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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四十一章 上下

    林延潮方从东阁离开,回到翰林院后,即见陈济川匆匆来禀。

    林延潮心知有事发生,当下问道:“何事?”

    陈济川道:“老爷被弹劾了。”

    林延潮问道:“何事弹劾?”

    陈济川将抄好一张黄纸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上面的抄录,只见是刑部给事中柳工明所写,他上疏弹劾自己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时,不按原先布置下的馆课教授庶常时,不教其文,不教其诗,不教其礼,尽教授一些新奇之闻,甚至有背经离道之语,如此败坏士风之举,如何堪配教习储相。所以劾章里要求林延潮罢官或者是改任他职。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不过是要阻扰我这一次上疏,又不是第一次被弹劾,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济川道:“老爷,按照律例官员被弹劾,要么是就是上疏自辩,要么就是停职待劾。”

    林延潮道:“不错,这一次我不能上疏自辩,在这一点上与人呱噪。”

    说完林延潮道:“此事不算迫在眉睫,一切待我见过元辅之后再说。”

    陈济川点点头,给他沏茶方才离去。

    林延潮喝着茶沉思,心想这多半是张鲸恶心自己。

    片刻后林延潮交割了公务后,即去了文渊阁。

    文渊阁里两名当值的中书见林延潮来了立即相迎。

    一人道:“林学士,元辅与阁老正在会揖室里与几位部堂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在外间等候就是了。”

    另一名中书笑着道:“元辅有吩咐,林学士是自己人,不必在外间等候,直接到值房就是。”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当下两名中书将林延潮请入首辅值房,一人手脚麻利的给他沏茶,一人陪着林延潮说话,问问他要不要脱下官帽,或者递一个手炉。

    能充任文渊阁中书,预闻机要的,都不是普通人。

    这两名中书不过二十几岁,算是相当年轻了,但却是十分精明能干。

    林延潮看着二人,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内阁给张居正,张四维他们打下手的日子。

    历史上东林党为了渗透进内阁,将一个小吏叫汪文言的安插到内阁担任中书舍人,为叶向高参赞机务,在他的出谋划策下,齐浙楚党被瓦解。

    林延潮聊了几句,两名中书知他有要事与申时行禀告,也不敢多聊。

    林延潮坐在首辅值房那宽大舒服的椅上,值房的阳光很好,正好撒在他的身上。林延潮微微呷了一口香茗,然后想着一会如何与申时行汇报。

    这时候值房外响起了脚步声,林延潮立即睁眼,起身站在了门旁。

    另两名正在整理公文的中书一愕,慢了一拍才站起身来。

    待他们站好时,林延潮已检查好发鬓官袍是否有什么失仪的地方。

    等待值班门一推,林延潮见到申时行后立即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还在盘算着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说完申时行示意左右退下。

    值房的门重新关上后,林延潮见申时行的情绪很好,料想他一早上忙着见吏部,户部,工部的几位尚书,尚且还不知道自己被弹劾的事。

    自己是不是还在此时提一下,林延潮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必了,这样的事与裁撤净军的事相比起来不值一提,若事事向申时行帮忙,岂不是显得自己没用。

    林延潮立即道:“让恩师久等,学生这几个月一直依照恩师吩咐,在朝中联络裁撤净军之事,现在最后有几件事需恩师定夺。”

    申时行伸手在炭盆前取暖笑道:“以你的的性子,此事没有**分把握,你是不会来老夫这里。这一次你替我出面联络,有没有人为难你?”

    林延潮笑着道:“大家看在恩师的面子上,怎么会为难学生。”

    申时行笑了笑,林延潮道:“不过学生这一次没有打恩师的旗号,唯独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那需恩师出面。”

    申时行失笑道:“此人可是老皮脓滚疮,朝臣里弯弯绕绕数他最多。”

    申时行说了一句苏州土话,林延潮附和地笑了笑。

    “他怎么开口的?”

    林延潮道:“他想让吏科左给事中杨廷相接任都给事中。”

    申时行听后默然。

    林延潮立即道:“齐世臣与学生向恩师带话。他言只要杨廷相能出任,那么他至少可以让都察院那边没有大的动静。此人当初任吏科都给事中时,是恩师保荐的,眼下拿此来当筹码实在不识好歹。”

    申时行喝了口茶道:“你回去告诉,就说老夫答允了,另外他秩满后老夫再保举他为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少卿是正四品官,而都给事中不过正七品,一口气连升六级。

    可是吏都给事中转迁,能出任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少卿这等京卿算是相当正常。

    但是如果你在任上得罪了大佬,那么就会变成南太常寺少卿,或者南太仆寺少卿。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当年李植上疏攻讦时,齐世臣在科道中多为老夫奔走,而今他要退了,老夫也算还了一桩人情。”

    林延潮恍然。

    至于其他事林延潮也一一谈了,到了最后他道:“恩师,学生与其他官员都以为裁撤净军后,户部仍每年供给内廷三十万两,此乃额外之数,所以恳请恩师在圣上面前,酌情裁减一二,比如户部每年只给内廷十万两就好。”

    申时行闻言摇头道:“三十万两与十万两与外人听来有何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那些不和与我者,就算是每年减至一万两,他们犹自抓着不放。反而削减太多,忤了圣意不说,万一圣上以为你与他斤斤计较,着怒下不许这裁撤净军之事,你我就全功尽弃了。”

    林延潮听申时行之言,知道朝堂上就是有一些杠精的存在。

    在他们眼底,给皇帝三十万两与十万两没什么不同,这都是不该给,一两银子也多余。

    就算你出面为户部极力争取下二十万银子,皇帝会很不高兴,而且这些人还要骂你。他裁掉这二十万两,那么这十万两银子以后是不是永远不还了?

    你问他们怎么办?你行你上啊。

    他们就说向天子据理力争,若是天子不肯,就辞官不作。

    这就是杠精们清奇的脑回路。

    林延潮道:“恩师,可是官员们对于户部摊派已是很有微词了,学生提出此事与众同僚上亿时,他们指责我一味媚上。就算不计人言,能为太仓争得一两就是一两,去年山东大旱,河南水灾,户部仍着意向山东摊派银子,不知多少百姓因催科而亡,而这点从老百姓手里抠出来的钱,只是为了给陛下养这三千匹马。”

    申时行道:“你说的,老夫何尝不知,但为官者要懂得何为经何为权,眼下第一事是裁撤净军为上,其余的以后再说。”

    一般谈话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但林延潮仍争道:“恩师,可否与陛下商量一二?”

    申时行摇头道:“此事容不得商量,现在只要齐世臣,户科那边没有异议,其余言官就算有一二人不满,就不会掀起太大风浪。此事一旦功成,凭着你多少年以来积攒下的清望,朝野上下无论清流浊流,都认为你林延潮有左右朝局,规谏天子之能,如此你入阁拜相也是迟早的事了。”

    林延潮道:“学士多谢恩师之栽培,但学生以为这太仓银本就是老百姓,先例不可轻开,恩师不能对陛下予取予求啊。”

    申时行听了脸沉了下来道:“圣意不许,你还有何办法?难道你又要老夫带着百官去奉天门前哭谏吗?”

    林延潮闻言失语。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此事你好好想一想,若还是想不明白,老夫就换人。”

    何为首辅之威?

    眼下就是了。

    申时行的人设是好商量,但不等于他真是好商量的人。

    他要换林延潮,另选他人来办此事,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申时行手中人选可是不少。

    但林延潮赌他不会,因为现在百官对天子免朝十分不满,此事已是引火烧身到申时行身上。

    申时行为了打消这个局面,必须借助此事在百官面前扳回自己对天子事事逢迎的印象。

    林延潮慢慢悠悠将此事拖了三个月,也是让申时行可以选择的空间越来越小。

    对于申时行而言,时间已是不多了,临阵易将风险太大。

    而在林延潮眼底,事情不办就算了,既然要办了就要办的漂亮,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为止。

    但见林延潮正色道:“学生没有丝毫冒犯恩师的意思,只是为恩师计,现在位子前,上是天子,下是百官,但不能哪边硬就听哪边的,更不能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学生希望恩师在朝中立以相权,此事就是一个机会,请恩师再信任学生一次,让学生放手而为。”

    申时行没有说话,室内陷入了一等凝重的气氛,二人之间也是格外的压抑。

    申时行沉思良久后道:“上制天子,下压百官的首辅,已被天子抄家了。”

    “罢了,老夫就上密揭给天子,将户部摊派至各省的刍料银免去,再将内操马给京营安置,这是最后底线了,你看如何?”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学生多谢恩师。”

一千四十二章 出乎意料

    就在林延潮临出门要走出文渊阁时,他突然停下脚步道:“恩师,学生还有一件密事禀告。”

    申时行问道:“何事?”

    林延潮道:“有关于张鲸……”

    说完林延潮将一封信从袖子里抽出奉上,这封信正是张鲸之把柄。

    申时行将信拆阅后问道:“此事当真吗?”

    林延潮道:“千真万确,这三家的人都被我保护起来,人证物证俱在,只要将消息泄露出去,张鲸死无葬生之地。”

    申时行将信放在案上,然后道:“此信用得得当,可以扭转时局,若是不当,也是一个烫手山芋,逼急了张鲸是会狗急跳墙的,你何必交给我?你可也有把柄握在张鲸手上。”

    林延潮道:“张鲸将内廷弄得乌烟瘴气,若再如此下去,他日又是一个王振,刘瑾。这样的人要么被恩师掌握之,要么就必须除之,所以学生以为这把柄留在恩师手中,比留在学生手中更有用。”

    说到这里,申时行点点头,不过脸上仍很是慎重。

    林延潮又道:“但是学生以为恩师倒是不急着把这张牌打出去?内廷去了一个张鲸,换上的人又未必听恩师的话,与其如此,倒不如拿着此事要挟张鲸,让他俯首称臣这才是上策。”

    “譬如这一次裁撤净军,张鲸再三阻扰,还暗中让御史弹劾学生,想要阻扰此事,而恩师只要拿出这把柄,张鲸绝对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数日后风雪夜里的乾清宫。

    前面四个小太监掌着灯,而张诚与张鲸二人走在宫里的甬道上。

    道上的雪积了数寸,在夜深人静的深宫里,靴子踩上声音沙沙作响。

    “干爹走了以后,宫里就剩你与咱家二人了,怪是寂寞的。”张鲸叹道。

    张诚道:“听闻你在宫里又找了一个对食,何谈寂寞二字。”

    张鲸苦笑道:“对食又怎么样,解闷而已,广厦三千,夜眠不过六尺,咱们太监就是没根的人,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在世上一点念想也留不下。以前总觉得干爹太迂腐,常教导我们什么平日多做善事,替来世积点阴德,那时我总觉得听不进去,现在干爹去了,我才终于有点明白他的苦心,只是有些太晚了。”

    张诚停下脚步道:“但干爹可是因你死的。”

    张鲸道:“你与我说这个?干爹是自己想不开,没有人能逼他。”

    张诚摇摇头,抖了抖斗篷上的雪道:“说吧,这么晚了,来找我什么事?”

    张鲸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有把柄被人拿住了。”

    “是谁?你是东厂督公,你不拿人把柄也就算了,谁敢拿你把柄?”

    “是当今翰林院侍讲学士林延潮。”

    “林三元?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有把柄,林三元也扳不倒你。”

    张鲸道:“我不怕林三元,但是他把这把柄给申时行了。”

    张诚顿时色变,但见张鲸现在确实是害怕,他在自己面前从来没有怕成眼前这个样子。张诚凝思片刻然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张鲸道:“申时行和林延潮对付我,我也防着一手,申时行身边的心腹也有我的人,他打听只字片语。这一次陛下免朝数个月,大权不免有些旁落,林三元一直劝申时行出面,将朝政揽过来,作一个有为的宰相。”

    “但申时行却没有这个胆子,这一次林三元鼓动申时行上密揭,我的人在文渊阁里偷听得知,二人意见相左。”

    “那又如何?”

    张鲸冷笑道:“你以为申时行不想把这事办得漂亮吗?那是此人生性谨慎,他未必不想当个权相,而是没有这个本事。”

    “所以你打算投靠申时行?”

    张鲸点点头道:“你真了解我,只要咱家在天子那边替他睁一眼闭一眼,他的权势虽比不上当年张太岳,但也差不远。”

    “你也是堂堂厂督,怎么会想给他办事?”

    张鲸道:“眼下文官对我十分不满,我又有把柄在申时行手臣领袖,只要他能替我压下那些文官,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大家各取所需,也是一拍即可。”

    “至于颜面那就无妨了,咱们太监又不是那些文官,要名声作什么,不是有句话‘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张诚道:“但是自冯双林以后,陛下可是最恨内阁与内臣有所勾结啊!”

    张鲸笑了笑道:“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第二人告诉给陛下。”

    张诚怒道:“那可不一定,我不会替你圆谎。”

    张鲸闻言噗通一声跪在甬道的雪地里哭道:“干爹就我们两个儿子,你平日最孝顺干爹,我就请你看在干爹的份上,救救我这一次,我实在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我不投靠申时行,我就没命了。”

    张诚欲走不理,却见张鲸死死抓住了他的裤腿,前面几个掌灯的小太监看了这一幕,连忙转过头去面朝甬道的红墙根站好。

    一人稍迟疑了一些,另一个人骂道:“不要命了吗?”

    张诚半响叹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但有没有第二个人说,那就不是我的事。”

    张鲸闻言大喜叩头道:“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以后你就是我干爹了。”

    张诚摇头然后离去。

    张鲸在雪里跪了好一阵,见张诚走远后方从雪地里爬起来,寒笑几声最后离去。

    万历十五年的正月过后,天子免朝已是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朝中百官怨声载道。

    但也就是在这时林延潮已是联络好钟羽正,林材,杨稿等八名科道言官,准备一起上疏建言裁撤净军之事。

    官员联名上疏可谓声势巨大,这是雷霆一击,没有七八成把握,不敢有人冒然如此。

    现在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是在这一日,方从哲匆匆奔至翰院里向林延潮道:“学士大人不好了,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今日上疏天子,请求朝廷裁撤净军!”

    此言一出,正在商议明日上疏的林延潮以及他的党羽们都是色变。

    裁撤净军之事,已是就差临门一脚了。

    但现在却有人抢在自己前面上疏。

    此事好比什么?

    给他人作嫁衣。

    钟羽正等人都是失色,此事他们筹备了许久,现在却为人抢先了。

    而林延潮却道:“好个张鲸!”

    众人不知情由。

    原来舒应龙就是编修舒宏志之父,两个月前方才迁为南京工部尚书,成了正二品大员。

    这是张鲸算计自己。

    林延潮当机立断:“立即备车进宫。”

    不久林延潮文渊阁值房里见到了申时行。

    申时行见林延潮正在处理公务,头也不抬地道:“你来是为了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的事吧?”

    林延潮点头道:“恩师,这必是张鲸的主意,他要……”

    申时行停下笔看向林延潮道:“老夫早已经知道了。”

    林延潮在路上已是从惊怒转至平静,失去先机,也就意味着事已成定局。

    这个时候生气一点用也没用,不是忙着去质问,更不是去撒泼。

    林延潮正色道:“恩师,学生以为只要裁撤净军的事,能在御前通过,至于是不是学生亲自上疏的并不重要。”

    申时行放下笔起身离座道:“你猜的不错,这一次是张鲸针对你的,他知道裁撤净军之事已是板上钉钉,而你马上要上疏,故而指使舒应龙抢先,将功劳据为己有。”

    “但这奏章我却不能不批,因为天子已是下了口谕,允许减免户部向各省摊派的七万两刍料银,并且还答允三年后再减去十万两,这条件实在出乎我们当初的打算。”

    林延潮既有些难过,又是欣然道:“那就好,那就好,此乃是国家之幸,社稷之幸,只要能裁军撤饷,学生的这点委屈又算的了什么。”

    申时行叹道:“不,这是老夫的过失。当初要不是你的坚持,老夫实是不敢与天子争这三十万两银。一年三十万两,十年就是三百万两,前年平缅之役所费也不过两百万两。”

    “但你为朝廷争下的,又岂止是这两百万两。若是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不惜自己,而为国家社稷考虑,那么就是三皇五帝也要让你三分。”

    林延潮道:“恩师过誉了。”

    这句是实话,林延潮本早与科道谈妥,最后裁饷也有一些为了自己名声,想要达成出人之意料,一鸣惊人的效果,所以逼着申时行与皇帝谈判。

    但此刻林延潮已将自己的得失放下:“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社稷,学生那点鸡毛蒜皮的事与天下比起来又何足道哉?事不宜迟,圣上素来优柔寡断,若上意有变,收回旨意,就追悔莫及了,学生恳请恩师立即拟旨以免夜长梦多。”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想得开就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已是板上定钉,自己已经没办法扭转什么了,当下向申时行长长一揖,然后离开了文渊阁。

    离开文渊阁后,林延潮一瞬间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

    张鲸必然是事先与申时行达成了协议。是了,自己将张鲸的把柄交给申时行,只是为了威胁张鲸不在裁撤净军的事上捣乱。

    但是自己没料到张鲸居然如此果断,不仅放弃了净军,还直接倒向了申时行。

    Ps:最近更新有些慢,这几章不好写,既要让潮仔受一点挫折,又不能虐主,左右间的尺度很难把握,实在是很费脑筋。预告一下,现在的损失,以后会补偿回来。让大家焦急了,求原谅。8)

一千四十三章 为国为民

    新年伊始,自是万象更新。

    万历十五年的新年开始,当今天子登基的第十五年,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表天子裁撤净军的事,顿时轰动了百官。

    而林党,或许说是林延潮则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不少朝官都知道,这一次的事是林延潮出面牵头组织的,摆平了各方面的势力,最后在御前促成此事,然而到了最后一步,却是这舒应龙上疏。

    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贸然以为舒应龙是林延潮门生舒弘志的父亲,那么不也是等同于林延潮上疏,但这样的说法,一说出来即被人嗤之以鼻,可能性太小了。

    舒应龙作出这样的事来,简直是官场大忌,林延潮岂会与他干休?

    而就在舒应龙上表的第二日,舒弘志即上疏请病归。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怀疑了。

    林延潮是翰林学士,舒弘志的父亲作出这样事,儿子如何能见容于林延潮。

    舒弘志此举等于是落了林延潮颜面,几乎明白的说林延潮此人睚眦必报,他早点回家,免遭林延潮穿小鞋。

    加上年前的御史弹劾,林延潮此刻处于风头浪尖之上。

    翰林院中气氛也是与往日不同。

    但是庶常们依旧在进行每日一次的晨跑。

    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庶吉士们喊着的口号,奋力的跑于翰院之中。

    翰林院是天下瞩目的书香文墨之地,翰林院的风气最是古朴保守不过。

    但自林延潮主任翰林院后,却是每日都有一些不同。

    掌院学士徐显卿每天至翰林院后,都会看到庶吉士们晨跑,他一直觉得庶吉士每日如此跑跑跳跳,有些跳脱,并非沉静治学的风气。

    但出于是林延潮主导的,他也是不好说,避免二人起了冲突,这也是他为官谨慎的地方。这一次御史弹劾林延潮,就其有歪曲士风之言语行径,其中有一条就是这每日早起的晨跑。

    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此事也总有一日落人口舌,所以他当然不提。

    所以徐显卿依旧没有说话。

    但是徐显卿不说,不等于他人不说。这日却有一人来到了跑操中的庶吉士里道:“够了,你们每日跑来,如同武夫一般,岂是我翰苑治学的风气?”

    说话的人是检讨季道统。

    在翰林院里是一个很重视资历排辈的地方,季道统出面呵斥,令跑得满头大汗的众庶常们都是停了下来。

    “见过季翰长!以往我们也是如此晨跑,为何季翰长往日不说,今日却说了。”说话的人是袁宗道,去年会试二甲第一名。

    “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话何意?”

    季道统道:“那我直言相告,我们翰院的前辈,对你们庶常每日晨跑之事,皆以为不是一件妥当的事,当初姑且让你们试一试,而今一年有余,见尔等学风浮躁,一日不比一日,故而提出纠正!”

    此话一出,众人沸然,掌院学士徐显卿在学士堂里听到外面有喧哗,当下命人去探听,不久后回报说是季道统出面代表翰林院的同僚让庶常们停止每日的晨跑。

    徐显卿听了不置可否,然后道:“由他们去说吧,此事我们暂不要出面。”

    季道统身旁聚了几个人,他见学士堂里并没有人阻止的,当下更是有恃无恐。

    众庶常们是敢怒不敢言,这时本该是杨道宾出面的,他是修撰,官位还在季道统之上。

    但杨道宾却不敢起争执,而舒弘志又告病回家了,这时候唯有编修孙承宗出面道:“季检讨,晨跑是学士大人的决定,你反对晨跑之事,学士大人知道了吗?”

    季道统道:“这……这知道不知道都无妨,林学士马上就要离任了,算了,还是让新教习来提点你们,言尽于此,我好言奉劝诸君一句不要自误!”

    说完季道统长笑一声离去。

    众庶常们面面相窥。

    “稚绳兄,季翰长此言到底何意?是不是教习他真要离任?”

    几名庶常聚到了孙承宗身旁,孙承宗摇了摇头,充满了忧虑。

    不久后庶常们都是更衣来到学堂上正坐,大家都在议论。

    众人心知肚明,林延潮他这一次停职,多半源自于御史上疏弹劾。被官员弹劾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上疏自辩,一条路就是停职待罪。

    其实后一条也是官员们正常的做法,申时行屡遭弹劾,每次被弹劾,他就立即上疏表示辞官。

    这不是矫情,而是大臣们理所应当的做法。

    嘉靖在位时,就非常讨厌官员们被弹劾后上表自辩的行为,甚至下了圣旨,一旦有官员被弹劾,先主动停职然后再上表解释。

    所以后面的官员基本都按着‘停职待罪’的办法来,如林延潮以前那等不停职再自辩的官员,要么性子很冲,要么后台很硬。

    而林延潮被弹劾的罪名,也就是教授庶吉士们离经叛道的学问。

    众庶常都是愤慨不已,庶常胡克俭直接道:“我等联名向朝廷上疏,教习教授我们的绝非离经叛道之学。”

    立即就有人反对道:“这是书生意气,难道你忘了教习平日教授我们的‘君子思不出位’的话吗?”

    众人看去此人乃李沂。

    “李兄就是担心你的乌纱帽,若是你不敢上疏,我来!”

    “住口,”李沂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道,“我们身为庶常,还未正式授官,岂可轻易言事,你们忘了顾允成是如何被贬官了吗?就算我们拼了前程不要,可是庶吉士聚众上疏,是古往今来都没有的事,如此不是更遭到猜忌,坐实了学士之罪吗?”

    众庶常们你争来我争去,不久有人道:“教习来了。”

    众人方才不说话。

    林延潮已是来到了学堂。

    众庶常们见林延潮来了,都是起身行礼,心情都十分复杂,连见礼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林延潮倒是一如平常当下课道:“昨日的馆课,诸位写的文章我都看了……”

    众人但见他们馆课的文章都由林延潮仔细改过了。

    一如他严谨的性子,到了今日他的办事仍是一丝不苟。之后林延潮照常讲授馆课,众人以为他今日教习时要斥责一番攻讦他‘通商惠工’政见的御史,哪知林延潮什么都没有说。

    席间不经意提了一句,但见林延潮也是平心而论,并没有坚持自己一定是正确,而是道,即有立论,当然有破论。林延潮轻轻一点即是岔开不说,神色十分平静,未见有什么不平。

    期间还不时笑问为何今日大家都不说话,待要散堂时林延潮留下课业,然后道:“诸位,我已是向朝廷上表请求辞官,只待朝廷批复,明日之馆课由朱少宗伯来教授,无论朝廷是否挽留,我今日都在此向诸位作别。”

    众庶常们心底虽有准备,但此刻都是心底一揪。

    林延潮说完后,向众人一揖然后离去,众庶常们都是起身道:“教习!教习!”

    众人起身行礼,林延潮转过身却见孙承宗等人眼眶里都有泪花。

    林延潮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袁宗道上前道:“我等师事教习,筑室添为门生一年多来,每日蒙教习教授学问。教习讲课娓娓不倦,于学问经济上务求我等明白,课后围坐谈论,言无不尽。师恩深重,怎么以言语谢别,请教习受我等一拜!”

    说完袁宗道离开课案来到林延潮面前洒泪一拜。

    其余庶常们也一并如此拜下。

    林延潮见此一幕,想起一年来师徒教授之情,也是回身对拜道:“诸位,不论林某这一次回得来回不来,但这份情谊,林某此生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诸位都知林某有破除积习,变法事功之心,但有治法更要有治人,诸位在翰苑从学,小而言之,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而言之,以强盛华夏为抱负,振兴泱泱中华为己任,今日但盼诸君立下大志,痛下苦功,他日成为栋梁之才!”

    林延潮说完起身离去,再也不回望。

    坐到马车回到家里,林浅浅即迎了上来,林延潮笑着对林浅浅道:“夫人,这一次你相公又停职了,以后我赋闲在家,就由你来养家了!”

    林浅浅已是听说了一些事了,本是对林延潮担心,但见他这么说倒是笑了嗔道:“相公,都到这时了,你还有闲情说笑。”

    而徐火勃,袁可立,林歆等门生也是来了纷纷见礼。

    徐火勃不平道:“老师,以往不是没有御史弹劾,但老师都上疏自辩,这一次老师为何不上疏为自己解释。”

    袁可立道:“你胡说什么,老师这是以进为退。”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但见方从哲,于玉立,林材一并来到了林府。

    林延潮见三人都有忧色,当下将三人召去说话。

    林浅浅连忙道:“相公,你还未用饭呢。”

    林延潮道:“将饭菜摆到偏厅吧。”

    说着大家一起入了偏厅,饭菜摆好后,林府的下人都退出去,这时候就见方从哲一脸神色凝重地道:“学士大人出事了。”

    林延潮问道:“什么事?”

    于玉立道:“明季兄和仲孙兄二人退出了!”

    林延潮闻言长叹,果真还是发生了。

    林材道:“这是我的责任,当初明季兄,仲孙兄二人有牢骚,这一次听闻学士上表辞官后,他们二人就是生了怨言。”

    于玉立道:“他们二人本来就并非是同道,当初他们主动投学士,其实是为了攀附元辅的权势。我当时明明知道,却没有说破。现在元辅明显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当然也是划清界限。”

    方从哲道:“于兄慎言!”

    于玉立本也是愤慨,现在话一出口也是后悔了。众人一并看向了林延潮。

    方从哲道:“走了,就走了,所谓患难方见人心。”

    于玉立则歉然道:“学士,一切都是怪我,怪我识人不明。”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不怪你,也不怪明季,仲孙,我当初主持上疏之事,本来就是奔着大家志同道合而来,大家一起规劝天子,正君心,至于志同道合下,大家有些私心,各自的小算盘也是可以理解。”

    “我固然是希望义利兼之,能够合一。现在规劝天子,以正君心已是达到,朝廷裁撤净军之事,我们虽没有为,却也是为之了。但是我们不能空以大义感召,而不给诸位其利,这样的事就算圣人也不为之。”

    “这一次的事终究还是失败了,我林延潮辜负了大家对我的信任与期望,这一次谋事不周,一切之责任在我,我实在是难辞其咎,在这里先向三位以及诸位这一次的同仁们赔罪!”

    说完林延潮倒了一大杯酒,举杯向三人然后一饮而尽。

    三人见林延潮这么说都是难过,正要说话,林延潮却继续道:“眼下之事没有成功,而元辅……说实话,这一次元辅支持了舒应龙,却没有支持我,这是实情也是我要向大家说明白的,请诸位转告,大家去留自便,离去者我绝不会有怨言。”

    “但愿意留下的人,就是吾之同道,我也不说林某他日东山再起,与诸位如何,今日只求诸君一并匡扶社稷,为国为民,纵死不悔!”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举起然后看向三人。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斟酒,林材举杯道了一句:“宗海,请!”

    二人相对一饮而尽。

    林延潮又是斟酒,轮到于玉立时。于玉立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说完于玉立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痛快!”

    林延潮饮毕看向了方从哲,方从哲道:“为国为民之言,方某不敢当之,但此生能结识几位,乃我方某的荣幸。”

    说罢方从哲也是一饮而尽。

    舒应龙奏疏一上,张居正死后天子在内廷设立的净军,终于裁撤。

    原先户部向各省摊派的刍料银被削减,各省特别原先摊派最重的山东,河南二省官员相庆,百姓亦因此减免了税赋。

    至于三年后户部也可以每年省下十万两银子,至于剩下十万两当然是入了内承运库,尽管仍有言官不满,但众官员都知道天子贪财好货的性子,能从天子手里扣出这些钱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而上疏的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因为此事名声大著,凭借于裁撤净军之声望,吏部上疏请求将舒应龙从南京调至京师。8)

一千四十四章 改换门庭

    自天子裁撤净军后,文臣们对他免朝的反对声浪也是消停了一些。

    至于申时行的宰相之位也是安稳了。

    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也因此声望大涨,很有可能入京任官。

    唯独实际上一手推动此事的林延潮,反遭到弹劾,不得不上疏辞官。

    林延潮上疏辞官后,得到批复,圣旨上不允许林延潮辞官,却下旨免去了林延潮教习庶吉士的差事。

    这道圣旨背后的意思,就是十分耐人寻味了,但熟悉官场之事的官员却不难看出此奏疏里面的明堂。

    而林延潮接到奏疏后,却表示不接受,第二次上疏辞官。

    文渊阁会揖室中。

    申时行坐在上首,下首则是户部尚书宋纁。

    宋纁是礼部尚书沈鲤的同乡,沈鲤是朝堂上清流领袖,他与申时行素来不对付的。在会推,廷议这等大场合时,常常与申时行意见相左。

    而宋纁是沈鲤同乡,二人交情很好,对于申时行他心底也认为此人太过唯上,不是一位称职宰相。

    若是沈鲤入阁,以他的性子,又是多年帝师,必然敢在任上与天子争一争。但是只要申时行在位一日,有他压着沈鲤必定没有入阁的希望。

    所以宋纁有心站老乡沈鲤这边,但却必须与申时行多打交道,沈鲤身为礼部尚书,务虚的多务实的少,可以不怕申时行,但自己身为户部尚书,若申时行卡着自己,则是寸步难行。

    何况宋纁任户部尚书后,也是想有一番作为,他要着手的事就是将民间设立社仓之法推广至全国,并将各省视灾荒上下为考成。

    宋纁虽是户部尚书要推动此事,自己是办不到的,必须要取得申时行的支持,方才能在御前通过。

    宋纁道:“这一次裁撤净军的事,全仗元辅居中运筹帷幄,免去了太仓十七万银子的岁支,各省再无摊派之苦,纁代户部,代天下之黎民谢过元辅。”

    申时行捏须道:“此事仆哪里有功劳,栗庵要谢就去谢南京工部的舒司空。”

    宋纁继续恭维道:“元辅实在太过谦了,但善建者不拔,元辅高风亮节,功成而不自居,但是百官黎民不会忘记。”

    申时行笑着道:“栗庵不要再给老夫戴高帽了,眼下朝中不少官员交奏荐引舒司空迁任京堂,你以为如何?”

    朝堂三品官以上的升迁调动都是要经过九卿会推,九卿就是六部尚书加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其中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又称七卿。

    所以这样制度称九卿会推。

    到了后来内阁一度加入,又一度不加入,单到了隆庆万历年,内阁肯定是要有的。

    而现在朝中言官又喊着廷推时,要加入六科十三道,对此只要申时行不是傻子,就绝对不会同意。

    但明朝后期阁臣权力的衰落,也是从六科十三道加入会推开始的。

    就目前而言除了三边、宣大,薊辽、两广,都御史开缺,是由大九卿堂上官、及科道廷推。

    一般三品以上官员,以及佥都御史,南北国子监祭酒这样四品的官员,就是内阁,九卿会推,一人一票,选出票数多的两个人或多人给天子选择,不过名字上仍是叫九卿会推。

    若九卿出缺,就要扩大会议,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都有资格参与会推。

    一旦吏部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出缺,必须再扩大,扩大到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员都参与会推。

    这就是明朝会推制度,三品以下吏部部推,三品以上会推,越是重要的官位出缺,参与会推的人数也就越多。

    而以申时行,吏部尚书杨巍现在的实力,四品以下官员的部推,他们是可以说的算的,唯独一次破例就是天子下中旨为李植,羊可立他们安排官职,所以这令申时行,杨巍很生气。

    而到了九卿会推,申时行杨巍还是能说的算的,虽说沈鲤,宋纁都非他们心腹,但只要交换一下利益,基本问题不大。

    但到了九卿出缺,在京三品官以上都参与会推,那就有点难了。

    至于吏部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出缺,在京五品以上,以及科道官员会推,那就更难了,这并不是有绝对优势。

    最后六科十三道加入九卿会推后,那内阁的权力就更弱了。

    这制度的背后,是经典的权力制衡,熟悉政治的人,就知道从古到今无数的政治斗争,权力的颠覆,都是通过这样的扩大会议完成的。

    当然要是张江陵,魏公公在时,这制度就是摆设,但在万历朝就不一样了,眼前就有一个经典的例子。

    比如万历二十一年上吏部尚书出缺,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推举陈有年,内阁首辅王锡爵推举罗万化,最后陈有年当选。

    这事在明史提到时就是一句话,明朝那些事儿有提及时,对于顾宪成一个五品官竟然战胜首辅王锡爵表达了不可思议之情。

    但是若是明白明朝的政治制度,就知道这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因为吏部尚书会推,是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参加,顾宪成五品吏部文选郎,正好有资格与会。

    而且顾宪成是吏部文选郎,他具有提名人选的资格。

    最重要是顾宪成敢和王锡爵对着干。

    最后经过会推,名单上至少必须有两个人上报天子,而这两个人就是罗万化,陈有年,最后天子选了陈有年。

    而天子作出这个决定,是为了防止首辅与吏部尚书穿一条裤子所作出的权力制衡。

    但在外人眼底,就看作了顾宪成打败了王锡爵。

    而明朝皇帝对于百官会推除了有选择权,还有否决权,所谓否决权就是无论谁我也不选,当然作为虚君制度的体现,提名权和选举权则在文官那边。

    万历四十五年时,为何部、寺大官十缺六、七?不是天子怠政,而是天子行使了否决权,此举等于告诉了百官,你们推举上来的人选,朕都信不过。

    但是天子能不能自己任命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呢?可以,但是不经会推,百官不会听你的话就是。

    所以理解了这个制度,也就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后来的崇祯皇帝一反祖父的常态,立志要当一个勤政的天子,同时也是出于对文臣的不放心,大臣会推完后还要自己把关,于平台召见大臣,自己认为行的上任,不行的就行驶否决权。

    比如袁崇焕的五年平辽就是在如此召对时告诉崇祯的。召见后,袁宗焕下来说,我当时不小心说了大话。有人就说,你这样说,五年后天子追责怎么办?

    袁崇焕只能再度上疏说,五年平辽有点难,但陛下你给我放权,我可以办到。

    话说回来,舒应龙已是南京工部尚书若调任北京肯定是平调,要经过九卿会推。

    在这个关口,申时行询问宋纁,也是摸摸底的意思。

    宋纁想了想道:“纁以为舒司空立下此大功,当然是调任之选,不过现在工部暂时没有缺位,只能等待一二了。”

    申时行点点头,申时行并没有指定六部任何一位尚书,而宋纁的意思是如果舒应龙出任工部尚书我没有意见。

    而六部尚书属于九卿之列,要通过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一人一票选出来的。

    这就是九卿会推扩大版。

    在这样会推上,就算是申时行加杨巍,二人也不能任性地推举自己的人上去。

    这时候声望的好处就显出来,你办妥了裁撤净军的事,大家也就默认了你有这个资格。

    只是这样的声望,原来是要给林延潮的。

    宋纁又道:“不过元辅,据纁所知,这一次裁撤净军,本来并不是舒司空的主意,林学士为其多又奔走,最后却功不在他,这一次反而上疏向天子辞官。林学士是元辅的门生,不知元辅是如何打算的?”

    申时行笑着道:“怎么栗庵替在宗海求情吗?”

    宋纁笑着道:“并无此意,其实我辈不少人都明白,这一次宗海是委屈了,此子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能规谏天子,在朝堂上又极有声望,朝中民间有不少官员和读书人奉林学为圭玉。”

    申时行笑道:“栗庵还说不是为了宗海求情。”

    宋纁正色道:“其实纁想说,越是如此有才具的,越是要小心一二。比如他之前在庶常里提及通商惠工之策,此乃动摇朝廷的根本。若林学士是一名小官如此说还无妨,但他身为大臣,又是翰林讲官,如此直言无疑就会遭人非议。”

    申时行点点头道:“栗庵说得不错,越身居高位,越需慎言。”

    宋纁道:“是啊,如此之话闲人说一说也就罢了,但朝廷真的实施有如何后果,我等不堪设想。何况宗海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万一将来他在内阁向天子建言行通商惠工,纁身为户部尚书,职责所在是要第一个出来反对的。”

    申时行点点头道:“然也,栗庵见地高明。”

    宋纁道:“元辅,纁并非以为要将林学士夺职,但他尚年轻要经磨砺,方可为栋梁。越是人才,想法越多,有时对国家危害反而越大,当年王莽,王安石执政前,不也是天下誉之吗?此乃前车之鉴,依纁看来要治国还是要元辅如此老成持重的官员来担当。”

    申时行欣然道:“不敢当,栗庵才是老成谋国,仆以后还要向你多请教才是。至于宗海,这一次也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话不可以乱说。仆已是向天子建言免去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让他好好反省。”

    宋纁拱手道:“元辅高见!”

    不久宋纁又提了设立社仓,以及将赈灾列入各省官员考成的事。申时行对此却满是推脱,这令宋纁不由深深失望,然后告辞而去。

    宋纁走后,这时候又有人来报:“启禀元辅,吏部主事顾宪成,给事中钟羽正,道御史杨镐求见。”

    申时行摇摇头道:“此乃说客也。”

    当下申时行又接见了三人。

    顾宪成,钟羽正,杨镐一见面即一并叩拜。顾宪成道:“恩师,你难道真要让宗海辞官回乡吗?”

    申时行叹道:“哪里的话,你们先起来。”

    顾宪成,钟羽正,杨镐三人却是不起。顾宪成直接道:“恩师,宗海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是你最得意的门生,我等众同年也是以他为榜样,事事效之。”

    “这一次他的言语是有些不当,但却是出于一片公心,朝廷怎可因言罪人,如此谁还敢提意见。”

    申时行脸色缓了缓道:“宗海的为人,老夫还不清楚吗?老夫何尝对他不是期望深重,但越是如此,却越不免失望。”

    钟羽正,杨镐一旁相看,他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再也清楚不过了,他一直认为申时行与张鲸达成了协议,所以林延潮就被当作了弃子。

    当下钟羽正忍不住道:“恩师,我等众门生宗海对恩师平日最为尽心,恳请恩师念及以往宗海的功劳上,原谅他这一次。”

    钟羽正几乎就是在直说,这一次裁撤净军,林延潮可是立了大功,申时行可不能卸磨杀驴,如此我们作为同年的都要寒心了,以后谁还敢给你办事。

    听了这番话,申时行摇摇头道:“老夫也没有如何,不就是免去了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吗?又没有夺他的官?”

    杨镐又道:“恩师不是不清楚宗海的性子,他一贯最执拗,他认为对,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此免了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不等于向百官说他是错了吗?如此他以后如何在翰林院留任下去,不是逼他辞官吗?”

    申时行板着脸来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可不是为官之道。”

    顾宪成给钟羽正,杨镐二人使了个眼色,然后补救道:“恩师,教训是应该给的,但伤皮不可伤肉,怎么说也要让宗海在朝堂上继续为恩师效力啊,他在我们诸同年中可是主心骨啊!”

    “那宪成你说怎么办?你给老夫出个主意?”申时行问道。

    顾宪成道:“学生不如将宗海调任他职。”

    钟羽正道:“譬如调任国子监祭酒!”

    “升任国子监祭酒?”申时行道。

    杨镐道:“不然,就去南国子监祭酒,如此也可以安宗海之心,算是给他下了台阶。”

    申时行摇头道:“南北国子监祭酒虽是四品官,但都要经过九卿会推,何况现在南北国子监都没有缺位。”

    闻言顾宪成,钟羽正二人一愣,随即大喜,而杨镐尚没有听出申时行的意思来,继续道:“恩师,不然就调任京卿,不然外放也成,宗海以往也有外放的经历,想来也是愿意去地方的。恩师,宗海是当世奇才,不在朝堂上是国家与社稷的损失啊。”

    申时行闻言摇了摇头。

    顾宪成这时候重重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向申时行道:“恩师,学生知道了,回去将这一番话好好告诫宗海,让他记在心底。学生告辞!”

    杨镐急了当下道:“恩师还未原谅宗海……叔时你拉我袖子作什么?”

    顾宪成当场露出了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当下道:“学生告退!”

    钟羽正也是跟上。

    申时行缓缓点头。

    杨镐见顾宪成,钟羽正二人都走了,也不好再留也只能告退。

    钟羽正几步追上顾宪成,钟羽正道:“叔时,你们怎么如此不够义气,不是说好了一并来替宗海求情,不等恩师答允,我们就不走吗?”

    顾宪成笑而不语,而钟羽正则一脸认真道:“京甫,你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好?有些头晕眼花?”

    杨镐闻言一愣,顺口道:“确实最近如此。”

    钟羽正点点头道:“回头我买些猪脑子送你府上,今晚给我好好补一补!”

    钟羽正说完,顾宪成仰天大笑。

    却说在京城里的张鲸的府上。

    过几日就是张鲸的寿辰,他的干儿子张绅,一向是他干儿子里比较得力的一位,今日携了厚礼来见张鲸。

    张鲸看了张绅送来的礼单,没说话放在一旁。

    张绅见此大喜,他知道张鲸没有骂他,就说明对他今年送的寿礼还是满意的。

    张绅道:“今年的寿礼,儿子办的不周,辜负了干爹平日对儿子的疼爱,还请干爹责罚。”

    张鲸冷笑道:“你们平日少仗着我的名头出去惹事,就已经是尽孝了,说吧,今日备的礼比往日不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

    张绅陪笑道:“不瞒干爹,儿子近来却有事要禀告干爹,不过是不是麻烦事,是一件好事。”

    “什么事?”

    张绅道:“有几个京官想要投靠干爹!”

    张鲸冷笑道:“说是京官,其实就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官,你不要什么人都引荐来,咱家的门槛没那么低。”

    张绅立即道:“干爹的眼光儿子是知道的,自是不敢什么人都荐来,只是这一次的人,有原来林延潮的同党,曾经与他谋划裁撤净军。”

    张鲸笑道:“树倒猢狲散,他的人现在想要改换门庭?如此脑后有反骨的人,干爹最喜欢用了。”

一千四十五章 赈灾粮

    刘赢,字明季,现任大理寺副。

    他是于玉立的同乡,这一次是通过于玉立引荐加入林延潮一党的。

    一开始刘赢也是怀着热情,为国为民的情怀加入此事。

    林延潮当年上谏天子为张居正求情,并裁掉潞王大婚之用六百两,此事轰动天下。

    故而刘赢也是想如林延潮般做一番大事,既是为了一践抱负,也是为了博名。

    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林延潮迟迟不上疏,已是让刘赢渐渐失去了耐性,以及产生了厌倦。

    他心底不由生起波澜来,这时候他正好结识了张绅。

    张绅不学有术,却在京城里呼风唤雨,寻常官员都不放在眼底。

    刘赢从一开始看不起张绅,但张绅却有心接纳,最后他知道张绅的后台是张鲸,而且张绅透出口风,张鲸他不喜欢林延潮。

    最后的导火索,当然就是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的事,林延潮被人抢了先机,于是这令刘赢大怒,他向于玉立抱怨道:“我们拼死拼活几个月,到头来却便宜了舒司空,林三元他在干什么?”

    于玉立却道:“我们处事要么求利要么求义,二者能得一就好了。”

    见于玉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刘赢更生气了。

    刘赢经过这一件事,他也见识到了林延潮并没有那么呼风唤雨,甚至林延潮口中的恩师,当今首辅申时行竟也是弃他们而去。

    现在名声是别人的,刘赢觉得跟着林延潮下去也没有什么出路,于是在张绅的拉拢下,他转投了张鲸。

    他也知道投靠阉党的名声不好,但前户部尚书张学颜还与张鲸二人兄弟相称,堂堂二品大员都可以,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见了张鲸,刘赢立即跪下连连叩头道:“下官大理寺左寺寺副刘赢叩见督公千岁,给督公请安了。”

    说到这里张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一旁张鲸则道:“哎呦,刘大人,快请起,咱家可不敢当。”

    刘赢硬着头皮道:“公公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朝多少官员想要来这里叩一个头而不得,下官多亏有张兄弟引荐,否则哪里有这个福分。”

    张鲸笑着道:“咱家权势哪里有你们文官口里说的如此了得,这么说吧,咱们内监就是皇上家的干儿子,虽然一口一个干爹叫着,但毕竟不是亲儿子,而你们文臣就是皇上家的媳妇,虽说打小不是一口锅里吃饭,但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刘赢暗中点点头,张鲸这话话糙理不糙。

    张鲸又道:“咱家眼下虽掌着东厂,锦衣卫,看起来权势赫赫,但充其不过是皇上的奴才,给皇上办事而已,只要你们这些文官平日为官都对得起的皇上,那么又有谁要怕咱家来着。”

    张绅笑着道:“也早指望这一日,如果当官的都安分守己,那么干爹也可以清闲,每日让儿子孝顺在身旁。”

    刘赢唯唯诺诺应了。

    张绅道:“听闻你之前跟着林三元谋划上疏裁撤净军的事,督公对此事有兴趣,你说来听听。”

    刘赢微微讶然然后道:“小打小闹,让公公见笑了。”

    张鲸冷笑一声道:“此事咱家早已知道了,你知道为何林三元裁撤净军前一日给人抢了先吗?那是咱家干的。”

    刘赢不由惊讶。

    张绅道:“公公,神机妙算,要对付一个林三元自是不在话下。以往林三元不过是有首辅撑着,眼下得罪了公公,首辅再如何也不敢给他说话,所以这一次林三元是栽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东山再起了,刘兄,你能在这个关头改换门庭,是真聪明。”

    刘赢满头大汗,心想原来是张鲸出手,难怪林延潮没有反手之力。

    也是若他是申时行,一个张鲸,一个林延潮,让他选他自然选择对自己利益更大一位。有了张鲸在内廷撑腰,那就是宫府一体,是可以一手遮天的!

    既然如此,申时行弃车保帅也是理所当然了。

    幸好自己果断,立即下船。

    当下刘赢毫不犹豫,犹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林延潮当初布局谋划的事一一向张鲸道出。

    刘赢说完后一脸讪笑地道:“林三元也就这么点本事,说起来手腕不值一提,完全被公公玩弄掌中。”

    张鲸呷了口茶道:“本来以为你是个人才,但没料到也是个庸才。”

    刘赢没料到张鲸会这么说。

    张绅笑了笑,跪下来给张鲸捶腿。

    张鲸道:“林三元这翻云覆雨的本事,张四维走后,朝堂上就没几人比得上他了,至于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刘赢受此侮辱,心底大怒,他觉得自己的才具不输给林延潮多少,这几年困顿于朝堂上,只是因无人赏识,听张鲸这么说自己后,顿时读书人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刘赢想拂袖而去,但又舍不得好容易搭上的门路,当下要走不是,要留不是。

    张绅给刘赢使了眼色,刘赢只能退下。

    张鲸道:“这人骨头软,没什么用,何况林三元都倒了,你给他许了什么,我不会管的。”

    张绅连忙点头道:“是干爹,这林三元不是第一次贬官了,难道不会再东山再起了。”

    张鲸冷笑道:“申时行现在站在我这一边,他这人如此小心呢谨慎,又怎么会为了林延潮得罪咱家。”

    却说林延潮第二次辞官,天子再度不许。

    然后林延潮又上了第三疏,再度表示辞官。

    话说回来,这不是林延潮矫情,而是官员们惯例。

    一上疏辞官,天子就让你走,这与免职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都要来来回回好几疏,三辞三让的,有的官员上了一百多疏,才辞官的也有。

    正常的套路,官员辞官一般是在三疏以上,天子挽留你两次,最后觉得‘挽留’不住了,最后才让你回家。

    在辞官的日子里,林延潮则是携妻子儿子去了真定府的庄子。

    林浅浅这时有了身孕,加上京师气候一直不好,一入春就是满天黄沙,去年这黄沙满天,遮天蔽日,天子甚至因此事差一点下了罪己诏。

    可见这沙尘暴什么的,真是从古到今都免不了的。

    为了林浅浅,林用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林延潮反正已是停职,也是带着妻子来到真定府散心,至于住的地方,就是梅侃送自己的田庄。

    林延潮到了庄子,庄头即带着庄里的上百号庄农,雇役一并来拜见林延潮。

    林延潮顺路巡视一下自己的地盘,这处庄子虽是僻静,但交通却便利,离真定府府城以及保定府都不远。

    这真定府是大府,足足有一百多万人口,又出了赵云这等人物,还有不少名刹古刹,可以游玩的地方很多。

    林浅浅与林用都是很喜欢这处地方,于是林延差就与家人在这里住了下来。

    到了次日,真定县知县,无极县知县,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即赶来林延潮的山庄拜见。

    过了两三日,真定府知府尹应元也是来到山庄拜会见。

    尹应元是万历二年进士,算是林延潮的前辈,他出面邀林延潮至真定府城小住,给本地士绅士子一个见面的机会,但林延潮想到保定巡抚驻地在真定,他去真定府城,还不得先拜会保定巡抚。

    太麻烦了,林延潮到真定来就是要避开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的关系,于是他就谢绝了。

    尹应元又说要请教林延潮一些事,林延潮则推说自己离任,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尹应元不由失望,不过离别之际送了林延潮一百两银子。

    此人也很会做官,走后三天两头派人前来问询,以及送一些本地土特产。

    至于林延潮带着家人逛逛真定外,也没有清闲着,而是到处求田问舍。

    去年时真定府受了旱,又是一片自耕农破产,田价很低。林延潮到了真定后,就着手开始买田。

    没办法,经过这一段为官的经验,林延潮总结出了‘实干误国,买田兴邦’的经验教训。

    张居正实干,徐阶买田,二人身后如何,一目了然。

    林延潮坐马车到一个乡镇,但见乡镇沿路不少老百姓跪在街边卖儿卖女。

    林延潮随便看去,在街边头上插着草标的五六岁小女孩,甚至只值二两银子。

    林延潮见此长叹一声,展明,陈济川在旁看的也很是沉重,见到林延潮脚步略一停留,那女孩的父亲冲上来跪着磕头道:“老爷,可怜可怜我吧,我家里好几日没吃饭,这孩儿留在我身边也是饿死,求老爷买她作一个丫鬟,她手脚利索,什么事都会干。”

    林延潮看去但见这小女孩,手脚上的都是冻疮,面黄肌瘦一副随时倒毙的样子,于心不忍。

    就在这时,一旁一名百姓冲上来道:“老爷,别听他的,他家里还有三亩田,一个儿子,家里有吃的都给他儿子,就是不给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你买回去也活不了几天,还是买我家的吧。”

    林延潮闻言看向那百姓,那百姓叩头道:“老爷别听他胡说,这田是祖田啊,如何都不能卖,卖了我们明年吃什么?老爷,这样吧,一两银子就好了。一两银子对你来说不过一顿饭,一壶酒,但对小人来说,就是全家的命啊!”

    另一旁的人大骂道:“哪里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不是坏了我们的规矩?”

    说话间,好几名百姓闹了起来,互相骂来骂去。而那小女孩本是没什么气力,见此一幕顿时大哭。

    一名老百姓又扑上来道:“我不要钱,只给我家闺女一口吃的喝的,你就带他走,求求你发个善心吧!”

    展明,陈济川见了这一幕,都是不忍。

    展明道:“这里人都是狼心狗肺,老爷咱们还是走吧,不要理会他们。”

    林延潮摇头道:“天下哪里有父母不疼爱自家的子女的,百姓饥寒交迫,卖儿卖女这一切都是我等为官之人的责任。”

    林延潮看了一眼那痛哭的小女孩,当下道:“你们不要吵了,人我要了,济川拿一两银子。”

    陈济川当即丢给他一两银子。

    那父亲捧着银子又腆着脸道:“老爷,行行好,再给一两吧。”

    林延潮道:“本要给你二两银子,但你女儿病得很重,我要扣这一两银子给她治病。”

    那父亲连忙道:“老爷,我女儿一贯如此的,躺上两三天就好了,不值得老爷为她浪费汤药!”

    林延潮沉下脸道:“若你舍得给自己女儿治病,那么我给你二两又如何?但我随口一试,即知有的人凉薄是在天性里的,就你这样也配称为人父。”

    展明喝道:“还不快滚!不然讨打吗?”

    那父亲顿时大悔。

    那小女孩挣扎向林延潮道:“老爷,老爷,我爹爹平日对我很好的,只是……只是家里实在太穷了。”

    那父亲闻言更是羞愧,当下拔腿离去。

    而那小女孩已是泪眼婆娑。

    见到这骨肉分离的一幕,林延潮心底不忍,对一旁围观的百姓问道:“真定府去年不是向报了大旱了?为何朝廷却没有赈济?”

    但见几名老百姓都不说,林延潮从兜里掏出一腚银子当下道:“谁说了,这银子就归谁了。”

    几个老百姓眼珠子都红了,一人抢着道:“老爷,我说,我说,原来开年时,州县有说要赈济的,但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了,听人说是府台大人的意思。”

    林延潮心底有数,当下送这小女孩到自己山庄好生照顾,结果过了数日,真定府知府尹应元,本地知县来到林延潮府上。

    “小县治下有这样的事,实在下官治理不利,恳请学士大人责罚!”

    说完那知县当场请罪。

    知县是从心底害怕的,林延潮虽说是离职,但好歹也曾是翰林储相,申时行的得意门生,他万一在朝堂上提及此事,那么自己的仕途也就完蛋了。

    林延潮道:“我已是闲居之人,哪里可以过问地方上的事,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府台与县台。”

    尹应元道:“不敢当,学士大人要垂询的是,几日前在乡镇询问百姓朝廷拨付的赈灾粮,为何未至吧?”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我想尹府台仅是拜礼即送了一百两,但给老百姓那些钱粮,不至于如此吝啬吧。”

    尹应元满脸羞愧,一旁的知县道:“学士,你误会我们府台了,他可是清官啊!”

    “清官?那为何不发赈灾粮,府台难道不知道民间的老百姓都已是卖儿卖女了吗?”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尹应元仰天长叹道:“学士大人说得不错,一切都是都是尹某的责任,尹某这官当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与其如此,倒不如……”

    林延潮道:“哦,尹府台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知县要说,却被尹应元拦住。

    尹应元道:“不可以说否则……”

    林延潮笑着道:“尹府台若在林某这里玩这些把戏,我看倒是不必了。”

    尹应元与知县对视一眼。然后尹应元道:“林学士恕罪,不是我不肯直言,哎,学士当年也任过知府,考绩卓异为天下第一。那时林学士身后有阁老撑腰,又怎么知道我们如此小州府的难处呢?”

    林延潮知道必是人事间的问题:“尹府台好歹也是方面官,还有什么人能为难你?”

    尹应元道:“林学士有所不知,正是保定巡抚扣押了朝廷赈灾粮,说挪作军粮之用。其实也怪下官,去年本府受灾,结果粮饷下官就没有给齐,结果今年赈灾粮就被保定巡抚作为军粮强行征用大半,分到下官手中不到五分之一,下官数次至巡抚衙门分说,都被轰了回去。”

    林延潮心想这倒也是一个官司,万一军粮不足造成士兵哗变,造成兵乱,那是比饥荒更严重的事。

    “那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吗?”

    尹应元道:“巡抚已是请求朝廷调拨仓粮,但仓粮一直迟迟不到。故而下官想恳请学士帮忙,以学士在京里的人脉,调拨仓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林延潮道:“巡抚都调不来仓粮,林某又有什么余力,何况远水救了近火,就算漕粮运来,老百姓不知饿死多少了,所以还是巡抚立即放部分赈灾粮,或者从临近州府调粮。”

    “临近州府早无粮可调,不过军中储粮至少有三个月以上,故而巡抚稍稍调粮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听说中丞大人是元辅的同年,所以恳请学士替小人说说话。”

    林延潮闻言不由掂量,这保定巡抚陆贺听说是个极不好说话的人。而且身为巡抚军政一把抓,自己身为外官,冒然想劝动他恐怕有些难了。

    林延潮道:“我与陆中丞也没什么交情,但是我既身到此地,也不忍见百姓身受疾苦,就修书一封至陆中丞吧,不过请尹府台别抱太多期望就是。”

    尹应元闻言大喜,然后道:“多谢学士,也还请学士不要在信里提下官的名字。”

    林延潮对此也是理解,当日他就给保定巡抚写了一封信,他知道成功可能很小,但既然看到了,就一定要管到底就是,何况写信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拔一毛而救百姓,大不了被拒绝而已。

    而陆贺的回信也很快,此人仗着是官场前辈,居高临下说了一通话,大意就是林延潮什么都不懂,对于地方军政就不要指手画脚了。

    林延潮被拒绝后,并没有感觉意外,就在他另想他法时,朝廷对他的任命已抵真定。

一千四十六章 储端

    保定巡抚,由成化八年析置。

    下辖真定、保定、河间、广平、顺德、大名六府

    保定巡抚,却不驻保定,主要差事是备边,平日驻真定府,待防秋时移驻易州,春汛时暂移驻天津。

    当今保定巡抚陆贺,职衔是右佥都御史,乃正四品官,与国子监祭酒一样须经过九卿会推,而不是经吏部授职。

    陆贺是申时行的同年,乃嘉靖四十一年进士,资历自不用多说。

    林延潮送信给他时,他正在天津驻防,看了信后不以为意。林延潮现在虽说是红人,但是以他的资历不一定要卖他的面子,所以随意写了一封信回了。

    现在春讯已过,陆贺带着一千巡抚标兵从天津再移驻回真定府。

    申时过后,陆贺到了地头,早在巡抚行台前等候的师爷,赞画立即迎了上来。

    陆贺这一次回真定,既没有用任何巡抚仪仗,也没用坐轿子,而是与巡抚标兵混在一起骑马赶回。

    陆贺是陕西人士,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他虽是文进士,但却有关西人的好勇斗狠之风,故在文臣中素有知兵之名,因此被保荐为保定巡抚,并非侥幸。

    陆贺将马鞭丢给赞画,然后对一旁师爷道:“本院路经东门,敲了城门半天也没人应,你即可去查看看把守东门的把总是否擅离职守,若查实,就直接砍了!”

    “是。”这名师爷当下带着巡抚标兵离去。

    陆贺又道:“吩咐下去明日排衙,治下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一律不许缺了!谁若不来,以后也不用来参了。”

    “谨遵中丞钧旨。”

    陆贺边走边说,众随员们跟在身后,转眼已是到了辕门。

    “城中最近如何?”

    “大体还算是太平,真定府知府来过几次,讨要赈灾粮,都被我们打发了回去。近来袭扰地方的贼寇确实有些多了。”

    陆贺闻言微微冷笑。

    他与真定府知府虽都是正四品官,但论地位可是天差地别。

    因为佥都御史京职,再往上一步就是侍郎,前任保定巡抚宋纁就是直接升任仓场侍郎,而今又成为户部尚书。

    而知府要达到他这个位子,要么是继续外放路线,先按察司副使,然后是参政,最后才是佥都御史或是平级京卿。

    要么就是京职路线,先调郎中,再升任平级京卿。

    无论哪条路线,陆贺都不把尹应元放在眼底。

    作为巡抚,陆贺手中可是有王命旗牌,军政一把抓。

    “尹应元,实书生之见!老百姓乱了就是贼,贼杀的多了就是战功,这都是咱们的钱袋子,有什么好怕的?但若兵乱了,谁来镇压,让尹应元吗?这里不比塞外辽东,京畿重地咳嗽一声,都可以上抵天听。”

    “本院既身为巡抚,当以地方安危为先,调一点粮是没有大碍,但万一仓粮迟迟不到怎么办?万一明天鞑子打过来怎么办?”

    一名师爷道:“但林三元那边也有来信!”

    陆贺沉着脸道:“他现在停职待罪,自顾不暇,再说他不是该留在京师,怎么到真定来了?他敢乱说话,本院就先参他一本。”

    说着陆贺已是到了签押房,无关人等尽留在外,只有他几个心腹师爷方才入内。

    另一名师爷道:“林三元现在停职待罪,但却是枢辅的得意门生,将来的前程少说也是部堂!”

    陆贺捏须道:“那等他当了部堂再说,不到部堂一日,老夫这就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说完陆贺坐了下来,一旁的师爷给他倒了热水,他拿毛巾擦了脸,就立即回到案前批改公文。

    陆贺不顾风尘仆仆,刚下了马就在签押房里理事,这等勤业实是令他这些幕僚们佩服的。

    就在这时候,一名幕僚奔了进来道:“东翁,今日刚出的邸报,林三元的任命下来了,你看!”

    陆贺吃了一惊,当下拿起邸报一看,这位杀伐果断的巡抚顿时神色一变。

    “竟有此事?”

    陆贺将信拍在桌上,负手于签押房里踱步。

    灯光下陆贺晃动的身影,显得十分不安。

    一旁的人都在猜测,何事能令陆贺如此不安,难道林延潮真的任部堂了?

    “东翁,林三元他不会真的……”

    但见陆贺阴沉着脸。

    一名幕僚当下捡起那封邸报,从中找到林延潮任职的消息,但见邸报确有一段写着‘左春坊左庶子林延潮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事’。

    众幕僚们都是熟知官场掌故。

    一人沉吟道:“林三元原来是左庶子正五品,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就是正四品,确实升了官啊!可以与东翁平起平坐了。”

    “不对,东翁是六府巡抚,掌握京畿重地之军政大权,乃是实权大员,而这詹事府少詹事虽说是四品,但不过是翰林转迁之阶,没有实权。”

    又一人道:“不对,你看圣旨上有掌詹事府府事几个字。”

    原先说话那师爷捏须道:“洪武年设詹事府,以詹事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在没有詹事时,以太子宾客掌詹事府府事。但是现在朝中并无人任詹事,太子宾客,就由少詹事掌坊事。如现今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显卿,原先就是以少詹事掌府事,而现在徐显卿离任后,由右春坊右庶子刘虞夔协理府事,一个协理,一个掌坊事,不可同日而语。”

    “那又有什么?詹事府不过是虚衔而已,林三元虽掌府事,但天子又不设太子,又有什么用……”

    这人说到这里,发觉屋子里所有人都是沉默了,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了他。

    这人一想到自己言语背后的意思,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不会的,当今天子宠信郑妃,有意立皇三子为太子……”

    “但是元辅,大臣们却是支持皇长子……”

    “去年二月,皇三子诞生,首辅率百官进言请立皇太子,当时天子圣旨里是如何说的,皇元子身子赢弱,等再过一二年……”

    那人说到这里,已是说不下去了,另一人直接道:“再等一二年,行册立之礼,东宫册立之礼后,皇太子就要出阁读书,那时候……”

    “这么说是天子要立太子了吗?”

    “不,是林三元马上就要是太子师傅了!”

    就在陆贺得到消息不久前。

    于玉立从刑部散衙后,即到了平日常去的广和楼听戏。

    在戏楼里,不少都是朝廷官员,见了于玉立后大家见礼。

    “于兄,今日来消遣?”

    “恩,正好有空。”

    “楼上有位子,聚一聚?”

    “有约了,下次。”

    “一定一定。”

    不少人都是热情地向于玉立打招呼。

    于玉立走到包厢时,正与一人打了照面,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乡大理寺副刘赢。

    刘赢拱手道:“中甫兄,这么巧,今日钱寺正也在,我与你引荐一二。”

    于玉立摇头道:“季时,不必了,我约了方翰林,林给事他们在楼上雅间。”

    刘赢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又是你们林党的聚会?早与你说了,林三元此人不值得结交,更不用说他的党羽了,中甫兄不如早退了与我一起吧。”

    听到此言,于玉立有些不高兴但仍道:“也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意气相投罢了。”

    当初刘赢退出后,他也有劝了于玉立数次。于玉立碍着朋友的面子,没有反驳,但到了今日他多想告诉刘赢,你太鼠目寸光了。

    刘赢却继续道:“我早说了林三元说什么事功,义利合一都是假的,还说有义没有利,圣人也不屑为之,以我看来此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他就是利用中甫兄你们。我承认林三元是有才华,但作官不同读书,光靠有才华没有用。最重要是必须后面有人给你撑腰,还必须广结善缘……林三元能成什么器,还有那方从哲,林材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于玉立忍不住道:“季时兄,你错了,林学士他不必有人撑腰,反而是他可以给别人撑腰,他也不必广结善缘,因为他就是善缘,你懂了吗?”

    刘赢闻言神色一僵,然后道:“中甫兄,你醒醒好不好?林三元给你灌了什么迷惑汤了,你如此信他?他现在已是被劾辞官了,什么都不是!”

    于玉立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季时,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今日林三元已不是学士,你要尊称他一声储端了。”

    一句话说完,于玉立拍了拍刘赢的肩膀,二人毕竟相交一场,他也不忍太打击他。

    在官场上太子詹事尊称为储端。

    詹事府未设詹事时,就将掌詹事府事的官员称为储端。

    就好比翰林院,翰林学士才能被尊称为光学士,但没有翰林学士下,掌院事的学士,就被称为光学士。

    于玉立要走,刘赢拉住了他袖子神情有些恍惚地问道:“林三元任詹事府詹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玉立道:“就是今天早上,但不是詹事,而是以少詹事掌詹事府事!”

    说到这里,于玉立语重心长地道:“季时,我知道人各有志,但是你当初为什么不忍一时,这么快将话说绝了。”

    刘赢心底顿时后悔莫及,此刻他的面孔都扭曲了起来。

    他大声道:“太子詹事又如何?不过是空衔而已,一点实权都没有。如此还称什么给人撑腰?他就是善缘?待他林三元成为部堂再称这话不迟!”

一千四十七章 莫欺少年穷

    却说林延潮接到任命时,正在乡间买了两千亩旱田。

    钱是林浅浅出的,以她现在身家之丰厚,以至于令林延潮怀疑她是不是背着自己在外面收钱了。

    但事实上真没有,归德的钱庄一直运转顺利,每年彭家,杨家两边每年都有两三千两银子的分红送到。

    至于梅家的钱庄也有拉林浅浅入股。

    除了利用钱庄钱能生钱外,多余钱财都是拿来买田买宅。

    所以这几年林延潮的身家是滚雪球的增长。

    不要怀疑为什么钱这么好赚,因为没有自由经济的商业竞争,在有了官员这一层身份的背影下,那钱真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赚的。

    稍稍有些经营头脑,不要拿去到处挥霍,搞好教育少出几个败家子弟,最重要是家族里能一直有子弟科举作官。

    林延潮当然是得利者,这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事,他可不会干。

    陆陆续续收了地,去年大旱后,不少卖田买地的破落户也是自动投奔。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大肆收地,但对于那些卖田买地的老百姓而言,则不是一件好事。

    多少百姓含着泪卖了田的钱,还不够还债,等待他们的要么是逃荒,要么就是卖身为奴,投奔大户下面托避。

    陆贺带着随员到了民间地头时,看到的就是林延潮收地的一幕。

    陆贺冷笑心道:“你林三元说的道貌岸然,但还不是趁着大旱到民间压价买田。”

    “老爷,保定巡抚陆中丞来了。”

    四月的天已是开始热了,林延潮正午的时候在地头忙着收田的事,如此一幕实在令人感动。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看着远处的仪仗,官兵鸣锣开道,确实是地方大员出行的仪仗。

    陆贺立即道:“储端虽身处江湖,仍心忧天下百姓,视察民间疾苦,陆某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收地而已,对了,储端二字不敢当。我已是上表向天子辞掉了。”

    陆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连一旁的随员也惊呆了。

    什么林延潮又辞掉了官职?

    连太子师傅,都不放在眼底?

    这个逼我也想装。

    林延潮问道:“陆中丞,有何讶异的吗?”

    陆贺心知肚明,天子降旨让林延潮担任太子师傅。他肯定是要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能立即答允的,当然要辞官推辞一下于是他笑着道:“储端淡泊名利,陆某实在是佩服。”

    林延潮笑了笑看着远方,然后道:“陆中丞,你看看这里的田如何?”

    陆贺闻言看向田地里,但见土地龟裂,插下的秧苗一副殃殃的样子,实在谈不上好。

    林延潮道:“去年真定大旱,今年仍是不下雨,这田土都龟裂了。我乃辞官归隐之人,不过想买几亩薄田在这里归老,但见本地老百姓们衣不蔽体,卖儿卖女,心底不忍,但陆中丞乃钦差大臣,巡抚真定,见这一幕心底如何能安?”

    陆贺心知现在得罪不起林延潮。

    天子在位十五年,虽说还年轻,但明朝皇帝在位二十年以上的不多。特别是当今天子。听闻身子一直不好,称病在宫里休养,已经连续免朝半年多,大臣没一个能见一面的,如此下去哪一天撒手人寰都不知道。

    而身为太子师傅一般就是上任皇帝的顾命大臣,万一天子两三年后去世,那么林延潮即肩负起托孤之职责,行使摄政之事,那就是下一个张居正。

    若是林延潮有那一天,他陆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特别听说这林三元为官特别的心胸狭隘,最擅长于记仇,得罪他提心吊胆一辈子。

    陆贺放低身段:“老先生教训的是,陆某已经命人调拨十万军粮,赈济当地的百姓,一旦等老先生的买田办妥,下官立即放赈。”

    老先生的称呼一般是官场上平辈相称,这陆贺五十多岁了,原来回信时倚老卖老地一口一句小林小林,但这一句话已经把林延潮抬到了一个辈分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陆中丞终于有些懂的爱民了,但老百姓盼粮之心如盼甘霖,陆中丞不必等我,立即放赈。”

    陆贺以为林延潮不懂当下低声道:“一旦放赈的话,田价就贵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陆中丞,可知我这一旱亩多少钱收的?五两三厘银子,去年真定未遭大旱时的田价也不到五两。林某身为朝廷命官,食天子之俸,怎么会做出故意压价收田之事,陆中丞也将林某看得太轻了吧!”

    好一番义正严辞,将陆中丞说的满脸通红,唯唯诺诺。

    林延潮继续教训道:“陆中丞速去放粮吧,为官者当以百姓为重,至于京畿那边的仓粮你不用担心,我已去信仓场的官员,他说不日将运往保定,真定各府。”

    陆贺闻言大喜当下道:“陆某替百姓谢过老先生大恩大德。”

    林延潮点点头。

    至于陆贺立即送上的厚礼,作为之前的道歉。林延潮挑了些不贵重的礼品收下,其余都退回去了。

    真定放赈后,知府尹应元知道是林延潮出面救了一府百姓的性命。

    档期尹应元带着合府乡绅去山庄感谢林延潮的救命之恩时,才知道林延潮已是悄然离开了真定。

    林延潮确实再度推掉了任命,然后悄悄的回京了。

    在辞疏里,林延潮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重任。

    奏章经过六科廊传抄后,百官都知道了。

    对于东宫辅臣,官员们都很慎重。

    明太祖朱元璋就说过,廷臣与东宫官属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或**谋,离间骨肉,其祸非细。若江充之事,可为明鉴。朕今立法,令省台都督府官兼东宫赞辅之职,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庶几无相构患。

    这话的意思,就是担心江充陷害汉武帝太子的事重演。所以东宫辅臣,不能由廷臣兼领,所谓廷臣就是九卿。

    皇帝与皇太子之间,很容易产生一个二元化的政治体系。

    纵观历朝历代,皇太子在位久了,都没有什么好事。

    所以出任东宫辅臣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事情,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在朝的皇帝能够在位多久。

    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知道历史上万历皇帝在朝多久,但问题是除了他以外,满朝文武,包括申时行,张鲸在内心底都没个数。

    林延潮上表推辞,当然是真心。

    但百官都以为他这是谨慎,太子的顾命之臣谁不愿意担任,但是这与天子关系如何相处,又是一个难题。天子对林延潮有知遇之恩,故而林延潮推去太子师傅的职责,反而被认为是对当今天子的忠心。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对于官员们的反应,林延潮心底有数,不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说破,这次回京先把逼装了再说了。

    就在众官员都在猜测林延潮心底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的时候。

    大理寺副刘赢已是后悔了。

    他一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张鲸信誓旦旦的与他说,林延潮已是完蛋了,申时行已是抛弃了他,为什么林延潮反而能升任少詹事。

    官员任命有的是经会推,部推,阁推。

    如翰林院,詹事府的官职,就是经阁推,也就是内阁举荐的。

    所以少詹事的任命是申时行上报给天子,而天子报闻。

    若申时行真的与张鲸妥协,放弃了林延潮,怎么可能推他任少詹事。

    刘赢发现自己实在是错的离谱。

    这日刘赢在刑部大堂门口徘徊良久,终于等到于玉立走出刑部。

    刘赢立即走了几步上前道:“于兄!”

    “季时兄,你怎么在这里。”于玉立看了刘赢一眼,有些惊讶但随即也是释然。

    刑部与大理寺都是三法司,大理寺的官员到刑部公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于玉立虽觉得二人已是道不同,但毕竟是同乡,还有旧情在:“季时是来刑部公干吗?有什么事愚兄可以帮得上。”

    刘赢轻咳了一声道:“并非公干,有私事相求。”

    于玉立有些明白了问道:“私事?”

    刘赢笑了笑道:“当初之事小弟觉得自己还是太草率了,经过这几日的思量,小弟觉得是冲动了,我就想问一下,林大人那边是否还有要我效力的地方,在大理寺这一块地里,小弟还是能略尽绵薄之力的。”

    于玉立一愕然后道:“这……这恐怕你要与方翰林,林给事商量一二,让他们给林大人那边求情。”

    刘赢其实也想,但这几日遇见了方从哲,林材时,他们都拿自己当空气,连个招呼都不打,所以他最后还是回来求于玉立。

    他道:“我与他们不熟,还是恳请于兄念在同乡的份上再帮小弟一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于玉立叹道:“对不住,此事愚兄恐怕帮不上了,当初你退出时说的话,大家都已是听见了,覆水难收,说话也是如此,当初为何不三思而后行。”

    “你以为林大人失势,故而弃之,现在他升为储端,你再回来,是否太势利了?不能同患难又何谈富贵。我听闻你已经攀上了张鲸这高枝,那就不要再改换门庭了,至于大理寺这边……”

    于玉立想说,已有比你更位高权重的官员加入了,现在已是看不上你了。

    但于玉立还是没说出来,大家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于玉立向刘赢一揖,大步离去。

    至于刘赢则是远远看着于玉立的身影。

    问他悔恨吗?

    当然如此,只是正应了那句话覆水难收。

    刘赢面容扭曲起来,然后冷声道:“莫欺少年穷!大家走着瞧!”

    刘赢不知道是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别人说的,而不是少年人说给自己听的。

一千四十八章 暴雨

    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师暴雨如注。

    马车的上方闷雷响动。

    雷雨倾盆而下,展明驾驭着马车于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道旁偶尔可以看到在正在赶路的行人,马车,商队的驮马,披着蓑衣的行人在雨中仓促而行,道旁延伸至远处的郊田,麦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远望去则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马车前驭车,霹雳雷鸣下,愈发觉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马车中,听说是回京升官的老爷,却是一直在喃喃地作着什么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爷一会拿着书,一会拿着笔墨。

    在老爷身边十数年,他也略习文字,甚至在老爷的指导下将俞家军的兵法,可以自己写出来了。老爷一直与他说,他不通兵法,写出来的文章,也是纸上谈兵,怕是堕了俞大帅的一时英名,所以他虽不敢动笔,却可以指导展明来写。

    展明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老爷因为偷懒的推脱之词,而骗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几年,但他确实已是将俞大帅一生打战的经验心得,尝试着写进一本兵书里。

    但今日他感觉老爷在车里边作边做什么事,他偶尔听了几句,譬如‘欲破陈俗旧习,革除积弊,并非着手于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这些话还好理解。

    但下面又说‘当年满清就是犯了这样的错,空买洋枪洋炮,买船造船,自以为用老祖宗的本事,师夷长技就能打败洋人,这就是错了。’

    这些话他就听不懂,满清是什么?洋人又是什么?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国民之素质,百姓多愚,不读书明理,永远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无论是事功,还是林学,影响的只是部分读书人,最后的路子还是要回到开启民智来。”

    听到这里,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当兵时,他知道军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们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当一个人通过读书,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人更聪明时,不是去贬低别人就很难得了,至于我会的教给不会的人就更难得了。

    他记得林延潮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弱肉强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还好这几句话展明还算半懂不懂,觉的有条理逻辑可循,但下面又听不懂了。

    然而什么时不我待,什么内卷化效应下,什么农业经济的边际效用递减,什么番薯只能让马尔萨斯陷阱推后,什么最重要还是国家经济转型,令展明脑子里一团浆糊。

    但林延潮依旧在捧着书,然后在纸上写着什么,似乎在作一件要绞尽脑汁才能办到的事。展明摇了摇头继续赶车。

    林延潮确实在马车上也没有清闲,直到察觉马车停下,他掀起车帘望去,但见已是到了朝阳门。

    小别数月再来到京师,却没有多少胜新婚之感。

    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面并没有比两年前他从归德回京时变得更好,反而是更坏了。

    过了关卡,林延潮的马车照旧前往申时行的府上。

    师生二人坐下后,申时行即笑着问道:“宗海,你这一次离京数月有何收获?”

    林延潮道:“学生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为了买田,顺便也是体验了一下民情。”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听说,你真定府买了不少田吧!”

    林延潮知道没有什么好瞒的,于是道:“是买了两千亩旱地。”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在老家也买了不少地,以作以后归老林下时衣食所来,但你还年轻,怎么也生起求田问舍之心?”

    林延潮总不能说,咱大明的官员都这样干的,他只能笑了笑道:“恩师教训的是,是学生懒散了。”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正色问道:“真定府去年受了灾,现在百姓过得好吗?”

    林延潮也是认真道:“回禀恩师,实不相瞒,如真定这样的大府受了灾了地方,情况不会再坏了,幸好学生来时地方已是开始赈济了。”

    申时行道:“保定巡抚是老夫同年,此人治理地方还得力吗?”

    林延潮临行前保定巡抚陆贺送了两千两银子,不过被他给拒了。

    现在面对申时行,林延潮有什么说什么:“此人乃悍吏,非治下百姓之福,但在统军御下上倒有所长。”

    申时行一面听,一面从案上取过纸来,并戴上了西洋眼镜,将林延潮方才对陆贺的评价一笔一划写在纸上后然后折起。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确实年纪大了,这样的事,他以往记在心底就好了,再认真一看,申时行确实苍老了许多。帝国宰相的位子,说是荣耀,但也是够劳心劳累的。

    然后申时行又问道:“那么沿途还有什么所得?”

    林延潮道:“是,真定府受了灾,自是不好,但沿路没有受灾的地方,也不怎么好……”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不怎么好?今年京畿附近的夏粮如何?”

    林延潮道:“这倒是一件好事,学生沿途所见夏粮都已是收割的差不多,今年应该可以过一个丰年。”

    申时行舒了口气,搁笔道:“苍天庇佑,皇恩浩荡。”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你接着说。”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说的并非夏粮,此路行来,老百姓们在忙碌,忙着农事。百姓不可谓不勤劳,但越勤劳,地力越被开发到极尽,如此丰年尚好,灾年一来除了朝廷赈济,就只能逃荒,卖身为奴,就算运气好的。”

    “去年淇县王安,蕲州梅堂,刘汝国连续起事,虽说这几次民乱都被朝廷平定下去,但却可见地方百姓疾苦已深,眼下之太平,全仰仗二祖列宗三百年打下的基业。”

    林延潮说到这里,申时行眉头已皱起,但是口里却道:“继续说。”

    林延潮道:“对老百姓来说,不想当流民,就只能被捆绑在土地上,种田是唯一的出路。

    但下面呢?若朝廷之灾害一日胜过一日呢?地里东西吃完了,人不跑干什么?”

    “郧阳巡抚乃朝廷在成化八年所设,起因就在于各省逃来这里的流民已达到百万之众,最后朝廷设巡抚在此名为安抚治理,实为清丁征税……”

    “流民,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千百年来都认为是治乱循环的根本所在。可是反观徽州,苏杨虽说富庶,但人多地少,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就是学生一路行来,所不能解的。”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道:“你的言下之意老夫明白了,也知道你要办什么。但此事老夫办不了,也不能解的,所以还是留待后人吧!”

    “……还是说说你辞了任命的事吧!”

    先公后私,这也是申时行与林延潮一向的对话。

    林延潮道:“学生冒昧,当初辞了,才疏学浅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如此思量是对的,这一次裁撤净军,你实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补偿,说来是老夫亏欠了你。”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学生当初也是鲁莽了……”

    申时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在事功上,事无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却少了很多的圆融。”

    “恩师,说的是。”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过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举荐的,至于圣上那边,老夫只能说

    圣意难测。”

    “年初时我曾在密揭中,曾请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陛下却说此事再缓缓。看来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为难道:“恩师,此事……”

    申时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为难,成为太子师佐,当用心教导储君,一时难以大用。但是长远想来,却是最稳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庆时必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没有路的。仔细想来,此或许才是陛下的用意!”

    闻言林延潮犹豫了起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回老夫!”申时行随手取了一本书来。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问道,“恩师能否安排我见陛下一面?”

    申时行微微惊讶,然后又道:“很难,陛下已经半年没接见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还私下传召自己。

    “试试吧!”

    得了申时行回话,林延潮就离开了申府。

    离开时,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间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丝前途未卜的感觉来,但随即这样的心情即被驱散。

    展明冒雨给林延潮撑伞护着他回马车上。

    “老爷,下面去哪里?”

    “哪都不去,咱们回府,你上次说兵书写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后方道:“正要给老爷过目,不过好几个字不识的,还有几句话不知道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着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爷,难得见你有空闲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空闲,而是找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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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四十九章 上疏

    两日后。

    林浅浅与子也是回到家里。

    林浅浅怀了身孕,林延潮本想让她留在真定的山庄休养。但林浅浅执意不肯,于是林延潮就让她携子一路慢行回家。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那般。

    在京城水不易得,要建这样一座江南园林不易,取水用水实在是一个老大的难题,但林府却是这样的建了,景致还很好,与其说难得,倒不如说明了宅子主人的权势。

    若不是之前突降的沙霾,这样的地方给林浅浅安心养胎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林府,身为女主人叮嘱下人重新打扫院子,裁剪花木。

    这几个月不在京里,林府上一直有人打扫,但林浅浅看了总觉得要自己看了一遍才算作数。

    然后就是回到屋子,林延潮等着她吃早饭,这饭菜并非大鱼大肉,但也是荤素搭配得宜。

    吃饭时林浅浅见林延潮眉宇间有几分忧色,她知道自己相公眼下的心思。

    饭后,窗外的竹林遮住了初夏的骄阳,林边的水潭里,一池子鱼儿沉在池中小憩,偶尔有一两尾上浮下沉,发生噗通的轻响。

    从远到近,几名穿着青衣的下人,正在打扫着庭院中的落叶。

    扫帚擦地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响声,好似蚕咬着桑叶。

    这点声音反而令夏日清晨的林府显得格外安静。

    若是没有什么抱负和野心,如此悠游林下的生活可以为不少退下来的官员所羡慕。

    平日林延潮是要看公文的,但眼下赋闲在家,则教起儿子读书写字,而林浅浅在一旁整理衣物,然后道:“用儿也差不多该请个先生了。”

    林延潮一面手把手地握住儿子小手矫正他运笔写字的习惯,一面道:“近来我也考虑此事,若非公务缠身,我真想亲自陪他。”

    林浅浅笑着道:“可是相公眼下的官是越做越大,但身上兼的事也就更多了,可不能因此分神,再劳心劳力。”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教用儿读书这有什么劳心劳力的,我高兴来不及呢,你平日老喜欢说我好为人师,可见这兴趣是打娘胎里来的,就是没这功夫。”

    林浅浅甜甜笑道:“相公乐意就好,我还老担心其他的。只是相公你这一次入京为官,感觉不是那么高兴,反而在归德时你虽是贬官,但却无半点失意。”

    林延潮让儿子自己写字,自己走到窗边看着亭子边一池水的鱼,然后道:“在归德时,官虽小,但事事由我而出,但入京后三公九卿哪一个不比我官大,处事不免受肘制。”

    “最重要是我有心变法事功,革除天下之积弊,但是天子首辅却不支持,让我空有抱负,却无处用力,所以官越大却反而有束手束脚之感。”

    林浅浅道:“相公,不如意就不当这官好了,反正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早已衣食不愁,我也想什么时候带用儿回老家看看。”

    林延潮失笑道:“官哪里能说不当就不当,你也知道我是没一日能闲住的人,在这个位子虽说主张不能舒展,但天子首辅对我还是器重,信之用之。”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困在里面。修齐治平,为我平生所愿,就算不能治国平天下,但退也当齐家修身,在我心底国家天下,都不如你与用儿重要。”

    林浅浅抚着肚子笑着问道:“只有我与用儿吗?”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是,是,夫人说的对,我还忘了。”

    说着林延潮也将手抚在了林浅浅的小腹上。

    林浅浅低声道:“相公,还有一事你要记在心底?”

    林延潮问道:“什么事?”

    “就是用儿读书之事,当初陛下曾下金口说让用儿与皇长子一并读书,若是我们私下找了先生,那不是违抗圣命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一直记得。”

    这也是他之前请申时行寻求见天子一面的机会。

    你皇帝耽误你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机会也就好了,现在连我儿子也一起耽误。正所谓人不读书蠢如猪,你儿子幼年失学也就罢了,我儿子可不行啊。

    就在林延潮与林浅浅说话时,下人来报说,礼部主事郭正域到了。

    林延潮当下更衣在书房见了郭正域。

    郭正域一见林延潮即扶着腿站起身来行礼。林延潮每次看见郭正域的腿,心底都是内疚。

    当年为了上疏之事,令郭正域如此,结果在考选庶吉士时,郭正域就因为腿疾然后被筛落。

    本来的历史上,郭正域可是一名翰林,然后万历皇帝立太子后,担任詹事府詹事,成为了太子的东宫师佐,并深得太子信任。

    历史上郭正域因牵涉进楚王案,妖术案被获罪,本来身为太子师佐,他能避免此事,但是天子明知他冤枉,却有意打压太子的势力,结果郭正域因此被免官,然后下狱,甚至险些因此被逼自杀。

    而太子与郭正域感情极好,郭正域下狱时,他数次对近侍抱怨,为何要杀我的好讲官。

    但是太子说的话却一点用也没有。

    明史上言郭正域有经济大略,并勇于任事,而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陈矩对他极为佩服,他对郭正域十分欣赏,赞其为宰相之才。

    天子挑选郭正域为太子师,当然是用意栽培,也是让他用心教导太子,将来也是可以托孤的,但是这个位子最为敏感,天子对太子有什么不满,直接处罚太子是不可能的,一般都是太子师傅倒霉。

    但随着林延潮这一插手,郭正域去了礼部任官,这辈子看来是与东宫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所以对于郭正域的将来而言,远离了这档子事不知是福是祸。

    郭正域见了林延潮立即郑重行礼拜见道:“学生听闻老师回京了,就来府上探望。”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现在还未复官,所以闭门不出。”

    郭正域立即道:“学生不知老师为何此次辞去少詹事的差事?这太子师傅之职哪个官员不羡之,为何老师却让去。”

    林延潮看了一眼郭正域,然后道:“有些苦衷。”

    郭正域神色黯然:“我知道,别人都以为这一次裁撤净军之事都是老师一手主导的,但是最后功劳却给了别人,故而心底委屈。但我实知老师欲变革这天下,但朝堂上暮气沉沉,老师难有作为,反而遭人之忌。”

    林延潮点点头道:“美命真知我心事,通商惠工之说,乃我事功学派之主张,就这一点而言朝堂上没几位大臣支持我们,所以心灰意懒还是有的。”

    郭正域道:“可是天子首辅对老师还是器重的,否则不会命老师为储端,将来肩负教导东宫之责。”

    “教导太子,非能臣贤臣不可为之,正域以为天下官员无论是文章经学,还是经世致用,都没有人能出老师之左右,若是老师能教导太子,身负两代帝师之望,将来入阁拜相,也可大有作为。而太子在老师教导下,潜移默化,那么将来即位时,必然大力支持老师,事功变法之事就可以在天下施行了。”

    林延潮默然一阵然后道:“此事我再想一想吧,你此来有什么其他事?”

    郭正域见林延潮话语松动也是高兴,这一次林延潮虽没有因裁撤净军得功,却因为太子师傅的事,现在的声势反而水涨船高,一旦回朝不少官员会冲着太子投奔到他的麾下。

    这对于郭正域如此一直支持林延潮的人而言,当然是好事。

    “还有一事,学生想上疏请朝廷重新允许办报!”

    林延潮闻言微微讶然到:“当年因为我上疏之事,天子下了圣旨,禁令至今仍在。你旧事重提,需要慎重。”

    郭正域道:“学生知道,所以来请示老师,当年的燕京时报是老师之心血,一朝被禁后,汤兄等人至今仍亡命天涯。”

    “现在时间过了这么久了,天子借助此事独掌大权,早已不介怀了,而老师是朝中大臣,学生在礼部也有一帮好友,所以想不如趁此重新推动此事,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也是老师所提倡的事功。”

    林延潮道:“你这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的打算很好,但报纸之事乃是言路,朝堂的大臣恐怕不愿再将此物假手于人。”

    郭正域闻言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本以为林延潮会一口答允,哪知口气中满满的谨慎:“老师,难道不赞成。”

    林延潮看向他笑着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官作得越大,越是胆怯了?”

    “学生不敢。老师这么做必有考量。”

    林延潮道:“我当年读书时,喜好点评时事,指点江山,初为官时好任事,但官作了越久,却觉得官场上的人都奉行‘政不由己出’这句话,看似保守,但实是稳妥,譬如这一次裁撤净军的事,没有十足把握,贸然上疏,必被重责。”

    郭正域点点头道:“老师说的对。学生有欠考虑。”

    林延潮道:“我俗事缠身,处在这个位子一举一动都惹人侧目,所以无法事事亲力亲为,你能想在我前面很好。”

    “眼下天下奉行事功之学的官员读书人虽是越来越多,但在朝堂上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你我二人,至于承宗他们根基还是太浅了,所以将来很多事我没办法亲自去办,你要替我肩挑起来。”

    他与郭正域身边各自有一套班底在,比如于玉立,林材,钟羽正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同党。所谓同党,就是自己万一一被打压,那么这股政治势力也就散了。

    但郭正域,孙承宗他们不同,就算林延潮不在朝堂,他们也会推行自己的变法政见,成为朝堂上的改革派。

    如此林延潮将来在不在朝堂上都无所谓。只是现在郭正域,孙承宗他们势力太弱了,必须要扶上马,然后再送一程。

    林延潮继续道:“此事你必须先与沈宗伯仔细商议一番,他的是礼部尚书,决定至关重要。若没有他的支持,则成事的机会要小了许多,还有就是办报的事,我们的初衷要改一改……”

    于是林延潮与郭正域细细地说了他的想法。

    郭正域听后点点头道:“老师,我这就按着你吩咐去办。”

    林延潮欣然,顿了顿郭正域道:“还有一事,仲孙兄让我向老师你求情。”

    齐学成,字仲孙,是郭正域的同乡,现任通政司经历,当初也是经郭正域的介绍加入林延潮一起筹划裁撤净军的事。

    后来林延潮辞官,他也是温婉表示退出,比之刘赢态度倒是好了一些。

    听郭正域这么说,林延潮即知这齐学成是后悔了。

    当即林延潮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我等既为群朋,当齐心协力,岂容许有人随意进进出出。你我既身为魁首,把持纪律,一定要严!”

    郭正域闻言立即道:“学生也是如此以为,回头就拒了他。”

    林延潮缓缓点头道:“大理寺副刘赢为官浮躁才弱,这一次京察被吏部都察院连贬三级,去陕西任县丞,说来大家也是相识一场,实是可惜了。”

    郭正域闻言一愕,然后林延潮的声音微微停顿:“好了,不说别的,你留下陪我吃顿便饭。”

    过了数日,身在大理寺的刘赢接到了自己被朝廷贬官至陕西雒南县任县丞的消息。

    手拿着吏部申斥的公文,刘赢默然了许久。

    京察是很残酷的,在京察中被罢官的官员,政治生命都此为止,不得叙用。官员也以挂察典为生平之污点。

    至于贬官三级,也是没有翻身的余地。

    故而京察一贯对于官员而言风声鹤唳,张居正持政时通过京察贬斥了大量官员。

    至于申时行为首辅后,一向实行仁厚之道,柔道处事,所以这一次京察申时行没有较真,除了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的官员,并没有卡其他人,申时行如此之举也赢得了京官上下的好感。

    但是谁都过了,刘赢却没有过。

    大理寺的衙署里,同僚们看着刘赢独立在天井里发呆的身影,不由都是暗暗叹息一声。

    大家都明白,刘赢这一次挂察典,应该是得罪了某个他惹不起的官员。

    否则以他年轻以及才干不至于如此啊。

一千五十章 水到渠成

    数日之间。

    林延潮倒是一直没有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以林延潮往申时行那边的门路倒是走通的很勤奋。

    初夏的清晨,薄雾在朝阳之中淡去。

    申府上下已是开始忙碌,丫鬟下人里里外外忙碌。

    今日申时行还未上衙,林延潮已是早早到了他府邸,这时候并非是他见客的时间。

    但这一切对林延潮而言,当然不拘这些小礼。

    下人给申时行端漱口茶,打洗脸水,捧着官袍,门外还有十几个丫鬟捧着申时行的早点候着门外。

    林延潮在帘外等候了一阵,申时行穿好了官袍,早点已是端上桌。

    林延潮陪着申时行下首也吃了一点。

    从宰相的角度而言,申时行也是够忙了,连这一会吃早饭的功夫,都成了林延潮禀事的时间。

    对于郭正域请求上疏的事,林延潮也与申时行通气,申时行对此本是不愿意,但后来林延潮屡次解释后。

    申时行明白林延潮兴办报纸的用心后,倒是表示了理解。

    但申时行仍是道:“不过此事,还是着重在沈归德的身上。”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此事学生让礼部主事郭正域上疏,他能说服沈归德,不会在此事上与学生作梗。”

    申时行推案,拿起巾帕抹了抹嘴然后有意无意地道:“如此就好,听说那个郭正域就是你的学生,当年你上疏他为你瘸了一条腿?”

    林延潮立即道:“正是如此,学生时常愧疚于他,不过这郭美命是忠直之人,但就另一面而言有些迂腐,不知变通,上一次学生裁撤净军,他就反对裁军不撤饷,说这是贿赂天子。”

    申时行失笑道:“难怪,不过老夫倒是此人倒是个有担当的官员,是个可造之材,此人又兼是你的学生,改日可以带他到府上一坐,给老夫过目。”

    林延潮当初早有将郭正域引荐给申时行之心。但提了几次,却给郭正域婉拒了,至于原因,一来郭正域很得沈鲤赏识,而是沈鲤与申时行是政敌,二来他也不欢喜申时行,说他做官实在太‘圆融’了,这话还是当了林延潮的面,给申时行留下三分余地。

    所以趁着申时行未露口风,林延潮就先说郭正域‘迂腐’二字,打一个伏笔。不过申时行没有介意,反而直言招揽之意,其实就是明白的要挖沈鲤的墙角了。

    面对申时行的招揽,林延潮想了想道:“恩师,这郭美命事沈归德甚诚,要他改换门庭恐怕……”

    申时行笑着摆了摆手,站起身道:“此事你不要替人做主,就说老夫对他十分赏识,问一问他的意思,说不定他心底乐意之至呢?”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但也是替郭正域为难,在官场上当墙头草,那可是大忌。于是林延潮道:“是,学生这就给恩师传话。”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立即就坐在外头备好的车马入阁去了。

    而林延潮也坐自己的马车回府后,得知孙承宗,郭正域都来拜访正在客厅里。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下去客厅。

    林延潮走到客厅外,听二人正在聊天,是格外的投机。当年郭正域拜入林延潮门下时,孙承宗早已是林延潮的幕客,相识很早。

    郭正域佩服孙承宗当年的不离不弃,林延潮贬官时仍千里追随他去归德。

    而孙承宗则是佩服郭正域的耿直,当年为林延潮顶事时的坚贞不屈。

    所以他们的交情是格外的好,在历史上孙承宗进翰林院时,郭正域早就卷入了楚王,妖书案中,所以二人没有什么交集。

    但在这个时空因为林延潮的关系,二人早早相识,倒是早早地成了莫逆之交,也一并成为了林党的心腹骨干。

    林延潮驻足一会然后咳了一声走入客厅,孙承宗,郭正域都是起身,孙承宗口称‘恩师’,郭正域则称‘老师’。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二人入座:“今日你们二人怎么倒似约好了,一起来了。”

    二人都是笑了。

    孙承宗道:“恩师,不在翰苑,学生与众庶常们都十分想念,都想请恩师接受了圣命,立即回翰苑。”

    林延潮反而问道:“我离任后,是否有人改了我当初立的章程?”

    孙承宗道:“恩师刚离任时确实有人动此念头,但恩师被陛下启用为储端后,倒是不敢了。”

    “是何人动此念头?”

    孙承宗一愕,他倒是清楚林延潮为官的作风,若给林延潮知道,季道统那些人以后哪里有好日子过。于是孙承宗立即道:“恩师,此事已经过去了,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不理会也罢。”

    林延潮知道孙承宗的为人,也不再说,至于哪些人他心底还没有数吗?林延潮笑了笑问道:“众庶常的馆课可是有拉下?”

    孙承宗道:“恩师走时所言‘有治法必有治人’这句话,大家一直记得,众人比往日更是用功了,只是大家仍是怀念当初与恩师在堂上谈论国家大事,人人都可以心平气和,无拘无束,直抒己见的时候。”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又问了几句课业的事,这一批庶吉士是他的心血所在,若孙承宗郭正域是林学一期生,那他们就是林学二期生了。

    当年林延潮在堂上讲的那些话,不知有多少能被他们听进去,但或多或少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少的人生观价值观。

    下面大家谈到正事,郭正域说沈鲤已是全力支持于他兴办报纸,问林延潮何时上疏。

    孙承宗再胖听说郭正域要重启办报之事是又惊又喜。

    林延潮道:“元辅那边已是交代我,他说只要沈归德不反对,那么他是没有异议的。”

    二人都是大喜。

    郭正域道:“那么下面全看上意如何了,老师,陛下还是没有旨意吗?”

    林延潮道:“尚未。”

    孙承宗疑道:“按道理老师辞疏如此久了,论到去留陛下也该有个定论了。”

    郭正域,孙承宗都觉得林延潮有点悬,莫非当初的任命只是试探,还是天子后悔了?

    所谓圣意难测也在这里了。

    而郭正域,孙承宗觉得心悬,想到这里有些黯然。

    林延潮倒是失笑道:“我都没有钻牛角尖,你们替我钻什么牛角尖,无论这一次我去留如何,但你们都无需在意,革除积弊,中兴大明是我毕生的心愿,若是有一日我不在朝堂上,也希望这条路有人替我走下去。”

    郭正域,孙承宗不想林延潮说出这话来。

    孙承宗急着道:“没有恩师引领,学生们如同迷途之孩童,根本无所适从。”

    郭正域同样焦急道:“老师,万万不要说出这样话来,我等都是唯你事从,愿为革新变法之事鞍前马后。”

    林延潮欣然道:“你们有此心,吾心甚慰。但是圣意如何,是去是留,并非我能决定。自张江陵去后,朝堂之上暮气一日重似一日,这一点你们也是知道了。”

    “美命,你一向觉得首揆不敢有所作为,但实话言之,就算我在他的位子,有今上见疑张江陵的先例,我也是束手束脚,不敢放手作为。”

    郭正域一愕,然后道:“学生自然知道首揆的难处。只是依恩师如此说,朝堂上的事,难道没有可为的地方吗?”

    孙承宗道:“以目前看来,今上首揆是皆无此心,恩师若是持此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路,走不通的。当然恩师要退保功名,一生荣华富贵倒是不难。”

    “那岂非成了尸位素餐的官员吗?”郭正域问道。

    林延潮摆摆手道:“美命,你误会了,稚绳的意思你还听不懂吗?”

    郭正域道:“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道:“很简单,我们为官不可陷于死路,若是一直往前走,觉得路越走越窄时,不可再硬着头皮往前冲,应当停下来看一看,甚至有时候还应当往后退一退,退了以后,路就宽了,眼界也就开阔了。”

    郭正域闻言,眼睛里露出亮色道:“学生明白了,方才实在误解了稚绳兄的意思。稚绳兄这几年都跟随恩师身边,大有长进,反而是我这几年为官碌碌无为,反而见识狭隘了。”

    孙承宗笑着道:“不敢当,孙某当年在柘县为了修堤之事,一意孤行,最后捅了大篓子,要不是恩师替我擦屁股,今日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恩师点醒我,我才明白过去的不当。”

    “这一次的事也是如此,当今朝堂上鉴于张江陵之事,无论从上到下对于变法事功,都是持反对之见,若是在这时继续持此政见,必遭打压。那么就如同陷入了窄巷,非进则退,不成功就失败,那么如同孤注一掷,这是为官之大忌。”

    林延潮点点头,露出欣然之色,看来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郭正域问道:“那么依恩师的意思,我们应该停一停?”

    林延潮摆手道:“不是停一停,我等谋事不可齐头并进,也不可知难而退,而是明白何为轻重缓急?”

    “急之重之,先办,缓之重之,次办,譬如以人论之,我等为学生时,若是手中没钱,衣食无着,当如何?此为急与重,当先办之,否则就饿死了,再譬如每日读书明理,求知明理,此亦为重与缓,今日不为明日也可为,但一日复一日,若不读书不能进学,则一辈子又穷又饿。”

    听了林延潮这话,孙承宗,郭正域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要笑,你们以为何为当前要紧之事?”

    郭正域就道:“我等学派当然是事功,当年龙川先生,水心先生等先贤就主张,变法革新,通商惠工,富国强兵这些乃永嘉学派学问第一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提变法事功,一在文,二在利。”

    “通商惠工,充实国库,这在于利,在于急重二字,这国家也如人一般,没有钱,无钱强兵,无粮赈灾,则立即烽烟四起。”

    “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在于文,在于缓重二字。正如我之前所言,欲得治法,必得治人,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仅靠我等孤军奋战,早晚必败,就算一时如张江陵那般权倾天下,但早晚也会被人给翻过来。所以我继承陈,叶两位先贤的衣钵,在华夏提倡事功之学,用意就是在这里。”

    “但是就算林学成为显学,终究不如开启民智,各位也到过民间,也看过穷乡僻壤之百姓,他们目中晦暗无光,死气沉沉,庸庸碌碌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如何教他们经商务农?一个国家民族欲立天下之巅峰,必先发展其思想,解放之人性,否则一切都是泥沙瓦砾,百姓不拥护,再良之法必败,不开启民智,再奇之技,就算一时为我所用,也会被番邦异族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说到这里,郭正域,孙承宗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若说他们之前都是浑浑沌沌,对于未来有些彷徨,那么林延潮的话等同给他们指明的方向,也让他们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所以兴以教化之事,对我们而言,虽缓却重,没有一个坚实的根基,长不出参天大树。我希望将来的事功变法之事,不是我如王安石那般,力排众议,强立明法,颁布天下。我希望的是,能够顺应民心,大势所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天下景从,如此之事功,就如同劈竹,顺节而下,成为破竹之势,最后水到渠成!”

    孙承宗,郭正域直到今日方明白林延潮之用心。

    “天子,首辅之反对,当初我入朝之时早有预料,但是不能不为之,我若不登高一呼,天下人不知我林延潮变法事功之决心,就算为众人所指,但我要办的事,也是开了个头,就算不能亲自破除积弊,振兴这天下,然星星之火,终有燎原之日!”

    孙承宗,郭正域此刻已是深深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正域道:“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既是当前变法事功不利,倒不如退一步,在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样的缓重之事上下功夫,如此没有人反对,也可以让老百姓读书人明白我们的想法,将来有万民拥护之时,就是倒逼当朝诸公之日。”

一千五十一章 最后一步

    林延潮说的话令孙承宗,郭正域都是陷入了激动,二人心情起伏之后,又恢复至理性。

    夏天燥热,林延潮命下人端来冰镇的酸梅汤,放在桌子上。

    透明的冰块碰撞着洁白瓷碗,发出沁人的声音,但面对这一碗消暑的良汤,但谁的心思也没有在上面。

    孙承宗放下碗,一抹胡须边的汤汁然后直接言道:“以恩师今日今日之地位,若有一日位极人臣,执掌权柄,足以期待,这绝非渺茫。”

    “但若说事功学要成为显学,却有些不易,以经术立为国策,千百年来只有法家,黄老,儒家三家。”

    “至于本朝,则是以儒学里的程朱理学定为国策。”

    郭正域此刻正好将一碗酸梅汤喝完,润了喉咙后大声道:“当今儒家正宗,我事功学派虽是儒家一脉,但论及道统却被当今不少朝野之士诟病。”

    “如何说来?”孙承宗询问。

    郭正域所学糅合理学,事功学之长,所以常有儒者批评事功学的话传至他的耳里。

    郭正域道:“从老师阐述的道统而言,孔子乃理学,心学,事功学三派公认的不用多说了。”

    “然而理学是颜渊,曾子,子思,再到孟子……然后是周敦颐,程子,朱子。至于心学不太讲道统,陆九渊曾言自己承孟子之学,实是颇为勉强。”

    “老师创立事功之学的道统,推举子贡,子贡虽是被孔子誉为瑚琏之器,但是其经商的作风,被后来的儒者视为重利之举,比安贫乐道的颜子远远不如。”

    孙承宗回忆道:“不过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颜回穷的响叮当,但子贡却不受命运安排,自己经商赚钱,有压必重,最后到‘家累千金’的地步)”

    郭正域道:“然而世儒以为恩师提倡通商惠工,故而鼓吹颜子,其实则不然。子贡乃圣门之中不亚于颜子的高第,故圣人方将两位先贤相提并论。”

    “圣人曾问子贡,他与颜子两个更贤,子贡说自己不如,颜子闻一知十,他不过闻一知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我与汝都不如子贡。”

    “后理学以颜子为道统,尝以‘崇回贬赐’,颜回是最得圣人真传的弟子,然而圣人却未贬低子贡。圣人其意,颜子虽穷,但能固守贫穷,实在难得,子贡不受命,自食其力经商而富甲一方,二者实同样值得褒奖。”

    “不少腐儒却认为颜子如此君子固穷的态度,才是真正儒者所为,如此就是褒一个贬一个,一个对另一个不对,去圣人之意甚远。”

    孙承宗点点头道:“然也,圣人直言,他与子贡二人都不如颜回。若圣人欣赏颜子多于子贡,为何要说我和你都不如颜子呢?”

    见两位弟子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赞同二人之言,在理学中若是颜子是对的,那么子贡必然是错的,子贡之所以没有被黑,是因为他乃孔子的亲传弟子。

    但是颜回与子贡二人在孔门中应该是并列的,不过理学却用明褒暗贬的办法,打压子贡的地位。

    “还有子夏!”郭正域气愤道,“子夏与颜子,子贡并列十哲,一样却很少提及。”

    当年孔子曾责备子夏,说他的学问是小人儒,而不是君子儒。子夏还被与子张对比,别人问孔子这两个学生哪一个可以称为贤,孔子说子张于礼法上太过了,子夏于礼法上却不及。”

    别人猜测,那么子张就是正确了。孔子说错了,过犹不及。

    郭正域道:“当今世儒认为子夏远不如颜子,于礼法上未备,故而是小人之儒。”

    “然而老师平日教导弟子时常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句话正是子夏所言。在世儒眼底,他们的道是如小程先生那般,连皇帝折一条柳枝都要劝诫,所以……所以他们也因此常攻讦先生的事功学是‘小人之儒’。”

    孔子死后,儒家分为八派。

    但实际上就是颜回,子思,曾子一派以及孙氏二派,其余都消亡了。

    其中孙氏之学,就是子夏,荀子之学,李悝(商鞅),吴起,李斯,韩非都出自这一门,但是法家就是子夏,荀子之学吗?并非如此。

    郭正域继续道:“若说子贡,子夏是孔子学生,世儒还给了三分颜面,但荀子就贬得一无是处。”

    “一句‘性本恶’即与孟子的‘性本善’如同水火,还不用说其他‘礼法并用’的主张。”

    “而董江都提出罢百家,独尊儒,将儒家经义明确为国策,立为百代以后政治统治基础。但这点在世儒眼底仍不值一提。”

    郭正域确实有理由愤慨,先秦时法家服务于皇帝,儒家服务于士大夫,墨家服务于老百姓。

    但尊儒后,却是从上而下,要不然怎么说是国策。

    从这点而言董仲舒实有大功于儒学,但因为他篡改了很多儒学经义,被那些‘原教旨主义’的儒生指责。

    郭正域又道:”而后南宋的吕,陈,叶开创的事功学派,成了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相提并论的学派。”

    “然而事功学派的传承是自王安石所言‘为天下国家之用’,然而老师却屡次言,林学一派虽主张变法事功却不是王安石之法,理学常指责此是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林延潮仔细一想,郭正域方才所言就是引申出三个方面。

    一,林延潮执政大明。

    二,林学在庙堂上获得显学的地位。

    三,推行事功变法取得百姓的支持。

    这三者是三而一,一而三的关系。

    现在理学反对事功学如此激烈,会不会因此影响到其他两方面呢?

    林延潮道:“若说我当年刚刚提出事功之学时,尚如襁褓之中的婴儿,而今随着我等在读书人中影响日大,我还主一科南宫,天下读书人学习事功之学的越来越多。”

    “受理学之教多年的儒生已生警觉,因为事功之学与心学不同,心学已日渐从入世之学,变成出世之学,而我事功之学却一直事入世之学。”

    “这一点并非只是现在,譬如孔子更欣赏颜子,还是子贡?”

    “子张与子夏间,过犹不及之争?

    “‘思孟学派’与‘孙氏学派’何为儒学正宗?

    “孟子与荀子间的性善,性恶?

    “南宋时,程朱理学与事功学派并立,但大家尚且列入朝廷的国策,故而同舟共济。然而今日理学已执国策两百年,今天可否容我事功学派一席之地呢?”

    林延潮一席话,令孙承宗,郭正域二人深思。

    郭正域道:“老师,理学内也有争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不可一概论之,就如同理学学问出二程,二程也有不同。”

    “小程先生劝天子连一条柳枝都不能折,但大程先生却豁达许多,当年二程赴宴时有妓女招待,大程先生是来者不拒,但小程先生拂袖就走,但次日小程先生责问大程先生。大程先生说昨天大家逢场作戏,我有妓,汝无妓,今日家里无妓,你心底却有妓。”

    “大儒邵康节快要病逝时,小程先生前来探望然后说,先生快要病逝了,再也无人致力于先生的学问,我想听一听先生的主张。

    邵康节却说,平生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

    程颐又继续追问,邵康节摇头说,你的学问从固执处而生,然而也因固执处所失啊(原文是生姜树上生,生姜树上出)。

    程颐最后问说,从此要与先生诀别,还有什么见教的?

    邵康节声气已微,勉强举起两手对程颐说,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

    说到这里,林延潮驻足道:“理学会不会放事功学派一条生路,如邵雍告诫程颐的那番话,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呢?”

    郭正域连忙道:“老师,理学中也有不少开明的官员读书人认为事功学派与理学可以互补长短,但也有不少人主张……”

    郭正域说到这里不说了,林延潮知道,剩下的理学世儒就主张‘穿自己的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或者是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找鞋吧。’

    林延潮道:“因此理学与事功学派,将来必有一争。此争在于民心,也在于庙堂上。”

    “庙堂,乃是国策之争,而民间,在于民心顺从,从这点而言事功之学还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

    郭正域,孙承宗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学到了今日,众人都是觉得高而仰之,犹如夫子之墙。

    但林延潮却说他的学问还差最后一步。

    孙承宗不由问道:“老师,这一步是什么?”

    林延潮反问道:“稚绳,若别人问孔子一生的主张是什么?你会怎么说?”

    孙承宗毫不犹豫道:“是克己复礼,是忠恕之道,但这些不过是体用,终究而言在于仁字。”

    林延潮又问郭正域道:“美命,若别人问你阳明子一生的主张是什么?你会怎么说?”

    郭正域道:“这要看什么时候问了,三十八岁前阳明子会说是‘知行合一’,五十岁后会说是‘致良知’,但最终都不如明阳子最后的‘心学四句’,这四句道尽了本体与功夫,乃是阳明子一生的学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你们拿这句话问老子,老子会说我没有主张,因为‘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没有主张,却将‘道可道非常道’放在了道德经第一章第一句的开篇明义上。就如同读易可知,天下没有道理是一成不变,然而这是天下唯一不变的道理。”

    “望龄去浙江前,曾拿这句话问我,我只能说吾学没有上达的功夫,只在下学之中,因为‘下学是可以用功,可以说出来,上达却说不出,不能用功’。

    “此言好比孔子对学生说,你要了解我的主张去看论语吧。王阳明对学生说,你要了解我的主张去看传习录吧。所以邵康节面对小程只能说,他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不是他不讲,而是真的讲不出来。”

    “上达之学,一日没有落于文字,我即不能跨出这最后一步!”

    孙承宗,郭正域正要说话,但随即又停止。

    林学的精髓在哪里?

    如‘事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实践出真知’,‘读百家书,成一家言’,‘王霸并用’,‘义利合一’。

    他们都觉得哪一句话都可以概括,但用了哪一句,又觉得将其他的话丢去了十分可惜。

    真正从子贡,荀子开创传承下来的事功学派这一系里,最后的主张在哪里?一在哪里?

    没有一,其他都是体用而已。

    郭正域,孙承宗齐道:“老师终有一日可以悟此,成为圣贤!”

    林延潮随即又笑道:“难矣,不过悟不破也无妨,因为理学也没有,所以眼前还是着重于庙堂之争上,谁为国策?”

    孙承宗,郭正域二人点点头。

    这时候郭正域问道:“老师,眼下事功之学已有不少读书人拥护,那么下一步该如何办?”

    郭正域说完,孙承宗即道:“恩师,下一步则在庙堂上施加影响,不如尝试于荀子配享圣庙之事!”

    配享孔庙是儒者一生的荣耀。

    配享孔庙,一共是四圣十二哲,还有东西两庑祭祀的百多位先儒先贤。

    四圣是颜子,曾子,子思,孟子。

    而子贡,子夏位列十二哲之中,唯独是荀子,这位与孟子齐名的大儒,却连从祀,位列东西两庑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有,而是在嘉靖七年时被撤掉了。

    这等于直接被开除出儒家的门籍了。

    没错,荀子是教出了李斯,韩非子两位法家门徒,主持性恶论与孟子相反,但他的学问却是儒家一派,其学也是儒家一支。

    就算荀子不能抵四圣十二哲的地位,但也不会连从祀资格也没有。

    Ps:这两章理论说的有点多,可能很多书友不喜欢,我也一般不写理论,但一旦写到理论都是本书极关键的部分,就如同之前道统论一章,都是关乎到书里的重要逻辑,以及后面走向,这一点请书友们理解然后见谅。

一千五十二章 未来方向

    说话之间。

    外头下人敲门禀告说徐火勃,袁可立从太学回来,听闻孙承宗,郭正域在此想要请一见。

    林延潮笑着道:“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入内,孙承宗,郭正域也是立即起身见礼。

    徐火勃,袁可立都是监生,按道理来说是无法与孙承宗,郭正域两位‘厅级’京官结交的。

    读书人最重科名。

    若是好友先达,二人地位也不能再按从前之礼相叙。

    而林学之中,按照‘入门’时间先后。

    比如徐火勃,陶望龄二人都是最早拜入林延潮门下的学生,就算徐火勃现在不过是监生,陶望龄只是举人,但其他有官位的门生见了二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若说徐火勃,陶望龄二人是托了入门早的福,而郭正域,孙承宗则是次之,而且他吗都是朝廷命官。

    林延潮公务缠身无暇教授弟子,平日都是由郭正域,孙承宗,陶望龄他们代林延潮教授。

    所以郭,孙,陶三人在林学门中,就是教授师,地位仅次于林延潮。

    这如同于王阳明门下王畿,钱洪德。

    现在几人相见,郭正域,孙承宗没有以官员身份自居,都是起身向徐火勃还礼。

    至于袁可立入门较晚,向孙,郭二人郑重行礼。

    屋里这几人加上远在浙江陶望龄,就是眼下林学的骨干。

    徐火勃虽身为林延潮的开山大弟子,但人却随和,半点也没有大师兄的架子笑着道:“今日出城正好在地里,买来两个西瓜,泡在井水里。正好稚绳,美命来了,大家一并来吃。”

    孙承宗,郭正域笑着道:“那要多谢惟起了,让我等有此口福。”

    徐火勃笑着向林延潮道:“老师,这京城大兴县的西瓜,比老家别有不同。”

    林延潮摇摇头道:“你以为我来京后,就没有吃过吗?怕是你买来给自己解馋才是真的!”

    说完众人都是大笑。

    于是众人都是在书房里坐下。

    林府的下人当下将两个装着西瓜的木桶挑来。

    西瓜就如此镇在井水里,林延潮又吩咐让人去冰窖里取些冰来,丢进木桶里。

    徐火勃拍手道:“妙极,妙极,也就是老师这有冰窖,如此这瓜更解暑了。”

    孙承宗抚着硬须道:“原来如此。”

    郭正域问道:“什么如此?”

    “惟起买瓜,既为解馋,更为趁恩师的冰块!”

    同门间是一阵大笑,屋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袁可立当下就剖开一个西瓜,几人分吃格外快意。而下人又陆续担了冰块放在屋内,夏日的炎热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于是徐火勃就问方才众人聊了什么?

    孙承宗将方才几人聊天的话说了,然后提及荀子从祀之事。

    袁可立知孙承宗乃上一科的榜眼,而郭正域乃礼部主事,又有天下三大贤之称,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故而想在二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见地。

    袁可立道:“孙师兄所言极是,不过袁某窃以为此事难在天子。天子有小世宗之名,说的是性子与世庙极似,要他更易世庙的决定是在是难,再说我们要在庙堂上与理学争这一席之地,途径多的是,未必要取此办法。”

    “退一步就算是荀子从祀孔庙,于大局上而言并非能改变什么,眼下更重要是如何让更多的读书人都能认同我们事功学派的想法,进而支持改革变法之事。”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袁可立说完见林延潮,孙承宗,郭正域都是不语,当下道:“小子一家之见,还请两位师兄指正。”

    郭正域笑了笑道:“无妨,袁师弟所见,乃从大处着眼。”

    孙承宗也是道:“从祀之事说是小事,但也并非小事。不过袁师弟所言天子未必认同,倒也是令我们值得考虑。”

    袁可立本来还无妨,但听郭正域,孙承宗这么说,心底反而更不安。

    林延潮当即道:“办报也罢,从祀也罢,都并非一蹴而就,今日我等不谈细节。”

    “方才可立说,事功学要在庙堂上与理学争一席之地,我以为这句话应该改成与理学争胜负之地。”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郭正域,孙承宗尚好,但袁可立,徐火勃都是震惊。

    他们的理解,只是让事功学取得与心学,气学一样的地位,而却不知林延潮要让事功学取代理学成为显学。

    今日方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从林延潮口中道出,这对于他们而言就犹如惊涛骇浪一般。

    林延潮道:“今日我等之议,乃是正心明志!”

    “眼下大明虽看是太平盛世,但其实是内忧外患,这内忧外患不在于蛮夷,不在于百姓穷困,不在于吏治败坏,而是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朝堂诸公,墨守陈规,言必称祖制,程朱理学暮气已深,这都是朝堂之弊。当然我等也可以坐视不理,然后保全几十年富贵不在话下,唯可惜这必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

    “当然百姓可以自决出路,无论是兴还是灭,我等终究不过凡夫俗子,要改变天下大势,非人力可为,但今日上天却给我们这个改变历史的机会,此乃天授,若弃而不取,必受其咎。”

    “破除旧习,将变法事功的思想,推行至天下,这是大势所趋。而我们若是从头就想与理学和平共处,相互印证长短,抱着百家争鸣的心思,那么永远也没有取而代之一日,而变法事功之举,也将遥遥无期。”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震撼了。

    就连郭正域,孙承宗也是陷入深思。

    若说之前事功学的定位就是与心学,气学一样,大家只是儒学内部的切磋。

    那么这一刻随着林延潮说来,就是一个谁生谁死的问题。

    谁为显学,就是意识形态的高地。

    法家焚书,儒家罢百家,独尊。

    对于哲学而言,这是历史的倒退。

    但对于政治而言,这是比杀人更有效果的办法!

    确实大家开始时都是想兼蓄并包,印证长短,但到了后来在国策之争上,就成了你死我活。

    若是开头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大家只想着斗斗嘴,吵吵架,如同鹅湖之会那样友好的辩论,形同键盘侠一样的互喷,键盘一推后倒头就睡,那就错了。抱着如此心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要办的事,在现代人眼底就是推翻封建思想的事。

    大家走达到这一步,经过多少年的奋斗,走了多少弯路,死了多少人。

    所以今天林延潮就在这里给所有人敲了警钟,让他们以后心底有个准备,这条路踏上了,就不能回头。

    这一日,大家在林延潮的书房里谈论了许多,很多话到了后来大家都忘记了。

    但是林延潮这一席话,大家都记住了。

    眼前的路在所有人面前渐渐的展开,大家不是如同没头苍蝇那样的乱转,而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如此关乎亿万百姓的大事,也就是在大家喝了几碗酸梅汤,吃了几片西瓜时定下了。

    几名弟子之间似推开了一扇窗户看见了另一个天地般,与林延潮一直聊到了半夜方才离去。

    临走时,大家犹自辩论不止。

    夏日的月色之下,池边虫鸣不止。

    池边的林木郁郁葱葱,林延潮站在屋边目送着弟子们从池边小石道上远去。

    入阁拜相,不足以三不朽,开启民智,又要经百年甚至几百年之努力。

    以经术为国策则刚好。

    相比较下,事功学放到今天而言,早已被人人认同,不觉得新颖,但考虑到接受度的问题,放在古代而言,这是眼前走出死局的唯一一条路。

    为什么要谈道统论?

    并非让老树开新花,也不是将今日的思想强行嫁接到古代。而是告诉他们,革新变法的勇气,从古至今儒家一直都有,这并非法家一家所长!这条路我们自己能走,不需要别人来扶。

    所以我们不必如王安石那样托名周礼,行法家变法之实。

    同样板古的理学也不能代表整个儒家。

    如果说理学是过,那么事功学则是不及,大家都不是合乎于中,但要矫枉唯有过正,如果可以,将变革的动荡降到最低。

    理学为国策二百年,如邵康节对程颐说的那番话‘生姜树上生,生姜树上出’,明朝之兴亡,成也理学,败也理学。

    孤守一域,闭关自守,闭上眼睛不见世界一日千里的变化,固然有助于维持内部的稳定,但终有一日会为外来力量的打破。

    眼下是取而代之的时候了。

    弟子们辩论声逐渐远去,而是林延潮却知自己点燃的火种,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身上了,往圣之学薪火相传,正是为了燎原一日!

    次日郭正域上疏恳请天子允许办报之事,经过通政司的邸抄载出。

    此刻户部郎中卢义诚正在部署办事。

    卢义诚是户部山东司的郎中。

    户部山东司有两位郎中,卢义诚是其中之一。

    户部不同于吏部,礼部,吏部礼部只有四司,各司也只有一个郎中,权力自然就大,如吏部的文选司郎中是可以与五部尚书叫板的。

    但户部有十三清吏司,各司郎中不等,因此郎中太多,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可是这不值钱相对而言,卢义城多年给各位大佬陪笑来的职位,对于其他万历八年的同年而言,他已经算是爬得够快了。

    卢义诚想再往上升一升,就是京卿或者外放。

    他不愿意外放,但明朝官制历来是内外轮转,从没有京官一路当到二品大员的道理。

    所以为了留京,卢义诚想了各等办法,眼前就是抱林延潮的大腿,这很粗的大腿。

    林延潮与他同年,又是同乡,本来交情再好不过了。不过在京同年中,林延潮显然与顾宪成更要好,最近杨镐,钟羽正也是后来居上。

    而在同乡里他与林延潮的关系也比不过叶向高,林材。

    他们可是同乡加同年啊,为何……关系反而不如以上几人。

    上一次他到林延潮家中拜贺新年,连一个叫方从哲的小翰林都足以登堂入室,让他在客厅足足等了一刻钟。

    以二人的关系林延潮该立即辞了方从哲来见自己才是。

    那次卢义诚不过与林延潮谈了一壶茶功夫,即默默离去,心底老不是滋味。

    此刻卢义诚深感世道变了,现在的官员不再如以前那样重视乡谊年谊,而是更注重结党。

    卢义诚知道林延潮在朝堂有一股势力,但他自持户部郎中的身份,同样身为正五品大员在官位上是可以与林延潮平起平坐的,所以他心底是期待林延潮能开口主动让自己加入的,如此就顺理成章了。

    但是林延潮一句话没提,本来自己年后去拜见林延潮时,就想挑破此事,在他看来已足够给林延潮面子,但他却没有半点意思。

    这让卢义诚觉得林延潮有些看不起自己,没错,从当初中进士起,林延潮就一直没有看得起自己,他心底有同年同乡之谊的是林诚义,却不是自己。

    他只是一个三甲排名靠后的官员而言,中了进士也是侥幸,当初自己中第时发狂的样子肯定留在他的心底,他一定是在暗暗嘲笑自己,认为自己当不了大官。

    哪怕他今日奋斗到户部郎中这个位子,林延潮也不认为自己能在他面前有一席之地。在林延潮心中定是要自己主动开口恳求加入林党的,但是他卢义诚也是有骨气的。

    当初林延潮上疏时,他虽没有如王家屏,于慎行那样为林延潮四面奔走,但他可是坚决站在林延潮一边的,尽管这话他只是与亲戚与家里下人们说过,但这样是站队了。

    在这件事上,卢义诚觉得林延潮欠自己一个很大的人情。

    所以后来林延潮裁撤净军上疏失败时,卢义诚就改变了态度,甚至二人有一次道左相逢,他故意装作没看见,让轿夫直接过去。

    这一次郭正域上疏,当邸抄到了卢义诚手中时。

    卢义诚置之一笑道:“上一次天下为公疏,当朝诸公必是知道报纸之厉害,而然朝堂公论在于科道,地方公论在于学校,公论哪里有出自民间的道理。”

    “报纸之事必然为有心之人操纵,重蹈当年之事,天子首辅必不会答允……这郭郎中背后必有人主使,应当好好的查一查。”

    卢义诚之言就是说郭正域上疏有些其心可诛了。

    他的话就是在户部山东司的衙署内说出,另外一位郎中,以及员外郎,主事等官员都听到了。

    一名主事附和着道:“这么说八成是林三元鼓动,可是他现在这边向天子辞官,推掉东宫师佐的任命,那边却暗中让自己的学生上疏插手朝政,此举实在是想不通啊。”

    卢义诚摇头笑着道:“皮里阳秋也是有可能的,自己不说,让别人来说,我这么说怀疑林三元实没有证据,或许另有他人。”

    众户部官员闻此知道卢义诚指的就是林延潮。

    以往他与林延潮交好时,天天说他好话,就怕别人不知他们关系,但现在二人似乎失和。

    作为同僚大家也知这位卢郎中为人如何,前户部尚书毕锵则多次因公事指责过他。

    所以卢义诚在这位毕尚书在的衙署时,言语极尽阿谀之词,毕恭毕敬的,但只要尚书一走,即在下属面前说他的坏话,特别是后来毕尚书致仕之后。

    本来背地里诽议上官,说其坏话也是官员之间常有之事,但卢义诚两等态度实在令人感觉反差太大了。

    眼下听卢义诚这么说,大家不由生出又来了之感,彼此摇了摇头。

    却说山东司另一位郎中申郎中拿起邸抄看了一会却道:“我看此事并非简单。”

    面对另一位郎中,卢义诚立即满脸堆笑地道:“申大人见识高卓,恳请赐教一二,以解小弟之惑!”

    申郎中笑了笑,虽说自己是掌司郎中,但卢义诚平日面上对自己十分恭敬,几乎以下僚的态度处之。

    不过面对这样的人,自己总觉得这恭敬背后,又是一套怎么样的议论,不过再怎么说面上恭敬也比面上违抗,以及阳奉阴违的人看得顺眼。

    申郎中拿出邸抄道:“你看这最后的几句话,报纸发行之权,由礼部掌握,用之明令申告,教谕士民!所以不太可能是林三元推动的,应该是沈归德出面,他礼部要掌握舆论为己用。”

    卢义诚闻言立即道:“申大人见识果真远在卢某之上,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申郎中笑了笑道:“是啊,沈归德是聪明人,与其将报纸这样舆论公器交给民间,倒不如掌握在朝廷自己的手上,这一招实在是厉害。”

    顿了顿卢郎中对几名官员道:“于此事你们想到了什么?”

    众官员们面露疑惑之色一并道:“恳请郎中大人赐教!”

    卢郎中点点头道:“你们想啊,礼部既然说可以独立办报,将舆论公器掌握在朝廷的手中,那么翰林院身为天下文章正宗,不也可名正言顺办报,本来负责邸抄之事的通政司不是更应该独立办报,如此说来,我们户部不是也可以分一杯羹,也办一份报纸,让天下士民听到出自我们户部的公论!”

    卢郎中说完,众官员们都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卢大人,此论高,实在是高!

一千五十三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就在郭正域的奏疏通过通政司的邸抄,传遍京师的各大衙门时。

    各衙门里暗流涌动。

    既然公论不能出自民间,那为何不能出自庙堂?

    公论即可以出自科道,那么不也可以出自部衙。

    卢诚义觉得自己是明眼人,但各衙门的官员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是傻瓜。

    于是各衙门上疏,恳请天子下令开放报禁,由朝廷各衙门独立办报,这一番上疏可谓争先恐后,唯独害怕落下自己。

    林延潮当年上疏,利用报纸这舆论的力量,帮助天子将太后排除出权力中心,给了众人深刻的印象。若是能将这舆论利器操纵在自己手上,那么也就是由了与言路抗衡的余地。

    郭正域的这一疏,顿时引起了京城里的风风雨雨。

    而就在这时。

    闲居家中的林延潮正坐看朝堂上的风起云游,这已是万历第十五年,提起这个年份不由让林延潮想起了黄仁宇。

    在黄仁宇的书里,当今天子还没有怠政免朝,但在现在却已是免朝近一年了,这令林延潮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出现,令时局变得更差了。

    而就在林府的大门前。

    林府的两个门子正坐在门边的板凳上闲聊,这时候看见数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人。

    一名门子上前道:“这位大人对不住,我们家老爷今日不见客。”

    那人三四十岁没有胡须,对二人的话却至若寡闻只是问道:“这里可是林学士的府邸?”

    下人有几分自豪地道:“正是学士府。”

    “你老爷可在家?”

    “这……这我们老爷在家,但今日不见客。”

    那人点点头道:“把你们那个管家陈济川叫来。”

    那门子一愕,但见对方气度不凡,于是一人立即回去禀告。

    此刻陈济川正在府里算账,这时候听门子禀告,头也不抬继续打着算盘道:“看起来是什么来路?”

    门子回答道:“脸很白净,声音有些尖,没有胡须……”

    陈济川手上一停问道:“是宫里来的?”

    “拿不准,要不陈爷出去看看?”

    陈济川闻言正要起身,却见门口一人闯了进来。

    陈济川迎上去看清了对方后,失声道:“陈公公?”

    对方正是当年去过归德的陈矩,对方点点头道:“你们老爷在哪里?”

    “正在……正在鱼塘边,我这就去禀告。”

    对方摆了摆手道:“不用禀告你家老爷。”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有人推搡,原来是随陈矩来的人想要硬闯却与林府的家丁发生了冲突。

    这林府的家丁不少都是俞家军的退役老兵,于对方冲撞在一起不落下风。

    陈矩笑了笑道:“倒是有两下子。”

    此刻林延潮穿着青色的澜衫,这是他当年为生员时的衣裳,一个人坐在家中的鱼塘前观鱼,偶尔网兜里抓起一把鱼食丢进鱼池中。

    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人道:“林先生,好兴致啊!”

    林延潮微微皱眉,自己在鱼塘边凝思时是最讨厌别人打搅的,家里的人都很清楚,是谁打搅自己的雅兴。

    林延潮回过头,但见陈矩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林延潮吃了一惊,当下道:“陈公公何时来的?”

    陈矩笑着道:“刚到,林先生这是稳坐钓鱼台。”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讶异陈矩前来为何自己的下人却没有通报?

    但见陈济川,展明等人都跟在陈矩身后一声不吭。

    但见陈矩道:“不要奇怪,是我不让他们禀告。”

    然后陈矩低声道:“陛下来了,正在你府上。”

    林延潮吃了一惊,然后肃容道:“那我立即更衣拜见!”

    “不必了,林先生,请随我来。”

    这天子的突然到访,令林延潮精神一紧。

    于是陈矩在前领路,但见一路都有人把守,这些人都着平民百姓的衣裳,但可以猜出这些人都是宫里禁卫。

    若说上一次天子来自己家里是作客,但这一次有点突击检查的味道。

    林延潮随陈矩走到厅里,就看见厅里摆放着一个的轿子,一名身材肥胖的男子坐在轿上。

    这轿子本来就是宽大,但对方坐在上面却勉强合适。

    林延潮也是有些失神,大半年不见,天子居然……居然胖成这个样子!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发福?

    或者是宅到深处自然肥?

    天子这肚子,故意要一个人捧着才站起来吧。

    林延潮定定神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两名宫人在背后给天子打着扇子,但汗水仍从天子的脸颊处滴下。

    “林卿平身。”

    林延潮起身看了天子一眼,然后道:“陛下屈尊降贵来到寒舍,臣实在是惶恐。”

    天子没说什么,而是道:“朕一年没有出宫里,今日既出来逛逛,也是探望老臣,这是你新买的府邸?”

    老臣???不过说来,自己作为天子近臣也是有快八年了。

    林延潮当下道:“是臣刚买的宅院。”

    天子点点头道:“是模仿江南园林建的吧,甚好,就是小了一点。”

    林延潮谨慎道:“草庐虽小,但供臣一家人遮风避雨也是足够了。”

    天子赞道:“园子精致,虽狭隘些,倒也是和你当朝重臣的身份。林卿你身上的衣袍甚旧,什么时候穿得?”

    林延潮回答道:“是臣当年进学时,妻子定做的。”

    “林卿几岁进学?”

    “十三岁。”

    天子讶道:“那穿在身上是有十几年了吧,平日都没有像样的衣袍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恕臣失礼,急切间来不及更衣。臣平日上朝坐衙时倒有新的朝服官袍,但在家中就随意了,这衣裳虽旧,但穿的也还合身,臣妻缝缝补补多年,倒也是能穿。最重要是衣服穿久了,好穿!”

    天子闻言笑着对一旁陈矩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句话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看来这后半句不对。”

    陈矩也是陪笑。

    陈矩也知大臣对于天子来家里是很忌讳的。

    这家里繁华了不是,破旧了也不是。

    京城里不少官员为了表示清廉,都向海瑞学习,故意住在穷巷陋室里博一个清名。

    而也有的官员则死猪不怕开水烫,住宿的地方修葺要多富丽堂皇就有多少富丽堂皇。

    相较下林延潮倒是很真实。

    但见天子又将‘人不如旧’这几句话念了几遍。

    这时内监给天子端茶,天子道:“这几年朝堂上的大臣凋零了太多了,新补上来的难以知根知底。你侍朕多年,为何不体圣意,辞了东宫师傅之职?”

    林延潮开口道:“臣才疏学浅……”

    天子打断:“套话就不必说了,朕要听你的心底话。”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还是道:“启禀陛下,才疏学浅就是臣的心底话。”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的太子不配你来教导?”

    “陛下……臣不知道陛下心意。”

    “什么心意?”

    天子见林延潮不说,于是示意左右人退出,就留了一个陈矩在身旁。

    林延潮仍是一言不发。

    天子摇摇头,然后看了陈矩一眼,陈矩这才走了。

    “说吧!”

    林延潮道:“陛下忘了臣当初的建言吗?臣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失笑道:“朕记得,只是朕改变了主意。”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无论是要立皇元子,还是皇三子为太子,无疑都太早了。若东宫一立,必然分去陛下的威柄。”

    天子闻言却天马行空的一句:“以你之见,皇三子如何?”

    林延潮跳过坑道:“立储之事,臣不敢妄议,陛下也无需与任何大臣商议。”

    天子道:“但是申先生与百官却为何却要朕立皇长子?”

    林延潮回答道:“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

    “那爱卿意属皇元子了?”

    林延潮道:“臣不敢妄议,臣只恳请陛下晚立太子。”

    “请朕晚立太子?可是朕却已经决定你为东宫师佐,教导太子。朕的身子你也看到了,现在不仅腿疾,而且走几步路,即气喘难以为继,以往朕不愿意立太子是不愿大臣们妄议国本,但眼下朕不得不考量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看向天子,随即又垂下头道:“陛下龙体康健,享坐江山万年,臣还是那句话恳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叹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可为英主,朕平日喜欢读汉高祖,宋高祖之事,这两位帝王都是因人成事。眼下朕龙体不豫,故而才费尽心思,要为太子挑选一个合适的东宫师佐,辅佐他如何治理天下。”

    “为帝王师,太子师是每个读书人心底梦寐以求之事,此乃人臣之殊荣,林卿却为何拒朕于千里之外?朕今日屈尊到你这里,亲顾茅庐要你出山担任东宫师佐,已是有足够的诚意,眼下朕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

    林延潮坚决地道:“臣愚钝,不能肩负起教导太子之职,必有负所托。臣是陛下钦点的三元,自当为陛下竭力尽忠,此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将来为万乘之尊,何愁无人辅佐,此事臣从来没有考虑过,恳请陛下另选贤明!”

    君臣二人僵立在那里。

    时间也是在那一刻停滞下来。

    林延潮觉得如芒在背,但他心底早打定了主意,嘴闭得紧紧的。

    半响后,天子方徐徐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卿你果真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一千五十四章 荣升

    林延潮心底一凛,一瞬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皇帝,从来没有想过立太子,而这东宫师佐也是一个鱼饵,用来试探他的态度。

    天子却若无其事道:“他当初见朕时曾言王临川知遇宋神宗,致位宰相有了一番作为,但朕以为知遇不等于窃权擅越,临驾于主上。变法的大权仍握在神宗手中,这就是王临川与张江陵的不同。”

    林延潮当下道:“陛下宏图大略,心底已有主张,何时守文,何时应对,自有圣意裁决。”

    “朕当然有主张,”天子抬起手按了按然后道:“用人不可有德无才,有才无德,能够有应变之才的大臣,潘尚书算一个,申先生算一个,但潘尚书,申先生都老了,万一天下有事,还有谁来替朕治理好这天下?”

    林延潮垂下头。

    天子道:“你在归德政绩,有目共睹,潘尚书治理河道那么多年,很少有如此夸赞官员的。但是你能治理好一个府,却不等于能治理整个天下。我大明有亿万万百姓,亿万万人,就有亿万万的心,要令上下齐心,往一处想,才是难事,你自付能办到吗?”

    林延潮此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是不是自己眼下听错了。

    林延潮正要谦虚,但想了想,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谦虚的,这不正是自己的目标吗?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

    林延潮当下拜倒在地,声音却是异乎决然地道:“只要陛下肯信臣,臣愿意为国家,为了社稷,为了天下百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天子沉默了半响,然后道:“好这句话,朕记住了,朕会拭目以待!”

    就在林延潮恍惚之间,陈矩以及其他内监即都进了屋子,林延潮也知君臣二人对话就到此为止。

    然而天子的心意呢?

    这时候八名内监上前将天子的坐轿从厅里直接抬了起来。

    林延潮当下道:“臣恭送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林延潮心道什么保重,应该减肥才是。

    但天子笑了笑道:“朕知道了,林卿也是,詹事府的差事,你还是去上任吧。”

    林延潮一愕随即道:“是,陛下,臣还有一事!”

    陈矩正准备喊摆驾回宫,却给林延潮打断,天子笑着问道:“林卿,还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道:“陛下,当初蒙陛下恩典,金口玉言让犬子与皇元子一并读书,但现在臣不知可否请……”

    天子想了想道:“此事以后再提。”

    这回答也不出林延潮意料,但有了这句话,自己对申时行也就有了交代。

    不过就是自己儿子不能读书了,林延潮心想,那也无妨,大不了就不去上私塾,自己请老师到自己家里偷偷来教就是。

    唯独是要考科举就麻烦了。

    而天子的轿子也慢慢离开了林府。

    轿子四面用垂帘遮住,天子靠在轿背上对陈矩问道:“你觉得林延潮如何,将来可以接替申时行吗?”

    陈矩道:“这奴才不敢乱说,但奴才从来没看过陛下去哪位臣子的府邸,若不是陛下的重视,平常的大臣不用如此待之。”

    天子点点头道:“枢廷人选,朕当然要再三考量,慎之又慎。还有他那个同乡叶向高,以及榜眼孙承宗,朕看他们二人也是可造之才。”

    陈矩道:“陛下看人绝不会有错的。”

    送走了天子,当下林延潮即去了申时行府上。

    当初自己是托申时行求见天子,眼下天子来自己府上,于情于理都要给人家回个话。

    林延潮到了申府,但见申时行正忙得焦头烂额。

    原来昨日官场上不知为何误传了天子要午朝的消息。

    百官们闻讯后都是心想天子近一年都没去早朝了,怎么会起午朝。

    于是众官员们口口相传后,都往宫里赶出,大家心底都是想多半是天子身体不行,要立什么遗嘱,或者是指定太子什么的,大家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谁也没个数。

    结果了百官都到了午门后,却告知根本没有午朝这回事,他们被耍了。

    这事一出,数以千计的官员上当受骗,此事令天子很生气,认为失了朝廷的体统,让申时行追究,于是申时行认为是礼部与鸿胪寺的责任,对这一部一寺进行处罚。

    林延潮就在这时候拜见申时行。

    申时行正忙得不可开交,uu小说不停地道:“宗海,长话短说,老夫实有些忙……”

    林延潮道:“是,启禀恩师,陛下今日来我府上了。”

    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提笔又写了几个字后,立即摇铃将门外的申九叫了进来道:“这申斥的题文,老夫写了主干,你把他补完,词句斟酌以严厉,然后发礼部,不必再交由我过目!”

    “是,老爷。”申九应了一声,然后捧着题文出去了。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你仔细说……”

    林延潮阐述了一番,将自己劝天子推迟立太子的事隐去,然后说了自己已是答应了天子出任詹事府少詹事的差事。

    申时行捏须道:“陛下,有没有提立国本之事?”

    林延潮道:“陛下隐隐有问哪位皇子更贤明,但是学生言自己不敢妄议,就没有表态。”

    申时行皱眉道:“那除了哪位皇子更贤明的话之外,陛下有说何时皇元子出阁读书?”

    林延潮道:“学生有拿犬子与陛下皇元子一并读书的事提了一句,结果陛下却道以后再说。”

    申时行闻言道:“这么说陛下眼下并没有让皇元子出阁读书的打算?”

    林延潮道:“这……这学生不好胡乱猜测。”

    申时行眉头皱得更深道:“陛下会不会拖至皇三子也能出阁读书的年纪,再办此事,那时太子都十一二岁了,此不可能。”

    林延潮保持沉默。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道:“说回你吧,你接了此差事,其中的关键不用老夫多说吧。皇子出阁读书,也就是默认了太子的身份,认可了皇长子与官员们接洽,因为若是藩王依祖制,则是不许与大臣来往的。”

    “所以教导皇子读书的官员,将来就是东宫辅臣,高新郑,张江陵就是先帝的潜邸旧臣,而你老家出身濂浦林氏的林贞恒则是景王府上的讲读官,他们后来宦途如何,不用老夫细述你也是知道了。”

    林延潮也是默默长叹,自己老师林烃的兄长林燫,就是景王的老师。

    而张居正是裕王的老师。

    自己当初读书时,曾怪张居正为什么打压自己老师与他的兄长,但此事现在也可以想的通了。

    申时行道:“你如此年轻,天子既钦点你少詹事,就是将来太子师傅,两代帝师的身份,对于你以后而言,就算致仕回乡但也是有一份圣眷在,是可以庇佑你家人子孙。”

    林延潮道:“当年徐文贞(徐阶)荐张江陵为裕王的老师,老师今日荐学生为少詹事,这栽培之心,学生感激不尽,但是学生怕要有负老师所托了,眼下天子并没有让皇元子出阁读书的打算。”

    申时行点点头道:“不错,此事难也难在这里。所以此事也要着落在你身上,宗海,你要如当初裁撤净军的事一样,在此替老夫分担一二。”

    林延潮闻言有些沉默了,申时行不会无的放矢。

    身为一位官僚,绝对没有白给的人情。

    他推荐自己为太子师傅,一来是补偿当初自己裁撤净军时的损失,二来也是让自己帮他促成皇元子出阁读书的事。

    如果能在他在任时,将皇元子出阁读书的事办妥了,这样就如同上面他所说的,将来皇元子上位时,这庇护的恩情是可以延绵到他的家人子孙身上的。

    没错,对于申时行现在而言,已是位极人臣,下一步求的就是身后荣辱。

    他与徐阶两位首辅,谋身都是如此周到。

    比较起来,高拱和张居正就差多了。

    虽说申时行利用了自己,但此事林延潮还是感激申时行,因为这对自己是有利无害的,政治上高手与低手的区别就在这里。

    相反林延潮心底有些愧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对不起申时行,因为自己劝天子推迟立太子的事,恰好与申时行主张相反,这是拆台的举动。

    申时行是一片好意,但他没料到是天子还活了三十几年。真等到太子上位,对于林延潮而言,那才是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天子也不是好糊弄的。

    天子拿太子师傅试探自己,就等于是看你林延潮是要当张居正,还是王安石了。

    幸好这一关自己是过了。

    但在申时行面前,林延潮也只能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效犬马之劳。

    下面就是自己荣升少詹事的事。

    邸报上抄列左春坊左庶子林延潮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事。

    同一天被任命的还有原国子监祭酒赵志皋同样调任翰林院,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林延潮与赵志皋二人同受任命,他竟然与下一任首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林延潮回到翰林院,这一次他没有穿青袍,而是再度穿回了四品官员的绯袍。

一千五十五章 飞鱼服

    太子詹事简称宫詹。

    两位新任宫詹到任,对于翰林院而言,当然是大事,自有一番迎接事宜。

    翰林院里宫坊官员都要前往迎接。

    而在学士房里,掌院学士徐显卿却是在忙里偷闲,在自己的案上挥毫作画。

    徐显卿与礼部左侍郎韩世能,都是翰林院里有名的画手。

    只是徐显卿喜欢自己画,而韩世能喜欢品鉴,二人各有所长。

    下人知道这是老爷高兴时才有的习惯,不由笑着问道:“老爷何故如此高兴?”

    徐显卿笑着道:“赵兰溪是我老友,他回翰林院自是高兴。至于林学士……”

    下人素知徐显卿心意,当下问道:“老爷是担心林学士回翰林院是要与老爷争位?”

    徐显卿道:“争位是不担心,他志不在翰林院里,只是担心礼部官员出缺时,他会与我有个谁上谁下……”

    下人道:“老爷,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现在没有人争得过老爷。”

    徐显卿知道他这下人有些本事,不仅能识文断字,跟随自己十几年对于朝堂上掌故也是了如指掌。

    下人道:“老爷,这赵兰溪年事已高,能活几年还不知,不足为虑。”

    “而林三元更不可能,他身为储端,将来是任太子师傅的,虽说前程远大,但要提拔只会升任詹事或太子宾客,不会往礼部那边走。”

    徐显卿笑着道:“詹事与太子宾客也是正三品的官,而且那才是真正的东宫师佐,被你一说似不值一提。”

    那下人笑了笑道:“老爷,这位子尊贵是尊贵,但除了教导太子,手里却没有实权啊,何况太子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出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将来会不会废了太子,改立其他贤王也不好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徐显卿笑了笑道:“你说的对,东宫的差事对我而言却不合适,毕竟是年纪大了,等不起。倒是林三元他那样可以慢慢熬的,将来会有出头之日。”

    那下人笑着道:“是啊,老爷,还有一事身为太子师傅,在陛下在位时,怕是难以大用了,如此更不能与老爷争了。”

    徐显卿点点头道:“若是如你说的最好,趁着我眼下身子尚好,官拜礼部侍郎,位列三品,不仅光宗耀祖,还能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至于再进一步入阁拜相,就不奢求了。”

    下人道:“老爷也太小看自己,算命先生不是说老爷还有十年晚运,到时官至宰辅不在话下。”

    徐显卿笑了笑道:“人之富贵是有定数,该到何处就是何处,是强求不来的。不多说了,众官面谒也是差不多了,你这里收拾一下,我去见见林学士,赵兰溪,对了,画等我回来再作完。”

    徐显卿听从了下人的意见,他也以为林延潮被天子任命为少詹事掌詹事府事,就是为了皇元子出阁读书作准备。

    同样翰林院里,以及其他不少的官员都与徐显卿抱着相同的观念。

    至于林延潮这一次回翰林院,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喜欢的当然是方从哲,叶向高,孙承宗,袁宗道,孙继皋他们,至于发愁的就是季道统他们。

    众官员们行了面谒之礼后,然后值吏在穿堂里准备了一桌酒席。

    这一次兼礼部的两位学士于慎行,王弘诲没有来道贺,大概是因午朝误报之事,正被申时行训斥的缘故。

    而内阁大学士也没有来。

    所以林延潮这一次升任少詹事,比他上一次回翰林院担任学士时,排场上显得略有些冷清。

    一桌十个人位子还坐不满,于是又叫了其他几名讲官史官来凑数。

    现在问题来了,这位子高低怎么排?

    詹事府的职责是这样,詹事正三品一人,少詹事正四品两人。

    徐显卿原来的官衔是少詹事,现在赵志皋,林延潮升任少詹事了,那么詹事府不是有三个少詹事了。

    不过这没问题,因为少詹事只是衔。

    就好比申时行身为内阁大学士,但他的官衔是吏部尚书一般。

    官员主要还是看差事。

    比如林延潮现在是掌詹事府事。

    徐显卿是掌翰林院事。

    赵志皋则是教习庶吉士。

    那么三人在一起,谁居首呢?

    按照等级森严的官场,以及儒家礼制,总有办法给任何人分出一个大小先后来。

    按照翰林院里的规矩,掌院事第一,掌府事第二,其余第三。

    没办法,林延潮在官场上一直是万年老二。

    所以大家也不推让,就如此依尊卑坐下,林延潮依旧棑了次席。

    至于酒菜是从翰林院外的酒楼叫的上等席面,六大菜,四中菜,八盘冷碟,十分丰盛。

    众人坐下后,又相互重新见礼。

    赵志皋与徐显卿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身为同年又在翰林院二人相识已久,不用打招呼了。

    而林延潮与赵志皋却不太熟悉,原来二人匆匆几面,但现在坐下认真一看,没想到对方居然老成这个样子。

    赵志皋是嘉靖三年出生,今年已经是六十有四了,比申时行都还年长九岁。

    古代平均年龄三十几岁,而且容易显老。申时行这年纪,就相当于现在七十多年的老年人,不过申时行平日保养很好,所以不太显年纪。

    而赵志皋呢?

    快五十岁中的进士,然后进翰林院,得罪了张居正被赶到山西解州当了一任同知,几十年蹉跎,仕途上的坎坷,就将这份沧桑写进了赵志皋额头深深的皱纹里。

    现在的赵志皋头发胡子都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若说赵志皋有八十岁了都有人信。

    林延潮不由满怀恶意的揣测,这赵志皋这一次来翰林院,不会是抱着作一天官就赚一天的心情来的。

    不过心底这么想,面上林延潮还是与赵志皋恭恭敬敬的见礼。

    虽说二人官职一样,但人家毕竟是翰林前辈,资历摆在那里。

    赵志皋微微点点头道了一句幸会。

    一名官员有意与赵志皋拉亲近,于是笑问道:“听闻赵学士在山西任过官?下官也是山西人。”

    赵志皋听了道:“陕西啊?我没去过陕西任官,不过我记得原来的马阁老是陕西人……”

    赵志皋将对方说的山西错听作陕西,牛头不对马嘴的讲了一通话。

    众官员也不好纠正,于是忍着听了好一阵,只能在肚子里都是闷笑。

    席间众官员们说话,赵志皋继续耳背,众人索性不再问他话,大家聊天时,赵志皋也是点点头,不知听清了还是没听清。

    席间众翰林们见赵志皋这样子都有些轻视,只是大家面上作的周全就是。

    林延潮看着赵志皋的样子,也是猜不透,历史上申时行退位后,就是这位老人家补得首辅。

    但就这个样子担任宰相,你确定不是来误国的吗?

    林延潮不免有些遗憾,就在席面吃了一半时,突然外间有人报道:“有圣旨到!”

    徐显卿,林延潮等众翰林们一听立即前往仪门领旨,赵志皋腿脚不利索,林延潮还顺便搀了他一把。

    赵志皋见此倒是点点头对林延潮谢道:“有劳了。”

    来宣旨的是陈矩,陈矩一见林延潮出现即笑着道:“恭喜林先生了。”

    林延潮讶道:“何喜之有?”

    陈矩笑着道:“当然是天子隆恩,御赐飞鱼服。”

    众翰林们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什么天子赐服?

    还是飞鱼服?

    天子赐服有几种等级,依次是蟒服,飞鱼服,斗牛服,麒麟服。

    飞鱼服一般是赐予锦衣卫校官,武将是参将游击级。

    至于文臣赐飞鱼服,那就是六部尚书这个级别。

    嘉靖年时,有一次天子看到兵部尚书穿蟒袍,于是十分生气,于是责问大学士夏言,尚书为二品,怎么能服蟒。

    夏言说,陛下你看错了,那是飞鱼服,看起来像蟒服而已。

    天子说放屁,飞鱼头上哪里来的两只角。

    所以这飞鱼服是当朝尚书方有的恩典,而翰林因为是天子近臣,五品学士可以借三品官服,至于斗牛服只有天子讲臣偶尔方有赐予。

    所以天子要赐林延潮斗牛服,那是正常的,这是天子赐给日讲官的恩典。

    但赐予飞鱼服,却是没有这个先例啊!

    陈矩笑着将御盘取来,但见上面是一件绯色的飞鱼服。

    锦衣卫着飞鱼服,那就是柳黄色,明黄色,姜黄色,这是禁色,因为是天子亲军所以能穿。

    而文臣飞鱼服则是绯色。

    这飞鱼服是由云锦所织,而飞鱼服上飞鱼是确确实实有角的。

    徐显卿等翰林们见这一幕都是不甚羡慕。

    然后大家猜想,也是找到了答案。

    天子让林延潮担任太子老师,自然也隆礼待之。

    民间给自家儿子请老师,也是要礼数周全,又何况皇帝家呢?

    所以天子赐飞鱼服的用意也就是在这里了,身为太子老师,当然必需着贵服贵色!

    从太子师傅,再至太子身上,百官上下都必须尊重,天子就是这个道理。

    林延潮却知道天子并没有让他担任太子老师的意思,但是天子却在这时候赐飞鱼服,这等不轻易给予的恩典,这是什么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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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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