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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八十一章 国策

    武英殿内,众内监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没料到天子突然有此一问,他思索片刻即道:“陛下,臣素来愚钝,怎么会想的如此深远。当时臣看到河南水灾淹没田舍无数,又见潞王婚事太奢,故而斗胆上谏。”

    “而陛下与太后母子一心,天下皆知,纵爱百姓,也有心无力。臣怎么能见陛下母子失和,兄弟失悌。因此臣才以卑犯尊。当时臣将生死置之度外,现能苟活至今实出乎医疗。”

    天子听林延潮之言斥道:“林卿,你这么说,朕还要多谢你成全朕的骨肉之情,孝悌之道了?你当初上谏真別无他念?朕再问你一次,你要如实相告,否则办你欺君之罪!”

    听到欺君二字,林延潮心底一凛,反正不是第一次欺君,这时候当然是打死了不承认。

    林延潮拜下道:“陛下乃是圣君,顾念亲情,此乃正理。此事上有错的唯有臣而已。此事上臣句句都事实话。”

    但见林延潮这么说,天子不由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天子道:“你既如此说,朕就权且信你一次。今日难得你吐露心迹,朕这三年来,已是许久没有听过实话,也没有哪个大臣肯将心底话道出。”

    “你既然是要直言不讳,若倘若朕不愿意为宋神宗,那你要如何?”

    没有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根本无从谈起,那么林延潮何去何从。

    林延潮答道:“启禀陛下,王临川臣之愿也。陛下治理天下,当然需兼取各家所长,臣不过其中一道,以备陛下所用。”

    天子点点头道:“好,林卿更能言善辩了。但林卿还是当年那个林卿,你没有变!”

    林延潮当下沉默,不再进言。

    天子熟视林延潮良久,然后龙袍一摆转过身道:“回去候旨吧!”

    林延潮神色不变道:“臣谢陛下听臣肺腑之言,臣告退!”

    出乎任何人意料,这一次天子单独召对下,居然没给林延潮授官。

    当林延潮离开武英殿时,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

    孙隆迎了上来立即道:“林先生等一等,待咱家给你带把伞来。”

    林延潮看向孙隆,知道若此人有心给自己带伞,怎么会这时候才问自己。

    孙隆肯定是在殿旁听了天子与林延潮对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点小雨,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劳烦孙公公了。”

    孙隆当下不坚持了笑着道:“那林先生慢走!”

    林延潮踏着甬道走出了武英门,不论这一次是打动了天子,但对于他而言一身轻松。

    因为他不愿再将事情藏在心底过日子了。

    此事他一直隐藏心底,满朝文武谁也不知,他申时行都不敢告诉。因为以前透露风声,对自己将来绝对是有害无益。

    当年他甚至不惜于和主张变法的张居正划清界限,好像自己就是反对变法的一般。

    但张居正仍一眼看破了林延潮的心思。甚至张居正鸡贼的要林延潮将来若有宰执天下之时,恢复他的名位。

    因为张居正知道,连他的名位都恢复不了,那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什么变法的事也是休提。

    而今天林延潮终于完完全全将想法,都抖落在天子的面前。

    或许再退一步看现在亮出自己的底牌有些太早,条件有些不成熟。但是天子何等聪睿,多年君臣,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点心思,故而以张居正例子告诫。

    今日在武英殿相问,林延潮本不会直言道出,但这时候却不能不说。

    当时林延潮心情很忐忑,当时就如同将自己的底牌翻给人看一般。

    结果好的出乎他的意料,天子没有当堂驳斥,说明他并没有反对的那么坚决。毕竟国策这么大的事,身为天子因为自己几句话而更改,若是一言劝成,就异想天开了。

    唯有漫漫历史长河,方能证明谁对谁错。

    就算天子一时不采纳也没关系,信则用我,若是不信,朝廷再如何也需要能办事,敢办事的官员。

    再不济退居山林,将事功的学说遍布天下,那自己的学生或门徒,完成未竟的事业。

    这也是功成不必在我。

    此刻武英殿内,张宏,陈矩都立在一旁。

    天子先问张宏,张宏想了片刻然后道:“若当时内臣处于林宗海的位子,不说乃是上策,此明哲保身。但若是说了,倒也不能算是错,毕竟他将私心告诉陛下了。”

    “他此举无疑说是陛下若用他,就要支持他的主张,如此也免得将来欺君。”

    天子点点头向陈矩问道:“陈伴伴,你当初与朕说林延潮似张太岳,今日又如何看?”

    陈矩道:“陛下,林宗海此人功利心极重,而且也是极热衷于功名,当年他为了结交内臣达成疏通贾鲁河事,不惜刻碑立石,遭到士子的诟病。由此可知他又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放下身段,甚至不惜背上骂名的人!这一点与他很像。”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说的不错。”

    陈矩道:“不过今日林宗海一番话,令臣想到另两人!”

    “哪两人?”

    “董江都,王临川!”

    天子嗯地一声道:“林延潮都说了他要做董江都,王临川!”

    陈矩道:“陛下,慧眼如炬,但内臣觉得林三元话里还有一个意思。陛下以为董江都,王临川是何人?”

    天子想了想道:“在朝是大臣,在野乃大儒!”

    陈矩道:“正是如此,所以林三元与二人打的是一个主意,位极人臣固然美哉,但若能以经术定国策,此才为其之志!”

    董仲舒与王安石若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干一件事就是创立'新学'。

    董仲舒的新学,改良儒学,被称为新儒学,因为新学糅合了法家的思想,结果被当时儒学上下一阵大骂,认为董仲舒更改经义,不是儒学本来的面目。

    但是董仲舒的新儒学,却成为两千年来历代皇朝'用其实'的治国思想。

    至于王安石的新学,被称为'荆公新学',主张立足儒学,博取众家之长。王安石死后,他的荆公新学多次被朱熹,以及理学大骂,认为是教坏了读书人。

    不过心学的陆九渊却极力为王安石辩护,而主张事功的永嘉学派,最初正是从王安石的思想里发轫。

    陈矩道:“当年商鞅携法经入秦,他的学说来自于李悝。由此可见自古以来,欲革天下者必先立说。从这一点上是范仲淹,张二人不如他的地方。”

    天子点点头道:“朕明白了。你们先退下,此事朕先放一放。”

    说到这里,张宏,陈矩一并称是。

    陈矩告退后,张宏却是留下。

    天子见张宏还在殿上问道:“张伴伴还有何事?”

    张宏道:“老臣请万岁恩准,让老臣养老归田的。”

    说完张宏拜下。

    天子听了道:“张伴伴,你如何又说这样的话?是朕薄待了你嘛?”

    张宏垂泪道:“万岁一向待臣很好,只是老臣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老臣十六岁进宫,在宫里大半辈子,只想余生未尽时,过几日闲散日子。”

    天子闻言道:“冯大伴后,朕的身边的老人,也只剩下一人。张鲸,张诚,陈矩他们还不能如你这般为朕分忧。”

    张宏道:“下面的不懂,万岁爷可以慢慢调教,早晚会成器的。”

    天子弯下身子对张宏道:“张伴伴,朕知道朕这几年行事多和你心意,但朕也有难处。方才你一直不怎么说话,这林延潮怎么用?朕还要听听你的主意呢。”

    张宏道:“哎,陛下心底早已清楚了。林三元方才已是说了自己不是守成之才。而陛下若要他为守成的大臣,以内臣看,他不是不愿意当,但在老臣看来此举就是'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过去方竹子很稀有很罕见,有人将方竹送人,结果对方拿来作竹杖直削成圆状。至于古琴则以断纹为贵,但有人觉得断纹不好看,将琴重新油漆了一遍。所以叫'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指的就是暴敛天物。

    “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天子点点头然后道,“可是张太岳的例子在前,朕不愿任何大臣提新政变法之事,为揽权滥权之实。何况这样的话,朕在位前十年已是听够了,每日都有大臣规劝朕如何如何?教朕如何如何?但朕有自己的主意。”

    张宏道:“万岁,老臣看你长大,深知万岁乃英明神武,明见万里之君,而如林宗海这样的良臣能臣,也是十年百年一出的。林宗海今日之言,足见其为国为民之心,老臣颇以为然,但万岁就算眼下不用,也可拿来储才,将来未必用不上。”

    张宏见天子目中露出异色,知天子明面上不说,但心底已是产生了触动。

    于是张宏默然退下。

    之后天子在武英殿上踱步了许久,他努力消化着林延潮的言论。但林延潮的说法究竟对天子产生了多少触动,是否能扭转国势,这对于目的而言,还不得而知。

    万历十三年的大明朝,江山社稷乍看仍是鲜花似锦,烈火烹油之时,谁也没料到不到六十年竟大厦倾倒。

九百八十二章 千字文

    出宫后,林延潮先去申时行府上。

    宋九迎了上来,见林延潮的脸色有些惊讶,将'圣上没有授官'那句话吞在肚子里,而是道:“因太后寿诞之事,阁老陪同去西寺进香,待阁老一回府我立即通报。”

    林延潮点点头。

    等了半时辰左右,申时行回府了。

    申时行风尘仆仆走进客厅,宋九,林延潮都是起身相迎。

    申时行对宋九道:“你派人去五台山将憨山大师请来,两宫太后都喜欢听他讲经,切记礼数。”

    宋九立即出门了。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今日面圣了?”

    林延潮称是一声然后道:“学生愧对恩师栽培。”

    申时行拒绝了下人服侍更衣,只是脱去官帽道:“你先说来。”

    林延潮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申时行听了半天,最后叹气道:“原来是如此。”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多余的话不要说了,既已是如此,当思如何挽回。”

    林延潮道:“学生想过了,一会上书天子收回前言。”

    林延潮说完偷看申时行神色。

    申时行摇头道:“说出去的话,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此法不可取。此事说来,也不全在你。你为官至今,聪明悟性都不差,是当官的材料,甚至他日为宰相也不意外。”

    “但何为宰相呢?古人云,面似平湖胸有激雷者可拜大将军,老夫以为我等文臣,心有鸿鹄而身外不露丝蕴,纵青云而起亦踱时而行,以为可拜宰相了。”

    林延潮垂头道:“是,学生太自负。”

    申时行笑着道:“你以为我在怪你?做官最难的,就在踱时而行几个字。当年你为张江陵的事来求老夫,我就说你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的人。你当殿若是不说,等于勉强求全委屈自己,将来纵为宰相,委屈事之,也不会如意。”

    “青云直上时,就要思退,不可被功名利禄红了眼睛。这也是老夫,为何常与几个后生说,不为做官而做官的人,反而往往能做大官。说来惭愧,老夫倒是一个为做官而做官的人啊,你这一点颇不似我教出来的。”

    说着申时行自嘲地笑了起来。

    林延潮听此一阵感动,申时行竟没有责怪自己。

    确实很多朝臣不满意申时行一点,就是随波逐流,很多事不出面与天子争一争。他作为宰相的政治主张,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燮理阴阳'努力调和上下的关系。

    对于朝野嘲讽,申时行也知道,甚至对门生时也拿这开玩笑。

    当然林延潮也不是那么认同申时行的政治主张,但从交往来说,申时行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一个很好的领导。

    他能容人,不会以自己原则去要求他人。

    这样的执政风格与张居正截然相反。

    张居正对下态度,责效苛求,你按他想法做他很满意,不按他想法来他就发火。这样的领导基本都是强人,个人能力远在他人之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林延潮也是如此,他的执政风格偏似张居正,所以林延潮不愿在不在张手下干,因为两个较真的人,基本不和。

    但也不是绝对,潘季驯,徐学谟两位大臣都屡次顶撞过张居正,与他意见相左,张居正生气时把二人都罢官赶回老家后,但后来又重新把二人召回来,并委以重任,最后潘,徐二人都官至尚书,并有卓著政绩。

    从这一点上讲,反而是张居正的过人之处了。

    回到眼前,林延潮道:“恩师何必在意外人无用之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为政也不是一般。至今外人说三杨有何功绩,多半说不上来,但知其为贤相足矣。”

    “倒是学生恣意妄行,辜负了恩师的一番栽培。”

    申时行道:“诶,大不了不回翰林院,老夫也可保你为京卿,再也不济也可为封疆。好了,你不必过责,回去等候消息时,老夫自会给你安排。”

    林延潮当下称是离去。

    稍后申九进屋对申时行道:“老爷,宫里传来消息,今日宗海面圣,不和圣意,但是张内相已是替宗海极力挽回了,圣意有所转圜。”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就好了,差一点没吓出病来。还是张宏老成持重,这数年来宫里宫外都多亏他维持着。”

    申九笑着道:“张宏说了,让你不要责怪宗海,他倒是很欣赏呢。”

    申时行无奈道:“我何尝有责怪之意,他这一关不难过,主要是以后,翰林中以状元入阁本不难,三元及第更不难,但延潮偏偏选了最难的路,以后是步步艰难,但是有失必有得,若天子真用他入阁,那么他将来的相业不会在张江陵之下。”

    申九问道:“老爷,那下面该怎么办?”

    申时行道:“本来老夫也是要拜托张宏的,但他既已是替延潮说话,那老夫还有什么担心的,这件事就交给他,最后就看圣意如何了。”

    从申府上出门后,林延潮感慨很多。

    据他说知,历史上好像万历当了有三十几或四十几年皇帝,具体多少记不清了,但一定很长。

    而他与当今天子年纪差不多大,自己将来若有掌权一日,对方也是正值盛年,也就是说二人政治生命的黄金期都差不多。

    所以林延潮要任首辅时,要推行改革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万历本人。

    因此没办法,以往书上看的天子先托孤,然后权臣再慢慢窃取权力的套路用不上。

    所以要变法一定取得万历本人支持才行,否则就是纸糊宰相,最多再稍稍有些作为就是。

    那么今日在万历面前摊牌,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林延潮也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线,这一条路他走来不容易。

    在马车里林延潮想了许多,这时候他听到马车外传来朗朗读书声,心底奇怪哪家学堂还在这时候教书。

    于是林延潮不由挑开车帘布朝外看去,但听声音是从一旧屋里发出的。

    这时候已是上了灯,哪个私塾会这么迟了还在授课。

    这时林延潮正是思绪万千之时,想下车换换环境,于是敲了敲车板让展明停下。

    然后林延潮一人下了马车走入这旧屋里。

    这旧屋是两进的院子。

    林延潮走进前院时,院子里的屋檐上还滴着午后下过的雨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朗朗读书声从院子里传来,正是林延潮最熟悉的千字文。

    林延潮心底一动推开门走到里院,但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都是市井百姓,身上穿着布衣或者是短衫,如他这样穿着缎制长衫的只有一人。

    老百姓们都是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看向屋子。

    但见屋子里掌上了灯,大概二十几个儒童正背着手在屋里背书,一名老先生拿着戒尺正一丝不苟的听着。

    师生都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而围着外头的老百姓,则都是默声看着屋里的儒童,看着这一幕不由令林延潮联想起小时候学校门口那些接孩子晚自习的家长们。

    这时候读书大多还是有钱人的事,市井老百姓要么是读不起,要么不愿读,只有江南那样的富庶之地,平民家才能供起子弟读书。

    而这十几个平民百姓为何能供这些小孩读书呢?

    林延潮当然知道答案,心底涌起了欣慰,他问身旁一名老百姓道:“这是哪家老师,哪里有晚上授课,这不费烛费眼睛吗?”

    老百姓道:“你不是这里坊的人,难怪不知,过几日海青天要来这里视察考核学业,若是合格的,可以送入官府办的塾中读书。”

    林延潮欣然问道:“官府办的塾中,与这有什么不同?”

    老百姓道:“你是刚来京师的吧?连这都不知道,当年托了海青天,林三元的福,我们坊里设了好几个民塾,坊里的子弟读书不要钱,还给笔墨纸张,除了朔望都能在塾里识字算数,还学千字文三字经。”

    “至于官塾可以教你文章,文章写好了,那将来是可以当老爷当相公的。所以这几日夫子都教导学生读书备考,多教出一个子弟进官塾,他就能多从官府里领一份钱,这几日能不尽力吗?”

    林延潮不由道:“原来如此,海青天想的真是周到啊!”

    老百姓能在林延潮这样能穿绸衫的人士面前,不免生起侃侃而谈之兴:“那是当然,咱们穷了一辈子,就是受了不读书的气,才给那些老爷欺负,但咱们儿子不能走咱们的路,书读的出息了,将来一样能当老爷,当相公,就算不行,读书写字咱们也不求人。一代一代的下去,早晚也能出几个相公老爷来,如海青天,林三元那样当个好官。”

    这老百姓说完,一旁的人斥道:“得了吧,就你张二傻那出息还当老爷?”

    那老百姓当下红了脸了就争道:“我家没出息,你家李大那个浑样还能读书,也不撒泡尿照照?”

    左右老百姓闻言都是欢快的笑了。

    几人没看见,一旁的林延潮则是满脸欣慰,眼底微微湿润。

    Ps:心有鸿鹄而身外不露丝蕴,纵波涛而起亦踱时而行,这句出自和尚书友书评,当时很喜欢故而记下,这里引用。

九百八十三章 托付

    这时候雨水初霁,市井坊巷的屋檐边滴着水。

    灯火之下,那百姓在林延潮面前一口一个海青天说的,言语中对海瑞极是恭敬。

    这名不是白叫的。在归德,百姓也称林延潮为林青天。

    但到了京师,百姓就称林三元了,因为京师有一位海青天,与海瑞比起来,任何官员在他面前都不足以称青天两个字。

    这百姓说的兴致勃勃,待屋里的先生咳了一声,目光朝外看来,似怪他声音太大,吵到了学生背诵功课。

    那百姓被这目光一瞪,立即闭嘴部不说,是要多恭顺有多从恭顺。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从百姓到儒童上下都能尊敬老师,此就是礼仪之邦了。

    于是林延潮也不再逗留,看了一眼屋子里认真读书的儒童后大步离去。

    而后屋子里传来先生的声音。

    “尔等回去要将千字文背熟,切切不可背错一字,否则大人明日问责下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走出院子上了马车。

    林延潮对驾座上的展明问道:“总督义学衙门,还记得如何走吗?”

    展明道:“记得,可是这时辰义学衙门早就闭署了。”

    “无妨,就是去看一看。”

    这义学衙门就在国子监附近,离的林延潮现在住其实不远。展明当下载着林延潮,不过几步路即来到义学衙门前。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衙门果真早就闭署。

    这总督义学衙门不同其他京衙,虽也是三品衙门,但是十分简陋。

    除了一个'总督顺天府义学'的匾额,没什么特殊。

    但林延潮依旧记得当年海瑞上任之初,就在这义学衙门口前大呼,要将天子拨的每一两银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的声音。

    而今三年已过。

    林延潮负手在衙门前踱步,却在这时候官署大门却轻启。

    林延潮看去,但见一名官差挑着一盏气死风,正送一名老者出门。

    那官差在旁道:“部堂大人,小心台阶。”

    但见这老者,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声音却是执拗地道:“我虽老眼昏花,但台阶还认得。”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当下几步迈上台阶问道:“这位可是海部堂?”

    那老者斜眼看了过来道:“你是何人?若是公事明日再来,老夫闭署后不受私谒。”

    林延潮失笑,定睛看去,但见这位大明第一直臣已是古稀之年,比三年前在京见到的海瑞更是苍老了许多了,鬓发斑白,脸上手上都是老人斑,眼睛已是浑浊了。

    林延潮叹道:“海部堂误会了,下官林延潮正好路过此地,不料路上遇见。”

    “林延潮?”海瑞在口中嚼了一下林延潮的名字,头微微侧后看清后讶道:“真是你?你回京了?”

    “是,不意能遇见海部堂,实在是太好了。”

    海瑞点点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宗海不嫌弃到我家一叙。”

    海瑞的家离不远义学衙门有段距离,是城北偏僻之处。

    海瑞选在这里住家,不用说了,肯定是房租低廉的缘故。

    林延潮见海瑞这么大把年纪,还要走路回家,于是提议用马车送他。但海瑞倔强不肯,林延潮只好陪着海瑞走一段路。

    林延潮上门后但见海家十几口人,就这么挤在这三间屋子里,帷帐就是葛布制作的,家具也只是破烂的竹器。

    二人就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下人给海瑞,林延潮端茶。

    茶是用大海碗装的,海碗瓷口上磕了几处,碗里都是碎茶末。

    二人聊了一阵兴办义学的事。

    然后林延潮即起身长长作揖道:“当年奉天门前若非部堂在圣前力保下官,下官今日还不知身在何地,今日能奉圣命回京述职,谢过海公的恩德。”

    林延潮要拜,海瑞拦住林延潮。

    海瑞肃然道:“宗海可是谢错人了。圣上虽年少,但英睿不在世庙之下,绝不会委屈你的。你要谢,当好好感谢圣恩才是。”

    林延潮道:“海公……”

    海瑞道:“其实你真无需谢我,一开始海某对你有偏见,你们闽地的官,多言过其实,譬如蔡京这样的奸臣,他就善于文饰心声。你的文章写的好,善于揣摩天子心意,又提倡于兴学,而全然不顾官场吏治一日一日败坏,皇亲国戚暴敛民财,你此举与蔡京有什么不同……”

    蔡京任上主持过崇宁兴学,在全国地方设立学校。

    但见海瑞严厉道:“……在如今这样江河日下的朝局,尔等不劝天子兴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却缓之和风细雨,你这不是误国吗?你后来还差使海某做这事,为自己招揽名声。若非你最后上疏之事,海某当时不惜触怒天子,也要上书劾你。”

    林延潮掩面心道,好险,他差点挂在自己推荐的海刚峰手里。

    你是不是与推举你的人有仇,一定要对着干,当年的徐阶,还有我林延潮招你惹你了?

    海瑞道:“后来老夫读了你那谏二事疏,写的甚好,当初我读此文时,文中才气纵横,虽说全不尽然是肺腑之言,但直指实弊,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

    林延潮心底有气,面上却道:“海部堂,切莫下结论太早,下官也可能借上疏之事,买直沽名。”

    海瑞失笑道:“减潞王大婚之费,为了老百姓挽回四百万两,以之赈济苏松,河南百万的灾民,如此的事就算海某被你骗了又如何?”

    “再说海某不是傻瓜,你文章有等视死如归之意,当初读此文时,海瑞亦不忍数度落……落泪。”

    林延潮闻言有几分赧然,这时海瑞这却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延潮见此连忙道:“海公身子可好?”

    海瑞道:“无妨,还撑的住,喝了药汤就好了。”

    一旁家人正给海瑞端来药汁,见此一幕却低下落下难过之色。

    林延潮知道海瑞病情绝非似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林延潮劝道:“海公国之栋梁,还请保重身子,多多休息啊。”

    海瑞喝完药,挺直身子道:“这身子我知晓,只是我已是古稀之龄,就算不休息,能替圣上办事的日子还有几天。”

    “宗海,你不要打岔,方才说到哪了,对,你上二事疏,办成了两件事。斥了太后,潞王,为天子揽权,又挽回张江陵身后事,保全了有为宰相名声,你此举私心何在?”

    海瑞这话很是凌厉,林延潮正色道:“我没有私心,全然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

    海瑞笑道:“宗海,海瑞年已古稀,行将就木,你骗我何意?我看过你在归德政绩,真无愧于能臣二字,后又读了你事功之学的文章,知你胸中怀抱在于天下。海某试问你一句,宗海是想他日为宰相,在任上推行变法吧,如同张江陵的新政一样?”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海公,你错了,林某现在去留未定,连翰林院都回不去,哪里敢奢望宰相。何况在何官何职都能为朝廷办事不是?譬如海公在义学之事上操劳,他日功绩,在下官看来未必亚于宰相。”

    海瑞闻言默然,然后叹息道:“那就当海某猜错了。张江陵虽不用海某,但海某当初上书天子,言此人八个字'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倒是宗海能全谋国谋身之道,若是你不为宰相,为天下苍生做一番事,那就太可惜了。”

    林延潮摇头道:“宰相之位,下官哪里有这本事?海公实在太抬举下官了。”

    海瑞仰天叹着道,“宗海,其实你我都看得出来,眼下朝廷就是个破屋子,大家都只是在修修补补,勉强撑着。哪天大雨大风一来,屋子就是要塌了。要救这间屋子,就要换柱换梁,等闲人换了不好,屋子就先塌了,要么就是被柱子自己给砸死了。”

    “海某知道自己的本事,只能当个裱糊匠,终其一身,不过让屋子外头看起来结实一点。何况海某也老了,去日无多。我这一闭眼没什么,只是不知百年之后,是否国泰民安,山河犹在?”

    说完海瑞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林延潮看着垂垂老矣,仍是忧国忧民的海瑞,心底却不知说什么话才是。

    二人又聊了几句,然后林延潮起身告辞。

    临别之际,海瑞突对林延潮道:“海某今日的话,宗海不妨放在心底,他日若有这么一天,试一试,当今朝堂上除了你,海某再也想不出他人了。”

    林延潮神色一动,没有说话,只是向海瑞长长一揖。

    之后海瑞派下人送林延潮出门。

    到了门外,林延潮见这下人即是方才给海瑞送药的人,于是问道:“你们家海老爷的病情如何?”

    这下人初时支吾了一句,耐不住林延潮细问方才吐实道:“老爷这一次来京即是带病赴任,任上也是操劳得紧,身子一直不太好。”

    果真不出林延潮的意料,他道:“那为何延请名医医治呢?”

    这下人叹道:“请过了,只是老爷不肯收馈赠,老家那边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凭俸禄哪里卖得起好药?”

    林延潮肃然道:“这怎么行?以后你都拿药方给我,再名贵的药,我都替你们海老爷抓来。”

九百八十四章 弹劾终于到了

    听林延潮要将药送给海瑞,海瑞的下人立即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老爷家法严明,严令我等不可受他人馈赠,他若知道了此事会打死我的。”

    林延潮笑着道:“我知道你们老爷家法严明,此事你无须告诉你们老爷就好,他总不能从药汤喝出哪味药好,哪味药坏,记得此事你知道我知就好。我乃林延潮,并非坏官,你与人打听,就知我不会借此讨好你们老爷的。”

    见这下人犹疑,林延潮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不要再想了,还是你们家老爷身子要紧啊。”

    这下人点点头道:“林翰林的名声,小人怎么不知道,既是如此,下人就是拼着被老爷打死,也帮林翰林办成此事。”

    林延潮欣然点头,之后即是坐着马车回到府邸。

    经过今日种种事后,林延潮回府时已是亥初了。

    林延潮至府邸,发现丘明山,袁可立,陶望龄,袁家三兄弟,杨道宾数人都是在门口等候。

    他们一见林延潮马车,一并迎了上来。

    林延潮见了他们笑了笑道:“你们都在啊,回屋里说。”

    众人跟着林延潮回到厅里。

    稍坐后,众人欲言又止。林延潮笑着道:“你们是想问我今日面圣如何吧?”

    众人稍宽,陶望龄道:“老师入宫五个多时辰,我等不由揣测。”

    也由不得众人心底不七上八下,那是天子,九五至尊啊。

    等闲人谁能见一面?

    林延潮这一次被恩准入宫觐见,又逗留如此之久,很有可能是龙颜大悦,说不定还设宴留下款待。

    天子如何如何之眷顾,如何如何之简在帝心,大家心底都不免意淫了一番。

    “没有授官!”林延潮一句话将他们幻想全部打灭。

    “天子没有授官?”

    几人都是诧异,杨道宾,袁家三兄弟他们都熟悉官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般而言天子亲自召见,然后再予以当殿授官,这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典,换句话你就是天子钦点的官员。

    比如林延潮官衔牌上'钦点翰林'四个字,这是属于三鼎甲才有的荣誉。

    其他庶吉士等通过馆选的官员,虽然也是翰林,就不敢写'钦点'几个字。所以同样是翰林,加个钦点二字,你就是比别人高一等。

    林延潮这一次吏部考选第一,天子没有当殿授官,说明圣意已变。君前召对时,林延潮的应对不合圣心。

    这一幕令众人心底发悬。

    袁可立当即道:“老师乃当世大贤,但不遇明主,即是如此,不如归去。”

    “混账!这话也是你说的。”林延潮当堂斥道。

    袁可立满脸通红,起身向林延潮道歉,但脸上仍是愤愤不平。

    陶望龄看了袁可立一眼道:“老师,学生以为,圣意高难测,能和即和,不和即去,大丈夫不可削足适履。”

    陶望龄说的婉转了一些,但还是那个意思。林延潮道:“你们不要乱揣测圣意。我还没说什么。”

    陶望龄,袁可立都是生气,为林延潮不平。

    但袁家三兄弟,杨道宾几人,他们的心思就不一样了。林延潮之前进京时,可谓圣眷正隆,若是跟随他进京授官后,对于他们而言大有好处。

    不说其他,就是林延潮凭他在翰林院的关系,在文会上这几人推荐给自己相熟的翰林,将文章给几人过目,大家先混个脸熟,然后再得到一二指点,帮助他们传播文名不说,而且在将来会试中有多少好处,不言而喻。

    所以他们都有意抱大腿,但现在林延潮显然失势,他们心底难免有所波动,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延潮见几人脸色,当下说了自己乏了,然后回去休息。

    至于他们也是回房,有的一夜无眠。

    过了两日,一大早就有人捶林府的大门。

    开门后,下人见来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愣了半天惊喜道:“这不是郭……”

    这官员道:“是我,快帮我通报你们老爷。”

    当下下人引着这官员来见林延潮,但见这名官员走路步伐微跛,未免仪态不佳。

    不久林延潮来到院子里,见了对方喜道:“美命。”

    对方目光含泪跪下道:“学生叩见先生。”

    对方还未拜下,林延潮即扶着他起身,不甚痛心地道:“美命,你的腿,哎,都怪我。”

    此人正是郭正域,当年因林延潮之故受累被顺天府衙杖责,最后腿落下病根。

    后来郭正域参加万历十一年会试,会试,殿试成绩名列前茅,但因为跛腿之故,无缘入翰林院,现在礼部为观政主事。

    郭正域不以为意笑着道:“一条腿算什么?能帮先生救下河南,苏松百万受灾百姓,平反张江陵的冤狱,这太划算了。是郭某仰仗先生,无愧于我郭家列祖列宗。”

    林延潮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

    这时林延潮众学生来了,陶望龄一见郭正域,二人相视垂泪,当初郭正域被杖关入顺天府大牢,陶望龄组织学生们相救,结果几人一并下狱。

    经过一番患难后,二人能再度相遇,个种心情真是百感交集,难以用言语形容。

    陶望龄背过身去,强忍眼泪。

    倒是郭正域道:“今日能见到了先生,以及陶兄,实为正域三年来最高兴之事。在重逢之时,大家莫作儿女之态,当共饮一杯才是。”

    众人都是叫好。

    至于其他学生也听说过郭正域的名声。

    因为上书之事后,郭正域也是名声正隆。郭正域虽没有如历史般进翰林院,但在礼部观政得到礼部尚书沈鲤赏识和器重。

    而且郭正域闲暇之余,努力研习永嘉学派的文章,再揉合以林延潮的事功学,以自己的心得写了一本书名为《合并黄离草》,专言事功经义,脱离了林学自成一派。

    此书被秉笔太监陈规等很多大佬看过,众口称赞郭正域有卿相之才。

    现在在读书人公认将沈鲤,郭正域,以及林延潮三人,并称为天下三大贤。

    而沈鲤是礼部尚书,天子讲师,公认的直臣,名垂几十年的大儒。而林延潮在士子间声望更不用说,虽说年轻,但凭着三元及第,天下为公疏誉满天下,只是被贬离京一阵,名望稍减。

    而郭正域居然能与这二人齐名,可知道这几年郭正域现在声望到了何等程度。

    面对天下三大贤之一的郭正域,饶是如袁家三兄弟,也有一等粉丝见到大明星的心情。

    三人都是露出不胜敬仰之意,连一旁的杨道宾也是客客气气站在一边,在郭正域面前持弟子礼。

    郭正域见过几人知道他们是林延潮的同乡或者是旧友,也不拿他们当外人,众人结识了一番。

    之后郭正域向林延潮道:“差点忘了正事,先生,可知之前顺天府提学道房寰弹劾海刚峰之事,房寰言其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

    “又言其矫情饰诈,种种奸伪,卖器皿以易袍,用敝靴以易带。”

    听到郭正域的话,众人都是哗然。

    这房寰弹劾海瑞的事,最近十分轰动。

    海瑞的清廉天下皆知,当然总有人认为这是政治作秀,另外海瑞在任总督义学礼部侍郎前上书,要朝廷整顿吏治,恢复太祖时贪污八十两即剥皮实草之刑。

    这件事令天子不喜,此人就借题发挥。

    所以说这年头,官员里什么人都有。你太清正廉洁也会被人弹劾,总有人拿私德作文章。

    不过房寰弹劾海瑞的事,引起了当时读书人的公愤,不少人对房寰大骂。

    郭正域道:“但天子对房寰的上书只是言所论不当,却并没有相责,此举反而让人揣摩圣意,而就在今天浙江道试御史陈舒上书,海瑞在督办义学后,未见顺天府县学多招一人,三年来督办义学毫无寸功,徒费朝廷钱粮二十万,此人在奏章中言,要追究海瑞,以及举荐之人的责任,此事意在先生你啊。”

    林延潮沉吟道:“看来我前日面君未被授官的事,已是传出去了,故而这些御史闻风而动,这弹劾来的真快!”

    这帮言官,众人都是一并大骂。

    就在这时陈济川匆匆入内道:“老爷,我方才在大明门那听得消息。”

    “何事?”

    陈济川道:“云南道御使张大实,今日上书弹劾老爷,言河南大水,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老爷身为归德令,不与民同甘共苦,不顾地方官员,百姓之挽留,反而执意进京。为免官员百姓阻留,星夜携家眷细软乘马车而逃,进京后到处邀宠,以金银接纳官员,实为卑鄙小人。”

    “混账!”

    众学生方才还是愤慨,现在已是惊怒了,竟有人可以信口雌黄,捕风捉影到这等程度。林延潮轻车简从,不打扰地方进京,居然在言官口里变成了如此真相。

    天子看到这样的奏章后,应该是如何震怒。

    林延潮在此倒是佩服申时行果真料事如神,御史们的弹章终于还是到了。

    只是比预计的晚了几步。

    原来他们是揣摩的天子心意,若是林延潮当殿授官,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但现在消息放出,林延潮显然已失圣宠。

    所以御史们今日终于将早已写好的奏章,朝林延潮迎面砸来。

九百八十五章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除了陈舒,张大实二人弹劾之外,过了几日,又有数名御史上表弹劾。

    御史弹劾有几个特点,一是闻风而动,还是一个就是追热点。

    这追热点就好比现在的自媒体人一样,什么事情热,就往什么事情上凑,如此可以达到激浊扬清,以及增加自己名望的目的。

    譬如现在什么热点最重,那么就是黄河大水了。

    这一次水情不亚于万历十年时的那一次,身在前方坐镇的河道总督潘季驯是一日三疏向天子奏报。

    天子说了,潘季驯的奏章内书房,通政司不许截留,要第一时间送至他的手中。

    所以每次潘季驯的奏章一到,无数官员们就是在六科廊前等候传抄。

    每一日若是得到太平的消息,众官员们就是拍手相庆。

    在所有官员都关注的河情下,就有这么一个官员临阵脱逃,还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一的官员。

    弹劾林延潮就是打吏部,以及申时行的脸面。

    所以自弹劾一本上后,又有数名御史弹劾林延潮。

    其中有一名御史名叫邓炼,乃万历五年进士。

    此人担任御史后,有一成名之作。有一日朝议,正值他侍班,这时候有一头狗阑入朝堂,于是邓炼遵制上疏参劾,时人讥其为“参狗御史”。

    于是闻之消息后,邓炼一时'笔痒',一并弹劾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自己被参劾后,派人去通政司将弹劾自己的奏章抄了一遍拿回来。

    弹劾的奏章还不少,一共八本。

    林延潮将奏章一本不落看完后,从中理出头绪来。

    弹劾自己一般两件事,一是督办义学无功,二就是不顾河南水灾,自己执意进京的事。

    后者林延潮不去理会他。因后者弹劾自己的有两等人。

    一种人是意在申时行,杨巍,这样人的就算自己不做什么,也会被他鸡蛋里挑骨头的。

    这些人的背后就是李植,江东之他们,再往后就是张四维。

    这大佬斗争,水太深,所以不去管他,管了也没用。

    还有一种人,那就是纯粹讨厌自己的。比如参狗御史邓炼这样的,纯粹是自己的黑粉。

    林延潮现在名声正盛,但正因为名声盛,难免遭人忌,正所谓天下誉之,也必天下毁之。海瑞这样的清官,都有人挑毛病,又何况是自己。

    很多人喜欢你,就一定会有另外的人,因为别人喜欢你而黑你。这都是逃不过了,自己当年都劝张居正了,惟庸人无咎无誉。

    换句话说,要想不被人骂,当一个庸人就好了。

    御史一本劾章,能费多少笔墨,人家一个晚上给你能写出十本来,还不带重复,写出新意,写出感动来。

    因此林延潮不去理会,河南大水的事,他对自己名声并不在意,就算在意也没有,你拿那些黑粉有什么办法。

    倒是弹劾义学的自己不得不慎。

    林延潮看了弹劾总督义学,也是分两等人。

    一等就是房寰这样海瑞的黑粉,没有原因,我就是看不爽你。你就是用清廉来沽名钓誉。

    还有的人,就是通过义学的事,含沙射影来针对自己的,或者就是反对兴办义学。

    恰恰这兴办义学,是林延潮当初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唯一一件事。

    攻讦海瑞,再质疑林延潮,总之一句话,反对在京里普及义学。

    至于否定这件事的人,也提出了一个很可笑的理由。

    那就是普及义学后,顺天府各县县试,府试,没有比原先多录取一人,空耗钱粮。

    这个理由相当于什么,我市中学今年多招生三百人,但考取本市大学的仍只有五十人,所以这多招收的三百人,根本没用。

    他们就不动脑子想一想本市大学在本市招生五十人,是因为名额就那么多。

    普及义学的意义,不在于实现更多的精英教育,而在于普及全民教育。这两个是纯粹南辕北辙的事。

    但是尽管如此荒谬,可这个观点却得到了不少读书人以及官员的认同。因为在他们的理解里,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

    除此以外,读书都是没用,普及义学不能提高升学率,那不是白办吗?

    其实这一切一切说白了,就是在顺天府兴办义学三年,都没有见功。没有成绩,自然令朝廷要不要每年继续投入上万两银子维持义学,产生争议。

    所以朝野上下这停止义学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此林延潮不能无动于衷。

    因为这是攻击林延潮的政柄。

    林延潮拿着奏章凝思对策,而一旁丘明山则道:“这些御使攻讦老爷,我们也不能也派人弹劾他们吗?此事若我们不可姑息,任着他们打上门来。”

    林延潮道:“你说的义学之事,还是黄河大水之事。”

    丘明山道:“二者皆是。”

    林延潮道:“没错,黄河大水的事,我可以放在一旁,但义学的事不可。”

    丘明山道:“东翁的同年在御使台的不少,何不让他们出面为我们说话?”

    林延潮道:“不可,狗咬你一口,你不能也去咬他。弹劾奏章来往,只能令朝堂上乌烟瘴气而已。”

    林延潮正说话时忽然下人禀告道:“老爷,濂浦的林老爷来京了。”

    林延潮一听又惊又喜道:“他身在何处?”

    下人道:“已是到前院。”

    林延潮立即责道:“怎么不早通报,随我速速出迎。”

    林延潮当下来到前院,但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青衫男子,正负手立在院中,一旁下人给他从马车上搬行李。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林延潮见过老师。”

    这青衫男子回过头来,走至林延潮面前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叹着道:“十余年前,你为儒童,我方而立,而今你逾弱冠,为师却已是老了。君似东去之水,我只是江边礁石,然而能目送你远去,知吾学所托得人了,足哉!”

    林延潮心底百感交集道:“老师,正值盛年,大有可为,何必言老。”

    林烃笑了笑道:“若无眷念红尘名利之意,心即已是老了,为师这几年来尝生死别离,人间种种之苦,早没有了仕进之心。我这一次来京,不愿惊动任何人,顺缘而去,你也不必替我奔波。”

    林烃这一句话将林延潮所有的话堵住了,林烃是何人,不说这一次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力荐他出山。

    不说他濂浦林家在以往朝中多少人际关系。

    更不说庶士士出身。

    仅仅凭着他是首辅申时行的同年,申用懋,申用嘉的老师,他要想仕途得意,一点也是不不难。

    可林烃却没有了仕途上进取之心,这点谁来也没用。

    下面林延潮吩咐人招待随林烃而来的家人,自己则是相陪。

    林烃坐在位上道:“对了,我一来京,即听闻御史弹劾你是吗?”

    林延潮苦笑道:“真是坏事传千里,连老师都听说了。”

    林烃笑了笑道:“那你与我说一说吧。”

    当下林延潮如实说了一番。

    林烃闻言道:“兴办义学之事,为师以为你没有错。”

    “我生平只收过你一个弟子,你非我的族亲,又是寒门出身,除非家父,族里不少人都劝我不将你收门下。”

    “但为师见你第一眼起,即知你是读书之才,有志于科举,但心底急功近利,此非读书之道。我不忍荒废良才,当时辞官在家又有空闲,故而才教你读书。”

    林延潮道:“老师的恩德,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烃摇头道:“我只是说个例子罢了。延潮你家贫贫寒,非名门之后,若不得门路,如何与林泉,叶向高他们相争。茫茫人海中,你我相逢是一段缘法,那么其他人呢?其他怀有才华之人呢?”

    “兴办义学,就是让天下百姓知道,读书明礼,非富家子弟独有。科举做官,非官宦人家之门。人不怕吃馒头,怕的是从晓事起,就知自己一辈子只能吃馒头。”

    “王荆公曾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读书也是如此,去不去在于志向,但我等所为在于开一条路。让想走这条路的人知道有没有钱,何等出身都不是难处,读书只在于天资,只在于有志者事竟成而已。”

    “我等读书人与人常道何为仁?过桥后,再助人过桥,这就是仁。仁者,爱人而已!”

    林延潮闻言不由深受触动,当下道:“多谢老师,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深受触动,一旁堂下的袁可立,陶望龄听到林烃与林延潮的对话,不胜佩服。

    也只有林烃这样的业师,才能教出如林延潮这等的学生来。

    林延潮安顿林烃后,然后即是回到书房。

    方才林烃的一番话令他思绪不能平静,想到武英殿里天子的见疑,自己官职任命迟迟未下,他有很多话堆积在心底,不吐不快。

    林延潮看到书房里的笔墨,心有所动,当下磨起墨来。

    亲自动手磨墨,帮他平和了心情。

    但见墨已化开,林延潮取过一支笔来,抬头看了一眼庭院中景色,然后在纸张上运笔如飞。

    屈指算来,林延潮已是许久没写过文章了,今日却文思如泉。

    文章的名字很简单,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一句话取自管子。

    人一生下来,争的就是分肉吃肉的权利。

    最初时,身体最强壮之人垄断一切,但有长矛弓箭之后,从此弱者敢不从命。

    后来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法家治世,以兵革杀伐,以严刑峻法为文,文字只要以刑法政命之名存在即可,但有一等人却不肯,他们饱读诗书,以先贤之言为规,读书授徒,不受王化,故而韩非子云'儒以文乱法'。

    而到了今日,国家之贼,已成了这些世代簪缨,口颂诗书之人。他们身有功名,免税避法,日复一日穷奢极欲,讲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觉得得来一切理所当然。

    大多数百姓们目不识丁,自己又能听谁之言,辨何是非?谁又能替他们讲道理?

    正如有了长矛弓箭,方能对抗匹夫之勇。

    义办义学不是让更多的老百姓成为读书人,更是让每个老百姓都是读书人而已。

    如此读书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延潮一篇文章,若用白话翻译,大概就是上述的意思。

    文章一气呵成写完,区区数百字,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林延潮写文章,从不修稿,笔停则文成!

    吹干墨迹林延潮携卷走至大堂,林烃与众学生们都在。

    众学生们正向林烃请教学问。

    林延潮将文章递给林烃道:“许久没有请老师指点文章了,今日学生偶得一文,请老师指点。”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吃惊。林延潮当官以后,已经是许久不写文章了,这一次竟重操笔墨。

    林烃笑了笑,当下将林延潮的文章读了一遍。

    林烃看完后,弹纸笑道:“此文可以为心声。”

    众学生们听了不由翘首以待,众人争相传阅,三五人凑在一起读文。

    袁氏三兄弟,杨道宾本因林延潮的前程而忐忑,但今日读过这篇文章后,都是震撼不已,所谓醍醐灌顶也不过如此。

    袁宗道不由仰天道:“我以往埋首穷经,今日方知不过一书虫而已。”

    袁宏道道:“读书不能思辨,白读而已。”

    袁中道道:“不读书是愚,我等为了读书而读书也是愚。”

    杨道宾斥道:“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要读书考功名。”

    杨道宾话中如此,但手中看到文章看到时,心底震撼无二:“王阳明当年云,读书是为了成圣贤,但若是老百姓都能读书,那么不是人人皆可能成为圣贤吗?”

    “普及义学之意,大概就是如此了,林宗海此心还真是够大的。”

    杨道宾这几日本来有离去之意,但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却为以往见识浅薄而后悔,又暗自庆幸没有草草作出决定。

    袁宏道出声:“学功先生,请允我以文刊印,让读书人都能知晓。”

    林延潮皱眉没有立即答允。

    其余学生都是道:“先生,今日朝堂上不少奸人都攻讦义学之事,此文一出绝对可以堵住这些宵小之口,也挽回了海青天的清名。”

    “是啊,若是继续让这些人攻讦下去,海刚峰非辞官不可。”

    林延潮闻言终于点点头道:“好吧。”

    得林延潮答允,袁宏道大喜,当下揣文而去。

    袁宏道先回到房中,二话不说拿起自己的印章,在林延潮的文章上首盖印,然后珍而重之的收好,自顾道:“这等绝世之文,为传家之宝倒是次之,重要的是,可以激励袁家后人读书之不易。”

    “尔等于课堂消磨之光阴,乃一代一代之人争取而来,感不珍惜吗?没错,就是这样的话,拿来教育子孙。”

    于是袁宏道将文章又读了一遍背诵之后,将林延潮原稿藏好,自己重新写了一篇带走。

    但袁宏道却忘了自己并非过目不忘,自己背诵的文章里,与原文相较错了一个字,日后刊发出来后,引起争议,成为后世文坛上个一桩公案。

    直到最后原稿现世,这才结束争议,但这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文,早以成为学校拿之'全文背诵'的文章,一代一代之人已是无法改口了。

    于是经过三袁,杨道宾,以及林延潮的众门生的传扬。

    不过数日林延潮的文章,立即传遍京师,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当初林延潮尚是举人时,名声不显,一篇漕弊论,尚且名动京华。

    今天林延潮已成为了林三元,天下读书人都传颂他的文章。这一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文章一出,顿时读书人争相读之。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有人读到此时,但觉纸上之声,振聋发聩。对于这段管子的原文,有了新的认识。

    ……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利在一时不谋也,利在万世必谋之……

    ……子孙虽愚,诗书必读,忠厚传家,乃能长久……

    有人读到此时,徘徊绕室,久久不能平息,于是以此作为家训,言传而身教,从此家里圣贤辈出。

    至于顺天府的大小义学里,当初朝廷有意废除义学的声音稍稍传出,每个蒙师不免为此忧心。

    他们想要发声,但官府岂会在意。

    但文章一出,蒙师们绝对是比任何人对文章感动身受,读文之后忍不住流涕,唏嘘不已。

    他们所操持的并非一分生计,而是背负国家之将来。

    每个老师也是第一时间拿着这篇文章一字一句地交给尚在识字的蒙童们。

    现在他们尚小,不过略懂文中之意,但将来长大成人,必不后悔昔日所读所学。纵使义学废除了,也知道今日有人为他们的权益争取过,奋斗过。

    一时京中所有学堂,文章经由儒童们的朗朗读书声道出。

    最后就是那些写文攻讦海瑞,抨击义学的几位御史们。

    他们每日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清扫门前的无数垃圾,常常是早上清理了一车去,傍晚又是一车来。

    而他们上朝之时,犹如过街之鼠,生怕被人认出,昔日的同僚,除了御史外,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九百八十六章 治水之功

    文华殿里。

    太监们正给天子呈上早膳。

    不知从明朝哪个皇帝起,光禄寺那被称为白水煮丁肉的饭食,早早被天子厌倦。

    故而皇帝决定不吃'食堂',御膳改由亲近的大档进奉。

    大档知道皇帝口味的喜好,自然是百般投其所好。

    但是要让皇帝吃的满意,是何等之难的事,山珍海味是少不了,还要努力变幻花样。

    当今天子的御膳,当然是由眼下第一幸臣张鲸一手包办。

    张鲸殷勤的侍奉在旁,给天子夹菜。

    张鲸很懂得费心思,他知道天子喜欢排场铺张,又是担心浪费。

    所以每次罗列了近百道菜,但每样菜又是一丢丢,足够天子夹几筷子如此。但其实就算如此也是不便宜,其中所费的工费,一顿饭没有个百两银下不来的。

    以往张居正在时,张鲸是不敢这么搞的,甚至也不敢被李太后瞧见,但现在谁又能管的了皇帝?

    当然是张鲸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至于张鲸为何费这么大力气给天子承办饭食,当然是有了这个名头后,可以更明目张胆地向百官收受贿赂。

    天子亲近几位太监里,张宏,陈矩,陈诚在百官中都有不错的口碑,唯独张鲸那真的是人缘差到了极点。偏偏人家还掌握东厂,锦衣卫,你在家里骂人家一句,搞不好第二天就会上他黑名单。

    现在天子一面看奏本,一面吃饭,张鲸不断将天子喜好的菜用御筷夹来,放在面前小碟子里。

    天子放下奏章,用筷子朝远处的菜点了点,然后对夹菜的张鲸道:“你现在贵为厂公,这等事交给高淮他们办吧。”

    张鲸陪笑道:“奴才爱干这事,就是喜欢服侍万岁爷。万岁爷,你尝尝这云南进贡的鸡踪菜。”

    天子夹了一口尝了,点点头道:“尚可。”

    张鲸又夹了一筷子道:“万岁爷,您再尝尝这云南的汽锅鸡……”

    “略老了。”

    天子将鸡肉吃完,开口道:“你说起云南,朕想沐国公的世子也是进京了吧。”

    张鲸道:“回禀陛下,没什么可以瞒过陛下,这沐家世子到京有一段日子了。”

    天子略有所思道:“朕就奇怪,今日御膳上怎么有好几道云南菜,这沐国公府上又给你送了多少好处?”

    张鲸语塞道:“陛下,陛下……”

    天子看着张鲸问道:“张厂公,朕问你这王公诸侯来京,是不是要先拜了厂公您,再来见朕?”

    张鲸慌忙跪下道:“陛下,这沐国公世子与奴才以往有些交情,这一次为了说情找上了奴才。但奴才平日可不敢随意见这些王公,更不敢狐假虎威啊。”

    天子哼了一声道:“你以后收敛一点,不要给朕找麻烦,否则以后御史弹劾你时,朕也护不住你。”

    张鲸千恩万谢地起身,然后低声问道:“陛下,那沐国公那边?”

    天子斜了张鲸一眼,张鲸慌忙垂下头。

    天子道:“你也不是没看到,乾清宫案上那些弹劾沐国公的奏章。本朝文官最恨武将跋扈,那些弹劾的御史们无理尚闹三分,占着理时连朕都怕他们三分。”

    “沐家是太祖时从龙的功臣,替朝廷世镇云南,这一次平定西南边乱,他们还立了大功。朕不是勾践,不会烹走狗,藏良弓不会办,但沐家为边臣,当朝廷最忌其跋扈,你好好去敲打他们一番。”

    张鲸道:“陛下圣明,臣这就回去转告。”

    天子擦了擦嘴问道:“播州杨应龙是不是又蠢蠢欲动了?”

    张鲸道:“回禀陛下,四川巡抚来报,杨应龙屡次袭击边疆,劫掠屯堡,还勾结苗兵。”

    天子点点头道:“播州险峻,杨家又在当地经营多年,不可轻易进兵,而且朝廷刚平定了云南边乱,河南又逢大水,国库里没有钱。告诉川,贵巡抚只要杨家能接受朝廷的招抚,那怕是明面上的,朝廷都可以暂不追究。朕先忍一忍播州,早晚会收拾他。”

    张鲸道:“陛下,英明。”

    天子推开饭食,从桌案上起身,然后道:“朝廷上的大臣一听说朕要用兵,他们都是说,要以仁德安抚四夷,不可轻动刀兵,要学七擒孟获!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了。”

    “说起边事,林延潮如何了?想来朕已是凉了他许久了,他现在如何?”

    张鲸回禀道:“据下面奴才的眼线回报,林大人从到京起,再到面圣后,一直闭门不出,哪里也不去,除了申先生那,也没到其他地方走动。”

    天子点点头:“那么多奏章弹劾他,他也能安步当车?”

    张鲸道:“那倒是没有,前几日他写一篇文章,叫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章写的好不好,奴才还没读,但是此文一出,京里几名御史,每日都是蒙面上朝,就怕被人认出。”

    天子笑着道:“这倒是像林三元干的事,这文章朕倒要过目一下,你马上找来。”

    张鲸吩咐了一声,不久即呈上给天子。

    天子看后徐徐点头道:“此文一出,从此朝堂上再无人敢再攻讦义学之事了。”

    张鲸道:“陛下,奴才以为林大人是避重就轻啊,黄河大水才是要紧,关乎他的名声,至于兴办义学却是无关紧要之事。”

    天子笑着道:“张鲸,你不了解他的为人。这兴办义学的事,是他政柄,黄河大水的事,关乎他的清望。但对林三元而言,可以被人骂,甚至不当官,但事情一定要办。”

    “所以这些御史弹劾他,他无所谓,但涉及攻讦义学的事,他林三元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与你玩命。”

    听了天子的比喻,张鲸不由笑了。

    张鲸笑着道:“陛下,不是要用如林大人这样敢办事的官员?”

    天子闻言笑容敛去道:“林卿是忠臣,这一点朕从没有怀疑过,但朕要的是听话办事的官员,不是自作主张的。”

    张鲸笑着道:“奴才只知道林大人再能奔哒,还不是陛下让他去哪,他就去哪,孙猴子跳不出五指山。”

    张鲸这话倒是说到天子心底去了。天子点点头道:“凉了林延潮这么久,料想朕的决定他是知道了。不凉嘛,不知上下,还以为朕离不了他。凉久了,又怕心底生怨。”

    之后天子从文华殿后殿走至前殿,路过西阁,见帷幄里有人,当下走了过去。

    还隔着数步,就见维幄里的人立即起身隔着帷幄道:“臣叩见陛下。”

    天子走进帷幄看见申时行笑着道:“能听出朕的足音,朝中除了申先生也没几人。”

    申时行恭敬地立在一边。

    天子示意申时行坐下问道:“朕不是让几位阁臣都不用侍驾了,怎么申先生还在?”

    申时行道:“臣见陛下还没走,想一会陛下有什么话吩咐臣。就在这里候着。”

    天子笑着道:“正巧,朕也有一事与你商量,方才朕与张鲸闲聊,说起朝廷用官任官的事,朕打算与申先生你商量一二。”

    申时行笑着道:“正巧,臣也想就此事禀告陛下。”

    “那申先生先说。”

    申时行道:“内阁已是遵旨,票拟李植为太仆少卿,江东之光禄少卿,羊可立尚宝少卿。”

    天子闻言点头,之前他下中旨,提拔李植他们,结果御史蔡系周则打他小报告说。

    李植数为人言:‘至尊呼我为儿,每观没入宝玩则喜我。

    这句话什么意思,李植好几次对人说,天子简直把我当儿子般看待,(每一次抄大臣的家后)看到抄没的珍宝,都会感激我。

    因为此事朝野一片哗然。

    但申时行仍旧不为所动,将李植提拔为太仆寺少卿。

    天子道:“好,朕说说朕的事,朕想与你商量。”

    申时行立即道:“臣不敢,陛下吩咐臣就好。”

    天子笑道:“吏部考核林卿天下第一,朕知道他政绩卓著,但担心朝臣们说如此对于赵志皋,张位两位翰林不公。”

    “朕想过了,授他一个六部郎官如何?或者以原官回翰林院。你看哪个合适一些?”

    六部郎官就是郎中,京职正五品。

    回翰林院官复原职,就是林延潮依然是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中允,仍是正六品。

    此时乍看林延潮又回到三年前的起点,但相较于赵志皋,张位他们,从贬官外放,再到任京卿过度,最后返回翰林院,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申时行道:“林宗海虽是臣的门生,但更是陛下大臣。陛下当初放他出京历练,又升他为知府,而今从调回京中,既由陛下一手独断。从没有听说过陛下关心哪位四品知府的前程,陛下对林宗海这一片栽培之心,早已圣心独运。臣焉能置一词。”

    天子欣然道:“还是申先生深悉朕心。”

    正说话间,殿外足音响起,但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四辅王家屏入内。

    三位阁臣一见天子即道:“臣等叩见陛下。”

    天子问道:“几位阁臣齐至,可是有什么事?”

    次辅许国一脸喜色道:“启禀陛下,这是河道总督潘尚书刚刚奉上河南水情。”

    说完许国奉上奏章。

    天子接过奏章道:“哦?”

    三位阁臣一并拜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黄河大水退了!”

    “退了?”

    连申时行也是惊喜道:“当真?”

    “启禀元翁千真万确,这是潘尚书刚刚送来的奏章。”许国禀告道。

    天子又惊又喜道:“这几个月,朕睡不实,寝不安,就是担心一夜醒来大水决堤,河南山东成为一片泽国。眼下大水居然退了?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庇佑。”

    说到这里天子喜不自胜,随即又道:“多亏申先生向朕举荐了潘季驯,潘卿任河道总督不足一年,但能平定大水,保黄河下游各省无恙,实乃大功。朕要嘉奖他,也要赏好好几位阁臣!”

    天子迫不及待地看着奏章。

    申时行在旁道:“微臣哪里有什么功劳?陛下为此事斋戒数日,诚心上感天地,这数月来陛下为治水之事殚精竭虑,我等臣子见此哪个敢不尽力。”

    天子仰天大笑道:“申先生,不要给朕戴高帽子,有功必赏,过过必罚,否则不足以正朝纲。”

    申时行斟酌了一会道:“启禀陛下,若陛下真的要赏,不如好好赏潘尚书吧,还有荆石,这一次是黄河水情之事,都是由他在内阁居中运筹。”

    荆石是王锡爵的号,但见他出班道:“臣不敢居功,这一次治水之事多仰仗皇恩浩荡,也有元翁统筹,臣不过听命办事,哪敢分功。”

    天子见申时行,王锡爵二人谦让,笑着道:“申先生,王先生你们不要推辞来推辞去。你们二人是同科进士,同朝为官,现在又列阁臣,国家大事由你们商量着办,朕放心。”

    “你们几位阁臣的封赏,朕立即命张宏他们拟旨,眼下要厚赏潘卿才是!你们几位阁臣议一议,朕要下旨昭告天下,晓谕臣民!”

    许国笑了笑道:“陛下,潘河督上了两份奏章,一份奏章自谦没有功劳,还有一份则是保荐这一次治河有功的官员,一共一十七人!”

    天子点头道:“潘卿真纯臣,朝堂上有几位先生,还有潘卿在,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将潘卿的奏章拿过来!”

    许国当下将奏章奉上。

    天子打开奏章,名单上十七人一个个都竖名在列。

    天子先草草过目之后,回头指着奏章首处一个名字道:“这名单第一名的何润尧是什么人?朕怎么没听过?”

    许国奏道:“启禀陛下,这何润尧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在地方为官十余年,今年方从别驾升任归德同知,并暂署府事。”

    天子讶道:“甲科出身,却当了十几年地方官,之前吏部为何都没有考选他?让如此人才埋没在地方?”

    几位阁臣都是默然,隆庆二年进士里的王家屏,都担任内阁大学士,二品宰相了。但他的同年居然之前只是六品別驾。

    “怎么?”

    许国道:“听闻他之前因事触怒过前元翁张凤磐,具体什么情由,倒是不清楚。”

    王家屏听了看了许国一眼,倒是没说话。

    反而是申时行道:“都是官场上子虚乌有的传言,不可当真,此事待臣问过吏部,再禀告陛下。”

    天子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事朕不计较,潘卿将此人列在第一,不会没有道理。”

    然后天子又看第二人笑着道:“此人朕认识,河南右布政使付知远,当年被马玉打伤的就是他吧,舍生忘死,为民请命。他的名字,朕还写在文华殿屏风上。”

    王锡爵道:“各省之中,河南灾情最小,付大人统筹治河之事,当然居功不小。而且臣听说此人为官十分清廉,就是潘河督不说,臣也打算将他举荐给陛下。

    天子欣然道:“连王先生都这么说了,肯定是错不了,真是不枉了,朕当初钦点他为河南右布政使。”

    众阁臣齐道:“这都是陛下识人之明!”

    天子龙颜大悦,点了点头,看向第三人,然后又问道:“这黄越又是什么人?”

    王家屏道:“启禀陛下,现任归德府府经历。”

    “府经历,这是几品官?也负责治水之吗?”天子讶异。

    “正八品,乃府下卑官,本职是掌文移出纳?”王家屏进言道。

    天子满心的蹊跷出声质疑:“区区正八品,又是掌文移出纳,为何能至第三名。”

    许国笑着道:“陛下,臣对这黄越略有所闻。他是秀才出身,当初在潘河督下做事,后因治水有功,朝廷破格提拔他为县丞,后来被委以归德府府经历,越职统筹治水之事。”

    “后来潘大人重任河督,有意调此人到工部任官,调令都要到吏部,但此人却道归德府知府对他知遇之恩,他要将归德府治理好了故而不肯,这件事被官场上传为笑谈,臣当时也听了几句。对了,陛下当时归德府知府正是林延潮。”

    天子闻言沉默了。

    王锡爵道:“陛下,这一次大水不亚于万历十年,黄河下游各府州县都有险情,甚至溃堤漫堤之事。潘河督三令五申督办得力下,所幸没有酿成大灾,他说这一次平安无事,七分仰仗皇上洪福齐天,三分方才在人谋。”

    “各个州府之中,原先险工颇多的归德府,却是安然无恙。堤坝没有损了一处,农田没有淹没一亩,百姓没淹死一人,此事简直前所未有,报来之时我等皆以为夸张。但潘河督亲历归德府视察后,也是如此上报,我等方以为可信。”

    几位阁臣默然。

    许国道:“不仅如此,潘河督还在奏章里称赞,陛下当初疏通贾鲁河之事。他言疏通贾鲁河后,分黄河正流而下江淮,减轻了归德府以下各州县的水情。”

    “归德府在贾鲁河沿岸挖掘了减水坝,柜门,月堤等等,不仅分河急流,还灌溉农田三十万亩,造福百姓无数,潘河督打算以此向朝廷推荐,表彰归德府为'治河模范',让各州府效仿学习。”

    王家屏道:“陛下,故而这一次潘季驯保举的三人都与归德府有关,恳请陛下厚赏。”

    天子这时候都不知说什么话,但几位阁臣看出他是满脸羞愧。

九百八十七章 质疑

    林延潮来京已快三个月了。

    从刚到京时的炎炎夏日,到了昨日已是下了一场飞雪。

    三个月远离了政事,也等于离开了权力。

    虽说三个月里,每日林延潮也在读书,著书,研习功课,甚至还写了文章怼人,日子过了十分忙碌。

    但怎么说反而有几分疲乏了,以往在归德时,就算忙到三更,再如何的繁忙,但也还是充实。但闲居后三个月,这样的日子却真是令人不好受。

    难怪有醒掌天下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样的话,林延潮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刚退休的老干部,反而为何会那么难受,找个什么事做都行。

    对于士大夫而言,讲究的是幽游林下的悠然,但是有心事功之人而言,却是不可有一日无事可作。

    所以不得不说,天子这一招凉人,实在太不厚道了,

    到了这一天,林延潮正与几位学生讨论学问。

    这时候一封信恰好来了。

    林延潮展信一看,是黄河大水退去的事,楚大江第一时间将消息送至了他这里了。

    黄河水退,归德府安如泰山。

    这是林延潮所预料之中的事,而至于其余各州府,在潘季驯的指挥调度下,也没有大损失。消息传来令林延潮也是松了一口气。

    没错,若是其他州府办的不好,反而衬托出归德府的政绩斐然,但是林延潮不愿如此。

    并非是他有多么高风亮节,而是若真的到这个地步,说明大明这官场实在是烂到家了。那么自己政绩再如何卓著,也是不值得高兴。

    张居正虽去,但他留下的新政挽回了大明江山二十年的气运,申时行,潘季驯都是出色的官僚,可以维持住局面。

    但是再以后就不好说了。

    见众弟子一脸疑惑的样子,林延潮笑着道:“刚刚接到消息,黄河大水已是退去,下游州府安然无恙。”

    众弟子都是大喜。

    林延潮见袁可立,陶望龄二人都是纯粹高兴下游没有受灾,而不是期望延河州府都出事,唯独自家平安无事的私心。

    林延潮庆幸自己没有误人子弟,将两位弟子教的还算不错。

    当然丘明山脸色很难看,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心腹啊。

    林延潮却是觉得问题不大,自己疏通贾鲁河也有分黄河正流水势的作用,这一点潘季驯不会视若无睹,应该会如实上奏天子。

    就是没有治水的功劳,今年秋收后,自己在归德,灌淤开田几十万亩的政绩,也会上报朝廷。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安抚自己的弟子们,这时候外头下人禀告说礼部来人了。

    林延潮当下见了礼部的官吏。

    这官吏入内后就向林延潮递上帖子道:“陛下,定于三日后在皇宫里赐宴来京觐见的外官,到时请林大人准时赴宴,这是座次的帖子,到时候依贴而坐。”

    “有劳了。”林延潮点点头。

    这三年一度的外官朝觐,终于也是开始了。

    本来说林延潮奉诏赐传驿进京,理应早在三个月前,就提前授官才是。

    但是……但是直到今天这一刻任命还没下达。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只能沦落到和这些外官们一起一并朝觐天子,这简直一远一近,一前一后待遇悬殊啊。

    这件事放在别人眼底,基本都以为林延潮失去圣眷,马上是要凉凉的节奏。

    几位学生开始抱不平心想。

    这样的宴席去了有什么意思?

    可是天子赐宴,又不能不去。

    老师去了岂非颜面无光。

    众弟子心底这么想,但口上却不好说。

    但林延潮却没有计较那么多。

    待三日之后,林延潮即前往皇宫赴宴。

    皇宫里有大宴,中宴,其中以郊祀庆成宴,以及(元旦,冬至,万寿)三大宴最为隆重。

    如此外官觐见,就摆不上大宴的档次,故而称是中宴。

    不过听是中宴,规模就小了,皇宫里的中宴也有好几百桌的。

    大明大约两万余流品官,其中京官只有一千多名。

    大部分都是外官,按道理外官朝觐,这两万多外官都要上京的。

    但天子免除一些格外边远州县的参见,只要他们派副僚即可。其余路途不太远的州县,除了必要留守官员,基本都要来京朝觐。

    这是从明太祖朱元璋起就定的规矩。

    所以这一次入京朝觐的外官也有五六千人之数。

    对于很多边远的卑微官员而言,这或许是他们一辈子唯一一次进京面圣的机会,因此都会格外珍惜。

    他们上京后,向吏部报道,然后会在朝觐宴后颁布优劣。

    现在施政趋于宽和,不会似朱元璋朱棣在位时,一次朝觐之后处罚几百上千官员这样的例子。

    所以官员们赴宴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

    宫门前十几余头大象组成了象鼻桥,赴宴官员们从桥下而过,一路不免谈及西南边事,以及缅王进献的这几头大象。

    魏允贞与李三才二人一路走过象鼻桥。

    李三才为人四海,交游满天下,一路之上不少官员都是向他抱拳作揖。

    李三才豪爽地笑着,向众人回礼。

    李三才之前任户部云南司郎中,后被贬为东昌府推官。

    魏允贞也是一般境遇,被贬至许州判官。

    现在二人在吏部保举上,名列第二第三,这一次重回京师,显然是要东山再起的。

    当时魏允贞上疏批评首辅张四维,阁臣申时行徇私,在科举考试里公然将自己儿子录取。

    而且反对内阁对吏部,兵部的人事权指手画脚。

    张四维被气的是辞官求去,天子为了挽留张四维,将魏允贞贬官,李三才不服,上疏相求,然后李三才也被天子贬官。

    二人胆敢上疏攻讦如日中天的内阁,这魏允贞还是张四维的门生。于是得到了朝野上下一致钦佩,为清议所推崇。

    所以这二人这一次回到京师,不少官员们都是争相结识。

    特别是李三才,他是三辅王锡爵的得意门生,而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甚至还在申时行之上。

    而李三才在与内阁的对抗中,又是表现出色,所以他无疑是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

    李三才,魏允贞在建极殿外宴席里入座。

    这宴席位置,颇为靠近建极殿,仅次于殿内的上席。

    与李三才,魏允贞同坐的还有数名官员,还有一人则是沐王府世子沐睿。

    说来沐睿坐在殿外,有些大失身份。

    作为国公的世子,他这一次本应该坐在殿内,与总督,巡抚,布政使同席才是。但是沐睿坐在殿外,显然是天子故意冷落这位世子。

    沐睿也知道这一次沐王府事闹的不小,引起了文官群起攻之,天子落他面子也是可以理解。

    但沐睿毕竟是国公世子,心底那股窝火实在无处可去。

    同席众人相互通名,沐睿实在没什么好脸色,随意说了几句。

    至于文官们知道沐睿是沐王府的世子,也是没什么太多反应。

    坐在这席上的哪个不是有背景的官员,而沐家虽然是国公,但势力仅限于云南,而且沐家这一次事做的实在是不厚道。

    文官与勋戚两个体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这时席间的山东参政开口道:“同席差不多都到了,对了,还缺一人,可知是哪位大人?”

    众官员都摇头表示不知。

    这位山东参政当下叫来了安排席位的光禄寺官员,他禀告道:“是,前归德府知府林大人。”

    听到林延潮三个字,众官员都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一名官员问道:“听闻林大人之前与魏兄,李兄一并上了吏部荐单,并赐传驿进京,比我等都是先到了,但为何还没听说授官?”

    众官员有的知道内情,有的不知道内情,大家没说什么。

    同席一名御史笑着道:“这位仁兄有所不知,之前林三元临大水而不顾,弃治下百姓上京,此事已被御史台的诸位同僚弹劾,恐怕现在是自身难保吧。”

    有的官员道:“有此事?据我所知,林大人爱民如子,人称青天,不至于做出此事来吧。”

    沐睿笑着道:“确实有此,这位仁兄不知哪里道听途说来林三元爱民如子,还是眼见为实的好,我上京时,就看见路上林三元持天子的恩宠,一路招摇上京,横行无忌呢!”

    这官员闻言拂然道:“沐侯爷,话不要乱说啊,特别在老道长当前谈论一名朝廷重臣。”

    沐睿笑着道:“本侯说的绝无虚言,就是在天子面前也是一样。”

    在场的御史神秘地笑了笑,很显然此事已是计入了他心底的小本本上。

    方才那位起话头的山东参政打圆场道:“我这一次从山东来,刚见大水退去,那么这一次朝觐后朝廷也是要论功行赏,有错当罚。”

    “若林三元真有亏百姓,那么朝廷肯定会追究前事,大家要相信朝廷会有一个公道的,咱们为官之人说话还是谨慎。”

    说完这名参政看了沐睿一眼。

    这时李三才道:“余大参所言极是,这一次所幸沿河州府都安然无恙,料想朝廷是不会追究。”

    御史冷笑道:“未必,听闻林三元善于治水,吏部夸得他如何如何,修堤费了不少钱如此,但也未真正见一个成效来。倒是其他州府也没见如何修堤,照样无事,那么我倒要问一句,林三元修堤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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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八十八章 上殿

    这位御史这么说。

    在座的官员都是默声,因为现在言官势力很大,大家都不愿表面得罪。

    但仍有一名官员忍不住起身,一旁同僚拉了他一下,对方这才坐下。

    这同僚在他耳旁低声道:“与一头乱咬人的狗,有什么好相争的,平白还要被他惦记。再说这一次朝觐考察,就是吏部与御史主导,现在千万不是得罪这般言官的时候。”

    于是官员强忍着气,重新又坐回了席上。

    这御史见无人敢驳他,捏须笑了笑。

    这时候但见魏允贞起身道:“宗海兄!”

    不少官员没见过林延潮都是朝魏允贞相望地方看去。

    但见一名官员满额是汗,左顾右盼地找着席位,十分慌忙。

    御史失笑道:“这就是林三元么?”

    众人心想,此人就是林延潮,那么真是叫人失望。

    哪知这名官员走到近前,魏允贞没有理会,而是向他身后一名从殿下拾阶而来的年轻官员道:“宗海兄,这里,你我今日同席。”

    这名官员见了魏允贞当下笑着道:“原来是懋忠兄,还有道甫兄。小弟与两位仁兄同席,实在是幸甚。”

    魏允贞都是笑道:“哪里是我等之幸。”

    众人方知认错了人,仔细看去此官员年纪轻轻,但神采飞扬,一副年轻得志之状,哪里想得到他已是在京中被天子晾了三个多月。

    而这名御史有些不自然,他没料到魏允贞与林延潮关系如此好。

    至于李三才与林延潮有些芥蒂,见了林延潮主动打招呼也是笑着道:“宗海来的正好,方才大家都在谈论你呢。”

    魏允贞斜了李三才一眼,说这个作什么?这不是挑拨吗?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坐下后,目光扫过众人,先是行礼着:“在下林延潮见过列位大人。”

    众人都是起身还礼,唯独这名御史和沐睿不动。

    林延潮看向沐睿和这名御史,心底有数道:“不知道方才诸位谈论在下什么?”

    一名官员笑着道:“当然是林大人在归德之政绩,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一,我等不甚敬佩。”

    “是啊,刚入京就拜读了林大人大作,教书育人就算不能功在当代,也可利在千秋啊!”

    林延潮点点头,

    这时那御史哼了一声,向林延潮拱手道:“某久仰林三元大名,今日有幸相见,但有一疑虑在胸不吐不快。”

    林延潮道:“请说。”

    对方道:“当年林大人初任归德令时向天子上疏三年大治,可谓言动公卿,天下文武百官都为林大人豪言壮语所一醒。”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了笑。

    然而对方继续道:“于是下官心底仰慕,遍数林大人这几年在归德政绩,先是几百顷淤田不知去向,继而刻石立碑为中官歌功颂德,后黄河大水临来弃民而逃,竟于天子驰驿之宠而不知恩,于一路招摇过市冲撞沐府世子,最后这等政绩被吏部举为州府第一。”

    “这是在令某十分不解,不知背后是否有高人在后妙手安排。眼下林大人肯定知道所由,恳请相答,好一释某不解之愚。”

    此刻日头正在空中,但四周官员如身处寒冰之中。

    隔壁桌席位上,不乏耳长的官员,都是竖起耳朵来。

    至于同席官员里,也无人敢劝解打圆场,生怕林延潮与这名御史的剑拔弩张之际而误伤了自己。

    众人但见林延潮面上丝毫也没有怒色,反而闻言失笑道:“这位莫非是当初朝堂参狗的邓察官吗?”

    这名御史仰头笑着道:“区区薄名竟能入林三元之耳,真是邓某之荣幸。别人讥邓某为参狗御史,但其实邓不独参狗,人也是参的。”

    没错,此人就是邓炼,当初一条狗跑到朝堂上,邓炼上本弹劾此狗,于是以'参狗御史'名闻天下。

    这一次邓炼上疏弹劾林延潮,二人又排在一席上,难道真不怕他们当场打起来吗?

    而就在这时,有两名官员有意无意地往林延潮,邓炼这看来。

    一名官员笑着道:“这一招真是高,江兄竟能想出将邓炼,沐睿,李三才,魏允贞与林三元排在一桌。”

    另一名官员道:“我是光禄寺少卿,安排官员席位又有何难?”

    对方笑着道:“江兄真杀人不见血。这一番他要么被邓炼羞辱的颜面扫地,要么就是拍案对骂,此乃御前失仪。以现在天子对林三元的猜忌,必然让他不可翻身。”

    说着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林延潮不动声色,在邓炼这一番话时,他眼角已是看到一名负责殿前纠仪的御史看向自己这里,若自己与同为御史邓炼争吵,对方肯定不会帮着自己。

    这天子赐宴,安排席位是礼部与光禄寺的事,而自己这一桌不伦不类,勋戚,御史,外官都坐在一起,哪里有这样安排的。

    正常是外官一桌,御史一桌。

    林延潮从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但是邓炼这番话,可谓是骂人再揭短!

    想到这里林延潮忽然大笑。

    众人见林延潮大笑,不知何故。一名官员问道:“林大人为何大笑?”

    林延潮道:“惭愧惭愧,小弟方才听邓察官一言想到一个笑话,故而忍俊不禁。”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林大人的笑话,定是好笑的,不如说来大家同乐。”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在下献丑了,某日侍郎、尚书、御史三个大臣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犬从三人面前跑过。”

    众人听了都是一乐,这是官场笑话,当官之人当然最喜欢听如此了。

    “尚书与侍郎不和,御史有意巴结尚书,于是御史藉此机会指着那犬问侍郎:“是狼是狗?”

    听到这里众官员一愕,随即恍然这不是当着对方面骂'侍郎是狗'吗?众人都想听侍郎如何应对。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侍郎胸有城府,面对御史挑衅,喜怒不形于色地道:'是狗。'”

    “这时尚书却不饶人奚落道:'侍郎何以是狗?'”

    侍郎听了终于忍不住,故作沉吟然后答道:“看尾毛,下垂是狼,上梳是狗。”

    '尚书是狗'在场众官员听林延潮的话都是大笑,连沐睿也不由莞尔。

    当然大家都以为林延潮借尚书是狗这句话来替自己解嘲,这个反应也是不错,足以给自己解围。

    哪知林延潮却看向邓炼继续道:“侍郎看一旁阿谀尚书的御史,继续道'当然也可以从食性看,狼是吃肉,而狗呢?则是遇肉吃肉、遇屎吃屎!'”

    御史吃屎,众人憋了一半,都是不敢笑,一并偷看邓炼的脸色。

    但见邓炼整张脸都是黑了,而林延潮却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桌上的果茶。

    众官员这时候手捧肚子,想笑而不能笑,都是强忍。

    众人都是心道,好个林三元,人家与你一本正经讲道理,你却一句御史吃屎,当众打脸!

    “林延潮!你敢骂人?”

    邓炼牙都咬碎了。

    林延潮连忙解释道:“邓兄不要误会,是遇屎吃屎,不是御史吃屎。邓兄,在下乃闽人,身处山野偏僻之地,官话说不清楚,若有得罪万万海涵啊!”

    噗嗤!

    隔壁席位上一官员忍不住将口里的茶水喷了一桌都是。

    旁席的一名官员看不惯邓炼,也是帮腔道:“没错,是狗,遇屎吃屎,而参狗御史,哪里能御史吃屎呢?”

    顿时一桌的人都是笑倒。

    一名官员低声道:参狗御史,御史吃屎,还各包含了一段典故,真乃千古绝句。”

    “好文采,好文采,真不愧是林三元啊。”

    “来来,大家为此绝句浮一大白!”

    竟然真有一桌官员,以茶代酒,举杯相碰。

    而方才欲借邓炼与林延潮冲突的两位官员,见此一幕都是目瞪口呆。

    他们没料到林延潮能如此既不扯破脸面,又拐着弯的将邓炼骂的这辈子抬不起头。

    一向以作风耿直,不畏权势自诩的邓炼,知道从自己'参狗御史'背后还要再加一句'御史吃屎'背负一生。

    这林延潮实在太卑鄙了。

    但邓炼好歹是饱读诗书,沉住气来正色道:“林大人你骂邓某吃屎无妨,邓某随你辱之,但是非公道,自有曲直,邓某宁可乌纱帽不要,也要劾倒你这贪污民财,献媚中官,弃民不顾,阿谀上意,横行无忌的佞臣!”

    邓炼这一番话,众官员就觉得你有些过了。

    林延潮虽是指桑骂槐,但面上好歹是客客气气的。你邓炼恼羞成怒,就失去官员的风度。

    当然邓炼这一番大声陈词,令更多人看向了这里。

    自然有为何林延潮与我们同席之论,他不是早被赐驰驿进京,而授官了吗?

    当然有人解释了一番,众人都是恍然。

    席位上不少也是有河南,山东沿河的官员。

    这一次大水退去,这些人不免以小过即为大功,言语中不免有大水之际,我坐镇府里,没有畏惧离镜,倒是林三元……哎,实在没有料到这样的话。

    如此种种言语,在众人口边相传。

    不少人都是朝林延潮的席位看来。

    在座位被邓炼斥责,林延潮却没有反唇相讥而是保持着风度道:“邓兄,若对林某有什么不满,但请上奏天子,林某是留是去,自有圣裁。但今日乃是百官朝觐,陛下赐宴,你因为对林某不满,而在此喧哗,这是人臣之仪吗?”

    此言一出,众官员不有心道,说的好啊,简直漂亮,林延潮这一番话义正严辞,且在情在理,反观邓炼这一番表现,经林延潮这么一说,倒似恼羞成怒后当场撒泼。

    在席旁官员对林延潮无不佩服。

    连李三才也是心惊道,林延潮果真厉害,看来以后我若无把握,不可再得罪此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李三才主动道:“好了,林兄,邓兄,大家都少说一句吧。”

    席上的众官员都是起身相劝。

    林延潮笑着道:“方才在下有什么得罪之处,向诸位赔罪了,邓兄也请见谅,小弟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众官员看林延潮此举不由佩服,林三元真是有气度啊。

    反观邓炼,哎。

    之前安排此事的两名官员则道:“真是失了计较,林三元竟有着一手。”

    另一名官员道:“难怪恩相有言,不要轻易得罪林三元,申时行有此子相助,实在是……”

    这时候静鞭一响,原来天子座驾来到建极殿,所有声音方止。

    这时候已至快要到了午时,阳光照在殿上殿下。

    方才林延潮与邓炼争执,纠仪御史立即以失仪之罪,将林延潮与邓炼一并弹劾。

    建极殿里。

    天子沉着脸,得知御史禀告后问道:“他们二人说了什么?”

    御史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给天子。听到侍郎是狗,御史吃屎后,天子还笑了笑。

    对于邓炼抨击林延潮侵吞淤田,以及在大水之际弃民而逃,意图巴结天子,最后还暗指申时行与吏部给林延潮走后门,考绩为天下第一。

    这些话都入了天子之耳,任谁都知道错在邓炼。

    然后天子对张鲸冷笑道:“这沐睿如此,你之前还保他?”

    张鲸连忙道:“陛下,臣惶恐。”

    “以后再与你算账,现在宣旨吧!”

    张鲸在心底把沐睿大骂了一百遍,然后吩咐中官宣旨。

    “陛下有旨!”

    内监在殿外宣布圣旨。

    众臣在席位上听着。

    “古者帝王治天下,必广聪明以防壅蔽。今布政使司官,即古方伯之职。各府知府,即古刺史之职。各县知县,即古明府之职。”

    “所似承流宣化,抚安吾民者也。然得人则治,否则瘝官旷职,病吾民多矣。朕今令之来朝,使识朝廷治体,以警其玩愒之心。且以询察言行,考其治绩,以观其能否。苟治效有成.即为贤材。天下何忧不治。”

    下面各省布政司代表众官员答之:“皇上忧民之切,任官之重,此尧舜询事考言之道。”

    这都是三年一度的朝觐考察的流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然后圣旨又言:“诏称职者,升,平常者,复其职,不称职者,降,贪污者付法司,罪之,闽茸者,免为民。现朕交吏部考功清吏司与都察院合察,三日后昭告百官万民。”

    说到这里,邓炼看了林延潮一眼,在他心底林延潮自是贪污之人。他认为自己所举没错。

    这一番话后,听的开宴一声,众官员方才入座。

    众官员们开始动了筷子,邓炼青着脸坐在席上不说话,筷子都懒得举。

    而林延潮倒是还好,神色自如的吃菜,就算不听二人方才对话,从胃口上也知道谁胜谁负了。

    这方开宴,即听殿上道:“宣许州通判魏允贞觐见!”

    众官员一脸羡慕地看向魏允贞。

    这一次朝觐考察,自是有赏有罚。如方才圣旨里讲,诏称职者,升,平常者,复其职,不称职者,降。

    处罚不会在这时候说,否则也太扫人面子,也不符合这赐宴的气氛。但赏赐却可以当殿进行,如此对官员而言是一个褒奖,也是向众官员表明朝廷,是有功立赏的。

    但见与林延潮同席的魏允贞站起身来,他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二名,仅次于林延潮,这一次宣他,自是入殿召对。

    天子照例问几句,走个过场,然后当殿授官。

    众官员都是羡慕滴看着他,魏允贞也是满脸喜色。

    “先恭喜魏兄了!”

    李三才倒是第一个起身祝贺,其余官员也是抱拳拱手,林延潮也是表示了祝贺,连同桌始终黑着的脸的邓炼,沐睿也是开口祝贺。

    魏允贞笑了笑,当下入殿,片刻后殿上宣旨道:“陛下有旨,升任原许州通判魏允贞为右通政,赐殿上座!”

    殿下百官陡然爆发出热烈的议论。

    魏允贞原官是正七品御史,被贬为州通判也是正七品,而右通政是正四品京职。

    虽说御史考满,外官为从三品参政起,但能任四品京卿是很高起点了。

    魏允贞乃万历五年进士,现在官拜四品京卿,即便是在座御史们也是十分羡慕。

    “宣东昌府推官李三才入殿。”

    李三才长身而起,难掩喜色。

    左右官员都是道贺,唯独林延潮没有。

    李三才见此一愕,随即冷哼一声心想,你连翰林院都回不去,而我将鹏程万里,今日之后你我云泥有别,我又何必将你放在眼底。

    然后李三才入殿,片刻后殿上道:“陛下有旨,升任原东昌府推官李三才任山东承宣布政司按察司按察佥事。”

    众官员们闻言反应倒是一般。

    李三贬官为正七品推官,现在任按察司佥事正五品,连升四级也是恩遇了。

    但林延潮心想,李三才被贬前是户部郎中正五品,但现在按察司佥事也是正五品。外官不能与京官相提并论,更何况他还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比魏允贞还要高一科,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而且在旨意里,天子没有赐李三才殿上入座。

    所以林延潮看见李三才回到席位上,众官员一并上前恭喜祝贺,但林延潮也看出对方虽是笑着应答,但神色间还是露出些许失望来。

    “宣归德府府经历黄越上殿!”

    林延潮听了这话,顿时讶然,黄越什么时候来京朝觐了?

    还被列入上殿召见的名单了?

    不仅林延潮惊讶,众官员也是惊讶,天子什么时候会召见一名八品官。

    众人都猜测不透,天子在想什么。

    林延潮坐在殿边上,看着一名官员从台阶上一级一级的走向殿前。

    这官员果真是黄越,一脸的忐忑不安,动作还十分紧张,好几次还迈错了步,要不是踩在了官袍上,就是脚踢在台阶上。

    台阶旁宴席上的众官员不由都是大笑,一旁道:“这位大人,小心点,看着点台阶。”

    “哈哈,这人是谁,天子怎么会见他?”

    “没听说他是哪个科的进士,莫非是嘉靖年间的?”

    “不会是举人出身吧。”

    “不可能,天子岂会召见非甲科出身的官员。”

    片刻之后,殿上宣旨道。

    “陛下有旨,升任归德府经历黄越为工部都水经历司主事。”

    府经历不过正八品,工部主事是正六品京职,不仅仅从连升四级来看,而是器重。

    林延潮看着黄越从殿上走出,但见边走边是流涕。

    虽说工部主事官位不算太高,但是却是实权。

    最重要他是秀才出身,而六部主事,是二甲进士也要在六部观政三年后,才授予的美官。

    台阶左右官员已是不敢嘲笑了他,开始有人向他作揖问好。

    但黄越还没有适应,只是不知所措的拱手回应。

    潘季驯当年只是许他一个工部小吏,而今天他成为正六品主事。

    林延潮在后远远看着,只是默声祝贺。

    “这是你应得的。”

    “陛下有旨,升任河南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付知远为河南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

    林延潮在殿下听了此言,也是欣然。

    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向朝廷请求致仕,右布政使付知远本来刚刚升任布政使,论资历是补不上的。

    但这一次升任,显然是有功奏闻天子了。

    从右布政使至左布政使,官衔没有变化,看起来像是平迁,但却是从二把手到一把手,权力不知大了多少。

    “宣归德府同知暂署府事何润遥上殿。”

    “陛下有旨,升任归德府同知署府事何润遥为归德府知府,赐殿上座。”

    又是归德府的众官员们议论纷纷。

    何通判也升官了。

    林延潮听闻自己昔日同僚,一个个升官了,心底也是为他们高兴,相比之下,自己官职却是迟迟未下,或许当初在殿上自己不与天子说实话,今日自己早就大拜了吧。

    林延潮心底有那么一些后悔,但转念又觉得还好了心底安慰自己:“这就是功成不必在我吧。”

    “宣浙江道道御史邓炼上殿。”

    啊?

    众人看向了邓炼。

    这不对,朝觐考察是外官的事,御史身为考察官员,却不在考察之列。

    天子怎么会召他上殿呢?

    众人不知道是不是要道贺之际,林延潮却起身向邓炼诚恳地道:“邓兄,恭喜,恭喜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邓炼反而板起脸来,哼地一声拂袖而去。

    片刻后。

    “陛下有旨,处浙江道御史邓炼夺俸一年!”

    话音刚落。

    殿上又道:“宣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上殿!”

九百八十九章 殿上授官

    邓炼上殿,传出被夺俸一年的消息后。

    殿下官员是一阵轰笑。连林延潮觉得天子这人还挺有幽默感的。

    众人上殿都是封赏,唯独你夺俸,还在百官面前说出来,以后邓炼还有没有颜面在朝堂上为官下去。

    而就在这时殿上道:“宣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上殿。”

    此言一出,众官员们顿时惊讶。

    这一道旨意又是什么意思?

    方才林延潮与邓炼御前争执是大家都看见的,虽说邓炼无礼在先,但林延潮言语里也有指桑骂槐的地方。

    或许是林延潮有哪句话,不小心触怒了陛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天子召林延潮上殿封赏,就如同魏允贞,李三才一般。毕竟林延潮是吏部公推天下州府官里的考绩第一。

    众官员心底揣测着没有一个答案,也不敢出面说恭贺之类的话。

    如果林延潮是上殿夺俸,你当着人面说恭喜,那时候是什么效果。大家可没有如你林延潮这般爱恶心人,也不想得罪你啊。

    林延潮放下筷子,从坐席上起身。在座官员都是一并起身。

    大家向林延潮一揖就是,这时也不必说什么话。至于李三才目光里阴晴不定,他在心底更想知道天子为何召林延潮尚殿。

    于是林延潮从石阶走上建极殿。

    一路不少官员都起身离席向他作揖,林延潮点点头表示回礼。

    建极殿,原名谨身殿,嘉靖四十一年重建后改名建极殿,名取自尚书'皇建有其极'。

    林延潮从容不迫地走至殿前廊下,但见殿上侍立着二人。

    分别是邓炼,以及刚升任归德府知府的何润遥。

    他们二人都是背对自己,面向天子。

    林延潮目光望进殿门里,但见大殿左右都是设了宴座。在座的是大明一十三省之布政使,以及巡抚,总督。

    巡抚,总督不在考核之列,但有陪同有司官员进京的任务,吏部考功司,以及都察院要根据他们的考语,来对进京外官进行察典。

    故而殿上无一不是朝之重臣,放眼望去各个服朱紫之色。

    而天子高高在上,坐在殿中看似随意地握着一柄玉如意。

    鸿胪寺官员指引林延潮入殿数步,然后赞礼。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林延潮行礼参见,他已是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朝仪,但在殿上坐着的封疆大吏,以及天子当前,礼数却是丝毫不错。

    众所周知,林延潮乃四品官员,刚获得能穿绯袍的资格,但论地位知府不过是一名方面官,在一省一府里还有分量,但在满殿疆臣领袖前,却是微不足道了。

    左右布政使即从二品,至于巡抚虽官不至二品,但却是京职,在都察院挂职,比布政使还尊贵。

    面对高官满堂,林延潮却也没什么怯意,他原来是翰林官,见了多少宰相尚书。

    起身后林延潮飞快地掠过一眼,总督座位之中有潘季驯认识,他的座次居首,下面应是蓟辽,宣大,陕西等总督,这几位总督是边臣中的边臣。

    而巡抚席间,则有河南巡抚臧惟一,山东巡抚陆树德相熟。

    布政使里有刚刚升任河南左布政使的付知远认识,对了,还有广西右布政使胡定。

    胡定就是当初赏识林延潮的胡提学,后来上京通过林延潮中介,走通张鲸的门路,到广西担任了右布政使。

    没料到在此,二人又重新相见。

    众外臣的座次,依旧是按照尊卑排列,尊者离御座近点,卑者离御座远点。

    此外就是离着林延潮附近站立的何润遥,他刚升任归德府知府,但不知为何天子既没有赐他殿上座,也没有让他出殿,只是侯在这里

    而邓炼身为御史也站一旁,被罚俸后神色似有些不平,但不知为何也没有离殿。

    不会真是要与自己当殿对质,二人方才讲了什么话吧。

    从众官员反应来看,林延潮发现自己入殿后,气氛有些异样。

    这等气氛林延潮很熟悉,就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的感觉,绝对是殿上方才似谈论过自己。

    这流程不对啊,照例殿上接见都是说几句套话,然后就授官,莫非是邓炼在殿上参了自己?

    邓炼到底说了什么?还是……还是何润遥说了什么,林延潮不免揣测。

    这时候天子道:“诸位卿家,这位就是归德府知府林延潮。他的名声诸位想必有所耳闻,六年前他在金殿上就名扬天下,三元及第。记得殿上召见,朕问他闽地有何珍宝?他答说,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众官员闻言纷纷点头,有数人朝林延潮投在欣赏目光。

    说到这里,天子感慨道:“此话到如今朕依然记得。求才之艰辛,所托官员得人乃朝政第一要事。太祖以科举取士来,就是为了求贤于天下,朕也是思贤若渴。但何为贤臣呢?朕常不能明白。”

    “譬如在座诸卿,没有哪个不认为自己乃贤臣。但自朕亲政以来,一直崇贤贬奸,不少官员贬谪,罢官,甚至抄家。这些奸臣贪官在位时,哪个人,当朝诸公不以为贤良。但为何东窗事发后,纵观其所作所为,众人都揭其祸国殃民之举。但为何当时却无一人察觉之?”

    “朕百思不得其解,朝廷用官,何时能脱开用时则贤,不用则不贤?”

    殿上众官员听天子之言都是道:“陛下圣明。”

    天子道:“朝廷选官,以考满察典并用,察典为重,察典分京察外察,又以外察最重,使贪官奸臣不久任,清臣能臣得察举以升迁。太祖当年设朝觐考察之用意就在如此,观官员贤否而去留之。”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林卿,朕听说你方才与邓卿在席上争执?”

    林延潮立即道:“臣殿外失仪,恳请陛下责罚。”

    天子道:“朕并非怪你。其中情由朕略知一二,近来朝堂上弹劾你的奏章不少,邓卿也是其中之一,邓卿是否因为此事与林卿争议?”

    邓炼听天子点名行礼道:“确实如此,是臣失仪。”

    天子看在眼底,然后又道:“除了邓卿,同时也有一些官员保你,譬如在座的潘卿家,臧卿家,付卿家,甚至吏部还考举你为天下州府官员中的第一。”

    天子点了潘季驯,臧惟一,付知远三人,三人也是垂头表示恭敬。

    天子目光回到了林延潮身上问道:“一面有官员参你,一面有官员保你,你自己如何想的,自以为贤否?说给朕,以及在座的诸位臣工听听。”

    天子说完,在座众官员都齐然侧身四十五度,看向了殿门处的林延潮,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众目所视之下,林延潮觉得身上有股重压,殿里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将他官袍下摆吹得微微卷起。

    这一刻林延潮深切感受到,这恐怕就是事功的苦衷。

    自己为官以来一直坚定,可谓一直劈难而进,没有半点后退之心,就是当初贬官至归德时,仕途落到最低的时候,也不曾半点灰心。

    但眼下自己在归德三年回京之后,御史们于自己政绩丝毫不见,反而上疏攻讦不断,难道事功一定离不开被人骂吗?

    朝中议论纷纷,这些都罢了,最关键是天子见疑。

    当时殿前召对,自己想要作一番事业之心,却遭到天子的猜忌,被晾在京里三个月。

    方才邓炼殿前奚落,虽被自己怼回去,但心底怎能没有波动。

    而今日殿上天子又如此质问。

    林延潮有些灰心失望当下心想,既是天子不信任我,我就外放为官,也能作一番事情,造福一方百姓,比留在京里君臣相疑好多了。

    如此我也懒得保你什么大明江山,无事一身轻!

    但念到这里,林延潮突然又想起张居正,海瑞,林烃,山长,林诚义。

    他们的叮嘱,托付犹在耳边。

    他们用身体力行或是耳提面令告诉自己,如何当一名真正的官员。

    穿越前,仕途上的郁郁不得志,穿越后,从发蒙读书到科举及第,释褐为官,一条长长的线,贯穿起来。

    想到这里,犹如凉水泼面,心底生寒,却令人一静。

    林延潮抬起头,面上平静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只知道办好陛下交待的差事即可,至于他人议论如何,不是臣能引导的。臣由着他们。”

    林延潮这殿前奏对,可以视作中规中矩,不卑不亢的回答。

    天子闻言却笑了笑,他站起身来,负手于殿前踱步道:“林卿,朕记得你当初不是如此说的。他曾与朕说,为善者无近名,为恶者无近刑,你在归德的所作所为,你不能自称,将来当由百姓替你答之。”

    “今日察典,朕正好想起这话,大臣到底贤不贤?忠不忠?谁能说的算?御史们说的不算,吏部说的也不算,朕恐怕说的也不全算,天下唯有老百姓才能称的。”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指着一旁站着的何润遥道:“林卿在你上殿前,朕召何卿前来,授他归德府知府之职,他当殿辞了不敢领,并向朕献上这……这归德百姓送上的万民伞!”

    说完张鲸即从殿中捧出了这万民伞。林延潮不由看了何润遥一眼。

    “诸卿也看到了,这万民伞是归德三十万百姓托上京的何卿给朕的。”

    “朕十分奇怪,于是问何卿这万民伞不是都赠给官员的吗?为何今天给朕。何卿答说,几个月前林知府离任匆匆,连百姓相送都不肯,这万民伞即便送了他也未必肯要,故而他们只好托何卿亲自送给朕。老百姓们说,感激朕,朕给了他们派一位好官清官,一位青天!”

    “张鲸,拿给诸位臣工好好看一看。”

    于是张鲸举着万民伞给殿上众大臣过目。

    这万民伞,在座众官员都看过,不少人都收了好几把。但是他们都是在刚离任时收的,甚至向百姓主动要的。

    没听说,哪位官员不要万民伞,结果老百姓不肯,直接送到京里来塞给天子的。

    众官员们都是起身观伞。

    何为万民伞?意在官员平日如巨伞一样佑护着这一方,恩泽百姓。

    “何卿这万民伞真是老百姓送的?不是你自作主张?”天子问道。

    何润遥道:“百姓知臣上京面圣,沿途之上千叮万嘱,一定让臣交给陛下,让陛下知晓,林知府遗泽于归德,可比李冰于蜀。”

    “此归德百姓肺腑之言,臣借此万民伞转述给陛下。”

    说完何润遥长拜在地。

    一名大臣起身道:“陛下,臣广东布政使陆良坤,这一次回京述职路过归德,当时黄河大水刚过,附近州县皆是狼藉。唯独至归德,仿佛来至江南,到处都是农田,水渠,百姓安居乐业。”

    又一名官员起身道:“臣这一次进京也特意路过归德去看一眼,确实如此。官不下乡,百姓不饥,民风淳淳,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府三年前还受了灾。”

    又是一名官员出班道:“陛下,臣也曾路过,臣在任上兴修过水利,知治水何其难也。但归德府之堤却是修的固若金汤,当地百姓皆称此堤为'林公堤'!”

    天子点点头道:“河南巡抚你有何话说?”

    臧惟一出班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臣没有话说,臣关于林知府在归德之政绩都写在考语里,句句实言,不敢有一字虚言。”

    “河南布政使?”

    付知远出班道:“臣的话也在考语里,请陛下明鉴!”

    “潘卿家?”

    潘季驯出班道:“臣的话也都在奏章里了,但今日见了这万民伞,臣想这天下还有什么比民心民意更贵重呢?我等为官不是等着民意来就我,而是我去就民意啊!”

    天子点点头,看向殿下的林延潮。

    百官看去,但见此刻的林延潮眼中盈泪。

    天子仰起头叹道:“林卿,你送了朕两样大礼,一样是林公堤,还有一样是万民伞。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承运库什么珍奇珠宝没有,但惟独没有这两样。林卿朕要如何还你这情才是?”

    “臣惶恐!”林延潮奏道。

    “张宏,宣朕旨意。”

    说完天子回到御座,但见一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摊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圣旨宣道:“陛下有旨,授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钦此!”

九百九十章 储相

    却说林延潮上殿。

    但是殿下百官议论却是没有停止。

    下面的争议,主要是林延潮上殿到底是处罚的,还是封赏的。

    众人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不同的说法。

    李三才与沐睿则又是一等心情。

    沐睿自顾道:“依我之见,林三元这一次既不是加官,也不是处罚。”

    众官员笑了笑,都不去答他。

    倒是李三才接话道:“侯爷有何高见?”

    沐睿笑道:“当然是贬官远放!搞不好要到云南任官。”

    众官员们都是笑了,李三才也推杯笑道:“候爷说笑了。”

    沐睿笑道:“说笑那倒未必,本侯倒是一心一意盼着林三元远放至云南。”

    众官员都知道沐睿言下之意,沐家虽不是王爵,但官员百姓都私下以为沐家就是云南王了。

    若官员在云南得罪了沐家绝对不好过,之前云南按察副使,堂堂正四品官只是因路遇沐国公没有避道,结果他的下人被沐家军士抓起来当道鞭打。

    沐家之跋扈由此可见,虽说云南的文官们群起弹劾沐家。但听说天子念及沐家这一次云南边功,以及世子入京打点了一番,有打算放沐家一马。

    可想若林延潮真到云南做官,沐睿会如何为难和折辱,难怪他在席上说他一心一意盼着林延潮贬官去云南。

    李三才闻言笑了笑,心想若林延潮真贬官至云南,那可是真就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众人说说聊聊,吃着宴席上的酒菜,这时大家才发觉为何林延潮去了殿上这么久,仍未出殿,按道理天子早就宣旨了才是,莫非有了什么变故。

    而沐睿见林延潮迟迟不出,心底更是笃定。这时候但听殿上道:“陛下有旨。”

    众官员都是心底一拧。

    李三才,沐睿都是第一时间抬头看向殿上。

    但听殿上言道:“陛下有旨,授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心想,果真林延潮是上殿授官了,只是不知何职,是外放?还是京职?是升官?还是贬官?

    众人揣测的片刻之际。

    “……林延潮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此言一出,大殿下陷入一片沉寂。

    沐睿与李三才二人满脸涨红,仿佛吃了一记耳光。

    一名官员着急的奔至东阁向正在整理玉蹀的翰林们道:“几位大夫,方才圣旨已下,授林延潮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当先一名五十有许的官员轻轻哦了一声。

    此人姓徐名显卿,乃詹事府少詹事,他听闻之后讶道:“此言当真?”

    这官员道:“没想到储端也在此,建极殿上刚刚宣的圣旨。”

    徐显卿点点头,回过身但见身后几位翰林闻言都在议论,惟独庶吉士叶向高仍专注于自己手上之事。

    徐显卿不由在心底赞许,然后对这报信的官员道:“我知道了,你去翰苑通禀掌院,早作准备。”

    于是徐显卿来至叶向高面前笑着问道:“进卿,我记得你与林三元是同乡吧。”

    叶向高恭敬地道:“回禀翰长,学生不仅是他同乡,还是府试,院试的同案。”

    徐显卿捏须笑着道:“你这位同乡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虽为詹事府少詹事,官至四品,值日讲,但翰林院的本职仍只是侍讲,将来见了林庶子,还要敬称一声光学士。连我心底有波动至此,倒是你却是不动声色。”

    叶向高笑着道:“回禀翰长,学生怎么能不羡慕呢?但是学生与宗海兄有约定,要效仿刘琨,祖逖,试看谁能一鞭先着。现在宗海兄先我一程,学生更觉得当奋起直追。”

    徐显卿点点头道:“我辈正当如此。”

    正待说话间,一人开门走进东阁来。

    除徐显卿外,众翰林见了他都行礼道:“见过萧前辈。”

    原来此人乃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榜眼萧良有。

    萧良有至徐显卿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翰长,侍生方才见于待诏仓促往翰苑去了,路上见了也不打招呼,不知发生了何事?”

    徐显卿笑着道:“好叫你知道,方才圣命下了,你的同年林宗海刚刚被拜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萧良有闻言怔怔的愣在原地,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宗海他升任左庶子?还是侍讲学士?”

    徐显卿点点头道:“是吧,我也是没有料到。萧修撰你?”

    萧良有脸色变的很难看,然后又摇了摇头道:“我气度还真是不够,宗海他……他还真远在我之上了。当年我与宗海同入翰林院,他不久就去值了日讲,而我在史局修书六年,因修会典有功,从编修开坊为右善赞,今年因会典修成,内阁报闻天子,这才从右善赞迁为右中允。而宗海他……不能比,不能比啊。”

    萧良有在翰林院修书六年,现在官职是詹事府右中允(正六品)兼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这还是亏了修大明会典有功,这才升了两级,在历史上,萧良友没有这份功劳,一直到了万历十四年方才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所以身为林延潮的同年,萧良友此刻的心情是很失落的,尽管这升迁速度较其他翰林而言已是不慢了。

    在翰林院里没有修书有成,或者是讲读效劳外,所有翰林一律九年考满才能升迁,不得违背。

    也就是说正七品编修至正六品讲读,再至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正常而言要二十七年。

    就算是状元及第,从六品修撰起任官,也要十八年才能升迁为侍讲学士。

    若是庶吉士就惨了,三年后留馆,再授从七品检讨,然后一路按班升迁要三十九年。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万历登基后翰林院修了两本书,一本是穆宗实录,还有一本是大明会典,所以一般翰林只要连续碰上这两本修书的机会,都可以升两级的。

    此外翰林还可以开坊,去詹事府兼衔。

    话说回来林延潮也参与过大明会典的编写,但会典书成时,林延潮已经不是翰林。所以身为总编攥的萧良有没有将他名字写进去。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他从修撰至侍讲学士用了几年?

    而建极殿下众官员听到宣旨后,陷入了一阵长长的静默,随即众官员又议论开来。

    至于殿上。

    林延潮受旨后,当即拜谢过了。

    天子没说什么,直接赐他殿上入座,何润遥也得到这个待遇。

    至于邓炼则是默然离开了建极殿。

    离开建极殿时,邓炼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仰天叹了口气离开大殿。

    林延潮入座后面上沉静,但心底此刻却忍不住有些激动。

    他看向上座的天子心道,莫非天子真有意让他为宰相?

    想起天子之前在武英殿时召见,他确实有言在先,对自己说,申先生后,让他来主持国家大事,这是金口暗许宰相之位了。

    若是没有自己那一番话,那么今天林延潮得到此封赏,甚至更高他都不会惊讶。

    但是自己明明拒绝了天子啊,那么说天子支持自己当张居正,不,是支持自己当王安石?

    想到眼前,若天子要自己当王安石,那么一切可以解释了。

    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这简直就是将来的宰相,堪称储相!

    一国之君,就是天子被称为国君,太子称为储君。而内阁大学士被称为宰相,至于翰林院侍讲学士就是默认的储相。

    林延潮想到这里,但见御座上的天子已是起身道:“今日朕就到这里,诸位爱卿不妨开怀畅饮。”

    说完天子离座,张宏,张鲸等人跟着天子离开了建极殿。

    天子一走,左右总督,巡抚,布政使已是向他与魏允贞举杯道贺。

    魏允贞是右通政使,正四品京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在座一方督抚,封疆大吏相贺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场众大僚们也有自持身份,不欲敬酒的。可是他们却来到林延潮面前,因为他们知道林延潮这杯酒不敬是不行的。

    詹事府左庶子不提,这侍讲学士意味着什么,堂上这些总督,巡抚,布政使也十分的清楚。

    内阁大学士,对于每个官员而言,以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甚至不拜翰林,连这条路都不给你走。

    那么拜为侍讲学士后,这个目标前的迷雾已是散去,宰相之位已是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不仅目标清晰可见,连路程都给你算好了。

    林延潮现在距入阁拜相,还有多远?

    拿林延潮的老师申时行来说,二十八岁(嘉靖四十一年)中状元,三十九岁(万历元年)因成为万历的日讲,升任左庶子,然后四十四岁以吏部右侍郎入阁。

    这已是是相当漂亮的履历。

    申时行升官如此之快,是因为他乃状元,而大明朝三年才出一个状元。

    而林延潮也是状元,他的起点已经与三十九岁的申时行一样了。林延潮用了六年走完了申时行十一年的路,而申时行又用了五年入阁,林延潮要几年?

    在场督抚已经可以掰开手指头算林延潮何时入阁了。这位简在帝心,首辅门生的林三元,就是将来的阁老。

    他们就算是封疆大吏,一省的督抚,但朝廷以内御外,再大的外臣都要听宰相的话!所以他们敢不卖阁老的面子?敢得罪宰相吗?

    所以魏允贞这杯酒敬不敬都无所谓,因为他十年内能拜尚书,已是逆天了。

    但林延潮要拜阁老要几年,申时行的答案是五年,林延潮呢?比五年多?还是比五年少?

    不到二十五岁的侍讲学士古往今来能有几个?若再来个不到三十入阁的林三元?

    所以林延潮这杯酒,他们是一定要敬。

    今天对方只是正五品庶子,但他日就是当朝阁老?趁他还未拜相,要赶紧结纳了。

    迟了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现在酒宴上广西巡抚朝林延潮敬酒。

    “林庶子为官不过数年,即拜翰林光学,再过三五年部阁大臣怕也不在话下。”

    湖广布政使笑着道:“什么叫不在话下,是指日可待啊。”

    陕西巡抚李汶也是举杯上前道:“此言有理,外官将庶吉士美称为储相,但大家也知道是美称,当不得算。唯有官拜侍讲学士,才真正当的'储相'二字,此才是心照不宣之事。”

    林延潮心底因天子突授自己侍讲学士尚不敢确信,但这时殿上的巡抚,布政使却已反应过来。

    林延潮也有几分晕陶陶了,这些人都是一省巡抚布政使,封疆大吏,也来奉承自己。

    林延潮顿时涨红了脸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不要笑话林某了。”

    众人一阵大笑。

    福建巡抚赵克怀亦上前祝贺道:“林庶子当初三元及第,在我闽地已是一段科举神话,眼下不出六年即拜翰林光学,家乡父老不知如何欢喜才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想起身在家乡的祖父,不由挂怀。

    林延潮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长,乡梓父老,这恩德林某一辈子也无法报答。”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到一旁的胡提学。

    胡提学余光也看着这里,似有几分踌躇。

    林延潮心想没有胡提学赏识,自己还不知如何出头。

    于是林延潮道了一句少陪,向胡提学走去。

    胡提学本还在闲聊,见林延潮来前,顿时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来。

    林延潮向胡提学一拜道:“学生见过老师。”

    胡提学顿时满脸笑容,搀住林延潮双臂道:“宗海你今日拜了光学,他日青史必少不了你一笔,有如此前程,当思好好报效朝廷,更不要忘了君恩。”

    “学生记住了。”

    一旁大僚们见了都是惊讶道:“林庶子是胡兄弟子,怎么以往都没听你提起过?”

    此言一出胡提学,林延潮都略有些尴尬。林延潮当初被贬时,胡提学当心自己被牵连,所以绝口不提此事,后来官场上就很少人知道了。

    听旁人提到此事,林延潮也是猜到了情由,官场上明哲保身是第一要义,胡提学这么做不算有什么错。

    所以林延潮反而替胡提学答道:“老师当初任福建督学时于我有指点之恩,我十二岁时先父先母能入忠义祠,都是拜了老师之恩。”

    胡提学笑道:“当初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老夫也不愿意挂在口上。”

九百九十一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

    建极殿内。

    林延潮与胡提学身旁都聚了数名官员。

    听了林延潮解释后,众大僚恍然道:“原来如此,必是胡兄不图后报,但林学士感激在心,故而念念不忘。”

    胡提学满面春风地笑了两声道:“当时不过顺手为止,不足挂齿。林学士乃当今文宗,本官当时却没有仔细教导过学业,故而不敢以老师称之。”

    林延潮道:“师恩又岂止是传道授业解惑,当时老师顺手为止,但却帮学生成全了生为人子的孝道。如此重恩学生是一辈子感激在心上的。”

    胡提学点点头,见林延潮心底好无芥蒂,也是心生好感,心想此子念旧情不忘恩,为人厚道,将来前程决不可小看。哦,他现在已是侍讲学士,堂堂储相,前程当然不小。

    想当年我只是无心插柳之举,没料到一颗小树竟长成参天大树。

    以万民伞之事见来,此子不仅能得民心,还是一位能臣,难得难得。

    谁料到当初那个社学里有几分聪颖的少年,有这等造化。或许数年后看来,提携此子比是比我在任以来最明智之举吧。

    胡提学想到这里,笑了笑温言说了几句。

    最后林延潮又向在天子面前保荐自己的潘季驯,臧惟一,付知远一一道谢。

    这是官场上的荐举之恩,推荐的官员,又称荐主。

    官员们对荐主的礼遇甚至不在于座师,因为荐主一般都是在都察院的大佬,权势赫赫,可以引以为援。

    三人中推荐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潘季驯,臧惟一。

    河道衙门并入漕运衙门后,潘季驯现在就是天下第一总督。

    或许正是他的数度保荐,天子才对自己改变态度吧。

    潘季驯见了林延潮道:“按本督的本意,陛下本就不该将你调回翰林院。你如此治河的人才,应该来工部都水司任官,助我一臂之力才是。现在你调回翰林院,又有何用?这不是事功之道啊!”

    林延潮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原来潘季驯当初在奏章上是推荐自己是让他去工部任职,结果……

    林延潮心底对潘季驯的举荐之恩,不知不觉都淡了一些。

    “下官谨记总制教诲。”林延潮叹道。

    “谨记教诲有什么用?本督又去哪里找治河之才。”潘季驯甚不满意。

    林延潮一愣然后立即道:“启禀制台,下官幕中有一治水之才,名叫左出颖才具不在黄越之下,制台不妨用之。”

    潘季驯讶然道:“此言当真?”

    林延潮笑道:“当初下官在归德时,聘了不少老河工,擅治水的人才在幕下做事,其中以黄,左二人最著。本来我要带他来京,荐至工部做事的。”

    潘季驯点点头道:“你的眼光我还是信的过的。”

    “既是如此,工部就免了,来漕河衙门做事也是一样,若真是有才具,本督再提携他也是一样。对了,这样的人才,你怎么不早推举给本督?”

    林延潮心想,如左家父子这样的人才,自然是要自己用了。但是潘季驯这一次对自己有举荐之恩,所以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不过林延潮知道潘季驯推荐自己,却没想要自己什么回报。潘季驯向天子推荐自己前根本没向自己打招呼,他老潘做事全凭公心。

    但就是这样的推荐让天子很相信,因为潘季驯为官几十年不结党是众所周知的。

    无论是哪个宰相在位,潘季驯都是一副,你要用我,就必须听我的,我才能好好干,不用我,我就回家养老。

    想到这里,林延潮又担心潘季驯不尽力当下道:“左先生之子有大才,恳请制台一并照顾。”

    下面林延潮又见过臧惟一,付知远,何润遥。

    三人都没说什么,林延潮略略拱手,对于他们很多话已不需再说了,大家心照不宣。

    宴席终于散去。

    林延潮从殿上离去。

    侍讲学士,翰林储相。就如此落在他的身上。

    从建极殿走下台阶时。

    台阶左右的官员,纷纷离席向林延潮作揖。

    林延潮还未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向上前道贺的官员回礼。

    李三才,沐睿二人见了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百般不是滋味。

    最可笑就是李三才,山东按察司佥事,虽说与林延潮平级,但是对方是翰林储相,而自己呢?

    想到这里,李三才痛饮一口闷酒。

    沐睿心底也是不平,连喝了好几口闷酒。

    至于台上的光禄寺少卿江东之,尚宝司少卿羊可立二人也是脸色难看。

    羊可立摇头道了一句:“还是申吴县有手段啊,江兄,以后还能压住林三元吗?”

    “以往圣心未定,尚有可为,但现在是侍讲学士,翰林储相岂是我等可以打压。”

    羊可立点头道:“我明白了,希望这次不会被林三元看出端倪来,得罪了他后患不小。”

    “此事不论,眼下还是离间王太仓,申吴县为上。若王太仓站在我们这边,再加上王家屏,内阁就是二对二。如此恩相继续丁忧一段时日,朝局也可维持。”

    “不好说,汝培可是一直劝不动他恩师,只要王太仓不肯,奈何现在又多了个林三元,申吴县在内阁稳如泰山。”

    “哪又未必,这一次李三才回京,我们不如劝劝他,他与我们可是有年谊啊,又是王太仓最得意的门生。”

    “这倒是一个办法。”

    二人看向众官员们还礼的林延潮,对方有如此好人缘,在官员中有如此声望,这是他们没有料想的,想到这里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这一段不长台阶,至少有几百名官员向林延潮道贺。

    “宗海兄一封天下为公疏震惊公卿,下官心中仰慕已久。”

    “宗海兄回京,大家就盼着你一正风气,匡扶天子,我等终于等着这一日!”

    “宗海兄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次回京正可一兴朝堂正气!”

    “恭贺林兄了,以兄在归德政绩实至名归!”

    “林兄,在朝为规君,外放为民,事功之学如斯也,下官愿效林兄事功之学,终身行之。”

    面对如此多官员向自己道贺,林延潮心底有一等感动。

    这就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

    有上有天子与首辅的支持,下有百官的拥护,自己的事功之学,正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天下读书人的支持。我并非是一个人孤独前行,多少有志之士都是我的知己,身上满满的肩负着天下有志之士的期望。

    现在我荣升侍讲学士之后,终于是可以有一番作为,到了在朝堂上大展拳脚的时候。如此我又何愁前方没有支持我的人呢?

    此时此景,自己何必拘着。

    林延潮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向自己祝贺的百官,他当下抱拳道:“多谢诸公期许。林某不才,常自问所学为官常所为事?每当夜间反思,林某告诉自己就是为了不负圣贤之教。何为圣贤之教?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的好。”

    众官员齐声喝彩,不少年轻的官员激动之下,流下了眼泪。午后的阳光正落在林延潮的身上,众人仰视这位年轻的官员仿佛光芒万丈。

    此刻此景林延潮不由豪情满怀,何为绝学,事功之学,何为开太平,努力事功。

    此心坚定,我定有一番作为的!

    “今日就请诸公与林某一并为皇上尽心,为天下百姓尽力!林某多谢诸公!”

    林延潮向众人作了团揖,然后举步前行。

    气氛顿时到了最热烈之时,喝彩之声不绝。

    百官目送林延潮离去,在他们眼中二十五岁拜侍讲学士的林延潮,正是踌躇满志,意气奋发时。

    “林三元以事功磨砺自己,激励天下读书人,看来振兴朝堂指日可待了。”

    一名官员道:“不错,朝堂是要有一番新气象了。”

    有一名官员道:“正是如此,有林三元在,还怕正气不兴吗?”

    一旁沐睿则气道:“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也是你林延潮可以说的?”

    “太狂妄了,不知天高地厚。”

    李三才苦笑,二人身旁的官员都去向林延潮道贺了,所以这些话也不怕别人听见。

    李三才自顾道:“或许终有一日,我也当如此。”

    此刻张鲸服侍天子更衣后,这才走出宫来。

    张鲸回到宫外居所,正要休息,就听说孙隆求见。

    张鲸笑着道:“早知他会来,让他进来吧。”

    不久孙隆入内叩头道:“儿子叩见干爹。”

    张鲸喝着茶道:“你不在宫里当差到干爹这作甚么?”

    孙隆叩头道:“干爹,儿子一时糊涂,当初儿子还以为林学士之前奏对的话不合圣意,万万没料到陛下会提拔林学士。儿子之前……”

    张鲸冷笑道:“你以为陛下不会用林学士,所以世态炎凉了?”

    孙隆叩头道:“儿子惭愧,恳请干爹替儿子补救一二。”

    张鲸摇摇头道:“糊涂,你以为陛下是还未亲政之前,事事按自己心意行事?”

    孙隆眼珠一转,问道:“干爹儿子不明白,难道陛下的意思,还是不愿意用林学士?”

    张鲸道:“陛下的心意,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用当然是要用,但不是现在。林三元的事功之道太危险,轻用变法,容易动摇社稷根本。陛下想到张太岳前车之鉴在前,心底其实顾忌不少。”

    “那么陛下又为何用林大人为学士?”

    张鲸笑了笑道:“那你说陛下为何要用咱家呢?”

    孙隆赶紧拍马屁道:“干爹是自小服侍陛下的,还是扳倒冯保的功臣,陛下就是拿干爹当亲兄弟一般。”

    “亲兄弟?”张鲸眼睛一抬尖声冷笑道,“在宫里讲恩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初扳倒冯保的事,三年来干爹在陛下面前一个字都不提,不提,陛下才会放在心底。提了恩情就完了。”

    孙隆道:“干爹高明。”

    张鲸道:“要想恩宠不衰,一个字'利'。你看多少文臣弹劾干爹我,但陛下都护住。是因为陛下念及我扳倒冯保的恩情吗?错了,陛下知道干爹我虽贪钱,但我却把钱拿来锦衣玉食地孝敬陛下。坏的名声,我张鲸当了,但好处陛下得了。所以无论文官再怎么骂,我这东厂督公依旧是稳如泰山。”

    “再看林三元,当初他上谏,其实骂得是潞王,太后,之前为何殿上林三元说上谏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陛下?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太后,潞王失了权势,一切罪在他林三元,但陛下的孝悌却是无愧于天下。甚至今时今日陛下与太后重归于好,还要多亏了林三元。”

    孙隆恍然大悟道:“那么这么说什么万民伞,什么林公堤都是虚的?林三元要做张江陵第二,陛下大不了不让他入阁,但扳倒太后的功劳还是要赏的,干爹是如此吗?””

    张鲸冷笑道:“你也就这点见识,难怪陛下一直看不上你,至今秉笔太监还没个影儿。我张鲸若是只帮陛下扳倒了冯保,林三元只替陛下扳倒了太后,潞王,你以为如此陛下会赏识我们了吗?不会,陛下是承我们的情,但心底却会看不起我们,以为我们是小人!

    “陛下用我,是因为我张鲸一个忠字,一个利字。我是忠于陛下这才扳倒冯保,就算为了自己上位也顺手为之,可以理解。而林延潮上谏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变法。再说今日万民伞,林公堤之事,陛下回乾清宫时,多次与赞了林三元会办事,能办事,敢办事,这样的官员,就算他要学张江陵,但陛下又怎么会不用着他呢?”

    孙隆恍然道:“陛下用林三元,就如同陛下容许干爹从文官手里拿钱一般,儿子这才明白为何干爹说要靠一个利字。儿子全明白了。那林三元那边还请干爹替我补救。”

    张鲸道:“此事不急,林三元这位子上颇难自处,将来如何再看看吧!”

    就在张鲸孙隆说话时。

    这边在林家的宅院里,一名下人大步入内大声报信道:“夫人,夫人,大喜大喜,老爷他升官了。”

    屋子里林浅浅迎了出来讶然问道:“什么?”

九百九十二章 词林大僚

    “老爷升官了?”

    得到消息后,林家的下人顿时沸腾了,从四面赶来。

    到了最快的就是林延寿。

    他今日正好来林府上做客。

    一听说林延潮升官的消息,立即来到门外问道:“我兄弟升了官?不许乱说,乱传话的事,我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林延寿也是谨慎许多,自从当年闹出林延潮中解元的笑话,他学会了事事三思而后行。

    林浅浅从后走出屋来,听林延寿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哥哥,你还以为人人都如那般。”

    林延寿听林浅浅责备,笑呵呵地道:“弟妹说的是。”

    那下人喘着气笑道:“二老爷,这样大喜之事,我怎么敢乱说呢?”

    “那我兄弟升了几品官啊?”

    “好叫二老爷高兴,老爷升任的是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慢着!”林延寿斥道,“我家延潮虽不是我林家长房,如我这般长子长孙,但也不是庶子啊!不要乱讲话。”

    这下人满头大汗连忙解释道:“二老爷,冤枉,这官是皇上授的。”

    “乱扯!我兄弟简在帝心!皇上怎么会说我兄弟是庶子呢?还左庶子,难道还有右庶子,前庶子,后庶子吗?”

    这下人耐心解释道:“是詹事府左庶子,朝廷确实有这官,堂堂正五品。”

    林浅浅道:“哥哥,等人家把话说完了再说。”

    林延寿点点头道:“弟妹,你不知道,这年头冒名骗赏的人很多,我当年在老家当年县试时就吃了这个大亏,我再帮你问问,你说这左庶子五品,那么这翰林院侍讲学士是几品?”

    “从五品……”

    但见林延寿拍掌道:“还说不是来消遣我的?弟妹,此人是来骗赏的无疑,我兄弟堂堂正四品知府,被贬至从五品了,还说是升官。”

    “四品官到五品官是升官?如此九品官不是当朝宰相?你当我不识数?”

    这时候屋子四周已是来了不少下人,听林延寿这么一说,也觉得你讲的好有道理的样子。

    至于丘明山,袁可立,陶望龄,袁家三兄弟,杨道宾等人也是刚刚赶到。

    “此人是何人?”

    陶望龄咳了一声道:“是老师的兄长,你们初来府中还不了解,我们都已是习惯了。”

    “习惯了?”

    陶望龄点点头。

    于是丘明山带着众人一并来到林浅浅面前,丘明山问道:“敢问夫人,不知道东翁是封了什么官职?”

    林浅浅其实也不清楚林延潮这官如何,林延潮一向很少将官场上的事与她说。

    所以林浅浅就道:“听说是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丘先生,你以为如何?”

    林浅浅心想自己不懂,就问人。

    在场之人无不露出了喜色。

    “老师回翰林院了,这是大喜啊!”袁可立第一个道。

    袁宗道笑道:“是啊,夫人,先生原先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左中允是正六品,侍讲也是正六品,仅从官位而言詹事府的职衔就升了两级,从侍讲升至侍讲学士更是难得,翰林院的官难升啊。”

    林浅浅闻言喜道,这就好。

    陶望龄笑着道:“师母,何止是难升,翰林院最高不过正五品,其中内阁大学士就是宰相。而除了内阁大学士只有翰林学士是正五品,而翰林院学士除了前首辅张蒲州外,从未有翰林拜任过,所以掌院从来都是由侍讲侍读学士兼任,所以翰林院中以学士最尊贵,至于是不是掌院倒是次要。”

    杨道宾,袁家三兄弟闻言都是笑着道:“陶兄不愧是世代公卿,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陶望龄不由叹道:“若是我大伯还在世就好了,他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隆庆四年时方拜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他一向耿介,希望能一正朝中风气,可惜天不假年,否则他在朝堂上必与老师能成为至交。”

    陶望龄说的是他大伯是陶大临,嘉靖三十五年的榜眼,在翰林院十四年拜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如此升官速度在鼎甲中已是不慢了,若不是寿命所限,入阁也是不难。

    陶大临官声很好,众人听了都是惋惜。

    不过陶大临如此俊杰都用了十四年,而林延潮还不到六年即成为学士,实在太厉害了。

    其实丘明山他们知道不仅如此,侍讲学士就是预备宰相,词林中最显赫的官员,这不是几品几品官可以概括的。

    这时丘明山肃然道:“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时候。夫人,老爷不知何时回府,这时候应该不少官员相邀才是,老爷恐怕要忙着应酬,要耽搁一会。但马上来拜贺的官员应该是络绎不绝,特别是翰林院的官员一定会提前拜见上官,我们应当想着如何迎接才是。”

    林浅浅点点头道:“这我倒有主张,相公他素来不喜欢张扬,故而拜贺的官员若无要紧的,还是先拦住吧。其他的等相公回来再说。”

    丘明山点点头道:“现在外宅的陈管家,展兄弟都不在,何人来接待布置,还请夫人示下。”

    林浅浅道:“那好吧,外宅的事就先请丘先生统筹吧,望龄,可立你们来招待来客,先收了帖子,不要让马车都堵在门口,惊扰了街坊邻居……”

    “弟妹,我也可以帮忙一二!”

    林延寿自告奋勇道。

    众人都是头疼,林浅浅道:“哥哥,你还有更要紧的事,甄家那边你还要通知一声,相公升了官,亲家那边想必更加欢喜,这事就劳烦你了。”

    林延寿听了意动,但又皱眉道:“弟妹,我怕你一个妇道人家忙……”

    林浅浅直接道:“立即给哥哥备辆车!”

    林延寿……

    林延潮回府时,天刚刚黑了,但见府里是井井有条,甚感欣慰。

    下人们都穿了红衣,见了林延潮即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当下丘明山带着门生,袁家三兄弟,杨道宾等人都是迎了上来。

    众人一并拜下道:“恭喜老师(先生,东翁),荣升翰林学士!”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放下了一直绷着的心情,将众人扶起来道:“诶,太小题大做了。”

    丘明山道:“老爷,别家官宦家里也是如此道贺的,下人们不过是作了该做的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吧。”

    然后林延潮看向陶望龄道:“眼下为师虽为翰林学士,但我不会徇私,春闱前你要好好用功,马到自然成功,水到必定渠成,不要弱了我的颜面。”

    进门后林延潮第一个叮嘱陶望龄,可见对他期望之大。

    陶望龄挺直了身子大声道:“学生一定努力,不辜负老师厚望。”

    袁宗道,杨道宾都是心底一热。

    殿试读卷官,必用侍讲学士,这是科举的默认规矩。

    而会试里主考官副考官都有默认规矩。

    纵观明朝后期,主考官一定是从内阁大学士中选,至于副主考则一定出自词林大僚。

    什么是词林大僚?词林就是翰林,翰林院里大僚,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

    所以副主考一定从学士里选取,唯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空缺后,才选资历最深的翰林补之。

    所以眼下林延潮升任侍讲学士,一个殿试读卷官肯定是跑不掉的,当年殿试时,申时行就是以文字受知于读卷官张居正,经张居正点拨最后成为状元。

    而林延潮已经是侍讲学士,又是当今文宗,将来在殿试中论定文章好坏,他的意见分量极重。

    更不用说还有机会成为会试副主考。

    他们这一次跟随林延潮来京,这一注实在是押的太对了。

    特别是杨道宾之前因林延潮一直被压着没有升官时,他还犹豫要不要走,最后幸好他留下了。这真是他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啊。

    林延潮又看向袁可立道:“你入监的手续都办妥了吗?”

    袁可立道:“回老师,办妥了。”

    林延潮道:“这一次会试也去,就算不中,也可作历练。”

    袁可立现在刚入国子监,虽说也可以立即参与会试,但他也知道自己学问火候未到,比陶望龄逊色许多,所以会试很难过关,拿来积攒个经验了,看看能不能走个狗屎运。

    当然若林延潮为会试副主考,袁可立真写出好的文章,林延潮没有理由不推荐的。

    至于袁宗道,杨道宾,林延潮也安慰了几句,没有说太多的话。

    但袁宗道立即出声,自己打算搬出去读书,一直到会试之前。

    林延潮听袁宗道这么说露出欣赏之色,而杨道宾也是领悟过来,也表示自己也要搬出去住。

    当下林延潮答允了二人要求。

    没错,林延潮之前没有授官时,他们住在林延潮家中无所谓。但现在林延潮已经成为侍讲学士,就算他不亲自主持会试这样的衡文之典,但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对于会试这样的考试,都是有影响力在的。

    别的不说,仅说一条,会试分考官一大半是从翰林院里挑翰林担任的。

    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会不会暗示手下这些翰林什么?

    就算林延潮没有暗示,万一二人考中了,消息传出去,将来瓜田李下如何说清楚?

    所以趁早搬离绝对是上策,之前走是势利眼,现在走则是明智之举。

    杨道宾心想,袁家真不愧是官宦子弟,这官场上的人情世故,自己还真是不如。

九百九十三章 再度布局(谢oceanhiker盟主)

    与几名学生叮嘱完,一旁下人上前道:“老爷,夫人已是在院中设下酒宴为老爷升任祝贺。”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夫人有心了。”

    然后林延潮对众人笑着道:“这里没有外人,大家一并用便宴。”

    众人得林延潮相邀都是脸上有光。

    正当这时,陈济川,展明前来。展明报道:“老爷,吏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兼经筵日讲沈一贯沈大人派家人送来贺帖,帕仪,贺老爷荣升。”

    展明说完,陈济川禀告道:“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兼经筵日讲朱赓朱大人派人送来贺帖,帕仪,他说老爷今日荣升必是忙碌,他就不上门打搅,改日再上门拜访。”

    林延潮笑道,他也太客气了。

    “而且两位大人说了,老爷到任之日,必亲自到院行贺礼。”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告诉两位大人,就说谢过他们美意。”

    林延潮言中倒是有几分理所当然,但丘明山以及众学生听了,都很是震撼。

    沈一贯,朱赓二人不仅是吏部礼部的亚卿,同时也是翰林院的学士。他们派人道贺,也是表示郑重其事。

    虽然只是一封贺贴,几方手帕,但礼数都已是到了。

    下面下人又禀告道:“詹事府少詹事侍读学士掌院事张位张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司经局洗马兼侍讲学士陈于陛陈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左谕德兼侍讲学士于慎行于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少詹事掌坊事兼翰林院侍读徐显卿徐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韩世能亲自送上贺帖,帕仪。”

    下面下人一个个都列举各位来拜贺的,比林延潮官位高的,自重身份不会前来。

    官位低的,殷勤的就亲自跑过府上一趟。

    除了沈一贯,朱赓两位礼部吏部三品侍郎外,张位是翰林院掌院,徐显卿是詹事府少詹事并掌坊事。

    二人一个翰林院一个詹事府最高官员都派人来贺。二人都是少詹事,乃正四品,官位都在林延潮之上。

    不过徐显卿在翰林院职衔不过是侍读,而且掌坊事所以在翰林院里他不过挂名,他的本职反而是在詹事府。

    至于陈于陛,于慎行二人虽都是翰林学士,但衔职一个是司经局洗马,一个是左谕德,都是从五品,所以位序都排在林延潮的左庶子之下。

    如果扣去朱赓,沈一贯二人,他们其实在吏部礼部供职,所以算来算去,林延潮在翰林院里的地位,仅次于掌院学士张位。

    就算加上朱赓,沈一贯,在翰林院众学士之中,林延潮排名第四。

    不过面对陆续而来道贺的官员,以及前来相贺的翰林院里的同僚,见与不见倒是一个问题了。

    “老爷,都是道贺的客人,不少都是老爷你以往的同年旧属,若是不见怕是不恭。”

    林延潮想了想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往我不过是一名翰林,没什么可请托了。但眼下若再于私门纳客,传出去并非学士之体。”

    “你们去外面拦住,告诉贺客们心意领了,普通的贺礼也可收下,以后若要相见,公事衙门里分说,至于私事则是敬免了。要是因此得罪人,那也是无法了。”

    陈济川,展明对视一眼,然后按着林延潮的吩咐出门拦人。

    众人心知,其实就是一句话,现在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不是你们想要见就能见的了。

    当下林延潮对众人笑着道:今日不见外客,大家一并赴宴。”

    众人都是欣喜。

    这一番宴席林延潮并没有喝的大醉,只是饮了三杯就放下了。

    宴后林延潮召了陈济川在书房相见。

    陈济川见林延潮闭着眼睛,面色凝重,不知何意。

    半天后,林延潮睁开眼睛道:“这一次我骤升翰林学士,既是一件好事,也并非全然是一件好事。”

    陈济川道:“还请老爷示下。”

    林延潮道:“天子对我骤然重用,提拔为学士,显然有备为储相之意。若是面圣之前,天子有此恩典,我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现在天子对我疑虑还未打消,却是重用,那是因为归德治水之功的缘故,其实却不是真心赞同我行变法革新的决心。”

    陈济川感到其中的麻烦。

    林延潮道:“变法革新之事,是我之本心,此志坚定不会转移,所以我绝不会以此向天子妥协,换得我入阁之机遇。就算没有此事,但古人云进则思退,故而不可不为自己谋转圜余地。幸亏我现在升为学士,在这个位上可以为自己的门生,同道谋得不少事了。”

    “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寻一替手,万一将来我不济,朝堂上还有个帮手在。”

    陈济川目光一闪问道:“老爷的意思是要在这一次会试中……”

    林延潮道:“确有此意。不过沈,朱两位侍郎,还有掌院事的张学士都没有主考过会试,所以我替补二人为会试主考不大。虽说可以任殿试读卷官,但是毕竟还是有限度的,你们看我众多学生中哪个可以栽培。”

    陈济川道:“小人……”

    林延潮温言道,“你跟随我十几年,从目不识丁,到现在不仅可以识文断字,而且处事日渐老练,将来很多事我无法出面,都要交给你去办,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陈济川当下道:“这些年都是老爷悉心栽培的缘故,否则小人还在过着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既蒙老爷信任小人就实话说了,眼下最好的人选当然是老爷的弟子,陶,袁两位公子,但是他们也有缺点,陶公子太傲,袁公子太锐,独当一面成为老爷替手,还是难了一点,不过他们对老爷的忠心绝对是可见的,没有合适之人下,他们乃可选之人。”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陈济川得到鼓励后继续道:“其他就是袁家三兄弟,以及杨道宾之辈。譬如袁家三兄弟虽敬佩老爷学问,但将来在朝堂上是不是与我们一路尚不好说,目前看来可以引之为援,但托付大事还是差一点。”

    “至于老爷其他门生,要么就是学问不够,才具欠缺,要么就是交往日浅,难以知心知底的,所以说,小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选,那就是……就是孙先生。”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陈济川道:“但是孙先生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与我们关系太深,谁都知道他跟随了老爷你那么多年,当年老爷上谏天子被贬斥之后,孙先生抛弃唾手可得的功名,跟随老爷千里迢迢来到了归德,这件事要是有心人,都查之不难。”

    “老爷,请恕我直言所谓替手,就是万一我们倒了,但他却不能倒。因此老爷要推孙先生恐怕不会有什么用。”

    林延潮笑了笑道:“事无绝对,当今元辅当年是张江陵一手提拔的,但是后来天子清算张江陵时,元辅却是无事。由此可见事在人为。再说我那么多门生弟子,天子总不可能一个个都觉得是我心腹。”

    “当年我曾说过我有三个不如孙先生的地方,为人不如他敦厚,待人不如他诚恳,事人更不如他尽心。人的才具见识都可以慢慢培养,惟独这三点培养不来。若孙先生有我这机遇,恐怕天子会信任一些吧。”

    说到这里,陈济川连忙道:“老爷不到二十五岁拜侍讲学士,天下能有几人?陛下对老爷的信任是在心底的。”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好了,別奉承我了。你们看我这一次升官很风光,但只要陛下继续不同意我变法之主张,那么如此拖下去,我与陛下之分歧势难避免,我虽有化解的办法,但不可不预留退路,选一替手也算是未雨绸缪。”

    “好了,说回正题,既你与我不谋而合,那么孙先生的事就交给你来办。这几个月,府里的事你交代给林诺,你用一切办法助孙先生一臂之力,但其中你帮忙的事不要让孙先生知晓,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我的意思。”

    陈济川当下道:“是,老爷,小人这就去办。”

    “不仅如此,运河水路那边,不可全部交给丘先生。你暗中盯着一些,再安插数人。还有不日梅公子,行贵,豪远他们就要上京,你给我留意上门的官员中有无能在户部,顺天府的官员,职务高低在于其次,但一定要能说得上话的。对了,行贵来京,我已吩咐他将你老家的家人接到京里,听说行贵已是娶了第五房姨太太,你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陈济川闻言和林延潮都是笑起。下面林延潮又吩咐了几句,一一记在心底,然后告退。

    之后林延潮来到了居室,但见林浅浅一人蹙眉坐在灯前,小延潮则是睡在榻上,睡的正香。

    林延潮上前给小延潮盖好被子,来到林浅浅面前问道,夫人,为夫刚刚升了学士,但你为何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林浅浅满脸苦恼地道,相公,我突然觉得我好没用啊?

    ps:多谢oceanhiker书友成为本书第八位盟主,万分感谢。

九百九十四章 翰林学士

    一盏灯火下,林浅浅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既有几分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心底未必没有想在林延潮这里得到一些肯定。

    见林浅浅如此,林延潮即笑着道:“为何这么说?”

    林浅浅道:“今日你升任侍讲学士的消息传回家里,我都不知道侍讲学士,左庶子是什么官?闹了好大的笑话,我真没用,你的那些学生和属下们都笑我没有见识。”

    林延潮闻言哈哈一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说着林延潮自己脱衣裳,林浅浅见了道:“你还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人家都说你是三元及第,当世文宗,而我呢?只是一个养媳而已。”

    林延潮听林浅浅这么说,不由扶额。

    看来是时候展现自己真正的技术了,没错,是哄老婆的技术。

    这个时代的男人,基本不掌握这个技术。但林延潮穿越前的时代,只要不想成为单身狗,哪个男人不练就几手基本功,否则就是注孤生的节奏啊。

    林延潮道:“好了,好了,你的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

    林浅浅一听当即哼了一声道:“还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不读书?”

    林延潮看她脸色,然后道:“没错,你读书是不多,但不等于不读书,就算不读书又如何了?天下是读书的人多,还是不读书的人多呢?”

    “当然是读书人少了。”林浅浅答道。

    见林浅浅上了套,林延潮继续道:“正是如此读书人常曲高和寡,心中有所怀抱,故有离群索居之意,离群索居就是不要你我也可以过的很好的意思。如此是不错,但却不是我心中理想的妻室啊。”

    林浅浅听了神色已是缓和很多,但面上还是装出着恼的样子。

    “为夫每日在朝堂上,打交道的都是读书人,难免勾心斗角,但回到了家中就是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此庸俗般的生活。若是你也拿着本书,与我谈论文章,那就有些乏了。”

    林浅浅闻言终于笑着道:“那相公这么说,你就是要找那等凡蠢,好让你摆布的女子了。”

    “问的好,能问这一句可见你之聪明,”林延潮笑着道,“但是不读书却不等于凡蠢,任人摆布。你虽读书少,不能出口成章,但很多书中的道理,都放在日用之中了。譬如我回来前,你懂得让上门来祝贺的宾客,不惊扰了街坊邻居,这一点就很难得了。这不是读多少书,就能悟到的事。”

    听了林延潮的夸奖,林浅浅终于笑容满面,扑进了怀里甜甜地道了一句相公。

    林延潮见此当然是暗自庆幸,离忽悠天子百官,他的能力还差一些,但林浅浅还是可以的。

    林浅浅抬起头,满眼小星星地道:“其实我觉得相公才厉害,书读了那么多,文绉绉的话能讲,接地气的话也能说,听别人说这叫读进书里,又能出得书中来。”

    “这话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想来有点懂了,好比你当了大官,不少人都敬你惧你,但到了家里却始终没变,官当得再大,对我对家里人却半点都不长脾气。想来这两个道理是一样的吧。”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这叫什么?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一句话真是挠到自己心底了。

    当下林延**熄了灯,一番巫山云雨,满室皆春。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对于林延潮而言正是如此,授官后林延潮即去吏部领职。

    去吏部时,吏部尚书杨巍亲自见了林延潮一面。

    官场上规矩,三品以上官职都要经过廷推方才任命。吏部真正管的是三品以下官员,在三品以下四品,五品即算大员了。

    所以杨巍任吏部尚书后,四品以下外官,五品以下京官绝对不见,至于四品外官五品京官也要看心情。

    但林延潮到吏部后,杨巍就亲自见了林延潮一面,说了大概不到一盏茶的话,内容大意是勉励一番,由此也是他的重视之意。

    从吏部出来,林延潮即领了官印,牙牌以及一套官袍。

    林延潮现在的官衔是正五品,所以不可以着绯袍。

    对于翰林学士,朝廷有个默认的规矩,就是允许你五品翰林借三品官员服色。只要翰林成为学士,就可以穿三品官袍。

    至于天子赐予麒麟服,斗牛服,那可是殊荣,比三品官袍更牛逼了。

    但林延潮初任学士,还是不那么招摇,于是重新穿起五品官袍。这件官袍是在归德任同知时穿的,只穿了一年多就压箱底了,所以还算比较新。

    于是到任之日,林延潮穿起五品官袍先去上朝。

    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在早朝时,入宫辞恩。

    所以辞恩就是天子授官后,你要表示诚惶诚恐,自己德行不足配位等等,然后天子安慰你一番说朕看好你,说你行你就行,放心大胆好好干。

    然后大臣感恩戴德,多谢天子的信任,以后一定努力回报领导等等。

    这辞恩不是当面进行,而是在午门外,在早朝后天子会派一名太监与你进行这样对话。

    当然若是到了阁老,尚书这个级别,官员可以获得当面向天子辞恩的机会。

    于是一番例行公事后,林延潮回到午门旁的朝房稍坐。

    等了半个时辰后一名官员进入朝房,身后还跟着六名吏员。

    这一行人都向林延潮叩头,然后官员道:“卑职翰林院孔目伍田领本院属吏见过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道:“免礼。”

    翰林院孔目品秩不入流,属于杂职官,所以林延潮只是微微点头。

    伍田殷勤地道:“学士,翰院里列位大人都已是到了,正等候学士大驾。”

    林延潮点点头。

    几名吏员当下道:“学士起身!”

    于是林延潮离椅与伍田以及众吏员,浩浩荡荡一行人出了长安门前往长安街上的翰林院。

    这并没有多少路程,这一段路其实林延潮早就轻车熟路了,待走到院门前,看着那熟悉的写着'翰林院'三字的匾额,林延潮感慨万千。

    六年前,自己刚刚三元及第,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来到这翰林院成为一名从六品修撰,开始了为官生涯,踏上了治国平天下之路。

    而今日时过境迁,自己来到这翰林院时,已是正五品庶子,堂堂翰林学士了。

    林延潮在院门前站定片刻,很是感慨了一番。

    两名直堂翰林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林延潮见了当前一人,正是自己往日同僚孙继皋。当年自己初入翰林院时,正是黄凤翔,孙继皋带着自己进门。

    林延潮笑容满面,正要说话,却见孙继皋走到林延潮面前长长作揖,然后肃然道:“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孙继皋见过学士。”

    孙继皋旁一名官员也是如此道:“翰林院侍讲曾朝节见过学士。”

    孙继皋是万历二年状元,在翰林院近十二年。

    曾朝节是万历五年探花,在翰林院近九年。

    昔日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前辈,林延潮要称他们为前辈或者翰长的。但现在他们官位都在林延潮之下。

    林延潮行礼道:“两位都是林某的前辈,今日为林某引诣,实是劳烦了。”

    二人皆道:“不敢当,学士请。”

    当下二人领着林延潮至二门后,孔目一揖留在门外。然后孙,曾二人带着林延潮来至圣人祠行香,然后再去土地祠。

    之后林延潮来至穿堂,这里早设下公座,孙继皋请林延潮坐了首位,这时官吏敲响云牌,然后禀'升堂'。

    翰林院的门子皂吏,直堂官吏,史馆贴写吏入内,皆行叩礼,然后本院贴写吏,史馆当该吏,书办,经历,史馆中书,本院孔目依次参见。

    这些人不少都是相熟的,以往林延潮在编检厅里修书时,不少人都是旧相识。如原先服侍林延潮的史馆值堂吏黄灿,现已调至本院直堂吏。

    在穿堂见过属吏后,林延潮没功夫与众人叙旧,而是在孙,曾二人带领下,再穿过登瀛门来到内堂。

    内堂也是学士堂。

    学士堂上众官员满座。

    上从沈一贯,朱赓如此兼衔翰林院的吏部礼部侍郎,下至史官编修,检讨,庶吉士都坐在公座上。

    孙继皋请林延潮进门,直接来到视草台前一名四十有许,正座的官员面前。

    曾朝节在旁赞礼,林延潮即行礼参见道:“新任侍讲学士林延潮见过掌院。”

    这官员起身,全礼答之,然后道:“林学士无需多礼。”

    此人就是掌院学士张位,兼衔是詹事府少詹事。

    然后林延潮又依次见过沈一贯,朱赓,他们都是林延潮的老熟人了,大庭广众也不是说话地方,大家暂时先见礼就是。

    然后孙继皋请林延潮入座,公座次于张位,一并面南而坐。

    下面就是陈于陛,于慎行,徐显卿,赵用贤,韩世能等翰林们依官位从高到低依次拜见。闹了好一阵,方才一一见过。

    见礼后,张位对林延潮道:“林学士今日到任,部堂正詹也来院到贺,实令本院蓬荜生辉。在下没什么好招待,唯有在后堂设下一顿便宴请诸位赏光。”

    “实不敢当,下官先谢过光学士。”林延潮对张位行礼称谢。

九百九十五章 接风宴(谢孤舟蓑笠娃盟主)

    这是翰林院里迎接新任学士的接风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只有五品以上翰林宫坊方可入内就座。

    所以林延潮想和萧良友,叶向高打个招呼也是没功夫。

    接风宴就设在后堂,众人推沈一贯为首席。六部中从高到低是吏,户,吏,兵,刑,工。

    故而吏部侍郎沈一贯肯定是坐首席,下面是朱赓,张位,徐显卿,林延潮。

    再下来则是陈于陛,于慎行。

    陈于陛乃隆庆二年进士,曾与林延潮同为日讲官。

    于慎行虽也是隆庆二年进士,但资历更老,是天子即位时,与申时行并列的六位日讲官之一。

    本来于慎行起点是很高的,但张居正夺情时于慎行却反对。张居正气的对于慎行说,你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学生,居然敢反对我。

    于慎行说正是你栽培我,我才敢直言。

    然后于慎行的仕途就被打压了,天子清算张居正时,于慎行本可以翻过身来,但他又站出来替张居正,以及替张居正说话的林延潮说话。

    如此仗义直言,得到了朝野公卿一致的赏识。

    但不巴结张居正,也不投机皇帝的于慎行官升的自然就慢,反而还居林延潮之下。

    话说回来,这一桌子也实在是很凑巧。

    足足有六位隆庆二年的进士,五人位列翰林院学士,另一人也是詹事府最高官员。

    翰林学士中唯独林延潮是万历八年的进士,比这六位的科名足足晚了十二年。

    这看起来太离谱,但也不太离谱。这六人都是庶吉士出身,而林延潮是状元,还加个三元的光环。

    林延潮要看齐是王家屏,隆庆二年进士里二甲第二名的王家屏,已是内阁大学士。

    至于隆庆二年状元罗万化正在家丁忧,榜眼黄凤翔,探花赵志皋则分别在北南国子监担任祭酒。

    官场上同样是同年之间,先进与后进差别就是这么大。但隆庆二年进士把持翰林院,并未到此为止。

    同席的还有詹事府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赵用贤。

    左谕德韩世能。

    右谕德孙继皋。

    其中韩世能也是隆庆二年进士,一桌十个人,七个是隆庆二年进士,还不算上两位国子监祭酒黄凤翔,赵志皋,这个阵容麻将都能凑齐两桌。

    林延潮再看向席末一身身子发福,不苟言笑的官员,知道此人就是赵用贤。此人不用介绍,闻其名是如雷贯耳。赵用贤是隆庆五年的庶吉士,张居正的学生。

    张居正夺情时,就是此人与同为翰林的吴中行,一并上书弹劾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此事震惊天下。

    结果赵用贤与吴中行一起被天子廷杖。

    廷仗的结果是,赵用贤被打的惨不忍睹,明史记载'肉溃落如掌,其妻腊而藏之'。现在赵用贤被召还回朝,因为这事被清议所推举,认为他实在是有风骨。

    而赵用贤也是经常在清流间抨击时政,说申时行,许国二人不是,为李植,江东之声援。

    所以林延潮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肯定是与自己不和了。

    但是此人能量偏偏很大,现在礼部尚书沈鲤虽说是清流领袖,那是因为名望所至,实际并没有插手太多具体事物,地位类似于精神领袖如此。

    但是赵用贤却是党鞭一般的存在,此人才是清流的主心骨,因为反对申时行,许国,而在为李植,江东之摇旗呐喊,得到了不少人支持。

    做官到现在,林延潮自然不会自定忠奸,哪个是奸臣,哪个是忠臣。所谓忠奸,大多是因政治立场不同。

    赵用贤虽与自己政治立场不同,但论及品行倒是公认的君子。但立场不同,就不是同道,甚至是敌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说这一顿接风宴,也让林延潮摸清了形势,一边是势力强大的隆庆二年同年党,他们现在可谓把持了翰林院,詹事府,将来肯定是有不少人可以入阁的。

    面对这等势力,肯定是要引以为援,不可与之为敌。幸亏林延潮与王家屏,朱赓交情都很好。

    而沈一贯与自己同为申时行的心腹,也算是自己人。

    至于徐显卿,韩世能他们都是南直隶长洲人,都是申时行的老乡,也是同党。

    于慎行当初冒死在天子面前为自己直言,对己有恩,这情以后要还。

    其他几位也不会有如何利益冲突,大家都是奔着入阁去的,自己资历浅,在行事上多尊重下几人,为人低调就可以的。

    官当的越大,行事就越懂得克制,更重利害,而轻情感。因为资历浅更越居人头上的不爽之心人皆有之,但不会影响判断。

    所以在这个层面的争斗,更多是在党争这一块上。再好的朋友,亲如师生,若分属不同阵营,也会翻脸。历史上李三才背叛王锡爵的事,就是很好的例子,绝对令人心寒。

    面对赵用贤,林延潮就不用管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而孙继皋是老朋友了,则需好好拉拢。

    这顿饭吃了几口,林延潮就想了这么多,以后再补充。

    宴席上大家初时倒是拘谨,酒才饮了一杯,赵用贤即起身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这也算是给新到任的林延潮一点颜色看。

    林延潮倒是没有介意,反而起身挽留了几句,但赵用贤仍是执意走了。

    但赵用贤走后,桌上气氛倒是好了很多,酒过三巡,大家谈兴渐浓,席间大家谈论的焦点在于韩世能重金购来的《寒食帖》。

    韩世能除了是翰林,还是当今藏书大家,这次收录的是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贴》,也是被他视为生平得意之事。

    在座的翰林们无不羡慕,而林延潮当即表示愿意上府一观《寒食帖》。

    韩世能欣然答允,众人索性定下数日后一并至韩府,一面饮酒,一面赏帖。

    饮酒赏帖,绝对是读书人的美事,如此清贵的生活才是翰林要过的日子。连林延潮也不禁在心底有所向往。

    这时候外头一名小吏急匆匆地入内。

    张位见了斥道:“慌什么?”

    张位方才还在谈笑,立时扳下脸训人,顿时打破了一桌子人吃饭的气氛。

    这小吏胆寒不知说还是不说,按道理应当林延潮劝一劝,但他又初来乍到。

    于是陈于陛出声道:“听到掌院学士训斥了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若无要要紧事来禀,定惩不饶。”

    这小吏方道:“是,启禀学士,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王阁老驾临本院。”

    听完小吏禀告,众人差一点都啊地一声,然后一并将目光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这面子可真是够大的,新官到任连内阁大学士王家屏都来道贺。

    张位脸上转了几下神色,然后笑道:“诸位大人快随我出迎。”

    “不必,我已是到了。”

    众人听闻一阵爽朗的笑声,但见身穿大红蟒袍的王家屏行至堂上。

    林延潮感叹,自己当年与王家屏同为日讲官时,大家还在一起讲黄段子呢,不想现在人家已是内阁大学士了。

    张位率领众人向王家屏行礼道:“见过中堂大人。”

    王家屏笑着道:“免礼,免礼,诸位年兄都在。”

    沈一贯拱手道:“今日宗海升任学士,蒙掌院学士设宴,故而邀我等在此打一打牙祭。”

    王家屏笑着道:“肩吾兄,莫非吏部的廊食不好吗?还来翰林院打明成的秋风。”

    众人闻言齐笑。

    张位笑着道:“今日蒙中堂赏脸来到弊院,下官借花献佛借林学士这接风宴,请中堂与我等同桌同饮,不知中堂意下如何?”

    王家屏摆了摆手笑着道:“这倒不必了,本阁部听闻宗海到任,故而顺路过来看看,以表恭贺之意。”

    张位闻言笑了笑,众人再度将目光都看在林延潮的身上。

    接风宴后。

    孙继皋收拾后正欲上车回家,这时身后一人叫住了他。

    “以德兄。”

    孙继皋停住脚步,但见是林延潮。

    林延潮拱手道:“许久没与以德兄叙话了,不知以德兄是否方便?”

    孙继皋犹豫了下,林延潮道:“当年在翰苑时,小弟多蒙以德兄,凤鸣兄照顾,多年不见,心底实有很多话与以德兄说。”

    孙继皋闻言终于露出笑容点点头道:“蒙学士青眼,下官从命就是。”

    林延潮大喜道:“不敢当,这里并非公堂,私下我们如以往般相称就好了。”

    翰林院外一小酒楼里。

    林雅潮与孙继皋在临轩的桌前小酌。

    几杯酒下肚,孙继皋叹道:“当年金殿唱名,御街夸官,不知不觉在翰苑已快十二年,今朝见宗海后来居上,不免感叹,倒不是别意。”

    林延潮道:“以德兄的才具远在宗海之上,陛下早晚有一日会重用的。”

    孙继皋笑着道:“你以为我是好妒之人吗?只是宗海你升任学士声势太大,实令人瞠目结舌,不明情况。”

    林延潮讶道:“此言怎讲?”

    孙继皋压低声音:“你有所不知,当初陈,于二位升任学士时,本院吏部礼部学士都缺了一人到贺,就算张新建任掌院,徐长洲任正詹之时也不曾有阁老来道贺。这是翰林苑从未有过的先例。”

    “尔宗海你今日到任不仅吏部礼部学士道贺,连王阁老都来了,是不是令人瞠目结舌,不明情况?”

    Ps:恭喜孤舟蓑笠娃书友成为本书第九位盟主,感谢兄弟的支持,倍添动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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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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