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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百九十六章 好处

    听见孙继皋如此说。

    林延潮讶道:“原来如此,以德兄你知道我的为人,素来不喜张扬,今日王阁老到院实非我的本意。”

    孙继皋笑着道:“我知宗海你不是招权示威之人,但有时事事非你所预料的。不过这样一来也好,有了沈四明,王阁老撑腰,我想翰院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就是。”

    “为难?你是说掌院学士?”

    孙继皋对林延潮反应之快实在是佩服,他才露出半点风声,就被他察觉。

    孙继皋掩饰道:“我怎么会说是掌院学士呢?赵庶子才是宗海要小心的。”

    林延潮笑着道:“以德兄,若是赵庶子欲与我作对,以德兄只会劝我小心。至于整个翰林院敢为难我的,怕除了掌院学士没有第二人了。”

    孙继皋只能默认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宗海,光学士此人精明强悍,又好任用私人。宗海与他共事,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林延潮沉思,心想果真又是一把手与二把手相处这样老大难的问题。

    自己当年在归德府与知府相处的就很不和睦,最后撕破脸。而张位无论从孙继皋的介绍,以及史书来看都是个狠角色。

    而今日王家屏来道贺,他的面子肯定是挂不住。

    他当年升任掌院时,没有一个阁老来贺,反观林延潮升学士,却来了一个王家屏。

    更何况他当年得罪张居正,被贬作外官,然后历经周转,先任了京官,再调回翰林院。

    而自己从外官一步回到了翰林院,他的面子在哪里?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道:“我明白了,所以以德兄,今日看沈少宰,王阁老到院以为是与我站台,好让我与掌院打对台?”

    孙继皋一时失语,当场被人抓住痛脚,有几分恼羞成怒道:“宗海,你再如此猜测,那我就不能奉陪。”

    林延潮连忙拉住孙继皋,陪笑道:“以德兄,息怒,息怒,你这番好意,我怎么不放在心底呢。那我今日与你言明了,我既为侍讲学士,只是打算好好为朝廷为百姓做一番事,至于翰林院里的是是非非,我倒是没有兴趣,更不会与掌院学士打什么对台。”

    孙继皋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宗海能与人为善,我也放心了。是否宗海要托人透个风声转告光学士?”

    林延潮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若是张学士欺负我头上,我也不会忍着,所谓君子,就是直道而行,哪里能事事揣摩别人的意思,放弃自己的主张。”

    从茶楼离开后,林延潮坐上马车,一路想了很多。

    从隆庆年开始,入阁的大学士人选受皇帝指定的越来越少,而受到在位内阁大学士相互推荐的越来越多。

    几乎可以视作阁臣内部的荐举,比如万历年几位阁老,如申时行,张四维,余有丁都是张居正推荐入阁的。

    王家屏是张四维举荐的。

    所以在位阁臣对于替补阁臣的话语权很重。这样阁臣荐举制度的好处,就是免除了隆万年间阁臣相互惨杀的悲剧重演,比如严嵩对夏言,徐阶对严嵩,张居正对高拱这样的悲剧重演。

    因此在位内阁大学士,以及首辅对于补入阁的大学士有继重要的一票。

    那么对于林延潮而言,将来要想入阁,不能仅指望申时行给自己一票,与翰林院里众翰林间,必须搞好关系。当然竞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至少吃相不能难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拍马车对展明道:“去申府一趟。”

    马车前的展明道:“老爷,已是快到申府了。”

    林延潮讶道:“我什么吩咐过你去申府了?”

    展明道:“老爷,你以往不是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去申府请示一趟吗?今日老爷刚刚升任,照例肯定是去见元辅的!”

    林延潮:“我……”

    果真到了申府后,申九早就在大门口迎着呢,扶着林延潮下了马车笑道:“今日宗海荣升学士,翰林院里必然应酬多,我正估摸着你什么时候到,这不刚到门口张望,你的马车就到了。”

    林延潮听了申九的话,更没好气地看了一旁栓车的展明一眼。

    展明报之一脸诚恳敦厚的回望。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勉强地与申九笑道:“兄弟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申九笑着道:“诶,这哪里要猜,闭着眼睛也知道。”

    林延潮看了申九一眼心道,你也来寒碜我?

    二人来到申府后院。

    申九低声对林延潮道:“相爷正与张掌院手谈,你一会进去就好!”

    “张掌院?”林延潮瞬间明白了什么,顿时点了点头。

    林延潮走到庭院间,仰头看见申时行与张位正在假山里的亭子对弈。

    林延潮心底奇怪,这时已快十二月了天气很冷,怎么两位老人家还在亭子里下棋。

    申九到了假山就停下了,朝前一指。林延潮就独自顺着石道走到亭子上。

    到了亭子边林延潮但觉寒意尽消,浑身一阵子暖意,林延潮心道,首辅真是会享受啊,这亭子居然通了地龙,难怪如此暖和。

    林延潮默不作声来到申时行身边站好,先看了一番棋盘上的局势。

    但见申时行持黑明显占优,将持白的张位杀的七零八落。

    申时行的棋艺林延潮是知道的,与自己这业余爱好者是六四开,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但张位下成这样,这马屁拍的也真是太不要脸了。

    见张位陷入'凝思',申时行若无其事地看了林延潮一眼,似责道:“延潮,怎么才到?”

    林延潮会意立即道:“回禀恩师,学生新任学士,初来乍到,要熟悉衙门事例故而晚了,还请恩师见谅。”

    听林延潮说完,张位恰到好处的推枰认输,然后笑着道:“元翁的棋艺真是深不可测,下官是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申时行捏须微笑。

    张位见林延潮立即替他遮掩道:“宗海来了,启禀元翁,是门下请宗海熟悉学士条例,故而才耽搁了。怪我,怪我。”

    林延潮'感激'地看了张位一眼,顺便领了情。

    申时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明成,不瞒你说,我这学生倒是个俊才,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一点,有些自持小聪明。你以后可是要多提点他啊。”

    林延潮心底讶异,脸上只能报以一副赧然的样子。

    张位谨慎地道:“林学士乃当今文宗,又是元翁的得意门生,门下哪敢提点,以后在翰苑,若我不当的地方,还请林学士当面指正才是。”

    “诶,你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延潮晚你四科,虽说你们同为学士,但于情于理上,他都应该赞佐于你。所以延潮,以后翰苑的事,你不要自作主张,都需好生向掌院学士请教再作决定。”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是要自己居于张位之下,自己虽晚张位四科,但科举名次比他高,不一定要仰仗他。

    若说惧怕张位,林延潮自负自己未必斗不过他。

    但林延潮却道:“就算恩师没有教诲,掌院学士为人风骨也是学生一贯敬仰的,更不用说他是学生长辈,学生在翰院当事事请教。”

    有了林延潮这一句话,张位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

    申时行则点点头。

    之后张位声称有事,恰到好处地告退了。

    亭子里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申时行喝了口茶道:“延潮,你心底必是不解我为何安排你听张明成的吩咐?”

    林延潮道:“恩师明鉴,学生确实是不解,但恩师安排从不无的放矢,学生当然一切以恩师之言为绳。”

    申时行笑着道:“话是这么说,但不与你说明白,是不成了对吗?”

    “我让你在张明成前处下,是因为我肃然知道他的性子,此人好计谋权断,处事有魄力,但也很擅长拉帮结派,若是你在翰院不支持他,必为他排挤。”

    “当然你要说你不怕他排挤,这老妇也信你办得到,但是你总不能老是与正官处不来吧。你将来若去吏部礼部挂职的时候,也与正卿闹得不睦?长此以往下去对你的官声很不好,谁还敢用你,荐你?”

    林延潮听了如醍醐灌顶,当下道:“学生明白了,学生行事当多收敛。”

    申时行语气放缓,这时温言道:“收敛是一回事,重要是不能白收敛。我出面让你支持张明成,不仅是为了翰林院的和睦,但更重要是结好他,这对你将来仕途有帮助,这其中深意,你可明白?”

    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学生明白。”

    申时行道:“孺子可教,今日你来要告诉你一件好事,老夫已准备向天子推举你教习庶吉士。”

    林延潮闻言不由惊喜交加。这差事的好处简直可比会试主考。

    他可是盼了许久了。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要高兴太早,就算你将来教习庶吉士,若是张明成不支持,事事给你使绊子,那会如何?所以眼下你在可以不退时,先退一步,将来他会回报你的。”

    “面子是别人的,好处是自己的,为官切勿贪慕虚名,更不能生意气之争。”

九百九十七章 归宗

    教习庶吉士,又称领教习士,专门教导翰林院里庶吉士的学习。

    在隆庆年时,朝廷本是要每科都设立庶吉士。

    到了万历年,张居正当首辅了,则改为一科设,一科不设。

    所以万历二年,万历八年这两科都没有庶吉士,因此林延潮在翰林院的同年只有萧良友一人。

    至于张居正后,万历十一年科考一共取了二十八名庶吉士,而今年听闻还是要取一科,所以教习庶吉士绝对是美差。

    申时行的安排可谓不惜余力,这也是照顾自己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申九疾步来亭子上向申时行道:“老爷大喜,圣旨已是到了门外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高兴什么,倒是让延潮笑话了。”

    申九在旁笑着道:“宗海又不是外人。”

    林延潮看了申九一眼上前道:“学生虽不知什么事,但先恭贺恩师了。”

    申时行笑着道:“延潮,此事你也有功劳啊。”

    林延潮闻言也是会过意来,申时行现在已是首辅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高兴呢?

    想到之前申时行的忧心的事,林延潮当下明白了,必然是他与张四维的首辅之争里,有了胜负了。

    想起当初自己回京时,申时行询问自己要不要与张四维争这个首辅。当时申时行必然不仅仅只参考过自己一人的意见。

    林延潮明确表示了支持,现在显然有了胜负的时候。所以在申时行的心底回想,林延潮当初的支持就很有分量,其实林延潮本没有帮什么忙,就是在旁摇旗呐喊而已。

    当然林延潮打定的算盘就是,历史上张四维还没有等守制期满就挂在了家里。所以申时行肯定赢啊。

    不久宣旨的中使来了,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能让张宏出动,说明这圣旨肯定重要。

    林延潮避在廊后,没有出去接旨。

    只能听到外头言道:“云南边事平定,吏部献俘礼成,山东,河南河患已安,内阁辅臣殚忠运谋,劳绩可嘉,兹特加恩,时行加少师兼太子太师,进中极殿大学士,荫一子尚宝司丞。照新衔于应得诰命。钦此。”

    林延潮听了略微寻思了一翻,即知道其中关键,果真张四维不管是不是守制期满,都不可能回朝担任首辅了。

    原因在哪里?

    因为申时行原官是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

    升任后成为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

    在内阁大学士中,四殿二阁大学士里,中极殿大学士最尊,然后依次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

    而张四维之前官职正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

    现在张四维若是回朝,一般是以原官复任,但中极殿大学士已是被申时行占去了。

    你张四维要当首辅,又以什么名义呢?天子给创造个皇极殿大学士的名头?还是申时行再把中极殿大学士的位置让出来。

    所以这一道圣旨意思很显然,天子的意思,就是让你张四维不要回来了,死了这个心吧。但是我们话又不能说的太透。

    同时此举也是定了申时行的心。

    林延潮心道,原来真正历史上张四维回来不回来都没他的事啊,天子已经决定首辅就是申时行。

    外面申时行与张宏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张宏就回宫了。

    林延潮见此立即步出向申时行道贺。

    申时行微微笑着,林延潮此刻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张四维的威胁终于退去,有了天子支持,从这一天起他就是大明朝真正的首辅。

    申时行将圣旨放在香案上,却生感触道:“当年凤鸣兄离朝前,曾与我道了一句'夫首相者若天行,有春则必有夏'。当时老夫知其意,他担心老夫夺他首辅之位,所以我与他说,我并非恋栈权位之人,将来凤鸣兄回朝时,我必退位让贤。”

    “但是这几年,凤鸣兄那些在言路的门生屡次上疏攻讦于我,甚至牵连至你。最后老夫甚至到了辞相的地步,延潮,你可知老夫之心情吗?”

    林延潮道:“张蒲州好玩弄计谋,故而百官惧而从之,恩师以恕道待人,故而百官敬而附之。陛下所指也是顺应人心。再论平定云南边事,治理黄河水患,恩师居中运筹帷幄,为国家殚精竭虑,此等安邦定国之功,陛下都看在眼底。所以并非是恩师有意与张蒲州争什么,而是陛下指定了恩师啊。”

    申时行笑着捏须道:“延潮,此言甚合我意,老爷也记得在云南,黄河两件事上也你帮了不少忙。”

    说话之间,申时行的儿子,门生,以及有的官员已是闻讯上门来道贺。林延潮这时也就功成身退。

    圣旨下达后,申时行终于坐稳了首辅的位子。

    这时万历十三年也到了尾声,来年是会试之年,故而到了年末的时候,各省的士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以备参加来年春闱。

    故而这节前的京城里,也是更加热闹。

    各个衙门封印后,京里已是汇集了三千考生。

    林府上下也是筹备年货,然后准备过年。

    至于老家也是来人,除了给林延潮捎来东西,林老爷子也给了他一封家信。

    家信里说,族里老人商议过了归宗于水西林家。

    林延潮看了林老爷子的信,也是感慨良多。

    濂浦林氏是闽县林氏,被称为东林。至于水西林氏,则在于侯官,被称为西林。西林也是科举大族,世代进士如此。

    说起东林,西林还有一个典故。

    水西林的林春泽与濂浦林氏的林炫同为正德甲戌科进士,同朝为官。据说一天,正德上朝时问“林卿家”,两人一同答应。因为二人同籍,后为了区别,天子称二人为东林卿家,西林卿家。

    后来福州府里东林,西林并称。

    而林延潮祖上也是出自水西林氏,但因为是支族分出去的早,又兼之科举上一直没什么建树,所以两边渐渐没了来往,各自修谱。

    这一次林老爷子露出了归宗之意,之前来信问过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在林老爷子心底的分量,就如同申时行当年中了状元后一定要归宗申氏一般,这都是符合时人的习惯。

九百九十八章 儒学正宗

    对于是不是要归宗,林延潮心底没有执念,这大概也是每个穿越者的想法,现代化进程,大家都在迁徙,在哪个城市扎根后,往往就生出哪个城市的人想法。

    至于下一代,对于籍贯这些观念更是淡泊了。

    但有道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为何在海外多年的华裔,念念不忘回家寻根问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林延潮来到这个时代,就是入乡随俗,此事自己或许没有那么看重,但是对整个钱塘林家村的人而言,他们心底都是有归宗的期望的。

    所以林延潮就答允了。

    现在在信中,林延潮已知道水西林家已是答允让林家归宗,林老爷子十分的高兴。这一次水西林家有子弟上京赴会试,林老爷子写信顺便托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心想原先还可以收留,但现在自己是侍讲学士,殿试读卷官,所以还是要避嫌。

    但把他们安排在会馆里住着也不好,这不是待客之道。

    于是左思右想林延潮就与林浅浅商量,老是住在濂浦林家的屋子也不好,不如动笔钱,在国子监居所的左近买一座宅子,准备将来作为居第。

    林浅浅就答允了,不久看房买地,新买宅子费了一百多两银子,在京师里不贵也不便宜。

    屋子是间老屋,若要作为官员府邸那需翻修一下,但不认真的话,也可以对付一下。买下这宅子后略一收拾,添些家具器什什么的,就可以让人先住着。

    这一下总算完成了林延潮一直积攒下来,念念不忘在京城买房的心愿。

    万一几百年后,小小小N延潮对京师的房价一筹莫展,突然他爹拿张房契告诉他,咱家在北京那有祖传的院子,在国子监那,是祖祖祖N 爷爷传下来的祖宅……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有没有被爽到?有没有感觉是活在梦里?以后不愁没有女盆友了?

    哎,林延潮又回想道自己,我穿越前如果有这等好命就好了,整天还要看领导脸色?不存在的。

    至于这百多两银子,对于林延潮,不,是林浅浅的身家而言,根本不值几个钱。不知为何平日林浅浅抠抠索索的,但对于投资这样的固定资产,她却是向来出手大方。

    不过这些都是浮云,眼下对于林延潮而言有一件大事要办。

    林延潮放下这一封信,外头有人来禀:“郭主事到了。”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快请!”

    林延潮出屋将郭正域迎进了屋子。

    “先生!”郭正域笑着道,“年节将至,学生不才带了些家乡土产来上门。”

    林延潮道:“你我之间还闹这么多虚礼,对了,我上次给你带的药膏敷了没有,天阴时腿痛有没有好一些?”

    郭正域抚着腿笑道:“好多了。”

    二人闲聊了一阵。

    林延潮当下面露正色道:“我有一件事,想让你办一下。”

    郭正域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说,学生一定效劳。”

    林延潮不由感动,经历了这么多事,但有的人却永远不会变。

    于是林延潮与郭正域交待了一番。

    随着临近过年,这来京赶考的读书人也是日渐多了起来。

    林歆这一天正好赶到了京师,他手里拿着一封家信。

    与林歆同行的,还有老家两个下人。

    林歆是今年秋闱刚中举的,他是水西林林家的子弟,也是当今广东提学林如楚的侄儿,今日他带了家信来京,是要拜见林延潮的。

    下人对林歆道:“少爷啊,这林三元听闻是我们水西林氏的旁支,这一次听闻中了状元后,这才归了宗,他是不是攀附咱们林家?”

    林歆道:“这番话你与我在家里讲讲还行,说出去就不要讲了。虽说伯公是任过礼部侍郎,总督过仓场,但那已是嘉靖爷时候的事。”

    “伯父现任广东督学,而林学功当初任的是知府,两边没有半点瓜葛,我们这一次上京只是依家人交待见过林学功就好。”

    下人道:“少爷,可是贸然多了个亲戚,心底还是嘀咕。”

    林歆道:“也是,说是那边已是归宗,但好几代人都没有相互往来了,贸然投靠过去,也是不方便。”

    “看看吧,林家肯实心招待是最好,若是不然,我就去住伯公当年在京为官时留下的老宅,或者是住会馆都成。只是带来京里的银子不多,要省着点用就是。”

    下人低声道:“少爷放心,我都裤兜里还缝着几个金豆豆,是你上京赶考时,夫人暗中塞给我的。”

    林歆失笑道:“好啊你,到了京里才与我讲这事。”

    另一个下人笑道:“他是怕少爷你又拿钱乱花。”

    林歆哼了一声,当下几人一并来到国子监附近,然后找人打听林知府的府邸。

    一找人打听却冷笑道:“京城里只有顺天府尹,哪里来的林知府。”

    下人道:“不是吧,莫非林家诓咱们家少爷,给了个假住处。”

    林歆道:“就你心眼长得歪,再去问问。”

    问了半天后,才有一人告知:“你说的是林学士吧,他早不是知府了,现在是翰林院学士了。”

    此言一出,林歆倒吸了一口凉气。翰林院侍讲学士是如何了得,他是知道的。当初林延潮任知府时,自己伯父是督学两边品秩一样,但督学比知府清贵。

    但翰林院学士就不一样了,那是清贵中的清贵。

    下人他依着路人的指引来到了林府。

    但见朱门半闭,府邸左右各立着石狮子,两名门子坐在门前板凳上正在闲聊。

    一旁下人道:“少爷,这林三元官当的多大,居然有气派的宅子。”

    林歆道:“不要多话,这里不是侯官老家,京城里高官显宦多着呢,别丢了人。”

    两名下人依言不说话,然后林歆上前递了帖子通报是老家的亲戚,然后还塞了门包。

    下人闻言笑着道:“原来是老家来人了,我去通报一声就好,这门包就不收了。”

    说完退回。

    林歆上京前,家里一直叮嘱他各等规矩,这递门包就是一项,但是林府却没有收。令林歆大为奇怪,心想是京中风气已不时行这一套了,还是嫌少了。

    不久下人就对林歆道:“老爷上衙了,应该不久就回,请你在厅里捎待。”

    下人嘀咕,没有个人头面人物出来迎接,还让少爷去等,哪里有这道理。

    林歆倒没有说什么,依言进门,他两个下人则被领到轿厅歇息。

    林歆就进了客厅,林府下人马上给他上了茶。他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却不敢多喝。他不知要等多久,万一喝多了要问人出恭怕被人笑话。

    说来他也是整日在家读书,双耳不闻窗外事的宅男,千里来京是头一遭,又见林府规矩处处不同,也担心被人看轻,就是谨慎地坐着。

    等了一会,一名二十多岁读书人走了进来。

    林歆听声音此人年龄与自己相仿,但也是举人,听说是姓孙,以前还当过林府的幕僚,下人待他十分客气。

    这位孙举人也是坐下,林歆依着家人交待的礼数,主动与他笑着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林歆打量眼前之人,对方平平无奇,没什么出众之处,也没放在心上。

    不久屋外来了数人。

    其中为首一人先向林歆行礼道:“在下陶望龄乃是先生门下,先生去翰院议事,估计还有一会功夫,林兄乃是先生老家来贵客,还请稍坐片刻。

    林歆得知这数人都是林延潮的门生,而这位陶望龄名声赫赫,是浙江有名的才子,论门第陶家又是世代公卿丝毫不下于他水西林家。

    林歆当下回礼答应,然后林延潮其他几个门生也与他见礼。

    其他几个门生也是人中龙凤,这令林歆不由有些神往,生出'我在闽地多年,自负才识过人,但今日与他们一比,方知人外有人'的念头来。

    同时又想学生几个都如此了,林延潮定然不凡,他们都是今科举子吧,若是能与他们切磋一番,学问必然大有长进。

    于是林歆在一旁竖起耳朵来,听他们讲什么。

    但进门见后,这些门生就与那个孙姓举人说话,他们对此人都很尊敬,连看来甚至是傲气的陶望龄也不例外。

    厅里众人都在闲聊几句,没有聊到科举,而是谈到了时政之上。

    围绕的就是之前黄河大水,以及云南边事,以及四川边境不靖,众人高谈阔论。

    话题切于时务,这对于林歆而言,有些着急,他难眠插不上话。

    倒是孙举人注意到他,于是聊了几句科考的事。

    见孙举人相问,林歆忍不住道:“孙兄,几位兄台,针砭时弊实令在下耳目一新,但在下有一事不明,春闱就要到了,诸位不用功于经术为何热衷谈论时政呢?”

    孙举人笑着道:“林兄有所不知,我等习先生之学,先生的学问以事功为主,主张将经学用力在时务中,求经世致用。说来其实是坐井观天,妄自议论,所谈空泛之处,倒是令林兄见笑了。”

    林歆道:“不敢当,小弟也不懂什么时务。只是小弟想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实令人不解。”

    一旁一名读书人笑着道:“林兄此言差矣,既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春闱时为何又考策论?策论不正是让我等读书人关切于民生大事吗?”

    林歆默然,策论的考试在科举里都是走个过场。没有人要你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故而举子们都是用功在头场三天两夜的三道四书,四道五经题。

    林歆据理力争道:“袁兄吧,此言有理,自王荆公变法以经术取士以来,朝廷多年是以经义文章取士,至于书判,策论则可有可无。这些不是说我们不讨论,而是为官后讨论,不是更切于实际?”

    陶望龄道:“林兄还不知道,昨日邸报上有言,朝廷里有官员上书要,变变日只以经义取士之法,而是要以经义策论并重,朝堂上公卿已是在谈论了。不久士子间怕也是要议论。”

    林歆闻言吓了一跳,竟还有此事。

    确实如此,这样议论,也正在翰林院展开。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这样的,就在快要过年的时候,礼部观政主事郭正域突然上奏天子,恳请明年的礼部会试一改以头场为主的惯例,将第三场的策问改到第二场,然后头场与次场并重取士。

    此事一出,也有数名官员上书表示附和。

    在朝上的官员也是明眼的看出,在这摇旗呐喊的都是'事功党'人,就是平日在朝堂上动则谈论'事功','林学'的年轻的官员。

    这些官员人数就几个,本来不值一提,但是自'林学领袖'林延潮任侍讲学士后,却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众人仍不在意,这时候都快过年了,衙门里谁也没想着来年三月会试的事,这样的讨论大概要等到正月以后,衙门开印时再说。

    但没料到天子突然下旨,着此事由翰林院院议,礼部部议各自讨论后,分别上呈御览。

    如此众人就不得不重视了,莫非圣意也是在此吗?

    所以这日翰林院包括庶吉士在内,所有检讨,编修,修撰,侍读侍讲,众学士都在,决定就此议论一个章程来,然后上报天子。

    学士厅里众人各自讨论,众翰林不时讲目光看向上首的林延潮。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半个门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事是不是他在背后鼓捣出来的?

    很有可能,林学主张在于学以致用,主张将所学能够经世致用。

    头场的四书五经都是经术题目,至于策问就偏重于致用。

    所以若是策问可以采纳,必对科举取士产生震动,这对于事功之学是有利的,但对于原先沉浸于理学的读书人不利的。

    理学的主张是什么,用东林书院的话来解释'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书不讲'。

    说白了就是注重经义的阐述,但于史,子,集其他之书一概不讲,不谈,不学。

    所以以前有个笑话,说清朝一个老书生,孔子七十二门徒是倒背如流,但问他司马迁是谁?他不知道,反问司马迁哪一科的进士啊?听闻人家不是进士,还受了刑后,露出不屑之色。

    这也不能怪人家,因为史记不在四书五经之列。

    理学讲究是法先王之道,也就是三代之治,四书五经都是先贤之言,后来程朱都重在阐述或者旧瓶装新酒,用句偏颇的话来说,将古人一千字的东西用自己的理解写成八千字。

    荀子说了一个法后王,就被骂的半死。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如三代,有什么好学?他们有尧舜的一点半点吗?

    董仲舒,王安石提出了自己思想,都被差一点开除门籍,不对,王安石已经被开除了。

    所以郭正域提出的重策问的角度来看,不少奉理学为宗的翰林已是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好你个林延潮,二十五岁成了侍讲学士不说,眼下都居然在朝堂上,以介入科举的手段,暗中鼓吹事功,影响天下读书人,将来是不是要取代理学,抢班夺权取代理学,心学成为儒学正宗?

    你这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你当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死了吗?

    甚至有翰林心想,什么策论取士都是借口,你林延潮想在会试里给自己门生开后门就直说,不要脱裤子放屁了。

    在翰林院的议论上,已经有声音反对将第三场策论题拔高至与头场经义题并重的地位。当然这还是顾忌到林延潮的学士身份,已是有人当场公开反对了。

    面对于此,林延潮面上安坐不语,对于众人的反对,他心底已经有些意料了。

    改革变法之事是很艰难,这第一小步试探的迈出也是费力的,对于这样的局面他早料想到了。

    保守还是改革,一直是政治逃不了的话题。

    有赞成必有反对。

    但是保守不一定就是坏的,改革不一定是好的。

    乱改革必死无疑,但一直保守下去,终将被日新月异的世界淘汰。

    而大明就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局面。

    想起海瑞当初的比喻,无疑是十分贴切的。

    屋子烂了修修补补,毫无意义,要换梁换柱才能补救,但换不好,屋子塌了不说,自己都先被砸死,正如步子大了是会扯到蛋的。

    而且一个人的修修补补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将期望寄托在皇帝身上也不现实,要将托起这天地,指望哪一个人不行,要找就要找一群人。

    这也就是以经术造士的意义。

    而今日我就来破这个口子,踏出这一步!这是我的地盘不容尔等呱噪!

    面对下面的质疑声,林延潮目光扫过几个在议论中公然反对的翰林。

    不知不觉议论声小了许多。

    林延潮站起身来道:“诸公,本学士以为经术策问并举可行!”

    没错,我就是抛出来了!

    我在这里立flag了!

    我不躲躲闪闪,掖着藏着,这就是我的意见如何?

    原先支持理学的翰林,不敢与林延潮对视,有几人打起退堂鼓来。

    正在这时,一名翰林起身道:“吾反对!”

九百九十九章 思辨

    面对众人的质疑反对,林延潮倒是第一个表示支持。

    不少翰林不由心底嘀咕。

    林延潮虽不是掌院学士,但侍讲学士权威亦是很重,而且大家同在一个衙门,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直接反对林延潮,撕破了脸皮,破坏了同僚间的和睦。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不少翰林不认同将策问拔至与经术并重的地位。

    这是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的定制,一直都是这么考的。

    林延潮欲改变这个规矩,很显然是为他事功之学扫清障碍,然后在会试中给自己的门生开后门。

    林延潮欲以他侍讲学士的权威,强行要在翰林院里通过此议,他们口服但是不能心服。

    就在这时一名翰林起身反对。

    众人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詹事府右庶子赵用贤。

    林延潮心知此事必掀起轩然大波,不会一帆风顺。赵用贤站出来反对,也是在他意料之中。

    赵用贤此刻心想,万历十一年的会试,张四维申时行等首辅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强行让他们中了进士。

    此事被魏允贞冒死上疏捅破。

    而这一次会试,申时行改套路了,直接照顾门人了。

    赵用贤一贯反对申时行,他认为林延潮出面,背后必是申时行的阴谋。

    赵用贤道:“礼部试里,重头场已是惯例,这么多年来以经义题目为主,是好是坏,众考官们早有一套的章程,并非由一人独断,策问辅之则可。”

    “若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那么策问题目好坏,以何为绳?现在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骤然更易规程,那么在举子中有何反应,林学士心底有数吗?”

    赵用贤的话还是说到翰林心底的,不仅仅是他与林延潮品秩相当,说话很有分量。更重要是他的话说到大家心底。

    科举这么多年,经义题的高下,大家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能将一篇三等的卷子强行说成一等,也不能将一等的卷子强行贬至三等。

    现在你强行加策问,什么题目好坏,规矩又如何定?你是不是想通过这手段,强行让门生走后门。

    林延潮道:“赵侍讲此言差矣,策问的高低,若看不出高下,那么以策问为主的殿试,又何来分状元,榜眼,探花,头甲,二甲,三甲之分?”

    赵用贤反击道:“林学士也知殿试考了策问,那会试就当以经义为主,经义策问并重实多此一举。”

    赵用贤说完一名庶吉士站起身来道:“不错,会试主经义以定去留,殿试不做筛选,则以策问定高下,这是两百年来朝廷取士的根本。若是骤然更易会试章程,以经义策问定去留,那么对于原先重经义轻策问的举子而言,实太不公平了。”

    这番话倒是很有真知灼见,众人看去原来是庶吉士季道统。

    赵用贤见有人附和点点头道:“不错,策问所考在于史书,在于时务,这些事不少在朝为官尚不能明白,又何况举子乎?强行言之,诚为我辈笑尔。”

    当年林延潮会试时,考了几道很有水平的策问。

    比如林延潮中进士那年所考的。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这问的是变法,诸葛亮没有商鞅申不害变法之心却用了其法,而王安石用了商鞅申不害之法却不承认其名。

    这样的题目考出来很有难度,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答的,放在现在也没多少人说出来个所以然来。至于整日埋首四书五经的人,肯定是答不出的。

    学问差一点连审题都不过关,申商是谁,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王安石变法你了解吗?诸葛亮治蜀你了解吗?

    就算都懂,但古为今用结合经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几个人能办得到?所以能答的好的极少,不过能答的好的,必然是高才。

    所以策论只在于会试的第三场里,大家走个过场就好,你就算说申商是一个人,考官只会笑笑,格式对了都让你过。真的要追究,这题要筛落多少人。

    但在经义题里,你没有称呼孔子为圣人而直呼其名,孟子为贤人而直呼其名,甚至该避讳的没有避讳,甚至一行规定写十二个字的你写了十三个字,考卷一律罢落。

    更不用说,经义破题,稍微离题,那么三年后再来。

    这完全是两等不同的要求。

    因为会试是经义定去留,殿试以策论定高下。

    但问题是现在的经义考试有问题。

    历史上就有考生将古往今来大题小题题库通通背诵后,到考场上套题目,最后考中进士。

    这不是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林延潮当初就靠背题目在书院里考试蒙混过关,那时候他凭着是过目不忘的本事,至于其他人,就是靠死背强行记忆,二三十年持之以恒的读下去,还真给你中了。

    当然有如此坐烂屁股的耐性,以及这等强大的记忆力,都是你的过人之处,选拔成为官员未必不可。

    但是如果可以,朝廷更需用哪一等人才呢?

    从诗赋取士,到八股文取士,再到策问取士,科举考试怎么考都有弊病,但从后到前,应该说时代在发展,筛选的机制越来越公平,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取代前,朝廷也是很无奈啊。

    而现在朝廷策问考的题目怎么样了?又回去了,譬如去年殿试策问大意是,安定四方,朝廷是用兵还是在德。

    这样题目不是不好,当时朝廷在辽东云南都在用兵,也是用时务考校贡生的意思。

    但如此题目很空泛,用屁股想都知道,在德是政治正确,然后以兵辅之,畏威才会怀德,破题如此简单下面再用八股套就好了。

    这样的题目,表面是策问,实际上还是经义。

    换了林延潮,让他拟殿试题目,至少也要写个'龚遂治渤海,虞诩治朝歌论'如此,才是真正的策论。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将心底的想法,如实道出。

    众翰林见林延潮这么说,也有些被说服了。

    面对赵用贤所言,如果朝廷取士经义策问并重,那么对于策问偏弱的考生怎么办?

    林延潮则回答,一,殿试策问是必考的,这是众所周知的,考生不可能不练习策问。

    二,会试一直也有考策问,放在第三场,但以往都是走个过场,但现在我们要重视起来。

    三,策问是偏重史料,时务结合经义,强调读书人要经史并重,要经世致用。这对于只读经义,不钻研史籍的读书人是有难度。

    没错,这个时代大部分读书人,有条件读通经义已经不容易了,再读史籍很难。但在会试考试的是三千举人,这些举人本来就对经义极有功底,中举后再读史籍,熟悉时务这是本分,国家取士三年才取三百人,堂堂朝廷找不到三百个经史贯通的读书人吗?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季道统反对道:“朝廷规定四书五经取士已有两百年之久,林学士要加入史籍,这不是破坏了朝廷的规矩吗?读书人会如何想?”

    没错,考试范围划大了。学生请老师考前划重点。老师答说,整本书都是重点,如此暴击怎么能承受的了?考生还不要暴动吗?

    林延潮笑了笑,但是以经为纲,以史为目,这就是事功之学。

    但见萧良友起身道:“正因为经义已是考了两百年,不说别的,四书五经里大题小题,哪个没有考过,有的句子甚至考了数边,甚至逼的考官不得不考截答题,竟以割裂经义为能事,国家就是如此考经义的吗?”

    箫良友说完,众翰林都是陷入沉思。

    这话说的对啊,四书合在一起只有四五万字。

    科举考试两百年,不说别的,四书题各种搭配方式已经被考烂了,考句号,考子曰,各种惹人发笑的出题方式都想尽了。

    最后想出截答题这等考试方式,什么是截答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正常考官的考法是'学而时习之'一题,'不亦悦乎'一题,或者'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一题。

    变态考官考法是,'习之,不亦'一题。这样句内题还好,可怕是句外题,甚至章外题目,最变态的就是'天外飞仙',譬如上句在论语,下句在春秋这等。

    这样考试就被人骂作割裂经义。

    截搭题在小三关如县试,府试,院试之中非常普遍,一般的截答题也就算了,若是碰见'天外飞仙'这样的题目,九成九的考生都只能一脸懵逼。

    不过也不能怪考官,谁叫四书题就那么多字,两百年下来早都考光了。

    碰到变态截搭题的考生当然骂人,后来朝廷规定会试,乡试不允许有截搭题,因此不少小三关被截搭题折磨的要死要活的考生,到了乡试,会试反而简单的如喝水吃饭一样。

    只是又苦了会试,乡试考官整天想着如何出题,都白了头发。

    经义题都到这地步了,你他妈还往死里考。

    林延潮听了萧良友支持倒是很意外,万历八年的进士,留在翰林院里的,只剩下他与萧良友了。

    二人平日关系很一般,彼此见面了称一声年兄,私下没什么往来。

    但是没料到这院议中,往日的'表面兄弟'萧良友,居然站出来支持自己。

    萧良友道:“诸位,我读书时擅以经义,后为翰林,兼读史籍,历朝典故,方知经为体,史为用,经史并读才是经世致用之道。”

    赵用贤道:“此言实急功近利,所谓的史料不过是说一段故事,记几个地名,几个人名罢了,何来经世致用的道理?”

    这时候一名庶吉士起身反对道:“赵翰长有所不知,学史不是为了记住几个地名,人名,而在于思辨,恰如学习经义,学而不用,则废,学史不思辨,不结合经义,用而不学,则……”

    赵用贤打断道:“方庶常,圣人说的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并非结合史籍而言。”

    林延潮看去这方庶常,就是庶吉士方丛哲,浙人。

    心学,事功学,气学各种思想都起于浙江,以及明末三大思想家都是浙江人,故而各省之中论学风开放,兼容并包首推浙江。

    往科举上说,浙江也是著名的死亡之组。连徐渭这样的大才都不能冲出乡试,走向会试。

    方丛哲不过小小庶吉士,也敢直言反对赵用贤,当然令他不满。

    “翰长,是学生孟让。”被斥责后,方丛哲没有再辩论。

    林延潮见此却道:“方庶常方才说学史在于思辨,吾深以为然。”

    方丛哲神色一动,垂头道:“学生谢学士之言。”

    赵用贤看向林延潮道:“林学士,思辨之道在于有根有据。一介草民议论国家大事,诚为他人笑耳,他的根据在哪里,不求经义踏实,而去思辨,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不说时务,说史籍,三代不用说了,圣贤早先言,我等何敢论之。至于历代帝王,施政的成败得失,不为官,不历事,一切见识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如何说出所以然。所谓思辨只是井中捞月,竹篮打水而已。”

    季道统也是道:“我只听过经义思辨,却不曾听过学史如何思辨?学生倒是想向学士请教一二?”

    见赵用贤,季道统二人一唱一和。

    林延潮点了点头,是你们自己找上来门来的,是否放大招了。

    林延潮道:“难怪有人二三十年读圣人书,一旦遇事,便与里巷人无异,只缘读书不作有用看。”

    季道统听林延潮之言十分气愤,但因林延潮身为学士又不敢顶嘴。

    赵用贤替小弟出头道:“季庶常不过是就事论事,林学士故意讥之,这等气量本官算见识到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赵庶子误会了,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东莱先生所言。”

    东莱先生是何人?

    当然考不到在座翰林,东莱先生就是吕祖谦,南宋人。

    他开创了金华学派,与永嘉学派,都是浙东学派之一。

    浙东学派继承了王安石'国家为天下用'的主张,都是强调经世致用,主张事功,都可以算是事功学派。

    吕祖谦的金华学派,就十分注重读史与经义结合。

    林延潮看向赵用贤,季道统然后道:“季庶常身为翰林居然不知如何读书思辨,既是如此本学士可以教你!”

一千章 经史并重

    吕祖谦与朱熹一并师从于胡宪,两人是非常好的朋友,同时吕祖谦也与陆九渊交好。

    儒学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就是吕祖谦一手促成的,

    吕祖谦对于朱熹的学问十分佩服,曾有称赞朱熹的学问就实入细,殊为可量,大意就是说朱熹的学问深不可测,犹如扫地僧般的存在。

    不过朱熹对于吕祖谦看法却有保留。

    学生请教朱熹说'东莱之学'如何,他说这位老朋友'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

    有一次朱熹听说吕祖谦劝自己弟子看史。

    朱熹就很不高兴,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我从来不敢劝人看史,也不敢劝人看经,就是《论语》,《孟子》也不敢教他看,我都是教他从《大学》先开始学起。自己这位老朋友整天向自己学生推荐史记,左传,这容易误导初学者,让他们以为孔子与司马迁一般大小。

    朱熹这话不仅批评吕祖谦,更是阐述了自己理学的精髓。

    先大学,再论语,孟子,四书学完了再学五经,最后才看史。

    从浅到深,由细入实,这是理学见功底的地方。

    所以理学主张循序渐进,若有读书人读史记这样的书,被老师看见了,会直接拿书敲脑袋责问,四书读透了吗?五经读透了吗?没有读透,你读什么史书?

    就好比现在家长说你一句,功课都没作完,看什么课外书?

    但反过来,儒家对于天子的培养,都是经史兼读。

    担任过日讲官的林延潮知道,每日日讲,一名讲官教经,一名讲官教史,因为这是帝王之学。

    为什么普通人无法接受这等教育?一来没人指引,仅看史籍记得人物,地名,故事,不知道他讲了什么。二就是容易学坏,很多人忠臣不学,去学奸臣。三就是要将经义糅合进史籍讲读是件很难的事,这不是一般老师能办到的。民间的老师能通经就不错了。

    所以朝廷里就认为理学更切乎平民教育,而经世致用则在精英教育。

    这才是理学的初衷所在,也是理学能发扬光大的原因,做不了经世致用的人才,但至少是个好人,普通老百姓如此也就够了,这是真正的走群众路线。

    但到了明朝,这一点却歪了。

    很多读书人只抱于经义,而不知史学,甚至摒弃史学。如赵用贤,季道统这样的饱学之士,都认为只要读通四书五经就够了。

    甚至季道统连思辨都抛弃了,理学不是心学,根基在于'格物致知'。

    用心学,禅学顿悟的方法,对外却称自己是理学,里不里,外不外,两边的精髓都没有得到。

    林延潮的一句讥讽,令季道统很不高兴。

    什么我教你啊?没错,你林延潮是三元及第,但我好歹也是庶常,你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季道统道:“还请林学士解释如何从史籍中思辨?如何不误入歧途。”

    林延潮道:“好,那么请问季兄读史记吗?”

    季道统虽为庶常,但有心于日讲官,身为日讲官一定要经史兼顾,如此才能讲授帝王之学,所以对于史记他是有涉猎的。

    季道统负气道:“当然读过。”

    这时候掌院学士张位笑着道:“林学士当年为日讲官,每日所讲,天子都是赞赏。今日乘着院议之时,大家不妨听听林学士如何讲史,也算增长见闻。”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谁不知道林延潮在任日讲官时,深得天子赏识。对于一段史料,如何讲出经世致用,切乎帝王之学,大家都要学着,以后担任日讲官时候都是用得着的。

    林延潮向张位拱手表示谢过,然后向季道统道:“请季庶常从史记中任意抽选一篇!”

    好大的口气,任选一篇!

    众翰林都是心底嘀咕,翰林每次日讲时,都是要提前备课,好与天子讲史,譬如林延潮这样随你抽考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艺高人胆大'。

    季道统也是有几分拿不住,但心想林三元乃儒学大宗师,理学,心学,事功之学无不涉猎,若从这上面考较怕是难了,那么必须剑走偏锋。

    季道统想到这里,突然目光一闪,当下道:“那么请林学士讲一讲留侯世家如何?”

    听到季道统这么说,众翰林都是一片哗然,高明,实在是高明啊。

    留侯是谁?

    张良。

    张良是什么人?道家的人物,如果考较林延潮孔子世家这样的题目,简直是送分题,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花来,但留侯世家就不一样了。

    道家与儒学不同,重在一个'悟'字,没有什么循序渐进,每日打磨的办法。

    好比一个太极图案,有人从中看出抱阴负阳,相互消长,有人从中看出日月,有人看出两条鱼来,靠自己悟出来的,说明你与道家有缘。若是别人告诉你的,这就回到儒学了或是改进版道学。

    见季道统问到留侯世家,众人都不知林延潮是否有功底时。

    但见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也好,本学士就选圯上纳履的一段。”

    没读过史记的,不少人也知道'圯上纳履'说的是张良在下邳圯上遇到黄石公给他穿鞋的一段。

    季道统目光一凛道:“学生洗耳恭听。”

    这时候众翰林露出倾听的神色。

    当下林延潮讲述,张良游至下邳一桥上遇到一位褐衣老者。

    这褐衣老者看见张良后,故意将鞋往桥下一丢,让张良去捡。

    张良看了很生气作势欲打,但看这老者年迈,强忍怒气去桥下捡鞋(欲殴之。为其老,强忍)。

    张良捡到鞋上桥后,老者又说给我穿上(履我)。

    张良长跪履之,老者大笑,张良殊大惊。

    林延潮讲到这里,向季道统问道:“留侯为何大惊?”

    下面的剧情,季道统与众翰林知道张良跪下给老者穿鞋后,老者将兵法传授。

    一般人解读这一段的意思,就是张良德行很好,能给老者穿鞋,如此低三下四,不,是尊敬老人。老者觉得这年轻人人品不错,于是将兵法传授给他。

    没错,这是人品考验,所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是君子所为。

    或者说张良这人有眼光,提前识出黄石公不是普通人,所以故意先装孙子,取得他信任后,再得到兵法秘传。

    季道统想了半天道:“学生不知,还请翰长示下。”

    林延潮见季道统没有不知而强答点点头,当下道:“留侯何等人?韩国宰相之子,刚刚在博浪沙刺杀秦王,如此之人,怎么会容忍老者故意之戏弄。”

    众翰林陷入深思,萧良友问道:“莫非想看老者待之?”

    林延潮道:“正有此可能。老者掷履戏留侯,履之再戏留侯。留侯先怒而后忍,再忍而厚礼,更非常人所为,留侯想的是什么?”

    众翰林心想,若将张良想成正常之人,老者先前丢鞋时,是怒然后忍,后来要履我时,面上不怒,反而跪下给他穿鞋,这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心底要报复。

    若老者穿上鞋后,道一句'老夫方才是戏弄你年轻人的',而这时张良将老者鞋脱下,丢至桥下,又是谁戏谁?

    要吊人,一定要出乎意料的吊人。张良不惜下跪给老者穿鞋,将礼数作足,一忍到底,然后吊人。

    林延潮道:“留侯为何大惊,因为数回合之中,张良与老者都欲'惊'彼此,出乎彼此意料,但张良此刻已是怒极,老者却大笑置之,说明张良输了。”

    众翰林已是深深震撼,史记里短短几十个字,将一段交锋说的如此巧妙。之前那等说张良脾气好,尊敬老人,故而忍耐处下,完全想当然的,误了多少子弟。

    但偏偏书里不会说的明白,而是让你自己去想,这就是思辨。

    然后林延潮续道,后来老者去而复返,告诉张良五日后天明在此见面。

    张良此刻受了教训,知道老者是高人,跪着道诺。

    五日后天明,张良到了桥上,老者已经到了。老者生气说,与老人家约会,你年轻人怎么敢迟到,五日后再来。

    五日后张良等到鸡鸣后,到了桥上,看见老者又已经到了。老者看见张良怒道,你怎么又慢了,五日后再来。

    五日后,张良等到第四日夜半即前往,到了桥上后片刻,张良就看见老者,老者喜道当如此。

    这一段故事众翰林都知道啊,这是强调我们要守时啊,要培养尊敬老人家这么良好品德。

    或者是秘籍不可轻授,费心得到的才会珍惜,这又是一个人品考验。

    但其实不然,老者之前桥上穿鞋告诉了张良一个'忍'字道理,而这一次告诉了一个'先'字。

    兵法上争先的道理,每次张良去都比老者晚,那么要想不比老者晚,争到先这个字,就必须比老者有更万全的准备。

    坐在桥上苦等五日是傻逼的做法,要想不晚就要在第四日晚上,第五天的凌晨赶到。

    若是老者第四日半夜赶到,张良也可以说,你不是说了第五天吗?你第四天来了,不可以怪我哦。

    所以张良第四天夜半来后,无论如何都立于不败之地。张良到后,过了片刻(少顷),也是就是第五天的凌晨,老者稍晚了张良一会赶到后,见到张良反而大喜。

    因为他知道张良懂得了他的意思,通过了考验,老者传授张良太公兵法,太公就是姜子牙。

    所以这就是道家挑选传人的方法,重在一个'悟'字,他不会告诉你办法,而是自己领悟。

    大部分人解读留侯世家这一段,往往用品行这个方面去解析,往往就是错了。黄石公传授张良兵法,是因为张良有悟性,而非张良是一个好人。

    听了林延潮讲后,众翰林都不由震撼,什么是史学,如何读史书,为何我们读的,与林延潮读的完全就是两个样子。

    林延潮为何为日讲官,能受天子赏识,正是因为对方读史锤炼智慧,能够经世致用啊。

    季道统此刻面色涨红,半响后方道:“林学士之史学功底,下官实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客气了。”

    驳倒了季道统,林延潮目视过众翰林,现在恐怕再也没有人会在林延潮面前说出读史无用的话来吧。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众人道:“道家重悟,不重传授。因为道德经第一句话即言,道可道,非常道。讲出来的道理,就不是原先的道理。”

    “而佛家是明心见性,传授越多,点拨越多,越成识见障,知道越多越会覆盖了本性,所以禅宗推崇是以心传心。”

    “而唯独我们儒家不同于佛道,先圣从不虚言。孔圣作易,程朱解释四书,即以直白之语注释经义。是先贤不知道可道,非常道?并非如此,这是先圣之志,先圣们相信哪怕三尺蒙童,有心向学,循序渐进,人人皆可成圣贤。”

    众翰林听了林延潮之言不由正色,说的好啊。

    虽说儒学平日讲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从五经到四书,从论孟到大学,在到四书集注,难度是越来越低,话越来越浅白。

    要不经讲解看读四书五经,那要多高的悟性啊。所以儒学通过讲解一直在放低门槛,孔子当年三千门徒,咱儒学从来走的都是平民教育,而不是精英教育的路线。

    但因为后人解释越多,也是别人的道理,对自己反而是识见障,离明'道'更远了。

    因此儒学功夫就在'思辨',王明阳通过格竹子悟出'致良知',书中的话说的再有道理,但我不认同就不是我的道理,这是思辨。

    而通过读史,将自己的道理用在古人的场景,古人身上,以古鉴今,这也是思辨。

    故而经书得来的先贤之言,于经义史书中思辨,于事功中实践,这就如同舂米过程。

    众翰林们听林延潮从讲史至治经,从理学讲至事功学,从开始的质疑,到后来的一脸懵逼,到最后的佩服。

    如果说理学取专而精,事功学取博而通,

    理学是先知后行,那么事功学知以识路,行以进步,故而知而后行,行得真知。

    理学固然宏大,但事功之学也实为可观,确实为儒学一脉,这实在是扭转很多翰林对事功学派的偏见。

    从南宋以来,事功学派一直主张经史并治,若如此真能产生经世致用的效果。那么这一次会试,加大策问的比重,让读书人能多一些经世致用之学,又有何不可?

    Ps:这一段张良黄石公故事解析,是来自吕世浩先生的讲解,搬到书中使用,特此说明一下。吕世浩先生对史纪极有心得,书友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这一章死了好多脑细胞,写的慢了,见谅。

一千零一章 番薯南来

    院议在翰林院里的通过,自然并非是一帆风顺。

    林延潮一番话,取得不少原先中立的翰林,或者是本就对事功学心存好感的翰林支持。

    这总算为自己拉到了一班人。

    不过在这翰林院的院议里,最后起决定因素的,还是林延潮依靠自己侍讲学士的权威,以及掌院学士张位的支持下,勉强通过了。

    院议里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然后由张位领衔上奏天子。

    至于礼部那边的部议,这提案当然是被否定掉了。

    郭正域虽是礼部官员,但毕竟只是观政主事,还没转正,所以在礼部人微言轻。

    但听郭正域事后告诉的林延潮。

    这提案在礼部的反对反而没有翰林院那么强烈,那是因为礼部尚书沈鲤表示了欣赏赞同,他认为现在经义取士确实有很大的弊病,让举人们更侧重于经世致用的学问,也是一个革除经义取士积弊的办法。

    不过沈鲤虽这么说,但态度并不坚定,反而礼部里大部分还是支持理学的官员,而部议里礼部给事中那些言官有几人与申时行不对付。

    所以礼部部议毫无意外对策问表示了反对。

    对于这个结果,林延潮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对礼部,以及沈鲤的支持,感到一点意外。

    沈鲤可是真正的理学大儒,又执掌礼部,没必要因此事支持自己,但沈鲤对于事功之学却抱着一等包容接受的态度。

    穿越前听说明儒迂腐,现在看来有点偏颇了。

    儒学学风大体包容,当然前提不是不碰底线。

    王阳明创立心学时,许多理学大儒都跳出来批评,但批评归批评。

    心学的读书人照样读书做官,在反对最激烈的时候,好几个奉行心学的官员入了内阁,甚至当了首辅。

    经济发展,伴随着思想解放,特别在苏,吴,各等新思想迸发,不仅是自己事功之学,甚至如气学,也油儒学内部想要挑战霸主地位的理学,至于心学虽说其他各派已是没落,但泰州学派反一枝独秀。

    这不仅仅是儒学内部,其他学派也是百花齐放,比起入世的儒学,其他出世的学问更加风靡。

    所以这令林延潮不免有等担忧,再不尽快在士子间推广事功之学,到时不是理学击败自己,而是士子沉迷于享受的奢靡风气,或者整日空谈,学风日渐浮躁忘了进取。

    所以这一次对于会试的改革极为重要,不仅是推广事功之学的一步,更是请求天子支持自己的改革决心。

    但是变革这天下,就必须先推广入世之学。若是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哪怕他是帝王,还是宰相都是要失败的。

    所以必须聚集一帮人,一帮有理想的人,一帮有心开创世纪的人。历史告诉我们,怀有这样期望的人会变得无比的强大。

    而现在的儒家三派,唯有林学糅合了法家学说,是坚决的变法派,改革派,也是行动派。

    林学的事功学说,比起理学,心学还是弱小,不少大儒,民间的读书人对于林学抨击,批评还是不少。

    所以要取得显学的地位,一定要在科举中为自己正名,所以这一次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最重要是通过这一次讨论,部议,让理学正视这个学说,让他们知道,有一个学说正在与他们争夺儒学正宗的位子,事功学不仅仅是如心学,气学般的一个流派而已。

    退一步就算失败了,也是一个很好的广告效果。

    但眼下看来这件事形势很好,只要在翰林院通过了,即是一个胜利。天下最优秀读书人集中的翰林院,他们认同了林学。

    而且不仅如此,现在翰林院支持,礼部反对,两边打了一个一比一,至于最后如何就看天子的心意了。若说万一天子那边通过了,那么就是大获全胜了。

    翰林院院议之后,林延潮坐着马车回到家中。

    刚进了屋子陈济川即报有几名河南官员求见,老家来人,孙承宗也到了。

    林延潮听说别的名字还好,唯独听说孙承宗到了,却是神色一喜。

    陈济川问道:“是不是先见孙先生?”

    林延潮拿起官员的名帖道:“不,这些河南的官员来见我,多半是因为欠禄的事,托我在内阁里说话,这可以卖得一二人情,先见他们。”

    至于客厅里。

    这时候又来了一波客人。

    这几人也是来京赶考的举人分别是陈应龙,陈若愚,林继衡。

    陈应龙是林延潮在濂浦学院时的同窗,陈若愚是福州籍状元陈谨之子,陈行贵的族兄,这二人还是文林社的成员。

    至于林继衡也是文林社成员,今年刚中的举人。

    这几人与林歆也是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如此。从老家来京赶考,却没有结伴,在这里乍逢令林歆有些无所适从。

    过了一阵,但听陈应龙笑着道:“学功兄来了。”

    众人闻言看到门前,果真是林延潮到了,当下他们都是立即起身。他们与林延潮都是旧识一个个上前行礼,唯独林歆没有见过列在了众人最末。

    林歆见林延潮比自己大两三岁,但行举间的气度,却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听说林延潮任知府时,曾干掉太后身边一名宠信的太监。

    而他又是当今大儒,近几年事功之学已是传遍大江南北。不论是否有心读书学以致用,但读书人多少有所涉猎,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此之言,不管是不是林学信徒,但大家都会说一两句。

    所以林歆初见自己这位同宗时,正印官肃杀以及大儒的渊识融合在一处,这等气度令人见之难忘。

    众人行礼轮到林歆时,林歆有些紧张立即行礼道:“侄孙林歆,见过叔公。”

    林延潮讶然失笑道:“我的辈分何时这么大了?”

    众人都是笑了。

    林歆不由赧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袁可立抢着问道:“敢问老师,院议是否要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

    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这件事关乎三千举子今科会试,在场应试之人当然是无不关心。

    “私门不谈公事,不要问了。”

    袁可立闻言当即垂头道:“是学生孟浪。”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看向了陈应龙问道:“翁兄,龚兄为何没有见到?”

    陈应龙道:“翁兄屡试不第,现在已在延平府任教谕。至于龚兄家里生了些变故。”

    翁正春放弃会试,而是以举人出仕做官,已是令林延潮惋惜了,又听说龚子楠家里生了变故,不由追问。

    陈应龙道:“到底何变故我等也是不知,但龚兄近年来灰心失意,是大家都看见的。去年我去见他时,他早已没有读书出仕打算,后来更听说遁入深山,不见任何故人。”

    林延潮听了顿时有些感伤。

    当年同学中,林延潮与龚子楠交情最好,以龚家当时的门第,他有意与自己成亲,可是林延潮高攀了。

    但婚事没成后,二人生了隔阂,之后越走越远。

    林延潮记起当年他与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还有一位周平治,一并乘船回书院看望山长。

    当时乘船过江,还下着一点小雨,林延潮与几位同窗一并院试及第,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飞扬之时。

    回到书院,山长勉励众人砺学前行,然后大家在书院里畅游,是何等快意。

    那时候大家是如此的年轻,仿佛将来许多事都唾手可得,年少不知愁滋味。

    林延潮道:“龚兄看破红尘,倒是比我等打滚名利场中的人,更是洒脱。”

    陈应龙道:“当年我等同窗之中,龚兄最是天真烂漫,没有读书做官或是可惜了他的才学,若是叫他在俗事中打滚反而不合他的性子,若是身在空门中,或许才是最合适他的。”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德见兄这番话见识远高于我,不胜佩服。”

    陈应龙道:“这话我可不敢当,我尚看不破名利,否则千里迢迢来京赶考做什么?”

    说着众人都是笑起。

    林歆在旁看了也是感受到林延潮与陈应龙,以及那位龚子楠间这纯粹同窗之情。他能感受到这纯出于内心,而非作伪。他不由心想,伯父说官场上都是相互利用,你提携我一把,我提携你一把,这些话在林叔公这看来似不太适用。

    陈应龙下来就是陈若愚。

    龚子楠的大伯是状元,而陈若愚的父亲陈谨也是状元,只是当年福州兵灾,陈谨不幸去世。

    林延潮与陈若愚谈了几句,即问起了陈振龙在老家种植番薯的事。

    陈若愚答说,现在陈振龙不仅早引种成功,还推广了不少老家百姓种植,去年家乡闹了一次小小饥荒,结果百姓靠着番薯成功渡过。

    现在陈家已是打算向省里各州府推广,甚至派人至广东,江西,浙江试种。

    林延潮听了十分欣慰,当下道:“此事若成,你们陈家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钱和人的事你们办下去,若地方不支持,我来与福建的官员理论去。”

    以林延潮现在的地位,就是福建巡抚也要卖他三分面子,又何况其他官员。

    陈若愚闻言不由喜道:“这就太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历史上是万历二十五年,陈若愚才将番薯种子引入福建栽种。但因为林延潮之故,提前至万历八年,甚至有了长乐陈家的资金与人力,以及林延潮在官场上打招呼,番薯的试种传播比原先快了不知多少。

    陈振龙他们要干的事,就是每次收获后,从中一遍一遍的遴选良种,一地一地再推广至其他农民,这都是要用时间堆积起来的事。

    陈振龙引番薯回国,从原先几亩地,推广至一县,数年内从一县又推广至一府,到现在推广至省内各府,以及其他各省试种。

    虽说种田是我大种花家的民族天赋,但在没有袁隆平大佬的时代,若不靠林延潮先知先觉推了一把,否则番薯在历史上真正发挥作用,最少要等到一百多年后,那时大明早作古了。这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事,林延潮才不会干。

    功成不必在我,也要在我的某某。林延潮这等官僚说话,常常有下句,以及下下句。

    陈若愚笑着道:“这一次我从老家来,正值番薯丰收,振龙他叮嘱我半天,要我捎来一些,请学功先生试吃,这要不是我阻拦,足足要运来一船番薯。”

    “一船我哪吃的这么多?”林延潮笑了笑,瞬间明白了陈振龙的意思。

    林延潮看向林歆,林继衡问道:“你在老家吃过番薯吗?”

    林歆是吃过的,这番薯味道不错,但吃多了会壅气,去年闹了饥荒时,听说番薯救了不少穷人的命,仅此而已。

    林歆还未开口,一旁的林继衡倒是先答说没吃过。林歆灵机一动答道:“侄孙从未吃过,但听说煮熟后食之甘甜如蜜。”

    一旁众人都是大笑。

    但见林延潮似笑非笑地道:“那正好,诸位可是有口福了,来人,告诉厨房,今晚蒸一锅番薯,我要拿来招待客人!雅绳,你可一定要尝尝。”

    孙承宗当下称是,他知林延潮不会无的放矢,他这一句话一定有原因,但是吃个番薯与林学的事功有什么关系,他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心底记得第一次吃番薯时,那等味道着实与后世自己吃的有些差距,不知现在如何了?

    下人听了林延潮吩咐后,立即去办。

    这也就是在明朝,要是后世你家来了客人,你煮一锅地瓜招待,那等画面实在是不敢想象。

    但物以稀为贵。

    没听鲁迅说过,南方的芦荟到北方就成了龙舌兰,北方的大白菜到了浙江,要用红绳系住,尊称为胶菜。

    当夜众人吃吃聊聊,然后林延潮安排众人住在了自己新买的宅子里。

    过了数日后,衙门封印了,马上到了辞旧迎新时。

    万历十三年马上过去,下面则是万历十四年,当今天子在位的第十四个年头。

    新年的大年初一,天子照例于宫中赐宴。

    百官入宫朝贺,林延潮携浅浅入宫,此外还带了向天子拜贺新年的礼品,一桶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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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二章 朝堂就是名利场

    在没有新历时,元旦就是大年初一。

    古人算虚岁。

    元旦之日,当今天子已满二十五岁,也是他御极天下的第十四个年头。

    去年朝廷依靠着李成梁,在辽东取得大胜,云南边事平定,缅王献大象请求臣服,又兼潘季驯,林延潮在黄河治水成功。

    对于天子而言,这可谓是文治武功兼有。

    若说天子在位前十年,整个大明朝是靠着张居正撑着,那么张居正之后,天子亲政独掌大权,在过去的三年里,天子感觉自己是交出了一个不错的答卷。

    所以这一次元旦赐宴,朝野上下是办得格外隆重(是时候自吹一波了)。

    皇城上下装饰一新,各等彩缎张挂,花木就如同不要钱般点缀着宫城,宫里的匠作们就是刻意透着一股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气象。

    不过在这一次赐宴前,却有一段小插曲。天子欲办如此盛宴,让光禄寺筹办,不免铺张,于是一名言官上书,说去年兵事连连,又兼黄河闹水灾,虽说已经平定,没生什么灾害,但国库已有了亏空,这一次新春赐宴理应不要铺张,天子当以身作则,以节俭万民表率。

    这言官的话,也无不道理,但却扫了天子的兴致。于是天子下旨,说这言官出位乱言,博取清名,将他罢官夺职,后来内阁出面力保,这才改成贬为知县,于是官员们不敢再提意见了。

    林延潮走过大明门,他已不是第一次参加元旦赐宴。

    元旦乃一年之初,一月之初,故而元旦赐宴乃宫廷三大宴之一,规模仅次于郊祀庆成宴,又兼天子要展示去年文治武功,兼表现出大明四海升平,蒸蒸日上的气象,所以今年的元旦赐宴,不同于往常。

    但流程还是一样,天子照例于先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然后在建极殿赐宴群臣,至于皇后则于坤宁宫赐宴官员命妇。

    命妇们由东华门入宫,至于官员们则走大明门。

    林延潮让林浅浅坐马车,先去翰林院同僚孙继皋家里,接了他的夫人,然后让林浅浅与孙继皋夫人一起入宫。

    这孙继皋夫人就是当初曾给林延寿说媒,林浅浅与她聊的甚是投缘,于是林延潮就让老婆与孙继皋夫人一起入宫,自己则另外雇了马车。

    到了大明门后,林延潮提着一桶番薯进宫。

    这元旦赐宴的流程,就是群臣献委贽之礼,然后天子再赏赐百官,最后赐宴,这样一个流程。

    所以这是一年两度,官员向皇帝献礼的机会。

    当然照例来说,天子富有四海,大臣们给天子献礼物,主要在于表达个心意就好了。

    礼物主要在‘心意’,而不在贵重。若是献礼贵重,大家会想就凭咱们大明官员这么微薄的俸禄,你这献礼的钱从何而来的?

    甚至皇帝怕大臣们攀比,明令不许大臣们献贵重之礼。

    但是呢?

    主要还是看人,当今天子是什么人?

    贪财好货!

    没错,就是这个词。

    所以元旦这一次的委贽之礼,大臣们如何送礼的,大家也可以心知肚明了。

    于是林延潮提着一个铁桶,铁通上用红纸包好密封,一路走来却是令官员们啧啧称奇。

    这林三元又搞什么名堂?

    这礼物看起来‘分量’着实不轻啊?

    林延潮一路行来,但见一名官员向他拱手道:“宗海年兄!”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同乡兼同年,户部郎中卢义诚。

    卢义诚就是当年会试放榜时,得知自己中了进士,当堂晕过去那位。

    卢义诚曾托林延潮之故,得授行人司行人,三年后升任大理寺评事,去年十一月又升任户部郎中。

    而且避开了内外官的轮转制度,一直留在京里任官。对于寒门出身,科甲名次又不高的卢义诚而言,绝对称得上官路顺畅。

    不过在同乡里,他的风评却不太好,大概就是说他捧高踩低,对于故人不予理睬,为官后只知道趋于要津。

    至于具体如何,林延潮也不太了解。

    卢义诚笑着问道:“宗海年兄,这桶里装的是什么啊?”

    林延潮笑着道:“一桶番薯而已。”

    “番薯?”卢义诚大为意外。

    “怎么年兄没有听过?这可是从老家运来的。”

    卢义诚道:“咱们老家什么时候产这些了?小弟倒是孤陋寡闻了。”

    林延潮笑问:“年兄啊,你是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卢义诚叹道:“在京为官有六年都没有返乡了。”

    “六年?”林延潮不由讶道。

    卢义诚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想念,但你也知道为京官的不易,我不多在部堂京卿面前走动,就怕有一日,他们将我忘了,或者没有用得着的地方,让小弟外放为官。回乡一去就是几个月,变数太多了,为了不功亏一篑,所以我将省亲假的销了。”

    林延潮闻言也是感叹,对于自己这位同乡芥蒂少了许多,卢义诚也是不易,在京为官没有背景,只能在众大佬面前勤走动,混个脸熟,陪个笑脸,还要留心着有什么机会给人家帮点小忙,陪小心谁也不敢得罪。要不是如此,他也不能从八品行人混不到今日五品郎中。

    别人说他趋于要津,但自己不也是整天往申时行府上跑吗?连申府门前那石狮子搞不好都认得他。

    林延潮安慰道:“过了这道槛就好了,眼下你是户部郎中,就算外放品秩也是不低,找个机会回乡看看吧,我记得你还有老母侍奉在堂。”

    年节之时听了此言,卢义诚听了不由当场试泪道:“年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今年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家看看。”

    林延潮点了点头。

    这时卢义诚看到右边行来数名官员当下道:“年兄,这位是我们户部新任毕司农,小弟要过去见礼,先走一步,还请不要见怪。”

    听说人家顶头上司户部尚书来了,林延潮也是可以理解点头道:“年兄自便就是。”

    当下卢义诚立即满脸堆起笑容,小步疾行至户部尚书毕锵面前道:“下官郎中卢义诚,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卢义诚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也是感叹人之多变。

    但不仅卢义诚一人,沿途官员听说是户部尚书,当下纷纷上前见礼。

    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最尊,下来就是户部尚书,人家手握着大明的钱袋子,众官员们自然要多巴结。

    林延潮见这一幕也是习以为常,继续前行。

    见礼之后户部尚书毕锵身后,自是聚集了一帮官员。

    一名官员看见其他人都来拜见新任户部尚书毕锵,唯独林延潮一人前行,不由问道:“这提着铁桶的官员是何人?”

    一名官员笑着道:“贤弟,这位就是之前咱们念叨的林三元。”

    “他就是新任侍讲学士,当今文宗林三元?”这名官员不由一惊。

    “正是,方才我等正议论他让门生郭美命上书,要拔高策问,将之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

    这时有一名官员问道:“你们可知林三元那铁桶里放着是何礼?”

    众官员们看去但见此人乃太仆寺少卿李植。

    “这倒是不知?”

    “方才卢郎中不是与林三元攀谈过吗?找他来一问就是知道了。”

    当下卢义诚被招到这里,他一至先向众人陪笑道:“诸位同僚,不知找小弟有什么见教?”

    “不敢当,你卢大人现在可是郎中大人,见教二字不敢再提了。”

    “李兄问你话,林学士今日给天子见礼是何物?”

    “见礼?”卢义诚装着一副茫然的样子。

    “少装糊涂,”李植一旁与他一个鼻孔出气的江东之斥道,“你方才与他一并前来,指着铁桶说了好几句话,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卢义诚见江东之沉下脸来,他眼下虽是户部的郎中,与江东之平级,但对方当年可是参倒冯保,而受知于天子的人,他哪里敢得罪。

    这时候一旁尚宝司少卿羊可立笑着道:“卢大人没把我们当朋友,不肯说不要勉强。”

    卢义诚立即道:“几位仁兄,也没什么,林学士贽礼不过是一桶番薯而已。”

    众人面面相窥。

    “番薯是何物?”

    “是我们老家一点土产。”

    众官员都是摇头道:“没听说过。”

    羊可立捏须沉思道:“是啊,就算闽地的贡物里,也没听说有番薯这物。此物带着一个番字莫非是海外来的?类似于薯芋之类?”

    李植忽道:“我倒是明白。”

    众官员奇道:“李大人何解?”

    李植道:“诸位难道忘了吗?当年杨玉环喜食荔枝,故而唐玄宗命岭南的官员以驿马传递,呈荔枝给杨玉环用。这番薯我不知在福建何价?但运至京师,何异于万里,这要费去多少人力物力?万一天子喜好,命闽地官员年年进贡,长此以往劳民伤财啊!”

    众人都知李植此言,指在黑林延潮一把,但说的也不无道理。

    一名官员出声道:“眼下天子喜欢奇货,众所周知。官员争相以奇货进贡也就罢了,但林学士当今大儒,进贡一从未听说过的番薯给天子,与献花石纲的宋臣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林学士的事功之学吗?”

    李植故意道:“姜兄,你现在还是庶常,慎言啊。”

    这官员名叫姜应麟,乃万历十一年的庶吉士,他道:“我有何惧,大不了散馆而已。”

    但其他官员都是劝道:“以林三元的为人,不会做出如此之事,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前,大家不要贸下结论。”

    李植见林延潮在官员里很有众望,立即话锋一转道:“是非当然自有公断,但林学士也并非欺世盗名之徒,至少他于事功二字上确有建树。这一次他在归德为官兴修水利,这件事是有口皆碑的。”

    众官员听李植这么说,一并道:“此公断之言。”

    江东之冷笑道:“也不过是擅长吹嘘,自夸而已,在我看来若论治水,孺东兄才是长才。”

    众人看向一名一直不说话的中年官员。

    这人听了笑笑道:“不敢当。”

    此人名叫徐贞明,隆庆五年的进士,现任尚宝司少卿兼监察御使,主开垦屯田之事。

    李植道:“不错,徐兄是真才,去年九月自兄任屯田御使以来兴修水利,在京郊开田三万九千亩。徐兄这等功绩,远在林学士之上。”

    徐贞明知道李植捧自己的意思,林延潮在归德治水屯田,被吏部举为天下第一,在官员中产生了不少轰动。

    徐贞明数年前曾向天子上书说,依靠运河从江南运漕粮进京,运来一石的米,在路上要消耗掉三五石的米,漕运长此下去是京里的大害。

    要改变这个局面,就必须在京畿附近治水然后屯田。一来兴修水利免除灾害,二来开垦荒田,以解除京师粮价居高不下的问题。

    当时徐贞明的奏章没人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因为林延潮被吏部推举,天子赏识,于是朝堂的清流们就检讨了,他们不是自负报国救民吗?怎么被林三元走到了前面。

    于是他们就想起了徐贞明的奏章,于是李植,江东之等人就在天子面前保荐徐贞明。一来是推自己的人上去,二来也是表示对于治水,我们也是有人才,治水屯田的事不过尔尔,林延潮不过是占了个先机的便宜而已。

    于是徐贞明就被启用,委任在京师附近治水屯田,而且很有政绩。

    徐贞明是有心事功之人,但他也知道李植他们推举自己,是为了帮他们压一压林延潮,不让他在天子,众大臣面前出风头而已。徐贞明不愿意圈入党争,只想认认真真的做一番青史留名的功绩,但要不是李植他们,自己的奏章早被人遗忘了,这一次自己主持屯田的事,也是李植将自己推荐给三辅王锡爵的缘故。

    所以尽管他不愿意惹事,但世道如此,徐贞明也唯有违背自己心意道:“在下不是中人之资,治水屯田的事办来也没什么难的。我看过林学士在归德治水的政绩,换了任何人来都可办到,称不上出奇或者什么卓著的功绩。”

    李植等人闻言都是笑着点点头。

    羊可立道:“徐兄岂是林三元那等好自吹自擂的人,你的功绩大家都看在眼底。”

    李植笑道:“是啊,王阁老对徐兄也是十分赏识。”

    “徐兄这一次是要大拜了,恭贺恭贺。”

    徐贞明心知自己这一番话,也就是站了队了,也是得罪了正如日中天的林延潮,这真是何喜之有,但现在他唯有苦笑道:“小弟先谢各位吉言了。”

一千零三章 番薯好吃吗?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他们的议论,众官员也都是心知肚明。

    三人是申时行死对头,对于林延潮的评价还能高到哪里去,但现在林延潮已是侍讲学士了,又是深得天子赏识,他们如何也是动不了林延潮了,所以制造点议论还是可以的。

    至于徐贞明也是悲催,没有大腿提携一把,只能靠着李植,江东之他们。李植,江东之他们捧他,不就是故意扫林延潮的威风,压住他现在的势吗?

    不过还不能说没有用,朝堂上官员最近对于林延潮在归德治水功绩的谈论已是少了许多,反而借着徐贞明的崛起,夺去了原本看向林延潮的目光。

    翰林院里可是一个不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时间过久了,林延潮在归德那等卓著的治水之功,终于会在官员的谈论中渐渐平息下去,天子也会视以平常,时间会掩盖住原先的光芒。

    李植的话传至不少官员耳中。

    当然都是清流内部的小圈子,但这小圈子里也有林延潮的自己人。

    林延潮在午门前将礼物交给了宫中太监,然后看了宴图,这列宴侍班序次,外人看起来好像站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对于官员而言,绝对是一次都错不得,而且每次位次往前进一位,那等感觉,就如同后世开会距离主席台一步一步靠近的过程。

    林延潮看宴图的时候,顾宪成走到他身旁说了几句话,看似二人笑谈闲聊,但林延潮已是知道了大概。

    顾宪成走后,不久又有一名官员前来。

    此人是钟羽正,礼科给事中,乃言官一党。但他又是万历八年进士,与林延潮乃同年,二人平素偶有往来,但是交往不深。

    但见他将林延潮拉至一处,见左右无人在旁说了几句话。

    他与顾宪成说的一致,自己还未将这桶番薯送上去,李植已是黑了自己一把。

    李植攻讦申时行之党一向不惜余力,连潘季驯,徐学谟,高启愚这样的申党大将,一个个被他打倒,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都被他逼得向天子辞官。

    而眼下自己风头太盛,从无足轻重的小卒,现在也成为申党前锋,这已是令李植生起了忌惮之意。

    但要打倒自己不可能,因为自己有圣眷在身,所以他就先坏自己名声,降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

    至于这个徐贞明就是李植这些清流党推出来与自己打对台的,想办法压自己一头的。

    当然李植说的也不无道理,万里送番薯,令人很容易联想至花石纲。至于让徐贞明与自己打对台,人家也是堂堂正正的实力比拼。

    清流党自命为君子,这搞人的手段,至少表面看起来光明正大,至于还有什么其他见不得光的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对钟羽正淡淡地点了点头。钟羽正琢磨不透,林延潮此举是称谢还是不谢。

    稍后大朝仪开始。

    大朝仪是御殿议,而不是原先在皇极门外御门仪。

    康熙皇帝很喜欢御门听政,不过清朝时御门听政的地方是在乾清门,而明朝则是在皇极门。

    众官员列队后进入皇极门。

    翰林班次讲读在尚宝司少卿之上,史官在尚宝司少卿下,在尚宝司丞之上

    原先林延潮的班次很后的,不提也罢,但现在倒是可以仔细说说。

    公侯武将自成一班不提,文官班里从正一品至从九品十八级,一共是十八班。

    最前面是三公三师,申时行加封太师后,已是文臣之首,当然站在第一列。

    然后按品级一品一品排下来,品秩为先,次照衙门,比如吏部尚书肯定站在户部尚书上首,六部尚书又在都察院左都御史上首。

    如果是同品同衙门呢?比如侍郎,那左侍郎一定在右侍郎之前。

    翰林院中,侍读学士又先于侍讲学士。

    当然这是隆庆年以前的规矩,后来又不按照这规矩办。

    原因就是因为有两个品级的官员不好排,一个是御史,还有一个翰林。御史是品级低但手中权力大,翰林是现在品级低,但将来权力大。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专给翰林而设的。

    后来规矩进一步破坏,成为侍从官(翰林,鸿胪寺,尚宝司,六科),风宪官(御史)不序班次。

    林延潮为讲读时,位在尚宝司少卿(从五品)上。

    现在为侍讲学士后,位在国子监祭酒(从四品)之下,通政司通政(正四品)之上。

    而张位身为掌院学士与掌詹事府的徐贤卿,朝班班序则在佥都御史(正四品)之上。

    由此可见侍从官越班,将原先的班序打乱成什么样子。官场上的品级,早已代表不了真正的权力大小,还不如朝班的位序更靠谱一些。

    现在林延潮上首站的是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下首则是陈于陛,于慎行,以及通政司左通政魏时亮,新任通政司右通政魏允贞。

    除了御史台外,所有大九卿的四品官员通通站在林延潮下首,比如太仆寺少卿,刚才黑了林延潮一把的李植,也得站在他的下首。

    因此从朝班班序来论证,侍讲学士在官场里的地位,是在正四品之上,从三品之下。

    这还是在京官中,若放到外官里,更不用提了。

    大朝参后,天子于皇极殿接受百官拜贺新春,然后百官向天子献贽礼,但这流程就省略化了,天子不会一个个官员礼品看去。

    唯独殿上赐宴的官员,要亲自在建极殿上给天子献礼。

    这有资格上殿与天子燕饮的官员,同往常一样,三品以上大员,五品以上翰林,有殿上坐的资格。

    从列宴资格来看,侍讲学士更一步达到了从三品的地位。

    林延潮也是终于是获得‘殿上坐’的资格,而不是原来整天坐在殿外。

    但是满殿大佬中,林延潮却只能坐在殿门外的廊下,没错,这也是殿上坐。

    而殿门内除了勋戚武官,文臣唯有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部堂,顺天府府尹。

    至于张位,赵志皋也贵为小九卿,但品级不到,只能与林延潮一并在廊下坐。而同为小九卿的鸿胪寺卿,尚宝司卿连廊下坐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建极殿外官考察设宴,总督巡抚等大僚坐满在殿内,殿内尚还宽敞,但这一次元旦赐宴,殿内坐的满满当当,但是规格反而比上一次更高了不少。

    建极殿赐宴,当然是分餐制。

    天子赐三位辅臣(王家屏没有)上尊珍馔。

    上尊就是天子御桌上的美酒,珍馔则是御桌上九道菜,三辅臣八道。

    其余官员七道菜。

    林延潮点点头,今年果真比以往好了许多,从五道菜加到七道菜。

    然后就是奏乐观舞。

    林延潮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也不时与左右同在廊下受冻的官员举杯庆贺新春之喜。

    然后乐舞停下,众大臣向天子献礼。

    林延潮在门外看的清楚,定国公徐文壁送了一株玉石宝树,宝树翡翠雕的,上有玉石点缀,光彩夺目,而武清伯李伟向天子送了一艘通体黄金打造的宝船,宝船数尺大小看去金光闪闪。

    至于文官就不敢如勋臣如此,申时行送了一幅字帖,王锡爵送了一柄倭刀,海瑞送了一支普普通通的笔架,其他大臣馈赠也不乏真奇珠宝。

    对于定国公,武清伯的礼物,天子是很满意的。他兴致很高,不时举杯畅饮,直到值殿御史提醒,方才止杯。这时海瑞送上笔架时,天子神色一僵,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笑着道:“三年来,朕已收到海卿三个笔架山了,人称海卿为笔架山,卿将笔架山送朕何意?”

    海瑞答道:“回禀陛下,世人称臣海笔架,以为臣耿介,但臣却不以为然。但陛下委臣总督义学后,臣倒以为笔架对臣而言,有兴以文教之意。”

    “陛下富有四海,求珍奇珠宝于天下,但金银之物,不能令人吃饱喝足。而臣送的笔架山,至少可以搁笔。这笔架山对臣而言,价值不菲,但臣乃是要将此物献给陛下,因为臣从未听说过读书识字,能令人玩物丧志,更没听过兴办文教,能令国库亏空。”

    天子脸上挂不住了,案上的碟子轻轻晃动。

    大臣们都替海瑞捏了一把汗,林延潮直接在殿外扶额。

    半响后,天子道:“海卿说的好,这笔架朕收下,朕还望海卿来年,不,年年都送朕一个笔架,来警醒朕。”

    听了天子说这句话,众官员都是长舒一口气。

    海瑞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献礼的事,终于轮到林延潮了。

    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从门外上殿后开口道:“启禀陛下,臣献上十斤番薯为陛下贺!”

    “番薯?”

    满朝文武额上都打起了小问号。

    天子失笑道:“林卿,番薯是何物?朕只听说过薯莨,薯芋,是拿来染布的?还是拿来食的?”

    林延潮道:“陛下真乃渊博睿识,圣明之君。这番薯不可染布,但与薯芋一般皆可食用。”

    众大臣们有数人都听过,李植方才在殿外的话,就算李植不说,众大臣也是以为林延潮献些珍奇之物讨天子欢心。

    不少边臣就希望送各种土贡给天子,万一龙颜大悦,前途无量。

    林延潮送番薯是不是也为了如此。

    于此同时,坤宁宫里。

    皇后,王恭妃等嫔妃正在与大臣命妇同饮。

    林浅浅向皇后,王恭妃等嫔妃也是献上了番薯。

    皇后见了这番薯笑着道:“恭人之礼倒是新鲜,不知如何食用呢?”

    林浅浅笑着道:“回禀皇后娘娘,这番薯臣妾试过,可以用来煮粥,也可以用来蒸。煮粥可以生津止渴,若是拿来蒸了吃,倒是甘甜如蜜。”

    皇后听了笑着道:“恭人真是好会说话,听了哀家都想尝一尝了。”

    林浅浅笑着道:“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这番薯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尝个新鲜倒是可以。”

    皇后听了更是高兴道:“哪里话,哀家没入宫前,也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子。对了,哀家虽身在宫中,但也听过恭人与林学士少时共过甘苦,患难相持,林学士三元及第,现在又是国之重臣,你们真可谓是一段佳话。”

    听了皇后这么说,坤宁宫里的众命妇都是羡慕地看向林浅浅。

    林延潮不到二十岁三元及第,二十五岁即官拜翰林学士,嫁给这样的夫君,作为女子而言,这一辈子也是不枉了。

    林浅浅听了皇后的话,心底如吃了蜜一般。

    若说男子争的是封侯拜相,那么女子争的不就是眼前这一刻吗?

    感受到满殿的羡慕,林浅浅垂下头道:“多谢皇后娘娘这一番话,夫君……夫君他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平日待我好,就是齐家。至于他报效陛下与皇后,就是治国平天下吧。”

    皇后听了林浅浅这话时,脸上有温馨,可知夫妻二人平日是举案齐眉。

    皇后心底但觉温馨,但想到自己与天子,她顿时神伤,天子自宠爱郑妃后,已是开始冷落他了,现在郑妃过几日就要临产,他的心事更不在自己身上。

    身在深宫之中,却连老百姓这点幸福都没有。

    一旁王恭妃受过林延潮大恩,一心要帮林浅浅道:“皇后娘娘,既是恭人说的番薯这么好,不如当堂用一点吧,也让我们尝个新鲜。”

    众命妇们都是称是。

    皇后笑着道:“也好,就命御厨煮一些,如恭人所说尝个新鲜。”

    而就在大殿之中。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番薯此物乃海外番国出产,来自比扶桑还远的地方,后来红夷将之移栽在吕宋,视若珍宝,不肯外人流传出岛。吾之同乡陈振龙冒死从吕宋得来,本欲进献给陛下,但又想番人之物来本地不知是否能够栽活,于是在乡试种成功。”

    “此物甚贱,栽下不需好壤,就是贫瘠之地也是能活,数年之内,闽地百姓种之千余亩,亩收二三十石。去年乍逢干旱,不少百姓以此为食,渡过灾荒,堪称活民无数,今日臣将此物献给陛下。”

    天子原来很有兴趣的,但听了林延潮说了这么多,不由问道:“林卿家说了这么多,此物美味吗?”

    林延潮想了想,说实在的这明朝版的地瓜味道,还算不错,但好吃到什么地步?

    从富贵人家试吃来说,如林歆,陶望龄,袁可立他们而言,虽说都觉得好吃,但也没有到令人停不下嘴的地步。

    对于天子来说,很可能老百姓觉得山珍海味的东西,他倒觉的犹如猪食。天子的口味与天子的心意一样,都是难以揣摩。

    所以林延潮要说好吃,有点风险。

    林延潮敢乱扯,万一天子吃的不满意,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加上李植那一番话在前,林延潮再夸大地瓜的美味,那就是献媚天子了。

    林延潮心想,既然如此番薯口味自己索性一个字不提,改说他的优势,而且仔细的说来。

    番薯产量高,不需什么肥沃土地,也不需要太多水,亩收二三十石,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数字。林延潮当初在归德时,河边的淤田了不起也只能收个三五石,一般贫瘠之地,只能收个数斗。

    于是林延潮答道:“味道倒是一般。”

    林延潮说完偷看天子脸色,但见天子听后神色淡淡,心底的台词想必是说,番薯不好吃,你跟我说个毛线,你就从福建万里迢迢运来这个?朕要的是珍奇之物,好吃的。

    这时候武清伯李伟大声道:“林学士,今日还是元旦令节,陛下与天下臣民同庆之日,你送上这等贺礼,可有半点诚心,你心底可有君上吗?”

    “哼,陛下身为九五至尊,而你却拿老百姓平日都不吃,只有饥荒时才食的东西给陛下,这与拿草根树皮献给陛下有什么不同?”

    武清伯李伟一面说,一面心底大是解气啊。

    他等这一天好久了,林延潮那次上谏之后,太后的权势一落千丈,连他也差一点从伯爵被贬为侯爵,好几年都翻不了身,连他用了十年功夫修的那座园子(后来的清华园),也被老百姓讨回去了一半。

    直到去年天子与太后缓和了,他这当今天子的外公,才恢复了几分权势,但怎么说也大不如从前,至少欺男霸女的事,再也不敢干了。

    林延潮看向武清伯心底冷哼一声,我连太后都敢吊的人,又何况你?

    尽管君前骂仗会被御史弹劾,但我什么时候怂过?骂人不还嘴,不存在的!

    正当林延潮要开骂的时候,申时行出面道:“陛下,方才林学士的话,臣听的有些明白了。”

    天子和颜悦色地道:“申先生请讲。”

    申时行道:“陛下,林学士言番薯之物若是一亩能收二三十亩,又不经心伺候,那么产出可谓几倍于良田。若是这样之物,可以在民间推广栽种,那么灾年之时,百姓就可以不用啃树皮吃草根了,林学士献上此物之用意,大概是想让陛下重视番薯吧。”

    听了申时行这一番解释,众大臣们都是了然。

    而天子失笑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

一千零四章 还是要靠女人啊

    天子赞许后,林延潮当下献上番薯给众官查看。

    众官员一一看过,但觉得此物平平无奇,可是林延潮,申时行说亩产二三十石时,都觉得太夸张了。

    这时潘季驯突然道:“启禀陛下,据臣所知这番薯并非闽地独有。”

    天子讶道:“潘卿,此言可有根据?”

    潘季驯当下道:“启禀陛下,臣记得在广东见过此物,此是由粤人陈益和林怀南从安南引种至广东,只是当地人不称为番薯,而称之甘薯。”

    潘季驯这一番话,倒是令林延潮脸色有点难看。

    什么?番薯在自己之前早已经传入大明了,自己怎么没有听说。

    这时候沐睿也是出班道:“陛下,这番薯其实就是朱薯,咱们云南临安,姚安,顺宁,景东四府早就栽种,此物据说隆庆爷时即传入云南了。”

    林延潮心道,不对啊,难道甘薯不是从福建传入大明的?

    事实上正是如此,番薯从广东,福建,云南三地一并传入中国。

    云南最早,但云南地方太远,无法传播至中原。

    广东也有,不过也没有重视。

    唯独到了福建,历史上陈振龙发现此物易栽,使亩产大增,将之奏明福建巡抚金学曾,于是金学曾才对番薯表示重视。之后番薯被拿来备荒,才被朝廷重视。

    这个发展的过程是什么呢?

    好比是蒸汽机,这个东西早在瓦特之前早有人发明了,但是唯独瓦特将之应用到工业生产上,引起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所以后世的人,都以为是瓦特发明的蒸汽机。

    因此林延潮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这一点,实在是自己学艺不精啊!穿越前,怎么没有把历史上反复多看几次,真的是想当然了。

    潘季驯就事论事,沐睿落井下石,但现在林延潮很可能犯了欺君之罪。是他百口莫辩了。

    天子双眼一眯。

    正当武清侯,沐睿以为林延潮要完蛋时候。

    但见林延潮目光一闪,看向沐睿质问道:“沐爵爷,敢问云南既有朱薯这等亩产二三十石之物,为何爵爷明明知道却不献给天子,这是是何居心?”

    场上顿时局面疾转。

    沐睿顿时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自凭自己沐国公世子的身份不将林延潮如此文臣放在眼底,认为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你林延潮再如何了得,也奈何不了我。

    但是今天沐睿才知道得罪林延潮的后果,文官口笔如刀,不仅可以暗中伤人,更可以当殿杀人的。

    殿上朱赓,沈一贯都是冷笑,林延潮是什么人?你沐爵爷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敢得罪他?

    马玉是谁了解一下。

    连武清侯李伟也是心惊,林延潮此子还真是报仇不隔夜啊,还没片刻就一巴掌甩过来了。

    沐睿满额是汗当下道:“这……这……”

    沐睿看向天子目光已是看向了他,带着狐疑。他知道如他这样领兵的疆臣,一旦让中央起了疑心,那是什么后果的。

    沐睿当下道:“启禀陛下,这朱薯没未有林学士说的如此之效,亩产何来二三十石之多?”

    林延潮冷笑道:“沐爵爷,福州知府今年向福建巡抚呈文,言番薯七件好处,恳请全省推之。其中有言番薯亩产数千觔,胜种五谷数倍,这呈文可以明察,已证实我没有虚言。沐爵爷一再掩盖朱薯之效,是何意?”

    “好了!”

    但见御座上首的天子,已是板起脸来了。

    天子看沐睿一脸吃瘪的样子,也是在心底笑了笑,他也知道林延潮这话绝对有问题,沐睿肯定是吃了亏的。但是如此敲打敲打边臣,也是附和他心思的。

    申时行出班道:“陛下,无论这叫番薯还是朱薯,但亩产如此之高,倒是一件祥瑞之事,这薯得乎在天,乃陛下仁德圣明,是以天授,若是推广栽种南北,即是宪恩远播啊!”

    潘季驯又出班道:“启禀陛下,这番薯当年也有人,想从广东移栽至北地,但北方严寒,难以种植。”

    林延潮听了心道,好你个潘季驯,你站哪一边的?

    一旁海瑞也道:“陛下,臣在老家时也听过这朱薯,确实如潘尚书所言,北地难以栽活。”

    其实潘季驯,海瑞说的是对的,历史上徐光启有志于将番薯推广至北方,尝试在京城附近栽种,但是番薯的薯种就是难以越冬。

    所以徐光启在家书里和家人抱怨,要想将番薯种植到北方是一件何等之难的事,

    林延潮深感真是‘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需躬行’的道理,他总想着只要一引进番薯,大明就可以逆转国势,但没想到穿越者所想的事,古人一般都想过了,但总是苦于卡在几个难以越过的技术点,所以没有办成功。

    天子叹道:“原来如此,倒是可惜了。”

    林延潮目光一闪当下道:“以前水稻不能过淮北,但眼下连山西都可种水稻。臣恳请陛下赐臣百亩田地,臣誓要在北地栽活此番薯。”

    天子不由道:“林卿家,你乃朝堂大臣,翰林院学士,却要行此稼穑之事?”

    天子说完,满朝大臣都是轰然大笑。

    堂堂翰林学士,去种田?真的笑死人了。

    林延潮也是无言以对,怎么解释,难道说吾少贱故多能鄙事吗?

    天子当下道:“好了,番薯的事就到这里。林卿家的心意,朕领了。你说这番薯是陈振龙引入的吧,那么朕就赐他一个官职,授他文林郎之职,其他有功的人,就让吏部另行叙官。”

    “陛下……”林延潮还要再说。

    但见天子有些不悦地道:“今日是元旦令节,朕与天下百姓同乐,不要再拿朝堂上的事来说。朕平日日理万机,尔等可以封衙一个月,朕也就今日得个空,众卿家不要拘礼,与朕开怀畅饮!”

    天子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不好再讲,只能退下。

    至于沐睿则是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但林延潮早已没将心事放在他身上,看也不看一眼。

    从建极殿宴毕。

    天子先行离去,然后众人离殿,文武大臣,勋戚们各自走下台阶。

    申时行左右内阁大学士周围,簇拥了不少文武大臣,拜了中极殿大学士后,他坐稳了首辅之位。

    眼下群臣供侧,申时行在其中谈笑风生,宰相气度正是如此了。

    林延潮有些孤单,他此刻呼吸着寒冽的空气,走下台阶。

    番薯早在云南,广东种植,以及番薯的薯种不能在北地越冬的事,他事先都不清楚。他苦心筹谋了一番,最后却不了了之,当然是心情不佳。

    他没有因此受到天子赏识那也罢了,只是不能打动天子,利用朝廷的政令推广番薯,仅凭陈振龙和自己在民间传播,番薯要栽种至各省那要到何年何月啊!

    “林学士留步。”

    林延潮闻言停下脚步,但见是同为侍讲学士的于慎行。

    “于学士!”

    林延潮停下脚步,于慎行上前道:“林学士,你说番薯可亩产二三十石家中还有没有,借我一观。”

    林延潮兴致不高道:“本来还有不少,但从南到北运来,不少都是坏了,现在仅剩一些,若是于兄喜欢可以拿去。”

    于慎行见林延潮问道:“林学士,今日之事不用失意。”

    林延潮道:“我何尝为了自己之故,这番薯乃亩产二三十石之物,若是推广天下,老百姓可以不受饥荒之苦。为何陛下却不放在心上?”

    于慎行闻言道:“二三十石?或许众人以为太过荒谬了吧,粮米亩产不过二三石之物。这几年不少边臣献祥瑞,向天子说亩产几十石,上百石之事,这样的话不仅是陛下,连我也是听腻了。或许陛下听了此事,也是以为太虚了吧。”

    林延潮心道,什么,明朝也盛行浮夸风?亩产十万斤?我这几年不在朝堂,风气怎么会变的如此。

    于慎行道:“确实如此,自林学士当年离京后,朝堂风气大是不同,有的文臣逢迎陛下,进献奇物,或者是上报治下丰收。”

    “初时陛下听了很高兴,给这些文臣加官晋爵,但后来查出此类之事多为舞弊,连查几起后,陛下对于这样上报当地丰收,亩产十几二十余石的事,再也不上心了,不说褒奖,还下谕至地方,让官员实心用事,不要媚上!”

    林延潮心想,我勒个去,还有这事。

    于慎行道:“换了他人,于某定然也以为是乱报祥瑞,但林学士是如何人,陛下与满朝大臣,天下读书人都是心底是有数的。”

    林延潮听了这几句话,当下感激地道:“于学士的信任实令我惭愧。”

    于慎行笑着道:“如林学士这等为国为民的大臣,于某看人不会有错的。”

    冷冽的风中,林延潮感到一丝暖意。

    于慎行这位耿直的山东汉子,在这个时候给了自己坚定的支持。

    同时通过于慎行这一番话,林延潮也知道番薯推广,并非一触而就之事,自己终归还是太急切了。

    不过这一番上殿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为陈振龙讨了一个官职。虽说只是七品散官,但这可是天子钦点的官职,意义非同一般。

    从宫里回府后,林延潮一进门即见林浅浅迎了出来,笑着道:“相公,相公,今日朝堂上,陛下可有夸赞你献的番薯?”

    林延潮摇头道:“哪里有夸赞?反而讨了个没趣。你呢?”

    “这样啊!”林浅浅闻言笑了笑,一双眼睛弯弯的,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延潮闻言惊喜道:“皇后喜欢吗?”

    林浅浅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着道:“皇后可是喜欢了,今日我带的番薯被皇后看上,当殿煮了粥,官员夫人都吃了,她们说粥里添番薯为菜色,既不甜腻,又不清淡,还可生津止渴之用。”

    说完林浅浅抬起手腕,比了比一个玉镯子笑着道:“皇后娘娘甚喜,当殿赐的,你说好看吗?”

    林延潮见了差一点仰天长叹,果真是论消费,拉动gdp,最后还是要靠女人。

    咱大明的指望,看来就在皇后身上了。

    自己留一手是对的,让林浅浅献番薯实在正确,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

    还让她白赚了一个玉镯。

    等等。

    林延潮似想到了什么道:“你说皇后将番薯添为菜色,而不是主食?”

    林浅浅点头道:“难道不是吗?番薯本来就是菜啊!”

    林延潮突然意识到,是啊,这时候人们的主食是五谷啊,什么是主食吃个饱,能垫肚子的。但番薯普遍认为不是主食,吃不饱肚子。

    最初传入中国时,百姓都不拿来当正餐使用,怀疑是否能充当杂粮的地位。

    这又是一个推广番薯的难题,但是比起来如何在北方栽种,这倒是次一等了。

    林延潮心底惦记着国家大事,但林浅浅却是丝毫没在意问道:“相公,相公,先不要想此事了,今年天子元旦令节的恩赏发些什么?”

    林延潮闻言不由笑了笑,林浅浅此刻就犹如丈夫发了年终奖后,都要问个清清楚楚的妻子般。

    有林浅浅为妻,林延潮觉得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缓一缓,番薯就放在一旁吧。忧国忧民的事,哪里有自己家的柴米油盐重要。

    林延潮笑着道:“听说是一石禄米,两匹布,一匹缎,一些醋酱胡椒,还有十几斤炭薪,都在光禄寺领。”

    林浅浅喜道:“这么多啊!今年难得皇上大方了一回,那相公你要记得下次出门时,顺路从光禄寺领来。”

    林延潮一脸认真地道:“知晓,知晓。”

    林浅浅犹然不放心道:“上一次相公你去的晚了,那光禄寺的禄米只剩下些陈谷,可难吃了,这一次你早点去,明日相公你不是要出门拜会阁老吗?记得早点出门,先去光禄寺把事办了。”

    林延潮道:“你也是诰命夫人,这些事就别惦记了。”

    林浅浅不以为意道:“皇后娘娘还吃番薯,我是诰命夫人又如何?这事你就别管了。”

    见林浅浅如此,林延潮大笑,之前的失意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于是他问道:“夫人今晚吃些什么?”

    林浅浅当下一道道报起菜名,林延潮笑着道:“好了,知道了,让孙先生他们一并来。”

    林浅浅笑着道:“就知道你要请客,我早知会了。”

    正当这时候门外道:“老爷,老爷,陛下恩赏,赐三尾鲥鱼,宫里的人都送到咱府上来了!”

    林延潮心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一千零五章 岁初

    三尾鲥鱼?

    这是天子赐予朝廷三品以上大臣,才有的节礼,为什么会突然赐给自己?

    林浅浅笑着道:“相公,这鲥鱼以后家里怕是要经常吃到吧。二十斤番薯换三尾鲥鱼,这还是划算的。”

    “未必是皇后赐的。”

    林延潮知事情不简单,因为皇后已是赏赐过林浅浅,事后不会多此一举再赏赐一次,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到出门领取赏赐。

    三尾鲥鱼是用冰盛放着,除了上一次天子上门亲赐,这是第二次赐予鲥鱼。

    这鲥鱼不是说有多好吃,主要是天子恩赐,是一个面子。

    当年李子华吹嘘黄河鲤鱼时,这味道也是鲜美,但却是老百姓也可以获得之食。鲥鱼不同了,从南运到北来,贡天子御赐。

    只是近来漕运发达了,也有民间从江南运到京师来卖,但论个头味鲜,终不如这天子赐予的鲥鱼。

    林延潮笑着问:“敢问公公,此鲥鱼是皇上钦赐的吗?”

    那来送鲥鱼的中使笑着道:“林学士,都是宫里来的,你说呢?”

    见对方含糊其辞,林延潮心底有数,当下道:“公公说笑了,这么说不是皇上钦赐的了。”

    那中使脸色微变,然后笑着道:“林学士说什么呢?还是领旨谢恩吧。”

    “慢着!公公还请你说明白,这鲥鱼到底何人所赐!”

    林延潮一句话下,令四周如入冰窖,不见得如何疾言厉色,但自有一等令人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中使本来要甩脸色,但见林延潮的气势,当下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也经常替天子至各大臣府里下赐节礼,见过不少大臣逢迎,但唯独林延潮令他心底有些发虚。

    难怪宫里有人说此人他日又是一个张江陵。

    中使正色低声道:“是郑妃娘娘赐的。”

    林延潮终于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鲥鱼果真不是别人的赐的,而是郑妃!

    没错,郑妃就是当今天子最喜欢的妃子。虽只是嫔妃,但在六宫里吃穿用度不必皇后差不多。

    “蒙郑妃娘娘恩典,赐臣鲥鱼,但臣无功不敢受禄,请公公送回去。”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天子亲赐,而是皇帝的嫔妃,那么退回去也是无妨。更关键你郑妃有什么名义,有什么资格,赐鲥鱼给自己,你再如何得宠,只是皇帝的嫔妃,如何可以不经过皇帝赐鲥鱼给大臣。

    这叫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传出去,好似林延潮与郑妃有所私交。

    中使为难道:“林学士,你这不是为难咱家吗?”

    林延潮道:“郑妃娘娘的恩情,臣十分感激,但臣不敢受此厚礼。”

    中使急道:“林学士,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献上的番薯,郑妃娘娘十分喜欢,故而赐你鲥鱼如何了?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要知道郑妃娘娘是什么人?”

    林延潮恍然这就是,事情来龙去脉大概如此,郑妃与皇后在后宫争宠。郑妃看见皇后得到自己献上的番薯,故而也开口向天子讨来。

    郑妃未见的多满意这番薯,好似看起来是皇后有的我一样要有的心思,向天子要来番薯。后来知道皇后赏赐了林浅浅,她也来赏赐一份,这样传出去就如同林延潮分别向皇后,郑妃进献了番薯一般,二人平起平坐。

    但是郑妃如何也没料到,林延潮看破了她这一点小心思,拒绝不收。

    这样传出去对郑妃当然无碍,但却是利用林延潮,在大臣中放风,也是一个试探,这事传出去对林延潮的仕途极为不利。

    林延潮向皇后,郑妃同时献礼,这不是捧了郑妃,而是打了皇后的脸面。

    你一个嫔妃如何敢与皇后平起平坐?同时这不是结好自己的办法,若是真喜欢吃这番薯,应该是透过皇帝赏赐自己,然后来人再顺便说一声郑妃娘娘也喜欢,如此意思就达到了。

    林延潮如此才会领情。

    尽管知道这个女子在后宫呼风唤雨,连皇帝也敬她爱她三分,但算计到自己。林延潮也不会给你这脸面。

    你后宫女子争宠,自己搞去就好了,扯上我干什么?

    哼,这样的事,郑妃干的不是第一次了。

    明末三大案的妖书案,就是与这女人惹出来的事有关。

    官员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在职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发行民间。后来这书给郑妃看到了,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马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然后命自己兄长,国舅郑国泰借助吕坤的名头发行民间。

    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这书,是吕坤自己写的。

    后来有人就拿此书作文章,在京城里写了一封妖书,四处散发。里面提到闺范图说,说书里首载汉明德马皇后,而这马皇后由贵人进皇后,吕坤写这书的目的,是劝进郑妃为皇后的意思。

    然后朝野民间一下子炸了,此事余波不讨论。

    单说吕坤,他虽然上书自辩,说他根本没有将马皇后写进书里,恳请天子拿两个版本的书一对照就明白。

    但此事后来形成轩然大波,吕坤也难辞其咎,最后被人诟以‘结纳宫闱’的罪名,令他不得不致仕辞官,政治前途尽毁。

    这事说来和吕坤真心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郑妃自己的手段,以及私心。然后吕坤就这么被坑了。

    所以林延潮收了这鲥鱼,一个‘接纳宫闱’的名声就走不了。

    就算将来林延潮要投靠郑妃,也这不会明目张胆。当下林延潮坚决退了回去。

    送礼的中使走后,林延潮深感宫闱之中,看似平静,但下面却是暗流涌动。

    无论是恭妃,郑妃,无论靠近哪一边,都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卷进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一旦涉及到这事,不说自己一个翰林学士,就算身为内阁大学士也保不住自己。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不由问:“相公不收就不收,为何脸色如此凝重?”

    林延潮抚着林浅浅笑着道:“无妨,就是一些事而已。虽然没有鲥鱼,但元辅那边赠了我一尾,你拿酒糟和醋沾好了再吃。”

    这年头鲥鱼这等之物,就犹如后世茅台,一般不是自己吃,而是拿来送人。

    这也是送人的不吃,吃的人不送。

    林浅浅知林延潮惦记自己爱吃鲥鱼,心底高兴,嘴里却啐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林延潮笑了笑,与林浅浅相视,脸上都是甜蜜。

    当夜孙承宗,陈应龙,林歆他们一并赴宴,林延潮与学生同乐,十分高兴。

    却说宫里。

    天子却在喝着小碗的粥,粥是用银厢瓯儿盛着,而一名身怀六甲的宫妃,却坐在一旁。

    天子将粥放下,笑着道:“之前恭妃也给朕拿了一碗番薯粥来,但味道远远不如你的好。”

    这女子自是郑妃了。郑妃笑着道:“好叫陛下知道,臣妾这粥里放了砂糖、榛松、瓜仁,最后还有番薯伴着饭,味道才是香了,这哪里是那个老妈妈比得了。”

    郑妃时常在宫里讽刺王恭妃为老妈妈,意指的她老,就算在天子面前郑妃也是如此说。

    天子对此也没有在意,而是说:“既然你喜欢,朕就让闽地的官员年年进贡就是。”

    郑妃听了想了想道:“陛下,还是算了,闽地距离京师太远,为了臣妾一人进贡,实是有劳民伤财之嫌,如此那些言官又要议论了。”

    “朕乃九五至尊,行事哪里还要顾及那些言官?再说皇后也是喜欢。”

    郑妃闻言笑着道:“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臣妾,但是陛下你却没有理解林学士献这番薯的用心。”

    天子听了不生气反而笑道:“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再说祖宗规矩,后宫不可以干政,你不要在朕面前乱议论朕的大臣。”

    但郑妃却不怕笑着道:“陛下不信,那臣妾偏要说,林学士献这番薯,不是为了讨好巴结陛下和臣妾,而是想若这番薯种植在京畿,河北的地方,按照他的说法番薯真的有一年产二三十石之效,不是可以起备荒之用,如此朝廷也不用在京畿鼓励百姓垦荒。以后每年江南送的四百万石漕粮进京误期,陛下也不用急着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与申先生一样,但潘卿,海卿都说过了,番薯不能移植至北方,这一点林学士却不清楚,所以还是可惜了。”

    “臣妾只是心疼陛下为国事操劳。”郑妃眼眶有些红。

    天子点点头道:“朕明白,番薯的事,朕会再问问林学士的意思,朕也想再尝尝你的番薯粥。”

    郑妃破涕为笑道:“是,陛下,这蒸番薯也挺好吃,臣妾下次给陛下煮来。”

    就在这时,之前去林延潮府上送鲥鱼的中使回宫了,向天子,郑妃禀告,林延潮拒绝收礼。

    天子闻言拍腿笑着道:“怎么样,朕说了,林学士不会收的。你那点小心思,能瞒的过别的大臣,却瞒不过他。”

    郑妃当下恼道:“好吧,臣妾再也不要看到这番薯了。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读书几十年书,削尖了脑袋考功名,又当十几年的官,是一个比一个精。”

    天子闻言笑着道:“诶,爱妃不要生气,朕知道你的苦衷。只是皇后待朕一向恭顺,大臣们对她评价也是甚高,朕就算再宠你也不会立你为后。”

    见郑妃有些难过,天子又道,“但是朕答允你,只要你为朕诞下皇子,朕立即封你为贵妃!”

    郑妃转过身来问道:“陛下,此言当真?”

    天子点点头道:“君无戏言!”

    “可是老妈妈她,不,恭妃她还不是贵妃呢,臣妾哪里能在她之上。”郑妃嘴上这么说,却满脸喜色。

    天子摇头道:“她在朕心底,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大臣那边朕会想办法,总之你安心就是。”

    正月的日子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地过着。

    几日后,皇后又派人来赐林延潮节礼,林延潮心知必是自己拒绝郑妃的事,已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皇后所赐之礼十分贵重,林延潮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就是收下了。

    不过经过皇后,郑妃这一番明争暗斗,这番薯的名声倒是令京城里不少妇孺知晓。这连皇后与郑妃都感兴趣的番薯,到底是何物?

    于是她们开始好奇。

    元旦令节过后,就是元宵。

    天子亲政数年,为了展示文治武功,这一年的元宵是格外热闹。

    不说铺陈了几个大街的花灯展会,就是各个城门里点起了巨大的鳌山灯,璀璨好似星河,这一夜京城里的百姓都是出来看灯。

    当年唐伯虎第一次来京赶考时,见此盛景写了一首观鳌山的诗。

    禁卫森严夜寂寥。

    灯山忽见翠召荛。

    六鳌并驾神仙府。

    双鹊连成帝子桥。

    星振珠光铺锦绣。

    月分金影乱琼瑶。

    顾身已自登缑岭。

    何必秦姬奏洞箫。

    当然言官们不免埋怨此举太过劳民伤财,一番忧国忧民,但林延潮倒是还好,他与林浅浅久未看京里的繁华,一并带着小延潮出门看灯。

    看着这大明如日中天的盛世气象,不管是不是粉饰出来的,林延潮还是感到喜欢的。安居乐业,不仅是他之所望,也是每个百姓心底期望。

    这是万历朝的盛世太平,即便是一个小民也是能满足于现世安稳,这天林延潮与一家人游了大半夜方才回府。

    但是没有几日,去年年末时河南滑县人车宗孔、王安等,因为缺粮,向有麦数万斛的富商赵国英、张学书等借贷,遭到拒绝。

    车宗孔等聚集饥民上千人起而夺麦,然后揭竿而起。官府前来镇压,饥民转展于淇县、汲县一带,与官兵发生激战,聚众数千,席卷河北。

    消息传来,这农民起义之事,令这京城上的盛世气象生起了一丝阴霾。

    这时候宫里也传来一件大事。

    那就是郑妃产下皇子,所以闻知此事,所有官员进宫向天子道贺。

    林延潮自也在其中。

    这一切也预示着万历十四年不会是一个平静之年。

一千零六章 国本

    进宫的时候,林延潮依旧记得当时皇元子诞生的排场。

    当时文武百官一起至会极们拜贺,京城里百姓欢庆场面十分隆重。

    不过现在皇三子就没有那么隆重了。

    虽说文武百官不必到场祝贺,但身为天子的侍从官却必须到场。

    林延潮到时乾清门前,已是来了十几名翰林院,鸿胪寺,尚宝司,六科的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中,唯独到了王锡爵。

    林延潮知自己已是来的早了,眼下官员大多还在修沐,其他侍从官闻之消息赶来已是晚了。

    而林延潮今日在翰林院直堂,故而提前来了一步。

    至于王锡爵今日在文渊阁轮值,所以他在几位辅臣中来的是最早的。

    现在众人都以王锡爵马首是瞻。

    林延潮现在的官不小,堂堂鸿胪寺卿虽是正四品,但见到他反而要先行礼。

    而尚宝寺卿是正五品更不用提,至于六科官员都给事中一级,权力虽说极大,但官位只有正七品。

    屈指算来,在侍从官里,除去张位,徐显卿,自己可以排到第三名。

    林延潮到时,左右官员都是道:“阁老,学士大人来了。”

    林延潮行至王锡爵面前行礼道:“学生见过中堂。”

    王锡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道:“林学士来了。”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拜见王锡爵,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平不淡的。

    其余官员向林延潮见礼道:“下官见过学士大人。”

    见过礼后,众人按照朝班的位置站好。

    鸿胪寺卿与林延潮,都站在离着王锡爵身后一步的位上,在宫门前等候消息。

    闲着无事,林延潮不由从史书上想起,这位将万历朝几十年搅的风风雨雨,被文官认为祸国殃民的郑妃。

    首先从一个很感性的角度来考虑郑妃这个人。

    那就是郑妃与天子是真爱吗?

    古往今来普遍认为,皇帝是不能拥有真爱的,江山为重美人为轻。

    以唐玄宗等皇帝为例,大儒们总是喜欢告诫皇帝都是毁在女人手上。

    话说回来,天子对郑妃是真爱吗?

    林延潮个人以为是的,别的不举例子了,仅说最有力一条。

    历史上天子留下遗诏,想让郑妃在自己驾崩后成为皇后,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郑妃每一次想当皇后,即遭到无数文官的阻击。到了最后天子仍想给郑妃一个皇后的名分,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不过明神宗的遗命,却被大臣们认为有悖典礼,在他驾崩后拒不承认,郑妃一生始终没有得到皇后之位。

    甚至明神宗与郑妃合葬遗愿,大臣们也没给他完成。三百多年后,考古人员在定陵的地宫里看到,陪着明神宗的只有王皇后,以及原本不葬在一起的王恭妃(死后被追封为皇后)。

    不久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列位阁老都到了。

    然后乾清门开启,太监示意几位阁老,与翰林讲官进宫,至于其余大臣可以回去了。

    当下众官员都是返回,申时行带着阁臣,讲臣等一干翰林进入了乾清宫。

    在乾清宫里。

    申时行代表众大臣向天子祝贺。

    “今日恭遇皇第三子诞生仰惟,皇上圣德格天至仁昌后熊占协吉,欣逢再索之祥凤历开熙这应三阳之候庆延,宗社喜动环区,臣等欢忭私悰倍万恒品不胜踊跃瞻戴之至。”

    这话意思,就是天子圣德格天至仁,故而生了一个男孩,这再添丁之时又逢正月岁初,列祖列宗都是高兴,臣等也是无限的踊跃啊。

    御座上的天子很是高兴道:“多谢诸位臣工,这一次皇三子诞生,也多亏了诸位辅臣同心同德协助朕治理天下,国家风调雨顺,皇天也为朕为宗室再添一麟儿。”

    说到这里,天子话音一顿然后道:“皇三子诞生,四位辅臣各赐金花银银币,诸位讲臣各赐银币。”

    林延潮心底默默念叨,这宫里赏赐一般是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是制钱,这在民间流通,但也有用银制成的万历通宝,这就不用在民间流通,而是天子专门用在赏赐的。

    这是真正的银币啊,看来明朝早有这个概念了,但是没用放在流通。

    申时行当然领众翰林谢恩。

    天子说完又道:“这一次皇三子诞生太后,皇后,郑妃皆是有功,眼下宫里内库缺银,朕准备取太仓银二十万用以宫中赏赉,几位辅臣以为如何?”

    什么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天子这先给几位辅臣赏赐,然后又叫他们从国库里掏钱,如此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帝王心术往这上面用?

    如同过去地主老财一样,生了个儿子,娶了个妾,或者动不动办寿,反正以各种名义向乡里乡亲收份子钱。

    天子这行径与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太仓银就是国库银,天子有内承运库犹自不足,还要伸手进太仓。这与李太后拿五百九十万两银给潞王结婚不是一个道理。

    但见申时行奏道:“启禀陛下,近日京边岁费日增,太仓积贮日少,臣以为以柜乏为虑,一时遽取二十万为数太多。臣伏望陛下少加裁节,臣等先拟帖从户部取十万太仓银为皇三子贺。”

    “臣附议!”

    “臣附议!”

    其他三位辅臣一并奏道。

    天子露出不满意的样子道:“当年皇元子诞生时,内阁拟取太仓银二十万,光禄银十万,岁征金花银再添二十万,为皇元子贺,为何到了申先生手上减至十万两。”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心底偷笑,皇元子诞生时内阁首辅是张四维。张四维那时候要扳倒冯保很会巴结天子,自己做主,一口气给天子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而且每年从江南征收,直接解入皇宫内库的金花银,从每年一百万提升至一百二十万。

    现在好了,申时行你当首辅了,居然给朕抠抠索索的。

    你忘了是朕让你坐稳这个首辅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宰相这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得风光,但是也不轻松。

    申时行当宰相也真是为难啊。

    一句话现在可不比当年。

    张四维当首辅时候,经过张居正治国十年,扭转了国库一直以来入不敷出的局面。在张居正去世前,国库积银达到一千万两白银。

    所以亲政三年天子很有底气,到处花钱。

    但现在?

    仅前年云南用兵一项,朝廷前后支出即近三百万两!

    林延潮卖田拿了二十万两,假公济私拿给天子,天子是感动的不要不要的。

    但是现在不必当年,张四维能干的事,申时行不能干。要不然他如何当家下去。

    对于天子的讽刺,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陛下请恕臣直言,皇元子乃陛下长子,祖制皇子中以嫡以长为贵。何况眼下不如当初,这三年来,朝廷屡次在辽东,云南用兵,边费激增,黄河,苏松又一直在闹水灾,太仓实在匮乏,臣恳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心底竖起大拇指,面对皇帝的要求,什么时候该顶什么时候不该顶。

    申时行把握的很恰当。

    天子又如何?内阁是有封驳权的。

    没有申时行点头,一两太仓银,天子也不拿走。

    天子要钱,就必须与首辅商量着来。

    天子执意要二十万两,但申时行表示只有十万,最后天子半响后道:“此事之后再议吧,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朕准备进封郑德妃为皇贵妃,在这一点上几位先生不会扫朕的兴吧!”

    几位阁臣面面相窥,连于慎行,张位,陈于陛也是瞠目结舌。

    郑妃封皇贵妃?

    皇贵妃是什么?

    皇贵妃不是贵妃啊,地位仅次于皇后啊。

    皇贵妃与皇后一样,皆有金册金宝,而贵妃只有金册金印。

    而宫里目前还没有皇贵妃,一旦郑妃封了皇贵妃,那么在名分上除了皇后的嫡子,下面就是皇三子了。

    众臣之中,唯有林延潮十分淡定,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怎么?申先生有难处吗?”天子问道。

    于慎行忍不住欲出班进言,却觉得衣袖一紧。

    他看去原来是林延潮拉住了他。林延潮朝于慎行做了一个摇头的神色。

    这一幕却给天子看在眼底。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在申时行的身上。

    此事涉及极大,这时候只有他才有资格说话。于慎行出面,就算讲的再有道理,最轻也是贬官,重则罢官夺职。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皇三子诞生,德妃孕育蒙恩进封皇贵妃,乃理所当然之事,但恭妃孕皇嗣子,却未封贵妃。正所谓礼贵有别,臣请陛下首册恭妃为皇贵妃,次再封德妃,如此礼既不违情亦不废长幼之分明。”

    几位阁臣,以及林延潮等讲官听了都是点头。

    申时行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明朝又不是清朝,没有哪条规矩说只能立一个皇贵妃。

    天子闻言皱眉道:“若朕不愿册立恭妃为皇贵妃呢?”

    申时行正色道:“那唯有请陛下先定国本!”

    “皇贵妃是皇贵妃,国本是国本。”天子气道。

    申时行道:“恳请陛下以祖宗家法为重!”

    说完申时行拜下,下面所有大臣一并拜下道:“臣恳请陛下以祖宗家法为重!”

一千零七章 轩然大波

    殿内众官员意见一致。

    林延潮自也是随着大流,在程朱理学的浸养下,读书人对于礼制的遵守,可谓刻在心底。

    比如论语上,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贡要去掉告朔礼时,祭礼上的那头羊,孔子说,子贡啊,你爱惜那头羊,但我看重的是却是礼。

    林延潮心想,天子这一刻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宰相会如此坚持的反对。

    就如同张居正要夺情时,他没有想到满朝官员的反对,甚至连自己的门生都反对。

    儒学的制度就是周礼!

    孔子当年售其学,认为要达到‘仁’,那么就要恢复至周礼。孔子一生都致力于恢复周礼。

    所以为什么,子贡要废弃祭礼上的那头羊时,孔子表示那不是一头羊,那是礼!

    但是很不巧,法家在这一点上与儒学南辕北辙。

    法家明确告诉你,一代有一代的制度。

    连林延潮讲事功学道统时,也将子贡例子拿出来说,并称赞子贡的做法,合乎吾学!

    吕祖谦,叶适,陈亮这些南宋事功学先驱都强调‘变法’二字的关键,儒学的根本在于‘仁’,在‘仁’的基础上,制度上可以有所变通,以顺应时世,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理学则反对这一点,什么叫有所变通,今天你偷钱,明天你就会杀人,后天你就敢屠城。

    这分寸如何界定?你这么做完全就是邪魔外道。

    所以为什么要争,郑妃封贵妃之事。

    今天天子将郑妃封皇贵妃,明天就会将皇三子封王,后天就会立皇三子为太子。

    那么天子会不会仅仅希望将郑妃封作皇贵妃?

    不好说。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制度,所谓理学,事功学都是一个思维模式。

    在这个思维模式下,遇到任何问题理所当然,就能得到一个大家比较公认的结论,避免争议的存在。

    譬如天子这个做法,就违反了周礼的核心‘嫡长制’,所有人约定俗成的存在。

    天子道:“列位臣工要说的,朕已知晓,今日这些事先到这里。容朕再思量思量。今日内阁谁当值?”

    王锡爵出班道:“是臣。”

    天子道:“王先生留下。”

    在乾清宫的事起了一个开端,但余波远远没有结束。

    出宫后,众讲臣都围绕在申时行周围。

    于慎行直接言道:“元辅,立储之事,圣意如何,臣等无可揣测。但国本系于元良,主器莫若长子,立皇元子为储君,乃顺应人心之举,亦合乎太祖立嫡立长的家训。”

    申时行闻言没有说话。

    一旁右庶子赵用贤道:“元辅,自万历十年,元子诞生昭告天下,五年有余,中外臣民属心已久。然而宫里传闻天子宠德妃,疏远恭妃已久,这一次德妃诞皇三子,母凭子贵添为皇贵妃,尊位居于恭妃之上,这非礼也,下官请元辅为天下争之,否则下官与众臣当自行交章上疏。”

    赵用贤话里的意思很显然,你申时行不疏劝立国本,百官就要自己说了。

    次辅许国斥道:“赵庶子,方才在殿内元辅是如何说的,你没有听见吗?国本之事轮不到尔小臣议论!”

    赵用贤冷笑道:“当年张江陵夺情时,许阁老当时身在哪里?是不是小臣也不能议论?”

    “你!大胆!来人,将赵用贤叉出去!”

    “慢着!”申时行开口发话了。

    申时行看向赵用贤责道:“赵庶子,你口口声声礼也,眼下连官员的上下尊卑都不顾了吗?”

    赵用贤闻言词穷,面对申时行还是出言向许国道歉。

    许国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场面陷入尴尬。

    今日王家屏替天子代祭先师孔子缺席。

    下面还有徐显卿,张位,陈于陛等五六名讲官,其他都不说话。

    这时申时行向林延潮问道:“林学士以为如何?”

    众人目光都看向林延潮,他会如何说?

    但见林延潮徐徐道:“启禀元辅,下官以为元良之事,涉及国本,宰相自有主张。宰相未言之前,其他大臣实不该妄议。更不可代奏向天子建言,否则此举有谋幸进之功的嫌疑!”

    林延潮说完,赵用贤顿时脸红了,他方才口口声声说,申时行若不上奏章,那么他赵用贤就要自己上奏章,请天子立国本。

    林延潮这句话直接点出来,首辅还没说话,你自己上奏章商议国储,是要博一个拥立之功吗?

    赵用贤脸都被打肿了。

    赵用贤冷笑数声,没有说话。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大感欣慰,面上却道:“赵庶子方才的话并无此意,倒是你这话一出,没有人敢向本辅建言了。本辅如何知道诸公的意见?”

    林延潮立即‘虚心接受批评’。

    有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其他的翰林也是会意过来,说了一番以申时行马首是瞻的话。

    数日之后。

    申时行上表请求天子早立太子,其中举了明宣宗在宣德三年立两岁的英宗为太子。

    明宪宗在成化十一年立六岁的孝宗为太子。

    孝宗在弘治五年立还未周岁的武宗为太子。

    而皇元子已经五岁了,理当立为太子。

    申时行这奏章,可谓有理有据。早立太子,一直是明朝历代皇帝的制度。

    申时行奏章一上,天子回复说,册立皇太子乃是大典,皇元子年纪尚小,等个两三年再举行。

    然后申时行又奏章上,说天子认为册立皇太子乃是慎重之举,要等个二三年举行,实在是高明之至,此非臣之愚见可及。但臣虽然愚钝,仍有些话管不住嘴巴,要说不能自已。

    没错,皇子年幼,立太子后要出阁读书,举行朝贺典礼等等,是太早了。陛下此举是爱惜皇元子的身体,但册立太子,只要在宫里受册,文华殿一受朝贺即可,至于讲学等事可以等到两三年后办。所以眼下还是先册立太子要紧。

    天子回复道,你申时行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经知道了。可朕没有改变主意,先册立郑妃为皇贵妃,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看着从六科廊传抄来的第一手奏章,林延潮觉得可以了,申时行既表达了自己拥立皇元子的立场,虽说没有册立太子,但他可以收工了,对百官也是个交代了。

    但对于百官而言,却是未必,申时行上了奏章后,百官们的议论已是开始。

    林延潮在厅内正遇到掌院学士张位。张位入内后笑着道:“听闻内阁上请天子,择会试考官人选,林学士可是知道。”

    林延潮笑着道:“略有所闻,会试考官为国取士,非才学卓著之士不可,下官以为光学士再合适不过了。”

    张位闻言笑着道:“吾……吾倒是志不在此,若是可以本官倒是打算推举林学士。”

    林延潮讶道:“下官资历浅薄,如何敢担当此重责。”

    张位笑着道:“林学士资历虽浅,但有圣意期许,未必不可。”

    林延潮听张位之言,没有表示。大家都是老官僚了,说话讲个大概,点到即止。

    若是真的什么后话,过几日慢慢说。

    于是林延潮与张位二人说说聊聊走出大门,这时就听的检修厅里,一群人叫好的声音。

    张位,林延潮闻言走到检修厅里,却见几名翰林围着刚刚散馆授于户科给事中的姜应麟。

    “姜兄,此疏一上,何其勇也!”

    “明长幼之序,定于国本在此一疏。”

    “我等瞠乎其后,不能及也,只能睹公壮行。”

    张位,林延潮听了当下觉得事有蹊跷一并走到厅里。

    张位轻咳一声,检讨厅里众史官看见张位,林延潮都是拱手行礼。

    张位板着脸问道:“何事喧哗?”

    一名翰林道:“姜兄要上疏请陛下早立国本!”

    林延潮闻言看去,但见姜应麟昂首挺胸,不胜自豪。

    张位厉色道:“国本之事,元辅已有主张,何必再言?”

    姜应麟道:“学士难道不知吗?眼下外面议论纷纷,说皇三子诞生后,陛下与郑妃到大高玄殿祷神盟誓,相约立皇三子为太子,并且将密誓御书封缄在玉匣内,由郑贵妃保管。”

    “下官知道此系道听途说,乃不实之言,但流言四起,难免人心不安。又兼元辅上疏,陛下却没有表态,作为臣下当替天下问之,以定人心。”

    张位道:“糊涂,既知道听途说,即是有心之人散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你此举唯有推波助澜,不能澄清谣言。本学士命你收回上疏。”

    姜应麟道:“恕难从命,学生散馆已授科道,科臣言事,此乃本分,就算是光学士,也不可阻拦科臣上疏。”

    张位气的浑身发抖,一旁林延潮道:“姜给事,你知道你上疏之后果吗?”

    姜应麟笑了笑,仰天道:“吾愿开先河,纵是刀山火海在前,又有如何?大不了一死以报君恩,再说吾未必会死,”

    听了姜应麟的话,几名翰林差一点拍手叫好。

    林延潮也知姜应麟当初在李植面前说过自己的坏话,想想也就不劝了。再说有人连死都不怕,自己劝了又有什么用呢?

    林延潮当下道:“姜给事好之为之。”

    姜应麟洒然大笑道:“多谢光学士,林学士好意!此事下官一人为之,与任何皆是无干。”

    厅里的众翰林都是拱手道:“姜兄保重。”

    次日,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吏部员外郎沈璟上书天子,请册立太子。

    于是争国本的事,终于成了轩然大波,席卷了朝野上下。

一千零八章 考官人选

    姜应麟上疏干脆明了,请天子重视内阁的щ..lā

    另外吏部封验司员外郎沈璟在第二日上疏,请天子并封恭妃,或者直接立太子。

    二人的奏章一上,天子立即作出反应,认为姜应麟‘疑君卖直’,将他贬作山西广昌典史。典史乃不入流的官,连从九品也不如。

    至于另外上疏的沈璟从吏部员外郎(从五品)贬作行人司行人(正八品)。

    天子如此快速作出决断,用贬官夺职的手段,显然是十分强硬,告诉官员再有议论立储之事罢官。

    一般官员到此也是知趣了。

    但是二人被贬后,刑部主事孙如法再度上疏,向天子求情,让姜应麟,沈璟官复原职,并予以褒奖,天子大怒,将孙如**为广东潮阳县县尉。

    姜应麟,沈璟上书也就罢了,但孙如法被贬,却在京里掀起轩然大波。

    孙如法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同年很多,很有名声,他当年又是顺天府院试的头名,在京多年,不少读书人都是认识他。

    但这些都不是掀起轩然大波的原因,原因在于孙如法的家世。

    孙如法的曾祖父忠烈公孙燧,弘治年间为江西巡抚。

    当时宁王朱宸濠意图叛乱,以寿宴之命召孙燧赴宴。在寿宴时,宁王要孙燧随他造反,孙燧当殿骂贼,为国死节。

    因为此事孙燧被天下读书人敬仰,身为孙燧曾孙的孙如法,在这时上疏天子,求立国本,结果却被天子贬取遥远的广东任一个县尉。

    天子这么做对得起,当年为国死节的孙燧吗?

    孙燧只是说了几句应该说的话,但天子居然将他贬官。身为天子为了一个女人(郑妃),连国家都不要了吗?

    因此不仅读书人一下子沸腾,连官员们也是生气了,顿时众官员们火了,不就是乌纱帽吗?

    老子不要了。

    孙如法后,几十个官员各个扛着炸药包似不要命的上疏,请求天子册封太子,早立国本。

    于是事情就这么闹大了。

    林延潮这天路过通政司看见的是,一条长长的排队上疏的官员。

    队伍官员们没有说话,大家静默着,

    然后几个官员在向通政司官员递上奏疏后,认真地朝着北方的皇城叩了个头,起身后昂首离去。

    几年前,张居正势大时,因为夺情这样的事,多少官员上疏,被廷杖不惜开罪权相丢了官。

    再往前百年大礼议里,两百名官员跪在左顺门前向嘉靖哭谏。

    千年前,孔子带着一群学生游说于诸侯之间,推行周礼。

    天下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那就是礼制,而皇权再高,却不可高于礼制。

    林延潮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即准备去翰林院。

    嗯,争国本的事,已经是不太适合自己了。眼下的林延潮,应该是在公房里,手里抱着暖手,然后喝着枸杞泡茶。

    正要回衙门,林延潮看见礼部右侍郎朱赓。

    “金庭兄!”

    朱赓笑着道:“宗海贤弟!正巧准备去翰林院找你,没曾想在这里遇见……你不会也是来上疏的吧!”

    林延潮失笑道:“金庭兄怎么会如此以为。”

    朱赓不放心地道:“换了是你,可不好说,当年贤弟一疏震惊天下,今日又在通政司门前遇到你,愚兄不免捏着一把汗啊。”

    林延潮道:“谢过金庭兄关心,不过我没打算上疏。”

    朱赓松了口气道:“这就好,这些小臣为了搏名,倒是不怕当干系,但我等为之,就非大臣之体。”

    林延潮闻言差一点笑了,咱就是喜欢你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才是生活嘛。

    朱赓又道:“对了,宗海这一次找你有要事相商去,来礼部坐坐吧。”

    “也好。”

    当下林延潮来到礼部,朱赓的公房里。

    上茶后,朱赓屏退左右然后道:“宗海,可知这一次礼部会试主考官?”

    林延潮想起昨日张位的事,笑着道:“金庭兄,莫非要推荐我担任会试主考官吗?”..

    朱赓笑了笑,然后正色道:“愚兄确有此意。”

    林延潮听了敛去笑容,肃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会试主考代天子主持衡文大典,多少词臣求之而不得,金庭兄为何自己不谋一谋。”

    朱赓道:“宗海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瞒你,这一次肩吾兄对会试主考官志在必得,之前放出话来,愚兄若再出面与他争这个会试主考的位子,此非同年之谊。”

    林延潮心想难怪张位也不出面,既是张位,朱赓,沈一贯都是同年。沈一贯表示我要争这个会试主考的位子了,他们也就不好出面了,否则就分薄了票数。

    林延潮道:“所以你们就推我出来与他争?这么怎么好,如此肩吾兄不是会怪罪我?”

    朱赓笑着道:“这倒是不会,本来我等几个同年都不与肩吾兄相争,他这一次取得主考官必是十拿九稳。但是没料到沈宗伯明确反对肩吾兄担任考官,所以此事就悬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商议,除了肩吾兄外再推举宗海你,宗海你虽然资历浅,但是在清流间很有声望,三元及第又是天下文宗,要是肩吾兄不能为主考官,那么就由你来补上。此事肩吾兄也是答允了。”

    林延潮恍然,敢情自己是陪跑的。

    朱赓似知道林延潮的想法,立即道:“宗海兄,我等并非拉你来凑数,沈宗伯很得天子的器重,若是他真反对肩吾为主考官,那么就算元辅在天子面前替肩吾说情也是没用。所以这对你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心想反正这事就算没成自己也没有损失,但自己却道:“可是小弟这次在翰苑,推举经义与策问并重,此事陛下迟迟没有回应,看来希望渺茫。若是陛下心底不许,我又如何能为会试主考官呢?”

    朱赓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们现在除了林延潮也没有别的人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道:“宗海,你这就不用担心了,依愚兄看来,你才是圣心期许。”

    林延潮于是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多谢金庭兄这一番厚意了。”

一千零九章 赐宴

    从礼部出来,林延潮回到翰林院。

    说来林延潮为侍讲学士后,真心没有太多事。

    詹事府不要想了,太子没立,没有出阁读书,那么詹事府的差事就是摆设。

    唯一翰林院里,院事主要是张位在管,其余几位侍讲学士要么是值经筵,要么是值日讲。至于林延潮还未安排,当初申时行给自己许的是教习庶吉士。

    不过差事下来要等殿试以后,天子才会任命新的教习庶吉士的学士,主持馆选。

    教习庶吉士一般一任三年,这当然是一个美差,庶吉士李是可以出宰相,尚书这样的人才的,所以庶吉士教官可以视作积累高质量人脉的捷径。

    申时行用意,也是让自己在这三年里沉淀沉淀。

    闲着无事,林延潮没有直接去内堂,而是去检修厅,这里也是当初自己修大明会典的地方。

    这一科的庶吉士散馆后,检修厅人少了很多。

    上一任庶吉士经过三年教习,年初时授叶向高,周应宾,方从哲授编修。

    葛曦,徐待聘,杨元祥,邓宗龄,季道统授检讨。

    给事中五人分别是,姜应麟户科,梅国楼礼科,邵庶兵科,胡世麟刑科,史孟麟工科

    御史六人吴龙征浙江道,沈权江西道,王之栋福建道,徐大化湖广道,杨绍程河南道,梅鹍祚山东道

    部属二人,甯中立礼部主事,刘大武兵部主事。

    除了叶向高等八人留馆,其余庶吉士基本都去科道任职,最差的就是分配到礼部兵部任主事。

    在林延潮那一科,如顾宪成,董嗣成这几位二甲头几名,方才授六部主事。

    但新科进士,要在该部观政三年方才正式授职。

    可是庶吉士一散馆就是实授的主事,由此可见这一科庶吉士起点有多高。

    林延潮有听说当年叶向高,吴龙征在馆选时,要争取福建进士唯一一个入翰林院的名额。

    叶向高是林延潮支持,吴龙征是沈一贯支持。

    最后的结果是,林延潮将叶向高保送进了翰林院。

    但没料到沈一贯,同样牛逼,居然打破只取一人的规矩,将吴龙征同样送进了翰林院。

    当然最后这一次留馆,叶向高得授第一名,授予正七品编修之职。

    而原先馆选第一,季道统却授了第八名,只是授予从七品检讨之职。

    原本的大热姜应麟,更是散馆任了给事中。

    众翰林们有点怀疑。

    叶向高是林延潮同乡兼同案,而季道统则在之前翰林院院议里顶撞过林延潮,姜应麒则在同僚中对林延潮数度表示了不满。

    有些人猜测,林延潮是不是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打击不和己者。

    事实上……他们没有猜错。

    不过姜应麟上疏,最后被贬为典史却真心不关林延潮的事。

    当林延潮走进检修厅时,史官们都是上前见礼。

    扫视厅内,见气氛有些异样,林延潮不由问道:“今日馆课是什么?”

    新任编修方从哲主动答道:“回禀学士,今日馆课是‘扶植国本疏’。”

    所谓馆课,就是翰林院里教习庶吉士,新进不满三年的翰林的课程。

    林延潮当年入翰林院,就头甲三人,翰林院也没有开设馆课这等待遇。

    翰林院馆课都是以文章,诗词为主,但徐阶为庶吉士教习官后,主张馆课当以经世为重。

    于是馆课一改虚浮之风,改为经世务实。如果说庶吉士是宰相的预备班,那么馆课就是预备班的课程,每月的馆课,庶吉士都要交一篇稿子写上心得。

    这扶植国本疏,是历经四朝的大臣林俊写了一封奏疏。

    这奏疏其实与立太子无关,乃是当年他上书宪宗,冒死弹劾权监梁芳的奏章。这篇奏章后被馆课收录,被视为翰林们必读的奏疏。

    林延潮当下道:“也好,既是如此诸位之前是如何议的,不妨说一说,本学士也参详一二。”

    说完值堂吏给林延潮搬来一张椅子,端来热茶,格外殷勤。

    但是众翰林们却是一阵静默。

    “怎么你们方才没有在议吗?”林延潮看去。

    季道统出面答道:“启禀学士,姜给事已是被贬为典史了,而今国本不立,我等无心于馆课。”

    果然不出所料,林延潮放下热茶问:“所以呢?”

    季道统决然道:“所以我等愿打算联名上书,求天子宽赦姜给事,此事还请学士成全。”

    林延潮肃然道:“季检讨,你上书言国本已是不妥了,还鼓动其他翰林,将以私意加于众论之上,可乎?”

    季道统道:“启禀学士,何为众论?礼也!立嫡立长,礼也!吾又何尝将私意加于众论之上?当初林学士上天下为公疏,天下敬仰,但今日见来却是畏首畏尾,实是令学生失望。”

    季道统自己上书不说,还倒打林延潮一耙。

    林延潮失笑道:“季检讨,何为礼?”

    “当年圣人游说天下诸侯,主张恢复周礼于世,礼制即能致天下太平,为何诸侯不听呢?秦王一统天下,不尊礼而尊王,然为何二世而亡?”

    “季检讨能答否?”

    季道统一时语塞。

    林延潮正色道:“季道统与其争着上书言国本之事,倒不如以我此问为馆课,待学好后再论上疏不上疏吧!今日诸位就此论,当场缴篇文章来给本官过目,不写完不许退衙!”

    说完林延潮放下热茶,起身离去。

    众翰林们面面相窥,季道统忿忿地道:“林学士官当得越大,胆子越小,初心何在?”

    “季兄,别说了,你看看姜兄他们上疏被贬的例子,学士大人这也是爱护我等。”叶向高言道。

    方从哲也是在旁附和。

    众翰林们当下史厅里乖乖的写文章。

    日落前,众翰林们一一将文章交给林延潮过目,然后出院。

    唐文献,季道统等不少翰林都是‘批法崇礼’,他本以为不和林延潮之见,但哪知文章递上时,林延潮没有批评,只是如实点评。

    至于方从哲等翰林写了‘礼法并用’的,文章递上后,林延潮也没有表示称许。

    这令众翰林们不由奇怪,摸不准林延潮的心思。

    众人都在等,最后一人李廷机卷子批改完,然后一并出院,哪知道李廷机却迟迟没有出来。

    屋内林延潮看完李廷机的卷子,然后抬起头看向对方,那么多翰林写的文章,最合自己心意不是方从哲,也不是叶向高,反而是自己这位半个同乡李廷机。

    尽管还不那么准确,但以古人的认识来说已是很难得了。

    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榜眼,众所周知那届的状元是朱国祚,此人其实是申时行开了后门取的。

    所以李廷机在不少人心底,才是那一科真正的状元。

    不过幸亏李廷机没取状元啊,因为他是乡试的解元,又是那一届会试的会元,若再中了一个状元,那不又是一个李三元。

    幸好……幸好……

    林延潮将文章盖住问道:“尔张,杨惟延(杨道宾)可记得?”

    李廷机没料到林延潮问了他这一句话,李廷机道:“此学生同乡也,当年曾一并赴过乡试。”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不说我还忘了,当年我与尔张也一并同赴乡试。”

    李廷机笑道:“学士是当年的解元,学生倒是落榜。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心底对学士的才学佩服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惟延正在舍下做客,他既然你我旧友,若尔张有空,不如同来一叙。”

    当下李廷机欣然答允,然后又道:“蒙学士看重,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延潮道:“请讲。”

    李廷机道:“国本之事到了今日,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无论如何,百官与天子失和都非国家之福。学士简在帝心,数度进谏天子都肯采纳,若是学士肯在中间转圜,化解分歧,无论是学生,还是满朝百官也会因此感激学士。”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尔张可知,为何舜耕历山,乐而忘天下矣?”

    李廷机眼睛一亮问道:“莫非以待时也?”

    林延潮摇头道:“错了,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

    李廷机待要再说时。

    林延潮笑道:“尔张回去吧,他日再邀。”

    李廷机出门后有些茫然若失,众翰林皆是问林延潮可是意许他的文章。

    李廷机答道:“学士没有问我的文章。”

    众翰林皆奇。

    “那么尔张兄馆课是如何答的?”

    李廷机道:“没什么,只不过说秦变法而强,时也,汉尊礼而立,亦是时也。恰如人穿衣吃饭,只食荤,或只食素皆是不好,荤素并用,看似近道,但平常食来还好,若是病时呢?”

    “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以素调和,待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治国若治病,用法用礼在于时也。违背其时,如病时食荤,怪荤不好,虚时食素,怪素不补。”

    众人听了都是深以为然,然后问道:“如此文章,学士还没有夸奖。”

    李廷机摇头道:“看来还差不少。学士之学,吾实不敢窥之。”

    “那尔张兄,有无请学士上疏?以他今时今日名声上疏,朝堂必然震动,天子也不敢不重视。”

    李廷机道:“怎么没说,只是学士说了,君子思不出其位。”

    众翰林想起林延潮方才堂上所言,不由满脸涨红,自己学问还未做好,还提什么上谏,当下无一人再敢提上疏规劝天子之事。

    于是在这一场争国本之事中,翰林院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名翰林上书。

    两日后,林延潮正要放衙回府,这时宫里却来人相请,言天子召见。

    林延潮不由仰天长叹,下面来的自己随手就挡掉了,但上面来的,自己还是避不过啊。

    林延潮吩咐展明告诉家小一声,满怀着无奈进宫了。

    来请自己的不是高淮,陈矩,张鲸等相熟的太监,而是张诚。

    能请动张诚看来自己面子也不小。

    一路上林延潮有意无意与张诚搭话,想探听点风声,但人家问三句答一句。

    林延潮也知道宫里几位贵珰里,张诚是从不与外臣结交的,这样的太监就属于皇帝的忠犬。

    天子在乾清宫暖阁召见,这条路林延潮算是轻车熟路。

    暖阁天子手抚着有他人高的青瓷瓶,正在沉思,连林延潮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待内监提醒后方才发觉。

    天子看见林延潮露出喜色,温言道:“卿家用过膳了吗?”

    林延潮正要‘欺君’答道,我吃过了。

    那见天子不容拒绝地道:“林卿陪朕用膳!”

    不久内监将饭菜端入,摆满了膳桌。

    天子坐在金圈交背椅上,然后一指:“赐坐!”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太监给林延潮搬来一张紫檀鼓腿小杌子摆在天子下首。

    这宫里赐坐是有档次的,内阁大学士以前在天子面前也是坐小杌子,后来改为连椅(有个小靠背)。

    至于其他大臣,都只有小杌子的待遇。

    林延潮称谢了一声后入座,然后太监又给林延潮搬来一张数尺方寸的小案。

    然后天子吃了道菜,然后道:“甚好,赐林卿。”

    当下太监一碗端过。

    过不久又道,“甚好,赐林卿。”

    不久林延潮面前的小案上就摆了五六道菜。

    这就是天子赐宴,换了别人而言,这实在是梦寐以求的恩遇。

    但是林延潮此刻心想,这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下面还有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满满的都是套路啊!

    林延潮当然是表面‘诚惶诚恐’,然后吃菜。

    天子道:“上一次皇元子的事,卿家为朕所谋,十分妥当。朕心底很是受用,今日赐宴,也算是一酬卿家了。”

    切!

    林延潮腹诽,这猴年马月的事,又拿出来说。

    林延潮放下筷子,然后道:“此臣份内之事,愧不敢当。”

    天子点点头然后对服侍的内监道:“你们退下,朕要单独与林卿家说话。”

    几位内监闻言退下。

    暖阁里只有天子与林延潮二人,林延潮心想完蛋了,私下召对,看来今天自己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能蒙混过关了。

    可是他本意是不愿意介入这‘争国本’的。

    但见天子已是开口道:“众臣工中数卿最有见识,为朕所谋向来得力,郑妃封皇贵妃的事,朕想听爱卿的意见。”

一千一十章 干货过关

    天子赐宴,三汤五割,罗列俱全,十分丰盛。

    但越是丰盛,越是如此饭食越难下咽啊!

    这一点林延潮应是深有体会,谁爱吃这样的饭,天子若生气,后果很严重。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在家吃咸菜喝粥。

    现在面对天子的询问,林延潮处境十分艰难,要么是破坏天子好容易建立起的信任,要么就是背叛文官阶级。

    两边都是难以做人!

    但骑虎难下,天子赐座赐宴,这是阁老才有的待遇,又与你拉家常,下面林延潮不说实话,会有如何后果。

    林延潮额上冒汗。

    天子继续诉苦道:“德妃诞皇三子,朕封她为皇贵妃,其实别无他念,但满潮大臣却以为朕要废长立幼。”

    “朕想起当初卿讲过程颐折柳之事,宋哲宗因折一柳,而程颐责之。今朕立一皇贵妃,百官竟推测出要废长立幼,何等腐朽。”

    天子也是抱怨,说出当年宋哲宗折柳,程颐谏之,引起宋哲宗大为不快的故事。

    朱熹继承程颐之学,所谓程朱之学,就是程颐,朱熹之学。理学对礼教大防看得很重,仅仅从天子册封皇贵妃的事上,就引起了理学众官员炸窝,引申出废长立幼。

    听了天子的抱怨,林延潮没有说话。

    然后天子温言道:“林卿,这一次不少官员上谏,唯独翰林院没有一疏,听闻是卿之功劳。卿此举朕甚是赞赏啊。”

    林延潮终于道:“启禀陛下,这是陛下的家事,臣职责所在,不许外人擅自揣测。”

    天子欣然道:“林卿真不愧朕的股肱!朕不需大臣在上书劝谏,因为这冒犯朕的威严。不过私下召对,朕却是赏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臣。”

    “林卿这一次帮了朕,这份情朕会记在心底!”

    林延潮默然了一阵,然后道:“为陛下效力是臣份内之事,其他实不敢奢望。”

    天子笑着道:“朕素来赏罚分明,林卿若真有什么请求,不妨直言,朕可以当场许你。”

    林延潮沉默了片刻道:“那么臣就直言了。”

    “其实陛下就算不召见臣,臣也有一事向请教陛下久矣,上一次礼部郭主事上奏,在今科会试中将经义与策问并重之策,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天子没料到自己随口说说,林延潮竟还真提条件,难道他真有把握?

    天子道:“林卿陡然提起此事,朕一时不知如何答你。”

    林延潮道:“此事在陛下心底,莫非早有打算了?”

    天子点点头道:“这郭正域就是当初那在顺天府衙为你被打断腿的举子吧。他一上书,朕就知道是卿的主意。之前朕让礼部部议,翰林院院议,即是让大臣们出面,让你知难而退,没料到你硬是把官司打到朕这里来了。”

    “卿的事功之学,办实务确为所长,此乃名实之学,但用程朱之学取士乃朝廷的国策,是从太祖时候就定下来了,这是根本。朕不能因你几句话,就改弦更张。”

    顿了顿,天子又安抚道:“不过朕答允了内阁所请,让你教习下一科的庶吉士。这三年你在翰林院用心栽培储相,让他们务经世致用之学,如此不是更好。”

    林延潮就知道,天子尽管让自己担任翰林学士,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他改革变法的主张。

    他始终不想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张江陵。

    林延潮也明白皇帝心事,当下道:“陛下,方才借程颐折柳之事而言,可知理学之下,不少官员墨守陈规,以至于腐朽,才有了皇贵妃之事。长此以往道统高于治统,陛下威严何在,臣以为倒不如先从科举上破开一个口子。”

    林延潮说的不无道理,虽知道这意见里很多是他的私心,但天子此刻正恼于满堂官员上谏有些意动。

    特别是林延潮这一句,道统高于治统,刚好说中天子心思。

    道统论是程朱理学的根本,朱熹当年讲道统论,自古圣圣相传,道统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程手中代代相传。讲这道统论后,朱子有隐隐自任传其学的意思。

    程朱理学的道统论里,孔子以后都是读书人,没有皇帝什么事。

    因此将道统论持在手中,就将道理的解释权,定在读书人手里,宋明之时读书人以劝谏天子,正君心为第一要务。

    当然林延潮也讲道统论,但是孔子下来,改为了子夏,荀子,董仲舒,再下来……

    这与南宋的事功学派不同,他们默认继承的是王安石。

    但这道统论,在天子眼底看来,道理比朕还大,这怎么行?

    天子想了想道:“这样吧,理学乃国之根本,策问的事,朕还是不能答允你。但朕可以任你为会试主考,下面如何为之,就看你自己如何?”

    林延潮大喜道:“臣谢过陛下。”

    天子答允后,随即心底又后悔了道:“先不要谢的太早,内阁那边如何题请,你自己想办法。还有卿必须予封郑妃的事,拿出切实可言的办法。”

    林延潮笑着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可以畅所欲言了。”

    “慢着!”天子这时冷笑道:“林卿不是学王翦吧,当初史记里王翦列传,还是你给朕讲的!”

    史记里王翦列传有一段是这样,秦国伐楚失败,秦王命王翦率六十万秦军再度伐楚。

    王翦领兵霸上时,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秦王不解地问,王翦你身为大将军,难道日子过得很贫穷吗?

    王翦大意答说,臣为子孙计(臣就这点出息)。

    后来王翦率军出关,连排使者去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

    满营的将士都看不过去了,六十万大军的统帅关心的不是打败楚军,而是家里的田宅?

    王翦说,秦王这个人从来不信人,今天将倾国之兵予我,哪里能不心疑的,所以我多要点良田美宅,如此可以打消秦王的疑惑。

    所以在天子揣测,国本的事,就算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也不是可以议论的。无论你得出哪个答案,天子都会认为你有私心。

    林延潮此举,有学王翦的嫌疑。

    好似讨价还价,将自己处于一个公立的地位,其实还是有私心在其中。

    天子向来是如此多疑。

    见此一幕,林延潮反而笑道:“陛下乃是仁君,又非秦王,何况臣为小臣,陛下哪里需提防臣的?”

    见林延潮反应如常,天子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洒然笑着道:“是朕多心了,那么爱卿尽管直言。”

    天子心想,你林延潮是不是有私心,智慧如朕,听几句话,还听不出吗?

    君臣相互试探后,下面终于进入正题。

    林延潮先道:“臣先敢问陛下为何要立德妃为皇贵妃?”

    天子一愕,然后道:“因为德妃为朕孕育了皇三子。”

    然后天子又补了一句:“当然天子平日对德妃也十分宠爱,但朕更敬爱皇后。”

    林延潮偷笑,皇帝的话千万不能认真听。

    天子道:“多谢陛下之言,如此臣明白了。其实臣以为陛下更宠爱德妃一些也是无妨,但切不可因爱怜德妃,反而陷德妃于不利之地。陛下晋德妃为皇贵妃,大臣们不敢怨陛下,反而会怨德妃,史书上甚至有人胡议,言德妃用美色魅惑了陛下。敢问陛下这是宠爱德妃的方式吗?”

    天子闻言默然半响道:“但朕已是答允了德妃封她为贵妃。”

    林延潮道:“陛下,其实以臣观之,陛下要立德妃不妨,重要是德以配位。其实要免除此事不难,让德妃出面请陛下宽赦上谏的大臣就好了。如此一来维护陛下的威严,二来也使得大臣们不再怨怼德妃。”

    天子喜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随即天子又道:“可是此举可以让大臣们停息上疏吗?”

    林延潮道:“当然不能,因德妃之事,现在大臣们怀疑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陛下就算宽宥了这些人,以后还会有其他大臣上疏。”

    “所以治本之道还是在国本之上。”

    天子道:“所以朕还是要从百官所请,早册立太子?”

    林延潮心想果真如此。

    于是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陛下不易从百官所请。”

    天子问道:“林卿为何也如此说?”

    林延潮道:“臣不过是以史为鉴而已,自古享国长久之君,如汉武帝,唐太宗都是早立嫡子为太子,但先立后废。”

    “汉武帝之太子,人称贤明,最后虽为江充陷害,人称其冤。但究其原因在于武帝多疑,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自古正直难亲,谄谀易合,太子左右都是奸邪之人,不免取祸。”

    “而唐太宗教太子,遍请当朝大儒教导,其师保房玄龄,张玄素,魏征皆是正直之臣,唐太宗细心栽培,应可避免汉武帝之事。然而最后太子仍自行悖逆之事。”

    天子听了微微点头。

    林延潮道:“陛下,臣之所以举汉武帝,唐太宗的例子,因为二人都是不亚于陛下的圣明之君,但在立储之事,却皆是失策。”

    “其因既在于太子在位时种种不当,更难在于古往今来难有立储十数年之太子,君臣父子上下能安者!”

    “而今陛下还未而立,龙体一贯康健,享国必越世庙至万年之久。但若早册太子,时日长久,必分陛下威柄。所以前车之鉴在先,臣劝陛下缓立太子,这一点不可从于大臣议论。臣冒死上言,恳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说完后。

    天子默然半响,然后忽然道:“皇元子绝不会违背朕,朕以为他将来还是能尽于孝道的……”

    天子话说了半截,看了林延潮一眼,这句话下半截是……不过皇元子性子终是软了一些,若为储君易被大臣所左右。

    但下半截他不没有说,他不想心意被林延潮窥测,这也是保护他。

    当年汉武帝威严待下,戾太子却宽仁。但汉武帝却是默许,认为自己待下太苛,官员百姓都有怨言,但自己百年后可以让戾太子来收拾残局。

    所以汉武帝要处罚的人,太子常常赦免,汉武帝不以为怒,反而嘉奖皇元子仁厚。父子两边截然不同做法,导致不和于汉武帝的人,都跑到太子那边去了。

    江充只是因,但二人的嫌隙猜忌早已种下。

    至于现在皇元子的性格,从历史上来看,不得不说天子看的还真准。

    林延潮当下道:“陛下所言极是,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

    天子道:“好了,林卿今日与朕说了心底话,朕有所得。满朝大臣唯有林卿为朕计,为祖宗江山计。”

    林延潮当下如释重负,干货到这里,看来已是足够让天子满意了。

    天子踱步了一刻,忽道:“林卿方才那一番话,是想劝朕操持住权柄,如此将来好支持你推行变法吧!”

    林延潮闻言心中大喜,面上却佯装出‘失色’的表情道:“陛下,臣……臣绝没有想的如此深远。”

    天子冷笑一声道:“好个林三元,你又怎么能赌定朕一定会支持你呢?朕早已说过,你要做王安石,朕却不是宋神宗。”

    林延潮立即道:“臣无此心,陛下,臣以为若要真正平息百官议论,臣以为还是当厚待恭妃,皇元子。”

    天子摆了摆手道:“好了,此事卿就不要再说了。”

    过了数日。

    郑妃进封皇贵妃。

    郑妃进封皇贵妃后,天子又下了一道圣旨言大意是,郑妃为姜应麟,宋璟,孙如法三人求情,天子认为三人劝谏虽失臣道,但却是一片忠君之心,于是下旨将来三人官复原职,只是除罚俸一年。

    另外天子再度言明,自己绝无废长立幼之心,请诸位臣工放心,终有一天会立皇太子的,这一天不远了不远了……

    此圣旨一上,众大臣们仍是有议论,但争议慢慢就平息下来了。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内阁上本题请会试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选,而沈一贯,林延潮正名列副主考备选名单。

    最后天子下旨,次辅王锡爵为主考官,侍讲学士林延潮为副主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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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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