,他对杀人没兴趣。他要的只是钱,钱,你们懂吗?”

    赵家的人闻言,都是哑然。

    哪里有话说的如此露骨的,不说林延潮文宗的身份,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如此不顾身份的话,在丘明山说来简直是不要脸。

    赵伯诚道:“丘先生,你们这么做,与明着上门打劫有什么区别?”

    丘明山道:“赵大公子,眼下赵家之劫就要眼前,你在与丘某商议丘某次来是否打劫,对你们赵家的事又有任何帮助吗?”

    “你赵大公子一定要当作丘某是在打劫,那就如你所愿。丘某也不用脱裤子放屁了,直接问一句在座的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耻之尤啊。

    简直是不知廉耻。

    居然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要钱的。

    赵家众人都是在心底大骂,但是他们偏偏又不敢骂。

    赵大老爷道:“二十万两实在太多,我们赵家确实拿不出来,就是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赵某在中州为商这么多年,虽没作什么好事,但信义还是有一二的,至少不会在涉及一家老小性命的事上面,有任何地方欺瞒丘先生以及林府台。”

    丘明山笑了笑道:“赵伯的话,小侄当然相信。没有浮财,田亩,商铺,丘某会给你们算个价钱,至于识货的朝奉,我们这里也有,反正任你们选。”

    “至于这二十万两银子,府台一两银子都不会用。府台为官清廉自持,从不缺钱,放在私人来看,你赵家就算金山银山在他面前也是不值一提,但归德的百姓穷啊,所以府台常言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这钱只是补在修贾鲁河的亏空。你们赵家早年在归德府也算作了不少恶事,现在就算为家乡父老尽点力,虽不足补偿你们昔日对百姓造下的孽,但好歹也帮你们赵家积点德。”

    赵老太爷闻言不由大笑道:“好好好,没料到我赵有见快要入土时,还能帮归德乡亲百姓们做一件好事,那还是真的要谢谢林府台和丘先生了。”

    丘明山道:“不必谢我,这个结果,对你们赵家而言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少不了元气大伤,但也破财免灾了不是。以后你们托庇于儿女亲家,寄人檐下也能安身,至少不用不担心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总而言之,情况不会再坏了,几十年后你们赵家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当然最重要是你们要听话,钱的事不能拖延,迟了不知锦衣卫那边会不会有变化。锦衣卫那边不像我们这边可以商量,那么好说话,会坐在这里与你们面对面谈。”

    “总之时间不多了,尽快将你们赵家家底拿出来。我不也说你们有没有二十万,只让你们尽可能找,什么时候给齐,我们再与锦衣卫打招呼。若是没给齐,或者给齐锦衣卫知道消息晚了,那么你们就是把丘某杀了也无济于事。大家在商言商,一切都是按规矩,至少锦衣卫可不会与你们讲道理的。要不然你们去锦衣卫里找找人,看看能否托他们帮忙?”

    赵伯诚他们满肚子所谓的宽限几日的话,到了嘴边又重新吞了回去。

    赵老太爷点点头道:“丘先生见教的是,我们若是有锦衣卫里的朋友,犬子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老朽在这里不是怪丘先生,成王败寇,一切依丘先生所言,赵家的家底,我双手奉上就好。”

    丘明山起身道:“既是赵伯答允了,那么丘某也算办成了一半差事,这就回去向府台复命。”

    赵老太爷当下命赵伯诚与几人亲自送丘明山。

    丘明山在前走着,赵伯诚走在丘明山身后,看着此人的背影,心底真恨不得从袖子里拿把刀出来,朝着此人的背心来上几刀。

    但是丘明山却似没有察觉,在院子里见了一处盆景赞赏道,真是好宝贝。

    赵伯诚动了心思,上前道:“这是暹罗国的贡品,丘先生若是喜欢不妨拿走就是,算是我们赵家对丘先生一点心意。”

    丘明山摆手道:“那不成,贡品丘先生哪里敢收,这以后都是归德府百姓的。倒是赵公子有什么喜欢的,可以留下几株,这点小事情丘某还是可以代为做主的。”

九百五十二章 林延潮设宴

    六月中旬,归德府。

    原本闹的沸沸扬扬的府试弊案的事,渐渐已是落下帷幕。

    在府衙签押房里。

    林延潮一边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一边听着丘明山的奏事。

    丘明山道:“赵家的赵二公子,赵孟长昨日在府衙牢狱里试图自尽,现在被救了回来。从他留下的书信来看,赵孟长说,府试弊案之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们不要牵连他赵家。”

    林延潮用笔点了点墨道:“你怎么看?”

    丘明山道:“回禀东翁,依我看这并没有用,赵家现在已是覆巢之下了,事是他一人挑起来的,但不等于他一人可以收拾的,他此举白费力气,实是愚蠢至极。”

    林延潮道:“有理,但派人看紧,不能让他再有闪失。这一次赵府拿出多少钱来?”

    丘明山道:“点了两日,金银细软等浮财大约在五万多两,其余都是田产屋舍,赵家在开封那座宅子可以值两万两,还有古董什么的,都已是折算了价钱,最后在十七万六千两上下。”

    林延潮停笔道:“十七万六千两,这倒是与下面人报上来赵家的家底差不多,看来这赵家真的比梅家逊色多了。”

    说完林延潮继续书写公文。

    丘明山笑着道:“赵家不过出了一名五品员外郎,怎么和梅家相提并论。梅家朝中是没有人当官,但论底蕴十个赵家也比不上一个梅家。只是敢问府台,这赵家钱没凑足,是继续等一等?还是直接?”

    林延潮已是办完了事,将笔一搁,随口道:“本府本就没有让赵家凑齐这二十万两的意思。”

    丘明山道:“是,东翁,我明白怎么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一次这些山东的马贼出了大力,替我找到了赵家通倭的罪证,还有梅家也有通风报信之功,你看该如何赏他们呢?”

    丘明山开口道:“那些山东的马贼本就是东翁的下属,老爷给他们一个差事,养活他们就已是恩典了,若是赏了他们。以后做事这些人都是存了图赏之心,就不好调动了。”

    “至于梅家就更不用了,他们家要的是东翁的人情啊。”

    林延潮笑着道:“你说的对,但是我问你梅家对'通倭'的事如此熟悉,难道他们就没有干这走私贩私之事吗?”

    丘明山道:“苏杭,浙江的大商除了少许盐商,基本与海上都有联系,不是走私,就是贩私。梅家最少有沾一点,沾多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知道他们最近一直在请求朝廷给他们在月港的配额。”

    林延潮点点头道:“梅家那么大的本事,弄一点配额应是不难吧。”

    丘明山道:“月港的配额,都是朝廷每年定好的,老爷的好友陈行贵的陈家,自己是闽地大海商,却至今也没有弄到月港的配额。梅家这么有本事,也只能等别人将配额让出来,或者是朝廷扩大配额。”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开封府赵家那座大宅子就卖给梅家吧,他应该能出个好价钱。”

    “至于赵家的事本府再想一想,丘先生这一次辛苦了,早点休息。”

    丘明山闻言当下告退。

    数日后的一天。

    这天虽说夏日炎炎,但是府里几十位德高望重的官绅,乡中的里长老人都已是到了。

    这些地方官绅之前因为禁止田契之事,与官府之间闹有一定矛盾。

    这矛盾从去年就有了,去年林延潮主导开出的近千顷堤内淤田,以及这一次贾鲁河打坝灌淤的三十多万淤田。

    他们都从中分的好处很少。

    之前的堤内淤田,林延潮搞了'限购',一户最多不能买超过十亩。

    如果淤田都便宜自己同乡的老百姓,这些豪强这也就认了,但后来还有几百倾淤田,林延潮却一口气私下卖给了一个苏松的不知名商家,这就令他们很有意见了。

    到了现在贾鲁河的淤田。

    林延潮从布政司衙门那拿了近十万两,府衙又用去年卖淤田的结余,以及向各个钱庄东拼西凑借钱,最后一共三十多万两银子办了这大工程。

    这一次他们总要多分点好处吧。

    但林延潮禁止田契买卖,就是与你们说好了,大坝修起来前贾鲁河边这三十多万亩是谁的,灌淤后还是谁的。

    这怎么行?

    所以上一次府试弊案时,赵家闹起来的时候,他们多是幸灾乐祸。

    之后在征收夏粮,漕运,以及疏河的事上,他们也是各种拖延,表示不配合。

    漕运,疏河两件事不说,仅仅说是夏粮。

    前两年归德府连遭水灾几乎颗粒无收,去年林延潮靠着卖淤田的收入,锅里有粮自是不慌,对于夏粮秋粮就没怎么认真催收。

    属于老百姓爱缴就缴纳,不缴纳,咱官府也不逼你。

    当时整个河南为了给潞王修王府,百姓们被官府催科,连家里的青苗都来出来缴税,饿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而归德府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饿死,此举被归德老百姓称赞为德政。

    但是德政也要有个限度吧,好了,现在今年要缴纳夏粮。结果去年秋粮到现在为止都还收了不到七成。

    当时就有官员笑话林延潮此举,是对下太宽,让民不知威严。犯了斗米恩,升米仇的官场大忌。

    现在更糟糕的是到了今年夏粮征收时,官绅带头拒缴。

    要知道今年归德府夏粮可是丰产,此事连隔壁的开封府都听说了。因为月前长江大水,湖广粮船没有经新修好的贾鲁河新河抵达开封。

    结果开封粮价没降多少,河南巡抚臧惟一下文让归德府调十万石夏粮入开封解燃眉之急。

    但结果归德府夏粮开征半个月了,自己还收不上来两成,此举令归德府上下官员是颜面扫地。

    而今日与本地官绅一向有良好关系的吴通判出面了,说府台大人一直有与本地官绅沟通的意愿。

    所以在今天这个天气明媚,骄阳似火的日子,请本地官绅们到府衙来叙话。

    归德知府林延潮设下酒宴薄酒款待。

    见了林延潮的邀请,本地官绅都是十分欣然啊。

    林三元担任知府这么久,看来是终于知道要与地方官绅们搞好关系的重要性。

    于是在林知府,吴通判的盛情邀请下,他们一并来至归德府府衙赴宴。

九百五十三章 望之生惧

    归德府众官绅赴宴的心情,都是很平和,当然怀有鸿门宴的担心,或许多少有一些,但是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

    随着各路官绅陆续到来,府衙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大家凭着相识交好之人,分了几个圈子,不过大体对官府都不那么友好。

    这时农商钱庄的大股东彭家,杨家二人一并前来,他们的儿子都是林延潮的门生,在农商钱庄上这两年又是赚的盆满钵满。

    而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众归德官绅也没办法将他们排斥在圈子外,所以二人所到之处,众人都是热情相迎。

    除了赵家外,归德有头有脸的官绅都来了,还有与赵孟长一并现在被押在府衙大牢的其他四位生员家里大人。

    他们都是来探听风声的,若是此来可以鼓动这么多官绅,向林延潮求情,那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吴通判则是负责起接洽之事,他在本地官绅中人面广,是左右逢源。

    官府上是由他来出面招待。

    林延潮到现在都没有露脸。吴通判却是主持起大局,将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的官绅们招呼在一起,然后一并客厅里坐下。

    客厅里气氛还算是不错。

    吴通判几杯酒下肚,算了略表心意,众官绅们虽没见到林延潮,但也是有些放开了手脚,但是揣测的气氛仍在。

    酒过三巡后,林延潮仍是未见踪影,但吴通判说话了,但见他笑着道:“今日在座的诸位,都是吴某的老朋友了。”

    众官绅们一并笑着道:“別驾抬举了。”

    吴通判笑道:“吴某五年前到归德为官时即是商虞通判,司本府榷税,河泽,开矿之事,这几年仰仗诸位给吴某面子,一直没出什么大事。吴某借这一杯先谢过在座父老乡亲了。”

    商虞通判仅次于粮捕通判,归德府里吴通判的权利很大,但一呆五年吴通判却没什么建树。

    在座的人都知道吴通判,在众人眼底,他算是一位不错的官员,对上级恭顺,对府里官绅也是宽厚。

    那不是因为吴通判不想管,而是没能力管,一来背景不够,二来人家性子比较软。

    所以上面说什么他就是是什么,下面官绅一强硬,他也立马怂包。

    吴通判属于风箱里的老鼠,也就是两头受气的官员。还好吴通判上面几任归德知府都还算强势,否则归德府商虞这一块早就乱了。

    这时候众人举杯齐饮后,吴通判道:“不过今日吴某有几句难听的话,却不得不说了。”

    众官绅听了都是露出笑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吴通判难道今天要男人一回吗?

    但见吴通判道:“吴某虽不负责漕运,夏粮这两块,但也知道此二者乃一府官员的政柄。”

    “到今日为止夏粮征收不过二成,而导致漕粮也未征齐,如此下去不说八月前缴清夏税,就是漕期怕也要误了。所以吴通判与本府几位官员都在此,恳请大家拿出一个办法来。”

    吴通判说完一旁马通判面色很凝重。

    他身为粮捕通判,夏税征收不齐,漕船失期他是有直接责任的。

    马通判道:“诸位归德的父老乡亲,今年不同以往,今年乃是丰年。本官查过,以往就算歉年时,一到夏税征收,也能收上个六七成,但今年是丰年为何连两成都收不上来?”

    “府台今年去年修了多少水利沟渠,大家心底有数。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恳请诸位不要作令府台大人痛心的事。”

    下面官绅们议论声纷纷而起。

    吴通判立即道:“诸位,马通判方才没有责怪大家的意思,我们官府只是希望大家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故而今日请大家到这里谈一谈。”

    众官绅们商议一番,终于推举了一名官绅出来道:“吴别驾,余家里不过几亩薄田,本不该说话,但今天为诸位乡亲推举,有几句话就不得不说了。”

    “请讲。”

    这官绅道:“要说在几年前,朝廷采用旧册征收时,我等家里因读书人,或者是有人做官,故而朝廷优免了不少税赋。”

    “但后来张居正搞了一条鞭法,以田亩多少征税。当时地方官员为了多清丈些田地,讨好主管清丈的官员。他们虚报了不少田亩,甚至有的官员将一亩田清丈出两亩田来。”

    “近几年官府按照新册征收,我等官绅一户要比老百姓一户多缴纳几十倍银子,同样是一张嘴吃大米,为什么我们官绅要比老百姓多缴纳几十倍的税赋啊。”

    这官绅一说下面的人是齐声附和。

    马通判解释道:“一条鞭法的规矩,本就是按家里田亩多者多缴税,田亩少者少缴税,而不是以户缴银。”

    那官绅冷笑道:“那若是如此,我们买田来做什么呢?就是为了多向朝廷缴纳税赋吗?哪里有这个道理。”

    吴通判顿时没了主意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这官绅道:“很简单,废除万历九年造的新册,继续以旧册征税。”

    一旁何通判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道:“岂有此理,朝廷黄册哪里有说改就改的道理,万历九年的新册,都已在布政司,户部那备案了。你若要改黄册,先问布政司,户部答允不答允。”

    这官绅道:“旧册不能改回,那么就立即重新造册,如此该公平了吧!”

    此言一出,吴通判他们哗然了。

    官绅的目标,还是重新造册,一来,他们可以推翻当初清丈田亩时,暴露的真正田亩。

    万历九年清丈时,是非常严格的,那一次造册可以看作规范,官绅不能如以往隐匿。

    二来,就是利用这一次重新造册,将他们之前侵占贾鲁河淤田,真正吞进肚子里。

    这些官绅们果真不是省油的灯,你官府想到一步,他们早想到两三步了。

    三名通判当下都是面面相窥,心底生出念头,林延潮怎么还没来,这事他们可顶不住啊。

    但林延潮迟迟不来,吴通判只能硬着头皮道:“府台已经有明令,待十月之后,才能重造黄册,而且就算是重新造册,本府仍是依着一条鞭法里计亩征银。”

    官绅反驳道:“别驾大人,计亩征银弊端实在太多,我家十亩斥卤田与人家十亩水田,缴纳一样的税赋,这公平吗?”

    另外一名官绅出面道:“不错,听闻之前山东,湖广巡抚几位巡抚都上书内阁,请求朝廷废除一条鞭法。内阁没有反对,而是让地方各行其便,也就是说朝廷也察觉到一条鞭法的不足之处。”

    “不错,山东湖广都可以改,为什么我们河南不可以改?一条鞭法弊病太大,若我家里田亩都是斥卤,岂非成了官府眼底第一大户,哪里有这个道理。”

    吴通判见众官绅群情激动,连连安抚道:“诸位,一条鞭法,计亩征银虽说有弊病,但不失为良法。”

    “良法?那也要重造黄册,将我家的几亩斥卤田给免征税赋才是。”

    “朝廷花了这么多钱,却搞了一个良好害人,这是良法吗?”

    “林府台说是兴修水利,说到底还不是朝廷拨给他的钱,怎么弄的好似他贴钱给我们修水利了?”

    “没错,今年我们归德府是丰产,但是官府不把我家那几亩田说清楚,凭什么叫我们缴税?”

    无尽的争议吵闹蔓延开来,各种对官府政策的指责抨击,令在场官员不知如何是好。

    好似这些官绅,不是吴通判邀请来的,而是今日早就串通好的,一并上门告状,然后在所有归德府官员面前演了这出戏。

    面对众官绅的气势汹汹,吴通判三人都是败退了。以往歉年时,大家一穷二白时都紧密无间,现在好了到了丰年,官绅们与官府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现在这些官绅如此厉害,这让他们怎么当这个官啊。

    “各位争够了没有?”

    一句话在厅外响起,马通判他们听了声音都是大喜。

    在场的众官员们纷纷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起身行礼道:“参见府台大人。”

    而众官绅们见是林延潮来了,都是心底一凛止了声音,离座垂头行礼。

    林延潮站在厅口,单手负后看了一会,垂头的众官绅们也没有抬眼,不知为何觉得背上火辣辣的。

    林延潮不说话就这么站了一会,在场的众人却都是感觉心脏砰砰直跳。

    如此静默了好一阵,林延潮方才大步走进厅里。这时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林延潮走到主位上坐下,然后道:“诸位都免礼吧!”

    这时候众官绅们才抬起头来,但见主位上一名身着绯袍金带,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官员坐在那里。

    这官员虽年轻,却是不怒自威,目光锋锐至极,敢与之对视的官绅,都觉得身上被什么刮到了一般。

    在场众乡绅有的不是第一次见林延潮了。

    当初为同知时,林延潮虽为官员,气质却像是一名饱学鸿儒。

    但今日一见,却令他们感觉到什么是官威的实质。

    短短时间变化这么大,林延潮任知府也不过三个月而已。这个年纪即手握重权,可谓身怀利器,即便不起杀心,那也是望之生惧。

九百五十四章 谁也不怕啊

    林延潮走至厅里后,原本吵着闹事的众官绅们,一下子子都静默。

    虽说赵家的案子最后结果怎么样,众人还是不得而知,但是在结论未出来前,绝对不能惹眼底这位一府之宰。

    古代称知县为百里侯,百里侯已是了得,而知府相当于过去的郡守,用千里侯都不足以言其尊贵,一般尊称以'五马诸侯,大尹,黄堂太守'等。

    知府掌握一府政令,对于他们这些官绅,握有生杀大权。

    林延潮坐在主位上,以手按案,也不见得言语如何激烈,目光扫过众官绅后道了一句:“方才见诸位对于朝廷缴纳夏粮之事,似乎颇有意见。”

    众官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才他们欺负吴通判这样的'厚道人',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但眼下林延潮一来众人却都哑巴了。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官员与官员之间,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众官绅们继续装聋作哑,吴通判心底大骂,好啊,这群劣绅,真会看碟子下菜,在他们心底,自己一个通判与知府地位居然差了这么多。

    我堂堂正六品通判,在他们眼底就不算事官吗?平日自己可是没少照看他们啊。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道:“怎么都不说话?柘县的卢员外到了没有?”

    一名五十余岁样貌十分富态的老者,听到林延潮点名,就站起身,勉强立定,身子还有一些颤颤巍巍。

    林延潮道:“卢员外,本府问你,今年你准备纳多少粮?”

    卢员外左看看右看看,方才他还当面吐了吴通判一脸唾沫,归德府众官绅,差役,官员,人家卢员外是有名的要钱不要命的主。

    眼下见林延潮第一个点他的名,是满心的忐忑。

    他眼珠一转,满脸恭谦地道:“蒙府台老爷垂问,仆……仆今年缴纳多少粮?当然是府台老爷要仆缴纳多少,仆就缴纳多少,不敢有违。”

    啊?

    众官绅开始满地捡眼珠子。

    哪知林延潮脸一沉道:“卢员外!本府是问你能纳多少,不是要你纳多少!”

    卢员外一惊,额上渗汗道:“纳,仆当然纳,只是穷啊,我们也是寅吃卯粮,去年大水一过,就算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现在仆也是干一顿稀一顿的过日子,恳请府台明鉴。”

    林延潮道:“本府看过万历九年重造的黄册,你这柘县老家虽有五百亩良田,但又在虞城,宁陵,商丘各县买田设立田庄,记有六千余亩。”

    “虞城等地官员催科时,你不是以为人不在当地为推脱,就是以本籍忧免,又在客籍重复滥免,此举堪称衣冠之虐!”

    卢员外这样的逃税的手段,在明朝时称为'寄庄'。

    卢员外利用自己官绅优免税赋的权利,不仅在本地享受优免,还跑到外地买田庄,然后用本地的优免权利,再去外地冒领。

    眼见这事被查出来,卢员外吓得直打哆嗦。

    “卢员外,本府再问你一句,今年纳多少粮?”

    卢员外一颤立即道:“太尊,仆愿缴,愿缴!不仅今年,积年一并缴清!”

    见此林延潮点点头道:“坐下吧,永城县的周员外?”

    一名中年男子起身,面有难色地道:“启禀府台,小人的情况与卢员外有所不同,一条鞭法确有弊端,黄册若不重造……”

    林延潮打断道:“我不是来听你来议论一条鞭法的,本府只问你纳多少粮?”

    众官绅没料到林延潮道理也不讲了,竟如此粗暴直接!谈判?谈什么?林延潮身为一府知府如何征税?要与你们商量?

    这名周员外汗如雨下,当下道:“小人愿全缴!”

    “叶员外!”林延潮继续点名。

    一名官绅颤巍巍地站起,但见林延潮目光扫过,对方立即道:“小人愿意全缴!”

    “愿缴!”

    “全缴!”

    几十名官绅,林延潮一一点名过去,方才的理由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一个个表示愿意补齐,全缴,没有一个人敢拿理由推搪。

    林延潮见官绅一个个都表态了,于是道:“这夏粮,漕粮乃朝廷正税,无论是百姓,还是士绅都要一体纳粮。各位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官府已是给了你们优免,切莫身在福中不知福。”

    “今日用完酒饭,各位回家,以十日为限。十日一过,再有延误不缴者,本官也不多说,不管他家里是做官的,还是有举人进士,就算他是皇亲国戚,就算是当今天子的亲舅舅,亲弟弟,本府也一律拿来重枷,严惩不饶!”

    众官绅们都是面面相觑,林延潮这样的知府也是太独断专行,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底,他当官就不怕得罪人吗?

    等等,天子亲舅舅,那不是武清伯两个儿子,亲弟弟,那不是潞王。

    我等明白了,人在屋檐下,那是不得不低头啊。

    众官绅们一并答允了,这顿酒宴吃完了后,于是离开了府衙。

    大家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待行至府衙大门时,却是一并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府试弊案中涉及到的官绅们,走出府衙门口时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但见赵老太爷,赵大公子以及赵家十余口跪在府衙大堂上,上呈状纸。

    “赵家是来的自首的!”

    消息一出,众官绅们一片哗然。

    赵家跪在这里,即是表示赵家认输了?赵家就这么倒下了?赵家可是有一名五品员外郎,人家可是堂堂进士出身,前首辅张四维的门生啊。

    但是眼前这一幕,令他们却是不得不信。

    归德府赵家已是被林延潮轻而易举地扳倒了。

    众官绅们这一刻不由都是吓到了,众人在心底掂量起来,自己的分量与赵家相比如何?

    掂量之后,大家都已是头皮发麻了。

    “诸位,先走一步,家里有要事。”

    “不错,我要立即赶回永城老家,安排一下,免的误了期限。”

    “周兄你也要赶着走吗?”

    “是啊,虽说要出一大笔钱,但至少命还在。”

    “没错,没错,真是万幸了。”

    众官绅们相互拱手,然后各自上了马车,轿子,没有半刻停留地离开归德府府衙。

    府衙门口,只剩下几名牵涉进府试弊案的官绅看着赵家自首的一幕,眼睛里泪水也是留下来了。

九百五十五章 突击检查

    归德府这一次风波,随着府试弊案的结案,最后是以赵家服输,当地豪强按照朝廷律令缴纳夏粮,漕粮最后结束。

    林延潮主政后,可谓大获全胜。

    随即就是黄河伏秋大汛,今年的水情介于万历十一年及万历十年之间。

    虽说没有万历十年那次,整个黄河南北决堤,千里泽国的景象,但对于两岸官员,百姓却又一次遭了大水。

    大明享国两百多年的历史上,黄河水灾对这个帝国的频率,不是,五年一次,也不是三年一次,也不是两年一次,而是惊人的一年两次。

    这一次黄河水灾,来势汹汹。

    最后南岸决堤,陕西,河南数郡成为泽国,大水所过之处,屋舍田地尽数被淹。

    消息传出天子震怒,欲问罪河道总督李子华。

    而李子华上表自辩,将黄河决堤的责任都推脱在漕运与河道相互不统属,保漕不保河,保漕不保河,二者实难兼顾。

    李子华将锅都丢给了漕运,又花钱打点,最后天子下旨李子华治河三年,有负天恩,本欲罢官抄家,但念及大臣体面,改令致仕。

    李子华最后可谓逃过一劫,令众官员齐呼不公平。李子华治河三年,将河道搞成了什么样子大家是都知道的。

    不说贪污河工公款,而且还令沿河官员到他指定的料家那买河工料,今年河水泛滥,李子华你难辞其咎,但天子就这么饶过他了,实在是令贪官逍遥法外。

    不过李子华在河道任上所作所为,仍是激起了民怨。

    他返家路上,不知何人将他的路途消息泄露,于是他的官轿在驿站遭遇遭灾百姓围攻。李子华不得不化妆成百姓逃脱,回乡后不过一年即郁郁而终。

    李子华免职后,朝廷各部商议,为了改变漕运和河道互不统属的局面,于是决定设一大员,总理河,漕二事。

    也就说朝廷不再分别设河道总督,漕运总督了。而是将河道,漕运两衙门合并,归于一名官员管理。

    听到这消息后,朝堂震动,漕运河道是朝廷最重要的两件政事。

    新任总督,总理河道,漕运二事,还兼任凤阳巡抚,这可谓权力空前,沿河沿漕任何官员都必须听他调遣,这样的职务,哪个官员能胜任?

    还有漕运总督是在都察院挂衔,河道总督是在工部挂衔,那么两事合并,新任总督是在工部,还是都察院挂衔呢?

    挂衔乍看是小事,背后的名堂可是不小。这不是工部和都察院两个衙门争论,也不是朝廷的重心,到底是保漕为主?还是治河为主?

    背后的实质是内阁与都察院的交锋。

    内阁首辅申时行是意属归工部,但李植,江东之等官员则意属都察院。

    这又可以看作是内阁与言官的一次交锋。

    最后结果,新任总督的官衔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

    结果一出是言官大胜,李植,江东之等官员是拍手相庆,这回可是狠狠地涨了面子了,重挫申时行这老匹夫的颜面。

    不过李植,江东之他们笑了没两天,朝廷任命潘季驯为,新任的漕运总督巡抚凤阳兼管河道。

    潘季驯是什么人?

    张居正,申时行两位首辅的同党啊,

    张居正抄家时,潘季驯上奏天子,为张居正求情。

    然后在高启愚乡试案中,李植,江东之弹劾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时为刑部尚书的潘季驯为申时行说话,结果被弹劾罢官,落职为民。

    潘季驯罢官后,朝中一直有官员为他说话,鸣不平。

    这一次李子华将河道搞成这样一个烂摊子,天子这才想起了潘季驯。

    潘季驯担任河道总督时,黄河治理的是井井有条,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灾。

    潘季驯在徐州下游治河所修的大坝,朝廷后面没往里面投过一两银子,之后数年大水一点事也没有。

    一句话概括潘季驯的功绩,就是'河安正流'。

    李子华担任河道总督的水平连给潘季驯捧脚都不够格,正所谓国难思良将,天子也明白当初自己是对不起潘季驯的。

    所以申时行向天子推荐潘季驯时,天子将李植,江东之等人推荐河道总督的名单,尽数丢在一旁,之前志在必得的杨一魁也落选了。最后天子下诏启用潘季驯,为新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并加太子太保。

    从一名推官到太子太保,位晋一品,潘季驯已位极人臣。

    消息一出,众官员拍手相庆,朝廷上下都以为治河之事,非潘季驯不可。

    这时身在浙江老家赋闲的潘季驯,已是为宦多年,落在一身病痛,而且年事已高。

    但潘季驯接到圣旨后,二话不说,柴车幅巾赴任。

    不说潘季驯赴任,就说潘季驯担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的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都是嘲笑李植,江东之,争了半天费尽心机,结果给他人作嫁衣。

    他们以为将新任总督争到都察院就算胜利了,但最后却被申时行推举了潘季驯半道截胡,这个结果实在是令二人吐血三升。

    大河之上,波涛拍岸,浊浪排空。

    伏秋大汛已过,黄河沿岸可谓是一片狼籍。

    新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的潘季驯在淮安拜印后,即马不停蹄地巡视黄河沿岸。

    潘季驯的座船来到河南开封府。

    新任总督,漕运河道一把抓,权力可谓空前,无论是内阁,还是御史台都要卖他的面子。

    所以潘季驯一来到开封,可谓是整省官员都震动。

    不说开封府至上而下的官员,就是藩司,臬司,就是巡抚臧惟一也是来迎风。

    酒宴排了两桌,身为地主的开封府单知府也是陪在第二桌。

    主桌上都是开封一省要员相陪。

    确实现在潘季驯是太子太保,一品衔,单知府身为开封知府,虽是正四品大员,但与他坐一桌还是不够格。

    酒宴开始,潘季驯却是滴酒不沾,然后与众人道:“本督也不是新官上任,嘉靖四十四年起,就受命治河,说来你们都还是本督后面来任官,所以这些接风洗尘的繁文缛节就都免了吧。”

    潘季驯一到任,就摆出老资格,一副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饭还多的样子,众官员立即放下酒杯,垂头听训。

    潘季驯继续道:“这一次黄河沿岸都是受了灾,开封也受灾不小。本督知道你们都捏着不往上报,但是你们以为可以瞒过百官,瞒过部堂,瞒过圣上,但却瞒不过本督,今年的河情并不比往年更甚,但为何落到了这个田地?灾情如此之惨重?”

    “朝廷每年下拨百万两的河工银到哪里去?尔等不要都往李子华身上推!他是辜负圣恩,将差事搞砸了,但眼下河工这烂摊子,你们就没有责任吗?今日回去后,本督限三日,尔等要将各地灾情如实上报给本督,该怎么写怎么写,不许掖着藏着。本督会据实上奏,哪怕在文武百官丢人。”

    这一番话说的河南巡抚臧惟一以下官员都是颜面无光,这是要把他们拉出来,在百官面前吊着打啊!

    “以前的事,到此为止。此后不管是府,还是州县,河工账目都要亲自严加审核。本督治河二十年,什么门道没见过,不要以为可以骗过本督,而抱有侥幸之心。在此丑话说在前头,收起那些雕虫小技,否则白刃不与相饶!”

    潘季驯的话,令众官员都是出了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次日,潘季驯即去朱仙镇巡视新开的贾鲁河新河。

    潘季驯见河上粮船往来,甚是满意,对左右官员道:“本官昔年任河道总督时,早有意疏通贾鲁河,此实在是利民之举。”

    众官员一并称是。

    潘季驯随即皱眉道:“不过这新河即开,湖广的粮船应停满码头上下才是,为何码头上湖广粮船如此少。”

    开封府单知府心底冷笑三声,然后禀道:“太保有所不知,这贾鲁河省里是决定疏通新河就好了,但是归德知府说既是疏通贾鲁河,就应该旧河新河一并疏通。于是他在字眼上作文章,让省里拿钱疏通了贾鲁旧河,并且以免税为利,让湖广粮船宁可绕道从旧河至开封,也不从新河走。”

    潘季驯讶道:“竟有此事?”

    一旁开封府官员闻言都是诉苦道:“回禀太保,此事真千万确啊,旧河引大河之水,万一泛滥不仅堵塞旧河,还容易波及新河。但归德知府一意孤行,一定要疏通旧河,空耗朝廷的钱粮不说,还引起了河患。”

    “而且疏通了旧河后,湖广粮船大都从旧河走,导致我们开封府在新河上的关卡都收不到税,本以为可以借船税补贴之前的疏河之费,但眼下我等只能看着朝廷的税赋就如此白白流失了。”

    这边自单知府以下的开封府官员都是心怀积怨都是很久了,眼下在潘季驯面前一直抹黑,递小话。

    潘季驯闻言当下负手问道:“哪里有官员如此办事的?这归德府知府是何人?”

    一旁单知府都是心底暗爽,河南巡抚臧惟一则是道:“回太保,现在归德府知府,原翰林院翰林林延潮。”

    潘季驯讶道:“竟然是他?”

    单知府心道,不好,林延潮任京官时交游广阔,这潘季驯说不定与林延潮有交情在,这会可惨了,搞不好要被林延潮倒打一耙。

    但见臧惟一问道:“太保,与林三元相熟否?”

    潘季驯笑了笑道:“怎么会不知呢?当初他任同知时,言不用朝廷一两银子独立修河,本督当时就写信质疑,结果却被他束之高阁。”

    潘季驯此言一出,单知府等人都是大喜,太好了。

    当时潘季驯虽赋闲在家,但好歹是三度治水的名臣,林延潮以为他下台了,失了势,就不理人家。

    现在好了,人家被天子重新启用,东山再起了,岂非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哼,看来这会谁也救不了林延潮。

    但见单知府道:“启禀太保,听闻这林三元就是喜欢放大话,为官不务实,之前修建百里长堤的事不说,担任知府后,还整日行不切实际之事,好大喜功,冒为政绩。”

    “听闻其府内官吏有两年发不出薪俸,如此窘迫下,林知府还强行疏通贾鲁河,滥用民力不说,还空耗朝廷钱粮。”

    另一名官员道:“启禀太保,有句话下官本不当说的,但此刻也唯有说了,下官听闻林知府与苏杭大商梅家过从甚密,这一次疏通旧河恐怕他在为梅家奔走。这疏通旧河里面,水很深啊!”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又一名官员道:“不仅如此,林知府还在镇压本地豪强,在本地闹的民怨沸腾,但对外却粉饰太平,今年河南大水,我们各府都受了灾,唯独归德府上报没淹死一个人,此事背后必有蹊跷啊!”

    “太保三令五申,令我们下面的官员不可隐瞒灾情,要如实上报,但林知府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仰仗着自己朝中有人,不将太保大人放在眼底啊。”

    官员们是很会揣摩上意的,潘季驯稍稍露出对林延潮不满后,下面官员都是抨击。

    但也有官员会想,潘季驯这一次受申时行推举上台的,而林延潮又是申时行的门生。潘季驯会不会手下留情啊。

    但大部分人则认为不可能,潘季驯现在新官上任,正要整治河工这烂摊子。现在林延潮犯事,正好给潘季驯拿来当典型,这是骑虎难下,一定要处置的。

    潘季驯听了开封府官员告状后,也是沉思了一会,他没有贸然说什么。他虽是明朝第一技术型官员,但也不是不知为官之道。

    只是对潘季驯而言,为官之道只是小道,而大道是事功。

    所以潘季驯先向臧惟一问道:“臧抚台以为林知府如何?”

    潘季驯是先问臧惟一,万一林延潮出了什么事,身为巡抚的臧惟一肯定是要背锅的。

    臧惟一道:“回太保,说来惭愧,当初疏通旧河,臧某是支持的。但修成之后如何,臧某也没有过问。臧某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知府此举到底是否有利百姓,还是去亲眼看一看的好。”

    潘季驯点了点头,为官极清,当时任河道总督时,在手中经手这么多银子,他却都没有从中贪一文钱,故而最恨别人贪墨。

    而林延潮若贪还好说,但他若整日谈事功,但在归德任上却搞得乌烟瘴气,那么他也是不相容的,自己新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怎么能看见这样官员在自己治下为非作歹。

    如此就算凭着申时行不高兴,自己也要重重办了林延潮不可。就算被人说自己忘恩负义,他的眼底也不能掺半点沙子。

    想到这里,潘季驯问道:“从朱仙镇至归德府多远?”

    臧惟一答道:“新河旧河疏通后,半日即可。”

    潘季驯对左右道:“既然如此,拣日不如撞日,你们就陪着本督一并区归德府看看旧河,传令下去,不许地方先行通报,尔等都随本督上船!”

    单知府等人闻言是惊喜交加,潘季驯这么说,就是打算突击检查了。

    要知道一般大员下地方都会提前打个招呼,如果不打招呼,直接上门,那么地方官没有提前准备,很容易造成''事故'。

    所以突击检查,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故意找你麻烦。

    这样的事,也只有不怕得罪人的潘季驯干的出来。

    当然臧惟一所提议的视察,是光明正大的去,而潘季驯则是突然袭击,二人意思不一样。

    所以潘季驯说完,臧惟一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想了想却露出笑意,面上表示赞成。

    而潘季驯的突然决定,令单知府暗爽,若是潘季驯和林延潮不和,那么必然令申时行左右为难,如此李植,江东之他们事后不知该如何感激自己才是。

    当时河南省左布政使龚大器也陪同在潘季驯左右,而公安三袁因素来敬佩潘季驯,这一次也有随同而来。

    龚大器对公安三袁道,潘季驯要带着合省官员突击视察归德府时,公安三袁都是吓了一跳。

    他们也知此举是找麻烦啊,当下袁中道道:“外公,我们是不是提前给学功先生通消息,让他有早准备?”

    龚大器闻言笑了笑道:“现在船已离岸,合省官员都在船上,临时要知会也来不及了。不过你们有什么有什么好担心?林三元才干,你们还不知吗?”

    袁宏道忧虑地道:“学功先生的才干我们是知道的,但是此事他没有半分准备,万一给查出什么来,以漕督那眼底掺不了沙子的性格,后果不堪设想。”

    龚大器笑着道:“这你们就是杞人忧天了,若是林三元出事,第一个面子挂不住的,就是当初支持他的臧抚台,但是臧抚台都不担心,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公安三袁闻言都是恍然。

    当下新官上任的潘季驯与河南一众官员都坐船从朱仙镇往归德府而去。

    登船后,潘季驯下令沿途一律封锁消息,不许通知地方。

九百五十六章 林青天是好官

    潘季驯之前的行程,是巡视贾鲁河新河,但没提巡视旧河这个想法,这突然改变行程,对于安排接待的地方官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本来潘季驯是要视察,朱仙镇下游的周家口,周家口南通江淮,北联山陕,因为贾鲁河新河贯通,人口日增,成为商业重镇。

    当地知州闻知潘季驯要来视察,正是大张旗鼓地张罗着,没料到人家却突然改变了行程,令这位知州吐血三升,一番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但潘季驯改变行程,突然北上视察,对于归德府地方官员而言,才是更糟心的。唯一比陈州官员'幸运'的是,他们现在仍'蒙在鼓里',对于潘季驯的到来一无所知。

    贾鲁河上水波滔滔。

    潘季驯及众河南官员的座船在河面上行船十分平缓。

    贾鲁河,潘季驯不是第一次前来,而是来了两三次,最近一次是万历七年时。

    潘季驯想起他万历七年主治黄河时经历,之前他因政见与张居正不和,在河道总督任上被张居正赶回浙江养老。

    但后来张居正知道治水非潘季驯不可,于是又打脸自己写信恳请潘季驯出山治河。

    潘季驯答允张居正出山,但条件是治河之事,我一个人说的算。

    张居正答应了,潘季驯复出后,向朝廷奏请以'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溃决'之策治河。

    当时潘季驯用了一年功夫,堵塞黄河决口一百三十九处,用夫役不过八千人,工部给银八十万两,他只用了五十六万,为朝廷节约二十四万两。

    至此他主修的黄河徐扬河段,再也没有出过任何差池,面对潘季驯的功绩,连目中无人的张居正也是写信来道,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段,公之功不在禹下。

    张居正对潘季驯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张居正身后遭到清算,潘季驯站出来为张居正说话。

    这倒也不是潘季驯感念张居正的知遇之恩报答,他与张居正交情没那么深,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罢了,根本没有想太多。

    潘季驯为官之道只有一条,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最后潘季驯受到牵连罢官,本以为自己从此归老林下,但是申时行顾念旧情,天子也想起他三度治河的功绩,让他重新出山,总督漕河。

    官居一品的潘季驯对于仕途上早已没有别的念头,事实上他的身子也已大不如前,他一心只想在最后的任上能治理好黄河,终结大禹后延续几千年的河患。

    想到这里潘季驯觉得肩头上有千斤重担,他现在为朝廷漕运,河道最高的官员,可以调动沿河沿漕任何人力,物力,在内天子,首辅又对他十分信任。

    前几次治河,朝廷人事肘制,故而自己从未获得如此大的权力,但现在大权在握,但对于治河,结束几千年河患,他却没有把握。

    原因在于,人力焉能胜天。

    想来想去,潘季驯也唯有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句话来勉励自己。

    至于这贾鲁河的水情,他再明白不过了。

    当年黄河数度夺道贾鲁河,导致新河旧河都淤塞十分严重,所以潘季驯在'塞决口以挽正流'的思想下,就是打算截断贾鲁河的黄河入口,让旧河自己淤塞就好了,所以根本没有想去疏通。

    贾鲁河只留下新河贯通河南,徐州就好了。

    现在林延潮重新疏通旧河,一旦大水,河水夺道,将沿着贾鲁河旧河南下,如此徐,淮就危险了。

    提及徐,淮又是潘季驯心头一根刺,徐淮不仅是经济中心,而且凤阳祖陵也在那。

    对于历任漕督,河督而言,保护凤阳祖陵安危,又高于治河,保漕两件事。一旦凤阳被淹,不说他潘季驯要完蛋,就是天子也必须到太庙里跪求先帝的原谅。

    所以对于林延潮更改他之前治河主张,疏通贾鲁河,潘季驯心底是十分不满的。

    林延潮这人他是清楚,年轻,一心要作出政绩,故而开封府官员形容他好大喜功,应该是没错的。

    现在贾鲁河旧河已经疏通,他潘季驯必须去看看,看看林延潮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若是破坏了他潘季驯治河大计,或者林延潮将治河之事,搞得一塌糊涂。

    那么潘季驯会直接奏请天子,将林延潮罢免。

    至于申时行的面子,以及官场上的人事关系,从来不在潘季驯考虑之中。他为官之道只有八个字,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河水滔滔,潘季驯的座船已是进入贾鲁河旧河河道。

    以前旧河淤塞时,两百石以上的船不能在贾鲁河上行船。

    但旧河贯通,不说他潘季驯所乘的五百料大船,就是从旧河上游而来的几艘吃水甚深的千石,甚至数千石粮船,也在河上畅通无阻。

    潘季驯心知旧河两百余里,若是千石粮船能达到畅通无阻的地步,那么说明贾鲁河已是全线疏通。

    据潘季驯所知,疏通贾鲁河并非是朝廷拨款,而是河南省里的藩库支出,听说是从修建潞王府的经费里抠出来的。

    还要扣去一半疏通新河之用,这笔钱最后到了林延潮手里,只有不到十万两。

    用不到十万两的银子,疏通两百多里的旧河,换了一般庸碌的官员没有二十万两打底办不下来。所以不说其他,仅说才干能力二字,林延潮称之能吏,可谓是当之无愧。

    不过在潘季驯眼底,如此越是有能力,反而越是办坏事,一旦黄河大水,将来大河夺道,就是顺流直下,直接灌入河南,淮徐的腹心之地。

    朝廷河工是不怎么样,但好歹面向黄河两岸修了不少大坝,这些大坝能不能挡住大水暂且不说,但至少还能有点用。

    但万一河水夺道,就好比敌军有一路人马绕开了我军重兵布防的正前方,而袭击后方的粮草重地。

    如此就是能力越大,办的坏事越大,林延潮强行疏通贾鲁河的后果,还不如那些贪污河工银的贪官污吏。

    想到这里,贾鲁河疏通的效果愈好,令潘季驯皱眉越甚。

    潘季驯看到一段河堤上面正有人修坝,对左右道:“停船上坝看看!”

    船靠码头停了,一众官员随着潘季驯上岸。单知府等看潘季驯面色阴沉,心底都是暗喜。

    潘季驯众官员走上堤坝,这几十名河工都停下手,柱起铁锹锄头看了过来。

    潘季驯先是问道:“何人让你们修堤的?”

    众百姓见潘季驯这样的大官,都吓的不知如何说话,下面官员正要质问。

    这时候突然有一人叫道:“这莫非是潘大人吗?”

    潘季驯看去,但见一名老者,嘴唇发抖。

    潘季驯看了丝毫不记得此人是谁,问道:“你是什么人?竟认得本督?”

    那老者抹泪道:“潘大人贵人多忘事,十几年前,堵张家店口子的周驴子您记得吗?”

    潘季驯一下子想起那个周驴子,当时黄河决口,河水倒灌,有水淹开封之危。

    潘季驯身为河督,当即招募熟悉黄河水势的老船夫,让他们开着几十条载满石料的船,直接沉在决口之处。

    当时这周驴子就是他招的老船夫,冒着生命危险,开船堵住了缺口。当时潘季驯大喜下,拿出自己的俸禄赏了他五两银子。

    潘季驯想起十几年自己治河的时,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的情景。他感慨万千,抚须笑着道:“记得,本督怎么不记得周驴子,他可是能伏在水里三天三夜不上岸。”

    “哦,你是他兄弟,长得有他三分样子,周驴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老头叹了口气道:“去年害了病,没过冬天。”

    潘季驯闻言感叹道:“那可是响当当的好汉啊,这几百里黄河没人水性比得上他,没料到斗的过龙王,却斗不过阎王。”

    “潘大人,你也老了。”老头也是开口道。

    潘季驯闻言倒是哈哈一笑:“是啊,没料到在这里还能见到故人。”

    老头道:“潘大人,小人给你引见,这是我儿子,当年也随你修过河的,还有这是周驴子他外甥,水里岸上都是一条好汉,来,都给潘大人磕头。人家潘大人是真正的好官啊,给咱们老百姓修了多少好堤,办了多少好事。”

    几个年轻人跪下去给潘季驯叩头。

    而众百姓们听说是当年治河的潘季驯,纷纷都是拥了上来,一口一个潘大人。

    而左右官兵要阻拦,潘季驯摆了摆手道:“尔等不要拦着他们,他们昔日都随本督治河,本督要与他们说说心底话。”

    官兵们这才撤开了。

    潘季驯与老者问道:“你们与我说说,这堤是谁让你们修的?不要担心什么,与本督说实话。”

    臧惟一等众官员都是一旁听着,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暗中一个个却竖起耳朵来。

    这老者笑呵呵道:“潘大人,这是哪里话,当然是给官府修了,怎么还给咱们自家修呢?咱们都是官府雇来的。”

    “雇来的?”潘季驯心底有数,朝廷役法,他是知道的,有力差有银差。

    一条鞭法变法,就是鼓励官府以银差取代力差。也就是让本来要应役的老百姓交钱,然后官府拿这笔钱雇老百姓来作役,而不是劳役老百姓。

    原来如此,林延潮为了疏通贾鲁河,那么藩库拨的十万两银子肯定不够用,所以将这修河之费摊派在老百姓的头上,再来雇役修河。

    这是好大喜功,不顾老百姓死活啊。

    潘季驯心底暗怒,面上不动声色,手指着其他人笑着问道:“他们都是雇来的?是官府雇,还是你雇?”

    老者点点头道:“都是官府雇的,都是卖气力活的,一个月五钱银子,另外管饭。”

    “五钱银子,还管饭,这可不少喽。那你这么大把年纪还能卖力气?”

    老者笑着道:“潘大人,前几年小人伤了腰,连袋土都扛不动了。不少小人算是老河工了,官府雇着来管后生办事。”

    “还有这等好事?那官府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老者笑着道:“不是按照一个月给,是按照一年给,一年一大锭银锞子,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

    在场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单知府上前一步冷笑道:“老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朝廷命官一年才多少俸禄?你一年修个破河,能值二十两银子?”

    一人道:“是啊,听闻归德府都拖欠治下官吏两年俸禄了?怎么给一名百姓二十两银子?”

    那老头涨红了脸道:“怎么不行呢?林青天又不会骗我们,再说了这河工署雇这二三百个老河工,不少人拿的钱比小人还多呢。”

    众官员闻言都是不信,林延潮怎么可能给老河工如此高薪,听说他给自己身边的幕僚,一年才十二两银子呢。

    若是河工署里养着两三百个老河工,那么一年就要支出好几千两银子,哪个官府有这个财力。

    潘季驯闻言却明白了什么,多年治河的经历,让他深感治河人才的匮乏,特别是如这老者这样的老河工。

    这样一个富有经验的老河工,在有时候一个人可以顶的上十几,几十号人的,在治河上,这些人的经验,可以使得他们少走不少弯路。

    可是百姓们都不愿意去服役,甚至都不敢与官府说自己熟悉河工这一块。万一官府知道这些人对河工的事有经验,那么年年征役都找他,这些人不是要累死在河上。

    不过两三百人太夸张,归德不过是一个府啊。

    潘季驯问道:“河工署里这些老河工都擅长什么呢?”

    “多着呢?像小人这样擅长打坝的就几十个,还有擅长测水势,擅长打窝,能塞决口,此外最多就是会淤地的!不少人都是能人啊,也不知道官府想什么办法把他找来的。”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老头胡吹大气,还说的煞有介事的样子,就当乐子来听吧。

    不过潘季驯倒是有些放心,若归德府真的投入认真修河,那么至少贾鲁河安危倒是可以保住。

    “走!领着本督去坝上看看去。”

    当下老者带着潘季驯到堤坝上去视察,潘季驯如此熟悉河工的官员,堤坝修的有问题没问题,官府有没有用心在修,自然是一眼可以看出。

    潘季驯放眼看去,每一处堤头都蹲下来,认真看了,再用脚踩了踩。

    而单知府他们也是沿途找茬。

    潘季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越看脸色越是舒展,然后对左右道:“你们自己看,老人家随我到坝顶上看看。”

    二人走到坝顶上,潘季驯放眼眺望,贾鲁河以及两岸的堤坝都尽收眼底。

    堤坝大多已是修成,上面已是覆上了土,而且还长起了草。堤坝他方才看过了,就如同小山一般结实,这样的大堤比许多建在黄河岸边的堤坝还结实,是能抗住百年一遇的大水的。

    至少沿着河边还种起了沙柳。那柳树苗子刚刚栽下去,看看去景色甚是一般,但潘季驯可以想象出来年这贾鲁河河两岸,必然是一片绿柳成荫,丝绦垂河的景象。

    潘季驯抚须十分欣慰,这老河工对潘季驯道:“潘大人,这大坝上的土,都是从这河里挖出的河泥,用来筑坝再好不过了。”

    “河泥?河泥筑坝是最好的,但取土很费功夫吧?”

    老河工笑着道:“不费不费,事先都是挖好了引河,河道都干后,我们下去将河泥挖起来,然后堆在两岸作为堤土,如此既疏河又筑坝。”

    “还有明年还在堤间修闸口,待到六月河水一起,就将水都引至堤两旁,灌溉农田,如此即可以减缓大河水势,又可以拿河水淤田,一举两得。”

    潘季驯点点头道:“看来你们这知府还真是一位好官了。”

    老河工听了讶道:“潘大人,这是哪的话?林青天当然是一位好官了。”

    潘季驯笑了笑。

    老河工连忙道:“潘大人,我不是吃了几口皇粮,这才替人家说好话。你若不信,就亲自去归德看一看,瞧一瞧,说起林青天,只要是咱们归德老百姓没有心底不佩服。”

    潘季驯道:“我这不是来归德看一看,瞧一瞧了吗?”

    老河工斩钉截铁地道:“那你可要好好看一看,林青天为我们老百姓办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你去看看那大堤,那淤田,就会知道林青天真的是能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潘季驯笑着:“你说的本督尚未看过,而且外面的人也不这么说。”

    老河工激动地道:“外面的人?那些当官的?当官说的话能听?”

    “是啊,我知道我是老百姓,咱们老百姓说的话,屁用都没什么,说得再大声,谁也听不见。否则沿河那么多贪官污吏,皇上不会到现在仍蒙在鼓里。但是潘大人你可是大官,是好官,能够在皇上面上说得上话,你若告诉皇上林青天是个好官,他一定会信的!”

    潘季驯闻言略有所思,然后手指着河边问道:“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引黄灌淤,一共惠及贾鲁河边多少亩田?”

    “真明的田亩小人也说不上来,但三十多万亩是有的,明年河闸修好了还会更多。”

    潘季驯皱着眉头问道:“三十万多亩是什么样子的?都是打坝淤地?好,你先带我去最近的淤地看看。”

    “潘大人你的身子?”

    潘季驯摆了摆手道:“没事,不亲自看一看,本督做梦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九百五十七章 潘季驯的奏章

    潘季驯没有贸然下断语。他当年治河的时候,车驾所至,行数千里,与民役都在第一线,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现在贾鲁河疏通的如何,他也要亲眼所见。

    他与十几个亲随,就沿着坝上走。

    其余随行的众官员本来是装着随意看看的,见潘季驯走了立即跟随在后。

    潘季驯没有叫他们跟来,除了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等省里大员,其余人也不敢离得太近。

    这一次河南遭灾,下面的州府隐瞒灾情,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他们都知道。这是官场吏治多年积弊,非短短的时间可以消除。

    但下面的州府如将灾情如实上奏潘季驯,潘季驯再上奏朝廷,万一天子震怒,他们搞不好是要被问责的。

    现在潘季驯来到归德府视察。他们心想林延潮乃能臣,任归德府知府不过半年,但很有政绩。所以他们就指望林延潮给他们打一个翻身仗。

    三人心思都很微妙,却不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看潘季驯如何想的。

    众官员陪同潘季驯到了淤地。

    但见沿河的坝里,都种了庄稼。不少百姓都在地里耕种。

    潘季驯站在田边负手看了一会,然后令人下到还未种上庄稼的淤地,抓了一把土给他。

    潘季驯与几位官员一并看了问道:“你们以为这土怎么样?”

    一名官员道:“好土啊,就如同平日吃的细面。”

    潘季驯点点头,他身旁一名懂农稼的师爷,取了点土放在口里嚼了嚼道:“甚好,极为润腻。”

    又一名官员道:“启禀制台,下官虽不甚懂农桑,但也知道如此的土不用如何浇水施肥,也能长出好的庄稼来,胜过沙土十倍。”

    潘季驯命人招了几名老农过来。

    潘季驯道:“我们几人不懂的庄稼,有几句话想请教几位老丈。”

    几名老农连忙道:“老爷有什么话尽管问,草民等知无不言。”

    潘季驯把土捏在手里问道:“你们管这土叫什么?”

    几名老农看了一眼,然后禀道:“我们管这土叫花淤土,这样的田叫花淤田。”

    “哦,为何名之花淤?”

    一名老农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

    半天才有一名官员翻译成官话道:“这老农说,这要从放淤说起了,老百姓从河边放淤到这田里,淤土沉降不均,土少沙多色红,老百姓将之称为赤淤,而土多沙少,色杂的,老百姓将之称为花淤。一般而言近河口多赤淤,远河口多花淤。”

    “六月时引的河水,称为矾山水,容易成花淤田,至于其他月份的河水,就多沙少土了。花淤乃是上田,一般要比赤淤田贵一倍,而赤淤田又要比非淤田贵数倍。”

    潘季驯点点头,但见龚大器笑着道:“宋史食货志有载,朝廷定田,随陂原平泽而定其地,因赤淤黑壚而辨其色;方量毕,以地及色参定肥瘠而分五等,以定税则。”

    付知远也是笑着道:“龚兄真是博闻强记,本官也有一得,当年王荆川颁农田水利法其中云,民修水利,工料自筹,若工役浩大,民力不能给者,许贷常平仓钱物给用。”

    “当年本官在归德府任官时,就说林知府常效王荆州变法之举。”

    又一名官员则道:“不错,听闻林知府在归德,所用青苗法,市易法,百姓称便。这也是当年王荆川的遗法,不过似又有不同。”

    付知远点点头,但单知府出面质疑道:“王荆川的农田水利法颇有争议,此举常被后人称作劳民伤财之举。”

    付知远看了单知府一眼,他也知道对方不服气,若是林延潮的归德府政绩出众,那么身为开封府知府,河南首府的他颜面何哉?

    两个知府都是河南举足轻重的官员,他也不好在面上去斥单知府,如此显出偏帮之意,特别他还是曾经的归德知府。

    一名官员向老农问道:“你家在坝下有几亩地?”

    老农有些畏惧地道:“不敢欺瞒大人,二十亩。”

    那官员和颜悦色地问道:“老丈,那这坝下有多少亩?”

    那老丈畏畏缩缩地道:“大约有小一万亩吧!草民也说不清楚。”

    潘季驯点点头,心想这里有一万来亩,那么沿河三十多万亩看来也是不虚的。

    单知府忍不住问道:“那官府修这大坝,你们村缴多少钱?”

    老农闻言一脸茫然的样子道:“缴钱?缴什么钱?”

    众官员不由吃惊,林延潮办这么大的工程,竟没有向民间摊派?

    “没有摊派?那修这坝,有无征役?”这官员追问道。

    “那倒是有,官府当初要修这坝,咱们老百姓是一呼百应,老汉我也卖了两个月力气。”

    “那这次工料,堤上堆的石头呢?”

    “那是官府挑的头,工料钱他们出的,然后今年村里参与修坝的人,一律免去田租!家里没有田的,一律给误工钱。”

    众官员听的有些了然。

    “这么说,恐怕与劳民伤财说不上吧。”有的官员质疑道。

    单知府则是辩道:“一个老农知道什么?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那官员听了不敢顶嘴,连连称是。

    潘季驯捏须道:“不过是几亩淤田而已,与当年本督在江西任官,见的鄱阳湖边动则几千倾圩田,实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我等也不可听老农的一面之词。”

    有了潘季驯的撑腰,单知府一下子底气就足了起来。

    众官员都是称是。

    当下又一名知州道,此处归德最靠近开封的地方,省里官员最容易经过,林延潮将所有本钱都花在了这里,搞一个门面工程。

    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林延潮真的将两百多里贾鲁河都这么修,那是超过百万两银子的大工程啊,这钱从哪里来?短短几个月时间怎么可能办到?动员民力又是从哪里来?

    当然他也不会说的这么直接,但话里都是先夸再疑后贬的套路。

    不少官员也是附和,是啊,这一次整个河南各府都是受了灾,唯独归德府搞了一枝独秀,他们不是很没面子。

    单知府更是如此,他与林延潮的梁子众所周知,特别林延潮任归德府知府后,从开封府手里抢走了一半疏通贾鲁河的主导权,而且还将湖广要过开封的粮船分流大半。

    现在林延潮如此不厚道的行为,令他与单知府二人早就势同水火了。

    众官员视察了农田后,潘季驯终究上了年纪,走了一阵就累了,就在路亭里歇着。

    不久臧惟一向潘季驯道:“启禀制台地方官来了!”

    潘季驯笑着道:“看来地方官消息还是颇为灵通。”

    来的是本地知县与另一名官员,他们一并来见潘季驯。

    二人跪下磕头后,潘季驯第一句话就将这知县吓了半死。潘季驯问道:“本县打坝淤地,可淹了多少民舍?”

    这知县颤栗道:“回禀制台,具体数目说不清了,但已补偿百姓了。”

    “可有民愤?”

    “初时有,后来平息。这打坝淤地,是好事,与老百姓们初时不理解,后来说通了,就都拥护了。说实话,淤地至今,本地百姓皆是称便,百姓上下感念朝廷疏河之举啊!”

    潘季驯不置可否,却见另一人却觉得有些眼熟,似想不起来然后问道:“你是何人?”

    但见对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颤声道:“启禀制台大人,小人是归德府府经历黄越。”

    “黄越?”潘季驯嘴里嚼了嚼这个名字,然后忽然道,“你就是当初给老夫献束水攻沙之策的黄越?”

    但见黄越激动地叩头道:“是,制台大人,学生还以为这辈子再看不见你了。”

    潘季驯很欣慰,这黄越就是当年给他献上治河方略的黄秀才。

    他治理黄河的,缕堤,遥堤,格堤,月堤策略就是此人献计给自己的。

    潘季驯笑着道:“真的是黄先生?你怎么任府经历,我记得后来河道保举你担任县丞吧?”

    黄越满脸感激地道:“蒙制台保举,下官当初得以出任虞城县县丞,现在已是归德府府经历。”

    潘季驯一听对方任府经历,这么多年也没升官心底可惜,此人治水是有大才的,却只能委身为一名八品小官。

    不过潘季驯也知道官场上是看出身的,一名进士出身的知县与一名举人出身的知县,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黄越此人是秀才出身,就算政绩再出色,吏部也很难提拔对方。

    潘季驯道:“本督这一次蒙圣上起复,治理河患,要一扫积弊。现在本督正是用人之际,黄先生正好来本督这一展长才。”

    众官员闻言都是羡慕,这黄府经发达了,直接被潘季驯调去治河,搞不好能在工部挂职。

    如此好的机会,黄越却是在犹豫道:“学生……学生……”

    潘季驯问道:“怎么,黄府经有什么难处吗?”

    黄越却道:“下官启禀制台,下官蒙林府台抬举,代署河工署,正总理一府治河之事。”

    众官员都是吃惊了,潘季驯提拔你去河漕衙门任事,你居然如此不知抬举。一个河督,一个知府,正常人都知道跟谁。

    黄越垂泪道:“制台知遇之恩,下官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但下官在归德任官以来,蒙林府台重用,治河大小之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专,听之用之,没有不从。”

    “制台举荐学生为官,而林府台也有伯乐之恩。若非林府台,下官焉能为此疏河之事,此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啊。眼下贾鲁河虽已疏通,但工程未毕,下官想将事情办完,完成毕生之抱负,再去报答制台大人的厚恩。”

    潘季驯倒是没有动怒,而是道:“你说的,本督可以理解,只是疏河之事,本督听说不少官员颇有非议,到底如何本督还不清楚。既然如此,你与本督,以及众官员说说,你们林府台是如何治理贾鲁河的?”

    黄越当下称是。

    于是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单知府等人就听着黄越将林延潮治河之事,在众人面前娓娓道来。

    黄越所言没有半点夸张,而是十分平实,在言语里也不掩盖疏河时出现一些问题。

    但是如此反而瑕不掩瑜,令众人觉得疏河之事更加真实可信。

    经黄越道来,潘季驯与众官员们仿佛看见数月之内,归德府数万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下,扛石挑土,于贾鲁河两岸奋战的一幕一幕。

    终于两百多里的贾鲁河得以疏通,商船自由往来,沟通黄河淮水。从黄河的行船可直接抵达徐州的小浮桥。

    三十万多亩的下田,经过引黄灌淤,一夜之间变成良田,百姓得其惠。

    更重要是贾鲁河疏通后,不仅没有夺道之危,反而分流河势,保住了归德下游的大堤的安全。

    而这一切林延潮所用不过三十万余两,就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

    至于臧惟一,龚大器他们此来也是有些表一表政绩的意思。他们明白林延潮治河得力,但也没料到居然得力到这个地步。

    二人闻言不由触动,甚至感动。

    其余官员则是有些自惭形秽,同样是治河,他们只是修修补补,过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但林延潮将此变成了有利民生,有利百姓的好事,老百姓并没有受劳役之苦,而是从中得到了好处。

    至于单知府此刻颜面扫地,身为开封府知府,一个大府,他竟完全败给了隔壁一个小府。

    “贾鲁河两百三十六里,共筑土堤,长十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丈,所用夫役两万三千人,耗银三十二万两有奇。这是下官亲手所为,若有半字虚言,下官愿以死抵罪。”

    说到这里了,黄越不知是委屈,还是想起修河的艰辛,不由痛哭失声。

    一旁的县令也跪伏在地道:“启禀列位大人,下官小吏出身,为官蹉跎十几年,少有为老百姓办得实事。”

    “若非林府台,下官不知何为事功?而今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留下恩泽于百姓,下官今日终于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没有辜负年少时读过的圣贤之书。”

    “林府台疏河之事,实有大功于民,下官以乌纱帽担保,方才黄府经之言句句属实。”

    见两名官员如此说,在场官员无不动容。

    林三元做官很有本事啊,不仅百姓如此拥护,连下面的官员也愿意拿出乌纱帽来追随。

    龚大器仰天感慨道:“此非笼络人心,而是义之所至,天下从之。”

    袁家三兄弟站的远远的,听了黄越与知县的话都是抹泪,林延潮不愧是他们心底为官事功的榜样。

    潘季驯捏须沉吟道:“疏河之事确实有功,但有无免除夺河之患不好说,此事本督自有分寸。”

    听潘季驯这么说,连臧惟一,付知远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林延潮当初在京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潘季驯。

    从开头到现在,就没有听过潘季驯说过林延潮一句好话。

    然后潘季驯又带着众官员上船,又沿河视察了归德几个地方。

    有了前面官员的通报,下面的官员就立即着手提前准备,这让潘季驯后来看到的,就不如之前的真实了。

    倒是付知远很感慨,他是从归德府知府提至右布政使的。

    归德府百姓,山山水水都有很有感情,当初为了马玉爪牙来归德,他知道归德如此穷的地方,怎么经得起收刮,所以他挺身而出。

    眼下他升任右布政使不过一年,但心底最惦记的还是归德这穷地方,他舍命保护过的百姓。

    现在归德在林延潮的治理下,已是有了如此大的变化,这一幕令付知远眼眶湿润,他的心中何等欣慰。

    正如付知远所认为,林延潮是有管仲之才,能够经世济民的。

    当然付知远,自不会在潘季驯面前夸林延潮什么,他相信眼见为实,真正的功绩,是不要外人为他吹嘘什么的,他就在那边,清晰可见。

    付知远相信,归德的一幕幕已是潘季驯对林延潮的政绩心底有了一个评判。

    但视察最后,潘季驯既没有去归德府府城,也没有褒奖或者留下什么话,而是当夜就折道返回开封。

    令众官员们都留下一肚子疑问。

    之后的近半个月,潘季驯马不停蹄地视察了沿河的十几个州府,然后潘季驯回到了淮安。

    回衙门后,潘季驯立即就给天子写了一份奏章。

    奏章是禀明这一次黄河灾情,自己在各府的所见所闻,朝廷十几年治河的得失。

    洋洋洒洒一大篇的文章,潘季驯没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亲自提笔书写。

    这时候身处江淮之地的淮安已是下起了入冬第一场大雪,不知不觉间万历十三年已是到了末尾了。

    潘季驯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关上窗户,盏起灯。

    潘季驯又用笔点了点墨,于奏章上续写道……沿河官员,人浮于事,不为民尽心,这等庸庸碌碌之臣何谈事功。臣行至归德时……

    写到这里,潘季驯微一停笔然后写到……独归德知府林延潮治河,工坚省费,堪称国工。其以不足十万两库银,治河疏两百余里,溉民田三十余万亩,千载河患变害为利,此功非一世功,此利非一秋之利……”

    “……臣表林延潮之绩,可为古今治河之典范,沿河州府官员之楷模。”

九百五十八章 拜贺

    却说当日潘季驯突然来本府视察,林延潮得知消息后,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林延潮也不是没有准备,虽说贾鲁河刚刚疏通,还没有到朝廷验收的时候,但他已是未雨绸缪,先吩咐下面官员尽量在靠近开封一段搞的好看一些。

    尽管林延潮心想以潘季驯的为人,不至于来找自己的茬就是。

    但他得知潘季驯来府里的消息后,也是立即赶往路上迎接,哪知道才走到半路,潘季驯就折道返回了,这令林延潮扑了个空。

    不过事后听说潘季驯确实是来视察河工的,还听说潘季驯要挖自己的得力手下黄越的事,这令林延潮对潘季驯感官实在是下降一等。

    黄越是自己治河的左膀右臂,潘季驯居然不先与自己打招呼,然后挖自己手下官员,此举也太不厚道了。

    虽说官场借调也是平常,但这样不问而取的行为,简直是不按规矩办事,没把自己堂堂四品知府放在眼底。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潘季驯着实腹诽了几句。后来得知潘季驯没将河工的事查出什么问题后,林延潮也就将此事放下,心想以后如何在申时行面前编排潘季驯的坏话。

    因此潘季驯之后给天子上的那份表扬的奏章,林延潮是丝毫也不知道。

    万历十四年的正月。

    太阳初升,这大过年本来,对于辛苦一年的老百姓来说,都应在家里窝在炕上好好睡个懒觉。

    但对于官员而言,却是十分忙碌的时候。

    对于官员而言,正月的头等大事,自然不是陪伴家人,现在归德府府城里府衙十字街前早都是堵了。

    府里大小官员都是上门拜贺,府衙的十字街上,车马络绎不绝,不少官吏的下人手捧着食盒,于马车和轿子后面跟着。

    三节两寿是官场上应有的拜贺之礼。

    在明清官场,受贿成风,到了正月时,官员更是可以公然可以收礼,而且御史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在这时弹劾的。

    身为一府知府林延潮自也是少不了官场上的拜贺。

    正月清早,林延潮先是起床,无论读书还是为官,他都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林延潮刚刚起身,就看见换上了一身新衣裳的林浅浅给他端了一碗加了蛋的鸡肉线面走入屋里。

    林延潮但见林浅浅仔细梳洗过了,身着带着纹饰的大红色对襟褙子,发上戴着凤钗,端着食案入内。

    林浅浅见林延潮醒了,笑着道:“这身衣裳好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几分朝廷官员命妇的样子。”

    林浅浅嗔道:“什么样子,就是了,好不好。”

    林延潮笑呵呵道:“是,夫人。”

    林浅浅当下给冒着热气的鸡蛋线面端上桌子。

    这线面鸡蛋是闽地的习俗,虽说人在外地为官,但林延潮一切还是按照老家的习惯过,这也是携妻室上任的好处。

    林延潮看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线面,听林浅浅说着,这线面是爷爷,大伯特意叮嘱家人从闽地老家捎来的,至于鸡肉是昨晚炖下锅的,蛋更是必不可少的。

    除夕夜吃的甚是油腻,初一林延潮能吃一碗林浅浅亲手烹饪的可口鸡肉线面,也是一件事十分温馨的事。

    林浅浅坐在林延潮身旁,看着他一筷一筷地挑起线面下肚,满意得一双眼睛眯得弯弯的,如同月牙。

    一碗线面吃完,林延潮浑身是暖洋洋的,对于林浅浅的厨艺赞了一两句,林浅浅一脸喜滋滋。

    这时候奶妈抱着小延潮上来给林延潮拜年。

    小延潮已是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说了几句吉利话,逗得林延潮,林浅浅都是哈哈大笑。

    林延潮不由问林浅浅问:“这些话都是你教的?”

    林浅浅一脸得意地道:“那当然不是,我们儿子自学成才。”

    林延潮点点头,他平日为官事务繁忙,也没有多少功夫教导儿子。至于提前发蒙读书的想法,更没有这个念头。

    如当朝官员里有不少神童,比如三岁读千字文,五岁背论语的,林延潮是半点没想复制在小延潮身上。

    而林延潮自己要不是'过目不忘'加成,恐怕到现在连秀才都考不上,更不用说状元了。至于'过目不忘'会不会父传子就不知道了,所以林延潮也就随意了,到年纪让小延潮读书就好了,没必要跟人家攀比什么。

    不过林延潮突然想起与自己儿子同日而诞的皇长子,恐怕再过两年,这读书的事也要提出来的。

    好像天子的意思,当初金口随便说了一句,让小延潮与皇长子一并读书。

    那么问题来了!

    若是天子不让皇长子出阁读书,那么小延潮不是也别想读书了?

    要不然就是违抗圣命啊!

    你儿子可以当文盲,但我不行啊。

    然后林延潮穿着崭新的棉袍,然后抱起小延潮,一家三口就来到厅里,这时候陈济川,展明等人带着几十个下人丫鬟,家丁护院都在厅里等候。

    众人都是向林延潮他们拜贺新年。

    林延潮笑了笑让众人免礼,然后林浅浅将红纸包好的银钱,一包一包地发下去。

    众人上前一一拜领,之后笑容满面的离去。

    这时林延潮抱着小延潮才一会,小延潮就不安分地想去玩。林延潮也就由着他,林浅浅吩咐了奶妈几句,让他好好照看着。

    下人拜贺后,林延潮与陈济川他们即出了内宅,来到签押房。

    林延潮一掀棉帘子,就听房里二十人大声道:“东翁(老师)新年大吉。”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尔等也新年大吉。”

    林延潮看去陶望龄,袁可立这些门生们,还有丘明山,左出颖等幕僚都是在这里候着。

    自任知府以来,这些人都跟着林延潮着实辛苦了一年。

    林延潮每人都说几句话,然后将红包分发下去。这些门生,幕僚很多人家庭都是殷实,来林延潮幕下做事,不是为了钱来的。

    以往林延潮不担任知府,作为正印官时,给下面也不过意思意思。

    但现在他担任正印官,他们作为幕僚为自己辛苦一年,手面上自也不能寒碜。这不管人家家里是不是有钱,给自己做事不能委屈了人家。

    这红包里每个人都封了五两银子,加上年前,每人都支了三个月幕金,现在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拿了十几两银子。

    大家是过了一个好年。

    经过了一年历事,袁可立,陶望龄等门生都脱去了不少书生气,变得精干,与同济谈笑风声。

    林延潮又在签押房里聊了几句,然后又匆匆赶往公厅。

    这时候日头已是升起了。

    太阳出来,照得人一身舒服。

    林延潮换上了公服,来至公厅时,府衙六房官吏,三班衙役,还有不在编制里的书手,弓手,是从厅里一至站到了月台下面,再从月台下面一直站到了仪门外面。

    前前后后站满了人,原本正忙着相互拜贺,但林延潮到后大家都是静了下来。

    整个公厅里是鸦雀无声。

    今年年前贾鲁河工程全部修成,衙门账上还有不少结银,于是林延潮让户房将拖欠官吏几年的薪俸一次性结清。

    这些都是从上上任知府就欠下的旧账,林延潮大笔一挥,所有俸禄一并结清。

    让府衙里的众官吏都是过了一个肥年。

    当初付知远任知府时,严格约束下面官吏,不让他们从老百姓那榨取油水。而林延潮任知府后又是另一个套路,把女人当作男人来用,男人当作官吏在用,官吏当作驴子在用。

    不少原本肥肠大肚的官吏,经过大半年的上山下乡,跑工地,一个个肚子胳膊大腿都是瘦了一圈,官靴都磨破了好几双。

    对于众府衙官吏来说,前后任知府都是令人十分的不省心,极难伺候。

    但与付知远不同的是,林延潮不仅不拖欠今年官吏俸禄,还将往年俸禄一并结清,令本府官吏们觉得,这大老爷虽然把人差遣的够狠的,但给钱还是很大方的嘛。

    府衙的众官吏先六房,后三班,各自依次向林延潮拜贺。

    受了拜贺后,林延潮也是没有亏待属吏,当下留他们在衙门里用中饭。林延潮吩咐后厨煮了几十桌饭菜,桌桌是八菜两汤,有荤有素,也算是好好犒劳一番。

    除了有酒菜吃,还让每名官吏拿一斤白面回家。

    拜会后,六房司吏以及三班捕头与林延潮在后厅叙话。

    六房司吏对于知府而言,就相当皇帝对于六部尚书。司吏是吏员没有流品,但权力却很大。

    林延潮任知府后,裁撤了数个不胜任的司吏,如户房司吏前前后后就换了两个。

    现在几位司吏都可谓是林延潮的心腹。

    所以这一番拜见他们是格外恭敬。

    与属吏不同,他们都有节礼给林延潮奉上。

    这些司吏在林延潮身边一段时间,对于林延潮什么礼会收,什么礼不收,也早琢磨的一清二楚。他们知道一般不是太贵重的礼,林延潮是不会退回。

    所以林延潮见他们送的礼,都花了心思,也颇令自己满意。他也不好拒绝下面人一番心意,就欣然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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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五十九章 预算之事

    这茶还未喝了一会功夫,接着府衙里几位通判,推官佐贰官员等等也上门来贺。

    林延潮已是颁下明令,正月时州县官员只要向上一级官员拜贺就好了,不要越级来府衙拜贺。

    幸好提前下令,否则归德府下面州县官员,按照以往惯例过年还要跑到府城来。

    林延潮下令后,归德府其他州县官员这才不敢上府城拜贺,不过作为府属县的商丘县的大小官吏仍是上门。

    所以这一日,府衙十字街前车马拦道,好生热闹。

    对于众官员而言,正月衙门封印没有公事,还有美酒佳肴款待,对于忙碌了一年的他们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日子。

    不少人喝了几口酒后,即离开府衙,赶回家里。与门前拜贺的新客摩肩接踵,交错而过。

    更多人则是开怀畅饮。

    林延潮身处后堂里见客,听的堂外都是一片喧闹之声。

    林延潮笑了笑,一旁何通判道:“平日大家身在公门都是拘谨的日子多,去年也是太辛苦了,今日府台也由他们闹一闹吧。”

    “一张一弛,这本府知道,”林延潮也是由官吏们今日放松一下,这时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对了,何兄在归德为官有六年多吧?”

    何通判一愕,然后道:“是啊,万历七年来此,快要七年了。”

    “何兄两榜出身,难道不曾想动一动吗?”

    何通判闻言犹豫了下,然后道:“府台何出此言?”

    林延潮笑着道:“何兄,你的科名在我之上,论资排辈何兄同年之中就是三甲出身,也有跻身藩臬大员,所以林某向何兄问一问。”

    何通判叹道:“何某当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以致仕途毫无寸进,府台不可能不知吧。”

    想到这里,何通判摇了摇头道:“林府台,下官早已熄了仕进之心,只求任满后就向朝廷乞骸骨归乡。”

    林延潮道:“何兄,这是你肺腑之言?”

    何通判一愕,自己才四十多岁,身子也还算健康,若真乞骸骨,也是有点不甘心。

    何通判犹豫道:“府台,何某当初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但是我就是舍不下这个面子,或者说是读书人那一点呆气。何某这一辈子清高久了,就想这么清高下去,不愿向人低头的。”

    林延潮肃然道:“何兄,你这么说,是没有把林某当作你的朋友啊。”

    何通判讶道:“府台何出此言?何某心底一向对府台是敬重的。”

    林延潮挥了挥手,陈济川知机退到门外去。

    林延潮道:“那为何你遇到这等难事,却从不向林某开口,这是朋友之义吗?”

    何通判一时失语。

    林延潮道:“你担心欠林某人情?”

    何通判立即否认道:“不,府台,你是知道何某,是何某一贯固执,从不求人。”

    林延潮捏须道:“方才吴别驾赠了我一千两银子,想托林某在阁老那边说话,为他求官,这礼我没有收,而且退了回去,原因无他,吴別驾与本府不是一条心。”

    “但何兄你却不同,自到府以来,你我一贯交好,相互扶持,所以何来轮到你求人。”

    何通判有些感动道:“何某何德何能,蒙府台如此器重,何某确实已对仕途心灰……”

    林延潮伸手一按,打断何通判的话道:“自本府升任后,本府的管河同知空缺已久了,首辅询问本府有无合适之人推荐,若没有吏部就自行派官。”

    何通判吃了一惊,林延潮居然可以插手至府内官员的任命,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真不愧是申时行得意门生啊,也难怪吴通判要如此巴结林延潮了。

    何通判沉思了一阵道:“何某与首辅素无来往,怎么能平白无故受此大恩。”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但见他拂然道:“何兄,你如此之言,置我于何地?”

    “向朝廷推举治下合格胜任之官员,不是身为知府本分?首辅从朝野选拔贤良,德才兼备之官,不也是应有之义?”

    “何兄,你若还有心仕途,那么首辅一句话下,官场上再也没有人敢为难你。与你为敌,就是与首辅为敌,那也是与林某为敌。”

    说完林延潮伸手指了指自己,然后看何通判的脸色。

    但见何通判额上渗出汗来,用帕擦了擦汗后认真道:“既是如此,何某明白了,府台与首辅的大恩,何某日后必犬马相报。”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扶起何通判的肩膀道:“何兄,你的人品林某是信得过的,河工之事关系重大,这千钧重担以后就托付你了。若是本府将来有移任的一日,你也要将河工的事给老百姓办下去。”

    何通判正色道:“下官一定办到。”

    说完林延潮将何通判送出了门。

    林延潮先是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然后接过陈济川递来的单子看了一眼,继续见其他官员。

    林延潮马不停蹄地见了有十几人了,也是口干舌燥。这时陈济川又道:“农商钱庄的陈掌柜,张掌柜都来了,在外面等候了许久。”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可我记得,今日并没有见他们的安排。”

    陈济川道:“听说是有其他事。”

    林延潮心想还是些时间,就见见两位老朋友,也是现在的合作伙伴。

    “那就在偏厅见吧!不要让人看到。”

    说完林延潮起身,陈济川引陈行贵,张豪远二人从侧门到偏厅见了林延潮。

    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儿时朋友,林延潮少了一些拘束,对二人笑道:“你们二人今年都是发了大财,怎么不回家看看?也好衣锦还乡。”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了笑。

    陈行贵笑着道:“府台有所不知,张掌柜今年在归德收了一个偏房,新婚燕尔,看来是不打算回老家。”

    张豪远一脸不好意思,又是道:“陈掌柜不是在苏杭也收了一妾室吗?”

    陈行贵摆了摆手道:“我先娶妻后娶妾,也没什么的,倒是张掌柜的正室在哪里呢?”

    张豪远气得不说话。

    林延潮也知道张豪远不比陈行贵,家里没有扶持,早年出来行商,故而没有娶妻,直到现在才安定下来。

    林延潮向张豪远问道:“妾室是良家女子吗?”

    张豪远道:“是,只是家境清寒了一些。”

    陈行贵笑着道:“现在张掌柜发达了,可是看不上人家了?”

    张豪远气道:“哪里有这样的话,这女子是我相识于寒微,没错,她不是大户女子出身,但我从未嫌弃过她。只是家里一直是想让我回老家娶妻,父母之命不敢违,所以只能先收作偏房,我打算等有了身孕后,就启禀父母明媒正娶进门”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若真有心厮守,还是先明媒正娶的好,若是嫌老家路远,你可以写信回家禀明父母,然后由我替你家娘子为保山,并代为操办婚事,你看如何?”

    张豪远闻言大喜道:“由府台当今文魁出面,那真是我张豪远极有面子的事,多谢府台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你是我总角之交,这点小忙,何足挂齿。你若是成亲,我也替你和你爹高兴才是,嗯,不知张总甲他身子可好?”

    张豪远笑道:“还好,不过我爹早不当里长了,他说当年在社学时,不知府台是文曲星,不然早好好与你亲近了。”

    林延潮笑道:“告诉张总甲,现在也是不晚啊。”

    聊着年少时读书的事,三人都是大笑。

    张豪远办妥了一件压在心头已久的大事,更是高兴非常。

    三人聊着,陈行贵道:“说完了私事,这里有一件公事还与府台禀告。”

    林延潮道:“今日谈公事,定是要紧,你说。”

    陈行贵正色道:“是有关柘县修堤淤田的事。”

    林延潮闻言身子往太师椅的椅背上一靠,皱眉道:“是关于孙稚绳吗?”

    陈行贵点点头道:“看来府台已是有耳闻了,确实是与孙先生有关。”

    “仔细说来。”

    “今年拓县修河之费超过之前钱庄所给的预算了。府台也知道拓县官员的工食银,以及今年夏税秋税都存在我们钱庄,加上府里拨给拓县的河工银,以及我们农商钱庄垫付一部分钱款都计算在内了,之前说好了,垫付的钱,是打算柘县卖掉河边灌淤后无主荒田,再以钱息相抵。”

    “但是现在府里河工银已是垫完了,我们算过卖掉灌淤后的无主荒田,仍不够相抵,但拓县仍是要我们钱庄继续垫付银子,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拿拓县官员公食银,要上缴朝廷的税赋相抵了,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故而我这才来禀告府台。”

    林延潮知道,修河河工银,除了省里拨的银子外,就是自己从农商钱庄,梅家借来的钱。没错,钱庄,梅家借来的钱,林延潮是要还一大笔利息的。

    但经过赵家'主动捐款'后,以及卖掉灌淤后的淤田,不仅足够完成工程,而且还有银子剩余,剩的还不少。

    林延潮当下起身质问道:“拓县搞什么名堂?为什么本府拨给其他县的河工银都有剩余,唯独拓县将钱用的一干二净?还拉了亏空?”

九百六十章 官吏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陈行贵,张豪远都是对视一眼。

    林延潮言语也并非如何严厉,但陈行贵,张豪远却都是不寒而栗。方才他们还在谈笑正欢,但瞬间林延潮却已沉下脸来。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现在是心底发毛,林延潮不是那等得到权位后,六亲不认的人,但却会公事公办。

    林延潮沉声问道:“农商钱庄在柘县的掌柜是何人?”

    张豪远道:“暂由我代管。”

    “那你为何不管一管账?至少首尾掐住。”

    张豪远道:“是我的不周。”

    “你任掌柜也不短了,就算行事糊涂,为何陈掌柜不提醒?”

    陈行贵道:“府台,实不相瞒以往共事时,孙先生对我们二人多有照拂,而且他又是府台最器重的师爷,故而豪远虽当初觉得心底有不妥,但觉的此事看在孙先生的面子上就没有计较。后来张掌柜有知会我一声,我初时心想,尽量捅到府台那边去,也没说什么。但后来缺口太大,我这才来禀告府台。”

    “我与豪远二人也有过错,并非是孙先生一个人的事,还请府台明察,我与豪远都以为孙先生必有苦衷。”

    林延潮道:“你们确难逃其责。但我不明白,孙稚绳在我幕下办事时,极为稳重,为何到了地方却出此差池?此事我会召孙承宗来问一问。”

    陈行贵,张豪远对视一眼问道:“那河工款项,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拨付给柘县?”

    林延潮道:“现在一切停住,不能因为孙先生是本府曾经幕僚,就有所偏爱。其他各县如何柘县也是如何,公事公办。”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称是离去后,林延潮踱步想了一阵,当下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你立即去柘县一趟,将此事查清楚后,再请孙先生过府一趟。”

    陈济川称是后,当夜即去拓县。

    数日之后。

    陈济川与孙承宗一并来到归德府。

    林延潮见到孙承宗时,但见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脸色有些蜡黄,胡子拉碴。

    林延潮见孙承宗如此憔悴,当下坐在他的面前道:“听说稚绳病了,让你在柘县多休息几日,何必仍急着赶来?”

    孙承宗撑着身子行礼参见,然后道:“孙某自知办砸了事情,有负府台重托,今日才来请罪,实是太迟了。”

    林延潮命人端一炭盆到孙承宗的身边,让他暖暖身子,又命人奉上饮子。

    看着孙承宗脸上有几分红润,林延潮方才开口言道:“本府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一向办事极为稳妥,怎么这一次会出了这么大的疏通,此实是我不能理解。”

    孙承宗苦笑道:“是,孙某办事糊涂,有负府台所托,实在是难辞其咎。”

    林延潮道:“稚绳,我问你。此事与柘县李知县有无关系?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插手了?”

    孙承宗连忙道:“启禀府台,这打坝放淤的事,是孙某一人办的,县尊就是相信孙某,这才将所有之事一手交托,是,孙某辜负了他。此事与其他任何人都是无关,都是孙某一人的过错。”

    “一人的过错,你将所有都揽在身上?那你与本府说说你过错何在?”

    孙承宗沉吟了一阵然后道:“孙某以往在府中办事时,托着府台的名声,上下官员,吏员对孙某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有什么事看在府台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与孙某计较,故而孙某不免傲慢,以为很多的事,都是一力成之,却忘了在下不过是府台的师爷缘故,他们并非尊敬孙某,而是尊敬府台,他们知道府台处事的手腕与办事之精细,就算能瞒过孙某,也瞒不过府台,所以在下能够成事,都是托府台之故。”

    “而今孙某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什么事在衙门里都是别人过一道手的,孙某只要审核一番即可,但真正办事时,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周全。到地方修坝治河,打坝放淤真正办事时,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孙某运筹帷幄尚能成一二,但亲自历事决断一切,却并非孙某所长。”

    “各县之中,柘县河工之务最重,淤地最多,府台将如此重任交托给孙某,但孙某却犯了纸上谈兵的毛病,实在是有负府台所托。”

    孙承宗说的确实诚恳。

    林延潮听了半响,然后从桌旁取了账本来,放在手中道:“你说是纸上谈兵,以至于误了河工之事,但是本府看了账簿,就算是纸上谈兵,最多也是修不成堤,但也不至于河工之费超支了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

    “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柘县去年整个县的税赋加在一起还不够相抵的,这多出的费用是怎么回事?这亏空谁来填?”

    孙承宗沉默了一阵道:“孙某惭愧。这一次在下特意向府台谢罪,就算是倾家……”

    “孙先生,你我相交一场,我怎么会让你到这个地步,但有些话,本府还是要替你问一问,”林延潮翻开账本道,“本府看过你账,也派人查过你的堤,你们拓县所修的堤坝,都是好工好料,远胜于其他各县采买的工料。至于每段河堤所用都比其他县多了三成之多。”

    “比如老河口这一段堤坡,河工署下文此堤的规格修一丈高,半丈宽就好了。但你修了两丈高,一丈宽。没错如此老河口的堤段,可成御百年一遇大水的坚堤,但如此用工用料,远超本府其他各县,那么超支也是理所当然。”

    孙承宗道:“府台真是明察秋毫,孙某当初只想……”

    林延潮道:“你只想给老百姓办实事对吗?所以不惜好工好料,都用在堤上,能用多少就用多少,还将险工之处都加高加厚,宁可有背债的风险,也要一劳永逸永远解决柘县的河患?”

    孙承宗道:“府台明鉴,孙某确有此心,其实府台早就下文给孙某,这一次疏河兼打坝淤田之事,以筑坝淤田为先,治河次之。是孙某贪心,自以为能一举两得,将淤田与治河兼顾,所以不自量力,最后失了计较。”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失了计较,你是将钱用的一文不剩刚刚好,这是你心底的打算,想用最少的钱帮老百姓办最多的事,所以你更改了本府的初衷。”

    “当然我想你一个人也无此把握,但下面给你修河的官吏,在给你打包票后,你方才下的决心。”

    孙承宗剧烈地咳了几声,然后道:“府台没有亲自到地方,但却对地方的事一清二楚。”

    林延潮道:“一清二楚?不,还不仅如此,我想你此刻心底委屈,认为是将好工好料都堆在堤上,而至费用超支,但本府却认为不仅仅是如此。”

    孙承宗道:“孙某请府台明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当初你在河工署时,本府给各县修河之费,都留有富裕,你知道这是为何?各县将工料钱拿来给本府题销时,本府明面不说,但都允他们私下多报一成,你又知道这是为何?”

    孙承宗瞬间明白了什么。

    林延潮叹道:“当时你有问过本府,本府不好与你明言。但现在论到你事功,你为了将治河,淤田二事兼顾,将府里下拨的经费,一文不多,一文不少都用上,算的恰到好处。这是你担心下面官吏贪墨,故而严控预算,不肯留一点油水的缘故。”

    孙承宗合上眼睛半响道:“府台,是孙某没有听你当初之言,当初在下于各段河堤题估时,下面几个监督修坝的胥吏,曾向孙某担保修坝之费,比在下当初题估时还省三成。孙某当时质疑,但他们却拍着胸脯向在下担保,当时我为了能够省工就信了他们。”

    “却不知他们刻意估低之后,事后孙某查堤,却发现按他如此根本修不成堤。当时在下以为他们也是如孙某这般一心省工,故而疏忽少算了,事后没有追究,还替他们担保,最后以致工程超支。”

    “事后孙某方觉得有些不对,但当初府台再三与孙某交代,吏者,可用,但绝不可信,是孙某没有放在心上。孙某以往依仗府台声威,在府里行事顺风顺水,但自己行事却没有料到下面的胥吏丝毫不惧在下。”

    陈济川也是叹息,此事是他查出来,向林延潮禀告的。

    孙承宗在林延潮心底是如何地位,而且与他也十分交好,所以也是不由替他难过。

    孙承宗以最省的工钱预估每段大堤,结果将那些胥吏的油水榨的干干净净。胥吏们就一并联合起来整孙承宗,你不是要省钱多办事吗?

    好,我们就顺着你的意思,你要我们省两成,我们给你报省三成,够给你面子吧。事后孙承宗发现堤建不成,就算知道中了计,还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因为这事的责任在孙承宗啊。所以孙承宗只能硬着头皮追加预算,否则大坝根本修不好。

    所以最后的结果,工程远远超出预算。孙承宗这教训实在太大。

九百六十一章 造福一方

    屋子里一片安静。

    林延潮知道,在柘县虽说是自己李知县担任县令。但李知县没有处理事务的能力,让林延潮给他派一个师爷,所以李知县对孙承宗言听计从,县里的大小之事都是孙承宗一人决断。

    这可以视作孙承宗第一次独立办事。

    孙承宗道:“现在出了亏空,连累了府台,李知县,孙某实辜负了你们的信任。这亏空就当孙某亏欠府台的,孙某向东翁辞去差事,回到河北老家一定会想办法将钱还给东翁。”

    林延潮道:“钱之事尚是次要,稚绳,此事容我评估完柘县的工程,再与你商量,这段日子你就留在府上调养身体。”

    孙承宗道:“多谢府台好意,只是孙某实在是无颜留在府上。现在孙某去意已决,恳请府台答允孙某此请。”

    林延潮低头呷了口茶心道,莫非自己真是用错了人。

    让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张良,去干了韩信的活?

    正月过后,即是二月。

    二月对于河南各府州县而言,又是兴河工的时候了。

    去年灾情不小,又是潘季驯主政河道,河南的官员不敢怠慢,一到二月即开始兴修河防。

    而为了监督地方,河南新任的巡按御史到下面各府监督河工。

    巡按御史官不过七品,但是地方是可以与巡抚平起平坐的检察大臣,直接向天子汇报。就是布政使见了他也要陪坐下首。

    接替曾乾亨任新巡按,也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名叫汪言臣,从名字上来看,此人的父母极有先见之明。

    因此听说汪巡按来了,林延潮不免如临大敌,亲自在半道上迎接。

    这新任巡按从开封坐船到归德的,林延潮先在府境边上迎了巡按,然后陪同他视察。

    而汪巡按将在归德视察的第一站就放在了归德府柘县。

    对于汪巡按视察柘县,林延潮感觉是十分不妙,因为柘县拉下了亏空,他虽还未上报,但说不定巡按已是听到了风声。

    没错,林延潮现在手头有钱,但都是在府库,却不能拿到地方给柘县买单。

    地方州县一笔一笔的账目,都要经过户部审核,来路必须清楚。现在柘县出现亏空,若给些时间,林延潮能默不作声将账作平了,但巡按突然来柘县视察,这就很难瞒得过他的眼睛。

    到了地方后,李知县设下酒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之后林延潮住在驿站,汪巡按则在察院下榻,次日一大早,汪巡按即带着府县两道的官员视察河工。

    于是众人一行就先出东门,视察城东的河堤。

    城东的河堤依山而修,所以视察这河堤,众人几乎是要走一段上路。

    但李知县早有安排,但见堤坝上下早已是人山人海,附近几个村的老百姓都涌了大堤。

    堤上堤下是锣鼓喧天。

    咚咚!

    咚咚!

    这鼓声是震耳欲聋。

    汪巡按见了这一幕笑了笑,旁人给他递了手杖,当下举步上了坡道,而林延潮紧跟在他身旁。

    因为前些日子下了雨,山坡道上有些湿滑,走了一段泥泞土路,但见堤上堤下都是挤满了百姓。

    林延潮刚感慨了一番,李知县这动员力,就见远远地看到老百姓们都一并道:“林青天来了!”

    “没错,是林青天。”

    “见过青天大老爷。”

    “见过府尊!”

    “拜见府台大人!”

    远远的各种呼声,林延潮再度感叹李知县下的功夫实在不小。

    汪巡按不免恭维道:“林府台在归德很得民心嘛。”

    林延潮待要谦虚,但却听李知县面上也是激动对汪巡按道:“启禀按院,之前府台当年任同知,后任知府时多次来本县巡视,所以不少百姓们都是认得府台。”

    林延潮听了这才恍然,还以为是李知县在拍马屁,原来不是。

    林延潮看着堤上百姓,不免心底又是感动,又是自豪。

    连汪巡按也是停下脚步对林延潮道:“林府台如此得民心,本按也该让贤才是,林府台先请,本按附于身后就好了!”

    林延潮当然是坚决不肯,汪巡按也只好算了,但一路走上堤坝,老百姓们呼声却是更大。

    一旁府县官员都是带着喜色,人人脸上都是颜面有光。

    好容易从两旁的百姓中,林延潮与汪巡按来到了堤上,放眼望去但见大河归流,风平浪静。

    前前后后的大堤将河水牢牢地束缚住,而在大河的另一边,却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眼下庄稼地里正冒出青苗来,葱绿葱绿的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汪巡按见这一幕不由道:“再没有什么景色,比这一望无际的庄稼,以及波涛起伏大河的更入人眼,堤外御河,堤内种田,实一举两得。”

    林延潮向李知县使了眼色,李知县当下道:“启禀按院,这里乃两河交汇指出,以往时常洪水泛滥,淹没农田,冲毁屋舍,百姓受此害已矣,现在这堤有三里长,既可防洪拦波,又可引水灌溉这郭下农田,实一举两得。”

    汪巡按显然很满意地道:“这如此坚实的堤,用了多少银子修好的?”

    李知县却是底气不足地道:“原先向府里题估时用了两千两百七十三两,但后来实打实用近三千两。”

    汪巡按显然也是懂河工的,当下道:“这三里长堤,只用了三千两银子,换了其他官员六千两修不下来。”

    “林府台主持如此工程,政绩自是不用多说,但至于李知县也是能臣啊!”

    林延潮笑而不语,一旁李知县则是大喜道:“下官不敢当,这都是府台平日教导得力,下官也不过是依命行事而已。”

    之后汪巡按又与林延潮,李知县等巡视了几处河工。

    然后汪巡按与众官员至路上棚子休息。

    汪巡按这时道:“去年年初柘县向府里题估报的是五万两千三百一十二两银子,府里禀过藩司后下拨五万五千两。去年年末向府里题销报六万八千八百六十九两,一共亏空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银子,这一笔一笔都记录在账上。”

    汪巡按说完,在场官员脸色都很难看。

    林延潮到时没说什么。

    但汪巡按顿了顿肃然道:“以往各府治河,虽说也有亏空,但少有亏空这么多。此事并非秘密,本按初任时就收到匿名信,说的就是柘县亏空之事。”

    “这一万多两银子虽说不多,但也是民脂民膏,岂可容贪官污吏贪墨。本按初时收到宪报时,极为愤慨,以为柘县之事,绝不可姑息,一旦查出来,必须要严惩,故而这一次巡按各府,本按亲自来柘县是要看一看,查一查,这一万多两到底哪里去了?是不是被哪位官员中饱私囊了。”

    身为巡按汪大人有逮捕六品以下官员不用请旨的权力。

    所以汪巡按几句话下,除了林延潮,在场官员都是不寒而栗。

    但这时汪巡按缓了缓,对众人笑着道:“不过绝知此事需躬行,幸亏本按来柘县亲自看了一看,到各个地方走了走,方才知道这柘县的河工,之所以出了亏空,不是官员贪墨,更不是官员们渎职,而是汝等以百姓为念,将河工之事办得太好了。”

    听了这里,众官员们都是喜出望外,这反转实在来的太突然了。

    “本按之前也走过不少州县,但没有一处河工可以比肩你们县,朝廷给你十两银子,你们却办了二十两银子的事,这才是真正之事功。就你们柘县河工修建的河堤,以及放淤的农田,就是再超支十万两,也是应当的,经此一事,柘县可以一劳永逸免除河患,百姓永远免遭洪水之害,此德政也。”

    “所以这柘县的亏空,本按会如实向朝廷上奏,你们不必担心。”

    汪巡按之言可谓掷地有声。

    在场官员都是感动的掉眼泪,兴修河工,他们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但最后河工费用超支,他们是一个个担惊受怕,生怕朝廷追究。

    若说委屈,谁有他们委屈。

    但现在汪巡按拍了板子,还给了他们一个公道。

    汪巡按道:“李知县,本按以往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但一个柘县竟治理的如此之好,实在是大出本按意料之外,今年本按会将你的名字写在保案之中,向朝廷推举。”

    说实话汪巡按看这李知县,但见他五十多岁了,一副庸庸碌碌的样子,实难相信,这么大的工程是出自他之手,但谁叫他是知县了。

    而这柘县治河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汪巡按只能说一句人不可貌相。

    李知县闻言几乎是喜极而泣道:“下官谢按院抬举之恩。”

    汪巡按又对林延潮道:“由小见大,一个柘县,可知林府台在归德政绩。”

    林延潮看了李知县激动的样子,倒是摇了摇头道:“按院过誉了,林某哪里有什么功劳。”

    “林府台何必谦虚?我方到河南,已是听不少官员称赞你治河的政绩。”汪巡按笑着道。

    林延潮肃然道:“或许是有些政绩吧,以往林某年少得志,成事常以为是自己之能,故而常傲人傲事,但今日所见,才知道错的厉害。汪巡按,林某将来或许因归德修河之事,名垂后世,但林某永远要告诉自己,此事不是自己一人的功劳,在林某身后起码还有如……如李知县这样万千个,想造福一方百姓的人一并努力。”

九百六十二章 内情

    突如其来的的春雨,浇打在一条通往北方的黄尘古道上。

    这时还是二月时节,这雨下的是又急又冻,若是淋在身上十有六七是要得病的。

    所以路上行人纷纷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遮着头,望着前方半路上的路亭奔去。

    路亭虽不大,但刚刚修耸过,遮风避雨问题不大。

    亭子里还有一个商贩,挑着担子在那卖豆腐脑。来避雨的路人见雨下的不小,就纷纷买一碗豆腐脑解解馋。

    亭子里,孙承宗与一名随从也正在避雨。

    随从名叫孙大器,是孙承宗中了举后,从高阳老家来投奔他的,当初来投奔孙承宗的还有十几个,但后来陆续都找借口走了。

    眼下只有孙大器一任留下了,也不是他有多忠心,而是他是孙承宗的族亲,若是走了,面上不太好看。

    孙承宗此时已是病愈了,不过走了很久的路,人还是有几分疲惫。

    他坐在路亭里看着外面春雨已是小了不少,神色倒是轻松,亭子里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去。他看见孙大器盯着路亭中卖豆腐脑的摊子,嘴里不住吧咋吧咋的,拼命忍住往肚里吞咽口水。

    孙承宗对孙大器道:“你拿钱会一碗,吃了再上路。”

    孙大器摸了摸扁扁的肚子道:“老爷,一碗三文钱。身上的钱昨日打尖都使完了。”

    “我这还有一点。”孙承宗然后从褡裢里掏了掏,摸出三文钱来给了孙大器。

    孙大器将钱揣在手中道:“老爷,还是算了,这里离高阳老家还有半个月的路,就我们这点钱,盘缠都不够呢。”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道:“没事,我以前读书时候,一身本事还未落下,总之一路上饿不了我们的。”

    孙大器讶道:“老爷什么本事?不会是讨饭的本事吧。”

    见随从奚落,孙承宗也不生气道:“写信,替人算卦,书里自有黄金屋,再不成就当西席,我好歹是个举人,若有大户人家用我,一年馆谷也有几十两银子。”

    孙大器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地道:“老爷还记得自己是举人,哪个举人家里不是良田美宅,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有你这般的落魄的。”

    “不说别的,老爷本是堂堂知府的师爷,结果得罪了人家,被打发去任一名知县的师爷。”

    孙承宗闻言打断道:“府台,是让我去地方修河,让我事功历练,却不是得罪的缘故。”

    孙大器道:“这话也只有老爷你自己信了,什么事功,说来好听,说白了,还不是打发你到看不见的地方修河。”

    '但是修河也就罢了,好几万两的河工钱从你手边过,你没取一文,钱庄的张掌柜拿着银子都送上门了,结果给你退了回去。这咱们都不说了,到了最后河工出了亏空,你还把这几年攒的百余两银子都往这大窟窿里填。“

    “我从没听说过,朝廷让人修河,还要让人自己掏钱的,婊子拿钱给吃软饭的。老爷你贴钱不说,你为了河工的事求爷爷告奶奶,三日三夜都住在堤上,最后得了风寒,病得差点连命都没了,却什么好处没得到了,还被人撵回了家了,连累我还要跟你老家,别人那是衣锦还乡,我们呢?”

    被下人数落了半天,换了别人教育你什么是主从之分了。

    孙承宗却坐在那,半天后方道:“跟了我孙承宗,确实苦了你了,我病得那些日子,都是你合衣在旁,没日没夜的照料的,这份情我一辈子感激在心底。什么以后富贵了,再图厚报的话,我也不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说到这里,孙承宗从腰间拿出一张银票道:“这是我当初向府台辞行时,府台赠我两张五十两银子银票,我本不准备用的,但现在你还是拿五十两走,这银子虽不多,但好歹也能在咱们高阳老家买几亩薄田,娶上一房媳妇,我能报答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孙大器捧着这银票,心想乖,乖,这是五十两银子啊。

    孙大器想了半天,把银票还回去气道:“我若是见钱眼开的人,还会跟你到今天,还不是看在咱们是一个太爷爷的份上,轮辈分我还比你大。”

    “我跟你说,我可不是装大方,跟着你算我眼瞎,但我虽眼瞎,有一点是明白,你好歹是举人,万一你哪天翻身中了进士,以你的为人不会亏待我的。”

    孙承宗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真不要?”

    孙大器犹豫了一会,然后道:“拿开,拿开,少拿那阿堵物烦我。”

    孙承宗收起银票叹道:“我实话与你说吧,我在柘县亏了不少钱,这一次回高阳老家,是想办法弄钱的,搞不好要变卖田地,到时候连进京的盘缠都没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考进士,至于金榜题名更没影的事。”

    孙大器听了瞠目结舌半天,然后道:“什么?你还要往里面贴钱?修河修成这样,还贴钱,老爷怎么如此迂阔?”

    见孙大器如此满地跺脚的样子,孙承宗却是仰天哈哈大笑,满脸如戟的胡须一张一张的。

    孙大器不解问道:“老爷,你都到这个田地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孙承宗捏须道:“为何不能笑?你觉得我处境现在很惨,没错,我现在确实是山穷水尽,但是再坏也是如此了。”

    “这一次治河给我最大的教训就是,做事不是进就是退,如同进入一个狭窄的巷子,无处转身。当初孙某发觉被胥吏蒙蔽时,若是能停一下,不是一心着急河工的进度,而是缓一缓,或将此事报给府台,都是解决的办法。”

    “以往在府台身边,看他行事乍看举重若轻,实是他善于未雨绸缪,未进先思退,办任何事都留有回旋之余地,从来不将自己落至窘境,故而再险恶的局面,也能安步当车。而经此事之后,纵使我一败涂地,但想明白了这点,也是值得一笑。”

    孙大器不屑地道:“笑有何好笑?戏文里,那唱白脸的曹操,每次笑后,都被追兵杀的屁滚尿流的。”

    孙大器说完,但见远处马蹄声响起,有数骑朝路亭而来。

    孙大器一听顿时哭丧着脸道:“我就说了不能乱笑了吧,瞧我这乌鸦嘴,怎么把追兵,不,是讨债的招来了。”

    但见数骑来到路亭停下,几个人跳下马背,孙大器见马匹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这么着急不是来讨债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但见这几人跳下马背,来人问道:“是,孙先生吗?终于找到你了。”

    孙承宗一见来人道:“陈管家,你不在府台身边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陈济川,他笑着道:“府台让我来告诉孙先生一个好消息,柘县的事了结了。”

    “了结了?”

    “不错,”陈济川道,“新来的巡按御史汪巡按,他来柘县视察,对孙先生办下的河工淤田是赞不绝口。故而他替省里决定,柘县这一次拉下亏空不予追究,并且还决定向朝廷保举治河有功的李知县。”

    听了陈济川的话,孙承宗一愕,然后追问道:“此言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陈济川开口道,“府台让我来禀告孙先生,这一次柘县的亏空,省里已是准许府台用府里的结余来替柘县补上,所以孙先生也不必为这钱的事发愁了。”

    孙承宗闻言大喜。

    陈济川走近孙承宗低声道:“另外府台还得知,这一次孙先生为了治河,不仅一文钱都没有要,还将自己多年的积蓄贴补进亏空中。”

    “府台闻之此事后,说孙先生此举实在不智,若让人得知,旁人会如何看他。所以府台让孙先生将这银子收下,回到高阳老家后,拿钱先买上几十亩良田,然后安心读书准备明年春闱,上京后有什么不便,就找朱学士,他必会为孙先生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孙承宗闻言感觉,林延潮真是心思细腻,将他的事一件件都安排的十分周到。

    孙承宗道:“府台此恩此德,孙某实不知说什么……”

    陈济川笑着道:“那就不要说了,那就等待孙先生明年高中的好消息了,陈某告辞。”

    说完陈济川等人即匆匆上马离去。

    孙承宗站在路亭边目送陈济川,良久后才收回视线。

    孙大器在旁听的真切,立即道:“老爷,赶紧的,看看府台给你多少银子?”

    孙承宗不由失笑,他拿出来一看。

    但见是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

    一旁的孙大器何时见过这么多钱,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现在他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数日后,陈济川回到了归德府衙,没有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向林延潮禀事。

    林延潮问道:“稚绳,将银子都收下了?”

    陈济川道:“是啊,孙先生这次都没有回绝,不过若府台告诉孙先生,你暗中拿了三千两银子给汪巡按的师爷,恐怕孙先生又是断然不收了。”

    林延潮笑着道:“诶,这样的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九百六十三章 考语

    “说之无益,还是不要告诉孙先生,此事你知我知就好。”

    得林延潮吩咐,陈济川称是一声。

    林延潮看了一会窗外的春雨,回过身道:“河道衙门以及布政司,按察司的人,今日去哪些地方?”

    “今日去了睢州,宁陵县。”

    林延潮道:“他们此来负责河工勘验,权柄所在,告知地方官员一路之上决计不可怠慢了。最重要是他们离境之时,馈赠之礼要用心,明面上不可让人一眼看出太奢,但内里一定要名贵,从官员到差人都要打点,绝不可疏忽了一人。这件事你要亲自去办,绝不可假手于人。”

    陈济川道:“小人已有主张,老爷治下虽没有名贵土产,但如苦露酒等名酒还有一些,我们可以赠一坛苦露酒,然后再附上酒具。有官身的就赠黄金打造的酒爵,至于下吏就赠银制酒爵。”

    林延潮道:“这个办法好,但酒器考工一定要精细,不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是送金送银的,如此就落了俗气。”

    陈济川道:“这点小人明白,小人早已请了开封府老张记的匠人来府里打造。这老张记在省城里极是有名,连周王府上的制器都是由他们打造,应该会令验收的藩臬,河道官员喜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还是你办事妥当,倒是我多此一问了。”

    陈济川笑着道:“这么多年老爷手把手的教,小人再愚钝也学会一二。其实凭着老爷与龚藩台,杨臬台的交情,藩臬衙门里不敢在勘验之事上为难府台,而河道衙门,又是潘大人主事,下面的人更不敢欺瞒。”

    “就算有人有心挑刺,以老爷的政绩,在百姓,官员也是有口皆碑的。”

    林延潮道:“你说的我明白,但我也不过是按着循例就是了。”

    说起陋规,林延潮印象最深的就是曾国藩的一件事。

    曾国藩打完太平天国,向朝廷要求报销军费,要花钱打点户部,这陋规称为'部费'。

    按道理要四十万两银子,曾国藩觉得太多,于是派人讨价还价到八万两银子。

    后来咸丰念在曾国藩劳苦功高,于是下令户部免于审计,也就是曾国藩报多少户部就要批多少。

    这部费按道理来说,曾国藩就可以不用缴了。可曾国藩仍是照规矩将八万两的陋规给户部奉上。

    论曾国藩为官那绝对可称上清廉二字,但仍'照规矩办事',由此可知官场上规矩力量多大。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对了,你知会户房,这笔支出不要走府上的公帐,划入河工署的支出就好了,说来还是赵家帮了大忙,银子用到现在还有结余。”

    “回头吩咐刑房,将赵家的案子结了,都放回家里去吧。”

    这赵家的事,也算是规矩之内。

    近几十年朝廷对于士大夫日渐宽容。

    按近来惯例,朝廷官员内外考察不合格者,被众论攻讦,不得不主动辞官,如此罪名不大的官员,朝廷都会准以致仕已归。

    这与唐宋不同,唐宋时致仕是官员的荣耀,到了明朝,致仕却成了贬义词。

    若你去恭贺一名朝廷大员致仕,对方绝对不会搭理你,拂袖而且,而其家人还会当面怼你,你才致仕,全家都是致仕。

    所以官员没有犯错正常退休,天子会赐原官致仕,那待遇是给全俸的。

    其余致仕都是半俸,甚至不给俸,当然对于众官员来说不是差那几个钱,主要是个政治待遇的问题。

    比原官致仕更高一等,天子会给归乡驰驿,这就是恩遇。

    所以对于官员而言,致仕是就一等处罚了,对于赵家这样挑衅林延潮的,官场默认的罢官免职就已是到头了,就算你上疏指着皇帝鼻子骂一顿,也不会比这更差了。

    若再穷追猛打下去,比如害了人家性命,那就是坏了规矩。

    如林延潮对付赵家的事,罢官下狱,官场上不会说什么,但若对赵家赶尽杀绝,那么就是坏规矩。

    坏了规矩,就是官员们就算明面上不说,但下意识的也会排斥这个人。

    陈济川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赵家案子拖了小半年,终于也是有了了解的时候。他也担心若林延潮下手太狠,也影响了他的官声。

    这时候陈济川开口道:“老爷,这赵家的事一了,河工勘验后,就是进京朝觐考察了。只要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的勘验奏章一上,那么老爷就要在天下州府官员面前出尽风头了,到时小人也跟着沾光。”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你也学会拍老爷我的马屁。”

    陈济川闻言夜市笑了。

    这朝觐考察是明朝的制度,本来只是外官朝觐,见见皇帝面圣,后来却与考察联系在一起。

    朝觐三年一次,天下所有府州正官都要齐集京师,向天子述职,考察合格后再回任地。

    具体朝觐考察的流程,是先由地方所司,一级一级的考评,再由吏部,都察院下结论。

    这时候就体现出县官不如现管的厉害了。

    州要对州辖县考评,造册后上报府,而府对治下州县考评,造册后再上报布,按二司,布,按二司综合前面考评,最后在朝觐考察前写下考语,最后再以揭贴上报吏部。

    在成化年后,设立了巡抚制度,布,按考察后,巡抚,巡按另行对地方官员考察。

    考核标准有八目,八目头两条就是,贪,酷。

    所以林延潮在这时候放赵家一马,也是为自己免除后患,万一考察落一个'酷'字,则仕途尽毁。尽管这样的可能很小。

    现在身为知府林延潮要给下面州县官员写考语,然后上报给布,按。

    在巡抚制度前,布,按考察范围很大,但后来设立巡抚,巡按,吏部会更重视巡抚,巡按的考评意见。

    布,按二司的考察权都被侵夺,林延潮身为知府给下面州县官员写的考语,当然更不如成化年以前,但这仍是非常重要的权力。

    比如知府在考语里贬斥下面一名县令,但布,按二司一般也也不会驳知府的面子,写出相反的结论来。

    所以这几日在府衙里,林延潮给下面官员写了考评,主要是几位知县,州官,以及府佐贰官。

    林延潮对何通判,马通判,黄越以及虞城县顾知县,柘县李知县这些心腹一一写上不错的考语,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当然对于李知县而言,有了汪巡按的保荐,林延潮就算写一个中平的考语,也拦不住人家升官。

    至于其他州县官员,就是'办事明白','才堪其位',也没有什么贬词。

    写完这些后,林延潮即行文布,按二司,下面也就没有林延潮什么事了。

    就在林延潮将考语送至布政司,按察司时。

    河南按察使杨一桂,也正在忙着给下面官员写考评,考评要第一时间送至吏部,以免错过了朝觐考察的期限。

    杨一桂正在写考评,这时正好分巡大梁道的程副使来到公厅里。

    杨一桂看了程副使笑问:“程兄此去归德勘验,林三元拿什么招待你了?”

    程副使拿起茶盅喝了口茶笑着道:“归德那个穷地方,还能有什么好的,就是拿了他两坛酒而已,下官一会给臬台送来。”

    “林三元送给老兄的,本官怎么敢收,还是说说勘验的事吧,然后本官好向朝廷上报?”

    程副使道:“还能说什么?说实话,我与林三元平素没什么交往,但却不得不承认,林三元确实有本事,干了许多官员想办,却又办不到的事。”

    “河工的事,还是河道衙门说的算,但臬台若亲自去归德看了,就会知道这是如何之大工。”

    杨一桂点点头道:“听你之言,那改日本官倒是要看一看,那么你去归德可有巡察民情,或者收得民间检举?”

    程副使想了想,然后凑近一步低声道:“检举倒有数封,不过多是捕风捉影的话,而民间百姓对河工之事皆称便。”

    杨一桂点点头,捏须道:“事功之难立也,始则群疑朋兴,继而忌口交铄。林三元办如此之事,若没有人攻讦才是稀罕。要想做官,就不要生是非,但要事功,就不要怕人口舌。”

    程副使一脸佩服地道:“臬司真是老成谋国之言。”

    杨一桂道:“我看若林三元为官没有不谨地方,这些查无实据的事就不要上禀了。”

    程副使当即起身,肃然作揖道:“臬司明鉴,下官附议。”

    数日之后,按察司已将官员考评写成揭贴呈送吏部,杨一桂关于林延潮的考语上写道。

    '案无停牍,政务克勤,疏淤河三百里,开良田五千顷,其功绩实为州府翘楚。'

    然后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在给吏部揭贴的林延潮考语是这么写的。

    '一尘不染之守,四应不穷之才,钱谷兵刑,无一足以相难,归德一任三岁,治绩可堪国栋!'

    而巡抚臧惟一也是准备上京觐见,他的考语会亲自交给吏部。

    他在给林延潮的考语里写着。

    '在朝为清华之选,外任堪建牙之才,理政治民游刃有余,区区百里之地岂能尽其所长!'

九百六十四章 内官外官

    早朝散班后。

    内阁首辅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被天子招去文华殿议事。

    不久后,二人从文华殿出来。

    二人差不多并肩而行,杨巍不时会顿后半步,如此既保持了与申时行二人聊天,又使得自己在礼数上没有僭越。

    身为首辅申时行礼绝百僚,除天子之外,百官都要向他行礼,而吏部尚书是唯一能首辅抗尊的人物。

    在张居正时,吏部尚书在内阁面前就是一个属吏,到了张四维时,提出事归部院,一时六部大有脱离内阁的样子。

    而严清担任吏部尚书时,吏部自行其事,不受内阁干扰,当时大受朝野之士好评。

    到了杨巍任吏部尚书时,朝野上对他十分抱有期望的。杨巍在任外官时,年年考绩几乎都是一等,当年王大臣案,他秉公处事,然后被排斥出中枢,回乡种田。

    他担任吏部尚书后,众官员也认为杨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无伦年纪还是科名都在申时行之上。没理由杨巍会听申时行之言行事。

    但事实上二人还真就走在一起了。

    所以言路议论纷纷,说吏部又成为内阁爪牙,当然申时行,杨巍都否认,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所以杨巍与申时行同行,谁在前谁在后,并肩还是齐步,这些落在有心人眼底都是文章。

    在外人看来,杨巍与申时行交谈时,二人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们属僚都是远远的跟着,不敢听二人口里一字。

    外人不由揣测两位大佬正在聊着什么。

    但见杨巍言:“仆年少读书时,学问主明明德,释褐为官后,治理一方,主经六经,而今到了中枢主政铨部,到是有些迷惑不解了,不知元辅在政府多年,学问以何为本?”

    政府的政指的是政事堂,府指的是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在明朝这两个字代指内阁。

    申时行捏须道:“不谷与伯谦主张差不多,不过入阁后,读大学衍义颇有心得。”

    大学衍义是什么书?

    不在四书五经之列,但却是明朝皇帝的必读之书。申时行这话的意思,是很显然的。

    杨巍当然明白申时行话里意思,于是道:“元辅之言,实发人深省。当年张江陵推吏部任官,以三途并用为主,当时有言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后来吏部也从吏员中提拔了几名堪称循吏的官员,先在府司任职,从考绩来看都藩臬开府之才。”

    “然而此举却遭到了朝中清流的议论,有一黄姓胥吏,在任皆有政绩,却为清流鄙夷出身,此人任两淮运司同知时,登船拜谒上官,却堕入水中,因寒而死。后来有人察之,是有人妒其能,憎其技,以致登船时被人挤入水中。”

    申时行面色凝重:“伯谦说的是两淮运司同知黄清吧,朝廷已赠黄清太仆寺卿,并荫其子入监,勉强算是安抚过了,但不谷一直介怀在心。”

    杨巍道:“人死了,如何说也是无益。那些害死黄清的人,却仍逍遥法外,朝廷无法追究。朝中清议只会为清流声张,却不会替浊官说话。”

    申时行闻言是长叹一声道:“若是张江陵在阁,这些人断不敢如此。但现在不谷也是无能为力。”

    杨巍继续道:“元辅,自黄清之后,从各省抚,按递至吏部的保案来看,几乎已没有杂途出身的官员,名字在前的都是甲科。这一次吏部大选官员,照例堪核,从下面官员递上的咨单,以及朝廷大僚的登荐来看,大多都是清流。”

    “朝中清流如此也就算了,昨日宫里递陛下手诏,要吏部擢李植为太仆少卿,江东之为光禄少卿,羊可立为尚宝少卿,吾意已决,次令由中旨出,吏部可盖不奉诏。”

    听了杨巍之言,申时行忽停下脚步。

    杨巍自也是停立在旁,至于二人属僚也是远远站着,这里已据文渊阁只有几十步,来文渊阁办事的官员,见首辅大学士与吏部尚书立在文渊门口,都是停下脚步,远远就施礼参见。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当年都是张四维的打手,在打倒冯保,清算张居正的事上,立下赫赫战功。

    张四维去位后,这三人没有依持,于是转投了靠山。这靠山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张居正后,天子一直以言官来监督内阁,六部。

    这三人也是很能揣摩天子的心思,当年借助高启愚案,逼得申时行,杨巍向天子辞官求去。

    后来天子安抚了申时行,杨巍留下了二人,但高启愚,给事中刘一相,锦衣都督刘守有刑部尚书潘季驯等人却先后被他们弹劾,申时行无法相救,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把官。

    之后在马玉的事上,申时行在林延潮助攻下,扳回一城。

    但事情过后,天子这一次又重新提拔李植三人,并亲自下旨到吏部。

    这件事对于吏部尚书杨巍而言是很屈辱的事,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经廷推,三品以下一向吏部说的算,最后报闻天子就好了。

    天子明知道杨巍与李植三人结怨,吏部不可能提拔他们,但却仍下手诏到吏部,提拔这三个人,这令杨巍火大,认为皇帝侵犯了他吏部尚书的职权。

    所以杨巍这山东汉子,立即火了,直接来个概不奉召。

    当然要杨巍也不会擅作主张,所以他要与申时行商量此事,取得内阁的支持。

    申时行负手问道:“天子下诏至吏部时,可想过伯谦你会概不奉诏?”

    杨巍想了一会道:“天子不会行无谋之举。”

    申时行又问道:“若是伯谦不奉诏,朝中清议是否会站在你我一边?”

    杨巍叹道:“朝中清议,早就有言政府与铨部阴相倚以制言路,若是我拒不奉诏,他们必然言仆打压言路。”

    “这是坐实了罪名,”申时行再问道:“上一次李植三人弹劾你我二人,最后陛下对他们处以罚俸,这一次伯谦若拒绝陛下的手诏,陛下会如何想?”

    杨巍默然半响后,才道:“会以为仆不念当初的恩典。”

    申时行点点头道:“所以不奉诏,圣心朝野都不站在伯谦这一边。相反若是伯谦奉诏,既给了陛下颜面,又足见太宰的气度。”

    杨巍点点头,申时行说的,他心底也是知道。他在申时行面前发了这一通气,即表示一下愤怒,也表示同仇敌忾,大家是站在一边的。

    杨巍道:“那一切就听元辅的,但如此提拔李植这三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仆本来是打算在朝觐之后,就打发三人到地方任参政。”

    申时行听杨巍这么说,心底了然。

    按照大明官场上的规矩,如给事中,御史这样的官员任满或转迁,一般都是调到地方任参政或者在京为京卿。

    参政为从三品,而御史,给事中不过七品,那是一口气连升七级。

    不过如果科道官员听说到地方任参政,他们一定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要不然官场怎么会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这句话。参政虽是地方大员,但论权力根本无法与御史言官相提并论。

    所以御史去担任大参的,一般要不是失势的,就是得罪了哪个朝中大佬的。

    御史看重的是京卿,只要能死皮赖脸留在京里,官位低一点也是无妨。

    申时行道:“永乐成化年间,御史外任不过州府,而今三品大参而出,竟求去不任。甚至近年来科道,吏部,翰林等官员贬官外地,多不赴任,只是到了地方后,移交公文后即返回乡里,再谋转迁。”

    “还有的官员,甚至不亲至境上,直接让属地巡抚代呈公文。还有一官员,以编修贬至地方,谒巡抚时竟还以为是自己仍是朝中翰林,与巡抚一并面南而坐,巡抚也不以为意,传为官场笑话。”

    说到这里,申时行不由感叹道:“难怪当今官场世风日下,满朝官员皆避外营内,朝中又多少京职,何人来任外官,何人来为州府?伯谦,兄主铨政,务需治一治官场之恶习。”

    话说到这里,申时行即与杨巍告别,然后步入文渊阁大门。

    而吏部尚书杨巍却是满脑子的浆糊,他与申时行商量如何对付李植,怎么申时行说起了官场上的歪风邪气。

    但他明白申时行不会无的放矢,话里定有所指。

    杨巍从文渊阁离开,坐了轿子返回吏部,途中一直在想这话里的意思。

    直到了吏部门口,轿子落在一刻。

    杨巍突然恍然,申时行言下所指,不就是林延潮吗?

    当今官员都以任京官为荣,任外官为耻。但林延潮堂堂状元,三元及第,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中允,又是日讲官。

    那是京官中的京官,翰林中的翰林啊。

    可是呢?

    林延潮当初上谏天子被贬谪之后,二话不说就去归德府赴任。

    从天子讲官到区区一名五品同知,这落差不是一般的大啊。换了其他官员,早就跑了没影,不是投书任上自己回老家,就是摆翰林的谱,怼完巡抚,怼布政使。

    可是呢?林延潮不抱怨,不气馁,只是埋头干事,认认真真为老百姓办事,努努力力造福地方,泽被苍生,在任上干的是有声有色,这样的官员不正是外官的楷模。

    而天子既然能徇私,升李植他们的官员。

    那我们不是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推举我们的官员上去呢?

九百六十五章 运作

    吏部之政,在于文选,考功二司。

    考功在于考核,京官六年一京察,外官三年一大计,都是吏部考功司主持。

    而文选司,就是决定文官升迁。

    文选司郎中,铨郎决定天下官员升迁。

    现任的文选司郎中是陈有年,浙江余姚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

    陈有年穿着五品补子的官袍,正坐在吏科公廊里,与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叙话。

    文选司郎中,吏科都给事中,一个正五品,一个正七品。

    论官位再卑微不过,但却是大权在握。连督抚大员这等封疆大吏,见了二人都是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不敢在二人面前摆上官的架子。

    特别是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隆庆五年进士,江西南昌人。

    进士出身,当了十几年的官,也才正七品,外行人一定会笑话一句这么多年你当官都当到狗身上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内行都知道,吏部都给事中是何职?

    台垣之首,谏官领袖!

    言官中,唯有其握有铨选大权,铨官中,唯有其握有封驳,弹劾之权。

    吏部以下,连吏部尚书都要对他客客气气的,其他官员更不用多说。

    科道言官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们最看重的升迁之事,都要吏科都给事中帮忙,故而吏科都给事中被称为台垣之首,谏官领袖。

    检察,铨选一把抓,而官位只是正七品,齐世臣才任了吏科都给事中不过两年,但已觉得大学士,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一个陈大年,一个齐世臣坐在六科的公廊中,一路路过的六科官员是见了也要绕路啊。

    二人现在谈论吏部人事变动。

    齐世臣道:“去年右宰陆平湖因劾去位,实是可惜,不过所幸沈四明补上,又有心谷为铨叙郎,此可谓浙省盛事。”

    陆平湖是陆光祖,去年首辅申时行,吏部尚书杨巍与言官大战。

    吏部右侍郎陆光祖因上书站在申时行一边,而被言官弹劾去位。陆光祖走后,沈一贯补为吏部右侍郎。

    所以齐世臣说走了一个浙江人,又来了一个浙江人。

    陈有年道:“可是眼下政府与科道相互攻讦,颇有党争之相,此非朝廷社稷之幸事。”

    陈有年言语有几分无奈,他的父亲是言官出身,所以在政府与言官之争,他是同情言官的。

    但他是申时行同年,又是属于朝中'执政'的浙党,所以身处这个位子,有些左右为难。

    齐世臣笑了笑道:“不过是政见不合而已,何来党争,君子和而不同,满朝诸公也未必存有什么私心。你我举铨选之权,只在为朝廷推举贤良方正,至于是否意见相左,不必理会。”

    陈有年看了齐世臣一言,此人说是言官领袖,但态度很暧昧。去年李植,江东之他们弹劾申时行,杨巍时,他却站出来替申时行,杨巍说话。

    二人闲聊一阵,这时两名绯袍大员走到吏科公廊来。

    左右科官见了二人,纷纷避道作揖行礼。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吏部左侍郎李世达,吏部右侍郎沈一贯。

    李世达先不说,且说沈一贯,此人乃翰林学士,又身兼吏部右侍郎,可是入阁的大热人选。

    沈一贯站在公廊前,身在各自廊房里的六科官员都不时出来看一眼。

    以往没见过的,今天见一下。

    以往没在意的,今天在意一下。

    翰林院里的翰林虽不多,但也不少,其中不少人都是修书修史一辈子默默无闻。若不到翰林学士都不算熬出头来,不值得注意。

    但若以翰林学士兼吏部,不论大家立场是否一致,但以后要打的交道,恐怕是不会少了。

    沈一贯任吏部右侍郎不过两个月,也知不少人打量他,但他是目无余子,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来到吏科公廊前道:“心谷,冢宰都已快到乾清宫了,我们也过去了吧。”

    这一天,是吏部要报选天下优异文职官员天子,按理要前往乾清宫请旨。

    齐世祖露出一个恍然的神色,笑着道:“此事本官都差一点忘了,累几位久候了。”

    对于齐世祖的话,数人自然心底都是不信。

    于是众人不说话来到乾清门前,但见吏部尚书杨巍,正坐在门前屋檐下。

    几名太监撑伞奉茶的伺候着。

    杨巍闭着眼睛养神,待几人到面前行礼参见后。杨巍方睁开眼睛点点头道:“你们来了。”

    就在这时,乾清门一开。

    看起来上了年纪的杨巍,一下子有了精神,在太监的搀扶下从椅上起身。

    沈一贯他们随着杨巍一并来至乾清门前的石阶下跪拜。

    但见皇帝身边的太监高淮来至台阶下,搀扶起杨巍笑着道:“杨天官让你久候,这是陛下的旨意,一切依吏部所请。”

    杨巍手捧过圣旨正色道:“有劳公公了,请圣上放心,臣一定秉公为国选才。”

    高淮点点头即回去了,杨巍回头看向沈一贯三人道:“回部。”

    说到这里杨巍又对齐世臣道:“齐都谏,照例也请到场监制。”

    当下众人来到吏部。

    吏部公堂上,左右书吏都是摒退,门已关闭。

    杨巍对众人道:“以往吏部铨除,都是我们堂官,司官,吏科都给事中在堂,看打选官印子,挂榜登簿,以待总缴入内。但这一次铨选与以往不同,这次不是选官,而是推举贤良。”

    说到这里,杨巍于公堂上座,齐世臣下座,其余官员各安其座。

    说起公座,吏部,兵部选官时,吏科,兵科都给事中也是一定要到场的。

    按照规矩,尚书与都给事中都要一并上座,但是在万历初年时,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主动自贬下席,不敢与吏部尚书同座,从陈三谟以后,吏科都给事中都不敢与吏部尚书并列。

    不过在兵部,却一直是兵部尚书与兵科都给事中并座的局面。

    文选司郎中陈有年先奉上了选单。

    杨巍道:“这是州府官员一共两百六十五名,本部堂请列位过目,其中抚,按,布三司保举卓异都有标注在旁,我等从中选拔贤良,再报闻天子。”

    齐世臣起身问道:“敢问太宰,这一次为何是从州府官员中保举?”

    杨巍道:“因为外官大计在即,京职官员先放在一旁,吏部有意从州府官中推举贤良,以为表率。”

    齐世臣又问道:“那为何排除二司,以及州县官员?”

    杨巍捏须解释道:“因为州县官员官位卑微,人数众多,不好一一推举,至于藩臬二司官员本就是大员,推举二三品大员,当由众卿同议,非本部单独而决。”

    “而州府官虽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方面大员,上承中枢,下接亲民,品秩合适。何况本部记得吏部已是很久没有推举贤良之州府官员上报天子了。”

    齐世臣道:“下官受教了。”

    陈有年在一旁听着齐世臣与杨巍的对话,心底却是一等想法。

    有时候朝廷选拔官员时,会一圈一圈的制定标准,比如今年考选清廉,明年考选严谨。

    看过去似乎是按照标准从中选拔官员,其实不然,很多时候是倒因为果。

    这时候沈***:“可是这两百多名官员中也不少,其中不乏考绩卓异之官员,要从中选取贤良推举给陛下也是不易。”

    杨巍点点头道:“肩吾说的好,外面的官员叫吏部为铨部,是因为吏部有铨选官员之责。”

    “我们既要考察官员的贤良与否,清廉与否,治绩如何?但也要导士风所向。之前陆侍郎为选郎力排众议向天子引荐海刚峰,从此一扫官场恶习,天下士子都知道,朝廷用官是将清廉操守摆在首位。”

    “而如今官场风气如何?一言概之,避外营内。前几日元辅与我谈及此事时,也是痛心疾首。眼下官员为谋迁为京职,甚至不惜连贬数级。上个月都察院一位御史外放三品参政,尽愤然挂冠而去。还有一些京官自持清流,不肯为亲民之事,种种之事,不胜举之。所以本部堂以为从外放州府的京官可优先考量!”

    听了杨巍的话,几位官员心底都是了然,迅速在心底搜索了从京官外放官员。

    这时候左侍郎李世达道:“不知为圣上贬谪的官员是否考虑在内?”

    “这?”杨巍没有立即回答。

    李世达继续到:“京官外放地方的官员,不少是被陛下贬谪的,比如李三才,此人在地方很有政绩,在官声也很好,但他是触怒陛下而外放的,若是推举他们,恐怕陛下会不喜。”

    这时杨巍道:“我等身为人臣当秉直而言,只要是符合道义,就算逆耳之言,也要如实上禀。你说的李三才,本部有耳闻,此人在官声很好,可以列在向天子保荐的名单。”

    李世达闻言露出喜色,李三才与他有旧,这一次正好借着这个时机向杨巍提出来。

    而杨巍也是明白他的意思,他也要平衡下面的官员利益,这吏部左侍郎的面子,一定是要给的。

    杨巍当下道:“你们看看这州府官员有无如李三才这样被天子贬谪到地方,但却政绩卓著的官员,你们可以向推荐,然后再报闻天子。”

    当下陈有年,沈一贯都道:“下官有一人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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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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