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锁院
翰林院讲官厅内。
讲官韩世能又新得了字画,当下不无得意地拿至翰院里,拿给同僚观赏,也是炫耀一番。
这一次韩世能所得乃唐朝画家周昉的《仕女挥扇图》。
一旁的陈于陛忍不住道:“存良兄,你这仕女挥扇图之珍贵不亚于当初所得的寒食帖之下啊。”
韩世能很高兴当下道:“哪里,哪里,元忠兄你是鉴画方家,替我品鉴一二。”
陈于陛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品鉴我哪里及得上光学士,你不如问一问光学士。”
见提到自己,张位不客气地捧画品鉴一二道:“画是好画,一笔一画足见婉丽丰腴之态,此乃真迹无疑。”
韩世能很高兴拿画给林延潮问道:“林学士以为如何?”
林延潮当下道了一句不敢当,然后也是捧画称赞了几句。
于慎行,徐显卿倒是对画真有造诣,二人与韩世能很是认真的研讨了一番。
林延潮看去,这也是翰林院生活的常态,其实并没有大事。
平日读书修史之余,与同僚闲扯几句,倒也是一件人间乐事,不似其他衙门每日都是忙不完的公文。
这就是翰林的清贵啊!
正待说话间外头有人来禀道:“启禀学士,门外来了礼部官员,还有不少锦衣卫,阵仗很大,不知道何事?”
张位微微讶然然后道:“立即摆案接旨!诸位随我到仪门外迎旨!”
说完张位带着林延潮等人众翰林来到仪门外。
众人一见原来是礼部尚书沈鲤,左右还有礼部侍郎朱赓,以及几名郎中主事官员。
沈鲤身穿红衣,手持圣旨,十分威严。
其余礼部官员也是面色肃然,拱手立在沈身后。
沈鲤当下道:“翰林院众官员接旨!”
张位率领众官员拜下,沈鲤扫过众人一眼,然后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林延潮为知贡举,主礼部试……钦此。”
众官员叩谢后,沈鲤将圣旨交给林延潮后道:“朝廷授命林学士主试南宫,为国荐才,这是天子对林学士的信任,本部堂以礼部上下官员,代三千举子言,还请林学士秉公取士,莫要辜负皇恩。”
林延潮肃容,对着沈鲤长长一揖道:“下官谨记部堂教诲,秉公取士,不负皇恩!”
沈鲤点点头。
下面张位等众翰林都是向林延潮道贺。
众人心底都有些震惊,他们本来以为这一科主考是沈一贯,虽说之前听闻是沈鲤反对,但众人还是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过想想也是释然,会试是由礼部主持。
礼部当然有权力对内阁题请的会试主考官人选表示自己的意见。
在沈鲤的大力反对下,沈一贯本是稳操胜卷的,最后却功亏一篑,倒是便宜了半途杀出的林延潮。
二十五岁的会试主考官,古往今来恐怕没有第二人了吧。
换了别人,他们肯定是不服,但唯独林延潮资历实在是恐怖了,人家都能十九岁考中状元,还是三元及第,那么二十五岁成为会试主考官反而成了理所当然了。
韩世能,于慎行,陈于陛等人一一向林延潮道贺,说没有半点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但这点小情绪,相较于这个前途无量的林三元而言,算得什么。
众人中倒是张位心底有数,二人目光一碰,都是了然于胸。
林延潮知道自己担任会试主考,那么张位与朱赓的人情,也就欠下了。
这时沈鲤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学士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家中?”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命人叫了展明前来。
在沈鲤与众官员面前,林延潮对展明吩咐道:“天子授命我主持春闱,到了放榜以前都无法回府,你先回去代我转告夫人一声,请她安心在家不要惦念,此去不用多少日就可以回府。”
展明不由讶道:“老爷,那么你的换洗衣裳?”
林延潮看了沈鲤一眼,征询他的意思。沈鲤捏须道:“你立即回家取了衣物,不得迟于未时送至礼部衙门来,到时自有人会转呈你家老爷!”
沈鲤又问道:“林学士家里是否有常备的药也随身带一些。”
林延潮笑着道:“多些部堂关心,下官平日倒没有服药的习惯。”
沈鲤称许道:“那就好。”
当下沈鲤道:“林学士请吧!”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回身向众翰林告辞。
众同僚们一并还礼,然后不胜羡慕地看着林延潮的背影。
林延潮走出翰林院后,看见门外站着一队一队的锦衣卫。
锦衣卫穿着明黄色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然后四人扛着一顶轿子,搁在门前。
一名锦衣卫上前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道:“下官锦衣卫指挥余莫成,见过总裁大人,请总裁大人上轿!”
林延潮点点头随后上轿,这左右轿帘都被逢了起来,密不透风。
林延潮上轿后,左右锦衣卫都围了上来,既是护卫,也是监视地随行在旁。
走了一盏茶多的功夫,轿子停下。
余莫成在轿外道:“总裁大人到了。”
林延潮下轿望望,但见这里是长安右门,皇城脚下。
前面有几间板房,但见锦衣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件板房监视起来。除了锦衣卫外,还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站在门外。
两名御史各与林延潮见礼,林延潮问道:“就在此锁院吗?”
二人一起道:“回禀总裁,是在此处。”
林延潮当下正要举步,却见另一队锦衣卫护着一顶轿子从皇城脚下来到此处。
走出轿子的正是主考官王锡爵。
林延潮遥遥朝王锡爵行礼,王锡爵点点头,然后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然后各自到一间板房里。
板房里悬挂着孔圣人的画像。
然后就是一塌,一案,一净桶,别无他物。门窗都被钉死了,只有一个窗格子可以打开送饭食之类。
然后透着窗格子,可以看见锦衣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守在院子里。
这就是堂堂会试主考官的待遇。
这就是锁院制度,这制度起于晚唐,盛于宋朝,到了明朝就是基本规矩。
唐朝科举考试行卷成风,导致考生都争相巴结权贵大臣。
然后考试采用糊名制,杜绝了请托,但仍有考生想通过主考官走关系,然后朝廷就主考官任命下达那一天起将主考官锁宿。
身为主考官在放榜前,不得回家,不准见亲友或与院外臣僚交往。
所以林延潮现在就被锁院了。
当然要不锁院,林延潮现在回到府上,那肯定是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
这时候林延潮少不了要把‘今年过节不收礼’的牌子挂在门前。
想到这几日,要一直如此直到会试前,不免有些气闷,不过王锡爵身为内阁大学士也要如此,林延潮心底就稍稍平衡了一些。
林延潮于房内踱步,敲了敲门先要了一壶茶来。
这一次副主考是他,这是不出意外的事,但主考官为王锡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因为万历十一年的主考官是余有丁,副主考是许国。
到了今年会试,主考官应该是从没有主持过会试的许国才对。
因为会试主考官一主一副,主考官选还未主考过会试的内阁大学士,副考官选詹事府翰林院的词臣,这是多年来默认的规矩。
但天子绕过了许国,点了王锡爵为主考官,这意思是对许国的不信任,还是对王锡爵的器重,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林延潮想来多半是后者,王锡爵此人性傲自负,不好打交道,但偏偏天子对他又十分器重,将来接替申时行为首辅的多半是此人。
所以林延潮有心与他接纳,但转念一想这一次会试二人身为主考与副主考,肯定有一些地方要商量着来,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倒是有些为难。
(看很多书友问,随便提一下历史上万历十四年会试主考官就是王锡爵,副主考是周子义)
就在林延潮细思之际,家里托人送来的换洗衣裳,鞋袜已是到了。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大包小包送来的东西,准备的十分细致周到,倒是很喜欢林浅浅的心思细腻。
就算准备周全,他想的是要有好些日子不在家,真是怪不自在的。他可是颇为恋家的人啊。
就在他锁院之际,林延潮出任会试主考官的消息,顿时传遍了京里。身在京城各个会馆,各个客栈,各个青楼的举子们都在讨论着此事。
以往每年会试,读书人们都是要猜测主考官,副考官的喜好。
比如什么样的卷子,写了能得高分。
如果主考官是理学大宗师,那么你写鼓吹心学的文章,就是找死。
如果主考官倾向心学的,那么你的文章就可以适度往这方面靠一靠。
主考官主台阁的,那么翰林文章了解一下,主考官崇复古的,考生就要多揣摩秦汉文章。主考官崇唐宋的,那么文意就要往苏韩两位文宗那靠一靠。
究其目的,就是为了考试时候能高中。
所以林延潮出任主考官的消息一出,顿时考生们是奔走相告。
大熏坊的一座茶楼里。
这向来是南直,浙江,江西几个科举大省举子聚集的地方。
身为一名举子四书五经到这时候早就烂熟于胸了,所以考前苦读书不是那么有用,大家喜欢到茶楼来听消息。
现在茶楼的二楼坐得满满的,好几十名举子坐着,都是参加这一科会试的读书人。
这时几名店小二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楼,然后道:“各位老爷们,林三元昔日的考场文章都买来了,外面都买的脱手了,小人们拼死逛了好几个书坊,这才抢十几份来。”
“幸亏我们早去,现在一份都叫卖到三两银子一本了,简直是宰人啊!”
“现在还有读书人在等着,各个书坊从传出消息起,就开始加印了,但仍是一书难求。”
众人中一人读书人起身道:“三两银子,不贵不贵,你们再去外面一趟,多少本都买来!若是有学功堂讲义也一并买来。”
当下这读书人拿了一锭银子丢了过去,然后接过文章来分给众人。
上面的举子都知此人向来大方,也不与他客气只是道一句:“多谢季时兄!”
这位季时兄,不是别人,名叫顾允成,顾宪成的亲弟弟。
林延潮贬至归德为官时,顾宪成回乡守制二十七个月。
顾宪成回乡后,也没清闲着收了不少门生,如同乡安希范,高攀龙都问业于顾宪成,然后被收录门下。
顾宪成守制满后,回京任吏部验封司主事,也将弟弟,以及两位门生带至京师。他们都要参加这一科的会试。
众人翻着文章,仔细看了。
一人问道:“季时兄,你不读吗?”
顾允成颇有他其兄之风,负手笑着道:“总裁的文章,我早是烂熟于胸了。”
有一名浙江的举子笑着道:“听闻尊兄顾吏部是学功先生的同年,想必平日对学功先生的才学很推崇吧。”
顾允成笑了笑,有几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家先生与学功先生不仅是同年,还是极要好的朋友,他曾说他之学与学功先生不同,但事功之学,是可以别立于朱陆,独成一脉。”
听顾允成如此言道,众读书人都是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一名读书人道:“我平日与程朱,陆王之学外,也涉猎过林学,但窃以为太杂,又不是朝廷取士之道,没有用心钻研,今日倒是可惜了。”
“是啊,听闻考前有大臣上疏要将策问与经义并重,但是我不以为然。眼下学功先生为总裁,肯定是看重策问这一块。可惜我平日没有用心实学,这策问恐怕是不好答了。”
“未必,未必。我观先生的文章向来不故弄玄虚,而是教人实心用力之道,应该不会在策问上太难为我们,但也不会太好答就是。”
这时候顾允成笑着道:“不错,诸位不用慌张。无论是经义,策问都是以文章为主,先写好了文章,就成了一半。安兄,你平日一向最推崇学功先生的文章,你如何观之?”
众人都看向了安希范。
安希范点了点头,不急不忙地道:“季时兄,问别的,我倒是答不出来。但问学功先生的文章却是问对人了。”
“诸位,余观林三元的文章,从《为学》到《漕弊论》,再到《自陈表》,《谏二事疏》,最近所文的《百年树人》,以及观其科场文字,其文辞从繁到简,看似不加修辞,不重骈散,但又极至修辞,兼融骈散。”
“文章到了这一步已是大巧不工,大成若缺,我等是学也学不来的,学了反而不成,但观先生早期的文章,受苏韩影响极深,所以我等若对文章有所把握,可以往这点上靠一靠。”
听了安希范的话,众人都是不住的点头。
特别是在座文章喜欢模仿唐宋派的读书人面露喜色纷纷道:“小范兄这番话乃是至言。”
顾允成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诸位,林学治学以经世致用为主,诸位文章里切不可如以往那般为了凑八股格式,而尽用套话虚词,主张以踏实可为为主。”
“诸位若对自己文章没有十足信心,切也不可勉强用起所长,否则就算过了房考官这一关,在总裁大人面前也是要罢落的。”
众读书人听了都觉得大有收获。当下拿起林延潮的文章,认真读了起来。
而顾允成这一桌里,有一个读书人之前一直不说话,这时方道:“诸位你们看天子用林三元为总裁,是不是有意拔事功学而取代理学之意?”
这名读书人名叫薛敷教。
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在年少时都受业于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应旗。薛应旗之学,集王学,程朱理学的大成。
薛应旗年少时研习王学,年老后认为回归程朱之学才是儒学正宗。
薛应旗之学里有一句话是,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他的主张就是,天下事非一家私议。
这一点后来被顾宪成吸纳成为东林书院的‘校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听到薛敷教的话,众人陷入沉默。
这几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在他们眼底,帝王将相什么的都是浮云,唯有精神的不朽方是长久。
所以想要不朽,在于立功,立德,立言!
若是事功学取代了理学成为显学,那不是意味着另一等不朽。
高攀龙开口道:“林学乃是切实可言之学,林三元在归德三年,归德大治,即可知他的学问其已至知行合一,又兼天子任他为会试总裁,将来如何实在难说。”
顾允成道:“不说其他,这一次会试之后,恐怕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会研习林学了。”
说着几人都陷入深思,他们都师从于薛应旗,顾宪成,自小教程朱之教,他们心底当然认为理学是儒学正宗,同时心底对林学也并不排斥。
这或许也是很多年轻读书人此刻的心态。
他们对新鲜事物从不排斥。
“想那么多,还是先研习林三元文章再说,金榜题名才是我等所愿。”
听顾允成这么说,众人都是释然纷纷笑着道:“正是如此。”
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房官人选
锁院数日,在开考前三日,沈鲤请王锡爵,林延潮至礼部商议考试事宜。
礼部部堂公厅里。
其余官员都是屏退,只有三位主持礼部试的主官。
座席上王锡爵居中,林延潮沈鲤各坐左右。
王锡爵是内阁大学士,副宰相一般的人物,而沈鲤是礼部尚书,二品大员。至于林延潮虽是翰林学士,但要不是有会试主考官的身份,在平日里,林延潮是无法有与二人平起平坐的资格。
沈鲤开口道:“依照去年的程规,会试同考官是十七人,其中翰林官十一人,科道三人,六部三人。”
“其中易经五房,书经三房,诗经五房,春秋二房,礼记二房。”
“考官选用四十岁以下,科道六部的官员选五品至七品之间,至于翰林同考官则是讲读以下。今科是否照往年之事,两位总裁以为如何?”
王锡爵道:“本阁部以为同考官人选应当更加慎重,从翰林京官中选拔,先论科第,次论品行,再论学识,衡量一番为先后。”
沈鲤点点头道:“总裁所言正合圣人荐贤之意,察者不贤,用者也难贤矣。这是礼部日前草拟了一份会试同考官名单,还请两位总裁看过。”
王锡爵,林延潮二人先后看过。
林延潮看名单上有叶向高,方从哲,萧良有等人,还有顾宪成,要知道会试同考官一般都是选讲读以下官员。
也就是说三年前林延潮若是留京成为同考官还是可以,但是今年成为学士后,除了有资格任主考官,再与这些‘下僚’们并列同考官,已显得不和身份。
既然要选的人都上了名单,林延潮心底默许了这份名单,但是他却没有说话,而是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看着名单微微皱眉,当下点了两人,一个说年纪太老,一个说平素为人浮躁,不适合担任同考官。
沈鲤依言从名单上将这二人名字划掉,然后又提了另外两人。
王锡爵同意了一人,对于另外一人不置可否,转而向林延潮问道:“林学士,心底有什么人选?”
林延潮心道,两位大佬都有自己心仪的人选,若是自己提议另外一人,不是同时得罪了两人,这事可不能乱干。
当下林延潮道:“下官在京时日短,平日同僚认识不多,考官的人选,何等之慎重,下官不敢妄言,一切听两位大人吩咐。”
沈鲤笑着道:“林学士太谨慎了。”
王锡爵不客气滴,直接自己又说了一个官员名字。
王锡爵点名此人,沈鲤当下不再坚持原先的人选,将此人写在名单里。
然后沈鲤又道:“今科以易经,书经为本经的举子比往年多了不少,本官的意思是不是从其他各房减少一房,分到这两房中呢?”
沈鲤说完,林延潮先心底一动,他是治尚书的大家,从他的私心而言,当然希望尚书房的考官多一些,如此推荐上来的治尚书考生也会更多。
王锡爵则是肃然道:“易经为五经之首,书经乃五经之始,若是考官批改不及,屈抑了贤才,那既是让人白费了光阴,也是国家之损失,但是改动哪两房倒是令人头疼了。”
这时林延潮道:“总裁所言极是。本官以为孔圣人作春秋,每一字每一句都含微言大义,此经绝不可动。”
王锡爵闻言赞道:“读春秋可辩是非,明曲直,宗此者多忠义之士也,春秋房不可少。”
沈鲤知道王锡爵的本经是春秋,要裁掉春秋房王锡爵多不同意。林延潮此举也有示好王锡爵的意思。
林延潮继续道:“至于礼经只有两房,也不可再少,诗经五房倒是可以少去一房。”
于是沈鲤问道:“只动诗经一房,那么林总裁是要在易经,书经有所取舍吗?”
林延潮道:“本官以为与其取舍,倒不如其他各房不动,再向朝廷请多加一房,多设一位同考官。”
王锡爵闻言质疑道:“同考官一直是十七人,已是多年,骤然要加一人,朝廷那边会答允?”
林延潮主动道:“启禀中堂,学生以为洪武年时开科举时,同考官只有八人,而今已是增到了十七人,其中原因在于考生越来越多之故。”
“从礼部报上考生的人数来看,今年考生较上一科更多,我等请求增加同考官,也是合情合理。”
沈鲤深以为然,当下向王锡爵问道:“本官以为可以,总裁以为如何?”
王锡爵当下道:“本阁部以为,与其要增加同考官人数,那么要加就加两人,如此诗经房也不用减一房了,就这样定了。”
王锡爵干脆一言而决,沈鲤,林延潮闻此也不会反对。
沈鲤当下将方才从名单划掉那人推举上去,此人是沈鲤当初心仪的,这一次王锡爵不再反对,林延潮自然表示认可了。
经此一事,沈鲤,王锡爵都心知,林延潮厉害,他在不动声色间平衡了二人的分歧,让他们各得所愿。
考官人选的重头戏过去了,沈鲤示意礼部官员给他们三人上茶。
三人各自喝茶。
然后林延潮道:“本官还有一事。”
沈鲤放下茶盅道:“林总裁请讲!”
林延潮道:“就是这一次策问之事。”
王锡爵听了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将茶盅放在一旁。
林延潮当下道:“本官以为以往房官看卷只看头场,头场七篇只重前三篇,每每房官将第二场第三场还未改毕,即将本房内荐卷上呈,此举实在有所不谨。”
“头场七篇看考生阐发微言大义,次场考教考生书,判等案牍文章,最后一场策问则是看考生通古今之变,能否学以致用,既是读书作官,官员的经世致用也是必不可少,故而本官打算让各房官看完三场后再行荐卷,以为慎重,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沈鲤早知道林延潮有此一说,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问道:“三场考完再行荐卷,距离会试放榜不过数日,到时各房近千份的荐卷,林总裁可否看的过来?”
林延潮正色道:“本官以为可行!”
王锡爵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本阁部也不反对就是。”
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衡文规矩
次日同考官任命下。
天子答允了王锡爵的请求,将同考官增设两人,所以这万历十四年的会试考官,达到大明开国以来的历史之最,一共至十九人之多。
下面林延潮锁院的日子也算结束了。
当日礼部宴请会试考官,同考官。
众官员也是同赴贡院赴宴。
宴席之上,主考官王锡爵坐中席,监临官沈鲤坐左席,副主考林延潮坐右席一并上座。
而礼部侍郎,同考官一并坐下座。
掌科,监察道长也是下座,至于部属连下座也没有了,尽数旁坐一边。
这帘前大宴,按照以往的规矩而言,十分隆重。
内帘官外帘官同聚一堂。
但内外有疏,大家也是默契的不说话,哪怕对方是你的同年,同乡,至交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也是不好说话。
宴席吃完,众内帘官都是起身,外帘官们也是集体起身将内帘官送至至公堂。
这时候内帘门都锁起了。
将内外交通隔绝,掌帘官把门,内帘官与外帘官不许往来。
同考官在聚奎堂拜见主考官,同考官作二揖,两位主考官答一揖。
两位主考官下面与十九位同考官吩咐规矩。
林延潮自退了一步在王锡爵身后。
王锡爵先道完会试的规矩道:“凡头场,二场,三场先一日出题,各位房官饭毕,林学士会请亲自监察将各经房门锁闭,各房匠士,阅卷官不许出屋,你们至聚奎堂与本阁部与林学士商议考题。记下了吗?”
众官员一并道:“记下了。”
王锡爵又道:“从看卷之日起,除非本阁部传免揖,否则三日一上堂。各位房官若要送卷请教,见主考官,只需着衬衣,免着官袍以免夹带卷子。记下了吗?”
众同考官齐道:“记下了。”
王锡爵又将几句话交代了一番,其中警告训斥之意显然,目的就是防止同考官徇私。
王锡爵讲得众人心底忐忑不安,然后才让林延潮出面。
林延潮道:“下面本官着重讲衡文的规矩。诸位都知作文易,衡文难。作文如治事,衡文如知人,此变作无穷也。”
“首场经义题目,衡文五点,一理趣,二气格,三词采,四风度……”
王锡爵与林延潮有分工,主考官一般是监督内帘纪律,以及最后取中贡士名次高低。
林延潮则是着重讲衡文的规矩,这是他权力所在。
林延潮记得历史上朱赓有一次主考会试时,与众考官约定题目开始要‘三段平作’,要是格式不对,就算文理再好也不给高第。
但是到了最后呢,揭榜时候朱赓自己取的第一名卷,却违反了这个规矩。然后同考官们一问,朱赓拿起卷子看来大惊,一拍脑袋说,我也是觉得奇怪,明明是我定下的规矩,怎么就取了这张卷子呢?此事莫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对于这样臭不要脸之举,众考官以及众考生唯有送你朱赓‘呵呵’二字。
不过林延潮所说的衡文规矩,也是百年来会试乡试,场屋里一直以来遵守的,这点倒是没有比以往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林延潮终于谈入正题道:“本次会试第三场经史时务策问题,从五道减至三道,三道可不要求答满,选两道而作,其题不重文藻,考生可直书而答,限定一千字以上,务必字字详实,不可虚言堆砌。”
谈到这里十九位同考官都是露出惊讶之色,林三元果真要变动第三场策问的规矩。
要知道原先第三场策问的规矩是五道题目,每道题目至少三百字以上,若是考生觉得为难,可以从中选答三道作答,不要求五道答满。
现在林延潮将五道减少至三道,最少答两题,看起来题目少了,但是每道题的字数却增至一千字。
而很多考生答策问题,就是抓瞎,何况至少一千字的策问文章,那可是殿试的难度。
林延潮这一次出手变动第三场规矩,看来真是要向天下读书人推广他林学,实学。
对此众房官没有反对,不知什么时候官场上暗暗流传一句话,宁得罪君子,莫得罪林三元。
林延潮本以为此事会有房官反对的,都准备好怼人了,但望了一圈,大家都没说话,倒是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
想来是林学,已是在官员中日益深入人心了吧。
林延潮继续道:“各房要用心衡文,至于各房荐卷之数,正卷二十,备卷十,正备两卷须在第三场后两日内上缴最少二十卷,其余三日内缴齐,过期则追究……各房荐卷务必用心推举,若有明显失误,没有看出,本官也必究尔等之责。”
交代完后,各房考官都是散去。
而王锡爵,林延潮也回到各自的主考官房。
主考官房是里外两间,里间是坐卧休息,外间则是批改阅卷。
会试供给所给林延潮请了两人服侍。
林延潮忙了一日,也是疲惫,当下用热汤敷面后就睡下了。
到了第二日,主考官众考官再聚于聚奎堂,商议头场考题。
题目不少,三道四书题是一并要考的,四道五经题,这里是二十道题。
这令林延潮有些疲乏,但这考试尚未开始,只是议论考题,已是令人如此头疼。
议论半日,之所以令人疲惫,是因为各房都没有议论出一个结果。
要知道考官里也有明争暗斗,林延潮身为主考官,取中哪一个考生都是他的门生,所以无所谓。
但房官就不一样了,谁都希望自己的房里能多出几个进士。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翰林是比较有优势的。
从嘉靖年起,每科会试会元,必为翰林所取。之所以如此,料想翰林的房数多,而且论及文章好坏,翰林说的算。另外正副主考也是词林起家,他们也会帮着自己后辈说话,所以长此以往成为惯例。
这规矩唯独到了上一科会试破了,因为会元李廷机竟是出自时任工部郎中苏浚房中的首卷。
巧的是苏浚与李廷机是同乡,正常看来旁人觉得二人是不是通了关节,但李廷机取中后,却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因为填榜的时,十七位同考官里,有包括苏浚在内十六位同考官一致认为李廷机可为会元。
最后李廷机的会元是公认的实至名归。
要不是殿试时,申时行给朱国祚徇私,李廷机就是李三元了。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会试大热
如果说林延潮在会试开考前一日,心烦的是手下这些同考官吵来吵去的话。
那么对于参加会试的五千多名考生而言,这会试前的一日。
他们可不是满怀着忐忑与紧张了。
与往年一样,京城里也开了盘口,赌这一次会试殿试到底谁取中的可能比较高。
考生里当然有大热人选。
比如如华亭的唐文献,董其昌,二人都是早早名声在外。
还有公安的袁宗道,公安三袁的名声不仅是湖广,在京参加了几次文会里,他也是力压众举人字,名闻公车。
还有晋江的杨道宾。
明朝一贯以来,福建考生中进士的很多,常常名列会试殿试翘楚。
特别是晋江和福州两地,嘉靖五年的状元福州龚用卿,嘉靖十一年的会魁福州的林春,嘉靖三十二年的状元福州的陈谨。
隆庆二年榜眼晋江黄凤翔。
特别是万历年后,闽人会元三连冠,如万历五年的会魁晋江苏浚,万历八年的会魁林延潮,万历十一年则是晋江李廷机。
而杨道宾也因此被视为大热。
此外陶望龄也是名声外在,他伯父陶大临是嘉靖三十五年的榜眼,而陶家一贯是科举名门。在读书人眼底陶望龄是林延潮得意弟子,林延潮为官后事务繁忙,他的那些林学弟子,都是由陶望龄代为教授。
所以如此的学问,又是林延潮主考,陶望龄可谓不中也难。
还有万历八年二甲第二名进士顾宪成的弟弟顾允成,他的学问公认不在其兄之下。
所以众人以为今年状元会元就在这几人之间产生。
崇文门外的一间客栈。
这间客栈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孙承宗还未到林延潮府上任幕僚时,所下榻的地方。
眼下马上就是会试的时候,京城大小客栈都住满了进京赶考的举子,故而这崇文门的小客栈也不例外,住进了二十几个考生。
客栈里早早都是住满了。
而客栈的柴房中,孙承宗与他的下人孙大器正挤在里面。
柴房巴掌大的地方,孙承宗拿着包裹当了书桌,以柴堆为凳正细心研读文章。
一旁的孙大器一面给孙承宗铺着床,一面愤愤不平地道:“这个市侩的掌柜,竟给我们住柴房,居然还说照看在故人的面子?天下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孙承宗道:“别说了,你弄这么大灰尘,我怎么读书呢?”
孙大器停下手中的事问道:“老爷,你居然还能读得进书?”
孙承宗摇摇头反问:“读书又不是当官,有什么读不进的?”
孙大器摊手:“老爷,你也知道你读书是要当官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哪几个当官的是出身在柴房里的?更有哪个状元会元在柴房里出头?老爷你可知道,与我讲一讲?”
面对孙大器满满的嘲讽,孙承宗平静道:“古时有人能从土木工匠当上宰相,姜子牙还未出山前还是个渔夫,住柴房为何不能出头?”
孙大器道:“老爷此说莫非往脸上贴金吗?好,我不说住柴房,只是学士老爷请老爷你住在他的家中,你为何不肯?非要来客栈住柴房?”
孙承宗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先生他已是侍讲学士,眼下更是会试主考官,我若住他家中不是自取嫌疑吗?别人会怎么看先生?”
“那为何浙江的陶公子还住在学士老爷的家中,他就不避嫌吗?”
孙承宗闻言一愕,然后道:“他自是不同。他一直都是先生的门生,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孙大器当下道:“老爷,这就对了。你看这陶公子是学士大人的门生,这京城里哪个人不知道,听说了的人都是高看他一眼,就算是学士老爷成了主考官,他也没有搬出去。更没有听别人非议什么,反而大家都在说这一科陶公子很可能高中,而老爷你呢?在外人面前向来绝口不提,当年你是学士大人的幕僚,此事若是别人知道个一点半点,就不会人家住客房,咱们住柴房!想想那掌柜势利的嘴脸我心底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孙大器说的反是令孙承宗一笑。
孙承宗道:“我取则取矣,就算这一科不中,还有下一科。但若是我这科中了,就算我不说,别人也会知道我与先生的关系,到时候更累及先生清名。先生对孙某不仅有恩,并且一心栽培,更胜于老师,当初我在归德办错了事,他没有责怪我,反而帮我弥补。我孙承宗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就算再如何,也不可有丝毫有碍先生名声的地方。”
孙承宗轻叹一声,当初林延潮叮嘱他上京找朱赓。
孙承宗去了,但朱赓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孙承宗在归德犯了错,以为他得罪了林延潮,当下翻脸不认人,对他甚是怠慢。
所以孙承宗从朱赓那也没得到帮助。
孙大器听了一个劲的摇头,正在他恨铁不成钢之际。
但见柴房的门一开,原来是客栈掌柜走了进来。
掌柜一脸笑呵呵地问道:“孙老爷,怎么样这柴房住的可舒服吗?”
孙大器冷冷地道:“柴房舒服不舒服,你不是早知道吗?”
孙承宗瞪了孙大器一眼,孙大器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孙承宗与掌柜道:“承蒙掌柜照顾,孙某吃住一切都好。”
掌柜继续笑呵呵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孙先生我与你说,不是我亏待你。这柴房是我们客栈的风水宝地啊!真的,你看此处向阳,还有这柴薪,此乃何意,欣(薪)欣(薪)向荣啊,再看这柴薪当床,就是圣人之学,薪火相传啊!”
“这些都是高中的吉兆,别的不说,在这里睡一晚,浑身上下暖意十足,这二月天里连个炭盆都不用升,铁定冻不着你。”
孙大器呵呵连续几声,被孙承宗瞪了一眼止住了。
孙承宗笑着道:“多谢掌柜了,孙某也是觉得住了柴房夜里暖和很多。”
掌柜笑着道:“我就说嘛,咱们是老主顾,怎么也不会亏待你的。总而言之,这柴房好处,一天一夜都是说不完,就今天楼上的举人还问我打听这柴房租不租,他们说要从客房搬出来与你换,我想也不想一口替你回绝了。”
“只是你也知道柴房这等好地,实在是……抢手,咱这么大的客栈里就这么一间柴房,让让孙先生你住了。而孙先生你交的房钱转眼就要到了,到时候出了空,我是不是要给你留着啊?”
“当然,当然。大器给我拿房钱来。”
孙大器满脸不情愿地从柴薪搭成床铺地下拿出一褡裢。
看着这破旧的褡裢,掌柜嘴角一翘,轻蔑之色一抹而过然后又满脸堆笑地道:“一个月房钱不多三两银子,承惠了。”
孙承宗当下道:“不贵,不贵。大器还愣着做什么?”
“住个柴房还一月三两?还照顾?”
孙大器不情不愿地从褡裢里取钱给了掌柜。掌柜拿着手里顿时眉开眼笑,当下对店小二吩咐道:“今晚给孙先生加条鱼,好生补补,来日高中了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店小二当下应了。
掌柜收了钱立即离开柴房,来到柜台上将银子称后,冷笑道:“就这穷酸还考举人进士,哪个举人老爷混的有他这么寒碜的,我在这柜上这么多年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人能中,什么人不能中,还不知道?住柴房也想出息,做梦!”
而在林府中。
陈济川得到家丁禀报,得知孙承宗住在柴房里,不由笑了笑。
那家丁道:“老爷当初要咱们好生照料孙先生,若是回来知道孙先生住在柴房里,定饶不了咱们。”
陈济川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一切由我当着。”
那家丁一脸疑惑道:“之前你让我等在朱侍郎那边放出风声,让朱侍郎以为孙先生与老爷不和,将孙先生赶了出去。这些小的都不明白,管家能否透个话让小的明白一二。”
陈济川道:“你不要问,我在老爷身边这么久,怎么做才是帮老爷的,我还不比你清楚?你听命办事就对了。”
说完陈济川端起茶呷了一口。
而就在这时,贡院之内。
林延潮刚刚从聚奎堂回到了自己主考官房内,这还未开考就忙碌了一日,想想明日正考,自己的事一点也不比考生少,想想还是早些休息。
当下林延潮吩咐人打一盆热水来,准备洗脸洗脚后就休息。
来人端着一盆热水就离开房间,林延潮闭目养了会神,走到热水边正要丢毛巾洗脸,却看见书案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封信函,正压在自己白天看的书下面。
林延潮见此目光一厉,方才那下人进屋时并没有到过书案。
这份信是何时是何人送进来的?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书案前去了信函,这信函上没有署名。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贡院这样封锁内外,隔绝消息的地方,都有人可以将这一封信送到自己这位主考官的面前。
这样的手段,简直可谓是通了天。
那么信里的内容不用猜想也是明白。
林延潮拿着信,揭开灯盏,想要在烛火上烧掉,但转念一想还是停下手。
林延潮拆开信,将信里内容过目。
片刻后,林延潮一掌将信拍在桌案上,怒色一抹而过。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贡院
在明朝科举考试可谓极度严格。
制度一直以来是在进步的,科举从糊名制,再到锁院制,再到上一科科举。
魏允贞上书弹劾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的儿子分别榜上有名,考中进士,认为两位首辅有徇私之举。
魏允贞上疏后,被天子重责,李三才上疏为魏允贞辩护,亦被重责,结果两个人都被贬官。
但是去年天子又赦免了这二人,还提拔魏允贞为右通政,这优厚是仅次于林延潮提为侍讲学士的。
同时此举天子也是告诉在场内阁大学士,那就是你们为相时,不许照顾家人。
这也就相当于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任何大臣在位时,他们的儿孙子侄不许上榜。
明朝科举制度十分严格,明初时寒门弟子从民间选拔,后来有人统计,寒门读书人(祖上三代没人当官的)与官宦子弟在会试时的录取率达到了一比一,甚至寒门读书人更多一点。
但不知为何到了明朝中后期,官宦子弟上榜的比率越来越高,到了后期甚至达到了二比一的地步。
寒门子弟越来越难出头,就算有寒门子弟上榜,也多是如董其昌这样官宦人家的伴读,或者是哪位大员的门生。
于是各种黑幕说就出来了,因此魏允贞,李三才这上疏,从此开了大臣子弟不得中进士的先例。
到了林延潮这一次担任会试主考官,看到在这戒备森严的考场,居然也有人手眼通天到给自己递条子,连自己副主考都打了招呼了,那么其他房官,其他的官员,甚至王锡爵有没有人递条子?
王锡爵应该不会。
王锡爵这人性子他是知道,不结党,不徇私。
从这一点来说王锡爵可是大明朝那么多内阁大学士里难得的清流。
李植,江东之他们都是他的门生,一直想要王锡爵取代申时行为首辅。但是王锡爵想也不想拒绝了,不是他与申时行关系多好,而是他认为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甚至连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李三才,也没有给予照顾。
还有一条就是王锡爵的儿子王衡。王衡此人很有才华,属于进士随便考的那等。
但王锡爵在阁时,王衡空有一身才华,却始终被王锡爵压着不许他中进士。有了王锡爵以身作则,宰相儿子不能中进士这不成文的规矩,才真正固定下来。
也正因为如此,王锡爵很得天子器重。
正是想到这一点,林延潮拿到这条子时,才下意识地没有烧掉,先看看到底是何人给自己递的。
于是答案出来了,给自己递条子的人……哼,就是张鲸。
换了别人林延潮不会如此动怒,但这个人偏偏是张鲸。
张鲸是什么人?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也就是令文官闻风丧胆的‘厂公’。
现在林延潮与张鲸还是‘政治盟友’,当初在归德除掉赵家等等很多事上,都是林延潮托张鲸帮忙。
否则赵家那个通倭的大罪,也不是说判就判的。
当初张鲸帮了林延潮很多忙,现在到了还人情的时候了。当然自己若是王锡爵,沈鲤可以义正严辞拒绝张鲸,但偏偏自己不是。
林延潮转念又想起,林烃离京时与自己说的一番话,不由踌躇。
他告诉林延潮,你也是寒门子弟出身,眼下自己过了这条桥,也应帮更多人过桥才是。却说林烃本来授官,但因听说林庭机病重,又辞了返回福建老家去了。
世上大把人向上钻营,但也有如自己老师这样的人,对此不屑一顾。
林延潮推开窗看着天边的明月陷入了沉思。
次日会试开考。
对于林延潮这考官而言,可以睡到第二日大早。但对考生而言,这日四更天他们就要抵达考场,然后他们要经历极其严苛的搜检。
考生们要被扒光衣服,所有携带用品都是仔细检查。
因此本来可以一大早就要入场考试的,但因为要防止考生舞弊,五六千名考生四更天到考场,一一搜检过龙门后,能够未时开考就已经不错了。
当然搜检的目的是为了公正公平,但有一些人就是要为了一己之私,破坏所谓的公平公正。
林延潮举步走到至公堂时,王锡爵已是在此了。
至公堂上设有公座,面向考场,这时昼短夜长,林延潮抵达从内帘到至公堂时,还未天明,考生还在外头准备入场。
所以林延潮来的并不晚,但王锡爵穿着阁臣的大红蟒衣,精神抖擞地坐在公座上,显然他已是来此许久了。
林延潮道:“不知中堂在此,学生晚了一步。”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无妨,仆上了年纪,故而起的早。”
说完王锡爵上下打量林延潮问道:“宗海似乎昨夜睡的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林延潮心底一动,张鲸给他的条子,他可是在袖中收着,若是在此将条子交给王锡爵,那么一切之事就……
“学生……学生想着今日大考,心底担忧,生怕考场上会有变故,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故而昨晚没有休息好。”
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第一次衡文,难免有此忧虑,但只要问心无愧,即无需多虑。”
一句问心无愧不知为何有些点中林延潮的心思。
林延潮躬身道:“学生多谢中堂提点。”
当下林延潮于公座就座。
至公堂面向整个考场,乌瓦为顶白墙为壁的考巷一排一排地铺向远方。
位于至公堂南面的考场正中央乃是一座三层小楼,这小楼就是明远楼。
明远楼与至公堂有一条道路连接,这明远楼的意思,取自大学的一句话‘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
三层小楼里底部四面是门,而二楼三楼则四面是窗,所有的考棚都是南北面向明远楼,故而站在明远楼上任何考生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看在眼底。
外帘官里的监试,提调,巡查官员在开考后就在明远楼上巡查,也可以对考生发号施令,白天举旗,晚上点灯。
而在开考前三日,礼部会请僧道在明远楼上设坛打醮三昼夜,还有官兵摇旗喊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此举很玄学,意思也是告诫考生平日要行善积德,不然考场里会有因果报应。
林延潮看着考场,心底感慨万千,六年前自己也是在这万千考棚中一间考试。
当时考棚还有部分是木瓦结构的,现在都已换成了砖石了,那么当年那间山长林垠与自己一并考试的考棚今天早已是拆掉了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生出惆怅来。
随着号炮一响,考生入场。
监察官员也是陆续登上了明远楼,而王锡爵,林延潮只需坐着,昨日拟定的考题,早就全部印制完毕,等待考生入场后,即行发放。
龙门前。
孙承宗,陶望龄,袁可立,杨道宾,袁宗道,林歆,陈应龙,陈一愚,林继衡。
陶望龄,袁可立左右还有侯执躬,他是林延潮在归德的门生,今年刚通过河南乡试。
还有其他林学门生如于仕廉,周如砥,董懋策,黄辉等,他们有的是林延潮的门生,有的是陶望龄,郭正域的同乡好友。
林延潮公务繁忙,不可能亲自授徒,所以不少学生都是陶望龄代自己教授。所以陶望龄,事功学派里的地位就相当于教授师,犹如王学里王畿,钱洪德德地位。
除了陶望龄,在林学中与之相当的还有郭正域,林延潮去后,当初林学留在京里的门生,都是郭正域代为教授。
眼下他们聚集在龙门前,面色凝重,望着长长一列的考生。
“十年寒窗在此一朝。”一人捏紧了拳头。
“只去金榜题名,光耀祖宗!”
“苦心人天不负。”
也有人看向陶望龄心道:“我等要是有陶兄的才学就好了!”
“是啊,这一次会试,他必是探囊取物。”
“他在先生门墙下最久,学问最好。”
“话不可这么说,不要妄自菲薄。”
“正是,人人都有机会。”
陶望龄望着天边的彤云回过头对众人抱了抱拳然后道:“陶某在此祝诸位早登金榜,既不辜负了所学,也不弱了咱们林学的名头。”
众人一并齐笑道:“正是如此。”
“愿与陶兄一并金銮殿上面圣!”
“正是。”
长长的队伍慢慢挪动着。
而崇文门客栈里。
掌柜对孙承宗道:“孙老爷不好意思,车都叫完了,估摸着你要自己走到贡院了?”
“什么?”孙大器愤怒,为何其他举人都有车,偏偏自己没有车。
掌柜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本来是一辆车两个考生坐的,但偏偏最后一辆车,那举子不愿与人同乘给了临时给了掌柜三倍钱,自己走了。
导致孙承宗没有车坐。
看着重重的考箱,难道叫孙承宗双手提着从崇文门走到贡院吗?
孙承宗脸上抹过一丝怒色,正待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前。
孙大器几乎喜极而泣,这时候马车上走下有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府的展明。
展明下了马车向孙承宗拱手道:“孙先生让你久等了!”
孙承宗闻言一笑。
同时在贡院之中,林延潮此刻有了决定。
一百一十六章 衡文
贡院里第一场开考前。
孙承宗已是抵场,这一次科举对他而言,实在并非是一帆风顺。
几千考生恐怕住在柴房里的就孙承宗一人吧,到了考前一日,若非展明用马车载他来此,恐怕他估计要与孙大器二人扛着考箱狂奔来考场了。
但孙承宗到了考场后,已经放下心神。他将考棚认真打扫后,对于自己的遭遇自嘲了几句,此刻凝神静气下来。
孙承宗当下想准备取出笔墨,抬头却见守在自己门前的号军,目光有几分贪婪地打量他的考箱。
孙承宗知道会试或顺天乡试充号军者,军纪十分败坏,经常盗窃考生贵重之物,对此读书人常十分愤慨。
孙承宗看见这号军贪婪的目光笑了笑,当下毫不回避地在他面前打开考箱将衣物一一拿出。
那号军见孙承宗将考箱翻到底了,没有一样重物不由深深失望,嘟嘟囔囔地唾了一句:“一个堂堂举人穷的居然连我这丘八都不如,这一次算真白来了,亏了那买腰牌的钱,这债不知何时能还上。”
孙承宗见号军如此,笑了笑从褡裢里取出一小锭银子,装作不小心失手丢在脚旁。
号军见此大喜,看四下无人立即捡起并笑着道:“多谢这位公子,一会要通融的地方,我可以没看见。”
孙承宗失笑,对方竟以为自己是行贿他。
孙承宗道:“孙某穷书生一个哪里来的通融,这是方才去供给所买墨多出的。这钱留在考场上也没用,赠给小哥了,权当一场缘分。”
号军见孙承宗胡须如戟,面色黝黑,看似穷困落魄,毫无读书人风度翩翩的样子,但言谈间却自有一等磊落轶荡,与他平日见的酸书生实在不同。号军当下点点头道:“多谢孙老爷了,这离开考还有一会功夫,你好好歇着,待一会木铎声响了,你再起来。”
孙承宗闻言谢过,当然进入考棚休息。
孙承宗眯了一会,就听见木铎声大响,于是睁开眼睛。
他望出考棚,远处的考巷官员已是在一间一间考棚发下卷子,会试开始了。
陶望龄,袁可立他们自也是进入考场。依着前辈交代,身上有些贵重东西的考生都私下给了号军一点好处买个平安。
但也有出于正直的不肯给的这钱,如此认真提防着一二也不会有事。话说林延潮当初会试时,也是没给号军好处啊,不是因为不接受这规矩,也不是没钱,而是因为自信没人偷的到他身上。
分发下试卷后第一日已是过的大半,林延潮与王锡爵见考场上没什么事,当下回主考官房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二人先来到明远楼,见四面考棚里的考生们都在认真答题,都是微微点头。
然后林延潮与王锡爵都是下场巡考,外帘的监试官员相陪,于是他们身后跟着一群监试官员,浩浩荡荡而来。看着考生埋首作题,林延潮想着自己当年的艰辛,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六年光阴已是一瞬而过。
林延潮巡场将考棚一一看过,陶望龄,袁可立,杨道宾,陈应龙,林歆等人都在专注地答题,见他们衣裳炭盆都有准备齐全,微微放心。
然后林延潮又走到孙承宗的考棚看了一眼。孙承宗见到林延潮时,林延潮没有说话,正要不认识地擦身而过,但身前的王锡爵却突然停下,回过头去拿起孙承宗的考卷看来起来。
林延潮微微有几分错愕,这一幕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啊。
当年也是在这会试的考场上,余有丁一眼看中了自己的卷子,但最后要填榜时却没发现荐卷里没有。
于是申时行,余有丁去各考房搜落卷,最后在落卷里找到了林延潮的卷子。
据说当时有一位穿着朱衣的人手指着林延潮所在的落卷。
顿时留下一段朱衣点额的佳话。
王锡爵拿起孙承宗的卷子看了一会,然后放下卷子,又看了此人一眼,再默不作声离去,而身后的监考官立即在孙承宗的卷子上补印。
林延潮忍住好奇,没有当堂询问王锡爵,而是跟着离去。
次日巡场没有什么事。
林延潮回到主考房官后,就有人禀告叶向高前来。
林延潮不意外,因为是他在今日奎聚堂会揖时私下吩咐已是同考官的叶向高来自己考房一趟。
看着叶向高,林延潮顿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自林延潮回翰林院后,叶向高与自己并没有太亲近。本来说依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为侍讲学士,二人又算是发小,他应该主动来抱大腿才是。
但叶向高并未如此,只是今年年节时上门拜访了一趟,除了公事外,并无多余交往。
林延潮打听过叶向高在翰林院三年庶吉士生活,别人告知叶向高不趋要津,座师许国那边也是很少走动,至于翰林院同僚间也是很少往来,倒是与郭正域,以及几名再京同乡间偶尔聚一聚。
林延潮闻此也并不意外,当年在书院时,自己与叶向高同寝室,就没见到他如何与同寝室的人交好,只是见他一人独来独往,默然读书。
当时林延潮以为人家自负是学霸,十分清高,看不上尔等学渣,故而不与同他们交往。
但后来才知道是叶向高默默独行的风格,除了读书以外,世上其他之事仿佛都不能令他动心。
后来几件事上叶向高倒是站出来仗义执言,却令林延潮有所改观,知道对方外冷内热,心底有正气。书院期间二人连续同榜,出了书院后二人又是同考。
林延潮与叶向高才慢慢相熟起来,按照现在的话来讲叶向高是一个很慢热的人啊。
认可友谊后,叶向高也是一位很不错的朋友。
现在林延潮骤为重臣,叶向高没有太亲近也是有避嫌的意思吧。
林延潮见了叶向高,当下道:“进卿请坐。”
“谢总裁。”
林延潮面色凝重当下道:“进卿,你我多年相交,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眼下我有一件疑难事想要你帮我。”
叶向高听了犹豫片刻,然后认真地道:“总裁尽管吩咐。”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进卿可知道这几日考房里有什么风言风语吗?”
叶向高目光一凛:“不知总裁所指是如何的风言风语?”
林延潮道:“是关于鬻卷!”
叶向高顿时明白了林延潮找他用意,他于是道:“但凡考前考房中总有一些通关节传闻,但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不尽实的话,我等考官不会放在心上。”
林延潮道:“正当如此,进卿把你知道的与我说说。”
叶向高当下举了几件事说了,林延潮不动声色,但心底却是摇头,这几件事都对不上。这些事就如同现在的娱乐八卦一样,很多事是说是放出的烟雾,混淆视听的。
叶向高说了几件,然后想起道:“对了,我前日倒是听手下一名阅卷官当笑话说了一事,他有人与考官通关节,在四书题第二题中以四个一字破题,并在破题后注以一个墨圈一百两银子,以酬考官。”
林延潮听到这里心道,这才对,这消息与张鲸给自己的一致,既是混淆视听,那么必然就是十假一真,或者是数假一真。
真消息湮没在假消息中,唯有真正明白内幕的人,知道哪一条是真消息。
否则十九房十九名同考官,加上三十八名阅卷官,张鲸再有手段,也不可能这么多人一一打招呼过去。
一个圈一百两银子,好生意啊。
阅卷官,同考官各拿一份,林延潮这副主考再拿全部,张鲸真是够兄弟,这样的生意都拿来关照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对叶向高道:“进卿帮了我大忙了,你替我再留意一二,有什么事立即来告知。另外若是有机会,你帮我探探赵庶子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晓。”
叶向高称是后离开。
第三日会试第一场考毕。
众考官们都是松了一口气,这最关键的第一场,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既没有走水也没有下雨,考生也没有病死几个,总算是平平安安过了这最难的一关。
而考试后的第一场卷子,当下被受卷官收走后,第一步先交誊录所誊录。
誊录生将考生亲手书写的墨卷用朱笔抄录一遍,这抄录后的卷子称为朱卷。
然后这墨卷朱卷送到对读所,让对读生将墨卷朱卷对读一遍,保证誊录官没有写错。
每一张卷子誊录生,对读生都要在卷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对卷子负责。
此外朱卷根据考生籍贯分南中北三卷以及所考五经。
最后朱卷墨卷交给外收掌官,外收掌官留下墨卷,然后将朱卷通过至公堂将卷子递给帘内的内收掌官。
内收掌官再送至提调所,提调官根据五经房,将本经是春秋的考生,分至春秋房,尚书至尚书房。
这个流程可谓是层层负责,每名外帘官都要当着干系,目的就是要切断同考官,主考官与考生的联系。
让考官们无法从字迹,卷上标记,以及考官与考生直接受卷的办法,察知考生的任何信息。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方法总是有的,比如张鲸与林延潮通关节就是如此。
考官与考生在卷子的重要题干约定字眼,比如考生写下‘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没来由的话,考官也会认出。
这样的字眼不是一处,而是最少两处。
方才叶向高所说的第二题破题用四个一字的只是一处,此外张鲸与林延潮还约定了另两处。
至于墨卷就是古人划分段落的符号。
就是一个小圈,放在文章段落连接的地方。考生可以写,也可以另起一行不写,总之要画几个圈随你。但是若是你写了几个圈子,事后赖账,那么考官是不会放过你。
第一批朱卷有提调官送至各房后,各房考官即开始改卷。
这改卷可谓争分夺秒,身为主考官林延潮事先就与各房约定,各自交上来的荐卷有时间期限,而且你们不可以乱改,若发现错误等等,人家是要找你算账的。
所以各房里阅卷官,同考官也是认真改卷,谁都知道林延潮那三元名头不是假的,不说别的仅过目不忘的本事,翰林院里也没几人会的。
万一什么事得罪了他,凭人家这记性真的可以记一辈子的。
编修方从哲是春秋房同考官。
要知道春秋有三传,公羊是其中一传。
在科举春秋经之中,公羊传讲微言大义,故而为朝廷赏识,也因此切合于制艺,考生治公羊最容易得售。
方从哲也是治公羊传,与大多数考生一样,他学公羊传,仅仅是为了方便考试而已。
到了方从哲自己当考官,却不一定要以公羊传来为春秋房的标准,公羊传真的只是敲门砖而已。
衡文之道最重要的还是从心,哪怕不用公羊传,甚至意见与自己不和,但只要讲出道理的,方从哲一样取中列为本房荐卷。
方从哲读着卷,不时听着下面两名阅卷官闲聊。
阅卷是件很紧张很沉闷的事,方从哲也不介意下面阅卷官闲聊,十几日阅卷,这样环境若不让人说话,简直会把人逼疯。
就听下面那位卢姓阅卷官突然骂道:“如此瞎眼的文章,必是监生所文!”
听了卢姓阅卷官的话,另一名高姓阅卷官搁笔道:“卢兄我与汝何冤何愁,你要如此骂我?”
卢姓官员一愣问道:“高兄,我如何骂你了?”
高姓官员忿忿道:“吾就是监生出身!”
方从哲闻言绷住的脸一松差点笑出声,随即又肃容咳了一声道:“二位仔细衡文,不要分心!”
见二人闭嘴,方从哲摇摇头,低头看手里的卷子。
这两名阅卷官交到自己这里的卷子,都是属于初步的合格卷,然后交给自己看看能不能列入荐卷的正卷备卷之中。
方从哲连看了数篇,不由生气,如此稀烂的文章是如何荐上来的?
方从哲看了都是高姓官员荐来的,不由狐疑。
于是方从哲想了想,走到高姓官员面前,用手敲了敲他的桌案然后走到另一间屋子里。
高姓官员立即放下卷子,跟着方从哲来到房内。
方从哲板着脸问道:“方才你荐来的文章都有显而易见的错处,就算是童生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你是如何衡文的?”
高姓官员解释了几句,但见瞒不过方从哲,于是只能低声道:“编修莫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你把话敞亮的说。”
高姓官员想了想当下耳语了几句,方从哲脸色一变然后道:“这样子虚乌有之言,你也当真,哼,多半是外面的考生放出来心存侥幸。”
高姓官员道:“据下官所知并非虚言,乃是一位大人物,听说此人是来自宫里的大珰。你看这卷上墨圈足足十个啊,我知方编修未必把钱看在眼底,但结交了这位大珰可是……”
“住口,不可再言!”方从哲脸色铁青,他面上的怒色并非完全表演出来的。他来任同考官时也知道多半会遇到这样的事,但骤然遇到了,一方面是真的有些生气,另一方面也是要显得自己正直。
于是方从哲将这事放在心底,次日他又借着会揖的机会试探几位其他的同考官,但见大家目光闪躲,方从哲当下又确信了好几分。
回到房内后,他立即将房里的朱卷拿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里面有这样字眼的卷子有七八份之多。
仅自己一房就如此了,其他各房呢?
这样的事传出去就是一桩科场大案啊!
方从哲不由后怕,他一日无心改卷,心想既然各房都已如此,自己不如从大流算了,还能赚一笔钱,但念及自己的良心,又觉得有点过不去。
当晚方从哲挣扎了一夜,次日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手里揣着这几份卷子,穿着衬衣来到了林延潮的主考官房中。
却说林延潮与各房约定第三场考后荐卷一并缴上来,所以这才考到第二场,林延潮这段时间还是清闲的,不过各房碰到疑问卷照例要请教他。
身为副主考林延潮就是衡文标准,所以他也通过荐卷了解各房情况。
这时候听到方从哲上门,林延潮微微诧异。
方从哲他很有了解,非常识相的一个年轻人。对于这样主动向领导靠近的人,林延潮还是很有好感的。
但见方从哲入内后却是面色凝重向林延潮行礼后缴上了几份卷子。
林延潮狐疑地看了方从哲一眼,当下将几份卷子看过。
他一目十行,每份卷子都看过了。
卷子好坏参差不齐,但第二题破题处都不约而同写了四个一字,但其他两处字眼又稍有不同的。
七卷如此,但三处字眼里全部写对的,只有两卷。
林延潮心道,好啊,这消息连不明真相的考生都知道一二,张鲸这保密性工作作的可真够差的,此事就算我昧着良心帮你一把,不说天子会不会追究,多年积攒下来的名声也是坏掉了。
衡文当然要秉持公心!
林延潮看向方从哲故作不知地问道:“编修此是何意?这卷子有何问题吗?”
Ps:祝这两日高考的兄弟姐妹们考试顺利!
一千一十七章 三道策问
主考官房的外间里。
方从哲低垂着头,待林延潮询问时,对方目光一闪,一颗汗珠从发鬓处滚落。
林延潮观察入微自是看到了方从哲这一变化。
“总裁此乃本房朱卷,七篇之中第二题破题都有四个一。”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早看见了,这外头风言风语,故而令有些读书人心怀侥幸之心而已,虽说有些心术不正,但我等取士还是以衡文为准,只看好坏,若文章无误,不可任意贬落。”
方从哲听了心底一颤,立即道:“是下官多虑了,打搅总裁,实在是无地自容,下官告退。”
“慢着!”
林延潮笑了笑,此人倒是机敏见风头不对,脚底抹油立即要跑。
林延潮道:“方编修,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有何实据在手?不妨说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出你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二人听到。”
但见方从哲定了定神,当下道:“回禀翰长,侍晚生也并无确凿的实据,但侍晚生心底想的只有一事,那就是翰长的清名。翰长三元及第,开创了不亚于朱王二子的经学,天下读书人无不敬仰。”
“天下读书人盼翰长任主考官如旱地盼甘霖,望卷子能为翰长赏识,列入门墙,致致用之学,为天下苍生一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听方从哲这几句话,不由称奇,此子拍马屁的功夫,自己真是甘拜下风啊!
如此诚恳,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方从哲说着说着,似乎连自己也感动了。他道:“但若是有人破坏如此国家取士之典,为了一己私欲也就罢了,但是碍之翰长的名声,令之白璧微瑕,侍晚生无论如何也不愿看见。眼下听闻了风声了,侍晚生虽不敢确认此事,但只要有万一危害翰长清誉的可能,侍晚生也不容再作什么计较,禀之翰长。”
林延潮点头道:“好一番有理有据之言,不说为了本官,你心底有无秉持公心?”
方从哲毫不犹豫地道:“侍晚生更是为了翰长清誉。”
林延潮点点头于房内踱步。方从哲见此立即道:“翰长是否不信任侍晚生?”
林延潮看着方从哲反问道:“你可知其背后是何人授意吗?”
方从哲道:“听闻是宫里的大珰!”
林延潮冷笑道:“你不怕得罪他吗?”
方从哲垂头道:“侍晚生不怕。”
林延潮失笑道:“方编修,好了,你这些子虚乌有之言本官都已是听见了,此事不要再问了,你回房安心阅卷就是。”
方从哲变色道:“下官……”
林延潮道:“来人,将方编修赶出门去!”
方从哲没料到林延潮这么快变脸,顿时大惊失色。
而主考官房内自有值从,听了林延潮号令后,当下数人上前将方从哲轰了出去。
“学士……翰长……”
方从哲被主考官房的人直接赶出了门,一脸落魄地走回同考官房口中喃喃地道:“为何如此待我?难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本以为林学士是朝堂少数能持公心之人,难道我看走眼了?”
这一幕被不少考官也是看在眼底。
赵用贤也是同考官他看到了这一幕,当下命人打听了一番,然后得知了真相。
两名同考官在赵用贤房里商议,他们都是朝堂上的清流,闻知此事后都为方从哲不平。
赵用贤此刻正义感爆棚地道:“朝廷取士,自有章程,不说其他就说本房朱卷内,也发现了数篇以四个一字破题的文章,此事绝对有蹊跷在内。”
一名同考官道:“不错,方编修不过是说了应当说的话,林总裁如此实在有包庇其事的嫌疑。”
另一名同考官道:“我看八成又是申吴县在背后示意,林总裁碍于他座师的面子,倒不是一心徇私。”
赵用贤正色道:“此言差矣,别说是座师,是亲爹也不行。朝廷取士之地,怎么能成为他人卖官鬻爵之所,如此下去乌烟瘴气,读书人寒窗十年有何意义?”
“我等只要拼着谁家钱多,多画几个墨圈就是,此事我必不会置之不理,必诉之以公道。”
几人连同赵用贤房里的阅卷官都是击节叫好道:“当朝论争砺锋锐,搏击当路这八个字,舍汝师兄外还有何人?”
“一正朗朗乾坤,还一个清平世界,唯有汝师兄了。”
“汝师兄,真不愧为我朝堂清流之表率,君子中的君子,正人中的正人。”
叫好声无数。
但也有人担心会不会又遭到打击报复。
赵用贤道:“大家放心,此事我先禀告给王总裁。他自会替我们有所主张。”
“但是王总裁入阁后与申吴县可是走的很近啊?”
赵用贤道:“放心,王总裁何许人,眼底容不得沙子,此事必会秉公处置。若是不行,我当另行上奏天子!”
众人当下叫好,然后赵用贤亲自去主考官房禀告了王锡爵。
次日叶向高来禀告林延潮道:“赵汝师昨夜去主考官房秘谒王阁老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知赵汝师所为何事?”
“听闻就是与鬻卷就关,就是那四个一字。”
林延潮点点头道:“肯定吗?”
叶向高道:“我有问过他们都不肯说,大概是因为你我乃同乡之故,但越是隐瞒越是八九不离十。”
林延潮笑着道:“正如我之所料。如赵汝师这些正人君子,若是看到鬻卷的事未必会管,但若知这鬻卷的事与我有关,必然不会放过。”
叶向高问道:“所以宗海你故意气走方编修,让赵汝师以为此事有你牵涉其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瞒不过你。”
“可是现在赵汝师将事情捅至王阁老那去,他身为主考官必会怀疑你是否参与了鬻卷,
这事可以毁了他的仕途,他会与你干休吗?宗海,此举虽维持了考纲考纪,自己的良心,但于你而言如此,得罪了王阁老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我自有办法,进卿,你能来通风报信,我已是很感激了,下面的事我会安排了。”
叶向高见林延潮如此,当下长叹一声退出了考房。
会试第三场,各房同考官都在各自房里改卷,忙的是焦头烂额。
但是对于王锡爵,林延潮第三场考试不结束,他们就不用改卷。
第三场是三道策问。
这一日林延潮早早抵达了考场,对他而言,这并非是一场普通的策问而已。
对于这个国家而言,理学提倡先知而后行,读书人功夫不够,容易理论与实践日益割裂,使得读书之风趋于虚浮,不入实用之地。
八股取士之风一直持续到清朝的光绪年。
到了这时朝廷才意识在经义取士虚浮的地方,立即将科举更改至实用的策问,但为时太晚,西方的新学已冲击而至。
现在而言策问缺点也很大,儒家一向强调思不出位,读书人作读书人的事,官员作官员的事,君主作君主的事。
天子可以向大臣问策,但向读书人问策就……就是诸葛亮‘隆中对’的普及版,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三分者天下能有几人?
对于会试而言,举人监生已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举人监生的身份是介于读书人与官员之间。举人监生没有考中进士,也是可以直接的授官。
所以策问无疑就是让这些读书人在当官之前,先作功课了。
就算答的想当然,但考官也可从考生回答里,看出考生为官理政的思路。
从唐时的诗赋明经取士,再到宋的经义取士,再到明的八股取士,清末策问取士,再到后世的公务猿考试,虽然未至理想中论贤举贤之道,但要看到一直更切合于当时的时代。
而今林延潮主导之,就是要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一来是他私心在其中,二来也是身为会试主考官,在其职思其位的道理。
君子思不出位的道理,不是不要往长远去想,而是优先专注于眼前应当为之事,脚踏实地把他做好,为力所能及之事!
这就是林延潮的道理。
对于今天而言,看似普通,但却是他撬动时代车轮的一步。
一会儿王锡爵到了至公堂,林延潮立即上前见礼。从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虽未表露出什么,但神色有些疏离。
林延潮心知赵用贤必是把方从哲的事告诉他了,所以他在怀疑为什么自己没有将有士子考官鬻卷的事告诉他。
不过王锡爵没有透露口风,而是向林延潮问道:“策问的卷子都发下去吗?”
林延潮道:“回阁老,就等着考生入场。”
王锡爵点点头道:“这三场的策论,仆看过并不好答啊,是否批卷上放宽一二。”
林延潮道:“下官之前已让考生可自携书籍入场,已是放低了难度。至于批卷上,下官看以往策问实是太走过场,下官之前看过一篇今年乡试的程文。”
“题问班氏《汉书》果何所本?《艺文志》与刘氏《七略》有何异同?《古今人表》何以不列今人可得而言之否?”
“然后考生答曰:“班氏《汉书》实有所本,《艺文》与刘氏《七略》实有异同,《古今人表》不列今人,皆可得而言也。而如此的卷子尤盛行于乡试会试之中。”
王锡爵也任过乡试主考官,知道这都是现在策问题的现状。
比如上题问,汉书以何为本?考生回答确实有所本。
艺文志与七略有什么不同?考生回答确实有所不同。
古今人表的书里不列今人,可不可以仍叫这个名字?考生照搬,答说可以说。
反正三场考试实对虚,考生们谓之勾策题,亦曰对空策。人家疑问你肯定,这样考试都给考生过,可见第三场纯粹走过场。
林延潮陈词后向王锡爵一揖道:“请阁老信之下官。”
王锡爵深深看了林延潮一眼,似等他向自己说什么话,但林延潮闭口不说。
王锡爵等了一会点点头道:“也好,望此场考试能善始善终吧!”
林延潮心底一动知王锡爵话里有话,不过他没有解释什么,看着王锡爵走到主考官位子上坐下。
不久数千考生入场完毕,第三场策问题目发了下去。
众考生一看题目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道,这三道题目也太难了吧。
第一道,论王通拟经之得失。
第二道,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第三道,刑赏忠厚之至论。
看到最后一题,众读书人都才松了一口气,第三道题目可以用经义答之。
但第一道?第二道?
一名考生仰天问道:“王通是谁?云中子?云中鹤?”
另一名考生则是揉着额头心道:“这贾谊我知道!那篇过秦论也读过!五什么三什么是何物,这道题根本就不能答。苦了苦了。”
还有一名考生自言自语道:“看来三道策问,但最后一道可以用经义贴之,前两道题略微讲一点史学,但也可以往经义上靠。”
“就算第二道答不出,第一道总能答吧。不如试一试,幸亏三道策问只要答两道就好了,只是每篇一千字实是难也。”
由于林延潮允许第三场考试可以考生自己携带书籍以及小抄,所以不少携书入场的考生都是拿起书翻了起来。
孙承宗拿到卷子时,看了坐在他身前的考生一眼,这考生居然考试前用马车载了几箱子书,然后用扁担挑了书箱入贡院。
什么叫学富五车,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开考前,此人还笑着问孙承宗,你就拿了笔墨纸砚,什么书都不带,要不要借你几本书壮壮胆?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笑着谢绝了。
可是此人虽是一副老子早有准备的样子,但是这几道策问题目卷子一发下来,也是脑子发懵,抓耳挠腮地翻书找答案。
孙承宗摇了摇头,不说别的,第一道题目就不好找。
王通是隋唐史书都不为他作传的人。因为他自己模仿孔子写了一本续六经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被后世儒学批判这不是儒学‘述而不作’的道理。
所以史书上很少人愿意提王通。
一千一十八章 钻空子
这三道题对于整日在策问上走过场的考生而言颇难。
他们以往莫混过关的办法,就是对空策。尽管言之无物,考官也不能算你。但林延潮为主考官已是三令五申,不许考生虚文。
而且策问题从三百字,到不少于一千字,若是要在文章上言之有物,那就不容易了。
可是这三道题对于孙承宗而言,却是不难。
孙承宗本就是博学而通的人。
当初林延潮以往在学功堂讲课时,对理学,心学也是兼讲。林延潮谈及本体功夫之道时,对王学十分推崇,曾言‘格物’之功,腐儒都是用力在用镜照物上,但若镜昏,照物也是不明,而王学则是先‘磨镜’再照物。
因为林延潮推崇王学,所以孙承宗后来对王学也颇有采摘。
王通,号文中子,王阳明对他评价很客观,赞他的学问‘具体而微’。
对于儒家对王通最诟病的一点,篡改经义,他也是表示理解,并称是良工多用心。
引申至这一题,朝廷(林延潮)出这一题的用意,就是告诉读书人对于先儒之学无需处处墨守陈规,既是可述也是可作。
换了旁人出这考题,必然引起读书人轩然大波,这是明目张胆开始挖理学这座大厦的墙角了。
但林延潮以主考官的身份出题,朝廷为之背书,所以读书人们……还是老实答题吧。
孙承宗心知,林学不再是居于众学说的一角,而是堂堂正正的立于庙堂之上了。
孙承宗看向至公堂上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他终于做到了。
孙承宗定了定神,心情澎湃,提笔于纸张上写至:“世儒著述为名,暗以虚文拟经,此取乱之道。文中子明以拟经,实删述六经,明先贤之道……”
孙承宗胸中如有千言当下一一付之uu小说。
日光初升,照在他的考棚之前。
而其余考生也是理清了思路开始答题。
考场之中,陶望龄奋笔疾书,他拿卷之后即立即明白了策问意思,他乃官宦人家出身,家里藏书无数,什么书没有读过,胸中有料下笔自是不虚。
而袁宗道看完题目后也是庆幸,若非近年来跟随林延潮,从于孙承宗用力于实学,今日的策问题就悬了。
至于袁可立看完卷子后不由庆新心想:“虽说经义考的不好,但如此策问题目若不答满三道,实辜负了先生这一番栽培。”
贡院之中数千考生笔耕于纸,神情专注,林延潮见这一幕不由欣慰。
第三场考毕,会试正场也是结束,考生们离开贡院,等待放榜的消息。
至于各房第一场的卷子都改了差不多了,现在第三场策问卷朱卷一到即行批卷。
第三场批完后,各房考官将三场合意的朱卷先拢到一处,称之为望气。然后各房考官在所有卷子里,再选出荐卷交给副主考林延潮。
距离放榜的时间很紧,而且林延潮又限定了期限,所以众考官几乎都是从一睁眼开始一直阅卷至掌灯之后,仍是没有一刻空闲功夫。
每一份卷子都是经过权衡后,定为正卷备卷,其余没交的卷子就是筛落了。除此以外,还有官卷。
就是当朝大臣子弟的卷子,这些卷子外帘官都会作标记,写上是哪位大臣的儿子。按照规矩,同考官不可以罢黜落这些卷子,而是要交给主考官副考官来决定。
当年沈一贯就将张敬修的卷子藏了起来,主考官看了没有张居正公子的卷子,吓了一跳,立即来沈一贯房里搜落卷,最后正主考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副主考刑部侍郎吕希烈二人轮流威胁沈一贯,沈一贯就是不肯给。
最后张敬修没有取中,沈一贯被打压了八年。
当然除了官卷外,会试乡试大体还是按照‘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的规矩来办。
中不中进士在同考官,名次上下在主考官。
而林延潮身为副主考,既有排定上下,也要筛落一部分各房交上的荐卷,这权力很大,工作量也很大。
所以会试副主考都要选年轻的担当,否则容易精力不济。
下面也是会试最关键时刻了,十九位同考官从各房里第一批送至林延潮这里的,都是房内他们认为最优秀的荐卷,不少卷子都擅自贯上了‘经魁’的称号。
各房考官来至主考官房里时,都是极力游说,想要林延潮多采纳几份他们的卷子,最多林延潮能在他们当面看了,然后当场选为正卷。
不过林延潮没有当面阅卷,而是让他们先行回去。
众考官出门后,看着林延潮桌案上如同小山般堆积的朱卷,都是怀疑他短短两三日内,能都看得完吗?
或者说林延潮就如传闻那样‘通关节’取士。
这可是近六百份卷子,若是林延潮卷子看不过,就算他不负责抓阄选卷,他们也没办法质疑什么的。
主考官房内,林延潮自是知道同考官们的担心,这抓阄选卷的事他是不会干的,尽管也确实有人这么干过。
这人就是清朝道光时大臣穆彰阿,中兴名臣曾国藩的恩师。
在清史上穆彰阿善于结党,名声很不好。
穆彰阿结党的原因就是他经常担任考官,屡主会试文衡。
穆彰阿担任主考官时,下面房官推荐上的每份荐卷,都极认真对待。
如何认真法?穆彰阿将荐卷搁于桌几上,然后焚香望空遥拜。
穆彰阿衣袋中常置两个烟壶,一个琥珀,一个白玉,款式大小相等,取一卷出,就向衣袋中摸烟壶,摸到琥珀就中,摸到白玉则不中。
名额满了后,余卷一律摈弃。
这就是穆彰阿的玄学阅卷法,毕竟你也是很认真的叩拜过了,人家也没办法说你什么啊(权势重门生多惹不起),所以考生的卷子落在穆彰阿手上只能各安天命,这曾国藩后来能成为中兴名臣,这琥珀鼻烟壶绝对是功不可没。
期间不时有其他考官来拜访,委婉提醒是否将放榜的时日延期。
而赵用贤将荐卷送至林延潮房中时,言语里暗中警告他秉持公心阅卷,不要行鬻卷之事,举头三尺有神明。
闻言时林延潮不由看了赵用贤一眼,这看起来真是对事不对人的君子所为。
林延潮答道:“我已知道了。赵考官房里荐卷的头名卷在哪?”
赵用贤对本房荐卷十分自信,林延潮让他荐三十卷,他荐了五十多卷。
赵用贤道:“本房荐卷篇篇都有不凡之处,不过这一篇破题为‘予以论之’的文章,我看不仅可冠经魁,还可为会魁。”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本官到时着重看就是了,赵庶子若无他事,本官要阅卷了。”
赵用贤见林延潮对他也是没有当堂阅卷,心底有点不满拱手道:“那本官就告辞了,方才那些话还望林总裁记在心上。”
林延潮不动声色,现在人家是把自己当嫌疑犯了。
林延潮拿起赵用贤推上了那份可列会魁的卷子读了。看完后自己也是赞赏,此卷确实是可以称作会魁的佳卷,赵用贤眼光倒是不错。
如此卷子放在以往,就算不能得会魁,但经魁也是妥妥的,可是现在……
林延潮将这考生所有荐卷通读了一番,待阅至策问题,果真如自己所料,策问虽说都是答满了三道题,字数也没有少,但行文还是有些虚浮,谈不上言之有物。
如此就可惜了,自己是理由有压下赵用贤这份荐卷了。
于是林延潮在卷上,用青笔写了批语并盖印,全程只用了不长功夫。
若是赵用贤等人在场,见林延潮如此快就看完了一份卷子,一定惊异这是什么速度。
面对六百份卷子,林延潮倒是完全没有压力,推迟填榜,延迟放榜的事,那简直是不存在的。
但问题对林延潮而言,是如何摆脱自己眼底鬻卷的嫌疑。
两日的功夫,各房荐卷林延潮已是全部改完。
林延潮从各房荐卷一共抽出五份卷子,这都是含着四个一字的破题,并且是张鲸与林延潮约定三处字眼都相合的,另外两处是在第三题的题尾,还有一处是在经义题的束股。
另十二份卷子都是只包含一处字眼,就是四个一字的破题。
这些都是属于不明真相群众,听说了谣传,蛮写来碰碰运气,看看是否可以蒙混过关。
这四个一字的文字关节,从方从哲上告自己时,就已经是走漏了风声。
但是将卷子荐来的同考官仍是贪心不足,强行将卷子荐上来,也是有碰一碰运气的意思。若非方从哲闹这一出,这通关节卷子恐怕比自己案上的还要多一倍,将来捅出去定是一桩科场大弊案。
这些‘问题卷’倒不是篇篇都是小学生水平,反而是相当的不错。
因为各房考官荐上的质量都有所保证。有的卷子就算‘通了关节’,若真胡写一通,考官们也不敢乱取。
毕竟这是科举最高考试,会试。
同考官身后还有林延潮,王锡爵这一关,会试后,所有的卷子还要送礼部磨勘。所以这些卷子文理皆通,甚至水平能达到取于不取之间。
林延潮着重看张鲸约定的五卷,其中有一份破题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的卷子。
林延潮心底甚是许之,此卷不同于其他‘通关节’的卷子。
这考生是有真才实学,只是……
“算你运气好了。”
林延潮说完取出笔来模仿着这誊录生的笔迹在纸上先临摹写了足足一个时辰。这誊录生的行书法的是柳公权,林延潮又不是书法大家,着实费了好一阵气力。
临摹了差不多,林延潮觉得有,从袖中取出朱墨,用笔沾了在此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的朱卷上改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十诫之焉’。
尽管只改了这一笔添了一个竖,但是为了这一竖,林延潮模仿此誊录生笔迹,足足练了一个时辰,最后有八成相似才添上去。
王锡爵出身翰林,一生与文墨打交道,这一笔若没有一定火候,极容易让他看出了端倪。
考试卷子是朱墨誊录的,考官房里是不能有朱墨的,考官阅卷在批语上只能用青墨。所以这朱墨是林延潮知道自己任主考官后一直随身带着的,待任命下达时随身携至贡院,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写完这一笔林延潮汗如雨下,吹干墨迹,然后他将这自己修改的卷子丢入自己选定的荐卷中。
最后林延潮将其他四份‘通关节’的卷子与另外十二份卷子合作一并带上然后往主考官里走去。
敲门。
房内传来一阵衣裳掠动的声音,房门打开,王锡爵穿着燕服先看了一眼林延潮怀中揣着的卷子,然后问道:“宗海,这般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好吗?”
林延潮道:“下官有一事不禀阁老,实不能寐也。”
王锡爵哦地一声道:“何事如此之急,那好吧!”
林延潮进入王锡爵考房,王锡爵亲自掌灯,然后示意林延潮入座问道:“宗海有何要紧事?”
林延潮道:“下官阅卷中,发现有人欲行鬻卷之事。”
王锡爵道:“鬻卷?此事关系甚大,你有把握吗?”
林延潮将这十六份卷子搁在桌案上,向王锡爵禀道:“阁老请看,这十六份卷子第二题破题处都写了四个一字。”
王锡爵不动声色一一阅卷。
书房里只有卷子翻动的声音,烛灯之下,王锡爵的脸忽明忽暗,待他翻到最后一卷后正色道:“宗海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明白?”
林延潮默然一阵然后道:“下官之前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一是不敢确定,二是不敢打草惊蛇,等待荐卷到手后,才发现真的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鬻卷之事。”
“眼下证据确凿,下官肯定阁老,严查此事,一定要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王锡爵眉心一抖,当下不语。
林延潮道:“如此多的疑卷,此人定是手段通天,下官以为考官之中,必有内应。下官以为当立即通禀监试官,让他们派人立查!”
王锡爵皱眉道:“事关重大,可能牵涉甚广,我等手中若无真凭实据,徒然引起旁人不必要的猜测,万一泄露此事,场外举子也会质疑,以为有人操弄朝廷之公器,行卖官鬻爵之举,将事情闹大。”
林延潮道:“阁老真是深谋远虑,是下官失于计较了,但是若不追究,不是让此幕后之人逍遥法外了吗?”
王锡爵点点头道:“查当然是要查,但不是大张旗鼓,明火执仗,此事我会上密揭给陛下,这幕后之人手腕通天又如何?难道权势还在当年的张江陵之上吗?”
林延潮正色道:“阁老所言极是,下官愿追随阁老左右,追查此事,无论是谁都要抓出,绳之以法。”
王锡爵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填榜放榜之事。宗海,幸亏你能揭发此鬻卷之事,否则你我一世清名都要毁在这一次会试了。”
“仆甚是高兴,可见你乃忠直之士,对得起天子对你的器重。”
林延潮得王锡爵夸奖,丝毫没有自矜反而道:“下官秉公处事,科场上出了这么大的鬻卷之事,下官之前一直没有警觉,若非事先方编修提醒,下官还真是差一点疏忽了,现在想来实是令人后怕。”
王锡爵点点头道:“你说的是编修方从哲吗?原来是他提醒你的,嗯,此人甚好。”
林延潮又道:“阁老,下官看来这十六份卷子里,也是有不少人是有真才实学的,有些人可能是听信谣传,故而心存侥幸。我等取卷……”
王锡爵正色道:“宗海此言差矣,科举取士品行在于第一位。这些考生不信孔孟,而信谣言,将来为官,朝廷如何可以放心让其人牧民一方。我等衡文当以圣贤之心为己心,就算这些人文章写的直如苏韩复生,本官也绝不取如此心术不正之徒为官!”
林延潮满脸涨红当下道:“阁老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将这十六卷黜落。”
从王锡爵房中走出,林延潮看着月色,脸上倒是微微一笑。
次日各房送上的各份正卷备卷,被林延潮筛落了一部分卷子后,一并交给王锡爵审阅。
王锡爵与林延潮在房里议论了一日,黜落他卷,最后排定名次。
最后就是填榜的日子。
填榜之日,所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外帘里的监临官,监试官都被请到至公堂上。
堂外军士巡逻,戒备森严。
堂内所有取中的朱卷墨卷都是取来,一卷一卷在至公堂中央,从头到尾铺过去。
堂上被卷子铺了一半,这每一卷的背后,都是一名名列金榜的考生。
左右几十根红烛高挂,将整个至公堂照得是亮堂堂的。
王锡爵,林延潮,沈鲤等主官上堂,与同堂的同考官相互道贺。十几日枯燥无味的改卷日子马上就要过去,等待放榜之日后,考生金榜题名,众人各得门生,彼此都是一件喜事。
除了外帘官,众同考官们关心的当然是各自房里,考生能取中多少卷子?
以及之前传闻的鬻卷之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结果。
众考官们看似随意闲聊。
“你们看今科的会魁是何人?”
“不好说,江南文风甚盛,照例还是出于南卷吧。”
“我们还是猜哪一房的考官吧!”
至公堂上议论不止,堂吏上前向沈鲤,王锡爵,林延潮问道:“敢问几位大人,可否拆号唱名?”
沈鲤点点头看向王锡爵,林延潮问道:“两位总裁以为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意见。
而王锡爵肃然道:“稍慢,本官到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穿着吉服准备拆封唱名的众堂吏见此一幕都是惊呆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但见王锡爵负手走至卷前对众官员道:“诸位,之前考试前有人风言风语,说有人暗通关节,于卷上留字眼,贿赂同考官,主考官行鬻卷之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众人都看向王锡爵,林延潮,心道不是吧,王锡爵这是要当场与林延潮翻脸吗?
林延潮不动声色,赵用贤脸色一沉,方从哲神色尴尬众官员各等表情,甚至有人幸灾乐祸。
这是要出大事了吗?
但见王锡爵道:“……但经本阁部看卷,这等事实子虚乌有,列位考官都是秉持公心,为朝廷取士,反观举子之间倒是有些人心术不正,听信传谣言而心存侥幸。”
“堂堂正正之人行堂堂正正之事,朝廷取士以文观人,以文观心,对于这些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欲在卷上通关节之考生。本官与林总裁商议之后,予以一并黜落,这等人纵然是再才华横溢,也是小人之儒,朝廷与本阁部都容不得他……”
听着王锡爵的话,众同考官们看看林延潮,再看看王锡爵,心道这反转也是太快了吧。
方从哲,赵用贤神色都变了变,看向林延潮。但是林延潮却正襟危坐,对王锡爵方才的话露出赞赏的神色。
林延潮不仅没有开罪王锡爵,反而得到了他的赏识,他是如何办到的?
众同考官心底都是各等揣测,但之前存了好好戏,甚至幸灾乐祸的人,此刻的神情都犹如便秘一般。
之后卷子开始拆封唱名,外帘官们在比对朱卷与墨卷的编号后,拆开墨卷看着上面的名字,一一填榜。
当然到了这一刻,也没有人会比对朱卷与墨卷上是否完全一致。
没错,考试之后朱卷墨卷会送到礼部磨勘。
这试卷磨勘制度起于嘉靖时,当时磨勘是为了,严查卷子里是否有离经叛道诡辞邪说者,如果有重治监临考校官之罪,黜其中式者为民。
一直到了清朝,礼部磨勘才最重考察考试是否弊幸,即是检验朱、墨卷有无不符之处。
清朝最大的戊午科场案,就是在礼部磨勘中发现了墨卷上被人涂改了三百多处,最后被查出。
不过到了明朝,礼部磨勘没有检验朱卷墨卷不合之处,因为这一点倒是让林延潮钻了空子。
一千一十九章 金榜题名
放榜之日时下了雨,雨势不小
孙承宗所住的柴房,有些漏水。
孙承宗坐在柴薪堆旁,看着雨水滴漏,不由有几分自嘲。
孙大器推门入内满脸怨气道:“这个掌柜叫他派人来修这柴房,却推说没空,这如何住人?”
孙承宗道:“掌柜迟早回来的,否则柴薪一湿,一会儿如何升了火?”
孙大器奇道:“那他知道,为何还不派人前来?”
孙承宗笑了笑道:“柴火湿了,他可以埋怨我们照看不好了,加我们房钱。他最好咱们自己动手帮他修屋子,如此他倒是省下一笔钱财。”
孙大器满脸称奇。
孙承宗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孙大器道:“难得,难得,老爷,看事近来变透彻了。”
孙承宗笑道:“这些年经的事多,冷暖尝多了,也自然知道些疾苦。故而为官徒劝百姓知礼守礼,兴义教化何用?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是圣人的教诲,也是学功先生常与我们讲的致用之道。”
孙大器点点头道:“没错,官员给老百姓讲什么大道理都是虚的,吃饱饭穿好衣,才是真的,我们老百姓只认这个,但凡是吃好穿好,谁去做贼?老爷你要是为官肯定是好官。”
孙承宗笑着道:“你不是常说不走我林学士的门路,这一次想要高中难啊。”
孙大器抓头道:“那也没办法,今天放榜总要说点什么吉利话,现在我不说,还有谁说,让那满眼铜钱的掌柜说吗?”
孙承宗闻言大笑:“走吧,我们去外头看看吧。”
孙大器道:“老爷,这柴房。”
“不去理会他。”
“是了,反正今日中与不中都要搬走了,何必再看那掌柜脸色。”
……
而贡院之中正拆榜唱名。
但见官吏唱道:“第三百五十一名四川忠州举子任道学……”
卷子取出来,在各位官员面前一一看过,然后取自哪一房哪一位考官,也是随之念出。
念到考生名字以及取中的考官时,一旁的同僚当面向他祝贺一二,面上带着丝毫嫉妒之色。
哪个同考官取中的贡士多,哪个人将来在朝堂上的资源也就更大。所以十九位同考官间在议榜时,不免勾心斗角,特别是最后的经魁,会魁。
名次依次列出,一个个名字写在金榜之上。这最后的名单要从贡院送至礼部张贴。
官吏陆续唱名至最后剩下十五份卷子,这时候王锡爵道了一声且住。
众同考官们都是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道:“最后十五篇文章乃是本次会试的前十五名,会魁,各房经魁尚未丁霞,吾与林总裁商议过了,不要擅专,请诸位考官一并议过了,再行填榜。”
说到这里,众官员们都是点头,王锡爵此举十分公正,当然也避免出了名次后,遭人非议。
会试排名对殿试的最后排名,具有极重要的参考作用。特别是会试的经魁,会魁,只要殿试时不犯太大毛病,就一定取个很好的名次。
众人都是双手表示赞成。
王锡爵道:“这前十五名文章相差无几,都在伯仲之间,故而本阁部打算先拆名,综合考生平日之名声,品行,再定名次,诸位以为如何?”
众考官也是认可,最后前十五名拆不拆名已是无关紧要。
沈鲤也表示了认可。
于是官吏上前唱名。
“成化林承芳。”
“嘉兴查允元。”
“桐城吴应宾。”
“华亭唐文献。”
“无锡顾允成。”
“晋江杨道宾。”
“常州于仕廉。”
榜单一出来,众官员就在点头议论。
“这林承芳听闻是大儒黎(民表)瑶石的外甥,其学实乃正宗。”
“这查家乃海宁人祖孙三代进士,书香门第。”
“不过这前十五名官宦子弟却是不多,不少人籍籍无名。林总裁这次策问考的如此严,不少名家倒是失手了。”
“我倒是以为王总裁,林总裁秉公取士,希望能从寒家从提拔一些于国有用之才吧。”
“我等还是看看吧。”
林延潮耳中听着议论,却见官吏拆榜继续。
“福州陈应龙。”
“公安袁宗道。”
“高阳孙承宗。”
听到这几个名字时,林延潮嘴角一勾。
众官员又议论道。
“袁宗道听闻是河南巡抚龚大人的外孙。”
“难怪,官宦子弟,这陈应龙是何人?没听说过。”
“还有这孙承宗更是名不见经传。”
众人的朱卷在考官手里传递,众同考官们先议各房经魁。
到了礼房经魁时,赵用贤推举了他所取中的唐文献,而吏部主事顾宪成却推举了他取中的孙承宗。
两边是各执一词,争论的十分激励。
大家都知道二人平日交情很好,彼此以气节相许,但论及推举门生,大家都是寸步不让。
赵用贤是翰林前辈,顾宪成是部郎,在场多是翰林,应该来说赵用贤胜算多一点。
但是众人看二人文章,却发觉唐文献胜在前面的经义上,而孙承宗胜在后头的策问上。
“这唐文献名誉公车,写出如此文章来,不出意外,但这孙承宗是何人,无名之辈,文章竟也写的如此好。”
“不错,你看世儒著述为名,暗以虚文拟经,此取乱之道。文中子明以拟经,实删述六经,明先贤之道,这策论写的好,整篇言之有物,可谓煌煌之言,相较下唐文献的策问就逊色多了,再说孙承宗经义也是名家手笔,必承大儒之教。”
“不过论到底经义唐文献可为第一,论策问孙承宗可为第一,我看会魁恐怕也就是出自礼房之中了。”
众考官们争论不一,两边都有人支持。
沈鲤也是拿了两篇文章看了,心甚许之言道:“都是上乘的文章,取了哪一篇为经魁都不为过,两位总裁今科真是为国取了真才啊!”
众外帘官纷纷点头,笑着道:“今科所取三百五十一名士子,不仅人数多于往届,而且方才几篇文章也都是可以名著一时的佳作。”
“两位总裁,这一次可谓劳苦功高,这些士子将来都是可以大用的。”
听了众外帘官的奉承话,众内帘官们都是与有荣焉。
沈鲤然后道:“既然列位同考官相论不下,两位总裁于礼房经魁意许何人?”
“慢着!”
这时候赵用贤开口了,但见他道:“我听闻孙承宗原是林总裁门下幕僚……”
赵用贤说完,顾宪成道:“汝师兄,这孙承宗从我房里头名卷,其文章是众位房官一致的公论的。”
赵用贤道:“我当然信得过叔时,考但生若是考官子侄,或者出自门下的,考官理应回避。”
林延潮没料到赵用贤对自己了解如此深,连孙承宗出自自己幕僚都知道,不过此事他也没打算瞒人。林延潮当下点点头道:“赵庶子说的对,此事还是请总裁定夺吧。”
……
不久之后,贡院已是填好榜,此间得了消息的报录人,已是飞快地奔向京师的各处客栈。
孙承宗,孙大器来到客栈堂上时。
堂上众举子们是坐的满满的,出神看着屋外瓢泼的大雨。
尽管众举子各自桌上都摆着瓜果小食茶水,但是却没有人有什么心思食用。
“下这么大的雨,恐怕报录人不好来吧!”
“就算刮风下雨,这贡院也是要放榜的。”
“诶,早知道当初于林学研读的再精熟一些,也不至于眼下在此提心吊胆。”
孙承宗与孙大器默然坐在角落的桌子,他来京前没有与京里读书人有什么交游,故而众人也认识他。
唯有邻桌的举人见孙承宗脸生,于是攀谈了几句。
“放榜了,放榜了!”
消息传来。
整个客栈的举子们都是轻轻挪动了一下,然后伸长了脖子看向客栈门外。
“这雨怎么一点也不小!”
“真可恨,若误了我……”
“放心,若真中了,礼部的榜单上也不会少了你名字。”
“若是我中了,请诸位仁兄喝酒。”
“多谢了,多谢了。”
掌柜当下也是道:“不必这个公子大方,小店若是有人中了进士,那么小老儿我就请大家一壶酒。”
众人都是拱手称谢笑着道:“掌柜的客气了。”
掌柜又道:“不过小老儿有一请求,就是恳请中进士的那位老爷给小店写块招牌,如此别人也是知道小店是出过进士。”
众人揶揄道:“就知道掌柜的你无利不起早,没有白送的好处。”
掌柜连忙解释道:“哪里哪里,请贵老爷给小店免费写一块招牌几个字,咱们沾沾喜气不过分吧!”
“掌柜打得好算盘,那新贵人都是要去金銮殿面圣,立马就要做官的,住你这个破店几日就已是天大的面子了,你居然还要他给你写招牌,好大的脸啊!”
众人一阵哄笑。
掌柜涨红了脸,这时又一人道:“若是中了会元呢?”
掌柜自嘲地笑着道:“若是会魁那就更好了,不过小店开张二十几年,说来惭愧,不说见过活奔乱跳的会元,听都没听过了。”
“掌柜别拿话堵人,我真问你一句,若是出了会元呢?”
“是啊!掌柜怎么说?”
掌柜闻言连忙摆手,忧虑再三后道:“好好,你们这将我的军了,若是真有个会魁,小老儿我免了大家十日的房钱,你们看如何?”
“好!”
众举人一并叫好。
“这是铁公鸡拔毛了。”
不知哪初一个嘴巴尖酸的人又道了一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赶紧出个会元,咱们拔下掌柜几根毛来!”
“名照兄,你的才学最好,我们就指望你了。”
“不敢当,余是什么斤两,本科如公安的袁宗道,华亭的唐文献,晋江的杨道宾他们几个才学都胜余十倍,他们不得中会元,余哪敢跃居他们之上?”
众举人闹了一顿,就突听的啪了一声,一名考生从桌上栽倒在地。
原来是喝的大醉。
众人看向这读书人问道:“高周兄怎么了?醉成这个样子。”
一旁相熟的同乡道:“诶,他最后一场三道策问题只写了一道,这一次肯定是没办法了。眼下放榜,他又不肯在屋里候着,但出来了就一个劲的喝酒,能不醉吗?”
众考生们闻言也是叹息,方才欢快的气氛,顿时少了。
掌柜连忙道:“诸位不要喝闷酒,来啊,给每桌都送一碟酱菜。”
孙承宗坐了一会,见店小二众人都是酒菜唯独自己没有,当下知道老板的意思。
这时候送榜的报录人已是到了。
几串鞭炮声是接连不断的响起,以往举人中式所在的会馆是要放炮仗的。
但今日下了雨了,所以放炮仗也没办法了。
可是从远处那一串串鞭炮声,仍是可以听出他人那等难以言喻的喜悦。
客栈这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众人对门翘首以盼。
孙承宗摸着如戟的胡须笑了笑,独自坐着,但见掌柜却在这时候拿着一碟肉脯,一角小酒来到孙承宗桌上,笑着道:“孙老爷,这是我请你的。”
一旁孙大器道:“你这是什么主意?我们可没钱会钞。”
掌柜摇头道:“你当掌柜我眼底只有钱嘛?我知道我是小气一点,但作店家的哪个不精打细算呢?我与孙老爷相交没有十几年,也有五六年了,怎么都有一点情分在。”
“这肉脯和酒都是我送你的!”
说完掌柜心底以为孙承宗这科肯定不中,也有点生了恻隐之心,同时也有生意一场,大家好聚好散的意思。
孙大器看不懂掌柜所为,孙承宗则感人心之无常。
就在这时候,雨势不止,但听外头几声锣响。
然后就是一阵敲敲打打之声。
“敢问孙老爷讳承宗在客栈里吗?”
店小二问道:“哪位孙老爷,这里没有这人?”
门外报录人淋着雨,面面相窥。
这时候一名士子出门外问道:“你说孙老爷,可是孙悟空的孙嘛?”
士子回顾左右,不少士子懒得挪动,直接推道:“怕是没有,你去别家找找吧!”
“可是报录上说他是住这客栈?这笑话了,我们已是连问三家客栈了,最后找到这间,这位老爷可是今科会试头……”
“慢着,住柴房的那主仆是不是姓孙,掌柜呢?”
几名士子将掌柜拖出问道:“掌柜,住柴房的那位举子可是姓孙讳承宗啊!”
掌柜一脸茫然道:“是啊,就那个高阳来的穷书生,怎么可能中进士的不都是南方来的老爷吗?这满脸胡子,和蛮子也一样的人的也能中进士,不会搞错了吧!”
那报录人道:“掌柜,话可不能乱说,这位孙老爷正是高阳人,而且还是今科礼部试第一名,当今会魁!”
会魁!
一句话所有人都炸了。
哗的一声!
但见桌子倒了,原来孙大器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但见他身子颤抖地道:“老爷,老爷,你中了,是今科的会元郎啊!”
“我早已听到了。”
众人目光中孙承宗步出,但见他看起来确是平平无奇,肤色黝黑,胡须如戟,看上去如何也不像是饱读诗书之人,反似年少时经历过一段长长的颠沛流离生活。
而今如苦尽甘来,淬火而成丹,百炼而精钢。
过去的劳苦,反而深深地添作了今日的内蕴。
“我是高阳孙承宗!”
孙承宗出示考凭,报录人看到后,几乎喜极而泣。
“终于找到了!好几家客栈,这也太不容易。”
“还请老爷恕罪,我们来迟!”
孙承宗洒然一笑道:“我是住的太偏了,早知能中会魁,就住好一点的客栈……好点客栈的柴房了。”
孙承宗说完,掌柜顿时羞的无地自容。
此刻所有报录人都是大声道:“捷报保定府高阳县老爷,孙讳承宗,高中丙戌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咚!
锵!
各等锣鼓敲打了起来,客栈里众考生们都是向孙承宗道贺。
“孙兄大喜!”
“大喜啊!”
“会魁啊!三千举子之头名啊!”
哗哗!
客栈外雨仍在下着,而客栈里,孙承宗正迎来生平最得意之时刻。
若说林延潮中状元是起于寒微一步一个脚印,那么孙承宗的会元就是起起伏伏,无数次从波峰跌倒谷底,又从谷底重新爬起。
孙承宗一一抱拳向来贺的士子们表示感谢。
这时人群中有一人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孙老爷,孙老爷,是小人有眼无珠,泰山在前不识泰山,文曲星在此,却是怠慢,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啊!”
所有举人都是看向掌柜心想,这一刻才来道歉,早干嘛去了?之前还让人家住柴房呢?
之前如此怠慢,眼下倒是跪求原谅,晚了!
但见孙承宗将掌柜扶起道:“过去事算了,掌柜你答允的事还记不记得?”
掌柜茫然道:“什么事?”
孙承宗笑着道:“你曾说,若有人中了进士,当请客栈里所有人一壶酒,有人中了会元,就免了大家十日的房钱,今日就让孙某为大家做一点事吧!”
“快拿笔墨纸张来!”掌柜大声疾呼。
而众人大笑。
但见店小二捧上笔墨纸砚。
在众人注目之中,孙承宗饱蘸墨汁,挥笔而就。
而客栈之外,停着一辆马车。
雨水打在马车的雨遮上作响,马车里林延潮挑开车帘,远远看着孙承宗点点头道了句,恭贺稚绳。
然后车帘一放,展明驾车离去。
Ps:借这一章希望参加高考的书友能够金榜题名,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一千二十章 吾道南矣(谢greenyuxuan书友盟主)
正式放榜后。
王锡爵,林延潮等会试考官也是解宿回家。
林延潮坐马车回到家中,就见家人门生等一并站在门外迎候。
林延潮从人丛中一下找出一熟悉的身影。
还未说话,对方即从门檐下奔来,跪拜在车前颤声道:“不学弟子徐火勃叩见老师。”
“怎么跪在泥水里,”林延潮责了他一句,将他扶起又问道,“什么时候到的?我不是叫你早些到京师?”
徐火勃哽咽答道:“弟子是老师锁院后三日才到,弟子愧对老师,去年秋闱没有取得举人身份,故而无颜面对老师。”
林延潮闻言摇头道:“功名什么时候考都不迟,功夫没有一日拉下就好。为师让你来我身边,也是要亲自教你读书谨身之法,却不是问你有无考上孝廉。”
徐火勃垂泪道:“弟子记住了。”
林延潮拍来拍他的肩膀,看向陶望龄,袁可立。
二人表情不一,袁可立满脸羞愧,而陶望龄却是不说话。
林浅浅见这一幕,立即上前道:“相公,你都这么久没回家了,什么话一会用饭时慢慢说。”
林延潮点点头。
当下众人进屋。
林延潮更衣后,但见三名弟子都侍立在堂。
林延潮坐下喝了一口茶,看向三人道:“我平日与你们交代,读书只在于明志,举业得不足喜,失不足忧。但是今日你们与我说说吧。”
袁可立上前道:“老师,是弟子制艺之道不精,令老师失望了。”
林延潮道:“四书第三道破题‘圣人之心无常心’,这篇文章是你破的吧?”
袁可立垂头道:“是弟子作的。”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你的文章我一眼就认出,此卷在书经房备卷中,这一题你用了四句承题,不仅语意繁复,甚至坏了格式,尽管你在策问答得甚好,但这等失误后面如何也补不回来,故而是我亲自将你黜落了!”
袁可立听了掩面试泪,然后哽咽道:“谢老师锤醒弟子,弟子今后必痛下苦功。”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是我的学生,故而我对你更加严厉,却不是怕落人口实,三年不长你若能夯实学问,功名覆手可得。”
“是,老师。”袁可立大声道。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道:“可立从学时日短,文章功底虽浅,尚入了荐卷。但是我遍索文章,却不见你的卷子,望龄,为何你的文章连荐卷都不入?”
陶望龄道:“回禀老师,因为弟子没写稿卷。”
陶望龄此言一出,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骇然。
无论乡试,会试,每场考试考生都要将文章写在草稿上,最后誊正在考卷上。
最后受卷官收录考生卷子,要兼视草稿与考卷,若是有考卷,没有草稿,那么考生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对于陶望龄而言,没有写稿卷,那绝对不是失误,而是故意放弃考试。
譬如于慎行之兄于慎思,被誉为少年奇才,当年乡试时,入场被官兵搜检,强行脱去衣裳鞋袜,视考生为犯人。于是于慎思大怒,考试时不写稿卷,故而不录,从此再也没有赴过科举。
但是是何原因导致陶望龄不写稿卷,主动放弃入试资格呢?
林延潮闻言也有几分讶异,转念一想自己这位弟子不是不讲原因的人。于是他问道:“望龄,你为何不写稿卷是何缘故?”
陶望龄又道:“因为学生不明白,老师的学问在于经世致用,道在器中。但道如何之传,旁人询之,难道示器以人吗?这是弟子不能明白的。然后弟子身在考棚里正欲下笔时忽又心想,读书做官这难道就是我一生所求之事吗?”
“弟子从读书发蒙起,就觉得读书做官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为何当年漆雕开志于学道不欲仕进,夫子反而悦之。弟子不理解,于场屋里坐了三日两夜,如此念头一直涌上心头,以至于连稿卷也来不及写。”
听了陶望龄的话,旁人一般而言就说了,这个考生被考试折磨成这样,这万恶的科举啊。
或者是认为考生考得痴了,考试时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换了常人肯定是说,点拨什么?赶快看大夫要紧。
林延潮没有说话,旁人不知陶望龄的意思,他却明白了。
林延潮道:“当年孔子问漆雕开为何不出仕,他言吾学未能信也,故不愿做官,然后留书十三卷,成为儒学一脉。望龄,你举漆雕开的例子,也是因吾学未能信?还是因为其他呢?”
陶望龄神色一动,然后道:“弟子记得先生曾言,学问当下学而上达。下学凡是可用功,可言语者都在下学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语的都在上达中。老师言语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学之中,但上达之道,学生觉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始终不能得之。”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下学而上达,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学问都在下学之中,没什么上达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学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与袁可立听得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林延潮与陶望龄在讲什么,什么是上达?什么是下学?这什么和什么,说的和天书一样。
但见陶望龄正色道:“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学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后林延潮走到堂上,侧着头随意地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问道:“当年孔子问众弟子志向,子路,冉有有志于政,公西华愿任礼乐,三人之志都在事功,为何夫人哂之,唯独曾皙说来,沐风而歌,反而被孔子赞道‘吾与点也’,你们三人可知为何?”
林延潮说的是论语里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问三个弟子志向,子路说我要治理一个千乘之国,夹于大国之间,使之富强抵御外侮。
冉有说给我一个七八十里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来。
公西华说我愿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诸侯会见时,我在旁当个司仪。
孔子问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弹琴,孔子问他时,他才说我没什么志向,我只想春游踏青,沐风而歌而已。
孔子赞道,吾与点(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师,弟子以为读书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犹如如器也,然而圣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们不要拘泥于器中,而寻乎于道。故而圣人赞许曾皙之言。”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头,徐火勃的学问大有长进。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见徐火勃开口却道:“我却不完全赞同兴公所见,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执,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却是没有意在。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随物赋形,而不是削足适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谁也不能服谁。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们二人说的都对,可以相取其长。孔子曾评价子贡说,汝器也。后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么圣人的意思,是在说子贡不是君子?”
“王阳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钝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学一而知百,这一点连颜回,明道(程颢)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芸芸众生,大多是钝根之人,困知勉行,学一知一。”
“孔子评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则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无实者可比,乃天下芸芸众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来问我取器,还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龄问吾,吾则言不器!”
听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龄抬起头来,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龄目光中则满是羡慕。
谁都可以听出,林延潮这话里对陶望龄深深之期许。
林延潮这话的意思,换了旁人问我要不要读书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会回答,君子的学问不在事功中得来,如何得来?如何成器?
但唯独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于器,反是束缚了你的才华。
这点与理学不同,理学主张就是君子不器,认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这就是道在器先。理学将任何具体于实务的功夫,都认为是形而下学,真正的君子应该掌握是道,以道御器。
林延潮没有否则这一点,不是理学提出道在器先,他就提出器在道先,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抬杠而抬杠没意思。
他主张是道在器中,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去追求不器的境界,反而落为不成器,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正确做法是在实践中掌握理论。
如孔子评价子贡,汝器也,这就是一句褒奖的话。
而君子不器,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是可以不在实务中追求理论,这就是生而知之。
庭院之中雨沫斜飞,林府上已是由远及近一盏一盏地点上了灯。
林延潮穿着燕服立于庭下,发鬓间落了一些雨沫,衣襟微湿,让毫不在意与弟子们闲聊,这一幕就如同当年夫子问子路,冉有他们志向之时。
陶望龄念至君子不器时,一脸向往问道:“老师,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百中无一,甚至万中无一,但不是没有,夫子,老子,阳明子就是。”
陶望龄若有所思,点点头向林延潮正色道:“非老师一番话,弟子无法明白自己心意。学生想向老师恳请明日就返回浙江老家。”
“哦?”林延潮问道,“不愿做官了?”
陶望龄道:“功名什么时候再考都不迟,但学问却不可一日拉下。弟子在老师身旁,下学,思辨的功夫自问不差,但不足以明道,而今弟子明白还缺了一个悟字。”
“若悟不了?”
陶望龄道:“那弟子就学漆雕开!”
林延潮颔首道:“那你去吧!”
“是,弟子叩拜老师。”
陶望龄于林延潮重重的叩了三个头。
林延潮扶起陶望龄不舍地道:“官还是要做的,三年后再回这里。”
“是,老师。”
说完陶望龄告辞离去。
林延潮走到屋檐下看着陶望龄背影转入墙角,心中百感交集。
连与陶望龄一贯不和的袁可立也是有些伤感,而徐火勃更是默默拭泪道:“老师何处不能做学问,为何周望他要回浙江?”
“他回浙江不是全是为了作学问。”
“那是为何?”
林延潮道:“他此去‘道南’。”
道南之说,最早起于东汉,当时郑玄到马融出学习,郑玄学成要离开,马融感慨道:“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当时是道东,后来杨时拜程颢为师,为其高足,后来杨时学成南归,程颢目送杨时的背影,怀着复杂的心情对旁人道:“吾道南矣。”
万历十四年这一次会试。
虽说陶望龄,袁可立二人落榜,但是孙承宗取中会元,其余林学门人如袁宗道,于仕廉,侯执躬纷纷金榜题名。
此外林学经世致用的主张,第一次用在了科举取士上。
一时事功之学自林延潮被贬离京之后,再度在大江南北风靡起来。
当初事功之学由林延潮一人亲自教授,而今他去做官,不再亲自授徒,反由他的弟子传承其学,其学派分作了三支。
一支是礼部主事郭正域,他兼揉理学,事功学二者之长,其学淳淳,公卿延誉。
一支是孙承宗,朝堂上的致用派,并无学说传人,但林学门人对他无不佩服,特别是公安的袁宗道,以及他的兄弟二人深受其影响,后来著书立说,别树一帜,使事功之学在公安,湖广流传开来。
另一支就是陶望龄,林延潮为官,公务繁忙,就由陶望龄,徐火勃整理他的言录,并代为立说,与郭正域,孙承宗将林学与自己往日所学糅合不同,陶望龄跟随林延潮最久,被后世儒者认为得学最正。
陶望龄入浙江后,浙江士子闻名拜访。陶望龄讲学传授,无数读书人经他之口了解了何为事功,进而拜入他的门下。
故而三支之中,陶望龄门下学生最多,影响也是最大。
林学自此道南,宋亡六百年后,事功之学再兴于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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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一章 暗访
却说放榜之日后的第二日。
王锡爵,林延潮照规矩入宫面圣。
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手持礼部张贴的榜单副本,来至文华殿中。
天子看着王锡爵,林延潮奉上的榜单点点头道:“今科一共取了三百五十一名贡士,远胜往科。朕记得上一科,朕以皇嗣覃恩命增五十人,这一科礼部没有奏请,仍多取五十人,看来是贺皇三子之故。”
王锡爵,林延潮闻言大吃一惊。
明明不是如此的,因为这一科士子比以往增多,所以他们上请多收五十人。
但天子却以贺皇三子诞的缘故,发布诏令,此举简直是在坑他们啊。
王锡爵正要上奏道:“启禀陛下……”
天子理所当然地道:“好了,爱卿不用多说了,两位爱卿这些日子为国家操持举才大典,真是辛苦了,传旨下去,赐两位卿家彩缎两匹!”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无耻了。见过坑皇帝的大臣,没有见过坑大臣的皇帝,真的是……
正想之时,哪知天子看向林延潮忽然道:“林卿,朕昨日听闻一件事,这会元孙承宗曾在你幕下做事,不知可是真的?”
林延潮当下道:“回禀陛下,臣不敢隐瞒,确有此事。”
天子道:“朕听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孙承宗既在你幕下做事,以林卿的眼光对他却是十分的赏识了。”
听着天子话里递来的刀子,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孙承宗的卷子是在五千朱卷之中,同考荐给臣时,臣也不知哪一份是孙承宗的卷子……”
王锡爵也道:“启禀陛下,这孙承宗的卷子,臣在巡场时已经过目一遍,当时深许其文才。后来臣阅其他各房的荐卷时,正看到了孙承宗的卷子。仔细读来,不仅经义文章了得,更难得是他的策问,满纸都是切实可行之见,并非空谈。”
“而且在最后选会魁时,有一半的同考官举此卷为会元卷,当时林学士承认自己与孙承宗有旧已是避嫌,不在举荐之列,反是臣以为此子乃是可以经世致用之才,故而斗胆为陛下举之,点作会元以荐陛下。”
天子听了这才释然,说林延潮有私心,他信。但说王锡爵徇私,他不信。
没有为什么,天子对王锡爵就是如此的信任。
天子当下欣然道:“有了王先生,林卿的推荐,这孙承宗必是奇才,到殿试时,尔等要将他的卷子交给朕,朕要着重看他的卷子。”
“是,陛下。”王锡爵,林延潮一并言道。
天子又道:“王先生,你上的密揭言,这一科会试有人连同考官暗通关节是吗?”
王锡爵回禀道:“确实如此,幸亏有考官秉公而行,揭发此事,否则差一点令奸人得逞。”
“科场弊案,本朝自开科举以来屡禁不绝,这一次又有多严重?”
林延潮回禀道:“在臣还未阅卷前,就已听到了不少风声,待阅卷时,发现疑问卷。这些卷子在四书文第二题处破题,都一并以四个‘一’为字眼,如此的疑问卷一共有一十六份!”
天子怒道:“一十六卷!也就是十六名考生,这些人真是妄读圣贤书,还有那些没查出来的,真是胆大包天。朕要重办,传旨将这十六人一并抓至刑部拷问,是何人主使?”
王锡爵当下劝阻道:“陛下这些人可能是道听途说,心存侥幸,倒不是真要舞弊。何况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引起士子中不必要的质疑,徒然惹人口舌,臣以为宜暗访,不宜明察。”
天子听了王锡爵的话,这才止住了怒气,点点头道:“若非王先生提醒,朕差一点失了计较。可是这等朝廷取士的大典,竟然有人舞弊,非两位卿家秉公取士,险些酿成科场弊案。如此事以前,朕也就罢了,但以后不可再有,两位爱卿,此事朕已有主张。”
奏对即到这里,待王锡爵,林延潮退下后,天子立即道:“让张鲸来见朕。”
不久身穿蟒衣的张鲸来到文华殿叩头道:“内臣张鲸叩见陛下!”
天子心情烦闷,见了张鲸不耐烦地道:“近前来,朕有话问你。”
“是,陛下,”张鲸走到天子跟前,一脸地讨好地。
天子斜了张鲸一眼,当下将案上的一封奏章丢在张鲸脚边道:“奉御太监冯保命家人冯继清在通政司投疏恳请返回京师,然而这奏疏刚上,即有御使弹劾冯保在南京不思反省,当初从京师谪至南京时,随车有二十余辆,运载金银,供他在南京锦衣玉食。”
张鲸闻言垂着头。
天子看向张鲸道:“你平日不是很能说吗?今日怎么不说话了?给朕说话。”
张鲸干笑道:“陛下,南京离京师有数千里之遥,奴才实在不知冯保在南京干了什么?”
“不知道?那冯保请求回京,就有御使弹劾,是不是你背后主使的?你怕冯保回京夺了你的权位?”
张鲸仓皇跪下,叩头时连束发冠都磕掉了:“万岁爷明鉴,万岁爷……没错,奴才是担心冯保回京,但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皇上啊。冯保本是罪该万死之人,但蒙万岁宽宥容他在南京归养,让他活命,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但恩不可轻下,万岁饶冯保不死,若再让他回京,若他的图谋不轨欲不利于陛下……奴才没有什么本事,蒙万岁让提督东厂,奴才能报答陛下的,就是不让奸人有任何机会冒犯陛下。”
天子点点头道:“好了,你是怕朕心软饶过冯保,但朕从没有让冯保回京的意思。既是如此朕下一道旨意训斥冯保就是,他既是闲不住的人,就让他充净军,如此应是老实了。”
张鲸闻言大喜道:“陛下圣明。”
天子又道:“还有一事,这一次会试有人沟通考场内外,意图舞弊,此事着你带锦衣卫和东厂,好生查一查,看看幕后是谁主使,拿人禀朕!”
张鲸立即正色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将这胆大包天的人抓来,绳之以法。”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道:“胆大包天?朕看你才是胆大包天!”
张鲸闻言背上冷汗直落,心想莫非皇帝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好了。看你吓成什么样?去办事吧!”天子摆了摆手。
张鲸松了口气当下道:“奴才告退。”
“慢着!”
张鲸这才刚转身,听了这一声慢着吓了半死,立即跪下道:“请陛下吩咐。”
天子道:“今科会元孙承宗你查一下这人,以及他与林延潮的关系,查好了另行禀告朕。”
张鲸出了文华殿感觉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
张鲸一至殿外,几十号锦衣卫,内监即跟了过来。
在殿内张鲸只是一奴才,天子的家仆,但在殿外他的威风却是比天子还重。因为他是秉笔兼提督东厂太监,还掌管锦衣卫,北镇抚司。
左右给他端来凳杌,此物如同靠背椅,而加两杆于两旁,椅上用皮襻,前后各用一横扛,然而抬者不在辕内,只在杠外斜插扛抬。
之所以称凳杌,而不称轿子,因为祖训宫里不许乘轿。
就算是凳杌,在宫里也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以及年老秉笔太监有此资格,而文臣唯有首辅申时行可以在宫里乘步撵。
至于张鲸就算提督东厂,也没这资格。但他仗着圣眷在身,向天子讨来凳杌,拿来显摆显摆。
张鲸坐上凳杌,口里忍不住骂了好几句老家的脏话,两名亲近张鲸的太监萧玉,王忠对视一眼立即问道:“老祖宗看谁不高兴?让作儿子的给你出气。”
张鲸橫了二人一眼道:“你们能替我将冯保杀了吗?”
二人闻言变色。
“废物!这都办不到,还谈什么出气?”张鲸骂道,二人唯唯诺诺。
凳杌动了,一行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张鲸闭眼想了会当下道:“林学士还在宫里吧,你们安排下,我要见他。”
却说这时候,林延潮确实没有出宫,他去过文华殿后,又去了内阁拜见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交代了一下会试的事。
这一次申时行次子申用嘉也参加了会试,但最后却没有取中。
这当然都是魏允贞,李三才当初奏疏的厉害,在朝野上下形成了一致的舆论,所以王锡爵不敢背这骂名,于是没有取申用嘉。他此来自是向申时行解释一番。
也就是他能在内阁与申时行说上话,要换了别人敢不取申用嘉试试看。
申时行就算再如何燮理阴阳,再好的脾气,日后也是要有无穷的小鞋给这个人穿的。
王锡爵解释后,申时行倒是笑着道:“犬子不过是五千考生中的一人,中与不中无关紧要,元驭兄无需为此改变朝廷取士的标准,更不必特意来分说此事。仆对元驭兄的为人一向是信得过的。”
见申时行如此‘通情达理’,林延潮松了口气,他与王锡爵为了此事也是承受了不少压力。
二人向申时行禀告了会试的情况后。
王锡爵回阁办事,林延潮则离开文渊阁返回翰林院,到此会试主考官的差事,才算是真正的卸下。
但林延潮刚出了文渊阁,即有内监禀告说张鲸要见自己。
一千二十二章 自己人
从文渊阁离去。
林延潮从东华门出了宫,这里仍是皇城范围,内承运库,光禄寺都在附近,此外还有弹子房,篦头房。
篦头房,内设有近侍十余员,专习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之事。按照皇宫大内的规矩,凡诞生皇子女,弥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要按期请理头发,理成光头。
所以皇子理头发是专人专事,嘉靖皇帝晚年时,忌讳有人言立储的事,有人敢说一个字立死。
当时裕王还在潜邸,万历出生,裕王竟不敢将此事禀告嘉靖,宫里也无人敢将这件事告之嘉靖,以至于万历出生两个月后,仍没有剪头发。
至于弹子房就是制作弹弓以及泥弹的地方,供给皇帝打鸟用的。
说起打鸟,宋朝皇帝赵匡胤在宫里打鸟,有官员奏事,赵匡胤嫌烦用斧头打落此人两颗牙齿。这官员把牙齿捡起来。赵匡胤说,你把牙齿藏起来想控告我吗?对方说,我控告不了皇帝,但史官会把此事记录下来。然后赵匡胤怂了赔礼道歉。
太监将林延潮带至弹子房里,这里设有掌房太监一名,还有数名制作弹弓的太监。林延潮来到弹子房里,看见太监将制作好的泥弹都用黄布袋装着,以供天子备用。
掌房太监给林延潮搬来椅子,这内监本是不需买文臣的帐的,但对方却是恭恭敬敬,显然并非是林延潮的缘故。
就在这时张鲸来到库房里,库房里的其他太监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立即跪下叩头。
张鲸不耐烦地道:“出去!”
这些太监闻言立即缩头离开。
却说林延潮与张鲸有些日子没见了。当年那个在冯保面前,大气不敢喘的太监,现在已是位极文臣,不,是位极宦臣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年纪老迈,行事又知收敛,反而张鲸仗着天子宠信飞扬跋扈,权势倒似在张宏之上。
虽说张鲸现在的地位没有到王振,刘瑾的地步,但也是差不太远了。
林延潮离座向张鲸行礼,这并没什么丢人的。张居正当年在冯保面前还自称过‘晚生’呢。
张鲸坐在掌印太监的椅上,将帽子一丢按了按鬓间道:“咱家与林学士是老交情了,就不要闹虚礼了。”
林延潮笑着道:“督公言重了,当年要不是督公扶持,我今日在哪里还不知道。”
张鲸点点头道:“诶,今日找你来是叙叙旧,当年张太岳,冯双林还在时,你我二人哪里放在他们眼底,而今不过数年,哼,外头人的已要看我等眼色行事。若是他们二人看到我们今日如此,不知作何感想。”
林延潮心想,我与张居正和你与冯保,怎么好拿来比较的。
林延潮道:“我怎么及得上督公,督公今日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家这些没有根的人,不比你们文臣,一切权势都是万岁给的。你们得罪了万岁,还有人帮扶着,圣上不喜欢你们,眼不见心不烦,让你们出京任一方大员,权势不减,再不济回家养老,倒也是归于山林。哪里如咱家,万一得罪了万岁,身边的人反而不会帮咱家,反而落井下石,争着踩了上位。所以咱家眼下看得风光,其实一步退路也没有,进是活命,退就是死!”
张鲸短短几句话,说的有几分凄凉。
明朝太监就是这样,如到了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个地位,那真的是所有官员加在一起都奈何不了他们。
但失势时候,也只是天子一句话而已。
这几年林延潮也听过张鲸不少事情,大肆收授贿赂,招揽爪牙就不说,干预吏部选官,纵容亲信侵占民田,还在民间收录美女供给天子,名声非常的不好。
太监也不是不能善终的,但张鲸如此行事,就是选择了这样的路,看起来眼前风光,但总有一天是要完蛋的,这就是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他日拉清单。
林延潮看向张鲸道:“督公,与我如此推心置腹,那么我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禀告督公。”
张鲸目光一闪问道:“什么话?”
在张鲸目光所视下,林延潮心底暗笑,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劝你早日收手的话来?你张鲸干这样的事,皇帝肯定是知道的,若是张鲸收手,皇帝也就没什么保他的价值了,然后文臣们群起攻之,他能不能保住命都不好说。
林延潮道:“正如督公所言,我等一切权势都是圣上所赐,只要圣眷不减,那么天下没有奈何得督公,只是朝堂上有些清流欲不利于督公,我以为此不得不防啊。”
张鲸冷笑然后道:“你说有清流欲不利于咱家,咱家不知这些清流是何人?是王锡爵,还是赵用贤,或者是你?”
张鲸仔细打量林延潮神色,却见他表现出‘惊怒’的神色,显然是在说‘督公咱们是自己人,你居然冤枉我’。
此刻林延潮心想张鲸在贡院果真有不少耳目。不过既然他知道了,那么事情也好办多了。
林延潮佯怒道:“督公,怎么把我与那帮沽名钓誉的清流混为一谈,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愿意看到,我与督公永远是一条船上。不过督公既是这么问,那么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事外面现在闹得多大了,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内幕?”
张鲸尖着嗓子道:“外面闹得再大,咱家也能压的下。但你与王锡爵不在天子面前捅咱家一刀,现在已是通了天,怎么压得了?”
林延潮辩道:“督公,以为就算我不说,王太仓就不知道此事了吗?仅仅一房缴上来的‘通关节’的卷子,就是七八份之多,更不用说其他各房,又有多少卷子?更不用说外面有多少考生知道了消息,督公,我以为你交代此事极为隐蔽,谁知道竟闹得天下皆知。”
“我不是不帮忙,当初就有考官就拿了卷子来我房里质问,我是一心要替公公压下去,哪知有人居然绕过我将此事告诉了王太仓,督公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鲸恨恨地道:“不用你提咱家也知道,这个人是赵用贤!此人咱家断然饶不过他。”
林延潮点点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林延潮恨恨地道:“罢了,督公,此事也有我的错。这赵用贤与我在翰林院时就不对盘。他不知从何处知道我有意压下此事后,就故意将消息禀告给王太仓,当时我听到风声,是一晚上也睡不下,这王太仓是何人?连张太岳也惧之三分的人物,天子对他之信任,还在我恩师之上,若他要掀了此事,谁按得住?”
“所以一面是督工交代的事,一面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也是左右为难。可是督公对我有恩,我是如何也要报答的,只是我想万一此事,若是王太仓,赵用贤闹到天子那边去,就是一桩科场大案,朝野注目,那才是遮也遮不住,压也压不下来。林某栽了倒是无关紧要,若因此牵连到公公身上,那真的是万死难赎其罪了了。”
张鲸疑惑道:“这么说你还是一心帮着咱家,那你既是主考官,帮我将关节处改过来就是了。到时候王锡爵还能说说什么,但你却帮我改了一卷,还将其他各卷交给王锡爵?”
你这么说就是分明嫌少了?
林延潮道:“督公,那四个一字的关节,王太仓已经知道了,他必然会事后审卷,我改动的越多破绽越大。此人是书法名家,我改动一卷,他未必看得出,若多几卷,就难了,到时难保他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我被王太仓怀疑到是无妨,但他一旦知道我牵涉到鬻卷的事,很可能因此猜到公公身上。”
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张鲸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如此,宗海放心,咱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怪你的意思,都是手下那般夯货,嘴上没门的恨不得将此事说的满京城人都知道,咱家非扒了这几个人皮不可。”
林延潮心底冷笑,张鲸明知道这事闹得满京师考生都知道差不多了,还要我继续帮你干。此人做事只考虑自己,根本没有顾虑到他人,如此怎么让别人给你做事。
这一点张鲸真心要跟同处于一个位置的申时行好好学一学才是。
林延潮道:“此事陛下已是知道,督公有何对策?”
张鲸得意地道:“什么对策?陛下已是让咱家查案,随便抓几个人就是,北镇抚司的三木之下,石头也能开口。”
林延潮心想自己真是白替张鲸操心了,但他也是表示‘关心’一下。不过这样的人,自己还是离他远一些。
林延潮道:“原来圣上将此事委任给公公,让我白担心一场。”
张鲸看向林延潮笑着道:“宗海你是聪明人,当初你上谏的事,咱家肯保下你却不是单单看在那一万两银子的份上。所以你说的对,咱们是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有咱家富贵的一日,也定有你富贵的一日。”
林延潮当下大笑着道:“这是当然,不过此事不易张扬啊。”
张鲸点点头道:“也是,咱家自当守秘。改日宗海到咱家府上来,咱家这里好东西就是皇宫大内也是看不到,到时请宗海来咱家这开开眼界。”
林延潮笑着道:“到时定要见识一下督公府上的奇珍。”
然后林延潮向张鲸告辞。
而会试舞弊这案子,最后也不知张鲸是如何在天子面前过关,就如此无声无息地被压了下去。
但至少会试最后结果,还是保证了相对公平,选拔了不少朝野上下公认的贤能之士。至于林延潮的两名得意门生陶望龄,袁可立的落榜,所以尽管孙承宗被点为会元,朝野上下根本没有人认为林延潮身为主考,有丝毫徇私的地方。
并且林延潮主动揭发十六份舞弊卷,此事也令不少人得知,更令他博得了名望。
下面就是殿试,三百五十一名贡士入宫考试。
这最后的殿试不作黜落,但决定考生最后的名次。殿试又是天子审卷,殿试前三名就是头甲,钦点入翰林院授官,所以殿试之重要不言而喻。
殿试之日是三月十五日。
身为会试副主考,侍讲学士的林延潮,当日就毫不意外的被点为殿试读卷官。
殿试的监督远远不如会试,至于读卷官人选也是成为惯例,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学士级别的官员,照例是要充读卷官的,剩下的再从六部尚书侍郎,都御史里充任。
因为考官人选确定所以很容易通关节了。
殿试虽说天子阅卷,实际上天子只看前几名的卷子,考生的名次很大程度上是由读卷官决定的。而且殿试只糊名,却不作誊录,所以会试里取中的贡士,知道某位官员一定会派阅卷时,就会先送呈自己一篇文章,拿自己的字体给对方辨认。
殿试考完出场后,此人再写殿试考试的前四句递入请托,这套流程被称作‘送诗片’。
三月十六日。
林延潮与众读卷官至东阁。
但见东阁正中挂着阎立本的《唐十八学士图》,这张图的真迹早已不见,此图是后代名工所仿制。
唐十八学士图说的是当年唐太宗设文学馆,为重文学,选房杜等十八人为学士,入选学士之人被称之为‘登瀛洲’。
在东阁挂此图,当然也是表明朝廷‘彰礼贤之重’。
在十八学士图下有红木箱子,箱子锁住,是昨日殿试贡士所写的卷子。
东阁之内,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几位内阁大学士上坐,然后杨巍,毕锵,沈一贯,朱赓,张位,林延潮,于慎行等官员列坐。
不久掌卷官入内开箱,然后各取卷子发至每名读卷官手中批卷。
然后众读卷官移至文华殿批卷,最后评议出前十名的卷子,次日所有读卷官至中极殿给天子面读试卷。
在文华殿批卷时,却出了事。
当时林延潮在批卷,却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读卷官刑部左侍郎何源在卷子里发现了一篇文章然后脸色剧变。
何源将卷子给申时行,王锡爵过目,许久没也结果。
林延潮继续阅卷,这回轮到他拍案而起。林延潮不敢自作主张,于是立即请申时行,王锡爵指示。
现在何源面色凝重,申时行,王锡爵又读了林延潮手中卷子后,面色凝重。
王锡爵捏事道:“此二卷事关重大,需诸位读卷官一并议过再说。”
申时行亦道:“不错,此事仆也不敢擅专,还是诸位一并议过再说。”
然后众读卷官当下停下手的头,将二人的卷子一起看过。读完卷子,所有读卷官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何源手中的卷子,直接抨击天子让郑妃为皇贵妃,并在立储之事上迟迟不决。
而林延潮手中的卷子,却是恰恰与相反,在文章里大肆抨击言官,有事没事乱讲话,沽名出位。
一卷指着天子的脸骂,另一卷明为抨击言官,实际上呢?
这一次天子不立储,结果众言官群起上书。所以抨击言官,就是为了迎合天子,为皇三子唱赞歌。
这样的卷子,众读卷官看得都是触目惊心啊,我等只想阅个卷,结果闹得这么大。
众读卷官的意思,是将这两卷通通罢落,别以为考上了贡士,就可以在殿试上乱讲话了。你们年轻人不怕丢乌纱帽,敢到处喷,但我们几个老头子这么大把年纪了,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阅个卷丢官,那不是成了笑话。
众官员商议之后,决定先拆名看卷,看看到底是何人写的再说。
于是众人从弥封处撬开一点,看到了名字。
第一份写骂皇帝卷子的考生,就是吏部主事顾宪成的亲弟弟顾允成。
在会试之中顾允成可是名列前十,但殿试里却是主动‘作死’。
当时不少同考官都曾赞赏过他的文章以及才华,眼下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第二卷名为骂言官,暗中讨好皇帝,这等没节操的卷子,众官员看名,发现此卷是由全州贡士舒弘志写的。
这舒弘志是何人?他的父亲是当今贵州巡抚舒应龙,而他的岳父是曾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同乡人蒋遵箴。
蒋遵箴不一般,文选司郎中权力极大,当年兵部右侍郎郑洛为了大同巡抚的职位,要蒋遵箴帮忙。蒋遵箴听说郑洛有一女很漂亮,于是告诉郑洛,以女嫁我,经略可必得也。然后郑洛嫁女,并如愿以偿成为大同巡抚。
这蒋遵箴是张居正的亲信,当时这个婚事还是张居正,王篆二人说的媒。时人讥讽蒋遵箴望五之年了,居然好意思娶人家闺女。
这件事对后来轰动还是蛮大了,明朝官员一般上书骂吏部选官暗箱操作,在奏章里都要把蒋遵箴娶妻这个陈年旧事,顺便提几句,拿来鞭尸几下。
而在当时,张居正倒台后任太常寺少卿的蒋遵箴就被弹劾下台,但毕竟对方任过文选司郎中六年,在朝中能量极大,谁也不敢小看。
那么话说回来,舒弘志在这时候上这考卷,肯定不是自己一人意思,这背后名堂不小。
而林延潮头更大了,因为他发现舒弘志就是之前在会试里自己帮他‘通关节’过关的考生,此子是‘自己人’。
林延潮可是记得,自己当时给他在会试里定的名次极低啊!
一千二十三章 颜值即正义
就在文华殿众官员议卷之时。
张鲸将孙承宗之事写在一卷宗里,上呈给天子。
中极殿中,天子看着孙承宗生平之事,时不时露出微笑。
待天子看到孙承宗当初的幕金居然是一个月一两,而其他幕僚则数倍于孙承宗时,天子不由失笑,对张鲸道:“这林卿也真是太抠门了,换了朕是孙承宗立即不干了。”
张鲸笑着道:“林学士刚刚为官,又是清廉,当然是没有多少钱,但给一两银子确实是够抠了,大明门外卖驴肉的一月都能赚个三五两的。”
天子闻言大笑:“朕没有料到林卿还有这一面。”
天子又看卷宗里写至林延潮当初被贬官归德时,孙承宗方中举人,跟随林延潮去归德,不由心想,朕让林延潮去归德既是历练,也是避一避太后,但朝野上下都以为他失势,这孙承宗竟不怕当干系,这人实在忠义之士。
又看到林延潮为了修贾鲁河,为陈矩刻碑的事时,孙承宗出面反对被林延潮赶出幕下,天子不由问道:“林延潮给陈矩刻碑的事,朕知道。但孙承宗居然反对幕主,此事可实吗?”
张鲸道:“此事是奴才从林学士府上下人里打听到的,林学士的门生里不少人也知道此事,至于归德那边奴才还没派人去查。”
“不过奴才以为后来林学士为此事没少遭那帮御史弹劾,可见孙承宗还是有先见之明了。”
天子闻言不由感慨道:“林卿的性子,朕是太了解了。陈矩说他从没有一时考虑过自己的名声,心底只有江山社稷,那是一点不假。”
“他为了给百姓修贾鲁河,结交陈矩,但贾鲁河修成后,他在归德功绩有目共睹,但却因此屡被御史弹劾巴结官宦。而孙承宗为了此事反对林卿,又可见其忠也,然而因此被林卿赶出幕下,却又是林卿的不是了。”
张鲸亦道:“陛下所言极是,奴才也觉得林学士这点不好,有时六亲不认。”
天子点点头道:“然后孙承宗在柘县修堤,被官吏用了手段以至于拉了亏空出了差错,但他为了修堤亲至堤上督工数日不曾合眼,最后将修堤之事办成。柘县的河工为河道衙门保荐为各县最优,看来也是因为孙承宗,也才有了林卿被吏部保荐为第一的事,难得,难得……”
“还有此人给林卿办差那么多年,最后上京考试居然没有钱,住在柴房里,你说可笑不可笑。”
张鲸道:“内臣听说他倒不是没有钱?”
“哦?”
张鲸道:“孙承宗从柘县回乡后,拿了五百两银子给族学,资助族里贫家子弟读书。这五百两银子,听闻是林学士所赠,当初孙承宗为了修堤钱不够,将自己家底都填了进去。不过这样一来,林学士可是要不高兴了。”
天子闻言不由道:“有情有义不过如此,朕可以释然了,孙承宗并非林卿徇私所取,”
张鲸试探道:“陛下若是赏识孙承宗,不如赐他一个好前程,点他为状元,也是一段佳话。”
天子笑着道:“你如此替孙承宗说话,是不是收了人好处?”
张鲸连忙道:“陛下,奴才岂是见钱眼开的人,再说孙承宗这穷汉哪里能……”
天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不错,算你说的有理。至于点孙承宗为状元,朕或许不会。”
张鲸问道:“奴才愚蠢,不知万岁之意?”
天子看了张鲸一眼道:“孙承宗年纪轻轻就有此大才,骤然点他为状元,乍看是好,但并非长久进退用人之道。这一点上朕是有前车之鉴的。再说会元状元这等双元,朕岂可轻授,后人读史书,知道万历朝有一个三元已是足够,就这么办吧。”
此刻文华殿争议还在继续。
对于顾起元,舒弘志二卷,众官员们产生了争议。
顾起元反对皇帝,但他代表了清议。
舒弘志支持皇帝,却是站在了广大舆论的对立面。
而在场的官员,都是高官,当今的执政。无论他们在立储的问题上,倒向哪一边立即就会遭到另一边的攻击。
没有天子的信任,乌纱不保,没有百官的支持,位坐不稳。
众官员各发表意见,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差一点各打五十大板,将二人的卷子都罢落了。
王锡爵发话了道:“顾起元的文章,在会试时,我等都看过确有其才华,若罢落实是太可惜,不如低低取了,也是一个交代。”
说了半天,终于有人表态了。
众官员等着就是你这句话,个高的人顶着。申时行拍板:“就依王阁老之见,此卷列入榜末。”
顾起元的卷子有了结论,众官员有点可惜,这样文章抛去立场,可以入前十。
下面轮至舒弘志了。
平心而论就文章而言,此文算不上出色,不考虑立场的话,就是三甲垫底。
但是现在众人都不敢下结论,申时行与林延潮道:“林学士,这一卷是你看的,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但申时行既是点名,他心想既是躲不开了于是道:“启禀元辅,依下官之见,此卷争议极大,不如不预名次,另立一处上呈天子。”
众官员点点头,林延潮这是老成持重之见,左右都不得罪人。
申时行点点道:“善,就依如此。”
最后众读卷官排卷,议论定了前十名,然后一并去中极殿读卷。
众读卷官一人捧着一份卷子,金殿读卷自是早已拆名。
林延潮侍立在旁,几位读卷官一卷一卷给御座上的天子读卷。
读过三卷时,天子不由道:“此卷甚好,是谁的文章?”
正在读卷的吏部尚书杨巍道:“启禀陛下,此卷乃是晋阳贡士杨道宾的文章。”
天子点点头道:“善。”
杨巍读毕,次辅许国读卷。
天子听许国读卷皱眉道:“许先生乡音甚重啊,此卷何人?”
许国读卷被天子打断答道:“是会试第二人公安贡士袁宗道,臣等商议将此卷拟作第二。”
天子摆手道:“不,此卷尚欠文才,列二甲,不要再读了。”
许国闻言目光有几分黯然退至一旁。
一旁林延潮听了可惜,袁宗道这篇文章写得实在是极好,天子竟因许国口音嫌弃,不列头甲。但转念一想,或许不是口音的缘故,可能天子因为许国的口音,近似楚音,想起了袁宗道是湖广人,张居正的同乡。
然后就是舒弘志的卷子,此卷是由‘取中’他的林延潮来念的。
林延潮将此卷念毕后,待听到卷子里抨击言官那几句,天子是龙颜大悦啊!
“好!好!好!真是锦绣文章,字字珠玑,当世无双,妙实在是妙!这样的文章,点为状元也不为过,这是谁的文章?”
满堂官员心底吐糟,袁宗道稳稳榜眼文章,因许国口音不对,被丢到二甲开外。
舒弘志这垫桌角的文章,却被捧为状元卷。
堂堂天子如此主张,反正你开心就好了。
天子问道:“诸位爱卿议为第几名?”
众官员面面相窥,但一个个都不说话,连申时行,王锡爵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神游天外。
林延潮答道:“臣等不敢定夺,恳请陛下圣裁!”
天子听林延潮如此说点头道:“好了,念别卷吧。”
下面申时行捧起孙承宗的卷子念了。
天子听完后赞许道:“此人真乃奇才,不知何人文章?”
申时行奏道:“此卷是会元高阳贡士孙承宗所作,臣等一致议过,皆保举此卷可为头卷。”
“取卷来!”
申时行奉上,天子看卷连声赞赏道:“好,好,好,不说文章,就这书法,朕看也没有几人可及。”
林延潮闻言心底百感交集,更多为孙承宗高兴。
有的官员议论道:“状元已是有多年没有许给北人。”
“这一次是要开先河了。”
申时行见天子意动道:“臣等恳请陛下定头甲三卷。”
天子点点头,当下从御案上拿起朱笔,正要落在孙承宗的卷上。
这时天子突然停笔,似想到什么。
天子看向王锡爵道:“王先生,孙承宗容貌如何,你形容一二。”
王锡爵是见过孙承宗的道:“臣记得面色甚黑,胡硬如戟,至于其他臣不好描述。”
天子犹豫了一下道:“如此说来孙承宗相貌平平,状元乃朝廷脸面,非容貌俊伟不可。”
殿内众官员们闻言都看向了申时行,林延潮。
林延潮感受到这目光,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从古到今,不少次因为殿试第一名第二名间的仪表,而决定了状元榜眼的归属。
比如明英宗时廷试本拟昆山人张和为第一,但天子又不放心他的外表,于是就暗地里派了一小黄门到张和的寓所侦视,发现张和一眼有疾,于是就改了相貌英俊的施盘为第一甲第一名。
以申时行那科看,论相貌申时行无论是年轻,还是现在,都是一表人才。至于自己那一科,这还需自己多说吗?
若用现在的话来说,颜值即是正义啊。
王锡爵道:“陛下为难,不如陛下宣孙承宗一见!”
天子也觉麻烦,正看见林延潮于是问:“以先生之见,孙承宗相貌比林卿如何?”
林延潮:“???”
王锡爵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答,看了林延潮一眼,思索了一会道:“臣以为林学士相貌稍胜。”
天子闻言道:“那朕就点孙承宗为榜眼吧!”
一千二十四章 恩荣宴
玉殿传金榜,
君恩赐状头。
英雄三百辈,
随我步瀛洲。
这首神童诗每个读书人都是会背的,待说到中状元的风光,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州,是每个人读书人内心都向往的。
金殿传胪后,就是御街打马,然后赴恩荣宴。对于很多为官后默默无闻的头甲而言,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帽插簪花,身穿大红状元袍服的杨道宾,接受着众官员,众同科的道贺。
他会试成绩虽是第三名,但对于自己能取中状元却觉得把握不大。他已是望五之年,论年纪才学都不是第一位,能侥幸中个三甲就不错了。
但是金殿传胪时,他被告知为状元时是喜出望外啊。
一整日他都是在茫茫然然之中,不知这一刻是真是假。
最后终于有人透了风声,原来在金殿定头甲时,他之所以挤掉会元孙承宗而列入状元,听说居然是自己相貌更俊伟的缘故。
想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庆幸,没料到状元竟是如此得来的。
杨道宾看了一眼孙承宗,这位当初的会元现在只是居于榜眼。孙承宗肤色黝黑,胡硬如戟,看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心想,难怪难怪,与孙承宗一比较,自己还真算是美男子了。
想到这里,杨道宾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美胡心道,难怪都说中状元要靠祖荫,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都是爹妈生的好啊!
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舒弘志却是身登探花,年仅十九岁。
宋朝进士及第,探花郎都是指年轻而又相貌俊美的进士,故而喜欢看戏的百姓,喜欢探花更胜过状元。
这舒弘志年轻是年轻,但明显才学是不如自己的。
至于二甲第一则是会试第二名袁宗道,袁宗道是可惜了,听闻殿试时他的读卷官是许国,许国乡音重,以至于天子不喜,不然论文章袁宗道是真在自己之上的,这状元本该归属于他的。
杨道宾于是又归纳出运气比颜值更重要。
而二甲第二名则是原先的状元大热华亭唐文献。
看到唐文献,杨道宾更是释然。唐文献的房师是赵用贤,赵用贤与林延潮不和是众所周知的,故而……
还有顾允成,也是自己当初看得上,但听说他殿试时卷子说了犯忌讳的话,原先预定头甲的顾允成最后落到三甲二百一十三名。
旁顾左右,本来忐忑的杨道宾,心底踏实了,这状元还是真实舍我其谁啊!
杨道宾在众人追捧中,不免有些飘飘,目光所聚,天下注目,正是他的现在!
这样的风光,林延潮昔年也体会过。
林延潮坐在席上不时接受新科进士的拜贺,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门生,看着这些脸上洋溢着喜色的门生,林延潮不由想到了当年自己在恩荣宴时。
当时他也接受众同科的拜贺,率领着同年们向两位座主申时行,余有丁拜贺,那时的自己风光无量,身处局中。
而今日自己却是以一个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杨道宾自不用多说,此人有才华,人品也还行,也知道世故,在官场注定混得不会差,但离栋梁之才还差了一些。
林延潮又看向孙承宗,孙承宗当然也是风光,但比起杨道宾却是差了远的。
状元实在太过于光环加持,正如登上月球第一人大家都知道,但第二个能有几人答出?
老百姓们都只会问状元是谁?至于几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但榜眼探花,就请恕我记性不太好了。
但在官场上,状元与榜眼起步的差距并不大,甚至庶吉士而登首辅的还不少,比如张居正,高拱,张四维都是庶常出身。
孙承宗眼下就处于这个位子,原本属于他的状元,因为天子一句仪表不称,结果旁落他人,换了一般人都会很沮丧吧。
林延潮心底则想安慰孙承宗,如奥运会里万米长跑,头几圈跑到在第一个的,都是最辛苦的,最后的胜者很少会出自头名。
片刻后,杨道宾,孙承宗,舒弘志带着众进士来至王锡爵,林延潮,沈鲤桌前一一拜祝。
王锡爵身为会试主考官,又是当朝宰相,自是重中之重。
王锡爵名声很好,不结党,不巴结阉竖,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真正的君子。但在门生而言未必是件好事,他们初入官场,正是要抱大腿的时候。
但还不熟悉官场之事的新进士眼底,王锡爵品行高洁,令他们心中向往。
主考官里论及拉帮结派,张四维算是一把好手,万历五年众门生里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在替他倒冯,倒张,倒申等事件里立下赫赫大功,而他们也因此平步青云。
话说回来,张四维太会玩弄手段,久而久之天子也是看透了。
他丁忧回家之后,天子就让申时行担任中极殿大学士,取代了他的位子。
所以有申时行在,张四维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了,之前还有丁忧的借口,然后就是称病拖着,现在听闻是假病变成了真病,礼部前几日都已是在商量给张四维一个什么谥号了。
众进士拜完王锡爵,然后来拜林延潮。
原来副主考内定是沈一贯,沈一贯是吏部侍郎,手握实权,这实权还是最重要的铨选。
而林延潮现在虽是储相,可手中没有实权,就目前而言不可能如王锡爵,沈一贯那样给门生们提供实质的帮助。
换了其他人处于林延潮这个位子,考生肯定是要轻之了。
但林延潮就不一样了,现在他的名声太大了,文宗加三元光环,骂过太后,璐王还活蹦乱跳的人,就算他不当宰相,将来也不失为名臣,史书上肯定是有他一笔的。
杨道宾是很会计较的人,他在林府上住过,听过他的门生高谈时论,他心底是向往的。而且当初他也尝到投靠林延潮甜头,尽管现在他是状元了,但以后在翰林院还是要仰仗林延潮的。
杨道宾向林延潮深深一拜道:“学生杨道宾拜见恩师!”
林延潮点点头道:“惟彦不必多礼。”
杨道宾主动道:“学生荣幸与恩师同乡,以后在翰院恳请恩师多多指点。”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当。”
然后是孙承宗,二人目光相对。孙承宗心底雪亮,考前自己没有马车,为何展明的马车会出现,以及林延潮种种关切,尽管对方没有明的表示,但自己却是一清二楚。
孙承宗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拜到道:“学生孙承宗拜见恩师。”
后面的众考生心想,孙承宗与林延潮听说早就相识,而眼下却一句不提,是不是有点……就如状元杨道宾少说也要提个同乡,拉一拉关系吧。
林延潮淡淡道:“不必多礼。”
这一幕落在不少有心人的眼底。
到了探花舒弘志对方还有几分脸嫩,虽说是官宦子弟,但还是太年轻了,拜见自己时一副紧张忐忑的样子。
林延潮心知他的文章,多半不是自己写的,很可能是考前出自他父亲,或者是岳父,甚至是张鲸的授意。
下面袁宗道,陈应龙,于士廉一一拜见,他们都入了二甲。
还有同乡后辈林继衡,门生侯执躬进了三甲。
顾起元,安希范等人青史留名的人物也是向林延潮行师生之礼。
但众门生们还多是聚在王锡爵左右纷纷道:“学生初入官场,恳请恩师告诫。”
王锡爵看向这些门生们,虽说彼此并非真正师生,但心底也盼着他们能为国家做一番事。王锡爵目光有些殷切:“既诸位推老夫说几句,那么老夫告诫诸位初入官场一定要记得慎始二字。”
“昔年吾转迁时,拜谒吏部尚书张仁和,张仁和常与老夫说,初入仕路,宜审交游,若张某,可与为友。”
“张仁和还以一事为鉴,他有一个轿夫蹑新鞋,自灰厂过长安街时,皆择地而蹈,战战兢兢,唯恐污其新履,待转入京城,渐多泥泞,偶一沾鞋后,列不复顾惜。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若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老夫听此故事后,无一日敢忘,故而诸位为官当慎始也。”
众举子听了都是震撼,这故事说的是一个轿夫穿新鞋,开始怕脏,择路而行,后来不小心弄脏了一点,于是再也不小心无所谓了。
“莫因小德而不拘,小节不拘,小德不修。莫因小节累大德,不矜细节,终累大德。这是张仁和束身之道,为官终身不悔,老夫以此行之鉴之,也盼诸位也能行之鉴之!”
王锡爵话说完,新进士们都是深深的震撼,目光里露出了感动敬仰之意。
连一旁林延潮也是佩服,这个典故说的实在是好,给这些新进士生动地上了一课,无论将来他们官居何位,但王锡爵今日的教诲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故事里所提的张仁和,就是万历初年的吏部尚书张瀚,他因在张居正夺情上反对,最后下野,属于和王锡爵一个战线的人,从这一点而言张瀚倒是没有辜负了他当初说过的话。
王锡爵说完,新进士们激动并包含眼泪的鼓掌,掌声是良久不歇。
其他官员则摇了摇头,这些官场新丁就是容易感动,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众进士又看向林延潮道:“恳请恩师告诫!”
林延潮推让了一阵,然后见‘推辞不过’方才道:“阁老金玉之言在前,吾岂敢再复画蛇添足。但诸位盛情,我就简单说几句。当年吾方中进士时,我的恩师,也就是当今元辅告诫我一句,在人上者,视人为人;在人下者,视自为人,吾至今不忘。”
“此话何意?恰如诸位未释褐前,是民是士,视官员在上,自己在下。但各位为官后,不要忘了当年自己也是一个百姓,人待自己之心,切如己待人之心。莫要因己锦衣玉食,而忘了百姓尚为艰苦。”
“圣人云,仁者爱人。爱人,需人教吗?人自孩童时对父母之爱,就出自于天性,爱人厚人在于每个人心底。诸位为官之初,问问自己当年的初心是什么?尊此而为,始终不变,这也就是阁老所言的慎始,也是书经所言一哉王心,永厎烝民之生。”
林延潮这话说完,掌声有些稀落,这不是三元的水平。
他的话显然不如王锡爵说的出彩,但在新进士的眼底,林延潮这番话显然是尊重王锡爵是阁老,是主考官,你风头不能盖过,而且人家定了调子你不能自由发挥,必须补充着讲。
所以新进士纵有些失望,但也是表示可以理解。
更有人揣测,林延潮用实际行动,给他们做了榜样啊,当官最重要的就是永远摆正自己处在哪一个位置。
拜过了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众进士就忙着相互认识,同年序齿了。
林延潮回到座位上,就听王锡爵走来。
林延潮立即相迎,但见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方才的话李指的可是张江陵呢?”
林延潮目光一凛,新进士们方才不明白林延潮话中意思,但如王锡爵怎么听不出来。
正如每个官员的开始,都认为自己是好官,每个读书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
是不是好官,是不是好人,是需要考验的,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的。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张居正肯定不算好官。但从林延潮的角度而言,到了他那个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计个人得失,身后荣辱,以天下为己任,不忘了为老百姓做出一番事来,这样就可以算是好官了。
林延潮说这话,当然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也不明白。
他说的是与王锡爵完全两等不同的角度,两等不同的为官之道。
王锡爵一下子听其声察其心,揣摩出林延潮心意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误会了,下官怎么会指张太岳呢?”
王锡爵正色道:“是宗海当初为张江陵之事上谏,天下皆知。眼下时过境迁。张太岳之罪仍未全部赦免,谥号官位都没有恢复。”
“老夫读过你的文章,知道你隐隐主张事功变法的。张太岳因变法而死,眼下朝堂官员无不讳此,不敢轻言新政二字。而你要变法,必定要先恢复张太岳的名位,这或许就是你当初上谏天子的初衷吧!”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啧啧啧’。
官场上一个个都这么厉害,人老成精,压力真的很大啊!
这一点张居正看到了,数年后天子也是看到了,这几人都是当事者明白不奇怪。
王锡爵这个刚入朝没一年的宰相倒也真具慧眼。
但见王锡爵道:“老夫实言劝你一句,你的事功若是修修补补,堵个窟窿,那么没有人会反对你,以老夫所观,以你之才具,不出数年当可入阁拜相,若你欲效仿张江陵,那趁早打消此打算,否则第一个容不得你的……”
一千二十五章 万历十四年的几件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话停住了,但任谁都知王锡爵话里所指的人是谁。
不用说的再明白了。
林延潮揣摩王锡爵这时候与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另一番警告呢?
林延潮不得而知,但他绝不会给王锡爵兜底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阁老怎么会以为下官上谏,有如此深意呢?下官记得当初张江陵论罪,不少官员不怕当干系出面援护。其中就有海刚峰,当年张太岳在位十年,海刚峰在家闲居十年,但他尤能上书道,张太岳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还有邹南皋被杖几乎身死,仍言张太岳功在社稷,过在身家。”
“连中堂也上书回护,下官记得阁老在奏章里直言,张太岳其相业亦为可观。”
王锡爵点点头道:“不错,老夫确实有提这么一句。”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所举海刚锋,邹南皋,中堂都是张太岳在位时,深得罪其人,但张太岳病逝后,却无不上书回护。那下官上谏是为张太岳在时受过恩遇吗?也不曾,下官仕官时,被张太岳两贬两落,下官何尝没有恨过张太岳?若是下官赞成他新政之事,何不当时从之,反而到了现在自作主张呢?”
“下官并非欲多事之人,当初只是出于与中堂一样的念头而已,不忍张太岳身后凄凉,除此之外,并没有他见。至于阁老所言入阁拜相,下官不过二十五岁,论沉着稳重,怎可与当朝诸公并论,阁老方才之言实在太高看下官了,下官实不敢有此奢望。”
林延潮说的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王锡爵闻言不置可否,这时又两名官员来敬酒,王锡爵遥遥举杯后,又对林延潮道:“那就当老夫一时失言,宗海不要放在心上。”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中堂对下官的爱护,下官感激还来不及呢。”
王锡爵点点头,当下不说话了。
而堂上众官员,新进士们,见林延潮与王锡爵说了好一阵话,都是不由好奇二人方才所谈。
这时但见礼部尚书沈鲤这时行来向王锡爵,林延潮道:“两位总裁方才议论什么?不知沈某可否洗耳恭听呢?”
王锡爵则是道:“我方才与林学士商议今科会试之事,以往朱卷墨卷礼部勘磨时,两卷不曾核对,怕有疏忽。从下一科起,应是从后年乡试起,内阁打算奏明天子礼部勘磨时,必加上朱卷墨卷核对一项!”
王锡爵说完,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表情十分的平静。
沈鲤目光略有所思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先礼部勘磨只交朱卷,不缴墨卷,确实有弊病在其中,阁老如此主张,实是令鲤佩服之至。”
王锡爵摆摆手道:“仲化兄,你我多年相交就不要戴高帽了。”
然后王锡爵又看向林延潮道:“内阁昨日票拟,由你与礼部朱侍郎二人为庶吉士教习师,旨意方才下达已是到六科,老夫提前先恭贺宗海了。”
林延潮笑着谦虚道:“下官才疏识浅,以后还请中堂,大宗伯指教。”
沈鲤道:“说到此事,言官上奏每科所取庶吉士选数留数具不必多,陛下命礼部部议,不知内阁有何示下?”
林延潮心想,言官真是管的太宽了,竟要控制起庶吉士的人数,以及留馆翰林的多少。
王锡爵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如何看的?”
林延潮道:“下官以为翰林乃储相,不入翰林,不得拜内阁大学士。内阁大学士乃宰相,政府中枢,必得其人不可,若是减少庶吉士人选,可能会有遗珠之憾。”
沈鲤道:“那么宗海的意思是反对了?”
林延潮道:“下官以为朝廷当多重用循吏,有足够治理一方经验的大臣,若朝廷肯放宽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标准,那么庶常多少倒在其次。”
非翰林不入内阁,大明律里从没有说这一条,但这不成文的规矩,反而比写进大明律里更有用。
林延潮若是普通翰林,说这一句话,肯定是得罪人了。但他本身就是翰林学士,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显然不是,他讲这一句话在沈鲤,王锡爵眼底就是切实敢言了。
这场议论波澜不惊。
恩荣宴后,林延潮赶到了申时行府上。
这时已是快至亥时。
林延潮将张鲸,舒弘志,王锡爵的事禀告给申时行。
申时行肃然道:“你动的手脚,瞒过别人可以,但瞒不过王太仓。人家是当朝宰相,为官几十年,什么手段没见过,你切不可仗着一点小聪明,视朝中无人。”
林延潮道:“是学生当时没有计较这么多,只是想着一边如何秉公取士,一边如何应付张鲸。”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明白,王太仓既然是这么说,就是没有追究的意思,就算要追究,就凭那一笔,谁也看不出是你写的。只是老夫不明白,你什么时候与张鲸走到一起?”
林延潮道:“当初学生下诏狱,若非事先请托张鲸,不死也脱一层皮,故而欠下了人情。这一次会试,他要学生帮忙,学生无法拒绝。”
申时行恍然道:“难怪如此,官场上谁都有身不由己之时。但张鲸此人跋扈无忌,行事张扬,结党受贿,早晚自取其祸,你切不可离的他太近,免得到时候引火烧身!”
林延潮道:“学生谢恩师指点,只是学生心想张鲸也有张鲸的用处。”
申时行闻言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
林延潮解释道:“眼下朝堂上沈宗伯,赵用贤各自都是物望所在。尤其赵用贤动则抨击时政,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争向从之,此乃恩师的心腹大患,张鲸行事不端,也常遭言官弹劾,据我所知,张鲸也是深恨赵用贤……”
申时行伸手一止道:“老夫虽与赵用贤他们不和,但你若要劝我张鲸这竖阉结交,也是不耻为之……”
换了旁人这时候肯定是词穷了,但林延潮与申时行师生这么多年,怎么不知他的意思。
于是林延潮道:“恩师的意思,是不是寻一个既不与张鲸结交,又能扳倒赵用贤他们的办法?”
申时行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但又道:“老夫已从你那知道张鲸的意思,此事如何,老夫会让人另行与张鲸往来,能成就成,不成也就算了,譬如打人拳头可以到,身子不可贴上去。”
“反而倒是你切不可再介入了,张鲸那的往来能断则断,最后趁早撇清干系,否则他日此人事败,会拖你下水。”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记住了。”
转眼殿试已是过去。
这时候朝堂上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就是侍讲学士林延潮,礼部左侍郎朱赓被选为庶吉士教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朱赓的官职从礼部左侍郎改为吏部左侍郎,原吏部左侍郎沈一贯请假回家,时人多说是沈一贯因为原定的会试副主考因礼部尚书沈鲤阻扰,故而负气回家。
第二就是袁宗道、刘弘宝、王孟煦、吴应宾、薛三才、王图、萧云举、全天叙、王道正、李沂、彭烊、林祖述、黄汝良、赵标、林承芳、曾砺、胡克俭、刘为楫,陈应龙,于仕廉等二十人为庶吉士。
上一科的庶吉士一共二十八人,后来有的病逝有的请假,三年后剩下二十一位庶吉士,八人留馆,十三人散馆。
而这一科,御史上奏后,朝廷有意将庶吉士削减。然后张位,朱赓,林延潮等上奏天子力争,这才多取了二人。
而林延潮‘举贤不避亲’地将袁宗道,陈应龙,于仕廉塞进了翰林院。
除了袁宗道外,林延潮倒也不是一定要将陈应龙,于仕廉留作翰林,只是庶吉士起点更高。
却说于仕廉之从兄于孔兼,是万历八年进士,与林延潮有年谊。
于孔兼中进士后初授九江推官,后来回京任礼部主事,他一贯与顾宪成相善,与郭正域交情很深。
正是在于孔兼影响下,于仕廉才亲近林学,他初拜在林延潮门下。林延潮离京后,又从郭正域。
至于另一门生侯执躬,他是一心打算为官‘事功’,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京为官,而是决定外放到地方任一知县。
另一同乡林继衡也是到地方任知县。
至于徐火勃,袁可立,林歆都留在林延潮身边。
三人都被林延潮举入国子监读书,徐火勃本就是乡试副榜,林歆是举人,入国子监都容易,倒是袁可立让林延潮写信请现任归德府知府何润遥举荐,纳入举贡的身份。
还有堂兄林延寿在县试中‘屡试不第’后,甄家出钱纳监让林延寿也进了国子监。
当然林延潮本也有名额让林延寿入国子监的,但甄家表示不缺这几个钱,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万历十四年的会试殿试,令林延潮实在是硕果累累。
取了多少门生同乡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功学派的发展,已是让明朝读书人开始注重于读书务实。
理学早过了巅峰,已日渐陈旧,反而成为束缚,心学不断的援禅入儒,脱离了儒学入世的本意,而事功之学犹如新鲜的血液注入了大明这老迈的身躯,在林学之后就是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提倡的‘新理学’。
另外就是罗顺钦,王廷相传下的气学,不过此学甚微,不能与前二者相较。
万历朝的主流学派,大体如此。
馆选后,林延潮自知自己这一次会试风头出尽,必须见好就收,不可再招摇出什么惊人之举了。
想起申时行的话(种田暴兵),以及天子对变法的忌惮(招来打野),专心耕于翰林院这一亩三分地,教习庶吉士(猥琐发育),不再多过问朝政。
期间因房寰又上书攻讦海瑞沽名钓誉,南京光禄寺卿沈思孝上书,指责房寰因私怨侮辱直臣。
房寰能言善辩,上书将沈思孝骂退,然后与其兄顾宪成一样会来事的顾允成与同为在京观政的新进士彭遵古、诸寿贤一并上书攻讦房寰。
房寰以一敌三与顾允成进行骂战,至于天子想起顾允成在殿试里乱讲话的事,正愁着没地方收拾他,这回好了,认为顾允成他们越级妄奏,直接将三人夺职。
顾允成‘成功’被罢官,但因为如此,顾宪成与顾允成两兄弟的名声反而更高。
房寰自以为得意,但给事中张鼎思,陈烨又上书攻讦为海瑞辩护,天子最后将房寰降级。
此事林延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任由朝堂上骂的厉害,也没有如当初那样写了一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文章来回护海瑞。
五月时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上书指责申时行在寿宫择地不当,发现了石头。
天子认为三人太没事找事,这时候王锡爵上书指责李植三人,说三人自持倒冯大功,不可自得,又阿附于赵用贤这样的撄鳞折槛之党,除了建言外,毫无人品可言。
这几人以中人之资,乘进言的机会,一朝位列大臣,不思报效国家,整日想着给人如何挑刺。
如申时行,许国,杨巍如此宰相,尚书,但凡与你的政见一言不合,就上书指责,这样的人留在朝廷干什么?
王锡爵这份奏疏一上,林延潮看的是又高兴又忌惮。高兴是李植三人这下子玩完了,忌惮是王锡爵一言杀人,实在是厉害啊。
而王锡爵奏疏一上,犹如吹响了冲锋号,不少官员纷纷弹劾李植三人。
次辅许国另行上疏指责赵用贤说,过去弄权的人是当今权贵,而今天却成了下僚。昔日颠倒是非是在小人,而今却在君子。
这些君子(赵用贤)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便自负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李植三人)之人,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其风不可长。
张鲸也在天子身边编排赵用贤,李植他们的不是,在内阁,内官的同心协力下,最后天子下旨将李植三人贬官,李植贬至绥德任知州,李植称疾不去。
一个月后,原首辅张四维在家负气病逝,礼部追谥文毅。
而赵用贤则是改至南京翰林院任官,到秦淮河畔激浊扬清。
至此言官势力大败,申时行,王锡爵,张鲸等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