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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二十六章 秋夜读书

    春去夏来。

    转眼就要入秋。

    朱赓与林延潮并列庶吉士教习后,朱赓人在礼部办差,故而教习的事,主要还是林延潮在办。

    庶吉士在翰林院要学习三年,三年后,合格者成为翰林,称为留馆。不合格者授官,称为散馆。

    留馆成为翰林不说,就算是散馆也是科道,部郎起步,前程不会差到哪里去。

    至于庶吉士三年里在翰林学什么?

    就是由教习庶吉士说的算,教习庶吉士,又称领教习士,或者馆师。

    身为馆师的林延潮,要开授馆课给庶吉士学习,每月都有馆课,每个月还要有馆试。

    身为庶吉士不是想反正进了翰林院,无论留馆不留馆都无所谓,这三年内可以好好浪一下。

    如果这么想,在明太祖朱棣那就完蛋了。

    朱棣有一次心血来潮,让庶吉士背诵《捕蛇者说》,结果不知是不是朱棣的王霸之气太重,二十八名庶吉士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竟无一人可以完整背诵。

    朱棣大怒之下,将这二十八人全部充军,丢去拉大木。

    宣德五年时,就规定庶吉士一二年无所成,可以黜之了。

    所以如何评定庶吉士在翰林院里有没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权力就掌握在馆师的身上,馆师可以根据平日的馆课成绩,决定庶吉士三年后是留馆还是散馆。

    至于林延潮教的馆课是什么?

    这也有规程,要去内阁看过的。

    过去馆课都是随便教,大多数都是教授诗文。

    有一次首辅高拱知道了就恨生气,说考前学诗文,考后学诗文,做官前学诗文,做官后学诗文,学来学去一点办事的能力都没有,要什么用?

    被高拱这么一骂,馆课后来才重视起经世致用来,改以研究历代奏章,朝廷公文。

    而现在馆课到了林延潮的手上,就是另一等折磨人的章程,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的……一言概之,每日庶吉士上衙的心情如同上坟。

    除了教习庶吉士,林延潮这几个月忙着就是搬家。

    这也是必须的事,原先老借住在濂浦林家的老宅也是不好。

    林延潮新买的宅子入手后,翻修后选了个佳日就搬进去住了。

    林延潮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之余,也是操持此事。翻修的事说来与申时行有关,因为申时行是苏州人,苏州的园林甲于天下。

    申时行接替张四维成为首辅时又将宅院扩大了一倍,帮忙修葺申府的人是他的门生,工部营缮司的主事徐泰时。

    今日去过苏州的人就知道,与拙政园并称的留园,就是由徐泰时一手修建的私家园林。

    申时行对于衣食起居向来都是精益求精的,特别是在居所上。申府林延潮去过次数不少,就算以一个穿越者而言,那样的园林也是足够震撼。

    所以林延潮就找了徐泰时修自家的园林,仿着申时行的申宅来修。

    此举当然也不纯粹是为了巴结领导,因为确实徐泰时修的好,而且品秩高的京官,找工部营缮司修宅可以部分‘走公账’,这是官员们都心照不宣的事。

    凭着林延潮现在的地位,以及大家与申时行的关系,徐泰时当然乐意帮这个忙,林宅虽说比申宅,武清侯宅小几十倍,在众京官中也是不值一提,但亭台楼阁假山小桥流水鱼池皆有。

    徐泰时不愧巧手,将林延潮这小宅营造出了江南水乡林园的感觉。

    京师里夏日漫长,炎热无雨,待秋光莅临前,又下了好一阵的雨。

    林延潮每日退衙后,携子与林浅浅就住在小宅里白日避暑,夜晚赏月,有公务时临轩伏案,闲时教子读书,倒也不负了这一园林的景色。

    宅院虽小,但也有竹林松涛,鱼池碧绿,生出几分‘山林悦鸟声,深潭空人心’之感来。

    有时候林延潮会想穿越到明朝来,失去了很多生活上的便利,但又想想后世二环内,有这样一处园子,心底又平衡许多。

    宅院里,小延潮虽小,但林延潮已是开始亲自教他读书认字了。

    第一个是教他名字,单名一个用字。

    用字,这包含了天下大多数父母的心思,不求大富大贵,位列公卿,但求于家于国,作一个有用的人,如此也就够了。

    林延潮主要教儿子,握笔持笔,笔正字也就正,这是蒙学时林诚义教给他的道理,如此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到了九月时,有一老友来访。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林延潮一起喝茶听戏,写白蛇传的谢肇淛。

    谢肇淛在闽中有了不小名气,去年他乡试及第,却没有立即来京赶考,反而今年才决定来京师投奔林延潮,然后在此读书求学。

    谢肇淛来时秋色正好,看着林延潮一园子景色,连他如此在苏杭待数年过的人,也是啧啧称赞:“我道是京师没什么好园林,但见学功先生的府邸,实在是难得。”

    林延潮笑道:“能入你的法眼就好。这一次知你要来,我煮了黄精茶。”

    谢肇淛叹道:“学功先生,还记得我的口味啊。”

    林延潮笑了笑。

    不久徐火勃,袁宏道,袁中道到了。徐火勃与谢肇淛久别重逢,然后引荐了袁宏道,袁中道与谢肇淛认识,大家志同道合,聊起来甚是投机。

    当天晚上,众人聚在林延潮的园林里,有先生,有后辈,有师生,有同道,有好友。屋子外秋风习习,屋内灯火明亮,酒盏映红。

    众人席地而坐,对着秋月竹林喝酒畅聊,讲酒,讲花,讲茶,就是不讲公事。

    喝着谢肇淛从老家带来的青红酒,林延潮也是放下公务的劳神,听着众人说笑。

    谢肇淛忽然从兜中取了一书来,递给林延潮笑着道:“这一次我得了一本奇书,千里送来给学功先生与诸位一观。”

    谢肇淛书才拿出,就被徐火勃一手拿过,看了头几页即笑着道:“我道是什么奇书,这不是水浒传吗?说的是潘金莲,西门庆,武松那一段故事。”

    谢肇淛笑了笑道:“你继续看下去,就不会这么说了。”

    徐火勃听了当下吐了口唾沫在手指继续翻书,才看到几页,不由面红耳赤道:“这是什么书,你也拿来。”

    谢肇淛闻言大笑,将书给林延潮道:“各位,此书实乃一本奇书,只是什么人各从书中看出什么道理来,若是淫俗之人也只能看出淫俗之事来。”

    徐火勃听了恼道:“胡说八道,这明明是水浒传一段故事,被人借树开花,胡乱截来说来一段故事,博人耳目。”

    林延潮取书看过,作为前世博览群书的人而言,自是知道这书是什么金什么瓶什么梅了。

    林延潮也曾想过来到万历年间,会看到此书,之前还一直以为是王家屏写的,但见是谢肇淛递来,他此刻最好奇的是此书的作者是谁?

    书眼下道了袁宏道的手中,他细细翻读,林延潮当下问道:“此书你是从何处得来?”

    谢肇淛笑了笑道:“一位朋友相赠的。”

    “哦,他有无说此书何人所作?”

    谢肇淛笑着道:“当然有,他说此书乃兰陵笑笑生所文,这兰陵笑笑生就是王弇山(王世贞)。”

    “胡说,弇山先生乃当世文宗,怎么会写出此书?”

    见徐火勃质疑,谢肇淛不由笑着道:“说你是淫者见淫一点也不错,他说为何先生要写此书,说来还有一段故事,与严嵩父子有关。”

    众人来了兴趣问道:“如何说来?”

    谢肇淛笑着道:“众所周知,王弇山之父为严嵩所害。先生为了报父仇,决定要对付严世蕃,他知道严世蕃是淫邪之徒,所以就写了这么一本书然后转托人献给他。先生知道,严世蕃看书不求其他,只求文中肉词,为了寻词文必是指沾唾沫在手翻书,故而书页上都染了毒,然后果真严世蕃读此书后暴卒。”

    徐火勃听到这里吓了一跳,方才他读此书时,也是用手沾了唾沫。他见谢肇淛脸上的笑容,不由恼道:“好啊,你又来捉弄我?”

    “不敢,不敢。”

    见此屋子众人都是大笑。

    当时听了谢肇淛说了此书后,都是心生向往。

    袁宗道成了庶吉士后,袁宏道,袁中道都是没有回老家,而是从兄在留京读书。

    背井离乡,难免寂寞。

    袁宏道见了此书后读了几页十分喜爱,当下向谢肇淛相借。

    谢肇淛道:“本来吾书从不借人,但与袁兄一见如故,借就借,但不要看之入迷,到时忘了还。”

    说着众人大笑。

    这时候徐火勃突有几分伤感道:“要是汤先生在就好了,若是他见了此书不知如何高兴才是。”

    林延潮看了徐火勃知他是念起汤显祖了。

    林延潮知自己这位首席大弟子的性子,甚是多愁善感。

    汤显祖他们,当初因为林延潮利用报馆上书后,几人之后隐姓埋名一直在逃。

    之后虽说林延潮门生都是没事,但汤显祖,屈横江几人因为散布消息,制造舆论的罪名,顺天府一直没有撤回对他们的海捕文书。

    一直到了林延潮升了知府,明显圣意回转了,顺天府才看在他的面子上,将海捕文书撤了回来。

    经此一事,汤显祖本来是妥妥能中进士的,但现在似已绝了科举仕进之意,这点令林延潮倒是一直内疚。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口闷酒下肚。

    而一旁少年人则是忘了此事,又捧着书在那笑读。

一千二十七章 你可知道番薯吗?

    几人读着文字,倒是不时谈笑。

    林延潮与故友重逢,看着徐火勃,袁中道这些年轻人谈笑,倒也是一桩乐事。

    再也没有什么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把酒夜谈,更令人高兴了。

    数日后,林延潮在翰林院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乃是他昔日在翰林院的好友张元忭让人转交的。

    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平日在翰林院时与林延潮交好,林延潮当年上谏下诏狱,他极力奔走营救。

    后来林延潮被贬归德时,他见抱负不能声张,于是辞官返回浙江老家侍奉双亲。

    在信里张元忭托了林延潮两件事。

    一件事是将他的大儿子张汝霖托给林延潮等在京的同僚照看,张汝霖这时已是娶了吏部侍郎朱赓的女儿,两边成了亲家。

    然后在信里张元忭说自己得了病,不说复出为官,恐怕在世的时日已是无多,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这个儿子。

    张元忭称张汝霖‘好读古书,不治时文’,还在信中言,‘在京诸同僚,唯有宗海学问最实’,于是托林延潮指点学问。

    林延潮看到信文,不由唏嘘,信中张元忭隐隐有交代后事,这就是托孤了,想来这位老友,林延潮心底不免难受。

    照看张汝霖,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义不容辞。

    信里还有一件事,就是恳请林延潮替徐贞明翻案。

    看到徐贞明,林延潮不由来气,此人之前一直与李植,江东之他们走的甚近。

    徐贞明为屯田御史曾向天子上疏在京郊屯田,天子答允了。然后此人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三万九千亩,此事成功后,此人却在李植授意下大造声势,大有抬高自己功绩,打压林延潮在归德政绩的意思。

    但是随着李植,江东之他们的倒台,徐贞明背后的保护伞没有了。

    而他在京郊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的事,触犯到以张鲸,武清侯李伟为首宦官外戚的利益,他们在京郊有大量的田地。

    徐贞明之事利百姓,不利他们,故而得罪了二人。

    然后徐贞明被御使上书弹劾,天子要罢徐贞明的官,但申时行却上书回护。

    申时行虽打倒了李植,江东之他们,但自己却没有追究余党的意思,何况兴修水利是朝廷刚刚定下的大政方针,之前内阁同意的,政令朝令夕改,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是何等的大忌。

    更不能因为李植一倒,将党争的事,牵连到官员的头上,如此搞清算,不是人人自危。无论如何说徐贞明是有政绩的,申时行是不同意对方罢官的。

    不过尽管申时行数次上书维护徐贞明,但天子仍是下旨罢了徐贞明的官。

    而徐贞明与张元忭一贯交好,张元忭知道此事后,当下鸣不平。

    张元忭远在浙江,不知道京中的情况,他也以为徐贞明罢官是因为之前李植倒台缘故的牵连,那么这事只要林延潮通过申时行一句话就能救下徐贞明的仕途。

    却不知徐贞明罢官,与申时行实在一点关系都没有。

    面对张元忭的请求,林延潮也是犹豫了,他可以帮老朋友照看他的儿子,但却不等于他必须因为张元忭的缘故,去帮他的政敌。

    林延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度量可以大的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又看张元忭书信写的言辞恳切,并数度赞徐贞明的才能,以及他所撰写的《潞水客谈》此书。

    于是林延潮认真想了想,当下吩咐下人去外面书肆将这《潞水客谈》的书买来。

    拿到此书后,林延潮立即开卷阅读。

    书还未看了一半,外间禀告说张汝霖到了,林延潮当下放下书,知会林浅浅一声,然后更衣后在书房见了对方。

    林延潮在穿越前大略看过《夜航船》,《陶庵梦忆》,对于张汝霖的孙子张岱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而今的张汝霖虽不过二十岁,但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携妻及三子一并在书房拜见林延潮。

    张汝霖夫妇见林延潮口称世伯,其三子分别叫张耀芳,张联芳,张炳芳。

    林延潮年纪比张汝霖大不了多少,但与朱赓,张元忭都是同僚,所以这称呼还是没问题。

    行礼拜见之后,张汝霖给林延潮送了羊脂玉佛手,整个佛手乃羊脂玉所雕,十分的珍贵。

    林延潮吃了一惊,张元忭穷翰林一个,平日生活也很俭朴,怎么他的儿子出手这么大方,何况初次见面送此重礼,并非应有的礼数。

    林延潮看了一眼,但见张汝霖神色有些不安,但他夫人朱氏却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恍然。张汝霖来京后,现在住在京里岳丈朱赓的家中。而朱赓很看重这个女婿,当初嫁女时送了很多嫁妆,这一次估计听说女婿要来拜见自己,生怕弱了面子,嗯,朱赓一向是不与自己见外的。

    “我这书房里正缺如此之物,正好。”

    林延潮笑着收了礼物,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各给张汝霖三个儿子各一样玉佩,玉佩也是羊脂玉,如此礼数就不缺了。但是佛手却给林浅浅命下人搬走了,看来摆在自己书房是不可能的了。

    林延潮当下让林浅浅带朱氏与几个孩子去自己宅里逛一逛。

    书房里只留下二人,张汝霖笑着恭维道:“世伯这园子里景致真好,小侄置身其中还以为到了姑苏。”

    林延潮笑了笑问道:“阳和兄身子如何?”

    张汝霖神情一暗然后答来。

    言谈间林延潮看出,张汝霖带着少年人的自信和锐气,父亲是状元出身,钦点翰林,岳父是当今吏部侍郎。

    张元忭为官俭朴自抑,他的儿子必也是教导的极好,但却料想不到后来张汝霖仕途失意,无处施展才华,只能每日征歌度曲。

    后来的张家大体也是沉于声色之间,不过若不是如此人生感悟,或许张岱也留不下那么多传世文章了。

    林延潮问道:“阳和兄来信说你喜读古文,不习时艺,不知可有?”

    张汝霖赧然道:“回世伯的话,小侄确实不喜欢时文,只喜欢古人文章,也喜欢读世伯的《漕弊论》,《谏二事疏》。”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于史籍呢?”

    张汝霖笑着道:“小侄七岁时读《史记》,《汉书》,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略知一二。”

    张汝霖说这话很自信,显然功夫不仅仅是略知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以后朝廷取士,不会再以时文为主,而是会对经史兼容并蓄。你若喜欢史籍,可以往这上面用功一二,通古今之变,求务实致用之学。但你若想做官,经义还是要治的。”

    林延潮说完见张汝霖没有说话问道:“有什么难处吗?”

    张汝霖道:“回世伯的话,家父师从于龙溪先生(王畿),吾自幼承家父之教,于心学……”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你是想说,你读史籍,乃是从心,倒不是为事功所用对吗?”

    张汝霖垂下头道:“世伯之学问,是可以与龙溪先生一较长短的,但小侄平日没有涉猎过,生怕不得其门。”

    张汝霖怕这么说,令林延潮不高兴,但王畿的学问,接近于佛家,重在于悟,而不在于学。

    林延潮自号学功,肯定是以勤学痛下苦功为主的。张汝霖出身好,天资又高,却没有父亲那等下苦功于学问的决心,于是先推搪了。

    却见林延潮哈哈大笑道:“这你放心,阳和兄写信交托我督促你学问,我未经他的同意,也不敢贸然让你拉入事功门墙之下。”

    说这林延潮站起身,拉起窗边竹帘,从窗外望去一园子景色。

    林延潮指着竹林问道:“我问你这竹林好看吗?”

    林木茂密,又正好遮住那晒人的秋日,这时秋风吹过,园里的竹林撒撒作响,

    张汝霖按膝不由欣然道:“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世伯这竹林真是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既是好景致,你看了就好了,那你又何必在意他是不是竹林?”

    张汝霖闻言当下悟到了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林延潮继续道:“当年代表理学的朱子(朱熹)与代表心学的陆子(陆九渊)在鹅湖边辩论,朱子主张人人可通过勤读圣贤文章,格物穷理以至圣贤。而陆子反对,他说注释圣贤文章,反而令人茫然,最求精微,反而令人迂腐,读书是为了明心见性,然后至圣贤。二人辩论五六日,互相不能说服彼此。”

    “而当时在二人身边,还有一人,此人才学不在朱陆二人之下,同时也是二人好友,这鹅湖之会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此人就是东莱先生(吕祖谦),东莱先生对二人辩论不作偏帮,更不作口舌之争,只是提笔记录,博采而后精思,看看能否有一二学以致用,而吾学取自东莱先生一门。”

    “看吾看来,理学,心学,还是事功学,更往上说儒家,释家,道家,法家,甚至华夏之学,狄夷之学,都不过是名相而已,只要觉得有用,取来用就是,正如这林子好看就行,与他是不是竹林何干?执著于名相,无疑于固步自封,学问怎么有长进?是以我对学生们常言,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学问当以致用为知。”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汝霖如醍醐灌顶,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离家时,父亲一再交代自己,来京后前途上要听岳父的话,但学问上要听林延潮话的道理。

    张汝霖当下心悦诚服,愿意从于林延潮学习学问。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公务缠身,不过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若是你有意,平日从于他们读书治经,印证长短,也是不错。”

    张汝霖欣然从命。

    张汝霖走后,林延潮又拿起徐贞明的《潞水客谈》读了起来。

    读了这本书,林延潮方才知道,徐贞明之父名叫徐九思,对方也是官员一生清廉,并且是出色的循吏,他去世时上万百姓前去拜祭。

    至于这本潞水客谈,林延潮还是很满意的,虽有一些古人受时代限制的弊端,但瑕不掩瑜。

    事实上,历史上对这本书评家很好,谈迁在他的明通鉴里数度赞扬此书。

    清人评价,终明代良策,无以逾此。

    并且京畿屯垦是明清两代一直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参照徐贞明的路数来,但每次施政总是断断续续。

    说回此书就是由张元忭亲自作序,可见徐贞明与张元忭之间的关系。

    书中的主张,大体与林延潮在归德兴修水利,不谋而合。

    而林延潮兴修水利的思路,是从现代而来,他的治下考城县与后来兰考县地域差不多。

    后世的***治兰考时,就是采用引黄灌淤的办法。

    徐贞明则是实地考察从京师至西至北的地势,指出有大量的荒地,以及斥卤地,因缺乏水利灌溉而荒芜。

    并指出南粮北运完全依托于漕运,这运河就犹如人的咽喉,一旦食不下咽,就有噎死之危,所以与其用江南百姓辛苦种出的粮米来供给京师,不如在京实行屯垦,以解漕运之乏。

    后来徐贞明的政见得到李植他们的赏识,于是被朝廷推举为屯田御使,去年在京屯垦成绩很好,仅在永平府拓田三万九千亩,然后其他各府也有进展,发展的势头非常好。

    但此举如同林延潮在归德治水时一样,后期触犯到官宦集团的利益。

    当时林延潮在归德时,如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了跳出来的赵家。可是归德与京畿不一样,作为归德土著的赵家,跟天子脚下的皇亲国戚,简直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

    申时行之前接连数疏给天子,可是连堂堂首辅都保不住徐贞明,就可以知道徐贞明到底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后徐贞明一倒,京畿兴修水利,屯垦荒田的工程,也就立即被朝廷叫停。

    林延潮想到这里,当下修书一封命家人将在京理已是待罪之身的徐贞明请至了家中。

    徐贞明到时,已是夜晚。

    他看见林延潮将自己所作的潞水客谈翻至一半合在桌上,不由心底一动。

    “草民徐贞明见过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示意对方入座然后道:“徐兄听你称呼,你的辞官奏疏已经上了?”

    徐贞明抬起头,林延潮但见他两鬓星霜,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眼底却仍有一股少年人的倔强。徐贞明沉声道:“告老还乡的奏章已是上了,陛下马上就会批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

    徐贞明拱手道:“学士大人,你这一次来找徐某的原因,徐某心底有数,对于元辅上疏的相救之恩,徐某心底感激不尽,但此恩唯有来世再报,若要徐某改换门庭,换的保住仕途的机会,那就是有愧于李江都的知遇之恩,这一点请恕徐某不能办到。”

    林延潮失笑道:“你的回答,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元辅并没有让我招揽你的意思,倒是我爱惜你的才华。”

    徐贞明摇头苦笑道:“学士是读了在下的拙作吧,诚为书生之见,实令学士笑尔。”

    “确实为书生之见,但书生之见也并非没有见地,能落在实处,切实有利于百姓,那就是事功,而不是书生之见了。你在京屯垦,百姓称利,即说明你这本书写的是对的,唯独……”

    徐贞明闻言讶道:“学士于徐某有什么见教吗?”

    林延潮道:“见教二字不敢当,但你可知这一次被罢官吗?”

    徐贞明苦笑道:“当然徐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笑徐某治水前,自信满满向天子禁言,要在京畿屯田,一改朝廷仰仗东南漕运的局面,要一岁开其始,十年究其成,而万世席其利,但是……”

    林延潮给徐贞明沏了碗茶道:“徐兄继续说。”

    徐贞明道:“……但没有料到推行不过一年,即被那些朝廷蛀虫,食民脂民膏的人给罢了官。今年年初我欲治滹沱河,此河在山西为利,但在直隶为害,其因在于山西支流多而汇入直隶则为汪洋,而且此河至携沙大。”

    “我欲效仿学士在归德事功之法,在河北分修河道,并以堤坝束水,以河渠分流,然后引水灌溉农田,变一害为两利。但那些权贵在河道便利之处,各修水利,自蓄民田,涝时涝不到他,旱时旱不到他,唯独河道一旦更改,他们全然无利可言。”

    说到这里林延潮打断道:“请徐兄仔细说来听听,那些人如何为一己私利,危害地方?”

    徐贞明道:“他们兴修的水利,不少有害于河道的流通,我在曾在滹沱河上游看到一条支河有几百盘的水磨水碓,这些权贵故意筑坝截水,引水至碓渠,以水碓舂米,磨面。这些人还夸耀,家有连轴转,赛过坐知县。”

    “故而他们是巴不得水湍急越好,如此水磨才转的动,但若是引水灌田,那么水从何来,河水都灌溉农田了,那他们的水磨如何跑得动?更不说汛期若至他们所筑堤坝溃决,则州县皆成泽国……然而他们确实不闻不顾,因为他们住在京里,水是淹不到他的,有人甚至放言,水淹了更好,如此来年的田又便宜又肥。”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忍不住痛心疾首。

    林延潮由水磨的事想来,此事古今都不少,唐时权贵肆意在河流上建造水碓、水磨,妨碍河水灌溉农田,最后唐朝皇帝火了,先让女子升平公主和驸马都尉郭暧拆除水碓,然后拆除沿河所有的水碓。

    而到了明朝这样的事,还在发生。林延潮闻言不由长叹。

    徐贞明愤慨道:“学士,他们只需圈了一条河造几个水磨水碾,钱财从天上掉下,已是一辈子衣食不愁,但老百姓一辈子在地里,双手从地里刨食却吃不饱穿不暖,这公平吗?不仅如此,他们还不许我兴修水利。”

    “朝廷高官厚禄都是养的什么人啊?他们食民脂民膏,有没有将老百姓放在眼底啊?我这被罢官无关紧要,只是想到张文忠相公后,这朝廷……这天下是真的是没有救了!”

    林延潮默然,徐贞明兴修水利,就是触犯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事功,变法之难就在这里了。

    拿两位张文忠来说,嘉靖时首辅张璁推行变法改革,触动了权贵利益,每天弹劾的奏章堆积如山,但幸好皇帝支持他。

    到了张居正那又怎么样呢?他推行清丈田亩时,罢了多少官员,办了多少皇亲国戚,最后的结果呢?

    反观的天子,因为之前的新政,现在的执政已是偏向了保守,否则就不会将徐贞明罢官

    了。

    有了徐贞明这前车之鉴,更给了林延潮一个切实的例子,换了自己处于徐贞明的位子,在京畿屯田,那么自己能不能站得住?

    在没有权力支持下,变法能行得通吗?

    徐贞明道:“故而我之败就败在了这些权贵的身上,非我之学不能事功,而是不逢其时,若是张文忠公在就好了,但现在朝堂上又有哪位大臣肯做张文忠公呢?”

    “怕事朝堂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张文忠公了,就算有,但这样的人,陛下也是容不下的。”

    林延潮看了徐贞明一眼心想,这人说的话,怎么和王锡爵说的一摸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徐兄,徐兄……”

    徐贞明与林延潮吐露心声,自己一心为国为民落到罢官的下场,这一番诉苦后沉浸其中,林延潮连叫了数声才回过神来。

    “学士叫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徐兄可愿意听一下我的建议吗?”

    “徐某当然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我看过你的潞水客谈,是真知灼见之言,但却有一弊病。徐兄在北方兴修水利,但北方缺水,当然以水为贵,如水利这等资源当然掌握在权贵的手中。你要从权贵手里取来,实在是难。故而以我之见,要行屯垦,不如改水田为旱田,这才是长久之道。”

    ‘旱田?”徐贞明连连摆手道,“旱田一亩才产几斗粮食,广种薄收之下,十亩旱田也不如一亩水田啊!除非林兄有本事能让旱田里长出水稻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未必,要旱田长出水稻,徐兄,你可知道番薯吗?”

一千二十八章 徐光启的办法

    林延潮从徐贞明眼底看到了很多古人。

    天下危在旦夕,大多数人仍醉生梦死,但总有少数人看到了这一切,他们奋力呐喊,想要扭转局势。

    其中,既有如徐贞明这样扭转失败灰心丧气,也有如张居正身后骂名滚滚来。

    总有人不计个人得失在做什么,对于将来能不能成功,他们没有把握,甚至完全没有可能,但他们仍然在做,最后归结到一处,不外乎就是武侯那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变法改革,再造中兴,说起来也好听,但中央王朝遇到两百年这一卡,最后续命成功能有几个?

    明朝开国时,问题也不少,但一个开国气象,足以盖住一切。

    但人老了终归要死的。

    五十几年后李自成埋葬明朝时,会告诉那些人,告诉官僚们,告诉明朝历代皇帝,什么叫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却会拥有整个世界。

    林延潮脑海中浮出这个念头,又看向徐贞明,他就是挣扎在其中的人。可能明知回天无力,但是在努力的人。

    徐贞明此刻却没想这么多,他言道:“番薯略有耳闻,但听闻只是用来入菜,怎可取代稻麦为主粮呢?”

    林延潮欣然,徐贞明有这个见识,看来自己没有找错他。

    林延潮道:“正如徐兄所言,番薯不可取代稻麦,但也不是拿来作菜蔬用的,前两年福州府饥荒,百姓拿番薯作备荒之用,由此可知番薯可作杂粮。”

    当下林延潮又与徐贞明讲了一番番薯耐寒,亩产几十石的好处,而且还不用如稻麦那般脱粒。

    林延潮说的令徐贞明有些心动,当下不由问道:“那么番薯若真有林学士说的这么好,为何没有人种植在北地?”

    林延潮说到这里就长叹了,他穿越前也是想当然的以为明末番薯一旦移种北方,无往不利,就等着种田暴兵就好了。

    但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番薯在北方不能栽种。

    知道了此事后,林延潮一直在脑子里检索以前穿越前看过的书籍,也多亏了这辈子过目不忘的能力,将上辈子偶尔看过而忘记的书,一点一点的回忆起来。

    明末番薯到底如何移种到北方呢?

    这就要提一个人,那就是徐光启。

    徐贞明为了振兴水利,写了一本潞水客谈。这本书被徐光启看到后,视为奇书,但徐光启却发现徐贞明的方针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北方多旱田,少水田,所以一旦兴修水利很容易触犯到权贵的利益。

    所以徐光启就想有没有旱田高产的农作物呢?

    于是他就看到了番薯。但番薯只能在南方种,北方种不了。

    那么有没有办法让番薯移种到北方呢?

    于是徐光启研究了一辈子,并亲自到田里耕种,终于找出了方法。

    他将这些经验都写进了他的农政全书之中。

    后来徐光启还入冬前保存种薯和种蔓的方法总结了好几条。

    霜降前,择于屋之东南,无西风有东日处,以稻草叠基。方广丈余,高二尺许;其上更叠四围,高二尺,而虚其中。方广二尺许,用稻稳衬之,置种焉,复用稳覆之。缚竹为架,笼罩其上,以支上覆也。上用稻草高垛覆之,度令不受风气雨雪,乃已。

    稻稳衬底一尺余,上加草灰盈尺,置种其中,复以灰秽厚覆之,上用稻草斜苫之,令极厚”

    再如北土风气高寒,即厚草苫盖,恐不免冰冻。欲避冰冻,莫若窖藏。吾乡(指上海)窖藏,又忌水湿,北方高地,掘土丈余,未见水湿,薯入地窖,即免冰冻,仍得发生(发芽)。

    经过这一番躬践后,徐光启有了信心后,当下写了番薯十三胜,大力夸奖番薯的好处,在民间全力推广。

    经徐光启这一番努力,番薯在苏淞开始种植,但还没有传播至北方时,明朝已是灭亡了。

    然后清朝大力推广,从康熙到乾隆,特别是乾隆五十一年时,朝廷用发布政令的方式,让直隶,山东,河南三处全省推广种植番薯。

    所以总结到这里,后世读史的人,只能用‘时也命也’这样的话来感叹了。

    于是林延潮对徐贞明道:“这薯种在北地过冬的办法,我有一位同乡名叫陈振龙已是找到一二,他说……”

    林延潮将诸如番薯过冬的办法,大略讲了一点,当然最后上树的本事,咱们不能教。

    但林延潮几句话,已是令徐贞明目光闪闪。

    他不由击掌道:“这番薯若真有备荒之用,移种到北方,能令无数百姓免于饿死,那么今年河南王安,湖广梅堂,也不会有人揭竿而起,数万穷苦百姓响应了。”

    “学士大人,你这位同乡的这番薯过冬的办法,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这才是事功啊,也只有学士身边有这样的人才,徐某对学士的事功之学是真正的心服口服!”

    林延潮听了不免惭愧,他也是照抄徐光启而已。

    依徐贞明的办法,兴修水利,一定会触犯权贵的利益,那是要重新切蛋糕的,但徐光启就绕开了这个思路,既然暂时无法改变生产关系,咱们就努力发展生产力。

    最后徐光启按照他的方法事功成功,从实践里出了真知。

    但话说回来,谁又能说金手指不是事功,这就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啊。

    林延潮谦虚道:“此不过小道而已,何足道哉,但此事虽已有其法,却没那么容易办啊。”

    徐贞明黯然道:“是啊,要事功也要得人方可。此策虽好,但必须朝廷支持,否则谁来教老百姓,令番薯在北地过冬之办法。而且这耕种番薯的事,必须募集南方富有经验的农人来京方可。”

    “所以朝堂上哪里有不因人成事的道理?若让学士来接替徐某来为屯田御使就好了,学士不禁才华胜徐某十倍,而且绕开了得罪权贵的办法。可惜学士乃当朝储相,区区屯田御史是不会放在眼底的。”

    林延潮摇头道:“徐兄错了,林某只知取巧,此不足取也,在林某眼底如徐兄这样敢为老百姓出头,得罪权贵,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官员,也是我等读书人的脊梁所在。”

    “不过林某一句话不知徐兄肯听否?”

    徐贞明当下躬身道:“请学士示下。”

    林延潮道:“我想让徐某上疏向天子认错,将原先在京畿兴水利以屯田之策收回,改以治旱田,那么以我之见,天子还是会信任徐兄,重新将屯田之事委之。”

    徐贞明犹豫道:“这……”

    林延潮道:“徐兄,只要能一展抱负,何惧外人的流言蜚语,史书青笔上只会记得徐兄屯垦番薯,救百姓无数的事。”

    徐贞明一番为难后,自给林延潮说服了。

    至于屯田的办法,林延潮自然是让陈振龙助他一臂之力,有了陈振龙在,倒也不怕徐贞明吞了自己的功劳。

    如果番薯能在京畿推广成功,那么自己的官位再近一步,也就理所当然了。

    唯独就是此事,必须事先与张鲸打个招呼。

    徐贞明是张鲸撸下来的,当然要张鲸点头了,徐贞明才能回去。

    但是自己如何与张鲸开这口呢?

    过了几日,林延潮没找张鲸,张鲸倒是派人给自己送帖子了。

    送帖子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张鲸的干儿子张绅。

    当初林延潮罢官时,甄家曾来林府有意退婚,就是借了这张绅,想要利用张鲸的势力,让林延寿就范,当然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现在看见张绅,林延潮不由微笑。

    张鲸眼下是大明朝第三号人物,除了皇帝,首辅就是他了。

    张绅这几年借了张鲸的势,在外面可谓是京城一霸,就是遇到官员,平日也不太放在眼底。

    但是张绅是被林延潮教训过的人,一见林延潮他就跪下叩头来道:“小人张绅叩见学士老爷。”

    林延潮看都没看张绅一眼,自顾写公文。

    等了许久,林延潮公文写完,这才‘吃惊’地道:“一时太忙,将你给忘了,快起身,不要多礼。”

    张绅一点怒气也没有陪着笑脸道:“来前干爹说了,要待学士老爷比干爹他还恭敬,眼下能够见学士老爷一面,小人就算在此跪三天三夜也是心甘情愿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对了,督公叫你来何事?”

    张绅道:“干爹明日在聚仙楼设宴,下了帖子来请林学士,说介绍几个朋友给林学士认识。”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申时行让自己不要与张鲸扯上干系,但目前看来,张鲸倒是绝不会让自己轻易下船。

    见林延潮没说话,张绅道:“小人来前干爹说了,一定要请到学士的大驾,否则就立即打倒小人两条狗腿。小人求学士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赏光一二。”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个张鲸,还真是吃定我了。

    林延潮当下道:“那让你干爹饶了你两条狗腿,去吧!”

    张绅闻言大喜,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离去。

    林延潮看着帖子凝思,心想聚仙楼,这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张鲸这个大太监,在这里设宴请我是什么意思?

一千二十九章 土豪

    次日夜晚,林延潮即至京南郊的聚仙楼。

    林延潮马车行来,但见胡同里铺满了花灯彩缎,却都没有行人。

    林延潮不由奇怪,这聚仙楼所在的西市附近乃花街柳巷,每日来的读书人络绎不绝,但是今日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听到外头一阵喧哗,林延潮挑开车帘一角看去,但见两道栅栏后,不少锦衣公子,风流书生,都被几十个穿着青衣白皮靴的东厂番子给拦住了。

    那外头的人喊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清平世界,哪里有拦人去路的道理?”

    那些东厂番子喝骂道:“张开你们狗眼看看,我们东厂办案,尔等不要靠近,否则一律按逆党论处。”

    林延潮放下车帘心底有数,好个逆党论处

    为了逛个窑子,需要这么大的排场嘛?

    真想看看等会吃饭时候,会不会跳出来几个‘东林逆党’大喊着诛杀‘阉逆’来干掉张鲸。

    但武侠里的,东厂督公那可是一个能打一千个的存在,但张鲸嘛,能杀只鸡就不错了。

    到时候千万别殃及池鱼才是,若是这样,自己可就真‘遗臭万年’了。

    到了聚仙楼里,往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销金窝,今日一个人也没有。

    大堂上立即就有两名侍女来给林延潮脱靴。

    林延潮看去,这两名侍女都是姑苏口音,江南水乡里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很美。早听说过聚仙楼的名头,随便两个侍女放到今日,恐怕都可以成为无数人意淫的女神吧。

    当下就有一名四十几岁的人上前道:“是公公请来的贵客吧,张公公已是在里间等候了,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每名侍女都赏了几个铜钱。

    那中年人看了一眼,笑了笑道:“还不快谢过老爷。”

    两位侍女欠身谢了赏。

    接着中年人在前带路,但见聚仙楼三步一锦衣卫,五步一东厂番子,戒备森严。

    楼里的侍女大气都不敢出,看见林延潮经过,即欠身行礼。

    中年人领着林延潮行至一华丽的三层楼阁前,林延潮讶然,这聚仙楼没料到还别有洞天。

    但见灯笼高挂,富丽堂皇,还未走近即听见几声女子好听悦耳的娇笑,以及若有若无的粉脂气。

    真是令人心猿意马的地方,林延潮感叹了一下。

    随即登梯上楼,到了三楼的阶梯前,那中年人笑着道:“公公就在楼上。”

    林延潮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他的手里。

    那中年人称谢接过。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登上梯子,方才到了就听见张鲸那尖锐的声音:“林先生晚到了,真是令咱家好等啊!”

    林延潮登上三楼,这里只有一间,四面开窗,竹帘高高挽起,临轩的窗沿摆着无数盆菊花,香气浸了满楼。

    正前方摆着一副黻韦花纹的屏风,屏风上图作仙女下凡,凡人思慕,能摆在这里画作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张鲸大大咧咧坐在主位上,至于左右来客,竟然林延潮也是认得。

    有原先在归德借了他几十万两银子的梅侃,有今科探花郎舒弘志,还有二位一人是贵州巡抚舒应龙,当初外官大计,林延潮当殿授侍讲学士时,对方有亲自向自道贺,还有一人则是前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蒋遵箴,林延潮初任翰林时,对方已是太常寺卿,故而有数面之缘。

    至于几人身后,则是人数不等的清倌人,以及贴身随从。

    聚仙楼主打的不是皮肉生意,靠的是自小买来,调教个十几年的清倌人坐镇,这些清倌人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城里有钱没钱的读书人都是趋之若鹜。

    有两位清倌人出嫁,一人是嫁了一任布政使作了三房,还有一人是嫁了一名普通举人作小妾。

    特别是这位举人原本屡试不第,在京早花完了银子,但与这位清倌人偏偏两情相悦。最后这位清倌人用恩客给的银子替自己赎身,然后嫁给对方,而这位举人正好今年吏部补了缺,授了官外放任州通判。

    这位举人真可谓是爱情事业双丰收,虽说这清倌人不知后来会不会成为杜十娘,但此事已被在京读书人传为佳话,如此之下,聚仙楼名气更大。

    这些事为何林延潮知道,因为京城青楼里的事,就相当于后世娱乐版新闻的头条,八卦两下也是必须的。

    明朝的名妓,不是如今日网红靠滤镜瘦脸修图就可以忽悠人的,颜值是最基础的,更重要的是才艺,能与风流才子们达到心灵上的交流,否则再漂亮也只能如方才两名侍女一样到了楼下去迎客。

    林延潮扫了一眼,这些清倌人无一不是精心打扮,才艺不说了,论及容貌还有二三人比方才两位侍女更胜一筹的,所谓尤物不过如此。

    而今这些平素京城王公都难见之一面的清倌人,眼下无一不在此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是如同侍女一般在旁端茶倒水,递送巾帕瓜果。

    她们如此,难道是张鲸长的太帅了吗?潘安,宋玉也是甘拜下风?

    显然不是。

    这等锦衣卫,东厂番子封街请客的气势,天子与申时行想干也不敢干。

    林延潮一上楼,张鲸即起身相迎,那十几个清倌人都是惊讶起来,她们还以为张鲸请得是何等人,原来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

    对方就算是新科状元,也不值得张鲸如此啊。何况听说新科状元,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

    连林延潮身后的中年人也是脸色一变,对方的身份难道还要在那巡抚,以及前文选司郎中之上。

    张鲸如此,但舒弘志他们却觉得如此礼数理所当然。

    无数人目光上下打量林延潮,但见对方容貌平平无奇,但行止沉稳。众人见过大世面,来聚仙楼的显赫高官方才有林延潮这等气势。

    但是几个高官能有对方这个年纪的。

    林延潮见张鲸相迎抱拳道:“林某来迟一步,还请公公恕罪啊!”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众人纷纷排除对方是当今天子微服青楼的可能,他们方才都是差一点如此以为。

    张鲸笑着道:“哪里,咱家也是刚到不久,来,林先生请上座。”

    说完就请林延潮坐在了自己身旁,舒弘志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学生见过恩师。”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

    听舒弘志这么说,那些清倌人们眼中无不动容,甚至从眼底里绽出了光。

    美目频频打量林延潮,心底泛出无数的涟漪。

    在场之人不是不知分寸的,张鲸没有说林延潮名字,众人也不会乱说话。

    众人坐下后,张鲸说了几句开场的话,然后贵州巡抚舒应龙举杯道:“这一次犬子能金榜题名,多仰仗林先生赏识,此情此恩舒某铭记在心!”

    林延潮举杯笑着道:“中丞言重了,不敢当。”

    顿了顿蒋遵箴也举杯向林延潮称谢。

    席间众人说话,聚仙楼的清倌人捧着切好的瓜果香茗巾帕在旁。

    林延潮等食用后,就递巾帕来擦手拭去嘴边的果汁。

    梅侃在旁笑着不说话,只是这些清倌人倒茶递巾时,他身后一名随从就从捧着的箱子取出一小腚银元宝赏人。

    林延潮算了算,自己喝几口茶的功夫,就花了梅侃几十两,再想想方才自己打赏的十几个铜钱,呵呵。

    难怪上辈子凭实力单身十几年。

    不过张鲸这一次设宴,意思也不言而喻,大家在座的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不要互相伤害,要同舟共济。

    我们一起吃过饭,在座的都是见证,你林延潮以后不要想下船了。

    在这一刻,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当年的掌院学士陈思育,他与冯保结交,最后也因为冯保之事牵连,最后被罢官夺职。

    林延潮忘不了当初陈思育被锦衣卫从自己眼前带走一幕。

    昔日无比风光的翰林学士如同阶下囚。

    林延潮又想起王锡爵说的故事,那个怕沾鞋的轿夫,一旦新鞋子脏了后,也就无所谓了。

    申时行再三警告,但林延潮却没有摆脱张鲸的意思。

    张鲸与冯保哪个贪得钱多?张鲸。

    张鲸与冯保哪个更令天子讨厌?冯保。

    只是自己这结交太监的名声看来是洗不掉了,既然洗不掉就要为自己攥来最大的利益。

    不久张鲸吩咐那中年人开宴,这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

    林延潮自不会在宴席上代徐贞明向张鲸求情,如此目的性也太强了,但吃了这顿饭后,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宴后梅侃来至林延潮身旁道:“学士不知有空否?”

    林延潮点点头。

    于是二人在一处雅间,雅间本有两名侍女服侍,梅侃那捧箱子随从一人赏了一封一百两的银票,让她们下去歇息。

    二人入内后相对而坐,梅侃的随从在外将门关上。

    以往林延潮任知府时,梅侃就是平起平坐的态度,今日他任学士后依旧如此。

    当时梅侃已表露身份自己替张鲸做事,也正是有着一层关系,林延潮才敢从对方手上借了几十万两。

    林延潮问道:“梅兄进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梅侃笑道:“前日方到,本要拜会学士,但是听闻督公宴请,索性就今日相见?”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那么梅兄这一次进京是帮督公做事?”

    “也算吧,随便替家父进京收账?”

    “收账?”

    “人情账!”梅侃直言不讳道,“以往不少官员曾向家父借过钱,这笔钱久了,我们梅家自然要收回。”

    林延潮恍然。

    以往自己新中进士时,每天都有几个掌柜,伙计在自己门口这转悠,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要不要借钱。

    对于刚中进士的人,不少都是囊中羞涩的,拜见座师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吏部那边选官授职没钱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同年之间交际不能太寒碜,至于衣服座驾,不和官员体面,也是要换的。

    如此下来一年没有大几百两银子打不住。

    当年王世贞刚中进士时,也是一年花了六七百两,不得不借钱度日。

    王世贞乃官二代出身,都不经如此花销,至于其他进士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有人专门给这些进士赊账。

    进士身份就是保障,不怕你不还钱啊!

    将来你外放当官了,借账的人还会跟着你上任,当师爷什么的,一面办你办事,一面替你收钱,很多官员就是这么腐化了,把柄也被人拿在手里。

    梅家作这生意可谓目光长远。

    林延潮看了梅侃一眼,但见对方笑了笑道:“为督公办事,也不过是我梅家一桩生意,当年在河南买田运粮只是小打小闹,至于放账更是顺手为之,天下的生意有几门,我们梅家就通几门!而在苏浙,福建,广东,也不独是我们梅家如此,只是那些人大都不显山不露水,所谓真人不露相就是如此。”

    这话不虚。

    明朝除了云南外,是不产银的,但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特大银矿。

    为了换取中国的陶瓷,丝绸,西方人经过太平洋贸易不断将白银输入中国,到底多少,谁也说不出,因为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有说法是在鸦片战争前的三百年内,世界上所产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白银都流入中国的。

    可是不说之前禁海,就说隆庆开关后,国家海关贸易所得,就那么一点点。

    看到这里不免要问,这多得如同大海一样的银子,最后都到哪里去了?

    梅侃坐在那笑而不语。

    林延潮道:“梅兄何必与我说这么多呢?”

    梅侃道:“因为学士与我们梅家交情非同一般,家父与我都认为学士是一位值得我们梅家交往的朋友。”

    “不敢当。”

    梅侃正色道:“梅某虽是商人,但从不会官场上花花轿子抬人的那一套,说话想来绝无虚言。当初学士在归德替我们梅家赚了钱,还将归德大治,百姓称便,造福一方,如此翻云覆雨的手段,不说是梅某,就是家父也是赞不绝口。”

    林延潮失笑道:“林某这点微末本事,倒是让令尊见笑了。”

    梅侃正色道:“学士不必自谦,当今官员要么贪财轻义,要么就是满口道德文章,视利为无物。要知道钱不是好东西,但也不是坏东西。朝廷若不用钱,哪里能在西北,辽东养得几十万雄兵,朝廷若不用钱,何必修运河,从江南调钱粮至京畿,朝廷若不用钱,又如何打缅甸平川中?”

    “学士与其他官员不同,先借贷,在民间兴修水利,屯垦淤田,再卖掉淤田拿来还钱,而其他官员不敢做吗?不敢,他们连向民间钱庄借贷这第一步都不敢。银子就如同水,水不活,金山银山也是没用,而当今朝堂上太多短视之人,守着一潭死水,这边要用了,挪一点,那边要用了,支一点,最后如何?一天天败掉家当。”

    林延潮笑着道:“依梅公子之见,朝廷应当如何呢?”

    梅侃认真道:“在下研究过学士在归德之政绩,以为朝廷若要一改这左支右绌的局面,可以向民间借贷,数年后还之可以,或许朝廷也可以不还钱,只要将几处税关借用数年就好。”

    林延潮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梅侃还真敢想啊,居然将注意打到了朝廷的税关上,你这话被天子耳里,你梅公子就要变成没公子了。但若依他这么说,那么以后什么‘矿税’的事,就可以免了,但问题是有可能吗?

    林延潮道:“梅公子,不说朝廷会不会借钱,正所谓财不外露,梅家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富甲东南的财货呢?梅公子不怕自己是下一个沈万三吗?”

    “所以林某良言劝梅公子一句,千万不要如此想,自取其祸。”

    梅侃长声一笑道:“多谢学士提醒,若是当今天子,当然不敢,但若是学士大人他日为宰相,我们梅家或许可以试一试。要知道信用这二字,只有合作过的人方才能佩提及,而学士在林某眼中当得起这二字。”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

    梅侃仔细看了林延潮神色,然后道:“学士不要多虑,当年太祖定下铁律,重农抑商,不许我等商人穿丝绸,甚至功名上也是歧视,但是呢?国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朝廷插手经盐,矿山,海贸,是谓利出一孔,但是钱赚到了吗?隆庆时太仓一年岁入不过两百万两!仅两淮一年偷漏的盐税又何止两百万两!”

    林延潮道:“我知梅兄的意思,但是我若是梅兄,闷声发大财就好了。或者就如前首辅张蒲州,前内阁大学士马同州,他们也是出身商贾,但通过科甲而居高位,任谁也不会说什么?”

    梅侃笑着道:“在下此来正有此念,梅某有十二个儿子,唯有三子,七子是读书的材料,从小请名儒教导,他日我想让他们拜在学士的门下。”

    三十多岁,十二个儿子,真心溜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才是正途,我答允就是。”

    梅侃笑道:“那多谢学士了,我也知道之前此想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至今也没有与家父商议过。但请学士明白,我梅家不仅仅是将学士当可以结交的朋友。”

    “以学士今日的地位,以及年纪,加上天子的器重,或许会发现将来与我们梅家的合作只是个开始。”

    林延潮失笑道:“那么我拭目以待了。”

一千三十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聚仙楼的雅间里。

    林延潮与梅侃说话觉得很畅快,二人都是利益至上,效率至上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三观比较合。

    林延潮问道:“不知梅兄这一次进京除了收账,还有什么打算?”

    梅侃道:“进京开设钱庄,我总不能老是在扬州作寓公。”

    听到钱庄,林延潮略有所思,笑着道:“不知梅兄是否有需要林某帮忙的地方了?”

    梅侃笑道:“那是一定的,进京以后还是有不少地方要仰仗学士的,当然学士有什么要我们梅家帮忙的,尽管吩咐,梅某别的未必帮得上,但钱却是从未缺过。”

    林延潮缓缓点头,梅侃这话与‘我穷的只剩下钱’异曲同工。

    过了几日,梅侃亲自带着他两个儿子来林延潮府上。

    林延潮知道人家梅侃说话果真不是‘随便侃侃’的。梅侃让两个儿子拜了林延潮为师,并给了拜师礼。

    林延潮看了梅侃出手的拜师礼。

    啧啧啧!

    真定府一处庄子。

    这处庄子离保定府不远,近郭有上千亩田地,还圈了一处山林,山林里建山庄可供避暑。

    田庄的庄头都跟着梅侃来了,见了林延潮当即叩头,行主仆之礼。

    田庄还有上百号庄农婆子马夫,还有扫洒仆役,他们的卖身契也是一并带来了。

    面对梅家的如此厚意,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下不为例就是了。

    有了这处庄子,林延潮当下将陈振龙叫来。

    林延潮之前吩咐他,招募老家的熟练老农,这些人都是之前帮助陈家栽种过番薯的。

    听说要来京师,这些老农大多不愿意去,但林延潮给出了高薪。重金之下倒是募了二十几人千里迢迢来至京师,林延潮又让陈行贵他们从苏浙一带招募熟练庄稼事的农人一并至京师来。

    林延潮按照记忆里的农政全书,将如何保留薯种薯藤的办法教给陈振龙。

    陈振龙与林延潮找来的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后,决定采取挖深窖的办法,来保留薯种薯藤过冬。

    这时已是九月,他们准备一番后,决定在第二年开始在北方试种番薯。

    一旦试种成功,就立即在京畿各地推广。

    对于此事林延潮自是十分上心,这关系着他的前程,同时也是关系着徐贞明的前程。

    徐贞明听林延潮的吩咐,上了一封请罪疏给天子,请罪疏大意是主动认罪,说自己思虑不周,兴修水利,反而改变了河流走向,引起了‘老百姓们’的意见。

    所以他决定改变兴修水利,而是改以屯垦旱田,在北方招募有经验的南方农夫,试种旱稻,洋芋等旱地农作物,取得一定经验后再推广至民间。

    这封几乎完全照搬林延潮意思的请罪疏,最后得到了天子的原谅。

    没有张鲸的阻扰,以申时行为首的内阁,立即拟旨将徐贞明尚宝司卿的衔职免掉,恢复屯田御史的本官,继续负责京畿的屯田之事。

    如此徐贞明算是戴罪立功了,但兴修水利的大政方针失败后,反而更激起了他事功的决心。

    徐贞明现在是三天两头的往林延潮家里跑,研究探讨如何在京畿开展屯垦旱田之事。

    却说林延潮在京屯垦时。

    紫禁城的内校场,天子正在策马扬鞭。

    天子今年二十五六岁,虽说身形有些微胖,但在马背上驰骋动作却是十分矫健。

    张鲸见天子策马飞驰,不时与身旁的小太监们夸赞天子的骑术,反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一脸忧心忡忡。

    不久天子驰毕一跃跳下马来,与张宏,张鲸笑道:“两位伴伴,你们看朕的骑术如何?”

    不等张宏说话,张鲸即抢着道:“陛下,真是英明神武,这匹土鲁番进贡的千里驹,自入上林苑来,是谁也降服不了,唯独到了陛下面前可谓神骥得主,陛下要他前他前,陛下要他后他后,那是服服帖帖,由此可知千里驹也知天威啊。”

    天子哈哈闻言大笑,又看向张宏问道:“张伴伴,你怎么看?”

    张宏满脸忧心地道:“陛下,内臣之言恐令陛下不快。”

    天子道:“张伴伴,有什么话直言无妨。”

    张宏道:“方才老臣在旁看得心惊肉跳,虽说陛下骑术了得,但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一马有失蹄,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摆了摆手道:“此迂腐之见,当年唐宗宋祖,本朝太祖成祖不也都是马背上得得天下吗?为何他们驰马时,没有人担心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

    “朕自幼长于深宫,深恨不能效太祖成祖那般,以武功平定天下,难道骑骑马也不行了吗?你们劝这个劝那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生没趣。”

    张宏道:“陛下,眼下天下太平,当以文治为先,武功次之。内臣不敢阻止陛下策马,只是请陛下小心……”

    “小心什么?”

    张宏道:“……小心武宗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里,众内监们都是脸色一变,明武宗就是正德皇帝,当年失足落水而死,张宏提到这个不是犯了天子的忌讳吗?

    张鲸脸上喜色却是一抹而过。

    但见天子重重哼了一声,张宏跪了下来,脱冠在地,露出满头白发道:“陛下,臣失言,臣死罪,臣自知年纪老迈,愿去南京给太祖守陵,了去残生。”

    天子脸色剧变,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当下众太监连忙跟上天子脚步,校场里唯独留下了跪着的张宏。

    校场上起了风,黄沙打在张宏脸上。张宏跪在校场上,一动不动。

    却说天子回到弘德殿,换下戎服穿上了青色的龙袍。

    张鲸见天子余怒未消当下陪笑道:“万岁爷,干爹人老了,已经是糊涂虫了,他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天子看了张鲸一眼道:“你干爹确实是老糊涂了,这些年一再顶撞朕。”

    张鲸道:“万岁若真是心烦干爹,不如将干爹落一个闲职就是,干爹毕竟上了岁数,落个闲职也是好生给他养老,如此颐养天年也是天家的恩典啊。”

    天子这时怒气已消去了大半当下道:“你干爹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未必没有道理。而你说的话,虽是处处揣摩朕的心思,但有几分是真的?”

    张鲸连忙道:“陛下……”

    天子摆手道:“张鲸,你自掌东厂第一日来,那些话不利于你的话,就自然而然的会传到朕耳里来。”

    “有些事朕心底明白,但面上装着的不知道,或者是不愿意知道。朕怕万一追究到底了,朕会忍不住,不念多年的旧情。所以张鲸你有本事,继续瞒着朕,不要让朕有知道的一日,否则一旦事情上了台面,朕会自己收拾你。”

    张鲸走出弘德殿时,满头是汗。

    张鲸回到内府将自己亲信萧玉,王忠,张绅他们找来想对策。

    萧玉道:“干爹,儿子以为陛下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实据,陛下心底对干爹还是信任的。”

    “废话,我是叫你们来商量对策的,不是要你们揣摩陛下心思的。”

    王忠道:“干爹,儿子以为干爹当初能得陛下恩宠,就在‘投其所好’,今日我们继续办就是。眼下陛下宠爱郑妃,我们就着意交好郑妃,比如郑妃的兄弟郑国泰,不是想找事干吗?咱们可以在锦衣卫里给他寻他差事。”

    张鲸指着王忠道:“聪明,还是你有办法!”

    萧玉不甘落后道:“干爹,儿子昨日在京畿觅得十几个美人,可在乾清宫服侍陛下起居,陛下必会喜欢。”

    张鲸目光一亮道:“嗯,美人承恩,陛下有了玩乐,此事也就过去了。挑选美人的事你一定要上心。”

    张鲸对张绅道:“你之前说在京里结交的西域番僧,以及道人呢?”

    张绅见终于有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立即表现道:“回干爹的话,儿子也是尽力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那西域番僧来讨得秘药,儿子找好几人试过了,一夜连御数女不成话下,事前再服用那几个道士开的助性的方子,其乐更甚啊!”

    张鲸大笑道:“好,好,好,只要陛下能够高兴,那些不快自会烟消云散。记住,只要有干爹在,也就有你们的富贵在。”

    三人一并称是。

    三日后。

    文华殿经筵。

    这一日一大早,林延潮与百官齐至文华殿外,等候天子驾临。

    林延潮现在身上没有经筵讲官的差事,但遇到经筵时,也是必须侍驾的。

    不仅仅是林延潮如此,众大臣们也是如此,自经筵定下后,这就成了规矩,大臣们风雨无阻都必须值经筵,而天子自也应当风雨不缀。

    申时行作为首辅也是知经筵官,年纪那么大了,也是天还没有亮就到了,但众官员在秋风里等候了快一个时辰,天子的御驾却迟迟没有到,这样的事却是从未有过的。

    几位大臣们有些不安,吏部尚书杨巍与几位大臣向申时行问道:“陛下迟迟未到,甚是蹊跷,元辅是不是派人去问一问消息?”

    就在这时,太监张诚匆匆赶来,一见申时行即道:“陛下有旨免今日经筵。”

    申时行等人都吃了一惊,经筵这样的大事,是能免则免的?

    “不知何故?”

    张诚平静道:“陛下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实是龙体欠安。”

一千三十一章 林神医

    听张诚说天子‘头晕眼黑,力乏不兴’之言,众大臣们都是面面相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但这事唯独对于林延潮而言却是早有预料,他在心底噔了一声,心道果真还是开始了。

    尽管有了张诚的解释,众官员却有些不饶,开始有些骚动。

    哪里有这个道理,突然停止经筵,也不是事先通知,天子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这样的事。天子维持与大臣们见面的机会,唯独只有早朝,日讲,经筵的机会,而一年一度郊祀,那是天子面见百姓们的时候。

    一年前的郊祀,京畿大旱缺水,天子亲自步行从京城走到郊祀的地方,整整走了二十多里,亲自向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看到这一幕百官与百姓们无不动容,那是何等令人感动的事。

    但是今日天子居然没有事先通知就停了经筵,这仓促之间,众大臣们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天子想偷懒不愿意上朝,而是天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众官员都看向申时行,希望他能有所主张。

    申时行略一思索,然后道:“张公公,既是陛下龙体欠安,那么是否有请御医医治?”

    张诚迟疑不答。

    申时行左右许国,王锡爵,尚书如杨巍等人都是陡然目光一变。

    御医是外官,天子是真病还是假病,到时候找御医一问就知道了。但张诚不愿回答,说明天子没有请御医。

    王锡爵上前一把拉住了张诚的袖子道:“张公公,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锡爵这一动,他身后穿着朱袍的官员们都是盯向了张诚,纷纷拥了过来。

    张诚看了王锡爵一眼,不动声色将袖子收回,镇定地道:“王先生,什么事咱家方才的话里已是说的明白了,陛下,只是龙体稍稍不适并无大碍,并没有请御医的必要,只要休息几日就好。”

    张诚说完欲走,但申时行却道:“张公公请留步!”

    申时行一句话下,张诚不敢再走,回过头来道:“不知申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申时行道:“既是陛下龙体没有大碍,那么我等阁臣请求探视陛下。”

    申时行说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人都上前一步道:“正是如此张公公,陛下总不能连阁臣都不见了吧!”

    张诚目光微微一迟疑当下道:“既是如此,申先生就随咱家来吧!”

    听了张诚这话,众官员们神色舒缓了下来。

    当下申时行等几位大学士随着张诚入宫,但其他官员却并没有散去。

    上百名官员不用人招呼,自发地来到奉天门前等候。

    奉天门前大门紧闭,值守太监,宫中禁卫静默地站在门前值守。至于众官员们三五人一处,各自议论,并不时朝宫门处看去。

    “敢问少宰你前几日值日讲时,可见天子有无什么异常?”

    几名官员围着询问朱赓,朱赓连忙摆手道:“本部堂哪里知道?呵呵,诸位稍安勿躁,一会元辅出门,大家就都知道了。”

    也有官员询问林延潮,林延潮则是道:“自教习庶常以来,我已是许久没有进宫。”

    回答完后,林延潮默默地站着。

    等了许久,待申时行他们出现时,众官员们一下围了上去:“元辅,阁老可见到圣上了吗?”

    申时行默然片刻,一旁王家屏道:“我等在乾清宫前等了好一阵,是陈矩出来传旨言,陛下已是吃了药睡下了,传了口谕说这两日朝政大事,由内阁与六部商议而决,待后日早朝时,龙体必能康复,再与众臣工相见。”

    听了王家屏的话,众官员们都是讶异,没料到等了半天是这个结果。

    虽说每日的经筵早朝都是走个过场,没有多少实质的内容,但毕竟是大臣们唯一一个面见天子的机会,大家们其实不要你说什么话,只要你坐在龙椅上,众官员们就可以安心。

    但现在人都见不到,你要我们怎么想?

    众官员不肯走,申时行道:“此事诸位不要多心,以免有人多舌,暂先散去,各自回部办事!”

    到了此刻众官员们还有什么办法,离开时即有官员不满道:“那这么说,还是没有见到陛下。”

    “陛下如何,我等还是不知。”

    “这叫人如何心安?”

    “听说了吗?前几日张鲸命人挑选十几名美女入乾清宫伺候陛下。”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荒唐,荒唐,唐玄宗的前车之鉴,难道讲官没有与天子说过吗?女色误国啊!”

    “何止,听闻还有人进献媚药,当年宪宗,武宗都是嗜于此道之人,先帝当年归天,听闻也是与色目美女有关。”

    大臣们一阵叹息。

    不过此事暂时还是压下了。

    后日早朝时,上千名官员走过金水桥,来至午门前等待天子召见。

    然后等待天子下旨免朝的消息一出,这下事情闹大了。

    现在已不是言而无信可以交待,上一次是免经筵,这一次天子竟然免朝了?

    愤怒,吃惊,甚至恐惧各种情绪交织在众官员们的心中,官员们将负责吩咐传旨的宦官们围住,不让他们离开。

    传旨太监向申时行哀求道:“元辅,求你出面说个话,救救咱家吧!”

    申时行也是道:“这位公公,今日这个局面你也是看到了,并未是我愿为难你们,百官已是连续三日没有见到陛下了,现在就算申某出面也是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有让我等一见陛下圣面,方可安众臣民之心,百官也会散去。”

    “老夫还请公公转达老夫的意思,此举若有惊动圣驾的地方,申某愿一力承担,并向陛下请罪!”

    申时行说完,百官们一并道:“不错,让我等一见陛下!”

    众官员们围了上来,这一幕令这位传旨太监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被众官员们手撕了。

    这传旨太监当下灵机一动道:“当然可以,请申先生与几位先生随咱家入宫吧!”

    这位太监真当申时行他们这些内阁大学士是傻瓜,还以为他们会上第二次当。

    但见申时行一摆手道:“不是我们几位,而是百官!”

    “这如何是好,陛下龙体还未康复,见这么多人,万一惊扰圣驾……”

    这时不知哪位官员出面喝道:“你如此推三阻四不肯让我们面见圣上到底何意?”

    “不错,是不是你们将圣人偷偷藏起来了。”

    “宫里是否有不测之事?宫里是不是有人欲效十常侍?”

    “太后在哪里?我们要立即面君!”

    “胆敢阻拦者,就是谋逆篡位!”

    “本兵何在?总督协理京营戎政何在?立即调兵入宫护驾!”

    众太监终于见识到文官们脑补的水平,眼见有的官员连调兵都喊出,太监们哪里敢二话,当下立即禀告宫里。

    最后宫里屈服了,太监又出面传旨,天子愿意召见内阁大学士,翰林学士,此外人不能再多了。

    眼见得到妥协,但众官员们这时却不肯让申时行入宫了,原来他们生怕发生何进入宫被十常侍干掉的事重演。

    于是在众官‘力劝’下,次辅许国,四辅王家屏留在午门外主持大局,兵部尚书,总督协理京营的官员出宫以防不测。

    而侍讲学士里推举出朱赓,张位,林延潮三人跟随申时行,王锡爵入宫面圣。

    于是申时行五人来至乾清门前,但是天子并没有立即接见,但几人不由心想,天子不会又放鸽子了吧。

    不过片刻后,宫门开了。

    张宏,张鲸,陈矩,张诚等几位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一并前来迎候。

    申时行一见张宏即上前问道:“张公公,陛下如何了?”

    众人都知道几位大太监里,其他人说话都不一定能信,唯独张宏的话还能信几句。

    张宏长叹一声道:“陛下就在弘德殿,几位先生进去吧,进去了就知道了。”

    听张宏的话,众人都是忧心,这有点像是交待后事啊,就算天子纵欲过度,至少也不会好几天下不了床啊,总不可能是要精(协和)尽人亡吧。

    弘德殿位于乾清宫西偏殿,乃是一个小殿,众人随着申时行穿着斜廊来到殿外,就听得殿内一个声音道:“是申先生来了吗?”

    听到天子的声音,申时行等人都是大喜,申时行在殿外磕头道:“陛下,臣担心陛下龙体,特来请求,冒犯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都进来吧!”

    天子一句话下,申时行林延潮来到殿内。

    但见殿内一道纱帘放下,天子似躺在榻上,不见真容,至于申时行,林延潮在外头看了这一幕心底都是惊讶。

    天子搞什么?

    你是在害羞吗?

    遮遮掩掩的,你什么时候成了闺阁小姐吗?

    众官员行礼叩拜,然后申时行又解释了一遍道:“臣等得知陛下龙体不适,心底觉得不安,故而来宫里恳请见陛下一面,请陛下赎罪。”

    然后众人盯着纱帘后,但见天子缓缓道:“朕也知道众位爱卿忠君之心,这点心急朕可以理解。这几日朕身子不适,朝政就托付给申先生了,朝政大事朕会命司礼监传达口谕,先生们若有不方便直言的,就写密揭呈上,不必一一入宫请示朕。”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想,这怎么可以,这不是连大臣都不见,简直是连内阁都不见了。

    内阁对于天子而言是秘书,对于百官而言是宰相,嘉靖皇帝当年不上朝时候,至少内阁还是见的。

    天子这是干什么?

    申时行哪里肯如此被打发道:“既是陛下龙体欠安,可否有请太医诊治?”

    天子不耐烦道:“太医院那些庸医,朕不要他们医治。”

    申时行又道:“陛下既不用太医,臣这里认识几位名医,不知可否让他们入宫给陛下医治呢?”

    天子道:“不必了,朕并无大碍,自有宫人医治。”

    申时行哑然,他们现在离去,如何与百官交待?

    王锡爵目光扫到了后面,看向朱赓,张位,林延潮三人。

    王锡爵用目光传达一个意思,该你们上场了。

    三人之中朱赓官位最高,林延潮与张位都是一致将身子一侧,一并看向了他,意思很显然,你请!

    朱赓看了林延潮,张位一眼,目光中满是哀求,意思是自己不行,你们二人拉兄弟一把。

    张位,林延潮也是一并用目光拒绝,意思是这时候不是讲兄弟意气的时候,此事舍你其谁,就你了。

    朱赓目光很焦急,再三向张位,林延潮恳请帮忙,二人一并默契地眼睛望天表示没有看到。

    而坐在纱帘后的天子当然不知道,朱赓林延潮他们用眼神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只是觉得一阵静默当下道:“几位爱卿若是没事,朕要休息了。”

    这时候王锡爵重重咳了一声,对朱赓,张位,林延潮三人互相推脱十分不满。

    当下朱赓开口了朗声道:“启禀陛下,据臣所知,林学士略通医术,恳请陛下让林学士诊治一二,臣等也好放心。”

    林延潮心底大骂,你娘!居然卖队友!

    张位也立即道:“陛下,林学士医术高超,臣上一次身子不适,林学士略一诊视,开了一个方子,立即药到病除。臣恳请陛下让林学士医治。”

    张位说完也是退居二线,朱赓垂下头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林延潮闻言心道,自己被这两个老狐狸算计了,天子遮了一道垂帘,就是不想见你们这些大臣,王锡爵急切搞清楚状况,但自己这被推出来,强行见面,如此不是犯了天子的忌讳。

    若是这场合得罪了天子,林延潮真的可以考虑去太医院谋一份差事了,林三元可以改称林神医了。

    林延潮当下道:“启禀陛下,臣于医术一道,略有所长,若是陛下允许,臣可以悬丝诊脉。”

    既然你吹捧我医术高超,那我只好施展武林里失传已久的‘悬丝诊脉’。

    朱赓,张位同时看向林延潮,用眼神说道,算你狠!

    对于二人眼神林延潮视若不见,反而对一旁太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拿根细棉丝来!”

    那太监闻言一脸懵逼地看着林延潮。

    这时候就听纱帘后,传来一声天子长笑。

    笑毕,但听天子言道:“几位卿家都退下吧,申先生与林卿留下!”

一千三十二章 谈条件

    天子留下申时行的原因不用多说,申时行是天子的老师,侍君多年,又是首辅,当然必须留下。

    至于林延潮他仕官的经验不如朱赓,张位,但是天子钦点林延潮留下说明是对林延潮的信任。

    对于天子点自己留下,林延潮也是微微讶然,不动声色地站在申时行身后。

    王锡爵,朱赓,张位先行离开,申时行吩咐道:“告诉列位臣工,就说本辅已见到天子,先行散去,一切事等本辅出宫再说。”

    王锡爵三人称是离开了弘德殿后,天子道:“宣张宏,张鲸进殿,其余人退下,撤掉帘子。”

    随着帘子撤掉,林延潮大着胆子飞快的看了天子一眼,但见天子半个人是裹成粽子一半,这状况显然是受了严重的外伤,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申时行没有立即过问,林延潮自也没有说话。

    不久张宏,张鲸二人都到了,殿内加上天子一共五人。

    大家到齐后,申时行向张宏,张鲸二人质问道:“两位公公,你们都是侍奉陛下的,但为何没有尽责?”

    “申先生不要怪他们。”天子开口了。

    申时行见状当下道:“陛下受伤,臣至今不知出于何故,臣有愧。”

    天子道:“朕不欲此事张扬,张宏你与申先生解释一二。”

    一旁张宏道:“申先生请见谅,是小人照顾不周,前日陛下试西域的贡马,贡马不识天威,误将陛下摔下马来。”

    申时行动容道:“陛下伤势如何?”

    张宏道:“已经请了宫里通晓医术的太监看了,陛下龙额,龙胸,龙肋虽伤了但却没有动了筋骨,唯独龙足,右足却是伤的厉害!”

    “这么大的事,为何今日才告知本辅?”

    张宏不能答,天子道:“是朕的意思。落马之事是朕的过失,若传扬出去,言官必有说词。”

    “朕本以为将养两三日即可没事,但没料到今起右足剧痛,无法下地,这才免了早朝。”

    申时行听了天子解释也是疑惑,前日也就是经筵之时?当日天子为何会一大早去内校场试马?”

    申时行当然不知道,张鲸连续数日进献了媚药,天子乃年轻人把持不住,前日夜里十分亢奋,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动了念头去校场摸黑骑马,结果摔下马去。

    申时行知内情并没有如此简单,细问了几句,但天子却含糊其辞,张宏,张鲸又不敢明说。

    申时行只能规劝道:“臣知陛下龙体欠安,五内俱焚。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当下以祖宗江山社稷为念,臣惟望陛下爱惜龙体,享国万年,此天下万千臣民之幸。”

    天子却是失笑道:“享国万年,你们常言朕是万岁,但朕真能活一万岁吗?朕登极至今已十五年,屈指算来列位先帝有半数享国不如朕,比如先帝……先帝在位不过六年而已,朕而今享国已十五年,比起先帝朕已是享福了。”

    申时行立即谏道:“陛下春秋鼎盛,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天子叹道:“一时感叹而已,朕坠马后不知为何想起武宗之事。”

    明武宗,也是正德皇帝当年不小心失足落水,最后染病驾崩,不过三十一岁。

    落水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最后竟酿成了皇帝病逝,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后世的很多人怀疑正德皇帝的死,会不会是一桩阴谋。

    林延潮听了此言,下意识地看了张鲸一眼,但见他额上却是汗水直落。

    林延潮见此略有所思,他感觉自己似找到了张鲸的把柄。

    “万岁!”

    天子说了这话,所有人都不敢答。

    张宏目露悲色跪下磕头道:“陛下,是臣照顾陛下不周,今日之事,臣万死难赎其罪!”

    天子见张宏如此不由道:“张宏你……”

    张鲸知当初在内校场时,天子试马,张宏屡次劝谏,而张鲸自己则是一味逢迎天子的意思。眼下张宏若不提起这事,天子必会内疚自己当初没有听张宏的话。

    但现在张宏主动揭开此事,倒是令天子生气。

    张鲸不由庆幸,天子就是闻喜不闻过的性子,若是他真犯了错,万万不可当面指出。

    张鲸知道此事其实是干爹替自己背了锅。

    他立即岔开话道:“申老先生,眼下陛下龙体欠安,当务之急以将养龙体为第一要事,至于最近早朝,日讲,经筵应当知会百官暂时免去。”

    申时行道:“张公公所言有理,陛下现在有腿疾,理当修养,但一时免去无妨,若是长久,恐怕大臣们会担心。”

    张鲸笑着道:“这有何妨?当年世庙在位时,避居西苑,也曾二十多年不上朝……”

    申时行看向张鲸言道:“张公公,你可知你早说什么吗?”

    林延潮要不是与张鲸有瓜葛,这时候于情于理上都要出来骂人了。

    “张鲸!”天子示意张鲸不必再说,“朕并没有怠政的意思,但是朕总不能跛着足上朝面对众臣工吧,朕答允申先生,只要朕的足疾一好立即恢复上朝。”

    林延潮听天子这话总觉得怎么这么耳熟,对了,前不久梅侃给自己送礼时,自己也是说下不为例的。

    但问题是足疾这个理由,作为借口也很充足啊。

    张鲸笑了笑,他的用意也达到了。

    天子不上朝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阻隔天子与大臣见面,如此大臣们那些不利于他的话就不能传到天子的耳里。

    现在千斤重担都压在申时行的身上。

    但这仓促间,申时行要如何应对呢?

    据林延潮所知,申时行不是应变很快的人,答允还是不答允?

    申时行开口问道:“陛下,过几日就是祭祀太庙,敢问陛下到时是否会亲祀?”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问题问的好,天子亲自祭祀太庙,就是敬祖宗,对于以孝治理天下的明朝而言,这一点的重要性还要在不朝会不经筵不日讲之上。

    天子犹豫道:“若朕右足无碍,定然是会去的,但眼下……只能找大臣暂代了。”

    林延潮心道,好啊,不庙不朝不讲,已经是达成了三个。

    申时行立即道:“臣惶恐,正所谓礼莫重于祭,陛下若连祭庙都不去了,事一旦传出恐怕百官会有非议。”

    张鲸道:“眼下陛下龙体欠安,就算不能亲自前往祭祀,列祖列宗也是会原谅的,申老先生,咱家还是那句话,当务之急是将陛下的龙体养好才是。”

    申时行道:“张公公,本辅也是如此以为,但免朝免讲尚有可说,至于祭祀太庙,陛下不可缺席,臣以为可以乘舆前往。”

    天子道:“朕非敢偷逸,只恐乘舆前往,不成礼数,反而失敬先皇。”

    听天子这么说,张鲸露出微笑。

    天子道:“朕知道申先生不放心,以后申先生若要见朕或有什么话与朕说,随时可以上密揭或亲自来乾清宫见朕。”

    申时行道:“臣多谢陛下信任,只是……”

    申时行也知道天子暂时免朝是板上定钉了。可是天子受伤的内情,又不能告知百官。

    所以若申时行答允天子免朝,那么他又如何给百官以交待呢?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

    天子看见申时行的眼神,向林延潮问道:“林卿有何高见?”

    林延潮一直是旁观者,他在想天子让自己来此的用意是什么,没错,这件事上天子知道申时行一定不可能轻易答允,所以他要自己来为二人作一个转圜。

    天子是找自己给他想个办法。

    林延潮想了想道:“陛下,敢问这一次落马受伤是在内校场吗?”

    天子点点头道:“正是。”

    林延潮道:“陛下受伤之事,就算不告知百官,但必须也有所交待,那么当惩罚其人。既是天子在内校场受伤,内校场又是净军操练之处,如此宫内净军于此事难辞其咎,故而臣请陛下当裁撤净军!”

    听林延潮这句话,申时行本来绷着的表情,顿时舒缓下来了。

    张鲸眼中惊讶之色一抹而过,但想了想并没有开口,倒是天子对于林延潮这一句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众所周知宫里有三千净军。

    而因为这宫里设立净军的事,文臣多次上疏天子请求裁撤。

    但天子就是不肯,现在林延潮表面上将这一次天子受伤的锅,让净军来背,但内中用意在于一举三得。

    对于申时行而言,裁掉净军,无疑是对百官有了交待,还能为自己赢得声望。

    而对百官来说,净军裁撤,那么京师里最要的武装力量,又回到了三大营的手中。同时净军裁撤,也削弱了皇帝的权力。

    用此来交换天子暂时的免朝,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对天子而言,之前设立净军时,当然是把握在自己手上,但现在净军设立久了,天子对操练净军的事没有原来上心了。同时天子这一受伤,难免对净军掌握的力度下降。

    在这时候,万一有什么人暗中掌控了净军,胁迫了天子太后内阁,那真是祸起萧墙了。

    那时候就算文官们掌握了二十万京营人马,也是没办法救驾。

    所以破局就在这里。

    所以林延潮说完,申时行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当裁撤净军!”

    Ps:万历不早朝,不郊祀,停经筵,停日讲,是从万历十四年九月开始,然后经大臣们反复劝谏,又恢复了一段时间,但一年多以后故态复萌,之后就是三十年的不上朝。

    为了剧情紧凑,不能一段一段的讲,所以本书就将时间线提前至万历十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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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十三章

    面对林延潮裁撤净军的请求,天子虽说没有立即答允,但显然已是打动了他。

    申时行也是继续争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应该居于庙堂上,而不是亲自指挥一支军队。兵革之事终究凶险,臣还是恳请陛下以这一次摔马之事为鉴。”

    天子看向申时行问道:“沈先生,朕真的要裁撤禁军,别无他法吗?”

    申时行答道:“臣以为百官屡次提议撤掉净军,也是为了陛下着想,陛下撤除净军也是纳谏之举,如此天子与大臣没有隔阂,大臣们也不会因这几日陛下不上朝而忧心。”

    申时行态度十分坚决,几乎是拿裁撤净军与天子免朝作交换。

    对于申时行也是无处可退,裁撤净军之事,不能通过,那么百官必会指责自己无能,没有尽到首辅的劝谏之道。身为宰相,纵容天子免朝而不加规劝,那么他的相位就危险了。

    天子最后道:“朕身子疲乏,不愿商讨国事,以后再议吧!”

    以往天子都是将上谏裁撤净军的大臣降职或者夺俸,而今日却露出一丝答允的口风。

    这已是争取的相当成功了。

    最后申时行与林延潮退出殿来。

    走出弘德殿,申时行从袖子拿出巾帕,擦了擦汗然后道:“延潮,幸好今日有你在场。”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也是为当为之事。”

    申时行点点头,示意林延潮与他并肩说话,林延潮加快了脚步。

    宫道上的太监见到申时行迎面走来,都是欠身行礼口称:“申老先生!”

    而申时行对林延潮低声道:“以往陛下就慕世宗皇帝免朝,这一次借足疾之名,怕要夜夜笙歌,以后见陛下一面就难了。”

    林延潮心知申时行这个预判是对的,但是这时他道:“恩师,何不从另一面想,陛下既是打算免朝免讲,会不会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恩师?”

    申时行失笑道:“陛下虽已生懒散之心,但不会放权的。”

    林延潮犹豫道:“陛下,既不愿如穆庙信任阁臣,又不愿上朝面见百官,如此长久之下,与百官必生猜忌啊!更可能荒废国事。”

    “确如你之所言,”申时行点头,却陡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向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已停下脚步,恭敬地立在一旁。

    申时行捏须问道:“你是要劝我?”

    但见林延潮正色言道:“恩师,裁撤净军之事只要陛下恩准,那么百官就会知道,恩师可以影响陛下的决策。之后陛下若再免朝避见百官,将国家大事交给恩师,那么百官必会在这时依附恩师。如此恩师就可在阁里挑起大梁,乾坤独断了。”

    林延潮几句话,面上似云淡风轻,但内里却藏着惊涛骇浪。

    申时行认真地看了林延潮一眼,而这时二人已出了乾清门。

    外间申九,内阁中书,文渊阁吏员,轿夫都等候在侧。

    申时行问道:“百官都散了吗?”

    “许阁老,王阁老已是将百官劝回去了,现在他们在阁内等着阁老。阁老是否乘轿回阁?”

    申时行摆手道:“宗海正有要事向我禀告,你们跟在后面。”

    “是。”

    而这时弘德殿内。

    天子卧在床榻上,仰望着殿顶开口道:“你们议一议,要不要撤这净军?”

    张宏道:“陛下,臣以为应当撤,否则迟早会生祸患。”

    天子道:“张鲸你怎么说?”

    张鲸道:“陛下,臣以为撤与不撤都是无妨,这普天之下之事必须陛下一个人说得算,至于大臣们的议论,由他们去说,不必放在心上。”

    天子摇摇头道:“此事没有这么简单。林卿清楚这净军自朕摔下马后,早晚是要撤的。故而谁能倡议撤了这净军,谁就立了大功,百官就会倾向他这一边,他是找准了机会。”

    张宏道:“但是正如陛下所言,这净军早晚是要裁撤的。”

    天子闻言道:“此事朕再想一想。”

    这时天子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朕累了。”

    张鲸挪步,但张宏却是一动不动。

    天子问道:“张伴伴,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张宏道:“臣有一句话想斗胆进言。”

    天子道:“你说。”

    张宏道:“陛下,这一次落马,并非不慎,而是源自于纵情声色……”

    说到这里,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张宏继续道:“……臣恳请陛下以此次落马为戒,少亲近女色,并将那些进献媚药的道士,番僧,通通充军,至于陛下身边那些媚上固宠的小人……”

    张鲸听到这里,吓得半死磕头道:“干爹,饶命,儿子一心只是想陛下高兴,却没有半点……”

    “闭嘴!”张宏喝道,“你作出了这样的事,还心存侥幸吗?”

    见张鲸吓得浑身哆嗦,天子摆了摆手道:“张宏,你这些话朕知道了,以后朕小心就是了。至于张鲸,办事虽有差错,但念在往日的忠心上,你也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张鲸立即连连磕头道:“干爹,儿子知罪,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宏苦笑道:“陛下,臣可以饶了他,但祖宗家法饶不了他。自古忠言多逆耳,臣知自己的话令陛下不高兴,只是臣不敢辜负了先帝的托付啊!”

    天子却道:“当年冯保也是这么说,你们不要事事拿先帝来压朕!你真的忠心先帝,何不给先帝去守陵!”

    张宏闻言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天子居然说出这话来。

    天子道:“朕倦了。”

    张宏苦笑道:“陛下,老臣还有一句话,恳请陛下听完。”

    “朕听够你的忠言。”天子不耐烦了。

    天子已是龙颜大怒,张鲸爬到张宏面前颤声道:“干爹求你不要再说了,儿子求你不要再说了。”

    “让开!”张宏将张鲸一把推开,然后将帽扔在地上道:“陛下,臣还有最后一句话,恳请陛下念臣多年侍驾之功啦,容臣说最后一句。”

    天子听张宏这么说,眉头皱了皱道:“好吧。”

    张宏道:“臣知,陛下一心要成为圣君。自古要成为圣君有二道,要么效仿太祖治国,日勤不怠,每日批阅奏札二百余,国事四百余,戒衽席之娱。但若陛下欲垂拱而治,应当亲贤臣远小人,从朝堂上选贤能之臣入阁,将国事相托,让他们去治理天下。”

    张鲸闻言瘫倒在地。

    天子目光冷峻道:“朕之才虽不如太祖,但勤勉何尝不如,每日奏章朕都有批改,就算是坠马,也没有懈怠,昨日朕的腿稍好,就批了一夜奏章。我祖父世宗皇帝,二十几年不上朝,批决顾问,日无停晷。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难道世宗皇子就不是圣君吗?你一口一个先帝,又将世宗皇帝置于何地?”

    张宏连连叩头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天下并非当年之天下……”

    天子道:“那又如何?治国之道却是从来没变。”

    见张宏还要再说,天子却打断道:“治国虽一道,但人却不同。天下之大,何尝缺治国之才,有人不坐这个位子,还有他人抢着坐,这天下离了谁,依旧是这个天下,唯独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操弄权柄!”

    而此刻申时行与林延潮走至文渊阁。

    微风出来,申时行捋了捋胡须,将目光望向远方。

    申时行道:“你在朝多年,难道不知上意如何?天子的性子你我是再清楚不过了。陛下缘何用老夫为相,那是老夫从来都知道分寸在哪里。”

    林延潮闻言沉默了半响道:“恩师……”

    申时行伸手一止,目光中有些憧憬道:“八年前,老夫初调内阁,面揖元辅。元辅与老夫道一句话,他说虽然内阁事务极多,但咱们几个当宰相的,安心守位,十年后必可官拜一品,但既是如此又要我们宰相作什么呢?”

    “老夫不是在伤春悯秋,为官前想过读圣贤书,初心不负,久而久之成了用黄老术,唾面自干,直到今日是媳妇熬成婆。可是老夫仍是清楚,很多事不等到痛了怕了,就不会有人去办。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这治国就如治病,天下人都是讳疾忌医的。”

    林延潮道:“多谢恩师教诲,只是学生想老师难道不想成为如管仲,姚崇般的名相?而是愿意守成吗?”

    申时行失笑道:“管仲,姚崇哪里容易,老夫只求不成为杨国忠,李林甫就好了。”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却觉得他没有将话说死。

    二人继续前行,申九他们依旧是远远跟在身后。

    申时行道:“这裁撤净军的事,仍是要办。此事由你在朝中联络,一旦成了,那么凭借裁撤净军的功劳,会在百官中树立起你敢办事的声望……”

    林延潮讶然。

    申时行问道:“怎么有难处吗?”

    林延潮心想,果真申时行还是意动了。

    当下林延潮道:“学生这就去办。”

    申时行徐徐点头。

    数日后宫里传出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绝食而死。

    天子闻言后十分伤心,命人把张宏安葬于阜城门外迎祥寺侧,改命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一千三十四章 免朝的开始

    入了十月京城已是冷了许多。

    午门翰林朝房里,众学士都是坐着,其余翰林则是站着议论。

    却说经过万历十一年,万历十四年的两次庶吉士扩招,翰林院里的翰林已是由原先的三十余人,添至五六十人之多。

    原先一间朝房已是不够,故而挂詹事府衔的官员,以及庶吉士去了西侧朝房。

    所以尽管朝房里人数少了,但彼此关系却是更近了,众人更可以放胆直言。

    几位内阁大学士还未至,林延潮默坐在位上听大家发牢骚。

    自九月入十月以来,天子已经连续免朝讲。

    朝就是朝议,讲就是日讲,经筵。

    朝议原是三六九,眼下天子虽说可以免朝,但是身为官员却不能不到。

    眼下天子不来,众官员们当然是一肚子怨气。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下面翰林们议论之声越来越大。

    天子免朝讲,利益伤害最大的就是这些翰林们。

    充任日讲官,经筵讲官是每个翰林官视为一辈子的荣耀,也是他们仰慕天颜,唯一获得晋身之阶的机会。

    从日讲经筵上,被天子赏识从而入阁拜相,这是历朝历代的翰林们的终南捷径。

    现在好了,日讲经筵没了,还听说了要停很长一段时间,这些翰林能不生气吗?

    现在众翰林们说话都带着不忿,甚至一两声指责天子怠朝的话都冒出来了。

    林延潮闻言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上首新任翰林院掌院徐显卿,看他如何反应。

    现在翰林院里的学士就他们二人,徐显卿是刚从詹事府回到翰林院任掌院。

    几个月前掌院学士张位因得了病请假回乡,另外陈于陛也是称病告归,至于王弘诲,于慎行也是被提拔为礼部左侍郎和右侍郎。

    二人官位原来在林延潮之下,但这一提拔却在林延潮之上了。

    现在朝中礼部尚书沈鲤,吏部侍郎朱赓,再加上于,王二人,都是入阁大热人选。官位到了他们这一步随时都可以入阁拜相。

    但几人又有不同,比如沈鲤一旦入阁,就是二品尚书衔。但朱赓,于慎行,王弘诲入阁却是三品侍郎衔。

    一般而论,内阁大学士的首辅次辅三辅之分,谁前谁后是看入阁年限,资历最老的就是首辅。

    但是若二品尚书衔入阁,则位序则在三品侍郎衔之上。

    比如沈鲤现在入阁,挂吏部侍郎衔的王家屏,排名自动下降一位,从四辅降至五辅。

    沈鲤直接排第四位。

    不过就在上一个月,王家屏丁忧回山西家去了。

    内阁大学士少了一人,正巧这个时候,天子又开始免朝了。

    林延潮一心要申时行当王安石,但申时行反而为了向天子表示自己没有控制朝政的心思,主动上疏说内阁事务繁重,天子你这边罢工,咱们这又少了一人,人手不够,所以请求在朝三品以上官员会推,商议一名增补内阁大学士的人选。

    此疏一上,众人目光都瞄向了沈鲤。

    沈鲤在礼部尚书任上有快三年了,众人都在议论他什么时候入阁。

    但是偏偏就在不久之前,户部尚书毕锵上书天子说。

    京里的锦衣卫校旗已达一万七千人,而内府的监局匠作也在这个数,还不算上宫里净军,实为冗食。

    而且宫里又频繁采买丝绸,织造衣服,又制作天灯所费数万,然后毕锵请天子将这些项目一一裁剪,为户部为国家省下银子来。

    财政不外乎开源节流两种办法,开源容易得罪人,所以官员一贯是在节流上下功夫。

    但毕锵的上书,宫里的太监就不高兴,天子也不愿意缩减开支,最后毕锵的意见没有一条被采纳。

    毕锵见自己的政见不为天子接受,于是生气不干了,告老还乡。

    天子巴不得毕锵走人,立即答允了。

    毕锵当了不到一年户部尚书就走了,接任户部尚书的是原管仓场的户部侍郎宋纁。

    宋纁是沈鲤的归德老乡,二人关系一向很好。

    而申时行在这个时候提议推举内阁大学士,就很鸡贼了。

    沈鲤一旦入阁,那么二人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户部尚书,还管着大明钱袋子。

    决策与行政不分离,这是天子的忌讳。

    当初礼部尚书徐学漠与申时行是儿女亲家,因此被邹元标上书弹劾。天子与申时行直说,你们两个只能留一个,申时行为了与张四维竞争首辅的位子,所以只能牺牲徐学漠,让他回家了。

    因此这一次会推,最有可能的沈鲤反而被排除在外。

    但剩下有资格的,就属朱赓,于慎行,王弘诲,但天子心底是把入阁的机会给沈鲤留着,其他人暂时不考虑,于是天子下旨说内阁不必添人,三个人暂时够用。

    不过从这件事上,林延潮也看出入阁的运作来。

    一名翰林成为内阁大学士,首先必须具备资格,至少必须是礼部吏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

    如当今吏部尚书杨巍,另一个吏部侍郎吴时来都不是翰林出身,官衔后面没有侍读诗讲学士几个字,所以任何三品京官都不会在会推时把票投给他们。

    获得资格后,经过内阁题请,之后在京三品官员投票,最后天子点头。

    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

    而对于现在的林延潮而言,缺的就是吏部或礼部侍郎的资格。

    当然若是申时行肯挑起大梁来,林延潮就不那么着急入阁,在官场上熬一熬资历,这才是稳扎稳打的办法,反正日讲官,经筵讲官等入阁的必备履历,他也是拿到了,甚至还有‘贬官外放’的宝贵经验,唯独就是资历差一点。

    资历这两个字在官场上很重要,但同时又很不重要。

    林延潮为官六年升侍讲学士,已经相当骇人了,看看他同科进士现在在哪里就知道了。

    所以礼部侍郎空缺时,让于慎行与王弘诲二人补上,不是申时行不照顾林延潮,而是他的资历不够。

    强行提拔反而遭到朝野上的非议。

    所以申时行当初让林延潮到翰林院教习庶吉士,就是韬光养晦,同时熬一下资历。

    现在林延潮任侍讲学士已将满一年。

    眼见朝房里,众翰林们对天子已是不满,林延潮没有说话,反而看向了徐显卿。

    于慎行,王弘诲二人提拔,张位回家养病,现在徐显卿与林延潮二人即是同僚,也隐隐是对手。

    徐显卿是詹事府少詹事,又是掌院,而林延潮则是詹事府左庶子,虽同为学士但不掌院事,论起跑上,林延潮已是落后了很多。

    而且徐显卿是申时行同乡,又是本家(都姓徐),关系未必不如自己这得意门生,难道林延潮又要落后他一步。

    现在见到朝房里,几位翰林越说越激愤。

    天子今日肯定又是不上朝,令包括林延潮在内的官员心底都有些不满。

    凭什么我们凌晨四点要起床上班,你却可以在宫里睡大觉。

    虽说早朝大家都是走个形势,但老板也没有你这样干的。

    听几位翰林的抱怨,林延潮,徐显卿都知不能让他们说下去了,心底再不满也要维护天子的体面,若是朝房里的话传给天子知道,那么二人都有纵容的嫌疑。

    徐显卿对林延潮道:“林学士,愚兄初任掌院,你看是不是你出面劝一下?”

    林延潮心想这事不好办,众翰林对天子不上朝不满,是合情合理的,也是舆论正确一方,林延潮压下此事,就走到大家的对立面。

    徐显卿为官与张位又是一个风格,事事柔道处之,这点有申时行七八分真传的样子。

    摊上这样的正官,林延潮未必会轻松。

    林延潮点点头,二人又是暗中竞争对手,但又必须保持和睦共处的局面。林延潮把握了一下分寸,当下起身走了方才议论的几位翰林前,轻咳了一声。

    林延潮这一年虽在教习庶吉士,而且院中都是张位管事,但在众翰林眼中林延潮未必比张位差,从会试主考时连内阁大学士王锡爵,礼部尚书沈鲤都对他器重有加,由此可以看出林延潮的厉害。

    但见林延潮咳嗽一声,方才议论天子的侍讲曾朝节,检讨沈自邠都是主动向林延潮欠身行礼道:“学士,我等失言了。”

    见了这一幕徐显卿吃了一惊,心道这曾朝节与沈自邠都是万历五年进士,曾朝节还是当科探花,论资历还是林延潮前辈,居然不待林延潮言语就主动承认错误,如此可知二人对林延潮心底的敬畏。

    徐显卿想到这里,对林延潮心底又敬了一分,也是惧了一分。

    当然二人若是知道徐显卿的疑问,会主动和他说,从前翰林院有个人叫何洛书,了解一下。

    林延潮点头道:“本学士知道诸位心底有话,不吐不快,但换个想法君逸臣劳,未必不是国家之幸,现在就要上朝,无论天子免不免朝,但大臣的礼数不可失,不要叫外人看轻我们翰林院。”

    听林延潮这句话,众翰林欣然答允。

    徐显卿心道,林宗海有宰相之度,我不可因他资历不如我,就小看了。

    林延潮又对沈自邠笑道:“上一次令郎送来的文章我看了,经史娴熟,他日可成大器。”

    众官员听此与林延潮闲聊起来

    这时就听外头有人道:“何人文章经史娴熟?”

    众人看去原来三位阁老到了。

一千三十五章 国有诤臣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阁老入内后,朝房内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下,众翰林们屏声静气。

    沈自邠也是喃喃说不出话来,倒是林延潮开口替他说了两句。

    三位阁老入座与徐显卿,林延潮说了几句,其他人插不上嘴。

    众人随意聊了几句,然后申时行对林延潮道:“退朝后至文渊阁一趟,有话分说。”

    申时行看似无意的一句,令众人都不由侧目,对林延潮心底更加敬畏。

    这一日照例免朝,不过为了表示礼数不可废,百官仍是自发地在午门前,站到了平日退朝的点这才各自回署办事。

    如此举动,也是无形中给天子施加一等压力。

    而稍后林延潮步入文渊阁,往来舍人,吏员行色匆匆,东西两房内的舍人,翰林正忙着抄录题本,手写揭帖,文书房太监正捧着的奏章,候在阁门外。

    这里是大明朝最忙碌的地方。

    申九在申时行的值房外见了林延潮当下道:“相爷正等着你呢。”

    说完申九给林延潮推门。

    申时行值房已换到了原先张居正的值房处。

    这间值房是文渊阁光线最好,也是最宽敞之处,当然成为首辅公廊。当年天子任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时,他本可以搬到这里,但申时行却足足等到张四维病故后才搬进去。

    林延潮推门而入。

    值房分内外套间,外套间一面墙高的黑漆描金彩绘瑞兽龙纹顶箱柜,每个箱前都有文字编号。

    至于申时行正身穿一品仙鹤绯袍,坐在软靠椅闭目养神。

    整个值房里光线明亮,几乎垂照值房中,而正面的公案处是首辅办公的地方,也是文臣领袖坐的地方。

    从文书房送来的奏章整整齐齐摆放在公案上,而林延潮却看着公案后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虽说只是扫了一眼,但林延潮心底却生出一等渴望。然后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申时行睁开眼睛道:“你来了,天子一个月多不上朝,朝中的舆论已从攻讦天子怠政,转而指责老夫不劝诫天子。为今之计只有早将裁撤净军之事办妥,老夫方能脱身。”

    林延潮讶然,申时行这是主动催自己呢?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已是在联络了人手了,然后等一个上疏的最好时机。”

    申时行伸手一按:“你办事,老夫素来放心,只是……”

    林延潮听到这里,等着申时行将话接下去。

    但见申时行笑了笑道:“也没什么,按照你的意思办,有何难处尽管向老夫开口。”

    林延潮知道说了一半的话,下半句才是那个人的真心话。

    这是一个不难解的哑谜。

    申时行那句‘只是’后面是什么?

    申时行在刚给天子上奏章里,称自己不过‘榱桷之才’,但所处内阁却是‘栋梁之任’,知小谋大者,不得不集思广益,所以请天子增补阁臣的人选。

    另一方面又暗示自己加快裁撤净军之事,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林延潮离开文渊阁,返回东江米巷旁的翰林院。

    到达翰林院时,就听着绕着院子里传来声音:“一二,一二,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步入院门,数名门子早就出来迎候,但见院内这一科的二十名庶吉士加上三鼎甲,穿着单衣在仪门外跑操。

    这是林延潮给这些大明储相们安排下的‘馆课’——跑操!

    这时候已快入冬,天气甚凉,几名门子不无担心地与林延潮道:“学士老爷,这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了,是不是停了这跑操的馆课啊。这些人说不准哪个就是将来朝廷里的相公,万一冻病了一二人,那可如何是好?”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常言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三九三伏都没到,怎么会练病,再说不过叫他们多跑几步而已。”

    而身在场上跑操的庶吉士们此刻却很认真,脸上丝毫抵触的情绪也没有。

    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将来就是为了入阁作准备,朝廷选林延潮来教导他们可谓期望很深。

    林延潮领教习士,一开始既没有教他们文章,也没有教他们如何熟练公文奏章,处理政务,而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庶吉士们跑操。

    当时众庶吉士都不理解,向林延潮请教这是为什么?

    林延潮说了一番话,意思是庶吉士们不少都身子虚弱,手无缚鸡之力,体格不强壮,如此太过于文弱了。

    我等读书人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一个人再如何才华横溢,但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不行的,不然如何为朝廷健康工作五十年。

    从此每日跑操成为庶吉士们必备的馆课。

    初时跑操时,这些庶吉士都是叫苦连天,但后来却是好多了,因为他们发现每日早晨如此跑半个时辰后,出了一身汗,渐渐身子畅快许多,以往往日坐久了,头也晕,眼也花,但是跑操后却发现身体好了许多。

    不久跑操结束,有的翰林去了澡房更衣,也有翰林去了茶水房喝茶,最后都梳洗一番再进行一日的馆课。

    这等日子令人感到新鲜,庶吉士们跑操后,用毛巾抹汗,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再喝上一壶早泡好的热茶,收拾干净再精神百倍地投入每日的功课中。

    如此也不由林延潮联想起大学时在操场上晨跑几圈后,然后再去图书馆的日子,如此忙碌而充实。

    现在这跑操已成了这一科庶吉士们每日习惯。不少人身子原本比较虚弱,但经如此一番后,倒是有所改善。

    大有一日不跑,一日不舒服的感觉。

    然后有的庶吉士空隙时,还会偷空练一趟拳,或站在那练功夫。

    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这就是林延潮教习庶吉士时,教给学生们的第一课。

    而不是什么大道理,道理都是做的过程中,让人慢慢体会的,这就是事功的精神了。

    风有些微凉,林延潮加了一件衣裳,然后来到庶常厅。

    庶常厅位于内堂之后,二十三名翰林已是到齐,然后一并向林延潮行礼道:“拜见教习。”

    林延潮看去二十名庶吉士穿着乌纱帽、青黑色圆领袍,束乌角带,这服饰打扮与观政进士无二,这是没有官阶的素服,至于杨道宾,孙承宗,舒弘志三人已是授官穿着官袍。

    见人到齐,林延潮当下与众翰林们讲馆课。

    林延潮的馆课,不愿通篇讲述自己的理念,而是将很多道理揉在事情,史料里,至于如何就让众翰林们自己去思辨了。

    就算没有改变他们想法的意思,但这些庶吉士们却一点点为之吸引,林延潮的才华见识,让他们仰之如山不说,往往一两句话也会令他们看到一个新天地。

    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与林延潮探讨历代政治得失,国家之兴亡,人物之忠奸,如此话题一旦阐发出去就收不了了,往往到了吃饭的点,众翰林们都还议论不完,在庶常厅里争论个不停。

    读史能培养人之抱负,纵观国家的成败,民族的得失,正是靠不为史书载入的芸芸众生,万千有志之士的努力而改变,但必要时也要有人登高一呼,方有万人振臂景从。

    在潜移默化之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个字,渗入了庶吉士们的心中,改变了一些人当初读书只为做官的想法。众人聊到尽兴处,书生挥斥方遒时,师生同学的情谊,不知不觉也就更深了一步。

    到了课末,林延潮知道不能继续讨论了,否则又是没完,当下布置了馆课。

    这时袁宗道笑着道:“教习昨日讲的倚天传的故事,我等听了一晚上辗转反侧,想听下一段,教习不知今日可否再给我们讲了一二。”

    众庶吉士们都是称是。

    林延潮不由失笑,他近来与这些学生聊得投机,不免有时也把讲堂当作了说书。

    林延潮笑问:“昨日我讲到哪里了?”

    众庶吉士们都是齐声笑着答道:“夭矫三松郁青苍。”

    林延潮点点头,这时候见外头有声音道:“快,快,学士老爷又讲倚天传了,大家快来听听。”

    然后就是一串脚步声,不少翰林院里的吏员,或者仆役就来到这里旁听,甚至有人搬了凳子,准备好茶水瓜子。

    这时候林延潮照例不会介意他们旁听,而对于众翰林们而言,这也是他们一日馆课里最放松的时候,在这里大家说笑,林延潮是不会责备的。

    林延潮于是开始说书:“却说张无忌知义夫为少林寺所擒,故夜上少林寺打探……”

    听着林延潮娓娓道来,众人都是听得入神。

    从张无忌斗三僧,到后来化解恩怨,并与群雄协力抗元说了个清楚,然后为了屁股所处的位置,林延潮将最后结局改了改,将朱元璋骗过张无忌夺取权力,当上了皇帝。

    改成了朱元璋用王霸之气征服了张无忌,张无忌认为朱元璋比他更适合坐天下,于是入虬髯客让李世民般,将天下送给了朱元璋,最后携美归隐。

    如此的故事,放到后世绝对是剧毒,但在当时听林延潮说书的人,却觉得正当如此,再恰当不过了。

    然后林延潮又道了一番太祖的功绩。

    何为‘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何为‘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

    何为‘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最后林延潮言道,太祖一介布衣举兵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故而三代以后,得国最正唯我大明也。

    听到这里,众翰林与外间众人无不感动,不少人还落下泪。

    宋亡之后,明朝日月重光,想到当年的屈辱,这也是士大夫读书人‘华夷之辩’观念最重的时候。

    林延潮说完,当下退堂,离开时正好看到编修方从哲也站在一旁。

    方从哲见了林延潮连忙施礼道:“下官见过学士。”

    林延潮道:“方编修到学士堂来。”

    方从哲一愕然后称是,随着林延潮来到内堂。徐显卿去内阁议事了,所以内堂里只有林延潮在。

    “方编修,坐!”

    方从哲提心吊胆地坐下。

    林延潮忽道:“那日礼部试时,你为何向本学士揭发鬻卷之事?”

    方从哲紧张道:“当时是侍晚生冒昧了,还请学士切莫见怪。”

    林延潮笑了笑道:“其实当时有鬻卷之事,我心底已是知晓。”

    方从哲目中透出讶然来。

    林延潮继续道:“但是我当时斥责你,是不欲你卷入此事,事后我将你主动揭发考试鬻卷之事,暗中禀告给了王阁老,他对你秉公处事行为十分赞赏。”

    方从哲差一点拍腿,原来如此,会试之后自己两度偶逢王锡爵,王锡爵都他都甚是看重,甚至这一次还亲自点名举荐自己去内书堂教书,原来都是这个缘故。

    方从哲起身道:“学生对方某实有大恩大德,但方某愚蠢,不知为何今日方才示下?”

    林延潮示意方从哲入座:“这鬻卷的事,你被我冤枉如此久,心底是不是对我有所怨怼?”

    方从哲立即道:“侍晚生不敢。”

    “真的?”

    方从哲涨红了脸不能言语,林延潮朗声哈哈一笑道:“无论怨怼不怨怼,今日我告诉你此事,是要你知道,为我林某办事,我绝不会亏待他人,你内书堂的差事就是本官向王阁老举荐。”

    对于一名翰林而言,教习内书堂是教导内宫太监读书识字,这些在内书堂读书识字,经过教导的太监不少都会被选入文书房,然后再经过历练后从文书房选入司礼监。

    最后有机缘,就能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从一文不名的小太监跻身大档。

    所以教习内书堂对于翰林而言,表面上不是很风光,但是实际上对仕途却有极大的好处。

    当年礼部尚书潘晟能够入阁,就是因为他曾在内书堂里教习过冯保。故而冯保极力推荐他入阁,作为自己的心腹。

    林延潮说到这里却顿了顿道:“但据本学士所知,你在内书堂却没有收受内监拜礼,也没有收任何内监的门生帖子,这是为何?”

    不收门生帖子,就是拒绝承认师生关系。

    方从哲听到这里喃喃道:“侍晚生……是侍晚生迂腐。”

    对于方从哲而言这是与内廷结交的大好机会,他竟是推掉,这令林延潮对这年轻人生起欣赏来。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也就算了,方编修目光长远,故能洁身自好。”

    方从哲还以为自己辜负了林延潮一番举荐,令他不快正要解释,却见林延潮道:“眼下天子不视朝已有一月之久,我欲上疏规劝陛下,你以为如何?”

    方从哲连忙道:“此万万不可啊。学士此举虽是大义所在,陛下最恨人议论宫闱之事,此疏一上必遭重责。”

    林延潮微微点头,方从哲见林延潮目光看向自己,咬咬牙道:“若是学士有意,不如将此博得清望之事交给方某,天下没有方某何足道哉,但却不可以没有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方从哲身边道:“你一个小翰林规劝,更是不济。你可知我为何要上书规劝天子?”

    方从哲道:“侍晚生不知道。”

    林延潮忽道:“我这几日在庶常厅所讲的倚天,你可是一次不少都在外听了,你可知本书还有另一个结局?”

    方从哲初时听林延潮这么说颇为不好意思,他确实很喜欢倚天这个故事,但听林延潮说还有一个结局却生起兴趣来。

    但见林延潮说起另一个结局,原来张无忌与群雄化解恩怨后,却发现朱元璋有意夺取天下。张无忌无意当皇帝,本要让出天下,却发现朱元璋害死韩林儿,又将昔日跟他同生共死打天下的明教教众大肆杀戮,连杨逍,殷天正都给害死。

    张无忌愤怒之下找朱元璋质问,虽说朱元璋早有防备,但护卫却被张无忌全部打败。张无忌拿到朱元璋后迫他立誓不得忘恩负义,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做一个好皇帝,否则随时可以取他性命。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后,终于有所收敛。

    林延潮所讲的当然也不是原著里的那个爽文结局,但更切合本书宗旨。

    什么是书中宗旨?屠龙刀中所藏乃兵法,手持兵法的人,可以驱逐鞑虏,解民于倒悬,当上皇帝。

    而倚天剑所藏乃绝世武功,则可在旁监督。

    方从哲听的目光一亮,他没想到这故事背后竟有如此深意。

    林延潮道:“书中的侠义精神,与儒者之义相通,秦之所以二世而亡,在于皇帝权力不受制衡,此为法家‘尚上’之弊,而先儒所言‘尚贤’,又以何为贤?这也是一句空话。”

    “后来董江都创‘天人感应’,以天意制约天子,但此道也不出于墨家鬼神之说。”

    方从哲道:“故而本朝读书人以道统制约治统,我辈读书人以道劝谏,以正君心。”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当今天子免朝,虽说不当,但也并非一定要上谏,唯独裁撤净军之事,刻不容缓,当谏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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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十六章 党羽

    方从哲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愿效犬马之劳。”

    顿了顿方从哲又问道:“不知此事元辅可否知道?”

    说完方从哲立即后悔,没有申时行的支持,林延潮也不敢随便乱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上谏以正君道,是我等初心,若无元辅授意就不敢办了吗?话说回来,此事若要成功我等要在朝中联络一帮有识之士。”

    方从哲立即道:“请学士吩咐。”

    林延潮道:“你同年同乡之中,有无位列科道,又秉持公心的,可以为我引荐一二。”

    方从哲当下道:“学生这就去奔走。”

    林延潮点点头,就让方从哲去办。

    除了方从哲,又一名朝堂官员也是林延潮要争取的,此人就是现任刑部主事于玉立。

    于玉立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他是林延潮同年于孔兼的侄儿,与现任翰林院庶吉士于仕廉也是亲戚。

    于玉立也与顾宪成交好,同时对于事功之学也是心怀仰慕,这一次林延潮回京后,他数度登门拜访,表示敬仰。

    目前林延潮在朝中经营的势力,主要都还在翰林院以及内阁,京官里力量还很薄弱,这一点远不如顾宪成,赵南星。

    如于玉立如此人才,不为他接纳,也要被顾宪成拉走了,林延潮于是也是借助此事,将他拉拢至自己阵营。

    除了于玉立,还有两位骨干是林材,钟羽正。

    钟羽正是林延潮同年,当初李植抬徐贞明制衡自己,就是他给林延潮通风报信。之前二人一直是有往来,但交情不深。这一次林延潮也是借这件事,看看此人值不值得交朋友。

    林延潮找他,钟羽正谨慎考虑了两日,然后答允了。

    至于林材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先授舒城知县,三年任满后,迁为工科给事中。

    林材是林延潮同乡,文林社的社员,与林延潮交情虽不如叶向高,翁正春,那也是相当要好的。

    林延潮拉拢二人,还考虑林材,钟羽正分别是工科给事中,礼科给事中,身为言官,上疏劝谏是他们的本分,这一点是林延潮最看重的。

    言官里除了给事中,还有御史,御史中就是万历八年进士,林延潮的同年,现任陕西道御史杨镐。

    杨镐能任监察御史也是多亏了林延潮向顾宪成举荐,这一次也是投桃报李。

    其余如郭正域肯定也是要通气,他一听说林延潮的计划,当即愿意帮忙。但此事有所风险,上一次上疏已是让朝臣觉得他与林延潮走的太近,所以这一次林延潮也是只让他联络,而不是再度出面硬肛。

    至于孙承宗以及万历十七年这一科的门生,林延潮根本没有让他们知道的意思,这些人还是庶吉士,或在朝见习,根基很浅薄,牵扯进这件事,一帮不上太多忙,二从顾允成的前车之鉴可以看出,天子是很讨厌刚入朝才几个月的官员乱讲话的。

    而为了这一次上谏而暴露自己的实力是很不智的。

    林延潮通过此事,在朝中拉拢了一批‘同道’,或者说是‘同党’,这些由同年,同乡,门生组成的社团,从此旗帜鲜明地站在林延潮一边。而自这件事后,被后来政敌大骂的‘林党’,‘闽党’,或者是‘事功党’,已是初见端倪,甚至有人很不厚道地在野史里记载,朝堂结党营私之风自林侯官而始。

    当然林延潮目前暂在集结人马,还未付之行动,虽然他知道申时行心底颇为着急,但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到了十一月,连续免朝两个月的天子,已经引起了大臣的愤怒。

    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卢洪春上疏天子。

    疏中有言,陛下自九月望后,连日免朝,前日又诏头眩体虚,暂罢朝讲。时享太庙,遣官恭代,且云‘非敢偷逸,恐弗成礼’……

    先二十六日传旨免朝,即闻人言籍籍,谓陛下试马伤额,故引疾自讳。果如人言,则以一时驰骋之乐,而昧周身之防,其为患犹浅……

    卢洪春的奏章里说的很不客气,当初天子立郑妃为皇贵妃时,姜应麟上书反对被天子贬官,当时身为礼部主事的卢洪春就很生气,上疏请求将郑妃与王恭妃并封为皇贵妃。这一次几十名大臣上疏,天子没办法收拾他。

    现在卢洪春再度上书直接指责天子。

    他奏章里指出民间宫里都谣传天子是‘试马伤额’,然后引疾自讳,托言是头晕眼花,但是实际上是天子以借受伤为借口,在宫里乱搞然后不上朝,然后还故意封锁消息。

    卢洪春这一上疏正可谓是触犯到龙之逆鳞。

    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天子向内阁传谕,将卢洪春大骂一通,也是为自己辩护了半天,最后让内阁重办。

    申时行不敢违背天子意思,拟旨将卢洪春夺官。

    但是圣旨到了六科后,却让给事中们给扣下了,他们纷纷上疏,请求天子赦免卢洪春。

    哪里知道天子更气,将这些上疏的给事中狠狠骂了一顿,结果给事中刚骂完,还没消停。御史们又纷纷上疏请求天子赦免卢洪春。

    这下子天子是被气得吐血了,一怒之下将上疏的御使通通罚俸,然后亲自下旨将卢洪春廷杖六十,削除官籍,贬为平民。

    这件事于是在百官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因为言官上疏后,天子本该给人家面子手下容情,但是天子连求情的人一并重责,而且卢洪春本来只是革职了事,但是经过言官求情后,反而更惨,被打了六十下屁股,还削掉了官籍。

    这个手段与年初争国本时如出一辙,天子与百官关系进一步恶化。

    而身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的林延潮也得知了此事,卢洪春被廷杖的时候,他正在教授庶吉士们馆课。

    卢洪春的事,已是传至每一名官员耳里,连在翰林院里的庶吉士们都是人心浮动。

    而林延潮却如同无事一般的教书。

    课上袁宗道向林延潮发问重农轻商与通商惠工的区别。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一贯是提倡‘通商惠工’,这与南宋时叶适,陈亮的事功学派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

    但眼下明朝国策就是‘重农抑商’,本朝太祖朱元璋明显支持这一点的,林延潮反对无疑就是反对祖制,大明朝一直奉行下来的国策。

    林延潮明明知道,却仍是反对,他的道理在哪里?

    林延潮于是给众庶吉士们举了一个例子。

    一名农民丰年收了五袋粮食,他打算一袋自己吃,一袋用来吃的饱,一袋用来酿酒,一袋用于喂猪,将来吃肉,最后一袋用来养鸟解闷。

    若遇到歉年只收了四袋粮食,那么农民肯定是不打算养鸟了。

    若收了三袋,那肯定是不吃肉了。

    若只收了两袋,那肯定是不喝酒。

    只收了一袋,能维持生活就好,不指望吃好了。

    所以若有人向农民买一袋粮食,那么丰年时一袋粮食对于农民而言,只是相当于不养鸟不解闷了。

    然后依次是吃肉,酿酒,吃得饱,若农民只有一袋粮食,那么抱歉多少钱都不卖。

    说到这里林延潮道:“尽管每年农民都花一样的力气种田,但对于他们而言,买一袋粮食的钱,等于自己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为何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在场的庶吉士都明白了林延潮要说的意思,但却不明白与重农抑商有什么关系。

    “所以为何要重农抑商,粮食越多,那么粮价就越贱,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到粮食。但是商人却不事生产,他们在丰年囤积粮食,在歉年以高价卖出粮食,将丰年收来的第五袋粮食卖出第一袋粮食的价钱,长久之下,谁肯安心农事,每日辛苦种地,最后却不如商人囤积居奇赚得多,故而本朝太祖鄙夷商人,就为了每个老百姓都能安心农事,以勤致富。”

    众庶吉士们都是明白,林延潮解释了太祖的用意,不褒不贬。

    “以勤致富还是以取巧致富,乃是两端,但是粮价之高低,不是看老百姓一年在田里流了多少汗,干了多少活,而是看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若是老百姓都是勤奋于农事,正好遇到风调雨顺,反而会发现谷贱伤农,那么勤于农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而若粮价高,老百姓就算朝廷不劝农,也会自发的耕种。”

    “故而解决的根本之道,并不在重农抑商。一袋粮食若一个人买,那么按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来算,若是两个人买,价钱是出价高的人说的算,三个人买,价钱就是出价最高的人说的算。”

    “朝廷重农抑商后,满地都是皇商,勋戚,依仗朝廷势力的官绅经商,他们与地方勾结,控制粮价,老百姓们不得不按最后一袋粮食卖钱,而若是有人敢跟他们抢粮,他们与地方官员勾结诛之,因为朝廷重农抑商,种田的老百姓他们不敢杀,但经商的老百姓杀了又有何妨,所以长久之下商人越少,粮价越贱。”

    众庶吉士们听了林延潮之言都是骇然,他们没有想到这层道理。

    林延潮见众庶吉士深有所获,当下点点头,这些人虽说现在用不着,但二三年后走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后,将来都可能是自己政策的坚实拥护者。

    于是林延潮就打住,不继续讲述,而是让庶吉士们讨论,并以此布置为馆课,明日各写一篇心得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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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三十六章 党羽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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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十七章 召对

    回到府中后,想起适才庶吉士们的议论,林延潮是很欣慰。

    都说儒学教出来的读书人的迂腐,但其实读书人从来不缺乏对正确的判断。

    何为正确?

    当然不是自己理解的正确就是正确,自己理解的正确就是正确,那是皇帝才作的事。

    除了皇帝以外,没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利,当然除非他并非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哲学学派,用理论来指引一切行为准则,小至个人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

    有了这个理论,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的问题,都有他的办法来解决。

    就在当日讲完通商惠工的理念后,第二日林延潮忽被召进宫去,说是天子召见。

    这令林延潮很讶异,自那天在弘德殿见后,天子已有近两个月不见大臣,百官了,所有旨意都是通过书面或者口头通知内阁,在这个时候天子怎么会突然召见自己。

    所以林延潮满是忐忑地来到乾清宫。

    见了天子但见他仍是躺在榻上,右足仍是不能下地的样子,但比两个月前而言,天子的气色已经是好了很多。

    榻旁随手摆放着很多书籍及奏章,在林延潮入内时,天子仍是在阅读奏章。

    天子见了林延潮笑着道:“林卿,看看朕的气色如何?”

    林延潮悬着的心放下了当下笑着道:“启禀陛下,臣见陛下今日之气色,所谓龙精虎猛也不过如此,想来不用多久就可以上朝了。”

    林延潮说完,见天子目光转过。

    林延潮看天子的脸色心想,好啊,旷工旷出瘾来,宅家宅出体验,每天不用上班很爽是不是?

    不过劝谏我已经是劝谏过了,然后林延潮立即补救道:“但臣以为,外面小臣议论,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陛下眼下还是以将养龙体为重,如此方是国家社稷之福啊!”

    天子缓缓点头道:“那刑部主事,朕已是重谴,不过今日朕召你来,不是为了此事,赐坐!”

    林延潮谢过后入座。

    天子道:“朕最近不上朝,难免闷得发荒,与卿随便聊聊,就谈谈国家大事如何?”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动,立即道:“臣愚钝,还请陛下开示。”

    天子笑了笑道:“林卿不必拘谨,你我君臣多年,你大可知无不言。对了,朕想听听林卿的治国安邦之道,卿以为要想丰太仓,补去年朝廷拉下亏空,应当开源还是当节流?”

    林延潮心底大骂,八成有人打自己的小报告了。

    于是林延潮正色道:“启禀陛下,由宋可见,范相公的庆历新政在于节流,王相公主导的熙宁变法在于开源,二者都是富国强兵之道,但也各有弊处。”

    天子点点头道:“范相公就是范相公,范文正吧,他也是吴县人,说起他,朕记起来申先生也是吴县人吧。”

    林延潮道:“陛下果真博闻强记,申阁老他确实是吴县人。”

    天子道:“申先生之才具不逊于范文正公,卿以为他为首辅后,朝廷与万历十年之时有什么不同呢?”

    句句都是陷阱啊!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真的是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但臣以为今日天下之国泰民安,都是陛下励精图治,而申阁老的治国有功,则在于君臣一心。”

    天子闻言大笑道:“林卿,朕不是来找你说奉承话,我们君臣已是许久没有闲聊过了,今日之政于万历十年时有什么不同。”

    林延潮只能在心底道了一句,张江陵,对不住了。

    林延潮道:“臣以为当年新政之功,在于清丈田亩,清丈田亩本是好事,但下面的官员承意而为,甚至为了讨好,故意浮夸虚报……”

    “正是如此……”天子道,“林卿,朕听闻下面的官员为了政绩,为了讨好张江陵,将地方的田亩任意虚报,甚至有的县将县内已有耕田,重新丈量了一遍,两倍报了上去,你以为可有此事?”

    林延潮道:“臣虽不曾目睹,但料想不假……”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补了一句道:“大概也是矫枉必过正。”

    天子正色道:“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臣以为不少地方,若按清丈出的田亩缴税,必然摊派到无辜百姓头上,横征暴敛之下无疑会导致民乱,申阁老主辅内阁后,已知其病,但废除清丈田亩之策,又会令前功尽弃,故而内阁停考成法,并让各省督抚不严格按照田亩之数报上催科,令百姓得以不为官府所恼,这就是申阁老之功了,三杨易之,也不过如此。”

    天子点点头道:“说的好,朕有所得。对了,朕今日听得一事,传闻你教习庶吉士时,反对朝廷的重农抑商之策,而鼓励通商惠工,此事可有?”

    林延潮立即道:“陛下……”

    天子道:“朕并非迂腐古板之人,但是重农抑商乃是本朝从太祖时就定下来的国策,你安敢如此说?今日朕若不问问你,若太祖在天有灵必会责朕啊!或者这是申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啊,张鲸,我还没对付你,你倒是先对付我了。

    林延潮道:“陛下,此言并非为臣所讲,也非申阁老所讲,而是南宋先儒陈亮,叶适所主张!”

    天子道:“朕知道陈亮,叶适主张变法,爱卿的事功学说,朕也是读过?如此说来倒是一脉相承。”

    林延潮道:“陛下,臣说过臣之变法,在于事功,事功在于陛下的支持,若陛下支持,臣愿效王相公,或者陛下也可以不用臣,而用臣的主张。”

    天子点点头道:“林卿,朕还不知你的为人吗?若是朕不信你,早就派锦衣卫将你拿下了,而不是召你至乾清宫闲聊。朕听闻当今天下学问,显学三支。但朕以为爱卿的林学。较心学,理学有何所唱?”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事功之学与心学,理学,确有长短。请让臣一一为陛下道来。”

    “理学,事功兼顾于内圣外王。这一点上心学不同,心学之难,难入世之难,难在‘致良知’是否就是‘天理’?理学所言天理,天理在于一,然而‘致良知’在于个人内心的良知,这二者是不是能统一?或者如何能统一?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年心学日渐援禅入儒,趋于出世之学。所以当今儒家里讲治世之学的,唯有理学以及事功之学,而此道二者不同。”

    天子一笑问道:“林卿所言治世之学不同,是否就是国策之争?”

    林延潮道:“臣不敢谈国策,但学问在于经世务实,在于学以致用之道。春秋战国时天下纷争,战乱不止。为了救天下故而百家争鸣,孔,老,庄,墨,杨,韩都提出拯救天下的办法,并创立流派。”

    “然而到了最后,大部分学说,只是口头功夫,不能落于实地,无法经世。唯独法家之学乃实学,秦用法家灭六国,四海一。然而秦朝成也法家,败也法家,秦对百姓的竭泽而渔,最后酿成了烽烟四起。”

    天子笑着道:“朕知道,故而汉一改秦制,援引儒学,但却不是后来儒生所言,罢百家而独尊儒学,当年汉宣帝曾对太子言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汉初时,为了休养生息,朝廷实行黄老之术。黄老之术说白了,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

    黄老治国,开创自由经济之先河,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小政府,大社会。’

    林延潮又道:“汉文帝在位时,免征农税,而且是连免十三年,试问陛下,此举今日可以效之吗?”

    农业税从古至今都是政府税收的大头,占一个国家收入的九成,张居正变法,主要就是清丈田亩,目的就是为了增收农业税。

    听了汉文帝连免十三年农业税,天子默然半天,然后道了一句:“不能也。”

    事实上以大明现在的财政,不要说停征农业税一年,漕运耽误个几个月,明朝基本就玩完了。

    李自成打进北京城时,裹众百万,其中本部人马不过五六万,其余都是明朝降军。这些明朝降军多年没有发俸禄,他们随李自成进京与其说是造反,用武装讨薪的说法更合适一点。

    据说李自成当时也是骑虎难下,于是密谋与崇祯谈判,只要崇祯肯给一百万两,两家划地而治,大顺军还能帮崇祯外平辽东,内压其他叛军,但崇祯就是拿不出钱来。

    林延潮道:“臣也以为不能,可是汉用黄老之术,老百姓固然无忧,但朝廷却不能如秦朝般组织起六十万军队,送到几千里外打战,所以要打败匈奴,又须用法家。”

    天子一听顿时眉飞色舞道:“正是如此,要不是要养着边军五六十万,否则朕早停了漕运。”

    天子本来是想说停了农业税,但想想腰包,立即改口说停了漕运。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道:“汉武帝时,董江都提出儒法合流,创‘天人感应’之说。之后汉家方行儒表里法,用儒家来教化百姓,但治理国家的还是法家一套。这也就是汉宣帝所言王霸之道杂之。”

    “譬如陛下常看奏章里所言‘圣朝以孝治天下’,然而陛下坐稳这天下,单纯凭的是忠孝二字吗?”

    林延潮这话说的不客气了,但这不是大庭广众,天子倒是喜欢林延潮撕破文臣那满脸道德的面孔,与他说几句体己话。

    天子笑了笑道:“都说了王霸杂之,这忠孝二字就是王道。”

    林延潮又道:“诚然也,因此法家用于朝堂上,儒家用以民间。然而程朱创理学后,着重强调治国平天下,将提倡个人道德修养的儒学搬到了庙堂上,到了圣朝,太祖用理学为国策。”

    天子道:“林卿,你讲了这么多朕都知道,但这又与重农抑商又何不同?”

    林延潮道:“这正是臣现在要讲的,陛下,理学,法家都讲重农抑商。但略有不同,法家讲重农抑商,乃是将经商之利收为国有,比如汉时收盐铁之利,宋时收茶酒国有,后来王相公变法,都是不增加百姓税赋,而富国藏,此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此道就在于重农抑商,这也就是法家一贯提倡的‘利出一孔’。”

    天子长叹,张居正变法,主张也是在于‘民不加赋而过用足’。

    天子怕林延潮看出心思,立即道:“但儒家讲稳定,维护礼制,为何也讲重农抑商呢?”

    林延潮笑着道:“因为儒家也要变法啊?”

    “变法?”天子讶然。

    林延潮笑着道:“当年王莽改制就是采用儒臣所言的变法,儒家之变法就在于复古。王莽改制,为了恢复至周时的井田制,最后却失了天下。后世儒家却撇清干系,言过不在己,而全在于王莽。”

    天子点点头,林延潮这话说到他心底去了,手下这帮大臣们是什么尿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林延潮道:“当今之天下,理学们以为朝廷是谈不上是好的,至少较于井田制,但至少比有大臣要变法好,故而理学趋于保守,也是倾向维护既得利益。”

    天子恍然然后道:“难怪林卿言要变法,此举在于通商恩工,然后为了国家开源吗?”

    林延潮道:“陛下,正是如此,重农抑商的国策,乃法家提出,在于让国库充实,但本朝的重农抑商,变成国不与民争利,反而令朝廷穷百姓也穷。”

    林延潮说到这里,不再说了,因为下面的话就不是能和天子直言了。

    反观天子却有些解惑,他感觉当初对林延潮的变法,他是有些误解了。

    工业革命时英国,人口差明朝三十倍,而国家收入却差不多。

    张居正变法,就是用国家向逃税的官绅集团开战,经他变法太仓银收入从原先两百万一年,到了六百万一年,虽说这六百万,有部分是原来粮食改用白银缴税,但也是成效显著,给国家续了命。

    但是张居正的路,林延潮要不要再走一趟?

    身为穿越者,当然是认为发展生产力比改变生产关系更重要。

    重农抑商,导致稳定压倒一切,如此抑制了人口的流动,信息的传递,没有一个商业社会,什么工业革命全部免谈。

    但是一个农业国家,要转型成商业社会,需要什么?

    对于明朝而言,很多条件都已经成熟了,去苏杭,南京走一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的萌芽。

    那下面呢?路要怎么走?

一千三十八章 把柄

    乾清宫里,天子与林延潮商议仍在继续。

    天子倒是轻松,他顺手拿起榻边小几上的一本线装书,口吻之中带着调侃道:“朕今日读汉书其中有一卷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而林卿你主张通商惠工,是什么主张,是商家吗?难道出于司农之官?林卿莫非有意从翰林院改至户部?”

    林延潮能说,经济科学就是社会科学中重要一支吗?任何学派没有不研究经济,从道家的黄老之术,儒家恢复周礼的井田制,法家的利出一孔,扬朱的一毛不拔(非贬义),以及墨家兼爱交利。

    理论与经济不分家,各自学派提出国策。

    林延潮言道:“臣之学承自子贡,子夏,荀子一脉,只是子贡,子夏,荀子都是孔子门徒,但为理儒所贬罢了,算是最不成器的一道。”

    听林延潮如此‘自谦’,天子不由大笑道:“是吗,依朕看来,你是杂家,当为御史!”

    杂家是什么学派都略通一点,比如秦朝的吕不韦。

    林延潮心底不认同,但见天子龙颜大悦也不反驳,又道:“听闻杂家的吕不韦出身商人,而臣也主张通商惠工,故道近于司农,陛下如此之说,臣也以为然。臣以为财乃国家之本,纵观历朝历代之败亡,都离不开财货二字。”

    这一句话倒是说到天子心底去了,眼前之天子正是一位视财如命的皇帝。与唐德宗有一拼。

    天子想了想道:“通商惠工之事,先秦儒家却并无所载,你说是出自陈亮,叶适,但从古至今都没有这个做法……。”

    林延潮道:“陛下,从古至今成功之事,未成之事,我等怎么说都没用,但成功后,待臣不用说,人们都会蜂拥而至。”

    天子将伤腿缓缓挪至榻下,坐直身子来。天子喝口茶,但见林延潮目光坚定不移,一副固执的样子,令他不由想起当年张居正在自己面前推行新政变法的样子。

    天子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你这一次保荐徐贞明起复。他倒是学乖了,在奏章里说兴修水利,改以屯种旱田,并以番薯,旱稻在京师试种,这莫非是出自林卿的主张,你除了工商,还真通农事吗?”

    林延潮道:“农乃国之本也,与通商惠工并举。农若不固,何以言商,年初臣献陛下以番薯实在太过冒昧,不知番薯在北方不能过冬,现在臣吸取教训,在北方试种,若是能得其法,那就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了。”

    说到这里,天子点点头,他欣赏林延潮心忧社稷,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轻易相信大臣的皇帝,这些夸奖的话不会轻易出口就是。

    生怕天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北方多水田,少旱田,番薯之物可种于旱田或者山林上,十分利于北方耕种,放在南方多雨多水却是显不出其功效来。陛下或许以为番薯只是蔬果,不可以作为主粮,但是臣以为番薯至少可添为杂粮,起备荒之用。只要给徐贞明一些时日,他日必然可成。”

    “只要条件成熟,在京畿兴以屯田,如此朝廷大可降低备用仓的仓储,免遭鼠食虫咬,有了足够粮食结余,京师可以减少对漕运的依赖,稍减沿河百姓军丁漕运之苦,朝廷也不用日日担心辽东,宣大边军的缺粮之患……”

    天子听林延潮几乎是在‘事无巨细’,‘不厌繁琐’地说着,先是有些不耐烦,但听到后面,却却觉得林延潮思维缜密,事事都想在自己前面,真不愧周密二字。

    天子随口问问,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如何屯田,如何备荒,如何管理仓储,都是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天子不由吃惊,然后不解问道:“林卿现在只是翰林,但如此操心国事,求得是什么?”

    林延潮担心自己说的是不是太书面化了,让天子听不懂,但却听天子这么说后,不由愕然一阵,然后道:“陛下,这是臣应该作的事。”

    天子失笑道:“朕是觉得林卿说的太琐碎了。”

    林延潮立即道:“这是臣的过失了,臣另行起草一份奏疏给陛下就是了,但陛下番薯之事虽小,但在臣的眼底关乎于民生社稷,天下之事哪里有一件不是起于微末的,臣以为只要能够事功,其实琐碎一些,也不为过。陛下……”

    天子见林延潮于政事上无尽较真,一定要将事情说明白的样子,有时见自己露出疑惑的神色,立即加以反问然后解释。

    此刻连天子也不由心道,难怪朕听闻林延潮在归德为官苛厉,下面奏事时战战兢兢,不敢欺瞒,今日可以想当然了,连朕在他面前都不敢有片刻之分神。

    其实朕也不是怕他,而是此人之意志,无人可夺。若朕用他为宰相,在政事上恐怕反而要事事听他的。不过他倒是从不过问朕的私事,譬如这免朝,以及立太子之事,他倒懂得如何遂朕心意,这又是他的高明,也是他的君臣之道。

    见林延潮将事情一一道个清楚,条理之清晰,天子好生佩服,正要赞林延潮一番,但想想他之政见,以后君臣间的矛盾怕还是不少。

    最后天子有些无奈,仍是点点头道:“好了,林卿,朕累了。”

    林延潮当即告退,心底不免忧虑,是否自己的这一番阐述,仍是无法打动天子,若真是如此,那么徐贞明屯田的事,也就难了。

    天子看着林延潮离去的背影心想,也是无妨,如林延潮如此大臣,就算自己用不上,将来辅佐太子也是可以的。

    至于太子是皇长子,皇三子,天子倒是没想。

    经过乾清宫里一番劝谏后,林延潮心底忐忑,现在皇帝的意思,他也摸不明白,到底是要用自己呢?还是不用自己呢?

    若是不用,自己回乡教书,留著名世,凭着自己的关系网,以及为官数年的积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好。

    但若是天子要用自己,但却没有丝毫明确的暗示,这也是令人捉摸不透了,难怪说是圣意难测。

    林延潮正出宫之时,却见一人半路截了自己,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却露出不屑之色。

    原来此人是张鲸派来的,请他去见说张鲸有话与自己解释。

    林延潮只是冷哼一声,当即甩袖就走。对方连忙追上不住赔礼道歉,但林延潮就是不予理睬。

    林延潮回府后,外面人就送来帖子,帖子上言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拜见。

    林延潮看了帖子心底呵呵二字,锦衣卫指挥使,这要在嘉靖时,是何等显赫的人物。

    陆炳的赫赫威名,很多人都是听过的。

    但到了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提督东厂太监身边的一条狗。

    以前锦衣卫的秘奏是可以直接上呈天子的,现在要经过东厂太监的手,仅说这一条,锦衣卫指挥使手中就没什么权力了。

    现在张鲸敢摆自己一道,那么自己还要给他身边的狗有什么好脸色,所以林延潮直接将帖子丢到一边,道了一句:“不见!”

    而锦衣卫指挥使,太子太傅刘守有,正在林延潮门前踱步。结果林延潮的门子当场给了给他喂了一碗新鲜出炉的闭门羹,刘守有当场勃然大怒。

    自己好歹也是一品武官,但林延潮连这点面子都不卖给自己。

    刘守有正要走,却见林延潮的门子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张鲸。

    刘守有见了信没有拆开,当下直接随身带了来到张鲸府上。

    张鲸听说刘守有在林延潮那吃了闭门羹后,也是动怒。

    张鲸冷笑道:“好个林三元,当初他为了张居正之事,低三下四的来咱家这里求咱家帮忙,哼,现在倒敢忘恩负义。他还记不记得,要不是咱家手下留情,他直接就死在诏狱了,哪里有今时今日的风光!”

    张鲸声音尖锐,而刘守有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道:“是啊,公公,林三元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公公,你看朝堂上那帮文官忘恩负义难道还少了吗?”

    “有事求我们的时候,满是笑脸,没事时候就和路人一般,这样的人必须好好收拾一番,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至于这个林三元别的不说,单说他与扬州梅家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就足够他吃一壶的。”

    张鲸皱眉道:“此事不要牵扯上梅家,要整林延潮,咱们多的是办法。”

    刘守有立即称是道:“那就从归德的旧事查起,再派人到他老家,家人亲戚老师一一查过……”

    张鲸心底冷笑,当初林延潮托自己将帖子从张居正的府上偷出来,这几封帖子今日他仍一直留在手上呢?这就是林延潮最大的把柄。

    凭着这一点,让天子怀疑林延潮与张江陵有交情,那么他后来的上谏之事,就成了私心之举,如此林延潮就是欺君之罪。

    凭着这一点,林延潮就完了!刘守有还要派人去他老家查,真是多此一举。

    想到这里,张鲸正要发作却想到,不对,之前林延潮还是服服帖帖,一副讨好的样子,怎么变的如此快?

    这时候张鲸多了个心眼,一问得知刘守有说林延潮有一封信给他,立即骂道:“不早说,快呈上来。”

    张鲸从刘守有手里接过信来,但见信上很简单,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其余什么都没写。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刘淑娥,马巴月,徐李氏’,但就是看到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张鲸却汗流浃背,手里一抖,信纸丢到地上。

    刘守有从地上捡过信来看了,结果脸色剧变,最后吓得跌坐在椅上。

    林延潮写的这三个名字,就是三个女人的名字。

    但就是这普普通通的名字,为何能令张鲸,刘守有吓成这个样子?

    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是良家女子。当初张鲸为了讨好天子,特意命手下人在京里留意美貌女子。

    因为是献给天子的,那些妓女的当然是不敢找了,万一天子染了什么病,张鲸,刘守有二人就gg了。但是良家女子未经选秀,是不能进宫的。

    所以呢?

    张鲸的手下一旦发现有美貌的良家女子,就让刘守有出面,依靠锦衣卫的权势,威逼利诱各等手段将这些女子送进宫里去服侍天子。

    而这三个女子就是在天子坠马前一晚上给天子侍寝的。

    所以……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张鲸,刘守有就完蛋了,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所以张鲸,刘守有将此事严加保密,自以为弄的天衣无缝。

    但他们不知道这证据,是什么时候,被林延潮掌握到了。

    刘守有惊怒交加连呼道:“不可能,不可能,此事我亲自督办的,确保万无一失,这林三元是万万不可能知道。”

    张鲸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不可能?白字黑字写在这里,难道是假的吗?哼,好个林三元,难怪此人敢在这时候翻脸!原来早就暗中盯上咱家,好,好,好!”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府里,可以想象张鲸,刘守有知道此事后会有如何表情。

    他留意张鲸的罪证已是很久了,虽说手上收集了一堆,但对于张鲸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挠痒都不够,没有一条可以扳倒他的。

    但两个月前自己面圣时听张鲸露了口风,故而察觉到此事,于是他立即联络高淮秘查此事。

    高淮虽然现在不在乾清宫当值,但是查到此事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将消息透露给自己。

    然后林延潮又让丘明山找到这三个女子的家人,收集到口供人证后,帮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如此林延潮将张鲸,刘守有二人的把柄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

    要完蛋一起完蛋,看看到时候谁惨!

一千三十九章 大奸似忠

    冬十二月上朝,天子依旧免朝。

    众官员都已是习惯了,连续第三个月免朝,众官员们分成两派。

    一派继续抗议,刑部主事卢洪春上疏被天子重谴,并廷杖六十后,这一派的官员对天子连续免朝,更加不满。

    卢洪春下场大家都看到了,众官员们不会再傻着去逼皇帝,所以他们就将矛头放在了内阁上。

    申时行不能规劝天子,就是首辅的失职。

    还有一派,则是暗爽一方,总而言之,既来之则安之,天子反正已经是免朝了,我们也就该干嘛干嘛。

    于是每日‘注门籍’的官员越来越多。

    门籍是京官上朝的手续。从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入朝时,官员要在门禁填写门籍,进宫时写个‘进’,出宫时写个‘出’。

    如果有事不能上朝的官员,则要在门籍上注释,解释自己不能上朝的原因。如公差外出写个‘差’,生病了写个‘病’。

    不过至实行门籍制度以来,不少京官都是偷懒不上朝,经常在门籍随便写个由头,然后在家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对于官员注门籍,天子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放尔等一马,有时候却很认真,天顺年时有一次皇帝较真了,当下派锦衣卫去那些称病的官员家里一一‘探视’,如果是假病,一律下锦衣卫狱,然后再交都察院认真处理。

    现在好了,皇帝带头旷工,官员们为了表示‘共同进退’,也纷纷注籍,偷懒的事,怎么能让天子一个人专美,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是这两三个月来,注籍京官达到了近三百名。

    这些京官集体请假,当然大都不是要职,属于闲官之流,但京官注籍的手续,要经各自部院寺的堂官批复。

    各部院寺的正官批复如此爽快,显然也有一等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嫌疑。

    故而这一日上朝,林延潮立在寒风之中,看着每日来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少,也是百感交集。

    这都是什么事啊?

    翰林院的翰林们纷纷都来找自己请假,搞得自己也不想上班了。

    一早上的等待,皇帝又在意料之中的免朝了。

    不少官员们反而轻松,私下说着今日去哪处喝茶,哪处听曲,哪处看书,哪处探亲访友,哪处游玩。

    林延潮正要回到翰院,却见自己的门生编修舒弘志前来道:“恩师,学生有一事禀告。”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回翰院再说。”

    舒弘志近前一步十分认真滴道:“恩师,此事十分紧迫,恐怕无暇回到翰院分说,请恩师随我来。”

    林延潮双眼一眯,但见远处有几名太监隐隐约约地朝这里看来。

    林延潮心底一动道:“是不是张鲸托你前来的?”

    舒弘志脸上讶色一抹而过,随即又恢复如常立即道:“恩师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张公公吩咐学生的?”

    林延潮将舒弘志这一瞬间的神情看来眼底,当下拂袖而去。

    舒弘志咬咬牙,连忙追上道:“恩师,张公公有心……”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什么时候张鲸要见我,还需你来传话的地步,你回去告诉他,我在文楼见他,等他半刻钟,不来就算了!”

    舒弘志一愕,然后立即奔去。

    林延潮立即吩咐人通知在长安右门等候展明,让他带着几名家丁跟着自己入宫。

    文楼又称文昭楼,位于皇极门内。

    文楼在清朝时称为体仁阁,乃是内务府的银库锻库。

    不过现在却是闲置,林延潮在文楼里等候,从楼里看去展明带着人远远站在宫墙下盯梢着。

    不久林延潮看到张鲸来此,这一次张鲸没有如以往那般在宫里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排场,只是带着几名随从来到阁前。

    见此林延潮点点头,不是张鲸低调,而是大家避人耳目,如自己这等奉驾官最忌讳的就是与内官结交。

    张鲸进了阁,当即关了门看向林延潮。

    二人不说话,相互对视了片刻。

    张鲸目光有些阴沉,身着绛红色的蟒袍,以貂鼠皮毛罩肩,行来时双手负后,这形容气度,用一句倾朝权宦来形容也不为过。

    “林先生何故对咱家见疑?其中是否有一二误会?”张鲸瓮着声说道。

    林延潮冷笑道:“公公难道不知吗?天子突然召见,斥责林某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时,所言违背太祖祖训。这话是谁递给天子的?难道不是公公你吗?”

    张鲸知道此事,他确实要暗算林延潮一把,故而将此事秘奏,哪里知道天子却突然召见了林延潮。

    张鲸一听知道坏事,后来想要弥补时,已是完了。

    张鲸低声道:“林先生息怒,这事是咱家疏忽,你听……”

    “疏忽?”林延潮打断张鲸的话质问。

    张鲸被林延潮这疾言厉色吓了一跳,他何时被人如此训斥过。

    而林延潮却是不把张鲸的反应放在眼底,你张鲸之前不是很屌吗?现在呢?有本事再给我大声一两句试试啊?

    林延潮厉色道:“张公公,一句疏忽就可以打发吗?那么以后林某疏忽的地方也请公公见谅了!”

    张鲸被林延潮此言呛得胸闷,一肚子的气是发不出,以前林延潮把柄抓在自己手中时,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恭恭敬敬,彼此称兄道弟,说话时也是低眉顺眼的。

    现在他居然敢质问自己。

    除了当今天子外,天下有几个人敢与他张鲸这么说话?

    可是现在张鲸也有把柄被林延潮拿在手上,人证物证具在,只要林延潮捅破此事,就会引起百官的震怒,到时候弹劾自己的奏章,足够在乾清宫地面铺上一层的。

    到了那个局面,天子绝对护不住自己。

    刘瑾是什么下场?张鲸昨晚回去可是翻了书的。

    幸好林延潮也是有把柄在他张鲸手上,他也绝对不敢把此事泄露出去的。

    而林延潮不是海瑞,严清那等官员,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和他张鲸同归于尽。不过这个人,肯定是要与自己谈条件了。

    但张鲸不怕他人与自己谈条件,他就怕那些不跟自己谈条件的人。

    从小在宫里长大,若论‘忍’字,张鲸绝对是上忍这个级别的。

    张鲸忍着气道:“林先生,此事确实有些误会,一切都是刘守有那蠢货办的,他暗中查探****,每日交此密报交上去了。其实也不是林先生这一篇,百官言论都有,只是天子不知为何看了无由震怒,本待要捉拿林先生的,但我在旁相劝后,天子这才改召林先生来问话。”

    见张鲸将自己责任撇清,一副无过反而有功的样子,林延潮心底冷笑,毫不掩饰嘲讽地对张鲸道:“这么说是在下误会张公公了?”

    张鲸一脸诚恳地解释道:“不敢说误会,只是此事咱家事先疏忽没有过目,之前一直吩咐东厂,锦衣卫将林先生的事慎重上呈天子的,哪知这几个奴才,如此不尽心,此事后咱家已是狠狠处分了。咱家还可以向林先生保证,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也好,林某当然是希望张公公言而有信,但宫闱的事谁又能轻易知道,若不是这一次陛下召见……张公公,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林某安稳一日,大家也就安稳一日,若是有人不让林某吃这安稳饭,到时我将这锅给砸了,谁也不要吃了!”

    张鲸听了握紧拳头,心底大怒,好啊,林三元,就是你老师申时行也不敢与我这般说话。

    眼下要忍只有忍到底,张鲸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气道:“当然,此事以后不会发生,也希望林先生将过去的不快忘了,咱家还是那句话,大家一条船上,咱家没事,林先生也是没事。”

    林延潮点点头,冷笑道:“那也好吧!”

    双方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中。

    因此要完蛋就一起完蛋,故而彼此投鼠忌器,这就如同身为核大国的几大流氓一般,大家保证互相毁灭就是。

    所以既然真动不了手,不妨大声喊喊‘来啊,大家互相伤害啊’。

    “好,此事就到此为止。另外张公公,林某有一事相劳。”

    张鲸勃然作色,林延潮这是要反过来要胁自己吗?

    张鲸强笑道:“巧了,咱家也有事要麻烦林先生。不如咱家先说!”

    然后张鲸抢着道:“林先生,听闻这一次你在朝中联络大臣,准备上疏天子建言裁撤净军,不知有此事吗?”

    林延潮道:“当日在弘德殿时,本官就有此以此事上谏天子,当日公公在侧不是也听到了吗?”

    张鲸点点头道:“咱家正是为了此事,林先生可否将此事暂缓,只是林先生答允,咱家他日必有厚报!”

    林延潮眯眼问道:“暂缓?张公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张鲸深吸一口气,裁撤净军从自己内心而言实是深深反对的。

    明朝宫内宫外相对,司礼监与内阁相对,一并掌握机要,决定国家大事。

    而御马监则是与兵部相对,与勋臣三方面共同监督京营,禁军。

    唯独净军全部由太监成军,这支力量不受任何人掌控,被天子抓在手中,现在天子摔马后又居于内宫,那么对净军失去掌控。

    东厂厂督张鲸可以随时拉拢净军里的将尉,暗中将这支人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张鲸这么做,是不是有想造反的动机不好说,但是已经有了造反的实力。到时候天子,百官都要对张鲸顾忌三分。

    林延潮踱步于内,笑着道:“张公公巧了,我与你要说的也是此事,只是我请公公在裁撤净军之事上,助林某一臂之力!”

    张鲸变色道:“怎么林先生要与咱家对着干吗?”

    当初张鲸得知林延潮准备上疏裁撤净军时,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暗中就收集林延潮的把柄。

    这一次林延潮提出通商惠工,就是刘守有报给张鲸的。

    张鲸心想虽不能凭这句话扳倒林延潮,但却可以旁敲侧击,只要天子先入为主,对林延潮有了看法,那么林延潮上疏裁撤净军之事,就会被怀疑所有私心,到时候不仅必然不成,还会适得其反,让天子对林延潮生恶。

    但最后结果他却是没有料到……

    林延潮眉头一皱道:“对着干?张公公,你怎么如此糊涂,我可是在救你一命啊!”

    “正德时权监刘瑾,此人贪污之数,比起今日之公公差不了多少,最后天子将刘瑾抄家时,对他抄出金银细软,都是不以为意,唯独抄到兵甲大怒骂道,奴果反。”

    “公公,林某说的话你可明白?前车可鉴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鲸也是明白他话里所指。张鲸你在这个位子贪多少钱,皇帝不是不知道,但都可以忍着你,将来万一事败,至少也可以如冯保那样留着一条命。

    但是只要你碰了军权,就是触碰了底线,那么皇帝也就容不得你了,大臣们也容不得你。

    张鲸闻言知道林延潮的话确实有道理,但面上却道:“林先生,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咱家可是清廉如水,从没有干对不起万岁爷的事,外面人污蔑咱家的话,你可不要轻信,谣言止于智者!”

    清廉如水?送你呵呵二字。

    林延潮道:“公公的节操林某当然信得过,只是这净军是一定要裁的,若不裁?百官无法安心,林某在元辅那也不能交差,此中弊利不用林某说,公公也是明白。”

    “到了此刻,公公不如退一步,天子宽心,也是保得眼下大家相安无事。”

    张鲸冷笑道:“林先生真不愧是能言善辩,若是能促成此事,也将成林先生之政柄,凭此得名,天下仰之,加官晋爵不在话下,什么为俺家考虑,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如此的手段,咱家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林延潮大笑道:“什么公心,私心,公公何必计较,反正办法林某已是给公公出了,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就看公公自己的意思了,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林延潮走出了文昭阁,将张鲸一人留在殿里。

    张鲸留在殿中,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公无私,实是大奸似忠,此子真小人!”

    林延潮走出文昭阁,但见展明已是带着家丁迎上。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无事。

    别看方才云淡风轻,但与东厂督工谈判,其实方才林延潮已是龙潭虎穴走了一趟,此事之后张鲸应该是深恨自己。

    不过无妨,既是选择了‘申其志于天下’这条路,林延潮也是不怕得罪人了。

    张鲸想凭几句话威逼利诱,就让自己放弃初衷,简直做梦。

    裁撤净军,是自己提出来的,就一定要办,势在必行。

    张鲸若提出其他倒可以商量,但在此事上挡我者死!

    张鲸又算得了什么!

    展明先出宫驾车,林延潮出了长安右门,正要登车时,一人却拉住了自己手臂大声道:“宗海,你图谋好大的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是顾宪成,赵南星二人。

    二人怒气冲冲,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林延潮双手一摊,一脸无辜地道:“两位兄台,这是哪里话?”

    但见顾宪成哼了一声道:“宗海,你到这时候还在瞒我,你以为你联络朝臣准备上疏没人知道吗?……”

    林延潮连忙拉住顾宪成,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望左右无人然后立即对二人道:“二位上车,我们到翰林院再说。”

    展明驾着马车,将二人带到了翰林院。

    林延潮请二人入了学士堂,然后命值吏上茶后摒退左右。

    入座后林延潮即对二人道:“当年林某上二事疏,若非两位仁兄相救,林某早就命丧于诏狱了,所以此事不是林某有意瞒着两位仁兄,实在是……是风险太大,故而不忍二位仁兄陪着林某冒险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赵南星将茶盅重重一放,恼道:“宗海这话如何说来?难道你把赵某当作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庸碌之辈吗?若是赵某当初真是这样的人,当年又怎么会与叔时一并在天子面前力陈于你无罪。”

    顾宪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史公曾言,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大丈夫不惜死,但惜为何而死。为了裁撤净军之事,而被贬谪,夺官,罢职的官员不知多少,然而顾某死都不怕,又何惜为三斗米而折腰,此事宗海没有通知于顾某,实是没有将我当作朋友。”

    林延潮立即解释道:“顾年兄,实是误会我了。天下可以没有我林延潮,如同大树飘去一叶,何足惜哉,但唯独却不能没有顾兄,赵兄。”

    说到这里,林延潮偷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他这一句话是从方从哲那边偷师来的,然后现学现卖。

    但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却是此计得售。

    林延潮道:“吾何尝不知此事风险极大,但总要有人去做,但万一责任也由林某当之。而只要顾兄,赵兄仍在,那么朝堂之上正气犹在,就怕的是我等都被牵连进去,将来何人来主持公道,此乃林某的苦衷,还望顾兄,赵兄能够明白。”

一千四十章 交换

    赵南星现任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顾宪成任吏部验封司主事。

    虽说一个不过是五品官,一个是六品官,但都是实权官员。

    特别是赵南星,考功司是吏部仅次于文选司的要害部司。

    赵南星在朝堂上的实际地位,甚至不逊于现在庶吉士教习林延潮。

    庶吉士教习看的是将来,而考功司的权力随时可以变现。从这一点上看,林延潮权力还逊色赵南星一筹。

    而林延潮的党徒在升迁上的运作,时常要拜托到这两位同僚。

    不过林延潮明白顾宪成,赵南星的政见与自己颇有不同。

    顾宪成,赵南星二人在朝中更倾向于清议,而林延潮的布局却是在天子,内阁,翰林院,从这一点而言,他的立场是在政府一边。

    顾宪成之所以没有跳出来站在赵用贤,李植他们一党,是因为他也是申时行的门生,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顾宪成恐怕是对申时行也是很有意见的。

    林延潮在内朝,顾宪成在外朝,长远来说,两边要对立,还是要彼此借重?

    也就是说将来大家是敌是友,实是不好说。

    这一点要从东林党说起,东林党到底是什么?

    朋党还是政党?皇太子党?清流党?

    或者说是依附江南士大夫的政治集团?为大地主,大商人利益带盐?

    这些其实对也不对。

    因为文官集团,大体上是为商人地主这利益集团带盐,并不独东林党如此。

    准确的说,东林党应该更像‘在野党’。

    如三大佬,八君子都是被皇帝,内阁排斥削职后,到了民间聚众讲学,并持清议,在江湖议论庙堂,针砭时政。

    这就是顾宪成说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也是顾宪成,顾允成老师,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应旂所言的‘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所谓在野党有几个特征,帝党,执政党拥护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如矿税,国本,官宦干政。

    历史告诉我们,执政党在位时,是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特别多,但换在野党上台,老百姓发觉原来大家都是一个鸟样,甚至还不如。

    最后就是党同伐异,给朝堂上每个官员贴标签。

    但不论怎么说,东林党只要打出了旗号,所有不为朝廷所重用,或许政见不合的官员,通通聚到了他们麾下,如此抱团后,势力反而越来越大。

    所以东林党在读书人,外官中很有势力,但他们缺的是什么?

    任何一个在野党,最后的目标都是成为执政党。

    而在明朝要想成为执政党,有两个条件,一是天子的信任,二是入阁。

    但明显当今皇帝不喜欢顾宪成他们,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沦落为在野党,所以东林党就认为这一届的天子不行,咱们改去拥护皇太子。

    然后就是内阁。

    王锡爵和东林党对着干,他们就按在家里不让你复出,具体事迹参见李三才卖老师。

    还有一次天子推举内阁大学士,有三个晋江人候选,分别是杨道宾,黄凤翔,李廷机。

    执政支持杨道宾,李廷机,东林党支持黄凤翔,最后黄凤翔落选,杨道宾,李廷机选上,但天子钦点了李廷机。

    结果东林党轮流上疏弹劾李廷机,最后让李廷机不敢上任,被迫写了一百二十三封辞官奏疏。为了表示没有当阁老的想法,李廷机还搬到庙里住了五年,人称庙祝阁老。

    再一件事就是东林党推李三才入阁,引起了京察大案。

    一直到明光宗上台,东林党这才翻身,成了执政党。

    魏公公上台,搞了一个东林党一百零八将,再参考北宋的元佑党人碑。

    发觉国家就是被这么来回折腾,给搞废了。

    他们总以为一党把另一党彻底打倒了,就能胜利。

    但论其初衷,却不能当初顾宪成讲学东林时所愿的。

    所以林延潮与顾宪成,赵南星二人关系将来怎么走,林延潮也不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把二人掺和到这档子事来为好,这事的功劳不能分给他们。

    三人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聊到半夜顾,赵这才离去。

    临别时,林延潮将顾宪成,赵南星送到门外。

    这时候天已是下起了雪。

    四面都是极黑,风雪厉得吓人。

    林延潮亲自给顾宪成掌灯,飞雪迎面而来,打在风灯上。

    顾宪成道:“宗海,夜深雪大,还是不要再送了。”

    林延潮道:“正因为夜深雪大,不送一送,如何放心。”

    说完林延潮从展明拿来一领狐裘,批在顾宪成身上然后道:“方才与年兄相谈时,见年兄多有咳嗽,怕是年初时的沉疾还未痊愈,弟别无长物,就将此赠给年兄吧。”

    顾宪成脸被寒气冻得有些青,对林延潮所赠也不推托,然而道:“宗海,你在内朝,我在外朝,虽责在不同,但匡扶社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之心却是一般的。这裁撤净军的事,你尽管放手去办,万一天子降罪,我和梦白就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你无事。”

    说着顾宪成双手往林延潮手上重重一握。

    林延潮握着顾宪成的掌里却是热烫烫的,此刻他不由心底唏嘘,顾宪成这番话可比自己方才讲的发自肺腑多了。

    顾宪成目光坚定,而一旁赵南星也是与顾宪成一般的神情,只是他沉默不惯多言。

    这时候门外铃声响起,赵南星看了一眼门外道:“叔时,马车来了,宗海先告辞了!”

    顾宪成收回手来,望着一眼风雪道:“可惜手中无酒,否则此情此景可共一醉,我唯有在此预贺宗海马到成功。”

    说完顾宪成洒然一笑,大步离去。

    林延潮一直将二人送至台阶下,然后对顾宪成,赵南星二人长长一揖。

    顾宪成,赵南星也是郑重地回揖,方才上车离去。

    陈济川,展明等人早已抢着给林延潮遮伞,但林延潮犹自立在雪中看着马车离去。

    万历十四年的冬十二月。

    对于朝堂而言可是暗流涌动。

    林府私宅之内,林延潮正在踱步。

    书房里面坐着是方从哲,于玉立,林材,钟羽正,郭正域数人。

    钟羽正道:“学士,两年前刑部广西司主事董基,南京科给事中孙世祯,道御史田一麟,御史郭惟贤,南京科给事中阮子孝,江西道御史潘维岳,冒死上疏曾言,内廷清严地,无故聚三千之众,轻以凶器尝试,臣实为皇上的安危担忧。”

    “这番上疏结果天子震怒,然后董基被贬为万全都司都事,其余具被处罚。天子还下旨再敢上疏言废内操者重责。这一次若要重蹈覆辙,我所联络几个科道官员,他们说纵是有心也是无力。”

    林延潮道:“我等上疏则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于迟疑的人,不用也罢。”

    工科给事中林材这时道:“可是学士,朝廷每年大臣上疏多不胜数,但大多不过是报闻,留中,真正能得实施,却又不被封驳的少之又少。眼下再度上谏,圣意难测之下,我们比当年的董基他们胜算又多几分呢?”

    林延潮道:“不错,裁撤内操之事,主要在于上意,所以要打动天子,必须有所妥协。当初为了设立净军,内廷每年从户部拿走二十万,再向太仆寺,户部取刍料银七万余两,所以我打算裁撤净军后,这笔钱仍然每年由户部支给内廷。”

    林延潮话音一落。

    郭正域色变道:“学士大人,既是裁兵,也当裁钱,当年天子为了取刍料银,下了严旨。但户部没有这笔开支,只能向各省摊派。”

    “去年户部向山东催缴内操马刍料银一万四千多两,时山东大旱,山东巡抚李辅上书指责户部尚书王遴助天为虐,王遴左右为难只能减去七千八百两,但是仍为山东的官员百姓所不满。此举还请三思。”

    林延潮道:“此事若是我们不让步,各位可以担保,天子那边会允许,然后不会追究我等再度因废除内操而上谏的责任吗?”

    林延潮一句话下,众人都是默然。政治的本质在于利益的交换,以及彼此的妥协。郭正域还是有些不太理解,这也是清流一贯思维。

    大家都还是崇拜如海瑞那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上疏,至于成不成两说。

    林延潮道:“若是要停内操,这近三十万两的银子也必然裁撤供用。陛下的性子,诸位也是略知一二,陛下会答允吗?我等眼下以废除内操为第一要事,至于其他轻重缓急,大家心底需有个数,各位还有异议吗?”

    众人当下都是齐声道:“一切依学士之命而行。”

    郭正域,方从哲有事离去后,钟羽正,林材,于玉立三人留下。

    钟羽正问道:“可是此事若是奏上,科道那边会不会封驳?御史那边会不会就此言事,指责我等媚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也是我要你们留下所由,你们谁与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相善?”

    钟羽正道:“我等与齐都谏同在六科廊,平日公事上都有来往,但论私交还是林兄更深一些。”

    林延潮看向林材,他微微点了点头。

    林延潮道:“齐世臣乃台臣领袖,要与言道打交道,此事必然要经他之手。我们可以给他什么好处,或者他需要什么?”

    林材道:“齐都谏想保荐现在的下僚吏科左给事中杨廷相接替他为下任吏科都给事中,另外他的妻弟犯了案子,眼下被扣在刑部大牢。”

    林延潮看向刑部主事于玉立问道:“是什么案子?”

    于玉立道:“这容我回部查一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速去刑部,看看案子是否有通融地方!”

    于玉立称是然后离去。

    林延潮再对林材道:“明日将齐世臣约至东阁。”

    林延潮又看向钟羽正问道:“户部都给事中田疇握有封驳之权,这三十万两银子要落进天子囊中,没有他点头不行,明日你也将他一并约至东阁。”

    次日东阁之中。

    林延潮打量对面坐在官帽椅上的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

    齐世臣笑了笑道:“翰林院一贯很少与我们言道打交道,不知林学士找我有何公干?”

    林延潮言道:“我打算向天子上疏,言裁撤净军之事……”

    齐世臣闻言露出讶色道:“林学士,你不要命了,难道董基,郭惟贤他们的下场如何你不知道吗?”

    眼下百官大多不清楚天子摔马的事,所以他们都以为自己这一次上疏是找死。其实当日面见天子时,林延潮已探听出天子有意裁撤净军的口风。

    林延潮道:“我等身为臣子的,纵然不成,也要一试,试问都谏每日听内校场上的枪炮声,难道不心惊肉跳?”

    齐世臣肃然道:“裁撤净军的事,本官是绝对赞成的,但是林学士要找本官出力,恐怕就爱莫能助了。”

    林延潮道:“齐都谏,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裁撤净军后,但户部每年缴予内廷供养净军的三十万银子可以不减……”

    齐世臣闻言目光一亮,随即笑了两声,这笑声很显然,分明是说好个林三元,我还以为你多刚正无私啊,也不过如此,你此举可是向天子行贿啊!

    当下齐世臣故作为难地道:“难啊,裁军哪有不裁饷,都察院十三道道御史,一百一十张嘴巴,若是哪个人提了一句……”

    林延潮道:“一两张嘴倒是无妨,但人多了……所以此事还需仰仗齐都谏出面了,要知道裁撤净军的事一旦成了,元辅必然欢喜。当初齐都谏能任吏科都给事中,还是多亏了元辅的举荐!”

    齐世臣摊手道:“但是此事元辅却是没有交代本官。”

    林延潮道:“这等事元辅何必一一交代下去,我等上察首辅之意而,下体苍生之之心,才是为官之道。”

    齐世臣笑着道:“我为官之道恰恰相反,不察什么上下之道,只是在其位谋其事,林学士身为翰林官,这上谏之事,责不在你。同样我身为吏科都给事中,规谏时事,疏通言路才是本份,却没有听过让科道同僚不能说话的。”

    “不错,齐某的官位是元辅举荐的,但也要向言道同僚担责,此事恕难从命。”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听闻都谏妻弟犯了伤人案,现在押在刑部大牢……”

    齐世臣失笑道:“我当年娶妻时,这位妻弟嫌我家贫,最是看不上我,待我中了进士,又到处拿我名头在外招摇,我巴不得他一命呜呼。若是林学士想拿这来打动我,那就太小齐某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此事不谈,换了下任吏科都给事中呢?齐都谏动心吗?”

    齐世臣神色一变,方才从容不迫,高高在上的气势没有了,而是坐直身子问道:“宗海,莫非有什么办法吗?”

    林延潮笑道:“齐兄要推举的人是现任吏科左给事杨给事吧!”

    齐世臣目光一闪道:“若是他,当然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道:“元辅那边我会替你进言。”

    齐世臣闻言毫不犹豫地道:“宗海,请禀告元辅,都察院那边一切风平浪静。”

    说完二人都是大笑。

    齐世臣走后,钟羽正与户科都给事中田疇入内。

    钟羽正替林延潮把话与他分说后,田疇勃然大怒,他虽上了年纪,但是年轻时读书那股倔劲仍在。

    但见田疇起身离椅正色道:“你们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内廷养三千净军,以三千之虚名,糜三千之实费,天子竟带头吃空饷。我泱泱大国,居然出此笑话,你们还持此为己功?”

    “林学士,老夫素来敬仰你的为人,若要以此为条件换的天子那边裁撤净军,此事说出去我户科绝不能答允!除非是我田疇死了!”

    田疇神色激动,说得口中唾沫乱飞,大多都喷在了身旁的钟羽正的身上。

    钟羽正敬他是官场上的前辈,一动不敢动,连举袖擦拭也是不敢。

    林延潮倒是好整以暇地听完了田疇的咆哮,还顺便抽了巾帕给钟羽正擦脸。

    钟羽正拭脸后道:“田前辈,何必择善而固执,你所言是不错,但为今之计,当以裁撤净军为上,至于这三十万两银子,则是在于其次。要知道只要净军设立一日,户部仍要掏这笔银子,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撤净军,至于钱粮的事以后慢慢再说。”

    田疇冷笑道:“我在户科这么多年,从来还没听过银子吞下去,还能吐出来的道理,这笔钱要么一起撤掉,要么以后都拿不回来了。”

    “我田疇为官二十余年,今日才做到了户部都给事中的位子,其责任就是给朝廷看住这钱袋子的,净军的这三十万两都是天下十三省百姓之供奉,田某要替朝廷看住这笔钱。”

    钟羽正还要再说,林延潮却打断道:“田都谏已是耳顺之年了,身子可是康健?”

    田疇反问:“林学士,此言何意?”

    林延潮道:“没什么意思,明年就是京察了,以田都谏这个年纪,在老病二字上怕是过不得关吧。林某没有威胁的意思,只是看看大家可否平心静气的谈一谈,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田疇闻言脸色剧变,青一阵白一阵好是变幻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向林延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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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四十章 交换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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