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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六十六章 遇风云而纵四海

    当陈有年,沈一贯说出人选时,杨巍道:“且慢,你们还是写下人选于掌中。”

    陈有年,沈一贯称是。然后陈有年取过笔墨来,奉给沈一贯。

    沈一贯见此背对众人于掌心写了一字,然后攥紧掌心,负手在后。然后陈有年接过笔来,也于掌心写了一字。

    二人各自写好后,都是负手在后。

    然后一并走至杨巍面前,各自缓缓将掌心摊开。

    但见陈有年掌心中写了一个'魏'字,而沈一贯掌心中则写了一个'林'字。

    李世达踱步一阵,揣摩这两字的意思,然后问道:“是,魏允贞?林延潮否?”

    陈有年,沈一贯二人都是笑道'然也'。

    魏允贞之前任御史,后被天子贬作许州判官,至于林延潮自不用多说。

    魏允贞的弟弟魏允中,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属于吏部的自己人。而且魏允贞很有清名,在清流中很有名气。

    至于之前的李三才是三辅王锡爵的得意门生。王锡爵与李三才的关系,犹如申时行与林延潮一般。

    魏允贞,李三才二人虽早贬斥,但朝野上不少大臣,以及读书人是支持他们的为他们鼓吹呐喊,这样的叫作'清议'。

    清议一向是很蛋疼的,有人喜之,有人恶之。

    历史上王锡爵与顾宪成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王锡爵道,当今所最可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

    顾宪成则说了一句,不是这样的,我看见的是,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

    现在对于吏部而言,他们选官也有受到清议的左右。

    半响后,齐世臣突然道:“本官以为林三元尚要商榷!”

    齐世臣此一言即出,令李世达,沈一贯,杨巍,陈有年都是有些意外。吏部铨选之事,一向是堂官司官之政柄,吏科都给事中可以监察,但一般不会对人选指手画脚。

    不过吏科都给事中没有提名权,也无法制定规则,但是人家有一票否决权。

    既是对方即提了出来,但就不得不慎了,万一让吏科给事中动用封驳之权,那么吏部上下都是很难看的。

    这几人都是当今大僚,讲究的是气度,意见相左时,也不会如卑官那般当面争执。

    沈一贯这时候笑了笑道:“敢问都谏,你觉得林知府何处不可?”

    齐世臣捏须也是一团和气地道:“沈学士,从考绩来看,林知府无可挑剔,但从清望而言,却是白璧微瑕。”

    “清望?”沈***,“当初林宗海为翰林时,上天下为公疏,此事天下仰之。齐都谏之言实令吾不解。”

    齐世臣道:“此一时彼一时,沈学士,可知林宗海在归德时之所为?林三元至归德府后,因匿几百顷淤田之事,到现在都没有说法,就依选官的八目而论,这廉字就未必足称。”

    “而且为了疏贾鲁河,还给宫里中官刻石立碑,并与开封府官员生了不少过节,不能持廉,反而媚上,与临府官员屡生争议,这几件事说来,令我等不得不考虑再三。”

    齐世臣一口气说了几个原因然后又道:“本都也不是反对,只是待一一考察清楚,我们再向天子举荐,如此不更显得各位大人慎重之意吗?对于士林也是一个交待,也是还林府台一个清名。”

    齐世臣已经说完自己理由。

    杨巍沉吟,齐世臣态度也不是很坚决,他言下之意,吏部若推举林延潮,此人也不会动用封驳权,但是你们好歹要给我一个交待吧。

    身为推举人,沈一贯第一个道:“都谏过虑了,疏河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至于事功哪个不遭人争议的,但畏于争议,难免官员们都不要办事吗?吏部推举林知府就是还他一个清白,免朝小人攻讦。”

    陈有年也是道:“不错,林知府在士林里名声很好,又是当今大儒,他若是能重归中枢,那么士林对朝廷必是归心,至于小小议论哪个官员没有。”

    李世达更是捏须道:“当初林宗海被贬离京时,百官士子都是为之委屈,士心为之沮丧,而今他在地方三年,政绩卓著,正是召回的时候,就算不在京为官,也不能委屈他,如此方不薄了士民之心,这才是朝廷要给的交待。”

    三名吏部官员表态完,众人一起看向吏部尚书杨巍。

    杨巍缓缓道:“本部堂身为吏部尚书,责在甄别人才,以赞天子之治。林延潮,李三才,魏允中都是当初被贬至地方的官员,这三人都有不谨之处,贬之不冤。”

    “然而三人在地方试职,皆有政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朝廷贬斥他们,不是就此不用,而是给他们一个反省之机。至于吏部选官考察官员,应于大处着眼,小节次之,这才是荐贤之道。”

    杨巍说完包括齐世臣在内,众人都是一并称是。

    然后吏部将名单写上,众人都是散去。

    陈有年快步赶上齐世臣道:“都谏,为何方才如此不给部堂面子,你难道不知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吗?”

    齐世臣捏须道:“怎么不知,可一面是政府,一面是言道,两边夹来如何处之?余要想不偏不倚,难矣。”

    陈有年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是我错怪都谏了。”

    却说吏部选官单子,上呈文书房。文书房照例备份后,就交给内阁。

    现在内阁阁臣之中,又有变化。

    几个月前,王锡爵入阁,排名第四。

    但不久阁臣余有丁于任上病故,朝廷廷议,增补阁臣最后推举了吏部右侍郎王家屏为东阁大学士。

    王家屏吏部右侍郎的缺由沈一贯补上。

    而原首辅张四维本来服阙已满,但后母胡氏有病逝,只能继续在老家待着。

    所以现在内阁之中,申时行首辅,许国二辅,王锡爵三辅,王家屏四辅。

    除了王锡爵,申时行,许国,王家屏都与林延潮或多或少都有交情。

    申时行看了单子,吏部选单里一共从大明一百六十二府三十一直隶州的几百名官员,一共保举了十九名官员。

    其中李三才,林延潮,魏允贞的名字放在一行,其余人皆放在第二行。

    申时行与几位阁臣议了议,大家都一致认为这单子可以,于是就盖了印,然后交给文书房太监。

    文书房太监再交给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今日正好轮到他当值。

    陈矩拿到奏章后先看了一眼,然后命太监收下,问一旁十几个候着小太监道:“陛下呢?”

    “陛下正在操练净军。”

    陈矩闻言摇了摇头,心想这件事若给外面的大臣听见,御史们肯定又要上书规劝天子了。

    陈矩想了想问道:“缅王求和送来几头大象如何了?”

    其中一名太监道:“听说原来送来六头,后来水土不服死了一只,象房的人怕担干系,恳请公公在陛下面前说好话。”

    陈矩斥道:“咱家之前怎么说的?这几头大象未呈御览前,不许有任何闪失,你们难道要把象尸搬到陛下面前吗?把管事的叫来!”

    不久管象房锦衣卫召来。象房归仪銮司,由锦衣卫管辖。

    一见陈矩怪罪,对方立即扑在地上道:“启禀公公,缅甸的大象本十几日前就已是到了,不知为何宫里不许见,眼下养着这么多天,难保没有闪失,恳请公公恕罪。”

    陈矩哼了一声道:“你们象房平日克扣朝象供食的事,以为咱家不知道吗?平日懒得与你计较,今日二罪并犯。”

    管事锦衣卫连连叩头道:“公公饶命,饶命。”

    陈矩道:“此事暂且寄下,之前不许见,是咱家拦着,你不要怪别人。但今日陛下就要阅象,你们象房把缅甸那几头大象牵给陛下过目,务必要让陛下开心了,否则一会饶不了你们。”

    管事锦衣卫连连叩头道:“小的一定尽力。”

    对方离去后,当下陈矩前往校场,十几名太监紧紧地跟在身后。

    陈矩来到内操校场,但见校场上净军正在操练。

    校场上尘土飞杨,三千净军铠甲鲜明,战马不时嘶鸣,甚是威武,不过好看是好看,能不能打战就不知道了。

    陈矩一来,御马监的太监即立即迎上来道:“陈公公,你可算来了,快劝劝陛下吧,这在日头下都操练了一个多时辰了,就算是这人马不累死渴死,但于陛下龙体也是不好。”

    陈矩点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陈矩从一旁走上将台,见天子手持令旗,正兴致勃勃地坐在御椅上观操,陈矩默默来到天子身旁站好。

    天子看见陈矩不由得意地道:“陈伴伴,你看朕的这支兵马如何?”

    陈矩满脸笑容地道:“威武雄壮,真皇者之师,不过有一美中不足。”

    天子闻言认真问道:“什么美中不足?”

    陈矩道:“这龙腾虎跃,扬起尘土,实在是脏了人这一身衣裳。”

    天子闻言看了看自己一身龙袍也染上不少尘土,这扬尘四起,初时不觉,现在也是觉得空气甚是污浊,顿时兴致少了几分。

    天子笑道:“朕知道你好洁净,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陈矩笑着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子笑了笑,于是下令。

    校场上净军这才如蒙大赦,撤的干干净净。

    天子问道:“明日往操场上先洒水再校操,对了,陈伴伴,你来找朕有什么要事吗?”

    陈矩道:“陛下,缅王莽应里求和,派人从缅甸送来了五头大象来给陛下赔罪。”

    天子闻言冷笑三声道:“事毕而后揖,朕实不耻。”

    陈矩笑了笑道:“缅王固然无耻,但大象已是送来了,听闻比以往所献更是雄壮,陛下是不是先过目?”

    天子笑着道:“既是如此,就随意看一看。”

    左右御林军立即在将台前布置好,以免大象乱跑,惊了圣驾。

    然后象房锦衣卫牵着五头大象来至校场,每头大象旁都跟着几名驯象人。

    这些驯象奴都是缅人一头调教出来的,这几头大象在驯象人的指挥下,双膝前跪竟对天子行起叩拜之礼来。

    天子不由龙颜大悦对左右道:“这莽应里还懂的操练此象。”

    一旁象所的锦衣卫立即道:“陛下泽被天下苍生,此象虽是百兽之雄,但也知道叩谢天恩啊。”

    天子闻言却板起脸来斥道:“就你会拍马屁?以为朕好欺瞒吗?”

    锦衣卫吓得浑身哆嗦,连连叩头道:“陛下,臣不敢,臣不敢欺君啊。”

    天子哼了一声道:“念你平日替朕御象之功,暂不与你计较这阿谀之罪,回去将这些大象好生替朕饲养,就赐这五头大象七品官衔,食七品之禄,尔等都平身吧。”

    但见大象在驯象师的指令下起身,倒真的像模像样。

    说完天子见此再度大笑,然后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而去。

    天子回到乾清宫暖阁,更衣之后,当下批改文书房送来的奏章。

    众太监们都知道游戏归游戏,但天子还是勤政的,每日若不把文书房送来的奏章批改完毕,他是不会歇息。

    事实上就是万历中后期,万历虽不朝不庙,但对朝政大事还是尽在掌握之中。

    宫人自是服侍左右,陈矩也在一旁替天子参谋。

    待改到吏部送上的保单后,天子却是停下了朱笔向陈矩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矩道:“陛下,今朝吏部尚书已是请旨过了。”

    “朕当然知道,只是这魏允贞,李三才之前不是弹劾申先生,被朕罢了官,这吏部为何又重新推举这二人?还列在第一行?”

    陈矩道:“据内臣所知,自这二人贬官以来,到了申先生,杨尚书那边替二人说项的人实在不少,想来申先生,杨尚书也是考虑朝野清议,故而重新举荐。”

    “又是清议?”天子微微皱眉道,“然后这林延潮呢?嗯,朕明白了,提拔魏允贞,李三才就是为了免除言官的议论,为了保林延潮,以示公允,吏部真是煞费苦心。”

    陈矩道:“内臣听说言官也有反对,今日吏科都给事中齐光祖在吏科放出话来说,他当时反对说林三元在归德府淤田之事有隐匿,此乃不廉,二为贾鲁河事贿赂中官陈矩,刻碑立石,此乃献媚,但奈何吏部一定要保他。”

    天子闻言眉毛一抖,举起朱笔虚点了点陈矩,轻轻哼了一声。

    陈矩老老实实站在那,什么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

    半响天子才气道:“这些言官太不知好歹,淤田的事至今仍揪着不放,是不是要朕给林延潮背了这黑锅,他们才肯罢手。他们不知道,今日西南战事得以平定,莽应里献象称臣,这林延潮是有大功,可是朕不能告之天下。”

    “至于贾鲁河之事,河道总督潘尚书在奏章里说了,林延潮治河之政绩,乃古今治河之典范,州府官员之楷模。潘尚书的为人朕是信的过的,他既说办的好,就真的是办的好,绝不会有虚言。林卿为了治河,巴结于你,不惜自损清名,不爱惜于羽毛,难得难得。”

    天子闻言不敢感叹,然后看向陈矩问道:“陈伴伴怎么不说话?”

    陈矩道:“臣不敢说。”

    天子道:“朕要你说。”

    陈矩道:“那臣实言之,当初林三元上谏之事,臣也曾以为他卖直沽名,而今日观之,这林三元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声,心底只有陛下的江山社稷。”

    天子道:“当初上谏的事,朕已是惩罚过他了,贬官外放三年,也算对太后有个交待了,而今……而今告诉内阁,吏部将此重拟。”

    陈矩道:“敢问陛下如何重拟?”

    天子道:“林卿好歹也是朕昔日的讲官,钦点的三元,岂能与他人并列,告诉吏部拔其为第一,传诏下去,召林延潮立即回京,赐驰驿!”

    陈矩叩头道:“陛下圣明!”

    说到这里天子点点头笑着道,除了圣明,你们还会说什么,朕记起来,朕有三年没见林卿了。

    陈矩笑着道,是啊,陛下忘了皇长子与林府的长公子同日而诞吗?

    天子闻言大笑,朕想起来了,没错,没错,见了林卿,朕要与他说什么,陈矩你替朕想想。

    臣不敢。

    叫你想就想。

    乾清宫里天子愉悦地与陈矩聊天,不时还传来一二笑声。而太监奔至文渊阁。

    文渊阁里,首辅申时行与列位阁老正在说话,这时太监入内道:“阁老,陛下要内阁重拟吏部选官奏章。”

    申时行讶道:“为何重拟?”

    “陛下口谕将归德知府林延潮列为天下官员第一,即刻召回京师,赐驰驿!”

    此言一出,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是一片震惊。

    王家屏又惊又喜问道:“陛下口谕是说,钦点林延潮为第一?”

    这太监道:“正是。”

    申时行笑着道:“有劳公公,告诉陛下,臣领旨照办。”

    太监走后,王家屏不由道:“龙之为物,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乘时而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今宗海归京,如龙遇风云而纵四海!”

    说完王家屏抚掌大笑。

    许国也是笑道,是啊,宗海被贬离京三年,今日终于熬出头来了。

    王锡爵一声不吭,而申时行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当日林延潮被举为天下州府官员第一,并赐传驿进京之事,传遍了整个官场。

    顿时京师震动!

九百六十七章 离任

    万历十三年入夏以后。

    河南暴雨如注。

    自潘季驯总理河漕后,恢复了当初林延潮向他建议的称水测天象的制度。

    河道衙门设黄河汛兵,以每个月称水测量轻重的方式,预测今年黄河上中游雨水丰寡。

    然而今年称量的结果是'水重',不亚于当初万历十年的大水之时!

    潘季驯闻讯后立即派出河道标兵驰快马,知会黄河中下游各省府州县,而潘季驯则坐镇高家堰大坝。

    高家堰大坝乃治黄的核心,一旦高家堰大坝垮了,整个两淮皆成泽国。

    在潘季驯三令五申之下,沿河官员不敢怠慢,也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开始加固大堤。

    但是河工积年糜烂,非一朝一夕能挽回,官员心底都是有数,现在修修补补不一定济事。他们只能各路祈求这难得一遇的大水,今年不要到来。

    然而潘季驯却明文下令各州府,官员守堤若武将守土,堤有闪失,则如丧城失地,他当奏请天子军法从之!

    潘季驯这文书下来,各处官员顿时都吓尿了。

    他们知道潘季驯与李子华不同,人家可是来真的。

    却说归德府。

    早在潘季驯文书还没下达前,归德府每逢二月,即大兴河工。

    在沿河各府都在偷懒时候,归德府已是早早地开始加固黄河大堤,以及增筑贾鲁河堤坝,并在各河道的险工处修筑石堤,或者加筑月堤。

    潘季驯的文书下来后,林延潮知今年河情可能很严重,甚至超过万历十年那一次大水,于是又加拨了两万两银子至河工署。

    虽说在河工上投入不少,但林延潮也不敢说整个归德堤防固若金汤。

    他万历十年底贬官到任后,所经历去年前年即万历十一年和万历十二年的河情都是以往正常水平,甚至还不如。

    至于这两年沿河不少州府还是出现溃堤淹田的事,不是因为水势大,而是因为河工本就是一个烂摊子。

    归德府的堤坝没有一点闪失,证明他能抗御一般的洪水,但若是再出现万历十年那样淹没几十个县,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的水情。

    林延潮所修筑的归德府堤防能否防的住?

    他之前修堤可一直是重淤田次堤防的路数,而今年林延潮则开始筑堤优先的策略。

    所以在三月,林延潮不放心亲自巡视了一下治下各州县堤防。虽说没巡视出大的问题,但各州县堤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隐患。

    诸县之中,唯独当初孙承宗主持的柘县,修的是固若金汤,这不得不说就是孙承宗的才能,就那么点河工款,居然被他修成了一条可御百年大水的好堤。

    三月巡视后,林延潮下令各县就继续加固堤防,各县官员都觉得林延潮太小题大做了,从没有见过修堤修成这样的。

    林延潮对堤防的要求,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份上,凭他精明干练,任何堤坝承报给他,稍有不和规矩的地方,都被他立即察觉,然后命令下面官员整治,且限令期限。

    归德官场上都一致以为,林延潮御下,就如同吝啬至极的土财主,看不得下面佃户有半刻清闲。

    然后一直到了四月末五月除,陕西河南各州府连连暴雨,河水飞涨。

    这不止的雨势,也是令林延潮生起了担忧。

    这一天林延潮在签押房处理府事,外头风很疾,天边重重厚云卷来。

    林延潮案不停牍的处理公务,这几年来从同知到现在的方面大员,每日他处理公务都超过四个时辰以上,此外还要拿来一个时辰早起读书,剩余功夫即是陪伴家人。

    三年来每一日都是如此,没有一次例外。

    这时候窗外的风吹得更急了,打的窗子直响,林延潮眉头微皱,下人即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将外头窗户关上。

    林延潮公文写至一半,忽披衣而起透过外堂,外堂的陶望龄,袁可立见林延潮来到这里,都以为有什么吩咐,一并站起身身来。

    但林延潮却走到门边,挑起棉帘看天边的风起云游。

    二人都不明所以。

    林延潮指着天边的云道:前几日,华亭陈眉公赠我一本书名为《菜根谭》,书里有一句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想起来此话甚是应的眼前此景。”

    袁可立笑着道:“此言暗合老庄闲适淡泊之意,老师一贯锐意进取,砥砺前行,怎么也念起这话来了。”

    一旁陶望龄嘲道:“袁兄此言差矣,你没听到老师说,应眼前此景之言,老师这么说莫非有功成身退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但见陈济川匆匆入内,身旁领着一名官员。陈济川满脸神色激动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林延潮问道:“哦,何喜之有?”

    一旁官员向林延潮叩头道:“下官乃布政司经历徐有堂,代两位藩台,恭喜林府台,贺喜林府台。”

    林延潮失笑道:“到底何喜?”

    徐有堂朗声道:“上月吏部考选官员,林府台考绩为天下州府官员第一,圣上有旨召林府台即刻进京,赐驰驿。”

    林延潮的左右闻言都是大喜。

    陶望龄,袁可立二人更是高兴。

    袁可立几乎留下眼泪来道:“老师三年来在归德,鞠躬尽瘁,兢兢业业,眼下有此功乃实至名归。”

    陶望龄也是点点头,算是难得附和袁可立一次。

    林延潮倒是没有太多喜欢之情,因为他早半个月就从申时行那知道消息了。只是林延潮没料到申时行竟拔举他为第一,这也实在太高调,太惹人注目了吧,或者是有什么别的情由?

    徐有堂道:“昨日圣旨已是到了省城,两位藩台闻知此事都是大喜,这不仅是天家对林府台之恩典,也是我们河南整省官员之荣。若非眼下河情紧急,两位藩台必到府道贺,所以下官在这里就替二位藩台恭贺林府台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实应该林某谢过两位藩台才是,若没有两位藩台的保荐,林某焉有被天子钦点之时。”

    徐有堂见林延潮如此好生佩服,考绩被举为天下第一,居然还如此谦虚淡泊,丝毫没有骄傲之情。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林延潮对陈济川道:“请徐大人下去歇息,一会一并恭迎圣谕。”

    徐有堂走后,陶望龄与袁可立与签押房里书办,随从再度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笑了笑,受了众人道贺。

    袁可立忽道:“莫非老师早知道自己考绩第一的事,故而才有方才荣辱不惊之言。”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人有高有低,为官也是如此,故而借此言来警醒自己,冷官需热做,而热官需冷做罢了。”

    陶望龄,袁可立都露出恍然之色。

    这时候府经历黄越匆匆走了进来,见林延潮道:“府台大人,听闻你要升任入京?”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你也是来恭贺本府的吗?”

    黄越闻言却愣了愣,然后道:“是啊,下官恭贺府台。”

    林延潮见黄越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黄越却垂下头道:“下官,下官实……”

    说到这里,黄越声音有几分哽咽。林延潮闻言也是感慨,点了点头,拍了拍黄越的肩膀然后道:“河工的事,本府已是托付给何同知了,他虽经验不足,但能勤力办事。你好好辅助他,一切如以往本府在时,如此本府即是上京,也可以放心了。”

    “下官谨记。”黄越闻言长长一揖,洒泪在地。

    陶望龄,袁可立也是向黄越行礼道:“这些年多承黄府经指点了。”

    林延潮点点头,方才徐有堂说了,圣旨上有言是即刻进京,也就是林延潮接旨后就要即可进京,不能有半刻耽搁。

    要不然以往官员辞任,至少都要有个与下面官吏,官绅,百姓相别的功夫。离任官员都会授意下面的百姓送些万民伞啊,然后再搞个依依不舍啊,比如百姓们拦住官员马车不让你走这样的套路。

    但是林延潮却没有这个功夫了。

    林延潮道:“你们随我去六房看一看。”

    于是陶望龄,袁可立等书办,随着林延潮一并来至衙门办事的六房。

    但见六房里官吏匆匆的出出入入,忙着公事。

    六房的庭院中几株大树被风一刮沙沙作响,几片树叶从大树掉在地上。

    林延潮从诸房门前走过,官吏们陡然见知府前来巡视,都是上前。林延潮示意他们不必起身相迎,继续做手上的事。

    众官吏们尚都不知林延潮马上离任的事,只是见他一一走进各房,与各房司吏说话,问了几句在办的事,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是一一了如指掌,而且一如以往一丝不苟。

    只是司吏们答不上来时,林延潮却没有如以往那般严厉相责。

    司吏们都是暗自庆幸,知府大人今日倒是很好说话嘛。

    然后林延潮再与几名相熟的官吏说了几句话,交待了几件事,最后再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

    如此一房一房的巡视过去。

    待走出最后一个房时,门吏奔来道:“启禀府台,圣旨已是到了府城城门了。”

九百六十八章 旧属

    圣旨?

    各房的司吏,吏员,书手都是不明所以。

    林延潮闻言,对众官吏们解释道:“本府蒙圣上恩典,下旨召入京觐见,今日在此就向各位拜别了。”

    众官吏们都是一愕,但大家久在公门反应都是很快,立即施礼道:“恭喜太尊,贺喜太尊。”

    “圣上垂青,入京必是大拜。我等在此提前祝贺太尊了。”

    林延潮笑了笑,虽然这些话里没有什么新意,但也是属吏的一番心意。

    最会说话的吏房司吏出面道:“太尊在归德三年,境内可谓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物康阜,治下百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三代之治也不过如是。”

    “眼下太尊离任,我等都是好生不舍,肯请太尊让我等聊表心意,也给家乡父老一个……”

    林延潮摇头道:“本来本府要与诸位好生告别,但旨意上是要本府即刻进京,若是有所耽搁,乃对圣上不敬,故而是不敢耽搁,对于诸位,以及父老乡亲的心意本府就心领了。”

    众官吏闻言也是恍然。

    这不是官员们一贯离境时三辞三让,再三劝三进的套路,既然是圣旨有言,那么林延潮若再逗留,就有抗旨的嫌疑。

    天子让你即刻进京,你在地方拖拖拉拉,搞什么百姓不愿你走的套路,如果这事传到天子耳里,那你就是真的不要走了。切不可在这时候玩砸了。

    所以众官吏也是理解,并非是林延潮不近人情,而是圣命难违。

    看来林延潮真是要立即离任了!

    想到这里,众官吏顿时又是另一等心情。

    看着林延潮走向公堂,众官吏们这一刻都是沉默起来。

    一名官吏忽道:“府台这一离任,我们就不用每日都是忙至日落之后方能散衙了吧。”

    “自府台从署府事来,头发也不知掉了多少。”

    “何止是你,我也是一滴酒不敢喝,就怕耽误了事。”

    说着这里,众官吏们倒是轻松起来,林延潮离任后,他们的苦日子终于过去了,那是熬到头了。

    想到这里,众官吏不由顿生庆幸。

    “不仅我们不得闲,府台也是操劳。”

    “他自任知府以来,事事亲力亲为,本府大小之事,没有一件他不知晓的。有的事咱们司官都忘了,哪知他竟记得比我还清楚,吓得我出一身冷汗。后来方知府台是状元郎,是有过目不忘之能的。

    “都说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但府台在位时,我们以往那套糊弄上官的手段,在他面前没一样管用,厉害是厉害,但也要人老命啊!”

    “以往从没有碰上这等难伺候的上官,但他这一离任,以后也不会再遇到这等兢兢业业的上官了。”

    “为官如此,考绩天下第一,当的!”

    “当的!当的!”

    众官吏们对此异口同声。

    “若不为第一,我等的辛苦,不是白费了。”

    “正是,正是。”

    众官吏们都开口称是。最终不知何人叹了一句'换了何人是圣上,于府台这等能臣都是要大用的。'

    这句话虽有些无礼,但众人都以为这话再恰当不过了。

    就在官吏的议论之中,林延潮来到公堂上,公堂前摆好迎旨的香案。

    而林延潮早已更衣,穿戴着四品绯袍,负手立在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屏风前,仰头望着公堂上'保民堂'三个字的匾额。

    这时堂上传来脚步声,原来是马通判以及府里推官来了。

    他们听闻林延潮要离任的消息,都是刚刚从判官署,推官厅赶来。

    马通判是林延潮一手从推官任上提拔起来的,至于替补马通判的推官,也在林延潮知府任上当了一年官了。

    他们见林延潮负手看着公堂上'保民堂'三个字,都是一并来到林延潮身后。

    站立半响,马通判道:“下官还记得府台当年在此审案,将周王世子下面几个为非作歹的刁奴当场仗毙。”

    “府台,为官以来,在这公堂上,审了不少大案要案,为民请命,冤屈得以伸张,百姓尊府台为青天二字。”

    一旁推官也道:“下官为官以来,见府台审案不屈小民,也不冤大户,德主而刑辅,不以刑罚人,而主张教化百姓。下官读过府台主审案子的卷宗,件件堪称刑名律法的典范。”

    林延潮听了二人的话点点头道:“多谢你们二位了,本府不在任,你也要让本府司法清明,弊绝风清。”

    二人都称是,推官道:“下官为官以来,深受教诲,他日当将此卷宗整理一集,以惠后人。”

    林延潮失笑道:“怕是贻笑大方,不过能有一二对后人有益,也是无妨。”

    说话间何同知,吴通判,黄越三人也是到了。

    何同知此刻百感交集,他知道林延潮为何推举自己为同知?原来那时候他已经为自己离任作准备了,故而这才推举自己署理河工。

    林延潮见何同知,四目相对时要说的话已是了然于心。

    林延潮上前扶着何同知的手臂道:“以后本府的事,延潮就都托付给何兄了。”

    何同知目眶微红,当下对着林延潮长长一揖道:“下官当萧规曹随,决不会辜负了府台这三年在归德府的心血。”

    林延潮对马通判,吴通判,本府推官及黄越道:“在新知府到任前,本府的事林某就拜托诸位好生襄助何同知,同寅协恭,请诸位以百姓为心,苍生为念,切切不要忘记。”

    众人都向林延潮长揖:“下官谨记。”

    见此林延潮也有几分伤感,于是将离任后官署的事一一交待清楚,甚至还事先写好了条陈。即便在这时,众人见林延潮离任之际,办事依旧是那么不厌细繁,一丝不苟,且心思缜密,不由都大生佩服之意。

    难怪无论是天子,还是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都对林延潮如此看重,不是没有理由。

    交待完后,正要说几句离别的话,这时候圣旨已是到了府衙门前。

    当下林延潮率领府里众官员们走到仪门前,但见大梁道参政方进手捧圣旨,大步走进了仪门。

    方进一见林延潮即是笑道:“恭喜林老弟,贺喜林老弟。”

九百六十九章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方进身着三品官袍,满脸堆笑大步而来,左右不少官吏都是簇拥在旁,令这一次宣旨显得格外隆重。

    林延潮降阶相迎托着对方的手笑道:“怎么敢扰方大参走这一趟。”

    “诶,林老弟高升,我怎么能不来,老弟在归德为官三年,政绩考为天下第一,陛下念起你来,召回京里就是要大拜。从此以后老弟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愚兄,到时当提携一把啊。”

    闻言在场之人都是笑起。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方大参言重了,平日多承教诲,小弟感激在心,此次进京就借大参这一番吉言了。”

    方进闻言大笑,然后肃然道:“那林老弟这就接旨吧!”

    林延潮一整官袍肃然拜下。

    方进当下摊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林延潮,字宗海,侯官钱塘人也,年少以德行文章见闻乡里……

    “……三元及第,古今罕称。甫释离蔬释屩而服采,承明参陪,执掌丝纶,堪称巨手…………”

    “……后出为归德令,饮冰茹蘖,正身帅下,赏恭罚否,存恤寒苦,奸轨捡手,繇赋平均,黔庶不扰,三年大成……”

    “……林卿治河,布袍缓带,冒雨冲风,躬历山川,亲劳胼胝,往来于荒村野水之间,亲给钱粮,不扣一厘,而随官人役亦未尝横索一钱。必如是而后事可举也……”

    “……奉职循理,为政之先。恤人体国,良史述焉。朕召林卿即刻卸任进京,赐予驰驿。于戏人臣之功,朝廷必予显扬,彰告天下,以勉来者!”

    林延潮听着方进一字一句说着,初时到没有感觉,因为他以前为翰林,知道圣旨这都是中书舍人或者翰林替皇帝代笔写的,所以这圣旨内容也是个过场而已。

    但听着听着,讲到自己在归德为官,治河的经历时。林延潮是越来越感触良多,一字一句都令自己想起在归德为官这三年,件件之事历历在目。

    经历时以为平常,反过来看时才能不惭愧地说一句,自己做的有多么不一般吧。

    自己所行所为,不全然是为了升官,也不全然是造福一方百姓,也不全然是为名称后世。自己所行是为了'事功',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为了'学与道合,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如此而往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林府台?”

    “林老弟?”

    “太尊?”

    见林延潮一时忘了接旨,众人都是忙出言提醒。

    林延潮这才回过神来。

    大喜之下,升官在即,一时忘了接旨也是情有可原。

    林延潮没有丝毫掩饰,比起很多官员矫情镇物,却又是另一等风格了。

    林延潮接旨后歉然道:“让诸位见笑了。”

    众官员都是大笑,也难怪林延潮如此失态啊,不说天子召林延潮进京,这肯定就是要大用的节奏。

    而驰驿,就是可以使用驿马疾行,这是天子一般不予轻授的恩典。

    一般枢辅重臣,告老还乡或天子相召时,朝廷会赐驰驿。林延潮考绩天下第一,也有了与枢辅重臣一般的待遇。

    现在方进与众官员都向林延潮恭喜,何通判,黄越他们已是道贺过了,又重新再次道贺。

    “林老弟,此去进京必大展宏图!”

    “下官在此预贺府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下官在府台任下三年,实多承教诲。”

    “府台,此去京师一路保重!”

    “府台恳请保重!”

    林延潮一一答谢。

    这时候商丘县,以及府里大小官吏都知道了林延潮要离任进京的事,故而众人都到府来道贺,也算最后送别一番。

    看着大大小小官员一个一个都上前作揖,林延潮知一个个也说不来,于是朗声道:“诸位同僚请听林某一言……”

    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林延潮,听他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吏,众人都与他共事过,这一番离去,天南地北以后难有相见之机。

    没有往日那么多心结,也不必摆上官的架子,林延潮朗声道:“方才诸位也听到了,陛下诏令,让林某卸任知府,即刻进京述职。”

    说到这里林延潮言语有几分哽咽。

    “本府之事由何同知暂署,何同知与林某共事多年。某深知何司马居官谨饬,才情干练,他暂署府事,必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林某唯望诸公能与他同心同德,克勤奉公。”

    “古有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林某没有任过亲民官,才具不过平平,居官三年,若非诸位相助,焉有如今名显群臣,闻达天子之日。眼下林某离任在即,目望诸公相送,心底感激之情,实是难以言表。”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又继续。

    “林某出身寒门,自幼没什么志向,说来惭愧,当初读书只为稻粮而谋。入学时恩师问我志向,我言'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只在'独善其身'四字而已。后来恩师因张江陵封书院之事投缳自尽,从那时起林某恍然大悟,以'修齐治平'四字为平生志向。”

    “后来林某上二事疏去官之后,谪至河南。时林某虽不过二十有余,但想归德离京千里,自此不复有重归庙堂之念,常自嘲空有报国之志,然而却不能如意。”

    “到任后见府里遭了大水,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覆体。林某心道,既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切不可空耗岁月。后察知归德要大治,必先兴水利劝农桑。治河淤田看起虽小,但所行所为当时而言皆是巨大。可再难之事,也是起于豪微,只要丝毫有益于百姓,今日为之一事,明日再为一事,积少成多,也能成功。”

    “不知不觉三年已过,总算有所寸功。林某方知事功之事,不在高远,而在足下,千言万语不如一行。今天子恩重,不念某昔日狂妄,重召入京。临别之时,这番肺腑之言,道与诸公,以后无论林某身在何处,这同舟共济之情永记于心。”

    “于今林某在此拜别诸公!”

    说完林延潮向四面官员,各是长长一揖,府衙公堂立即报之热烈掌声!

九百七十章 羊报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官员们无不动容。

    国朝的官员一贯以来,重文章而轻演说。

    文章事上,演说面下,论文章林延潮已是当今文宗,没料到演说也是当世无匹。

    听说当年国子监学生叩阙,林延潮一席话下,士子诚服而退,成了他名声。而在归德他升任知府,及离任卸职时,无论哪一次演讲,都称的上打动人心。

    这番话里诚恳至极,将林延潮从读书至为官,贬官再入京这一番心境变化说的是清清楚楚。

    剖析心思,告诉给了解与不了解自己的人。

    林三元并非一出场就那么高大尚,所谓的'修齐治平'四字,其实道来,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林三元与我等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家没有在穷书生行'以天下为己任'的事,在做官时'只考虑自己的做官前程'而已。

    这点要做到很难吗?

    说不难,也很难。

    跟随林延潮左右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都知道他这一步一步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事功难,知行合一更难。

    就在林延潮与众人话别时,一名官兵匆匆赶来,与陶望龄耳语了几句。

    陶望龄脸色一变,他犹豫了一番是不是将此事禀告给林延潮,但还是上前与众官员叙话的林延潮道:“老师,有要事相禀。”

    林延潮道:“我现在已是卸职,若是府里的事,禀告何司马就好,不必来与我说。”

    何同知在旁连忙道:“府台言重了。”

    但见两名官兵被带上堂,当先一名官兵一见林延潮就要跪下。林延潮摆手道:“我已卸职,府里大小之事都交由二府署理,你与他禀告就是。”

    这官兵立即向何同知叩头,然后道:“启禀司马老爷,今日巡河接到上游漂下的'羊报'。”

    听闻羊报,在场之人都为之色变。

    众人向另一名官兵打量故去,但见此人身材矮小,衣裳褴褛,手脚上都是青肿。

    何同知问道:“此人就是送'羊报'的勇士?”

    这名官兵叩头,却一下见到这么多官员,太紧张了不知如何言语。

    一般黄河上游若是大水,水情严重。上游州府会派六百里加急的驿马向下游各州府驰报,若是特别严重的水情,连六百里加急的驿马都嫌慢了。

    那么上游州府会召一名勇士,直接乘着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至下游传信。

    乘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流至下游传信,这可是九死一生啊。所以一定要勇气非凡,熟悉水性的人才能担任。此人下水前先食'不饥丸',身携几十枚水签,溯流直下向下游投签,运气特别好的话,会在半途上被巡船捞上来,但是一般都是没命。

    “你是哪个省的?”

    “陕西!”这官兵道了一句,众人都是骇然这漂流了可是有几百里,居然能到这里。

    官兵将水签向何同知奉上。

    水签上也没多说,但众官员们都知道,但凡逼得用羊报这样方式报告下游河情,那么汛情已是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在林延潮刚卸任,何同知刚上任之时,即出现这样的事。

    何同知有些六神无主,一旁吴通判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摊手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矣,苦矣。”

    而马通判对何同知,吴通判二人这个样子,是没有半点信心,望向林延潮道:“府台大人!”

    一旁陈济川立即道:“马别驾,我们老爷已是卸职了,不是知府了,此事当由何司马做主。”

    陈济川果断的拒绝,然后也是一心替林延潮甩锅。

    天子这一次下旨召林延潮进京,显然是要重用的意思,对于当初林延潮上谏既往不咎了。

    而且圣旨上说了即刻,还赐驰骋驿马进京。说明林延潮是一刻也不能停留,若是路途上耽搁了,那不是扫了天子的面子。

    就算两个朋友以往有些失和,现在人家主动与你示好,你却不买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人家是天子啊!

    至于陶望龄,袁可立心底也是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有些为难。

    在读书人心底,按照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当然是治下百姓为重了。

    现在大水就要来了,林延潮在这个时候离开,有弃百姓于不顾的嫌疑。当然大家知道林延潮已经卸职了。但传至别人口里,哪里会认真研究这些,这对林延潮的名声而言,实是不好。

    你林延潮当初不是犯颜直谏,规劝天子以百姓为重吗?现在天子给了你一点好处,你就忘记了,赶着去巴结人家,自己打自己的脸。

    何同知,吴通判那边也是看了过来,以往府里大小事,林延潮都是一人作决断,众人都是习惯了。

    现在林延潮卸职,何同知之前一直是闲官,现在刚上任,人心不服。吴通判夸夸其谈还可以,但要他扛责任,跑的比什么都快。

    在场官员都是如此心思,他也不好揣测林延潮此时心底是怎么想的。

    对他们而言林延潮留下最好,有主心骨,但又不好开这口。何同知也有心让林延潮留下,但这挽留的话,如何也是开不了。

    吴通判左看右看,何同知不好说,剩下众官员属他最有威信。于是吴通判倚老卖老道了一句:“真是什么事都赶在一块了,府台在任三年,黄河是一点事都没有。现在府台卸职第一日,这羊报就来了。你说这巧不巧,都可以拿这段事说书了。”

    说着吴通判自顾笑了起来,但在场却无一人附和。

    吴通判见冷了场,轻咳一声收敛笑容道:“看来这龙王就是卖府台的面子,但府台上京的事又不能耽搁,我看是不是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两全其美?”

    众人都吃惊了,吴通判居然能想出妙计来。

    但见吴通判道:“本官有一愚之得,之前河漕衙门下文,追究沿河官员责任,言守堤若守土,官员不可擅离。所以府台可以先斩后奏,待河情过后,府台致书河漕衙门,让潘制台向天子说明,府台因上游大水之事暂缓入京,如此天子也不会追究的。”

    众人一听,面面相窥。

    好你个一愚之得。

    陈济川忍不住斥道:“依吴別驾这么说,潘制台的一句话比圣命还大?”

    陈济川此言一出,陶望龄,袁可立都在心底大骂,什么馊主意,照吴通判这么说,林延潮自己抗命,还要将潘季驯拉下水。

    就算潘季驯与林延潮再有交情,接信后也会大骂你林延潮祸害自己也就可以,别来祸害我老潘啊。

    吴通判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现在被陈济川讽刺才反应过来,但依然知错不改道:“本官不是这个意思,本官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治河的事,没有府台不行啊。”

    陈济川还要再说,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济川不可对吴別驾无礼。”

    众人见林延潮终于开口了,何同知立即问道:“不知府台于此事怎么看?”

    林延潮道:“何別驾,诸位同僚,从林某接旨之时起,已是卸职了,不再是本府知府了,于府里大小之事,本不该多言的。但蒙何別驾信的过,以河事相询,那么林某就以局外之人说几句话。”

    “敢问诸位若林某当初没有履任归德,诸位就不治河,不御水了吗?治水的事当初是由林某亲手操办,论河工在座没有人比林某更了解,但是林某在府三年修河是为何?就是为了修一条百年不坏好堤,让本府百姓从此不遭河患,”

    “现在我刚卸任,你们就担心大堤御不住大水,如此是不是指林某与诸位三年都在白用工呢?”

    何同知,吴通判被林延潮这一问都是满脸通红。

    林延潮当下正色道:“林某对诸位有信心,也对这三年来亲手所修的河堤有信心。今年河情再猛,河情再大,也冲不垮归德的河堤,归德必然安然无恙,这就是林某为官三年的自信。”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读书时如此,为官也是如此。三年之事功,眼下到了验一验是不是真金之时,林某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也请诸位不要看不起自己。下面请何司马主持一切,林某即接旨上京,在此与诸位告辞!”

    “是,府台大人。”何同知,吴通判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一并拱手。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大步离开公堂,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等人昂然跟随在后。

    一路之上,官吏们都避道一旁,向林延潮行礼。

    众官员看着林延潮的背影,想起那句'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话来。林延潮现在就如同一个刚进考场的士子,卷子都没有看,就对左右同考的士子说,自己这一次一定能高中。

    换了旁人,别人一定会笑话!

    但对林三元而言,何人敢笑?

    这就是学霸与能臣的自信。

    林延潮走入后堂后,代表着他在归德的任期正式结束。

    而这时,府经历黄越入内禀告道:“何司马,下官方才查验过了,沿河各县报上今年修河之事都已完备。”

    沈同知收回目送林延潮的目光问道:“哦?”

    “府台离任前,早已考核完各县河工,半个时辰前他还去工房张司吏确认此事。”黄越禀告道。

    众官员闻此都是安心,林延潮在任前两年重淤田次河工,都抵御住了两次伏秋河汛,今年林延潮将所有气力都用在了修堤,以及补漏上。

    事成之后,将功绩留给来者。

    这就是林延潮上任时所言,功成不必在我,留待后人。

    而今大河变害为利,大堤一御百年,百姓人人安居乐业!

    比起无数将后任坑的不行的前任,林延潮在任三年,百姓温饱,留下一条坚堤,府库里还有余银数万两。

    若是再出了什么问题,众官吏们可真是对不起林延潮了。

    现在众官吏都看向何同知。

    何同知一整官帽,对一旁跪着的官兵道:“尔冒死从上游浮水送来羊报,实有大功于本府。如此大功,焉能不赏,本丞现在赏你一百两银子,再加一壶热酒!”

    明朝官兵地位低下,就算如此冒死报信,一般赏个十几两银子就算很多了。但何同知一下子赏了一百两,真可谓厚赏。

    那名官兵闻言感激流涕地道:“谢过……谢过司马。”

    这官兵连连叩了好几个头,然后下去领赏。

    身为公门的都是精明人,众官吏见这一幕对何通判都是佩服。新官上任千头万绪,何同知第一事就是明赏罚,这手实在是高。

    众官员都嘀咕道:“何同知也是厉害人,以往怎么没看出来?”

    “不错,府台知人善任,故而向朝廷推举了何同知。若是吴通判这等颟顸之官主事,我等就惨了。”

    赏了人后,何同知继续道:“立即召府衙官员商讨河情之事,至于各县县官立即回到辖地,会同管河官员,务必亲自上堤巡视……”

    “诸位,本丞在此坐镇,大水一来,堤在则人在,堤溃则人亡……”

    公堂上何同知对着众官吏们训话发出命令,所有官员马不停蹄地,都投入了这次抵御水灾之事。

    而在府衙的后堂里,刚刚卸任的林延潮正忙着与林浅浅一起收拾行装。

    这夜河汛传来,随即天降暴雨,河水大涨……

    归德大小官员都忙于治河之事上,全府百姓们连夜被动员起来往河堤上巡防,搬运土料……

    而次日府衙后院里。

    大雨倾盆而下,林延潮抱着小延潮正要上马车时,停下看着这遮断天幕的大雨。

    陈济川正忙碌着指挥着下人将行李搬运上马车,但雨水轰然作响,将说话声都掩盖住了。

    林延潮笑了笑用衣服裹着小延潮,然后展明他撑伞上了马车。

    马车上林浅浅早候着,接小延潮上了车,见他没湿了一处,方松了口气。

    而小延潮上了马车后,对车外令人色变的大雨是丝毫不惧,反而生出兴奋之意来。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一面擦着衣衫上的雨水,一面则与林浅浅相视一笑。

    此刻展明已是驾起车,马车穿过府衙后院大门。驰骋在大雨之中。

    这一日大雨滂沱,天还未亮。

    林延潮没知会任何官员,更没有惊动百姓,带着家小随从,悄然地离开了归德府城,踏上了赴京的路途。

九百七十一章 徐州

    这一次暴雨来的极是突然。

    大水之下,黄河航运中断。这个年代可没什么黄河大桥,林延潮当然不愿意冒着风险从府城城北的丁家道口乘船北渡黄河。

    就算成功渡河,再以陆路上京,但大雨之下驿路泥泞,如此之下所谓的驰驿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等待黄河汛期过去再渡河已不现实,因此只能绕道,那么走水驿就成了最好选择。反正天子赐驰驿,只是一个荣誉,臣子表示恭敬可以不用使用驰驿,或者是只驰骋一段路,也叫驰驿。

    见这汛期来的迅猛,林延潮索性改道从陆路改走水路。

    当然大雨之下,走水路不一定快,但是水路可以休息。而且贾鲁河经疏通后,河情很平稳,毕竟不比黄河航道,没什么风险。

    所以林延潮决定赶在汛期前,走贾鲁河旧河,再取道大运河。

    路线是归德府城,再至徐州小浮桥,再从徐州沿运河北上至通州,顺利的话一个月以内就能抵京。

    所以林延潮携家人就改乘驿船沿旧河东行。行了数日来至徐州地界,林延潮进京赶考,还乡探亲这大运河已是走过好几趟了。

    杭州,苏州都曾短暂逗留过,唯独徐州却只是路过。

    徐州乃运河往来重镇,号称五省通衢。特别是贾鲁河新河,旧河疏通后,山陕的大商人可以经开封直抵徐州,然后南下苏杭,或者北上进京。

    新河不过七十余里,快是快,但省里在这里设了税关,要走不便宜。

    旧河两百多里,慢是慢一点,但却没有设税关。

    走新河旧河,对于老百姓的区别,就类似于坐飞机或是火车,就看你赶不赶时间,缺不缺钱。

    当然还有一种选择,直接走黄河主河道,从开封至徐州的,在汛期走这段路,基本都是不要命。

    不过徐州的繁华远不如杭苏扬常等城,原因是徐州乃黄河,运河交汇之处,黄河时常泛滥,但潘季驯疏河已是大有改善。

    到了徐州地界,暴雨刚刚停歇,但见朝阳升起,从乌云里绽出金光来。

    林延潮登上船头,但见水道十分拥挤,到处都挤满了船只。

    林延潮在水道,就看见一艘大船不顾他船直冲而来,一艘百姓坐的小艇避让不及,被大船撞翻,十几个百姓都丢进水里,幸亏路过的船施手搭救。

    林延潮见此一幕脸色一沉,陶望龄,袁可立等学生都是愤慨。

    袁可立不由问船夫道:“这是哪里的船,如此嚣张?”

    那船夫是驿站雇的,虽不知林延潮的身份,但是也知道此人是很大很大的官。

    于是船夫恭恭敬敬地道:“回禀老爷,是从云南来的银船。”

    林延潮恍然,一条鞭法后白银为官方货币,但坑爹的是明朝大部分地方不产银,只有云南产银。

    所以朝廷在云南课银,出银后直接解入京师。

    林延潮记得张居正归政后,有一次云南进京的银船失期,天子震怒要责怪当地官员,幸亏首辅张四维劝解这才免了。

    但有了这件事后,云南银船在运河上更是畅通无阻,不将他人放在眼底。银船撞其他船不仅没事,还要怪你耽误上京的时机,倒敲你一笔。

    这个套路,林延潮以往在漕船上面见识过。

    但漕运最多是针对民船,而银船则是连有背景的官船都不放在眼底!

    这时候银船已是从后方赶上,银船上的官兵挥舞着旗帜,喝令林延潮的船给他们让出水道,言语里十分的不客气。

    银船毕竟也看出前面是驿船,一来个头差不多不一定撞的过,二来他们也顾忌驿船之人身份,但这河道之上,唯吾独尊的气势,还是有的。

    船老大怕当事非,讨好地与林延潮道:“老爷,我们是不是也让一让?”

    林延潮嘴角一翘道:“让什么让?告诉他们,就是云南布政使的官船来了,也需跟在本官的船后!”

    船老大一听,好大的口气啊,连布政使的面子都不卖,难道你是巡抚不成吗?可是巡抚是封疆大吏,没见过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当巡抚的。

    一旁袁可立心底早是有气,见林延潮发话了,就直接至船尾喊话。

    但见运河之上,两船隔了有十来丈,河风一吹声音弱了传不过去。

    但袁可立一脸正气对比自己船高半丈的云南银船道:“我们老师说了,不让!”

    云南银船上一片哗然,他们在河上横行霸道惯了,以往即便是官船也要让他们三分。

    “什么人这么嚣张?”

    “若耽误了朝廷贡期,你们担当的起吗?”

    “是啊,你们不怕皇上怪罪吗?赶快让道,不然撞上了。”

    袁可立冷笑道:“世上就是有这么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你们说耽误了贡期。那我倒要问你们,天子下旨召我们老师入京,若路上有所耽搁了,你们担当的起吗?”

    袁可立一言之下,银船上的人都哑巴了。

    袁可立冷笑道:“若是你们哪个人长着三头六臂,不怕砍脑袋的,就站出来,担这个责任!到时候我们老师上京面圣时,就如实禀告圣上!”

    “你们哪个人敢站出来?”

    林延潮听了袁可立的话,不由笑了笑,陈济川笑着道:“老爷,这袁师爷倒有些锋锐。”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

    听说驿船上的官员要进京面圣,银船上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出来一名官员说话。

    “敢问船上是哪位大人在船?不知下官可否上船拜会?”

    这态度已是非常服软。

    袁可立不屑地道:“我们老师也是你们可以打听的?云南布政使大人在船上,还差不多。”

    这话言下之意,除了你们布政使以下的官员,都不配与我们老师打交道。

    银船这边终于不再说话了,船上立即下了半帆,减慢船速,然后气焰全消地跟在林延潮的驿船之后。

    而林延潮驿船这边继续前行,船老大见林延潮喝退云南银船好是威风,佩服之下全力操船,于是驿船顺风顺水的抵达了徐州。

    船至徐州码头时,林延潮但见这里早已停满了无数货船商船,原来这些船都是被黄河大水被阻在了徐州。

九百七十二章 申时行的帖子

    到了徐州时,又是下了一阵的雨。

    河面上已是变得十分浑黄。

    无论是从山陕,河南西来的船舶,以及从苏杭北上的客船都是堵在了这南北交通要地。

    小浮桥码头是贾鲁河入黄河干道。

    因为当初要引黄济运,所以徐州运河与黄河的河道是不分。

    贾鲁河,黄河,运河三条河道等于都在徐州汇聚,所以小浮桥码头,也是天下最繁华几个码头之上。

    货船码头上十分拥挤,船只是停的密密麻麻的,另还有几百艘新到的漕船正等着入港。

    漕运乃是国家根本,每一艘漕船都肩负着从南至北运送漕粮的使命,所以民船哪里敢惹他们。不少民船都远远侯在一旁,任由波涛颠簸着。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的随从家人都是皱起眉头来。

    船老大笑着道:“老爷,咱们不用和这些民船去挤,上面有专门的官船码头。”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林延潮心想,果真还是特权阶层好。

    于是船老大他们一转舵,驿船即开到官船码头。

    见到林延潮的三层驿船,官船码头上一艘引水船早早就上来迎接,领着林延潮进了码头。

    船老大解释,这徐州码头附近不少礁石,平素水浅的时候,还能看见,但现在大水涨起,这礁石就被淹的不见了。

    只有熟悉水情的船夫才能领着过河,否则容易触礁。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

    驿船靠了岸,比起拥挤不堪的民船码头,官船码头上的船虽也不少,但已是够宽敞了。

    码头不远有一道长长的浮桥,这就是小浮桥,也称作云集桥。

    听说原来河港甚窄,所以修石桥,后来河港不断拓宽,就用舟船加板联成浮桥,贯以铁索,再加栏杆,桥中两舟可随时拨开,让来船往返,这倒也是徐州一景。

    林延潮与家人走下码头,踏着扫的一层不染的青砖地面,左右还有杨柳遮荫,顿时感受到官船码头的洁净。

    林延潮他们上岸后,云南的银船也是靠岸,远远停在一旁,这一次他学乖了,不敢与林延潮争码头上的泊位。

    陈济川召来码头上管船的官吏带至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问道:“这运河何时能过?”

    那官吏道:“回禀大人,府里告示是说,因顾忌上游汛期,船必须从最平缓的水道过,所以下面的闸官严卡入运的舟船,一日只能过三百艘如此。”

    “三百艘?”林延潮皱眉问道,“这码头上都停着这么几千艘船,这三百艘,三百艘的过,要到什么时候?何况还有这么多漕船。”

    那官吏讨好地陪笑道:“那也没有办法,当年黄河大水,又遇到漕船过河,漕运衙门怕耽误漕期,于是强令漕船过河,结果那一次船翻无数,淹死漕兵千余,这都是教训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府里下令,每日漕运定额两百艘,货船三十五艘,客船三十五艘,官船三十艘,待汛期过去了再放宽。”

    “那官船排期到什么时候了?”

    官吏道:“最少要十日之后了。”

    林延潮皱眉道:“十日之后,不是有三百艘官船?这朝廷哪里来这么多驿船?”

    陈济川道:“你们有没有查清楚,是否冒名的?”

    那官吏苦笑道:“哪里敢冒名?你看那些官船上,哪个不是挂着官衔牌?其实我们也知道大都是官员家人冒使,真正奉命进京公干的官员没几个,但我们哪里敢查啊,这不是得罪人吗?”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冷笑。

    林延潮,袁可立他们看去,原来就是那云南银船上的官员。

    但见那官员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哪路的高人,没料到连个河都过不了。”

    那官吏笑脸相迎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官员冷笑道:“我是奉皇命从云南押送银船进京的官员,我们的船明日就要过河,行么?”

    “云南银船?”那官吏口里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当下肃然道:“没有问题,下官立即给大人安排。”

    那官员长笑一声,看着袁可立他们怒目而视,当下他走到面前笑着道:“看来你们没办法进京了,白费了那么好的泊位,若是你们不着急赶路的话,不如让给我们。”

    袁可立气得脸色发青,就要请林延潮拿出天子赐予驰驿的圣旨。

    但见林延潮却不着急,他看向那云南官员。那官员见林延潮脸上虽带着淡淡的笑容,但目光锋锐,不由心底打鼓。

    林延潮道:“你莫要以言语相激,打探我的身份。我看你并非是普通官员,莫非是云南沐王府的人不成?”

    那官员脸色一变,自己打探林延潮底细不成,反而被林延潮试探出来。

    林延潮朝南面拱手道:“沐王爷世代为朝廷镇守云南,天下读书人无人不敬佩他的忠义,你若是沐王府的人,不要丢了沐王爷的脸面。”

    那官员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来路?敢教训本……本官。哼,我也不问你,就不信你不亮身份能过得了河。”

    林延潮笑了笑对陈济川道:“拿帖子来。”

    陈济川称是一声,递来一封帖子。

    林延潮将帖子放在官吏的手中道:“拿着这封帖子找你们徐州的江知府,让他给我们排明日过河。”

    那官吏一看帖子,整个人几乎立即跪到地上去了,当下颤栗道:“是。”

    于是林延潮带着一行人离去。

    而那云南银船的官员冷哼一声心道,还不是照样让我知道你的底细了。

    对方走到官吏面前问道:“这位大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官吏微微犹豫,见对方板起脸来,也不敢得罪只能低声道:“这帖子是当今首辅申阁老的。”

    “什么?”这官员也是勃然色变心道,才想此人如此威风,原来是当今宰相的什么人。

    能拿着他的名帖,定然是关系非浅。

    却说来到徐州这样南来北往的大城市,林浅浅便想去买些胭脂水粉。

    于是林延潮让展明,奶妈抱着小延潮回驿站休息,自己陪同林浅浅逛了一阵。林浅浅买了些东西后,即回驿站歇息。

    林延潮与弟子们则是去饭庄吃饭。

    这饭庄里有不少读书人出入,林延潮不欲与士子们相见,否则必遭来围追堵截,所以也就要了一清静的雅间,避人耳目。

    这一次林延潮上京就带了陶望龄,袁可立。

    陶望龄因父亲,伯父都是朝中大臣,所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顺天府乡试的资格。

    至于袁可立,林延潮打算荐他入国子监读书,待三年后再参加顺天乡试。监生虽说也可以参加会试,但监生会试中试太难了,所以乡试,会试都考才是最保险的。

    至于其他弟子,林延潮就留他们在本地读书,准备乡试。

    此外还有左出颖,左光斗父子。左出颖因谋划归德府治水有功,所以一并上京,林延潮准备替左出颖在工部谋一个差事,让他治水的专才有用武之地。

    雅间的用饭之处可以远远地眺望浮桥,浮桥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去,百姓们正为生计奔波。

    房间里众人协助林延潮治理的归德府已是大功告成,大家随着林延潮进京并坐此闲聊,有等偷的浮生半日闲之感。众人就着满座酒菜小酌几杯,谈及在归德时种种,绝对是人生难得快意之事。

    就在这时方才出门更衣的陶望龄携着数人入内笑着对林延潮道:“老师,你看谁来了?”

    林延潮转头看去不是别人,陶望龄身后站着袁家三兄弟,以及一名士子。

    林延潮在归德时,袁家三兄弟时常来拜访,三人与孙承宗,袁可立,陶望龄都是相善。

    现在几人在此乍逢,都是大喜。

    大家问了几句话后,才知道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因觉得年纪老迈,身体不适,已是向朝廷请求致仕。

    而袁家三兄弟也不能再在开封住着,正好袁宗道要赴京师参加明年的会试,所以三兄弟一并北行,前往京师。

    袁宗道是赴考,而他的两兄弟则是见识一下京师的风物。

    至于这名同来士子,一直站在屋角不说话,待袁家三兄弟要介绍时,林延潮笑着道:“这位莫非是晋江的杨孝廉?”

    这名士子一愕,然后又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惭愧地道:“不意学功先生竟识得学生。”

    林延潮笑着道:“怎么不记得,当年我与国徵年兄同领乡书,年兄常在我面前称赞杨孝廉的才华。我闻知杨先练才名,叹息没有同榜之幸。杨孝廉三年后得中乡试,与进卿同榜,我听说后实在是替你高兴。”

    这士子名叫杨道宾,晋江人,当年与林延潮,刘廷兰一起参加万历四年的乡试。

    那一榜林延潮中了解元,刘廷兰等几位好友也考取了举人,唯独杨道宾落榜。三年后杨道宾又中了举人,与叶向高同榜。

    刘廷兰与林延潮是乡试,会试同年,又是同乡,而且一并在京为官,二人常有交往。刘廷兰多次在林延潮面前提及杨道宾的才学。后来叶向高进京与林延潮同考,也提过杨道宾几次,对他的才学也是称赞。

    至于林延潮与杨道宾虽没有同榜,但凭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得当年乡试与刘廷兰交好的士子中有这么一个人,现在二人相逢,林延潮一下子就将人对上了号。

    对于杨道宾而言,林延潮这时已名满天下,读书人口中的文宗。杨道宾中了举人后,也放下当初与林延潮同考落榜的失意,反而感叹当初那个十五岁乡试第一的林解元,在弱冠之年又成了林三元。

    这一次杨道宾北上,与袁宗道相逢,二人都是敬佩彼此的才学,相邀一并赴京同赴明年会试。

    他见袁家三兄弟对林延潮如此推崇,也不好意思提与林延潮有这一层渊源。现在袁家三兄弟知道杨道宾与林延潮还有这关系,都是刮目相看。

    眼见遇到袁家三兄弟,以及同乡的故人,林延潮也很是高兴,当下命店家添了筷子,再加了几道菜,请几人一并入座。

    这时候几人方才得知林延潮考绩天下第一,被天子召入京师,并赐予驰驿的事。

    袁家三兄弟自是替林延潮高兴一番,林延潮在归德政绩连瞎子都知道,绝对是实至名归。

    至于杨道宾更是吃惊,林延潮为官不过六年,但已是官至四品,这一次蒙天子下旨进京召见,肯定是要大拜的。

    而反观自己才刚刚中了举人,会试两度落榜,二人的差距实在有些大啊。

    林延潮得知袁宗道,杨道宾二人要进京赶考,结果被阻至运河南岸时,于是就出面相邀请几人与自己同船而行。

    几人巴不得早一日到达京师,得林延潮相邀同行,能够尽快抵达京师都是大喜。

    杨道宾与袁家三兄弟答允后,当即向林延潮请教学问。

    林延潮见杨道宾在旁,说的很客气,然后将陶望龄,袁可立引荐给了杨道宾,请他与袁宗道指点自己两个弟子的学问。

    林延潮还谈及翰林院里的黄凤翔与李廷机,说到京后引荐给杨道宾。

    杨道宾闻之大喜。

    众人吃完饭,一并离了饭庄,杨道宾,袁家三兄弟都去客栈收拾行李,明日与林延潮一并坐船北上。

    再说回到驿站后,林延潮准备至庭院休息,这时原先码头上安排渡船的官吏已是侯在林延潮的庭院门口。

    那官吏一见林延潮立即就道:“启禀大人,渡船的事……”

    一旁陈济川皱眉问道:“怎么没有办妥?”

    官吏满脸谦意地道:“启禀大人,实在是……”

    在场众人都是变色,徐州的官员不要在官场上混了,连申时行的面子都不卖?

    林延潮知道本地官员没这么大胆子,问题只能出在那云南官员身上,但他就算是沐王府的人,也是不敢得罪当今首辅,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陈济川质问问道:“是何人不许?”

    这官吏一犹豫,说话间驿站里走出一个年少公子来,而那云南官员就跟在一旁冷笑。

    众人看去,这年少公子轻摇折扇走到众人面前,先对那官吏道:“一会你安排昆曲班子先上船,这里没你的事了。”

    那官吏满头大汗称是离去。

    众人大是诧异,难道就是这个年轻公子连申时行的面子都不卖,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见这年轻公子命下人在外拦住道路,不许人围观,再自己做主将林延潮庭院的门关起来。

    待清除了闲杂人等,这年轻公子向林延潮一揖道:“这位仁兄,学生申用嘉,当今中极殿大学士正是家父,方才见到有人持了我申府的帖子要过运河,故而来了兴趣特来相见。”

    “眼下家父,家兄及亲属家眷都是在京,至于吴县老家的亲戚,学生没有一个不识,但却偏偏从未见过这位大人。不知这位大人从何处拿来我申府的帖子,还请示下,学生不胜感激。”

    申用嘉此言一出,众人的脸上都是很精彩。

    原来是申时行的次子,申府的二公子,正巧他今天在徐州,看见了申时行的帖子,于是以为有人冒名顶替,所以逮住了林延潮这拿着申时行帖子到处装逼的人。

    林延潮心知也难怪申用嘉误会,因为自己拿着是申时行本人的帖子。这帖子一般是申时行本人拿了上门拜客时用。

    但当今首辅上门拜客,除了皇帝还有谁有这个资格,你来见他还差不多。所以这帖子多半是给申时行的家人使用。

    而林延潮手中帖子是他当初还未中进士前,申时行给林延潮借用的,让他在京方便走动,有什么麻烦备用一下。不过林延潮谨慎起见,从来没用用过。

    后来林延潮中了进士,同年中人手一份的申时行门生帖子,他反而却没有。至于申时行不给林延潮门生帖子的用意,懂的人自然会懂。

    所以申用嘉看见他爹的帖子,立即就以为哪个人冒着当今首辅家人的身份招摇撞骗了。他身为申府公子当然是要出门逮人,否则不是被官场上的人笑话吗?

    现在申用嘉是打算关起门来抓人,而林延潮也是很无奈,自己平日用自己帖子办事,无往不利,这一次自己奉旨进京风头正盛,不愿被人认出。

    结果自己第一次用申时行帖子,就被申二公子抓到。

    林延潮看了这位云南官员一眼问道:“莫非是这位沐侯爷向公子告的状?”

    这云南官员脸色一变,待要阻止,却见申用嘉已是点头道:“不错,我与沐侯爷乃是是好友,他说仁兄持着家父的帖子,在水道中横冲直撞,连云南来的银船都不肯避,所以我好奇前来看一眼,对了,家父现在已是中极殿大学士,但你帖子上写的却是东阁大学士,这实在是……实在是太不用心了点。”

    好嘛,申用嘉言下之意已是默认了林延潮是冒充的缘故。

    但林延潮却看向那云南官员冷哼一声道:“沐侯爷你好啊,因为水道上的事,你不依不饶追我这里,也真是够契而不舍的。”

    这云南官员抢先被林延潮识破了身份大是不满,对申用嘉道:“美中兄,我就说此人冒着首辅的名头,此言不假吧,不要与他废话,立即将他拿下见官就是。”

九百七十三章 巧遇

    面对申时行的次子申用嘉,林延潮也是很无奈。

    说来申用嘉的人生经历也是有些不一般。

    他是申时行恩师,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孙女婿。

    申用嘉是首辅申时行的儿子,与前礼部尚书董份联姻也是正常,但不同就不同在传言申用嘉是入赘的。

    当时董份嫁孙女给申用嘉的事,可谓轰动三吴。

    身在吴中的官员范守己在自己的书中《曲洧新闻》里有记载,董尚书富冠三吴……庚辰岁,以女孙婚于吴门申公子。收奁衣饰至满三百笥。已而陈于阊门,出女子六百人舁之,亘古未有。

    亘古未有这几个字是重点,说明这场婚礼有多么奢侈,连以富庶著称的三吴都轰动。

    '庚辰岁'就是万历八年,林延潮中进士那年,当时已是东阁大学士的申时行,将次子入'赘'入董家。

    后来申用嘉在万历十年八月时发解。

    申用嘉中举又成了争议。因为申用嘉是在浙江乡试中举,但申用嘉的籍贯却是苏州吴县人,在科举里这就是冒籍了啊。

    当时董份在浙江能量很大,有读书人就揣测董份给孙女婿申用嘉开了后门。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毫不客气地直书,申时行次子赘湖州董氏。壬午(万历十年)举于浙。或言其私。

    这件事引起一阵争议后,被申董两家压了下去。

    但对林延潮而言,从万历八年至万历十年,申用嘉一直在浙江那边'倒插门',没有来过京师,因此到万历十年末,林延潮被贬离京时,二人一直没有碰面。

    所以也怪不得申用嘉会不认的林延潮。

    面对沐家要将林延潮抓起来见官的请求。

    申用嘉犹豫了一下道:“沐兄,此事还是不要传到外面去,否则有辱我申家名声。这位仁兄,你若是肯将此帖从何处来的说清楚,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林延潮心底暗赞,申用嘉处事颇有父风,若换了其他人,若知道被冒充,肯定一上来就喊打喊杀了。

    这云南官员也是赞道:“子美真是心慈,真有宰相家的气度。”

    林延潮看着二人说来说去,就直接道:“也好,这张帖子我也早想还给恩师了。既然如此,还请世兄代收了。”

    “恩师?”

    申用嘉微微讶异,他知道这是官场上座主与门生间称呼。

    申时行当过乡试主考官,会试副考官,会试主考官,自然是门生满天下。但申时行也不会将自己帖子给门生啊。

    申用嘉这时道:“仁兄说这帖子是真的,那么就是家父任东阁大学士时的弟子。可那年家父只是主持过一科春闱,门生里可都是进士出身。”

    申用嘉说完,林延潮左右都是笑了。

    林三元竟被质疑是不是进士出身?

    林延潮也是无奈地道:“这帖子自然是真的,我正是庚辰科进士,只可惜当年世兄人在浙江无缘相见,实是可惜。”

    申用嘉点头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笑着道:“我与令兄倒是十分相熟,听说他前年中了进士,在刑部观政,还未来得及道贺。对了,师母身子可是康健,这一次我托在四川同年寄来几匹蜀锦,进京时正好孝敬师母。”

    申用嘉见林延潮将申府的事,说的一清二楚,当下消去怀疑。

    申用嘉笑着道:“仁兄来京就好了,何必带什么东西。”

    但见双方这时好得如一家人般,这云南官员上前一步道:“你若是进士出身,仕官也有五六年,凭自己的官帖过河应该不难,何必拿阁老的帖子过市,申兄,此人居心不良啊。”

    林延潮看了这云南官员道:“这位沐侯爷,我与申兄叙话,你一再插嘴是什么意思?这里可不是云南。”

    此人冷笑道:“没什么,就是看不惯你这藏头露尾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官,整日掖着藏着,幸亏这里不是云南,否则我必拔下你这身官皮不可。”

    此言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大怒。

    袁可立怒道:“我们老师尊称你一声侯爷,是看在沐家为大明世守云南的份上,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袁可立不必与他争吵。然后林延潮道:“沐侯爷,我已卸职,进京只是叙职而已,你敬重不敬重我,都无所谓。但是你在此都如此蛮横,那么你们沐家在云南又是如何?恐怕连朝廷的纲纪都不放在眼底吧。”

    “你可不要信口胡言,你又没有去过云南,怎么会知道我沐家在云南如何?若是尔敢招摇,我沐家必不会饶过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招摇?我听说不久前,云南按察副使路遇黔国公,没有避道,结果驾者被国公命军士鞭挞,此事不是会招摇吧?”

    此人一听当即色变,退后一步重新打量林延潮道:“你是何人?怎会知道此事?”

    此人乃是沐睿,当今黔国公的世子。因为这一次大破缅军,所以沐睿的父亲有些自持战功,鞭打了不肯避道的云南按察副使车夫。

    此事被这位按察副使奏告天子,沐睿这一次上京就是来处理此事。

    面对他的质问,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但沐睿对此人已生惧意。

    “你到底是何人?”沐睿此刻已没有方才底气。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是沐侯爷你想想如何在陛下面前解释吧。”

    沐睿闻言满身是汗。

    申用嘉见林延潮几句话下,将不可一世的沐王府世子威风打掉,顿时心道厉害。这沐家虽是公爵,但因世镇云南,与王无异,旁人都称之沐王府。

    自己在这位沐家世子面前,言语也是小心,不愿有丝毫得罪对方的地方。眼前这年轻人比自己还不了几岁,却为何如此厉害。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禀告道:“老爷,徐州的江知府在外求见。”

    这老爷当然是对申用嘉而言。

    申用嘉立即道:“那还不快开门迎进来。”

    当下门一开,申用嘉迎了上去施礼道:“学生见过江府台。”

    那江知府四十余岁仪表堂堂,左右跟着不少公人,他笑呵呵地将申用嘉搀扶起来道:“申公子真乃人中龙凤,这一次进京必然得意,到时与父兄联科,又是一段佳话。”

    申用嘉道:“实不敢当,不知江府台来此找学生作什么?”

    江知府当下捏须,正气满满地道:“听闻有人拿着相爷的帖子,冒充相府的人招摇过市。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在徐州,若是让相爷名声有所微瑕,岂非是我江某人的罪过,此事当立即查办,江某遇到治下有这等奸恶之人,必予严惩!”

    申用嘉连忙道:“不想惊动江府台,此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现在差不多已是问清楚了。”

    “问清楚?”江知府以为申用嘉只是推辞,当下道:“申公子不用客气,这是本府份内之事。”

    申用嘉连忙道:“此事学生自会解决,实不敢劳烦江府台。”

    江知府见申用嘉说的坚决,于是道:“既是申公子这么说,本府就不过问。也好,本府公务在身先告退了,申公子进京之后请代江某向阁老问好。”

    申用嘉笑道:“这是当然。”

    江知府点点头,正要抽身离去,却正好往林延潮那扫过一眼。

    林延潮自江知府入内后,一直是默默站在一旁不说话。江知府这一眼扫来,二人目光却对上了。

    江知府本来要离开驿站,但这时却停下脚步。他先是一愕,然后立即满脸堆笑地上前道:“唉呀,这不是宗海兄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随即江知府看了申用嘉一眼,然后笑着道:“我明白了,兄与申公子约好了在徐州见面,然后一并进京是吗?宗海兄这一次考绩州府第一,奉旨入京,不说河南,咱们淮徐的官员也是震动了,江某闻之消息后,在心底是一直为宗海兄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说完江知府是一连串的长笑啊,那笑声极度夸张,响如洪钟,连瓦片都似震动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一次奉旨进京,路上匆忙,更不敢持恩打扰了地方,否则来了徐州地界,当好好与江兄叙旧才是。”

    此刻申用嘉一脸又惊又喜的道:“原来仁兄就是当今文宗,名满天下的学功先生啊!”

    一旁的沐睿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半天之后才缓过神来心道,原来此人就是林三元,天子心腹,申时行的得意门生难怪如此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但父亲鞭挞按察副使的事,他怎么知道?

    林延潮笑着对申用嘉道:“先生不敢当,还是称林某世弟吧。”

    林延潮又对江知府道:“这一次拿着恩师帖子上京,虽说有些误会,但能与世兄道左相逢,也是误打误撞了。”

    江知府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当下笑着道:“那真是巧极了,也是难怪宗海兄不愿声张,兄蛰伏地方三年,这一次奉诏进京,天子必是单独召对,到时大拜。如此风头正劲下,兄反其道而行之,这等淡泊谦退,真乃名臣风范。江某实在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江知府这番话说得极大声,旁顾左右后,跟着他来的公人都是纷纷竖起大拇指,夸赞起来。

    而一旁的沐睿听到'单独召对'几个字时,顿时吓出一声冷汗。

    这一次沐家的事不小,若是林延潮记恨在心,在天子召对时说上几句坏话,那么他不是惨了。

九百七十四章 抵达京师

    沐睿现在是后悔不已。

    得罪了林延潮此人,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而言是雪上加霜,但若要他立即改颜相向,讨好林延潮,他又做不到。

    而林延潮没理会他,与江知府说了一番话后,告诉他自己不愿惊动别人,只是在驿站住一晚就好了。

    江知府当下答允,严格保密没有将林延潮行踪告诉别人。

    而沐睿也是狼狈离去。

    众人走后,林延潮当下邀申用嘉一起上京。申用嘉本也有意上京,赴明年春闱,见林延潮相邀当下答允。

    于是次日,林延潮与袁家三兄弟,杨道宾一船,而申用嘉另一船一并从徐州北上。

    申用嘉的船上还有一人,上船前申用嘉将他引荐给林延潮。

    此人姓李名鸿,表字渐卿,吴中人,是申时行女婿。

    初见时林延潮还以为申时行的女婿非富即贵。哪知李鸿不过是一个与申时行同乡的普通读书人而已。

    林延潮邀申用嘉,李鸿二人同船,与他们闲聊一阵,方知李鸿是申时行故人之子。申时行显达后没有忘了故交,不仅培养他读书成才,还将女儿嫁给他。

    李鸿确有才学,林延潮聊了一翻,即知对方学富五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年轻才俊。

    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时行的眼光,给自己挑了这样一个佳婿。而李鸿这一次进京是参加顺天乡试的。

    几人说说聊聊下,在林延潮的刻意接纳下,申用嘉,李鸿都对林延潮十分有好感。

    如此船从徐州沿着运河北上,数日之后,即到了山东聊城地界。

    到了聊城后,林延潮下岸,这并非是游玩,而是见一位老朋友。

    林延潮来到聊城的漕军官厅,官厅里一名漕军将官一见面就向林延潮叩头道:“小人楚大江见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见了此人朗声大笑道:“楚兄,你我乃是故人,不必循这些官场俗礼。”

    楚大江仍是道:“谢府台大人还记的旧情,然而尊卑不可废。”

    说完楚大江仍是向林延潮施了全礼。

    当初林延潮坐着楚大江的漕船进京赶考,因他之故写了天下皆知的《漕弊论》,后来运兵闹饷,也是他帮着林延潮平定了兵乱。

    而楚大江现在见了林延潮则是百感交集啊,谁知道当年自己漕船上的举子,就是今天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他还从丘明山口里得知林延潮马上要入京大拜的消息。在明朝就是以文抑武,文官的地位比武将高很多,而林延潮马上要跻身高官,这前途实在是远大。

    楚大江向林延潮见礼后,又见了陈济川,展明,几人当年都是一条漕船,同舟共济的交情,这一次见面当然是充满了久别重逢之意。

    大家说起当年在运河边给漕船拉纤的事,都不由大笑。

    楚大江笑过后又垂下头,在林延潮面前保持了下位者的谦卑。

    林延潮当下屏退左右,与楚大江单独地道:“私盐的路子都走通了吗?”

    楚大江当下道:“回府台的话,各省都已是搭上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先让下面的弟兄赚些跑腿钱,主要是要把路铺开,官府这边我替你照拂着,江湖那边你要与李二回那些人多来往。”

    楚大江连连称是。

    林延潮笑着道:“上一次李二回下面的人帮我拿到了赵家通倭的把柄,还多亏你与丘师爷。”

    楚大江连忙道:“小人哪里敢居功,这都是府台布局在先。”

    林延潮笑道:“呢不用奉承我,这事你办的漂亮,这次回京我帮你挪动,看看能不能往上动一下。”

    楚大江闻言立即道:“府台,小人才刚刚升的千总。”

    林延潮笑着道:“区区一个千总,芝麻大的官,你也捂在胸口,捧在手上,看你那边出息。只要随我办事,林某是不会亏待下面的人。”

    楚大江连连称是。

    林延潮换了话题道:“对了,那些响马如何,官兵还当得习惯吗?”

    楚大江道:“我也是极力安抚着,近来他们似也知道了大人高升的事,一直闹着要请大人将李二回放了。小人说了好几次,才压了下去。”

    林延潮道:“李二回是肯定不能放的,不过我可以写信给山东巡抚,让他通融一二,不要一直关押在大牢里。必要时,也让这些人去探视几次,他们看见李二回吃的好,住的好,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楚大江继续称是。

    到了这里,林延潮觉得话也说的差不多,当下起身。

    楚大江连忙跟随在后。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你手下的弟兄,过得如何?”

    楚大江道:“勉强混一口饭吃,府台也知道,这一条运河就是我们的血泪,无数人都在我们身上趴着吸血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运兵漕丁都是苦命人,但也是血性的汉子,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这运河沟通京师和杭州,无数人都从这里由南到北,或由北至南,没有哪里的消息比这运河上更灵通了。”

    楚大江目光一亮道:“府台的意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汇聚于此,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你可以安排下面可靠的弟兄专门收罗消息。”

    “徐州,聊城,临清,通州,淮安能盯着都给我盯着,大的消息不说,小的比如哪里木材贵了,盐便宜了,药材卖完了,你都一并报来。”

    “如此李二回那帮响马在陆上,你们在水上,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提前知道一二,到时候自会有你们的好处。”

    楚大江闻言大喜,他知道林延潮这确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啊。

    二人聊了一阵,当下楚大江方送了林延潮离开,然后立即按照林延潮的吩咐去办事。

    林延潮的驿船只在聊城逗留了一夜,次日即是北上。

    如此船一日日北行,终于赶在八月前抵达了顺天。

    算了一算,三年前正是这时,林延潮上的一封'天下为公疏',惊动整个朝野。

    三年之中,浮浮沉沉,而今林延潮又再度回了京师这龙蟠虎踞的地方。

    快要到了通州码头时。

    林延潮也不再低调了,当下命人挂出自己官衔牌。

    通州码头上可谓是舟船聚集之地,现在又是外官来京觐见之时,码头上遇到个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巡抚,总督等外官大僚都是不稀奇的。

    但是其他码头上的官船,看见此艘驿船上挂着官衔牌后,都是主动让开水道,避在一旁。

    这艘驿船上的官衔牌写的是什么呢?

    “丙子解元!”

    “庚辰会元!”

    “状元及第!

    “钦点翰林!”

    “詹事中允!”

    “归德知府!”

    一般官员出行,亮个'两榜出身','进士及第',都会引人敬重,懂行的老百姓都会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原来是金榜题过名的。

    当然在京城这地方,进士出身官员多如牛毛。

    但是若亮出解元,会元,状元任何一面官衔牌的,那么就算是京师里也是稀罕了。

    会元三年才出一个啊!状元也是三年出一个啊!

    如此官衔牌,哪里轻易见的。

    但是集齐'解元','会元','状元'三面官衔牌的,那不说京师了,整个大明朝也才两位。

    一位百年前早已作古,唯一还在的除了名满天下的林三元还能使谁?

    这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啊!

    水道沿途,以及码头上的官船民船无不停靠在一旁,船只的栏杆上顿时都挤满了人。

    众人纷纷道。

    “看那是林三元的官船!”

    “林三元回京了!”

    “没错,能打这官衔牌的除了林三元,还能有谁!”

    顿时官绅百姓们都是一并朝着林延潮的驿船招手,喝彩,鼓掌!

    天下州府,方面大员考绩第一,奉诏赐传驿进京,此事谁能不知,谁能不晓。

    就是不冲这些官衔牌,以及天子赐下的恩典,就凭着当年林延潮不计前程死谏天子,后来又击杀中官马玉,救无数河南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事,就足够老百姓们敬仰,读书人膜拜的。

    驿船里,林延潮的家人门生们一下子见的驿船所过之处,老百姓们这等热情之状都是吓了一跳。

    不过这一幕在归德见了不少,他们还算有点心理准备,可是同船的袁家三兄弟却被震撼了。

    袁宗道怔怔地道:“先生离开京师三年,居然仍在百姓心中有如此的声望。”

    袁宏道也是叹道:“读书为官如此,这一辈子也是不枉了。”

    袁中道羡慕道:“不知我何时才能有这一日。”

    一旁杨道宾悠悠道:“至少要先连中三元吧!”

    说到这里,三兄弟一并深受打击。

    至于另一艘船上的申用嘉李鸿,见了这一幕也是震惊了。

    李鸿感叹道:“就算是父亲当年得状元时,也没有这么风光吧。”

    申用嘉亦道:“我初时不解为何林宗海要一路隐姓埋名低调进京了,今日方知他若真的挂官衔牌一路过去,那么十年都到不了京师。”

    李鸿道:“我看就算现在恐怕也到不了京师。”

    二人看去,原来通州码头之上百姓是奔走相告林延潮回京的消息,结果码头一下子堵住了。

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

    坐在船舱里,听着四面的喝彩鼓掌声。

    林延潮反而倒是平和。

    对于一名官员,一名读书人而言,他眼下声望的自是不用多说。

    一旁的林浅浅抱着小延潮,听四面的呼声,也是与有荣焉的样子,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受如此爱戴。

    林浅浅问道:“相公,你在想什么?”

    林延潮道:“想起当年进谏张江陵时的话,当时我说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

    “张江陵故后,天下谤之,但我等知道他乃国之能臣,而如今我在民间有如此声望,也未尝不是乡愿。”

    林浅浅笑着道:“什么乡愿,伟人?相公不是一贯最不重这些虚名吗?”

    林延潮点点头笑道:“成大事者不计毁誉,知我者真夫人也。只是当初我为张江陵上书天子,而誉满一方。但张江陵之名声仍未曾昭雪,当年我答允过张江陵,若我有宰执天下之日,当为他洗脱冤屈。”

    林浅浅道:“这话相公不是第一次说了,但满潮大臣都不敢提这事,相公又提怕会再触怒天子吧。其实我想相公有这份心也就够告慰张家。”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有分寸。”

    当下驿船靠岸之际。

    早有一艘小船迎上了来,一人手脚麻利地登上船。

    立即有人朝船舱里喊道:“老爷,延寿老爷来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当下与林浅浅一并出了舱门。

    但见对方一个大步跨上了船,左右连忙上前搀扶。

    对方摆手道:“没事,我的好弟弟,你终于回来了。”

    这语气这声调,不是林延寿还能是谁。

    三年不见着堂兄,也甚是想念,虽然……但是……林延潮胸中也不知说什么来形容此刻的感情。

    “兄长!”

    “哥哥!”

    “延寿老爷!”

    众人一并见礼。

    林延寿点点头,立即道:“好弟弟,你一路辛苦了,我给你背行李去。”

    众人一阵惊慌,连忙道:“哪里敢劳动延寿老爷。”

    林延寿也没有真搬的意思,左看右望问道:“我小侄儿呢?”

    最后林延寿看到奶妈抱着的小延潮顿时笑着道:“让叔叔来抱!”

    这船还没靠岸,给林延寿抱着,林浅浅是坚决不肯的。她淡淡地道:“哥哥还是算了。”

    林延寿没听出林浅浅意思来道:“弟妹一路也累了,瞧,我给你备下了什么?孙行者,没见过吧!”

    林延寿从衣服掏出一个糖人来。

    林延潮见了笑了笑,看来林延寿难得有心一次。

    小延潮见了笑着就要伸出小手去抓,林浅浅却毫不犹豫地拍掉。

    林延潮见此笑道:“还是上了岸再说吧。”

    船靠岸之际,林延寿不时逗弄着小延潮。

    小延潮很快就明白了林延寿的路数,渐渐的不与他说话了。

    于是众人离船登岸,早有官兵维持秩序,百姓们争相来一睹林延潮的风采。对此林延潮面对围观的百姓,笑着作了个揖,没说什么话,即登上马车。

    林延潮坐着马车先行,林浅浅与家人整顿行李后再来,一旁则是申用嘉,李鸿的马车。

    快到了宣武门时,林延潮停下马车在道旁。待申用嘉马车到了,林延潮再上对方马车道:“今日抵京面圣是一刻耽误不得,我先去皇城那候旨,之后再去拜见恩师。”

    申用嘉连忙道:“宗海,你初来京师舟车劳顿,安顿下来再见家父。咱们亲如一家,不必闹那么多虚礼。”

    林延潮道:“三年未见,我心底对恩师实是惦记,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相见才是,还请世弟替我通禀恩师一声。”说完林延潮拿了拜帖放在申用嘉手里。

    申用嘉将拜帖推回去道:“己家人不兴这个,宗海到时直接来就是。”

    当下二人分别。

    然后林延潮深吸一口气,又上了马车。

    展明轻车熟路地驾车前往皇宫。

    按道理说,进京叙职的官员第一时间是要去吏部报道。

    但是林延潮是奉旨进京又是不同,当然第一时间是去皇城拜见天子。

    不过按照道理,天子也是很忙的,除非是军国大事,否则不是你一来相见就见的。所以照例天子不会立即接见林延潮,而是让你先安顿一下,排期召见。

    但是尽管天子不会立即见,但身为大臣也要第一时间来皇城这候旨。

    所以林延潮换上官袍,直接来到东华门前,向值门太监通禀一声后,即在门外候旨。

    这时候快到放衙时,东华门里内值的官员也正出出入入。

    林延潮望去,但见桥上路上已是掌灯,穿着青袍的官员三三两两从临水石桥上谈笑风生地走过。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记起了自己刚当官时,在内阁办事,为日讲官出入皇宫的事。

    突然间林延潮有些怔怔的出神,一下子想起了当时在阁的张居正,张四维,还有不久前病逝的余有丁。

    林延潮也并非多有感情,只是这些人的风貌历历在目,但自己已是看不到了。

    哦,对了,张四维还在老家。

    等了快半个时辰,中官方才到了他对林延潮道:“陛下已是知道了,林大人先回去歇息,等候旨意。”

    林延潮疑道:“没有排期?”

    这中官点点头道:“没有。”

    林延潮不由琢磨,一般而言,自己回京标准流程,就是排期后天子召见,然后当殿授予新职。

    但没有排期,就是天子现在还不打算召见他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距天子下旨召见自己入京快两个月了,这中间难道有什么变故吗?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真是圣意难测啊。

    于是林延潮回到马车,对展明道:“去元辅府上。”

    展明二话不说,立即驾起马车。

    林延潮坐在车内,拨开车帘朝车外望去,但见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路之上车水马龙的繁华不变。

    这一点不说是归德,就是开封也远远不如的。

    开封人虽多,也是古都,但比眼下的顺天,就是少了一等富贵和雍容。

    京师繁华如故,但很多地方也有了变化,不是以往的景致。

    林延潮不由也是感叹,自己三年没回来,不知京城也是变化了多少。

    官场上格局又有如何变化,这都令他感到了一种生疏。

    就算再好的朋友,三年不见也有生疏之感,譬如自己之前去申时行府上都没有投帖的,但是申时行现在已是首辅,真正的枢廷宰相,权势比原先的次辅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也要有所变化,这其中分寸如何拿捏变化。

    不久就到了地头,申时行的宅子,现在已是真正的宰相府第。

    “这里是首辅官邸,若无要事,不便私谒。”

    马车当下被拦住了,林延潮挑开车帘,但见前方道路上,两排朱红色的木栅栏拦着,十几名顶盔贯铠的官兵守在道旁。

    至于拦下林延潮马车的是申府的几个下人,都不是原来认识的,这几人正趾高气扬地挡在马车的道前。

    若是换了其他人,当下就火了,我是什么人,当初出入申府就如同自己家一样,现在不认识老子了?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但林延潮却道:“我是元辅的门生,进京叙职,特来拜谒。”

    下人听了嘀咕了一番,一旁陈济川递了门包,于是这才放行。

    到了申宅门前,林延潮下了马车,一抬头见这朱门新漆了一遍。

    朱门开了半扇,不少官员正出入。

    林延潮取了拜帖递给门子,门子看后立即堆笑道:“原来是状元公来了,二少爷早就吩咐过了,说状元公来了无需通报,直接进府就是。”

    说完门子毕恭毕敬将拜帖还了回去,然后一旁有人飞奔入内禀告。

    林延潮于是迈入门里,立即就有下人在前领路。

    到了垂花门前,几个下人抬了一顶轿子来,他们笑着道:“状元公这里还有一段路,你坐轿子里歇歇脚。”

    林延潮也知道申府很大,于是没有推辞。今日都是舟车劳顿,他也有些疲乏了,坐在轿子里正好养养神。

    林延潮坐在轿里眯了大概有一壶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地头。

    林延潮下轿后被领至花厅里,才刚坐下就听到一爽朗的笑声。

    “宗海啊,宗海,可真想死了哥哥了。”

    林延潮看去不是宋九还是何人?

    宋九现在是申时行的大管家,左右手一般的人物。虽说身份是个下人,但宰相家的下人能与外面比吗?

    当年张居正的家仆游七,那都是可以与三品侍郎平起平坐,彼此称兄道弟的。但后来失势的时候,林延潮亲眼看着他在诏狱被锦衣卫拷打。

    而宋九从次辅的管家,一下子跨至首辅的管家,现在的宋九不禁让林延潮想起了当年的游七。

    林延潮迎上前道:“三年一别,宋兄你这精气神真更胜当初。”

    宋九闻言大笑,是满脸红光。

    曾国藩的冰鉴里,有句话说是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

    这句话真的是不假,那些仕途之人,正得意时,哪个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宋九道:“瞧宗海你说的,你何尝不也是如此。”

    林延潮闻言矜持地笑了笑。

九佰七十六章 先公后私

    历史上有一个笔名为'东海渔人'的闲人,写了一本传记名为《五七九传》。

    这五七九传说的是什么呢?

    说的是万历年间三位内阁首辅的家奴。

    其中七指的是游七,九指的就是宋九。

    宋九,姓宋名徐宾。

    投奔申时行为家奴后,改为申姓,所以称他申九,或者宋九也是可以的。

    时人曾对比游七和宋九二人。

    说宋九权势不如游七,不似游七那样动则与侍郎称兄道弟,与边将平起平坐。

    但宋九为人低调不出风头,而且很有才华,甚至可以为首辅申时行代笔。至于家财,申九也是丰厚远胜于游七。外臣武将要结识申时行,他都会代为引荐,并从中得一二好处。

    最后宋九事发,御史弹劾申时行,说申时行纵容宋九通过贿赂,得官京卫经历,在没有经过历俸下,竟直接领了双俸。

    因为宋九的事,令申时行名声受累,但宋九却是安然无事。而反观游七却命丧诏狱之中。

    故而当时有人说,从家奴作风可旁观出张,申两位宰相的为人,以及最后结局。

    不过这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林延潮与宋九闲聊了一阵,彼此互相恭维了几句,觉得此人还是有所警惕的。

    宋九与游七交好,对于游七的前车之鉴,他是明白的,他们再如何也只是家奴而已。

    张居正,申时行是宰相,就算失势了,至少还有官场潜哉的规则护着。但家奴就不一样,失势宰相家当初那个狗仗人势的家奴死了,谁会关心。

    这时候申府早已掌上灯了。

    丫鬟给林延潮奉上一碗绿豆汤,汤是添加蜂蜜调制,而且冰镇过得,喝来格外爽口。

    林延潮喝了两口然后道:“今日刚去宫门那边候旨后,即是赶来府上,现在见到宋兄实是太好了。”

    宋九笑着道:“宗海真是有心了,对了,排期何时面圣?”

    林延潮顿了顿道:“尚未。”

    宋九一愕,随即笑着道:“听老爷说,最近山陕急报,黄河大水冲至河南,听闻这一次水情不逊色于万历九年那一次。若是重蹈当年水淹几十州县,百万百姓无家可归覆辙,后果不堪设想啊。”

    “天子知道这件事后,是好几日食不安,睡不好,一直惦记着河南的水情。有御史还说去年西南边事连连,今年黄河大水上天告诫,请陛下自省。不久前陛下还去天坛斋戒三日,这等事下难怪陛下无暇见你,宗海实不用不安。”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是来龙去脉是这样。

    他眼下最关心的仕途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头等大事。

    但对于天子而言,家国天下乃第一大事,至于召见自己能排到哪个位置,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不如黄河大水来的重要。

    自己因为天子一时不召见,而患得患失,连宋九都看出来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宋兄提点,你若是不说,我还真有些担心。”

    宋九见林延潮直白承认,也是大笑道:“功名利禄,人之常情。宗海兄能不讳言,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陛下能以家国为重,我这点等候又算得了什么。”

    林延潮这时转念一想,若天子真是因为黄河大水之事发愁,那么自己刚从河南回来,天子要第一个见自己咨询河南水情之事才对,看来宋九也没有猜到真正的原因。

    正说话之间,一旁一名下人禀告道:“林大人,元辅这边有空暇了。”

    林延潮一听立即敛去笑容,当即一整身上的衣帽袍服。宋九作陪领路,带着林延潮出了花厅大门。

    申时行仍是原先的地方见自己,数年不见景致仍没什么变化,倒是脚下的石道重新铺就过。

    院里的三间朝南正房就是申时行见客办公的地方。

    林延潮走到屋前,立即就有申府的下人挑起了帘子笑道了一句:“状元公!”

    这几个跟随申时行多年的仆人,对林延潮也是认识,故而仍是状元公这旧称来招呼。

    林延潮笑了笑,走进了屋子。

    正屋三间,东间是独立的暖阁,西间是外屋,申时行在中间正房。

    林延潮走至外屋,但觉得身上一凉,原来屋子四周早备了冰块降温。这温度恰到好处恰恰消去了暑气,不冷不热。

    至于外屋地上改铺了临清产的金砖,看上去光滑如镜。

    宋九引着林延潮入内,在里屋的垂帘边道了一句:“老爷,你可知谁来了?”

    里屋道:“是延潮吗?”

    林延潮一听立即到垂帘前行礼道:“学生林延潮叩见恩师。”

    林延潮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发颤。

    “进来说话。”

    当下宋九给林延潮掀开帘子,林延潮提起袍子入内,宋九留在屋外。

    但见申时行坐在面南的公案处,正批改公文,左右两个丫鬟在旁切水果。

    申时行停笔,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道:“这么热的天,怎还穿得如此严实,坐下说话。”

    “是。”

    丫鬟端来杌子后,林延潮正襟危坐。申时行见他额上是汗,伸笔点了点。

    一旁一名丫鬟拿起羽扇给林延潮扇扇子。

    林延潮微微欠身,然后重新坐下看了申时行一眼。但见申时行发鬓胡须梳理整整齐齐,衣袍皆是洁净,面色很是红润,容光焕发,由此可知平日保养的很好,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

    申时行写了一会,然后停笔,一旁丫鬟从匣中取出印信。

    将印信盖章后,申时行摇动公案旁摇铃,一名下人弯着腰走进屋内。

    申时行道:“立即漆好连夜送往云南!”

    下人称是捧起信函离去。

    云南?沐王府?

    林延潮心底胡乱猜测着,但见丫鬟将削好的瓜果摆作一艘船模样呈上。

    申时行摆了摆手,而是呷了口茶,然后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立即垂下目光,身子前倾,态度比以往更是恭敬三分。

    以往林延潮来申府常串门时,曾与申时行并作在炕上,就如同真正师生那般闲聊。

    但这一次再见面,却是不同。

    要知道次辅和首辅虽然都是内阁大学士,但权势上下相差悬殊。

    当年张四维也是次辅,但在朝廷里毫无存在感,一切都被张居正遮蔽住了。

    而申时行现在正是首辅,真正的枢廷宰相。

    权势的变化,态度也当立即变化,切不可拿原来的交情套。

    申时行看着林延潮,然后问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背后冒着冷汗。

    林延潮垂下头,但听申时行缓缓地道:“河南现在正在发大水,你身为父母官怎么回京里来了?”

    申时行的口气里透着几分质问,几分严厉。

    林延潮定了定神答道:“回禀恩师,学生接了圣旨之后,才接到上游羊报。当时学生心底想着恩师的吩咐,不敢逗留,故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至于归德那边,学生已有了安排……”

    林延潮当下将自己在归德三年来治水的事大略说一遍,再说了自己为了防备大水,提前的布置,安排的人选,一一说了。

    说完林延潮方抬起头,见申时行捏须认真地听着。

    然后申时行道:“原来如此,但你这一次回京响动甚大,通州码头的事,用嘉与我说了。若本辅所料不错,不用数日就会有言官弹劾你临阵而擅离,弃百姓而不顾。”

    林延潮听了心底怒起,这些言官真他娘的鸟人,真是无人不喷,无所不喷。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当然若是你不赶着回京,留在河南,言官也会弹劾你抗旨不遵,目无君上。其实他们弹劾你,其意在本辅罢了。”

    “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本辅早已习惯了,眼下河南那边不能有差错。吏部刚刚抬举了你天下州府官考绩第一,陛下下旨赐你传驿进京,表彰刚下,那边归德就出事,此举无疑扫了陛下与我颜面。所以这是陛下为何没有排期见你的缘故。”

    林延潮点点头,申时行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这才是真正答案。

    但是林延潮心底有些憋屈,自己辛辛苦苦治水事功,称之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但是就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鸟人,指着你做事喷来喷去,站的不是,坐的不是,如何都会给你挑出毛病来。

    这实在是令我很生气。

    申时行继续道:“不过陛下还是会召见你,但大概不会下明旨,君前奏对时,陛下必会咨你河南水情,以及你急切回京的事,于此你心底要有分寸。”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谨记。”

    之后申时行又问林延潮主政归德的事,申时行问的很细。

    论到心细如发,做事细致,申时行是林延潮见过这么多官员里首屈一指。

    申时行见林延潮谈到政事,答的头头是道,十分欣慰。

    不过为地方官三年,但论处理政务,林延潮比很多当了三十年地方官的官员更老道。

    申时行从公案后起身和颜悦色地对林延潮道:“看来你被贬官三年,不仅没有白费,反而大有长进,于事功二字你是真正做到,为师实在感到欣慰之至。”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这点微末本事,平日都是在恩师身上偷学的。”

    申时行闻言大笑,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方才为师初听你回京时,待对你有些严厉,其因在于你我虽是师生,亲同家人,但平日里事事当先公而后私,此乃大义,也是人臣之道。”

九百七十七章 申时行的用意

    外头气候炎热,屋子里虽是冰凉,申时行对林延潮耳提面令了一番。

    林延潮表示谦让受教时,背后也渗出了汗。

    或者申时行还是如往昔那般对林延潮,但林延潮在申时行面上愈发恭敬。

    现在申时行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以往自己是举人时,距离这个位子太远,反而没那么敬畏。但现在林延潮官当的也不小了,反而却知道宰相的权势在哪里。

    申时行重新坐下道:“宗海,你这一次从归德回来,说说那边风土,对了,我记得沈宗伯的老家是在归德虞城县吧。”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沈宗伯就是礼部尚书沈鲤。

    林延潮有所耳闻,现在沈鲤与申时行面上虽和,但暗中在政见上分歧越来越大。

    申时行乃执政的宰相,朝廷之事大多是他说的算,处这个位置难免遭人之忌,而沈鲤被朝野上下的清流视为领袖,中流砥柱的存在。

    所以沈鲤常为清流发声,如此二人关系能好才有鬼了。

    林延潮道:“恩师说的是,沈宗伯正是归德人,学生初任知府时,他方升任宗伯,当时学生还派人上门道贺……”

    林延潮说到这里偷看申时行脸色,但见申时行取银签叉了一瓜果,认真在听。

    然后林延潮话锋一转:“……后来学生要打坝放淤,当时正好将沈宗伯的宅子淹去,当时沈宗伯之子上门来找学生,说这是沈宗伯将来准备养老归田,幽游林下时所住,恳请学生改淹别处,但学生没有答允,时觉的很对不住沈宗伯。”

    听到这里申时行点点头道:“养老归田,幽游林下亦老夫之志也,沈宗伯倒真豁达,反观老夫到处碍手碍脚,反而没有了这等心境。”

    林延潮道:“沈宗伯可以这么想,但恩师为当朝宰相,日理万机,国家是一日都离不开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莫要戴高帽,不过这打坝放淤乃有利于百姓的事,沈宗伯家人此举倒也有几分……那后来沈家怎么说?。”

    林延潮道:“学生眼底只有为百姓办事,就算沈宗伯是礼部尚书,但在学生眼底将他与百姓一视同仁。所以沈家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学生的初衷。”

    林延潮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了,沈鲤毕竟有恩于自己,但没办法在站队问题上绝对不能含糊。

    但见申时行捻须笑着道:“好了,瞧你如此战战兢兢,茶水也没喝一口,还是如以往我们师生闲聊那般,不要拘束。”

    林延潮道:“恩师为宰相以来,威严越重,学生在恩师面前是战战兢兢,不能自己。”

    申时行笑道:“信口胡诌,什么宰相不宰相,待张蒲州除服归朝后,老夫就要让贤了。”

    申时行此言看似随意,但林延潮心中当然知道申时行这一次找自己回来的目的。

    林延潮当下肃然道:“张蒲州不在这三年,陛下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恩师,恩师兢兢业业一力打理这大明江山,可谓井井有条,天下无论是百姓,还是蛮夷,哪个人不咸服的。不论其他,就说这一次平定西南边事,恩师这居中帷幄之功,何人可及?”

    申时行目光一凛,看向林延潮问道:“这么说,你是主张让老夫……”

    “学生恳请恩师在圣上面前力争。”

    申时行沉吟不语。

    林延潮道:“今上龙飞时恩师就是帝师,恩师平素宽厚待人,在陛下心中,绝非张蒲州那样玩弄机谋之辈可以比拟。

    申时行皱眉道:“老夫以柔道而行。如若雌伏,终保无咎,若是相争不得,怕连揆地都保不住。”

    林延潮道:“此言差矣,恩师难道忘了当年严分宜与夏贵溪吗?”

    申时行闻言露出深思之色。

    嘉靖时内阁,夏言是首辅,严嵩居其下。

    后来夏言走了,严嵩为首辅几年,数年后夏言从重新归朝当首辅。

    夏言回来当首辅作了三件事针对严嵩。一,内阁的公文,严嵩一个字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公文,更谈不上什么票拟了。

    二,但凡依附于严嵩的大臣一律排斥,罢官或者赶出去京去。

    三,追查严嵩在首辅任上干的破事。

    后来夏言抓到严嵩把柄,但严嵩拉着严世藩都夏言府上磕头求放过。然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夏言放过了严嵩,结果纵虎归山,最后害了自己。

    若换了张四维,他会犯夏言的错?

    申时行问道:“那你以为老夫当如何办?”

    林延潮道:“学生听闻若有贼子绕屋,当拒之门外,哪里有请贼寇登堂入室的道理。让张蒲州归朝,无疑开门缉盗!”

    贼寇进屋,主人家要么忍着,看盗贼一件件从家里搬东西,要么就在自己的屋子打,到时自家的坛坛罐罐都会打烂。

    申时行捏须叹道:“宗海,幸亏你这一次回来,老夫身旁缺的就是你这样可以出主意的人。”

    林延潮道:“学生愿为恩师效犬马之劳。”

    申时行点点头,这件事他也不是没与人商量过,但大部分人的答案要不是模棱两可,要不是就是说不出情由来。

    如林延潮这样可以推心置腹参谋之人,能有几个?

    申时行道:“好,现在朝廷官员唯有翰林非遭贬谪,不用外放,其余都需经内外轮转。但你是翰林,又任过知府,内官外官都轮历过了。”

    “任部堂你的资历尚不够,先回翰苑,此事老夫不是问你意思,而是代你做主。”

    林延潮片刻犹豫也没有的道:“学生一切听恩师吩咐。”

    申时行笑了笑,晃了晃摇铃,外头一名下人入内。

    申时行问道:“家宴备得如何?”

    下人道:“早就备下了。只等老爷与状元公了。”

    申时行点点头对林延潮道:“知道你回来,特意给你接风洗尘。”

    林延潮笑着道:“许久没尝徐大厨的手艺,学生甚是想念。”

    申时行大笑,当下从椅上起身,林延潮连忙在旁搀扶。

    二人当下到了赴家宴之处。

    林延潮与申时行抵达时,已坐了好几人等候在桌边。这几人分别是工部营缮司主事徐泰时,礼部主客司郎中董嗣成,申时行长子刑部观政主事申用懋,次子申用嘉,万历十一年状元,翰林院修撰朱国祚,女婿李鸿,还有一人不认识。

    见申时行,林延潮入内,众人都是起身相迎。

    徐泰时,董嗣成都是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的进士。

    朱国祚,申用懋都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但还未中进士时,都住在申府,所以林延潮也是相识了。

    至于不认识的人,经介绍后方知是行人司行人董道醇。

    此人虽只是八品官,但却做了次席。

    原来董道醇是董嗣成的父亲,他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比儿子还晚了三年中进士。

    他乃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儿子,读了前文可知,他的女儿嫁给了申用懋,他的妹妹嫁给了徐泰时。

    所以这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家宴'。

    林延潮被申时行邀请来赴此家宴,更让他确认了申时行的用意。

    现在林延潮之于申时行,就如同张居正之于徐阶。

    申时行万历八年的门生里,只有三个进翰林院,除了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只剩下萧良友与林延潮二人有机会入阁。

    萧良有才干与林延潮相较如何,不用多说,与申时行的关系更是没办法比。

    对申时行而言,前首辅徐阶就是一个很好榜样。徐阶从首辅任上退下后,被高拱追究旧怨,家人都被论罪,仅自己身免。

    最后多亏了张居正力保,徐家这才幸免无事。

    提拔自己的学生张居正,被认为徐阶最有眼光的事。所以徐阶以后廷推大学士入阁,哪个首辅不极力举荐自己的心腹。

    此举首先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就是要么一科入选阁臣极多,要么就没有一个。

    比如申时行这科,他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余有丁是探花,三鼎甲同列阁臣,且同朝为官,被时人称之,制科以来未有之盛。

    这都是同年相互提携的默契。

    而到了隆庆二年这一科,居然有七人入阁,为明朝两百年来仅有。

    至于没有同年在阁推荐,常常导致一科之中,毫无一人入阁。

    目前申时行是极力栽培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沈一贯的资历摆在那边,申时行推举之下,将来入阁的机会很大。

    但沈一贯再如何,也不如自己的门生靠谱。

    官场上的门生比儿子还有用,因为父子可以翻脸失和,但门生却不能对座师倒戈,否则就是忘恩负义,要被人鄙视一辈子的。

    当年张居正夺情时,吴中行,赵用贤两位翰林弹劾张居正之事,官场上下震惊。

    不过张居正当时位高权重,所以二人身为学生弹劾座主,可以视作大义灭亲。但若张居正失势后,二人再弹劾,那就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

    所以将申时行安排林延潮重回翰林院,以及拉他参加家宴来看,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这有点类似于'隔代指定'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笑了笑,向众人先躬身行礼。

    众人皆称不敢,起身还礼。他们也明白,申时行来请林延潮赴宴的用意。

    申时行见此一幕,目中十分称许。

九百七十八章 京中舆论

    从申府赴宴后,林延潮即坐着马车离开,然后返回家里。

    林延潮在京的居所,仍是原来国子监附近的旧居。

    这宅子是濂浦林家的旧产,当年林瀚任国子监祭酒置办下的产业,然后其子林庭机,林燫三代翰林,国子监祭酒住在这里。

    林延潮当初听说濂浦林家八进士四尚书三祭酒已觉得很牛逼,但现在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六年,心底唯有觉得更牛逼。

    一言概之,三元及第虽少,但大明朝也有两个,可论家族三代皆任尚书的,整个大明只有这一家,三代都任国子监祭酒的,大明也只有这一家。

    林延潮到了宅子,但见宅子里家人随从都在搬行李。

    林延潮见林浅浅没有将行李搬入主院,而是搬入偏院有些奇怪。

    林浅浅见此立即与林延潮解释,原来林延潮的老师林烃,已是要进京。

    林延潮听了是又惊又喜,自己当初上疏前,与张四维沟通,推举自己老师林烃复出为官。

    吏部选官任林烃为浙江按察司副使,但林烃之父当时病重。林烃是孝子,于是再度拒绝了吏部任命。

    这一次林烃之父身体好了许多,而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屡次三番向朝廷推荐林烃,以及林延潮有事没事写信劝说自己老师出山。

    所以林烃最后无奈地接受了,但这一次回京他也不与任何人招呼,只是交代了老宅家人。

    所以林浅浅的安排也是理所当然,林延潮的老师来了,自己还是住老师的家里,如何敢住主院,必须的搬啊。

    但林延潮想到这一次自己回京,能见到林烃实在是太好了。

    林延潮与林浅浅说了一番话后,得知丘明山,袁可立,陶望龄都在书房等着。

    于是林延潮再来到书房。

    三人见到林延潮都是一并起身,林延潮问道:“舟车劳顿了一日,你们还不安息,还候着作何?”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响后丘明山才道:“不知东翁此去,见到元辅了吗?”

    但见林延潮点点头,三人都是露出喜色。

    丘明山道:“之前得知圣上没有给东翁排期召见,我等都是忐忑不安,不知元辅可有什么明示?”

    林延潮笑着道:“不必绕弯子了,你们是想问我,元辅打算举我何官吧?”

    三人都是笑了。

    他们心底对此的关切,甚至比林延潮还要多三分。

    这几人都是心腹,林延潮直接道:“你们看回翰林院如何?”

    丘明山不欲被人看轻,于是捏住喜色肃然道:“元辅若举东翁回翰林院,此乃打算栽培东翁入阁啊。就如同当年徐阶栽培张居正一样。”

    陶望龄笑着点点头。

    袁可立道:“我听说翰林外放,最后回京不是老师一人,赵兰溪与张新建也是回翰林院。”

    没错,除了林延潮,同样被申时行重新荐入翰林院的还有当初得罪张居正而被贬谪的赵志皋,张位。

    张位,江西新建人,贬为徐州同知,后张居正去世后,成为南京尚宝司丞,然后任翰林院左中允,国子监司业。

    赵志皋也是一样,他被贬为广西按察司副使,张居正去世后,官授太仆寺丞,然后任侍讲学士,后任国子监司业,升国子监祭酒。

    张位,赵志皋是因为得罪张居正,而林延潮是因为得罪太后,潞王。

    丘明山道:“这也是我想说的,他们与东翁不同,他们起复,初任尚宝司丞,太仆寺丞此京卿之职。若为京卿,将来最少也就是六部尚书,幸好他们能调回翰林院,否则则与内阁无缘。”

    陶望龄出声问:“丘兄的意思,若是正常而论,那么老师回京就是授予京职了。”

    丘明山道:“不错,我有此担心,从外官调入京职不难,难的是贬谪翰林后,从外官直接授予翰林。当年徐华亭从翰林被贬为卑官,也是从推官,同知,按察副使如此外官几乎当到了头,方才调回京师。”

    陶望龄道:“所以丘先生是担心,老师要一下子调回翰林院恐怕不能,如赵兰溪,张新建先例,先授予京职,再调翰林院。”

    丘明山道:“不错,如此仕途上要费去一至数年,而且万一元辅……我是说前首辅张蒲州若将来除服回朝担任首辅,那么东翁万一未从京职,调回翰林院,那以后就难了。”

    陶望龄点头道:“丘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老师要一步到位,直接从外官返回翰林。但是现在赵,张两位大人,从外官调京职,再从京职调翰林已成循例,老师若是一口气从外官迁至翰林,如此朝野上下怕是不服。”

    袁可立道:“所以元辅一定是想到了这点,故而想借着吏部考绩第一,直接让老师重回翰林院。”

    丘明山道:“但即便如此,恐怕人心也是有所不服,元辅若真将老师调回翰林院,那么朝野上下必是议论纷纷,有碍于清议。”

    林延潮听了几人的话,也是明白了外头的舆论。

    一句话概括,翰林院不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如林延潮这样从翰林院被贬为外官的,要想先回要先担任几年京职,才能再回翰林院。

    就像赵志皋,张位两位翰林那样,而林延潮要想破例,就是坏了规矩,凭什么你林延潮可以,赵,张两位翰林就不行。

    更何况赵,张两位翰林这件事还是申时行手上办的,现在你申时行照顾门生,让林延潮直接回翰林院,不惜搞了个吏部考绩第一的名头来忽悠人,你以为搞这一套,就能瞒天过海,欺骗广大群众雪亮雪亮的眼睛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外头议论不要管他。”

    丘明山道:“现在不必当初,张居正在位时,钳制言路,满潮大臣不知清议为何物,但现在言官势大,弹劾大臣,犹如喝水,就算一时不当,也会有人追究。”

    “若是东翁越拔为翰林,难保言官不会就此事议论。”

    三人对此都是忧心忡忡,林延潮知他们都是设身处地替自己着想,所以难免思虑的多一些。

    下面林延潮就在宅子里住下,不少昔日同僚得知林延潮回京的消息后都是上门拜会。

    但是林延潮却是闭门不出,谢绝见客,那是谁也不见,关起门来读书。

    闭门不出,是不愿意自己在官途未明时有所动作,如此传到外人耳里,又落个走动频繁,四处求官口舌的。

    所以林延潮就自己待在家里读书。

    每日林延潮严格按照自己先前制定的读书日程。

    早起,养静,持敬,读经不二,读史子集,习文,作字,养身,然后好好指点同住府上杨道宾,袁家三兄弟,以及袁可立,陶望龄几个人的功课,让他们准备赴将来的乡试,会试。

    期间天子一直没有下旨召见。

    若是以往这样等的日子久了,难免会心烦。

    但是林延潮在如此每日读书的日程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福州老家时,读书备考的日子。

    每日读书之余,再将上一辈子的见识,再结合这几年自己做官所见所闻,以及在归德府事功的经验结合在一起,很认真的梳理了一番。

    如此在这样枯居等候的日子中,林延潮也不觉得难过,对于天子的召见,也有一等你见与不见,我自巍然的心境。

    这并非是林延潮看破名利,对于自己仕途不再关心,而是因为经历更多,而有的一等不惑。

    这不惑是事情来与不来都是要来,你担忧与不担忧对于事情本身都是于事无补。

    林延潮突然想起,当初参加会试前那一晚上前失眠,次日很担心自己会考砸,但后来知道大部分人也一样与自己睡不好后,林延潮倒是放下心来。

    大概很多担心的事,到了最后都是如此吧。

    当然林延潮自己虽不出门,但一直留心着京师的动静。

    果真从自己回京的那一日起,这一身是非就避不过了。

    比如吏部考绩第一的事,京里有一种言论就是'申时行这样做不是第一次了,为了让自己的门生回翰林院,不惜让吏部搞了这样一个名头。林延潮在归德政绩在如何出色,也不至于到只是任官三年,就大治的地步吧。'

    “若是林延潮直接从外官回翰林院,那么于赵,张两位翰林是何等不公,此事传出去,以后官场规矩何在?人心如何能服?”

    还有人传言说,这一次河南大水,淹没郡县无数,归德府也不能例外,天子震怒,要追究申时行与林延潮的责任。

    如此不靠谱的言论,还有等等。

    林延潮听说后没有理会,如此话题在自己回京头几日,传得很开,但后来天子一直没有召见他,加上林延潮一直深居简出,如此言论就渐渐没有了。

    舆论又重新关心到其他事上了。

    林延潮倒是乐意如此,继续在家读书,修身养性。

    如此日子平静的过着,就在朝野上下都要忘了此事的时候,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

    一名宫里的太监来到了林延潮的府邸。

    这太监是林延潮老相识孙隆,当初林延潮中状元后,就是来送三元及第匾的那位。

    孙隆一见林延潮就道:“林先生,陛下有口谕,召你即刻入宫觐见。”

九百七十九章 面圣

    当孙隆来到林府时。

    林延潮正在教授几名学生读书,大约是自己会试一些心得。

    陶望龄刚刚在顺天乡试里中式第二名亚元。

    如此科举成绩,可以傲视很多人了,但陶望龄没有自得,而是静下来读书,准备明年会试,看来是一心要联捷了。

    见陶望龄前几日还是生员,现在已是亚元,在屋里几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努力读书,大家明面上客气,但心底是打定了一争高下的决心。

    就在这时宫里太监来了,当时林延潮正与几人正拿着几篇以往会试时名次很高的程文分析优劣。

    待听说宫里太监来了后,林延潮倒是心底早有准备,但下面的众人都是坐不住了。

    林延潮问道:“是明旨还是口谕?”

    陈济川道:“没有捧黄包袱,看来是口谕。”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命学生们都留在屋里,自己与陈济川一并出迎。

    林延潮走后,袁宏道当即忍不住了向陶望龄问道:“这是要召先生入宫面圣吗?”

    陶望龄笑了笑道:“这请恕我不能多说。”

    袁宗道道:“若是陛下恩典,让先生重回翰林院就好了。”

    一旁杨道宾笑着道:“以袁兄的才学,这一次中式,不是钦点翰林,就是庶常。那么就能与先生同在瀚苑。”

    袁宗道连忙道:“不敢当,杨兄才学在我之上,杨兄才是人选。”

    杨道宾倒是没有谦虚而是抚须道:“翰林啊!天下之人望之为卿相,我杨某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陶望龄笑着道:“大家就不要相互戴高帽了,趁着先生刚走,大家一并用心揣摩这程文,明年二月大家考场上见真章。”

    “说的好,这才是我辈气度!”

    众人一并喝起彩来。

    这时林延潮见了孙隆就是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

    大家叙了一会旧,孙隆倒是热情道:“圣上这几日忙于河南水情之事,又要祭天,又要戒斋的,倒是让林先生久候了。”

    林延潮笑了笑,这说话倒是与宋九一样。但林延潮低声道:“孙公公,你我是老朋友了,若有内情劳请给我透个风,如此林某以后感激不尽。”

    孙隆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最近圣上与太后相处甚睦,若是陛下立即召见先生,慈宁宫那边会不高兴,或许因此才要凉一凉。”

    林延潮有些恍然,孙隆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揣测,毕竟圣意难问啊。”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暗中往孙隆手里塞进一张银票。

    然后林延潮换上官袍,随着孙隆一并进宫。

    入宫时已是午后,当时天空乌云密布,马上一场午后的夏日疾雨就要落下。

    林延潮入了紫禁城后,直接过东华门,来到武英殿。

    林延潮来到武英殿后却是讶异,天子一般很少在武英殿接见大臣的。

    天子见大臣的地方,一般会选在乾清宫,文华殿,皇极殿。

    皇极殿属于朝会等正式场合,乾清宫则是内阁大学士这样的亲信大臣会见之处,一般都是皇帝下班后懒得走动,叫大臣来乾清宫商议要事。

    文华殿是经筵,日讲时用的,也是皇帝默认办公的地方,而且这里离内阁也很近。

    而武英殿很少使用,平日都是用以藏画,以及皇帝写字的地方。

    林延潮记得天子登基之初,很喜欢写字,颇有当书法家的念头。

    但张居正等辅政大臣,觉得天子沉溺于书画,这是小道,不是治国大道,容易重蹈宋徽宗的覆辙。所以天子就戒掉书画一道,以后很少来武英殿。

    所以现在武英殿里都只有些舍人,侍诏,画士,这些人的地位自是不比文华殿侍直。

    那么皇帝在武英殿召见林延潮也是不言而喻,文华殿是见大臣地方,人多口杂,乾清宫虽隐蔽,但是离后宫太近,会引起太后不高兴。

    所以在武英殿见面,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林延潮穿着四品官袍从汉白玉石桥上走过,在太监指引下穿过武英门,甬道前就是武英殿。

    武英殿与文华殿一样都是工字形的大殿,格局大小都差不多,可谓一文一武。

    林延潮微微提起官袍下摆走上台阶,来到殿前拜下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

    林延潮重新起身后,跨过殿门的石阶,垂下头盯着殿上铺着的金砖。

    然后殿上一阵静默,林延潮看不见天子的表情。

    “林卿倒是没怎么变。”

    林延潮心底一动,换了别人,林延潮肯定要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但现在他只能克制这样冲动,重新垂头。

    “嗯,也比以前更拘束,你当年上二事疏给朕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延潮垂头道:“当年臣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龙颜,眼下在归德三年,反思己过,臣知罪了。”

    殿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林卿果真变了,当初朕要你上书认罪,就可以回翰林院,朕一片好意,你是如何说的?好了,现在三年后朕还没问你,你却认错了。是不是官位卑微时,无所谓,但官当的越大,胆子越小了呢?”

    林延潮垂下头,一声不吭。

    这时但听御案上啪地一声响,一声喝道:“林卿为何不说话?朕问你呢!”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天子目光炯炯地审视着自己。

    林延潮打量天子容貌却是吃了一惊,万历与自己同龄。

    林延潮占着穿越者的便宜,阅历丰富,故而比当时天子老成。但三年一过,天子竟比自己现在看来还多了几分沧桑。

    这三年来,坐在皇位上的这位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陛下……陛下圣容俨然若思,穆然若深思,此乃圣君之表,臣如今再见天颜,实是幸甚。”

    天子听林延潮突道出这句,原来的气势倒是削减了三分。

    天子冷哼一声道:“林卿,你这是事毕而后躬啊,当初你侍直的时候可不如此的。实话说这一次朕召你进京,太后已是老大的不快,你说朕是要留你在身边,还是听太后的让你离京远远的?”

    林延潮肃然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天子冷笑道:“是吗?听说这一次你在河南任官政绩卓著,吏部推举你为天下州府第一,但这几日有人老在朕耳根旁念叨着说,这一次河南大水,你居然不留下抗洪,反而弃百姓于不顾,着急着进京领旨。”

    “这话朕本来是不信的,因为你可是犯言直谏,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林三元啊,怎么肯能干出弃百姓于不顾的事。但现在你着急进京面圣,方才又自承其过,朕不由在心底怀疑。林卿到底以何为重?”

    说到这里,天子走下台阶负手来到林延潮面前道:“林卿你解释一下吧,你到底是阿谀上意呢?还是以民为重呢?”

    林延潮沉默了,天子突然笑了,揶揄道:“不着急回答朕,林卿你好好想一想说辞,朕要听你如何说出个花来?”

    林延潮心底对于这话是有答案的,当初申时行就叮嘱林延潮面圣时,天子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让他好好考虑。

    但现在林延潮也懒得编答案了,直接答道:“启禀陛下,臣就是阿谀上意。”

    “真的?”天子站定了,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垂头道:“启禀陛下,臣不知如何解释,只想到庄子的一句话,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臣在归德所作所为,将来就由百姓来告知陛下。”

    “至于臣……”林延潮苦笑了一下道,“……臣心底自是忠于陛下,阿谀之言说来虽非褒言,但臣愿意领之。”

    天子听了也是沉默了半响,然后着:“果真言之凿凿,这番君前奏对,真不愧是林三元才能说出的话。”

    说到这里,天子走到殿门边,仰起头看着天色。

    殿外乌云如墨,闷雷之声隐隐响动,而狂风大作,撼动殿前十几株槐树沙沙作响,无数树叶从树上落下。

    “朕这一次召你回京,就是不怪你当初上疏的事,朕不是小心眼,只是怪你坏了朕与慈圣太后的母子之情。但璐王就藩后,朕与慈圣太后又言归于好,朕也就不计较了。”

    天子回过头来道:“所以这一次你回京,就在京师吧。河南右布政使付知远向朕保荐,手你有管仲之才,河南巡抚也向朕说,区区百里之地焉能尽其才。几位封疆大吏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让贤才屈就地方,你不是说要修齐治平吗?朝堂上才是你施展抱负的地方。或许有那么一日,申先生之后,朕可以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你!”

    林延潮闻言怔住了。

    以前看三国演义时看到刘备将国家托付给诸葛亮时,当时诸葛亮的心情,林延潮现在有些体会到了。

    当然林延潮不是诸葛,但天子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信任,实在令自己有几分感动。

    说到这里天子继续道:“不过朕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面!朕要你仔细想来,好好答朕。”

    林延潮听到这里目光一凛,他已是知道天子要自己答允他什么了,但是此事自己却是自己不能答允的。

九百八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二合一)

    从进入武英殿时,天子几句话间掌握了局面。

    他向林延潮承诺,申先生后,可将国家大事交托给你。

    这句话无疑就是告诉林延潮,申时行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

    那是首辅,当朝宰相,官至一品。

    天下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

    天子将此抛出摆在了林延潮的面前,但最后天子又道,有几句丑话说在前头。

    林延潮方才明白,这是天子又搓又揉的手段,但他也明白,天子提出来的是何等不容让人拒绝之事。

    是'争国本'吗?

    不对,郑妃肚子里现在虽怀了一个,但是不是皇子还是两说。郑妃再得宠,天子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出这个问题来。

    那么是其他的事?

    剩下的林延潮就不难猜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中生出了一丝动摇。

    因为林延潮想到了六十年后,大厦倾倒,山河破碎的一幕。

    林延潮笑道:“陛下放心,以后臣必以陛下马首是瞻,那上谏之事,臣不会再作!”

    “你敢?”天子斥了一句,都到这个时候,林延潮面对人臣至尊的位子还能开出玩笑。

    但天子随即意识到林延潮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种拒绝,是在你话还没有说出来之前。

    天子立即想到的这个可能。但他不相信林延潮可以无视此事,谁能抵挡这权力之诱惑,天下多少人皓首穷经,甚至卑躬屈膝不就是为了权位二字。

    没有掌握权位的人,永远不知手握权利那等滋味,一旦失去,痛苦百倍。

    天子审视林延潮片刻,然后道:“林卿,你不会拒绝朕吧。”

    林延潮低声道:“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天子自负地走到殿前,这时殿外已是雷鸣暂时平息,本是呼啸的狂风却停止。

    但一道道的电光,却划破长空,照得殿上之人脸上一明一暗。

    骤雨将至!

    天子下面的一言一句,恰似这雷霆之威。

    “前都御史丘橓曾向朕写奏章赞扬你的在归德举措,潘季驯也向朕赞扬你的治水之举,但朕问过几个懂河工,他们说凭着朝廷每年划拨的那点河工银,实在不足以支撑你办那么大的工程。”

    “当然朕相信丘,潘两位大臣的眼光,潘季驯说你没有墨守陈规,采用种种新法,甚至不惜以官府的信用,向民间募资借贷。朕听闻时,再想起潘季驯说你采用新法之说,有些讶异。”

    “打破陈规,何等之难!官场上有一套是是非非,如何能平衡各方利益,镇压异见,朕是太清楚了。但是你却办到了,故而你所作所为令朕想起了一个人。”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你可知道?”

    林延潮低声道:“臣知道。”

    天子点点头道:“你既知道,就明白朕如何忌惮此人,对此此人对你评价很高,他说翰苑诸公里,唯有你林卿可以安天下。你可知道?”

    轰隆隆!

    巨雷响动,仿佛炸在林延潮耳边,但天子平平的一句,在他听来简直比雷声更可怕十倍。

    天子负手道:“朕知道林卿你有才干,是可以济世安民的。但朕是皇帝,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再如他那般挑战朕的权威!”

    “本来朕不许任何人在朕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但是今天要破一次例!所以朕在这武英殿告诫你一句,不要作第二个张太岳!”

    轰隆一声,炸雷响动,这时候大雨倾盆而下。

    武英殿外弥漫着彻耳的雨声,值殿的几个太监听到方才天子的话,都是吓得眼观鼻鼻观心,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当年百官叩谏,天子是免去了张居正家人的罪责,但张居正的罪名一直没有平反。

    天子就是用张居正的例子,告诫百官,告诫以后的内阁大学士,皇权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不可僭越。

    所以另一个时空里,明朝首辅的处境是如何?

    赵志皋为首辅时,大体上有这样评价。

    张居正柄国,权震主。申时行继之,势犹盛。王锡爵性刚负气,人亦畏之。

    到了赵志皋时,他埋怨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媒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

    大意就是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在时,你们畏惧他的权势,人人附进。到了我当首辅,好了,权势不如以往,所以你们这些官员争着来弹劾我,以此博名。

    到了沈一贯时,他归乡后感叹,当年在朝时整日忙于你弹劾我弹劾,但是却'筹国无成',此事令他余生都感到后悔。

    这就是万历朝首辅们的悲哀。

    很多人骂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担任首辅时没有建树,令朝局一步步恶化。但是他们真的是不敢动刀子?怕得罪人,所以是尸位素餐的人吗?

    当年张居正要夺情,王锡爵跑到张府上,逼着张居正拿刀横自己脖子上。

    张居正要夺情,赵志皋直言反对,最后被贬官流放,赶出翰林院。

    沈一贯担任会试考官时,同僚要录取张居正的儿子,沈一贯把卷子藏起来,怎么说也是不肯取他,最后沈一贯也被张居正赶回老家去。

    这三人在张居正权威赫赫时候,尚敢不惧权势,怎么到了当首辅的时候,却被满朝大臣从头喷到尾,看着朝局日益恶化,拿不出任何作为来挽回局面。

    这是他们的责任吗?

    叶向高时,他与同为阁臣的李廷机有这样一段对话。

    叶向高道:“上所疑群臣,正鉴初年江陵专制擅权,浸淫至是耳。令江陵在,凛凛救过不暇,何勋绩之有?”

    李廷机则说:“江陵信对症,其如上之不冲年何?”

    叶向高大意是,天子猜忌群臣(其实是指代叶,李二人),正是因为张居正当年擅权的缘故,一直到了今天,他仍是如此。但眼下朝局糜烂,就算张居正在世,也不过忙着补过,收拾这烂摊子,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何谈建立功勋,匡扶天下。

    李廷机则说,就算张居正复生有办法匡扶天下,但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年少的时候,你觉得他现在会用张居正吗?

    叶,李二人可谓一语道破真相。

    没错,世间再无张居正,这是万历自己一手造成的!

    并且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崇祯的身上。

    崇祯时,明朝内外交困,国库空虚,首辅薛国观出主意,不可以再向老百姓加税了,必须让那些富有的皇亲国戚出钱。

    于是崇祯采纳,先抄没武清侯李国瑞的家财(李太后之父武清伯李伟的第五代)。结果武清侯李国瑞惊吓而死。

    此例一开,皇亲国戚人人自危,在崇祯面前编排薛国观。

    结果崇祯动摇,转手以贪污的罪名将首辅薛国观抄家赐死。

    薛国观成为继夏言后被天子赐死的首辅第二人,而以贪污罪名从薛国观的首辅家里,抄没钱财只有九千两,田六百亩。而武清侯李国瑞家中仅浮财就有四十万两。

    从此朝廷再也没人敢提抄没这些皇亲国戚之事,也再没人谋划如何扭转明朝财政亏空的事。

    崇祯在位十七年,勤政办公,不日不眠,当政十七年,宫中无营建,吃穿不讲究。

    崇祯深感宰相不作为,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堂堂宰相如白菜般廉价,最后死于社稷时罪己诏里写的是,然皆诸臣误朕。

    现在天子对林延潮道,你不能当第二个张居正!

    大雨落下,打在石阶上,打在甬道的石砖上,打在汉白玉石桥上。

    天地之间响彻的是浩瀚的雨声。

    林延潮额上汗滴落下,这一个月里,他前思后想,他承认自己对功名的渴望。

    所以今日上殿,他先向天子认个错。

    换句话说,他今天来是想好好说,根本不愿有丝毫开罪天子,先平平稳稳地回翰林院再说。

    当然林延潮现在可以假装答允,先混过这一关!

    但林延潮想起薛国观的例子,觉得说了最严重,就是哪里来哪里回去,但不说搞不好将来没命。

    天子缓缓道:“林卿,不少大臣都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似当年的张太岳,但朕绝不容许本朝再有第二个张太岳。林卿,君臣之间,难道只有白首相知犹按剑?不可善始善终,成就一段佳话?”

    说到这里,天子长长叹息了一声。

    风雨打在殿前的长廊上,君臣间一阵静默。

    林延潮眉心一抖,双拳是握得越来越紧。

    天子见林延潮从目光犹疑而至坚定,就如同当初他上谏一般,此必有惊人之语。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方才神色已是退去,重新恢复至以往平和的样子。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不会作张江陵,但若陛下恩准,臣愿为王荆川!”

    林延潮之言心平气和,但天子却好似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

    殿外雷霆已止,雨势已衰,骤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但有一股力量,是急风骤雨也不能动摇的。

    天子看了一眼殿外的风雨,默然半响后看向林延潮:“林卿,你说要学王安石?你的意思是,朕要如宋神宗?”

    林延潮道:“陛下,张江陵与王荆州最大不同,就是张江陵擅权而临于君上,而王荆州则是君臣一心。”

    天子哼了一声,手指着殿外道:“可王安石之变法却是失败了!林卿大言不惭,自以为比王安石如何?”

    林延潮道:“当年王荆州知鄞时,略行新法,邑人称便,即哓哓然曰,我宰天下有余。时人评之,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而臣任归德令时,上书陛下三年内大治,实为大言不惭,此臣不如王荆川之处。”

    天子差一点失笑,林延潮这话听起来好像很谦虚,其实自负的紧。

    “还有一事,臣更不如王荆川。自古以来,上下同心者事无不成,王荆州知遇神宗,致位宰相方能有所作为,否则纵为宰相何用?而董江都辞官在家,武帝犹咨以国事,以经义定为国策,此在臣看来又更胜王荆川一筹了。”

    董仲舒曾任过江都国相,所称董江都。

    林延潮举董仲舒的例子,等于变相回答了天子的话,与政治主张的实现比起来,宰相次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神色缓和道:“卿真是骨鲠之臣,朕知道你一直希望有所作为,但卿以为是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是才,但朕以为擅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方是才。这一点林卿要多学学你的老师申先生才是!”

    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指的是唐朝两位贤相,姚崇擅应变,与宋璟擅守文。

    姚崇当初当宰相前,曾上书唐玄宗十件事,说你若是不答允这十件事,那么这个宰相我不干。

    林延潮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但他反而借此规劝道:“陛下,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

    ,士子称其伟,开元时山东蝗灾,百姓不敢捕杀,官员言,杀虫太多,有伤天和。唯独姚崇道,楚惠王吞蛭而顽疾痊愈,孙叔敖杀两头蛇而福泽无穷,遂蝗灾除灭。”

    “姚崇有为,宋璟守成,玄宗并用姚,宋而成开元盛世。可见乱世未必不能守成,治世未必不能救时。

    天子听了点了点头。

    林延潮正色道:“玄宗纠中、睿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陛下在位十而有三,在外文臣武将用命,在内无权宦外戚之乱政,又挟辽东,西南之边功,除旧更张,革故鼎新,正当时也,若因因相陈,抱残守缺,则辜负朝野上下的期望。”

    “这一番话乃肺腑之言,臣恳请陛下成就中兴基业,以馈天下兆民,万世子孙!”

    此刻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武英殿的石阶上。

    天子深居宫中,这样的话却是很久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的话,足以令任何一位想有所作为的皇帝的动心。

    天子负手踱步,陷入了沉思,一名太监入内请求传膳,却被天子赶了回去。

    半天之后,天子突然站定脚步,盯着林延潮厉色道:“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好个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外戚,哼,所以当初你冒死上疏,就是意在潞王,武清侯,太后,最后让朕独掌乾坤,这就是你的打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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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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