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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五十六章 就藩

    当林延潮从陈矩手中接过飞鱼服时,众翰林们眼神也是不一样了。

    孙承宗跟随林延潮多年,是陪着林延潮一步一步走来的,更是感慨良多。

    当年林延潮为讲官时,天子先后赐过麒麟服,斗牛服,这都代表了天子对林延潮的信任与赏识。

    但后来林延潮上谏之后,天子一怒之下,将麒麟服,斗牛服都剥夺走了。

    就算林延潮从归德回京,升任翰林学士,天子一样没有重新将麒麟服,斗牛服再赐给林延潮。

    但是今日天子不仅赐服,还赐予了比斗牛服更好的飞鱼服,这是二品文臣方有待遇。

    此举是不是天子要将太子托付给林延潮了?

    如此说来,是有些遗憾,辅佐皇太子,成为东宫师佐,意味着当今天子在位无法出头。但从另一面说来,林延潮也可以太子登基时得到重用,这就如同于高拱,张居正地位一般。

    孙承宗如此是想。

    飞鱼袍上的飞鱼‘张爪舞牙,头角峥嵘’,几乎与蟒袍,龙袍区别无几,这令穿着青袍的翰林们看得眼热。

    季道统则是脸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初林延潮离开翰林院时,他与孙承宗等林延潮的心腹言出不逊,眼下林延潮不仅回翰林院,还官升一级,获赐麒麟服,那么对于他而言,以后是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季道统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舒弘志。

    林延潮去职后,他就于三个月前刚回翰林院,这下子……落在人家手上了。

    季道统对一旁的舒弘志道:“不就是一个飞鱼服吗?我看外头不少破落公侯家的子弟也穿在身上。”

    舒弘志道:“此乃家人赐服然后赠给子弟亲戚用的,虽说是借,但也是僭用,没有天子的允许。而储端这飞鱼服乃天子钦赐,这才是真正恩典。”

    季道统听了一愣,在人家面前讨了个没趣。

    他顿时脸色难看。

    飞鱼服之事,不过是小小的波澜。

    不久后方从哲即将季道统与舒弘志这一番话转达给了林延潮听。

    林延潮正在收拾自己的房舍,这房舍位于学士堂后署。

    晌午后,林延潮会在这里休息一会,而平日还是在学士堂坐署。

    这时候他正指挥人搬东西。

    方从哲说完话后,林延潮闻言不过笑了笑。

    方从哲道:“这舒弘志倒是聪明人,只是这季道统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说储端的小话。”

    林延潮道:“季道统不是笨,只是他来找舒弘志通气的,毕竟我回了翰林院。只是舒弘志看不上他而已。”

    方从哲道:“储端打算如何对待这二人?”

    林延潮道:“我这一次回翰院不是来勾心斗角的,但是有仇不报非君子。舒弘志之父马上要调京任工部尚书,面子上先给一给人家,至于季道统此人是蠢不是坏,所以收拾他也不必了,我给他安排一个好差事就是!”

    林延潮也没具体解释是什么差事。

    方从哲道:“储端方才说歇一歇,不知何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不能细道,你日后就会知道。”

    方从哲则道:“学生其实也认为辅佐太子之责,也不是适合于储端。”

    “怎么说?”

    方从哲道:“根基太浅薄,我等翰林到了学士大人这位子有两条路。一条路即是去礼部,吏部任侍郎,为了将来入阁作准备。吏部吏部部堂就是廷臣,有资格参加会推,手握实权。”

    “还有一条则是在詹事府任职,升任詹事或是太子宾客,这就是东宫属臣,至于再往上还有三师三少(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不过这三师三少到了本朝早已成为了荣衔,并没有具体辅佐太子的职责。”

    林延潮点点头,其实到了清朝雍正以后,因为皇帝在位时不再设立皇太子,所以连詹事府的作用都没有了。

    方从哲继续道:“学士大人眼下看来是走太子师佐这一条路。但学生以为虽说从詹事,太子宾客入阁的学士也不少,但比起出任吏部礼部部堂再入阁的官员而言,在朝中根基太浅,万一入阁,也很难镇得住六部九卿。”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所言有理,此事我已有主张。我也有一事找你商量,这一次办报之事,上面大臣还在争,若是我们翰林院争下来,我打算让你主持此事,若是看不上这差事,我另举荐你为日讲官如何?”

    方从哲闻言感激地道:“学生多谢大人栽培,日讲官原来是极好的,但现在天子罢朝罢讲近一年,不说日讲官,就是内阁大学士也见不到天颜。所以学生更愿意如学士那样事功,为朝廷为本院办一些实事。”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就在林延潮入翰林院时,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下将原本各部议论办报的事压了下去。

    因为此事,天子于乾清宫暖阁召见三位阁老,六部尚书,以及翰林詹事两位掌院掌事。

    乾清宫暖阁里竖着一道纱帘将内外隔绝。

    申时行看座,许国,王锡爵,六位尚书都是侧立一旁,至于徐显卿,林延潮都挨到暖阁近门的地方站着。

    帘内的天子沉默了好一阵方道:“昨日言道联名上疏提请朕立即办潞王出宫的事,你们怎么看?”

    礼部尚书沈鲤奏道:“此合情合理,亲王出宫就藩乃是从太祖时就定下的祖制,现在璐王早已经到了就藩的年纪,位于河南的王府去年就已经修好,所以现在是到了就藩的时候。”

    天子闻言道:“卿等可是知道,太后昨日因此事在慈宁宫哭了一夜,今日早上朕见她时候眼眶还是红的,太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你们就不能再迟些日子吗?”

    吏部尚书杨巍奏道:“舔犊之情人皆有之,太后爱惜潞王这是天下周知的事情,否则当年也不会用六百万两为潞王大婚,还在河南为了修建潞王府的事激起了民愤。”

    林延潮听了杨巍的话,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但是无论太后如何挽留,潞王终有一日是要就藩的,迟一日早一日并无太大的区别。就算是送君千里,最后也是终有一别。现在皇长子已是六岁,皇三子也是足岁,而潞王早一日就藩,天下臣民之心就早一日稳固。”

一千五十七章 再议国本

    杨巍说完几个大臣一并附议。

    自当年林延潮上疏后,太后权势被削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而在真正历史上,李太后却一直掌握着权势,一直到万历二十年以后,到了晚年甚至还对太子的拥立说得上话。

    现在呢?

    大臣当然不敢随便议论太后,可是可以拿潞王,武清候说事,这样的事已经成了一种政治正确。

    天子道:“杨卿家,其实朕以为皇子成年后就藩之事不太稳妥,此乃割裂人伦。爱卿们虽是朝廷大臣但也是人之父母,能否体谅一下太后的心事?”

    刑部尚书潘季驯道:“陛下,皇太后虽是潞王之母,但也是天下万千臣民之母。天家之事已不是一家之事,为了天下绝不可有私情在其中。本朝列祖列宗,都是亲手送皇子之国就藩,这是为了国本,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国本?”垂帘内天子疑道。

    潘季驯道:“正是,陛下熟读史书,必然知道历史上窦太后宠爱梁王,有意让汉景帝更改梁王为太弟,以为兄终弟及之故事。而梁王向汉景帝请旨,留在京中,但汉景帝却没有答允,而是让他之国,古为今鉴,臣恳请陛下三思。”

    一旁杨巍道:“潘尚书言之有理,陛下特别是眼下国本未立,皇长子与皇三子又还未长大成人,而留潞王在京,恐怕会让有些人生出异心,弄出事端来。”

    下面其他几位尚书也是出班发表意见,明面上说的是潞王,但暗中又句句都点到了国本上。

    林延潮看了申时行一眼心想,这一招高明啊,一石二鸟,既催促潞王就藩,也可以让天子早日下定立国本的决心。

    天子道:“你们大臣们说去还是国本,但是现在朕正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你们实不必为此担忧。”

    王锡爵道:“陛下若不愿早立国本,那么也可先令皇子出阁读书,皇子已是到了适龄之时,正要出阁读书,若是迟了恐怕耽误了皇子的学业。”

    林延潮暗暗点头。

    申时行也出面道:“陛下,龙体康健,可享万年,大臣们建议早立国本,其实也是体谅陛下的苦衷。立了太子就可以陛下分忧国事,譬如郊祀,祭庙等太子都是可以为陛下代劳的。这是臣等体恤陛下之心,恳请明鉴。”

    天子道:“朕今日不是来与众卿议论国本的,而是议潞王推迟就藩的事。”

    听到这里,众大臣们就有些不高兴了。

    吏部尚书杨巍有些生气了,出班道:“如陛下所言,太后也是确实是为人父母之心,但河南的潞王府已是建好了,更不用说之前湖广废弃的潞王府,加在一起前前后后用掉了朝廷一百万两银子,若潞王不去就藩,此事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

    “就算不提潞王,放到将来陛下若立皇长子为太子,那么其余皇子也是一定要就藩的!”

    啪!

    天子重重拍在御案上怒声道:“朕还没有说立皇长子为太子呢!”

    杨巍梗直了脖子道:“陛下身为天子,当然可为不顾祖宗法度立皇三子为太子,但皇三子年幼,万一将来皇三子登基,郑妃如何处置?主少国疑之时,大事必定交给郑妃,那时候整个天下让一个妇人说的算吗?”

    “放肆!”天子重怒。

    申时行等众大臣们都是出班为杨巍求情。

    连林延潮也是出面随大流讲了几句,陛下,原谅杨尚书口不择言这样的话。

    说话之余,林延潮重新打量了杨巍一番,他本觉得杨巍身为吏部尚书,本来有与首辅抗衡的实力,但却事事听命于申时行,实在有些瞧不上他。

    但是没有料到他今天却说了许多人想说不敢说的话。

    杨巍仍是道:“陛下,臣一把年纪了,就算死也是无妨,但今日容臣再说一句。当年汉武帝为防女主乱政,杀母而立子,试问陛下有此决心吗?”

    杨巍说得白花花的胡子一震一震的,句句是掷地有声,然后重重的地向天子叩了一个头。

    申时行等其余大臣继续替杨巍求情。

    垂帘里,天子缓缓道:“朕还没有立太子,你们就已经如此……将来……罢了,都退下吧!”

    申时行等人当下向天子叩别。

    走出了乾清宫后,众官员们走在宫里的石道上,都是默然。

    申时行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他人各自离去,唯独让林延潮与他一起走。

    这时候已是到了晚上,不知不觉间众人在宫里居然议了这么迟。

    申时行与林延潮二人踏着月色,在宫墙下走了很长一段路。

    林延潮打量申时行,但见他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凝重。林延潮也是知道申时行此刻心情,也就默默地陪在他身旁。

    申时行叹道:“老夫当了十年宰相,就算当年张江陵被天下清算时,内心也从未有此刻之彷徨。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以为陛下今日破例召见大臣,其实心底并未有为潞王担心的意思。他其实是在借潞王的事,在谈皇三子。”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林延潮道:“陛下眼下宠极郑妃,对于皇三子自也是爱屋及乌,而皇三子一旦没有被立为太子,成年就会离京就藩。潞王之事触动了陛下的心事,所以他借潞王的事来问我们朝臣的意思。”

    “眼下陛下知道亲王就藩之事不可更改,又加之偏爱皇三子,那么立国本的事怕是更要推迟了。”

    申时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你见事果真很有见地。从陛下今日之言可知,陛下实没有让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打算,更不用说立国本了,看来老夫在位之时,这件事是办不到了。”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切勿灰心,正所谓事在人为,更何况满朝上下的官员在国本之事上都是与恩师同心的。”

    申时行摇头道:“你不要拿这些话安慰老夫,但话说回来,这国本的事既是遥遥无期,那么再让你在詹事府待下去也是空熬光阴。趁着老夫还能在朝堂上说几句话,我打算调你赴部署事,你以为如何?”

一千五十八章 送客

    听了申时行的话,林延潮心底大喜,咱们这位首辅确实称不上‘敢为天下先’,但论到‘提携后进’,人家可是当之无愧。

    ‘敢为天下先’又怎么样,这样的官员又不会提拔你,与你何干?人家不会分一毛钱给你。

    如张居正在位时,自己就怕哪天做的不好,给他撸回家去。

    什么为国为民都是虚的,能给好处才是真的。

    算算申时行任首辅这几年,自己被提拔了多少级,虽说自己也没少给他办事,但是人家肯给你机会啊!

    林延潮面上却道:“恩师对学生之栽培,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学生刚提拔为少詹事,就立即升迁是否……太速。”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是怕有人闲言蜚语?老夫当年以左庶子直接任礼部侍郎,当时官场上确有几分议论,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而今老夫已是致位宰相,谁又会把当年这点事重新拿出来说。”

    林延潮道:“恩师金玉良言,学生受教了。”

    林延潮得了申时行暗示,心底大喜,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

    至于升任礼部侍郎,无论从左庶子升任,还是从少詹事升任都没有太大区别。

    在明朝官制中,翰林最重五品。

    因为翰林位列五品后,升迁不拘品级。

    这与六科都给事中一样,正七品毕业直接升任从三品参政,而如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都是连少詹事过渡都没有,直接从五品跳正三品。

    有这样履历的官员,不仅免去了在官场上打熬资历的功夫,而且可以昭示众人,你就是内定的枢廷宰相。

    而对林延潮而言,只要能晋位礼部侍郎,也就是走到了文渊阁的门前,距离入阁只有一步。

    比起来林延潮先出任少詹事,从履历上看不如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他们漂亮,那是因为自己资历,年纪都不如他们的缘故。

    林延潮回到府中,却见府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林延潮看了一眼,以为是哪个拜会的官员,不以为意。

    这时陈济川上前禀告:“启禀老爷,恭妃娘娘的人来了。”

    林延潮一听即停下脚步,心想这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延潮问道:“那怎么有两辆马车?”

    陈济川道:“一人是恭妃的贴身太监,还有一人则是皇长子的乳母。”

    林延潮点点头道:“他们现在何处?”

    “外头人来人往,不敢安排在客厅,已是移至花厅了。”

    林延潮拍了拍陈济川的肩膀道:“办得好。”

    林延潮当下来至花厅里,当见一人是宫里的太监,一人则是三四十岁的乳母,林延潮朝这乳母多看一眼,但见对方打扮甚是艳丽。

    二人都是见了林延潮就拜,林延潮连忙扶起二人道:“不敢当,你们都是皇长子身边的人,不必行此重礼。”

    林延潮说完,那太监即哭着道:“林大人,你就救救皇长子和恭妃娘娘吧。”

    林延潮刚进屋,他们就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林延潮道:“你们先坐,来人看茶!”

    一旁奶娘连忙道:“林大人,不必客气。”

    林延潮点点头让下人退下入座后即道:“自古以来,身为天子者,最忌惮的就是后宫与前朝勾结,沆瀣一气。你们来找我,这不但帮不了你们家娘娘,而且还会害了你们家娘娘。”

    公公垂泪道:“若非没有办法,我们怎么会找到林大人,娘娘一直说当年要不是林大人一句话,她封不了妃,而殿下可能也不会是皇元子。但万一将来皇三子登基,以郑妃娘娘的脾气,他们知道林大人帮助过我们,会如何对待林大人呢?”

    林延潮闻言冷笑道:“吾行事俯仰无愧,何惧她人,当年陛下咨我恭妃娘娘之事,我不过秉实而答,做一名大臣应该之事。若是你们因为此事以为我奢求皇长子登基之后的报答,那么就看错我林延潮了。”

    “来人……”

    “慢着!林大人容我们把话说完。”

    那公公言道:“我们娘娘也知道林大人高义。来前娘娘就交待林大人若不肯明说,也是理所当然,林大人明哲保身,不愿卷入后宫之事,但是若是知道此事与皇元子有关,那么他必然肯听?”

    林延潮皱眉问道:“有人要害皇元子?”

    “还没有,但也不远了,德妃娘娘诞下皇三子后,协理六宫之事,连皇后都忌惮她三分,她自封贵妃后,即搬进了承乾宫,意思就是皇三子承天下乾坤。”

    林延潮斥道:“胡说,承乾之意,就是妃子顺乾天子,不可对陛下不敬,哪里来的承天下乾坤。”

    宫人脸色一红道:“奴才读书少,让林大人见笑了,但是德贵妃自搬进承乾宫后,确实日益跋扈,借着协理六宫的名义,克扣我们景阳宫的例钱,甚至连冬天生火的炭都不给。”

    “而诞下皇三子后,就日益对皇元子与恭妃娘娘不满,我们家娘娘脾气好,不与她争执,但是皇元子却不可。半年前陛下本有命内书堂的内监,来教皇元子读书,但德妃娘娘却令这内监只是讲书,不可解其意,还名曰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结果陛下问皇元子功课时,皇元子一问三不知,屡为陛下斥责。皇元子被骂,却不敢说是德妃娘娘在算计他,只能将苦水憋在心底,如此陛下对皇元子日益疏远,以为他天资不高,难以克承大统。”

    林延潮摇头道:“我当初与恭妃娘娘说的话,你们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啊。”

    那宫人脸色一红然后道:“恭妃娘娘爱子心切,舍不得将皇元子抱给他人认养。”

    林延潮闻言叹道:“何来他人,皇后可是皇元子的嫡母。恭妃娘娘,若是于亲情上这一点放不开,皇元子的处境难有好转。”

    宫人道:“娘娘那边也有此念,但是林大人身为储端,对于皇子出阁读书之事责无旁贷,就不能向天子上疏,恳请皇元子早日出阁读书,如此既是名正言顺,也是帮了皇元子大忙啊!”

    林延潮闭上眼睛:”来人,送客!“

    阶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一千五十九章 对话

    恭妃之事实在令人失望。

    出身与见识的高低还是有关系的,这一点王恭妃还不如小家碧玉的郑妃。

    宫女出身的恭妃,毕竟还是眼界狭隘,缺乏了一点见识,但是出身于大臣世家的女子也不可能选入宫中。

    眼下既然王恭妃连这一点都舍不得,那么林延潮也没有帮她的理由了。

    林延潮本来就没有将注下在皇长子的身上,至于当年帮恭妃皇元子说话,是顺手为之的事。

    不说林延潮对万历朝的历史之事的预见,恭妃本人就算成为太后,也没什么好怕的。

    在大明朝这体系下,有文官势力压制,外戚,女主纵然一时得势,也翻不了天。

    就在恭妃的人离去之际。

    林延潮踱步想了想当下将陈济川,展明都叫来吩咐道:“眼下我刚刚升任,行事一举一动都需万分小心注意,不可给人以口实,你们要约束府内下人,让他人不可生事。至于吾兄与甄家那边也要提个醒,千万收敛,更不可拿我的名头出去招摇。”

    陈济川,展明二人都是一愕。陈济川问道:“老爷,是担心出什么事吗?”

    林延潮呷了口茶点点头道:“不错,礼部郎署一旦空缺,你们老爷我就在候补的名单上,到这个时候难免惹人眼热,故而此刻正在极关键的时候,我们要未雨绸缪,不要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这时候一丝一毫的攻讦之言,都可能令人误会,捕风捉影之词,也足以令我功败垂成,错失良机,所以近来府里的下人无事就不要外出了,而且在外办事一定要谨慎。”

    陈济川,展明闻言都是大喜。

    展明惊喜问道:“老爷才刚升的四品,怎么又要升官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翰林五品升迁不拘品秩,上面意许入阁的宰相,都会直接跳过四品一级,官至正三品,远的不说,如当今吏部侍郎朱山阴,礼部侍郎于东阿,都是直接从五品直接提为侍郎。”

    “那么这一次与老爷一并候选礼部侍郎的官员有哪几位?”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回道:“那多了,在翰院就有徐掌院,赵学士,以及南国子监的黄祭酒,除了本院翰林外,外官京卿也有资格,若算上这些人那么就难以计数。”

    原本吏部礼部左右侍郎是一个词臣,一名非翰林,保持一个平衡的局面。但是内阁掌权后,吏部礼部的侍郎,多数都是由词臣出任。

    从明朝开国至现在,内阁翰林院的权势此刻已是达到了巅峰。

    因此也有了吏部尚书不得由翰林充任的官场铁律。

    陈济川道:“老爷,徐掌院仕官多年对于少宗伯之位可谓是志在必得,赵学士虽年纪老迈,但资历摆在那边,至于南京的黄祭酒,虽说与老爷有乡谊,当年在翰林院时也是十分较好,可是到了这个关卡,就是亲兄弟也是要争一争的,幸好他不在京师,失了少许先机。”

    林延潮摇摇头道:“你还漏算了一个人?”

    陈济川问道:“是何人?”

    “翰林院前掌院,尚称疾在家的张新建。”

    陈济川恍然道:“是啊,差一点失于计较了,还是老爷思虑周全。”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道:“还不说外官之中是否会有人橫插一刀,就算翰林院中难保没有人会向其他人下黑手,所以我才要你们小心谨慎。”

    展明道:“老爷,我们府上还好,夫人平日都有严加约束,不许下人持老爷的名声在外肆意妄为,但甄家那边以及延寿老爷就不好说了。”

    家有一兄长,如有一活宝,想想自己堂兄连皇帝都敢骂的光辉事迹,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让丘明山从漕军那里调精干人手进京,安插在两家府外探听消息,严加监视,暗中保护,甄府那边你上门提个醒,我的兄长,每次出入都要有人跟随在旁,若有什么事,就由他们出面担了,务必不要让我兄长惹上事。”

    陈济川立即称是。

    次日林延潮到翰林院上衙。

    自己休息的屋舍已是整理妥帖。

    自己平日与徐显卿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是现在大家都有了竞争礼部侍郎的资格,所以有时候林延潮觉得他与徐显卿之间还是避一避的好,功名利禄当前就是兄弟也会翻脸,又何况于关系本不紧密的同僚之间。

    林延潮的屋舍就在学士堂的后罩房,用于小憩休息再适合不过了,炎炎夏日已是过去,秋天的时候在这里睡一个悠长的午觉,倒是一件非常滋养的事。

    自任少詹事以来,林延潮每日仍是延续着以往为翰林时的习惯,每日不到辰时就到了翰林院,每日一定要在申时后再办公一会再离开翰林院。

    别看工作时间很长,似乎很勤政的样子,但是每天一到午时,简单的吃过饭后,林延潮就在屋舍里睡个懒散的晌午觉,或者是看看书避一避热气,直到未时以后才到学士堂办公。

    至于其他翰林们只能在公房里趴在桌案上打个盹。

    因此别看林延潮每天几乎都是最早来,最晚离开翰林院,却一点也不累,那是因为身为学士,林延潮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这日林延潮睡醒后躺在公房里看了好一阵书,这才穿上官袍来到了学士堂。

    学士堂里,掌院徐显卿打着扇子,正在批阅公文,看见林延潮后笑笑道:“林学士睡醒了。”

    看着对方汗流浃背的样子,林延潮劝道:“掌院午后何不到公房休息一二。”

    徐显卿微微笑着道:“就怕万一有什么公文下达,是以不敢抽身。”

    徐显卿言语中隐隐有指责的意思。

    其实翰林院这样的衙门,专门是给天子太子服务的,现在天子免朝不见大臣,平日大家也都清闲下来,就算有什么公文来,派小吏在外候着随时禀告也是可以的。

    徐显卿如此当然也是表现给别人看的,也是给林延潮看的,这礼部侍郎我志在必得,你们谁都别与我争。

    林延潮却道:“掌院,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就在公房里随时候命,哎,过了这个秋就好了,秋老虎厉害啊。”

    徐显卿笑着道:“哪里敢打搅林学士高卧,愚兄在京多年,早是习惯了这气候,无妨,这里我当得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在自己的公案后坐下,同拿起一把扇子摇着道:“掌院在翰院为官多年,小弟向掌院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是这礼部郎官多少人眼睛看在这里,这时候我们应同舟共济,以防为外人所乘……掌院,恕小弟失言,我性直,有什么话在心底憋不住,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徐显卿闻言笑了笑,这些话他也憋在心底很久了,没料到林延潮竟是主动打开天窗说了亮话。

    至于林延潮说什么性子直,心底藏不住话,这话谁信?

    徐显卿笑了笑道:“林学士似乎对愚兄似乎有些误会,但此言可知林学士对于礼部部堂之位也是有窥觊之心了?”

    林延潮道:“诶,上进之心人皆有之,若上意在我,小弟还能推辞吗?但是小弟自知论资历,威望远不及掌院,朝堂诸公还是更意属掌院。加之你我都是首揆倚重之人,掌院若能跻身郎署,小弟必心悦诚服,举双手赞成。所以小弟绝不会在此事上使什么绊子,反而是乐见其成,掌院可明白小弟的意思吗?”

    徐显卿笑着道:“林学士,以你的年纪,出列部堂是迟早的事,甚至入阁拜相也是不难,愚兄岂敢得罪你啊,只是愚兄这个年纪,实在是等不了。今日既有林学士一席话,那么我也将话放在这里,只要林学士不为难我,那么愚兄在翰苑的一日,大家必同舟共济。”

    说完林延潮,徐显卿二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道:“那好小弟这一次来,想与掌院商量翰院办报以及检讨季道统的差事……”

    下面一个月间,朝堂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在百官的催促,潞王终于就藩河南,天子为了给潞王办安家费下令从户部支取三十万两银子,再令天津仓,临清仓支米供潞王路上所用。

    户部给事中二话不说,直接将诏书封驳。

    户部尚书宋纁也是上奏直接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太后很生气,在天子那闹了一次,天子下旨询问二十万两行不行,天子刚问完,宋纁刚要答允,言官一并上疏弹劾户部尚书宋纁。

    宋纁不得不向天子辞职。

    天子下旨挽留,最后将安家费减至五万两,自己从内库又拿了五万两,终于潞王就藩河南,潞王走时,李太后十分伤心。

    因为藩王就藩,无论生死都不得回京,就算李太后殁了,潞王也不能回京拜祭。

    第二件事就是办报之事,经过一番商议。

    朝廷允许翰林院,礼部,都察院各自办报,而通政司,则不再编写邸报给各省官员查阅,而是转而监督三部院于报纸上刊发的文章,是否有违禁或者泄密的地方,审阅以后方允许出版。

    至于三部院办报的侧重也有不同。

    都察院偏重于时政,礼部偏重于教化典仪,翰林院则更偏重于文萃科举。

    最后一事,相较下则微不足道了,翰林检讨季道统奉旨至云南宣慰土司。

    这趟差事可谓是对角线一年游。

一千六十章 办报

    朝廷办报不是一个是与不是的问题,而事在说‘是’前,可行性的研究,以及种种举措都已是在朝堂上认真的商讨过了。

    譬如说这办报的钱从何而来,这是一项公益性事业?还是一项盈利性事业?

    朝堂诸公商议一致以为,首先这是垄断性事业,民间的报禁仍是是实行,不准放开。

    垄断就是为了保证盈利,以往的通政司的邸抄,都是由民间报房私下发售,因为林延潮当年上谏的事后,这些报房都被殃及池鱼,尽数取缔了。

    但是生意是断不了,民间报房还是在暗中在做。

    现在这官方报纸一出后,朝廷立即下了更严格的禁令,不许民间报房经营,等于将这一块的生意完全由朝廷垄断起来。

    还有就是邸报,邸报之事就是隔一段时间一出,或者是朝堂上有什么大事,比如官员大规模调动,太子登基等等,会出一个加急版。

    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

    都察院的‘皇明时报’,就是采取了林延潮当年办报的经验,以一旬两刊这样固定时间发行。

    其实都察院当初命名为‘皇明时报’,其实满朝官员心底都是不服的,你一个报纸居然冠以国号,这不是三大报纸中以你居首吗?

    但是没办法,现在言官的势力大啊,谁敢不服。

    没有报纸时,就有公论出自于科道之说,现在有了报纸,言官更近一步把持言路。官员们其实对于新事物并不迂腐,当初他们从林延潮上谏时看到了舆论的厉害,所以言官们第一时间要将这利器把握在自己手中。

    而且言官们还从林延潮手中学到了‘社论’这个大杀器。

    都察院会在每一版的皇明日报上,选一个重要,影响大的朝廷政策,再由资深,笔力雄厚的御史进行一个社评,向天下官员,士子,解释朝廷用意何在。

    这样的手段,当然是为了将人心凝成一条绳,也是向天下万民阐述为政者的思路。

    有了这社论,这皇明时报再也不是原来邸抄那样枯燥无味的时政一览,而是赋予了报纸的生命。

    每个官员都可以从时报的社评中理解思路,并对此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不是一味的在那里瞎猜,或者由那些‘见微知著’的人分析给你听。

    都察院的皇明时报,原来即是通政司邸抄的内容,销路本是不愁,但有了社论后,更是洛阳纸贵。

    至于礼部的报纸,则名为‘天理报’。这是礼部官员被都察院‘皇明时报’抢先后,自己选了一个名字。

    皇明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受命于天?而且这天理二字,又是出自理学‘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

    天理报办报则倾向于教化。

    不过别以为叫这个名字,这天理报就是有一堆腐儒在那边写酸臭文章,没有人爱看。

    操办天理报的正是原来燕京时报的主编,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郭正域。

    郭正域当年从林延潮那学了很多,深知办报纸这样的事,不是自顾自说自己的话,一定要先迎合人心,先有了销路,然后再慢慢贩售自己的思想。

    这也就是找准目标客户。

    他主编下天理报的内容,比如宣扬节妇,哪个府哪个县某某氏为丈夫守节二十几年,为族里敬重传为佳话。

    宣扬孝子,哪个府哪个县某某读书人为了侍奉亲人,辞掉了功名,在家尽孝十几年。

    忠臣,死节,孝悌,故事具体详实,令人看得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还别说士大夫们还是就是喜欢看这个,正是古有二十四孝,今有天理报。

    故而天理报一出,礼部就摊派地方府县购买,以驿站传递的方式下发,然后省府县一级一级下去。

    对于地方官而言,考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教化,有了这天理报,如有神器在手。而地方若有什么孝行,地方官们也会主动往天理报上去报。

    于是天理报一办,引起满朝喝彩。

    而主持此事的郭正域,升为户部员外郎。

    郭正域虽说是升官了,其实也是调离了他创立的‘天理报’这一块。原因在于郭正域再度拒绝了申时行对他的招揽。

    申时行宰相肚里能撑船,或者也是看在林延潮的面上,没有将郭正域贬斥,而是调离了礼部。

    而接任主办天理报是申时行的另一弟子汪可受。这当然就是给礼部尚书沈鲤掺沙子了。

    郭正域不说,无论事皇明时报,还是天理报都是一炮儿响,对于翰林院现在而言,则是亚历山大,林延潮面临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老师的局面。

    得到了徐显卿支持后,林延潮于翰林院里商议办报之事。

    办报之事不同于修大明会典,穆宗实录,这是一个接触实务的机会,翰林们都是很有期待的。

    但是自允许办报开始,林延潮却一直蓄而不发,却令众翰林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从都察院的皇明时报,礼部的天理报成功后,林延潮也是考虑翰林院的报纸定位在哪里。

    虽说朝堂诸公议论时,曾经提出让翰林院偏重于‘文章科举’的方向,但具体操作上又是如何?

    现在在检讨厅里,参与办报的翰林都来了。

    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这几人都是林延潮在翰林院中的心腹,当然也少不了林延潮的同年萧良友,好友孙继皋。

    另外杨道宾,孙承宗,庶吉士里袁宗道,陈应龙等等都有与会。

    面对众人,林延潮先道:“都察院的皇明日报专营在朝官员,以及官绅。天理报是面向地方官员乡绅。而翰林院报纸则是面向举子,监生,生员,诸位以为他们喜欢看如何的报纸?”

    萧良有道:“朝廷定下是文萃科举,就应该点评时文,讨论经学。”

    孙继皋道:“我们当然说文萃科举,但诸位想书肆里那经世文编,科考大全,同样说的都是这些。”

    “而所谓报纸在于新,在于快,我们可以在每年乡试,会试,殿试时谈文章,从礼部,都察院看来,我以为还是在于眼下读书人最关心的事上。”

    萧良有点点头道:“此言极是,我们还是听一听后辈们的见解吧!”

    听了萧良友的话,方从哲,叶向高,孙承宗他们都是起身施礼。

    方从哲先道:“学生窃以为皇明日报确实先声夺人,其社论采用确有亮点,但我们翰林院不必讲大道理,如这样的社论,实可以不必采取,因为这样的社论懂的人自不用他们多说,而不懂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林延潮赞赏道:”说得好,皇明日报的社论乃朝廷向官员士绅他们吹风,我们若亦步亦趋,则失了先机,既是办报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

    “我以为我们可以将朝廷之政策道出,详述,如果并非必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揉入其中,就算一定要说,也要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不群不党,让读报之人从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目光一亮,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叶向高道:“储端之言,发人深省,正所谓公论出自科道,我们翰林院不比都察院,不能替都察院发声,而贸然评议容易与都察院的时报意见相左。”

    “当然如此并非一个取巧之道,也并非一个符合读报之人心思的办法,但是久而久之,大家会知道我们的立场,明白我们的苦衷。”

    林延潮继续定调子:”还有一事,我们翰林院的文章不在于文赋,更在于可读,我们不怕别人嘲笑我等翰林写的文章,如何不入流,如何看起来像给平民百姓所读的文章。”

    “因为我们的心思在于观点上,文章一定要犀利,能切中要害,甚至直指时弊,同时我们也好常怀宽容之心,只为读报之人开拓眼界见识。”

    孙承宗道:“我明白储端的意思,我们的报纸就是面向举人,国子监,生员,此上不足下有余。”

    “既面向士人阶层,但又要愚夫愚妇都能理解,所以翰林院的报纸,不必高高在上,而是要让每个读书识字的人都可以看得懂的,重点在于开拓见识,增广见闻。”

    众人都是抚掌道:“正是如此。”

    李廷机问道:“不知储端以为,我们翰林院的报纸以何为宗旨?”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以一首诗吧!”

    众人一并道:“愿闻其详。”

    林延潮当下挥墨直接写在一张纸上,众人齐看后都是叫好。

    但见林延潮写的这首诗是: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当然是好诗,众人不禁心情激动,孙承宗向林延潮问道:“敢问储端天公何意?”

    林延潮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公就是天下亿万万百姓。我在翰院时常言,欲中兴则必变法,然而欲有治法必先有治人,这治人从何而来,在于开启民智,天下读书人的觉醒!”

    “天子求贤若渴,故开科举求才于天下。我们这报纸就是开一扇窗,开一扇门,让天下读书人都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他日为治世之才!”

    正在林延潮说话之间,袁宗道则是默不作声将林延潮写的诗拿起,赞叹了几句,然后看四周无人在意,悄悄地塞进了袖子。

一千六十一章 言利

    翰林院的报纸,开始是准备名为‘天下为公报’。

    这当然是源自于林延潮那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也来自于‘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其意就是天下是百姓的,此言出自于礼记,礼运大同篇,是每个读书人必读的文章。

    但是翰林院将‘天下为公报’的名字上报通政司后,却被打了回来。

    通政司现在权力不小,礼部,翰林院,都察院三大报都归通政司审批,所以这事他们可以百分百做主的。

    而通政司给出的理由说此报名不妥,名字太夸张。

    众翰林们觉得不解,为何礼部的‘天理报’,都察院的‘皇明时报’都可以过,为何这个名字不可以过。

    也有人是察觉,林延潮当初上谏时那‘天下为公疏’,这报纸叫这名字,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所以被通政司打回去。

    内阁这是保护翰林院的意思,但是却引起了翰林们的愤慨以及憋屈。

    当即身为报纸主编的萧良有即上疏反对通政司此举。

    萧良有的奏疏里写到,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是以天之所视即民之所视,天之所听即民之所听,是以天意即民意……

    萧良有表述了对于通政司的愤慨,文章才气横溢,其中引述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而是被众人谈论。

    这句话出自蔡仲之命,是周公告诫蔡仲之言,也是可以代表儒家思想的一句话。

    夏朝时,天子自居天命。

    夏桀对百姓说,我受命于天,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你们说我要灭亡,就如同太阳会消失吗?

    然后老百姓却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汤灭夏,证明了天命并不可靠,夏王以天命为治统,最后仍是灭亡了。

    到了商朝信巫,以人畜献祭,商王既是巫,也是王,但最后仍为周所灭。

    周灭商后,周王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克承天命。

    周以夏自居,所以也继承了天命之说,为了解释皇朝更替,所以才有了‘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之言。

    皇天没有亲戚,只承认有德者为天子,民心没有一直拥护哪个皇帝,只是感激给予他们恩惠的人。

    故而这天子之位,惟有德者居之!

    这周朝对于治统的解释,比夏商更近了一步。

    从崇拜天命,献祭迷信到了以人为本,以德为治,尊民意为神。

    当然说是这么说,做能不能做到,就另外回事了。但孔子继承周公道统,将此作为儒家的思想。

    所以萧良有这一封奏疏,顿时引起了满朝官员,以及读书人的议论。

    此文文章华美,立意高远,不少读书人读来不由击节叫好,万历八年殿试林延潮三元及第,与他同科的进士们相较之下都显得暗淡无光。

    若非萧良有这文章一出,众人都不知道当年榜眼也是如此的才华出众。

    不少官员士民对于萧良有的奏疏都是打心底支持的。

    但民间也有反对的意见。

    意见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句话出自蔡仲之命,蔡仲之命又出自古文尚书。而古文尚书是你的同僚林延潮亲自证伪的,认为是后儒的托名之作。

    既然是假的,你怎么能用来证明是周公思想呢?你这不是打林延潮脸吗?

    不改名通政司不允发表,最后经过这一番事,翰林院只能改名,将报纸更名为‘新民报’。

    这句话出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亲民二字,大学里解释为新民。

    大学里还引述康诰,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作为新民二字的解释,意思是使民更新,教民向善,但也是开启民智。不开启民智,民众不觉醒,民意即无法成为天意,天下为公也就无从谈起。

    经此改名之辱,众翰林们都是憋着一口气。

    不过经过这一番事,也是打响了新民报的名头。

    林延潮主持下的新民报除了使民更新,教民向善外,还有一点,引起了无数腐儒的愤慨,那就是允许登载广告。

    所谓广告,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任何商家都可以在新民报上登载自己的广告,将自己的商品对老百姓广而告之。

    但是此举真是的是太过分了,君子言义不言利啊。

    好端端的一个翰林院,怎么在林延潮的主持下,居然也开始充满了铜臭味了?

    于是新民报,也引起了一些腐儒们的坚决抵制。

    不过对于林延潮而言无所谓,这些人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自己的新民报就是写得妙笔生花,也是救不了这些人,扭转不了他们的观念。

    喜欢的人自然会喜欢,不喜欢的人你再怎么努力,别人也不会喜欢你的。

    相反林延潮利用广告的收入,一部分作为润笔补贴新民报的主编,编辑们,另一部分用以降低报纸的成本,以低廉的价格扩大销量。

    在部院三大报中,新民报的销量虽然不是最高的,但是性价比却是最高的。

    京里人口百万,官吏不知多少,至于达官显贵,以及他们子弟也是普通受过教育的,另外有好几千来京举人,国子监学生,识字率本来就接近百分十,远高于大明百分五的比率,甚至比苏杭这等富庶之地还高。

    而且经过五六年来京城里普及义学,京城里的认字人口更是逐步提升,年轻人们读书读报,通过读书读报,增广见识,了解天下大事,这又反过来促进了他们向学之心,如此一个良性的循环正在逐步的形成。

    同时为了增加报纸的销量,增加时效性,使得报纸阅读更加美观,林延潮摒弃了原先的看起来极不清晰的木活字,泥活字印刷,至于雕版印刷更是丢在一边。

    林延潮直接采用了是铜活字印刷来印新民报。

    这对于原先林延潮创办的燕京时报,以及京城里各大民间报房而言,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事。

    因为常用汉字几千个,如此一套铜活字印刷模具的成本就达十几万两白银,京城里有几个民间开办的报社有这个底气?

    就算江南一些财大气粗的民间书肆,如无锡华氏会通馆,兰雪堂和安氏桂坡馆自称采用了铜活字印刷,但他们也没有几千个汉字都齐备了,大多都是要印什么书就用什么字,采用现用现铸,边印印边造的办法,这对于报纸的时效性,实惠性而言,根本是达不到的。

    相较下欧洲文艺复兴,西方的金属印刷只要二十六个字母,加上备用字最多几百个金属字模就搞定了。西方人评价历史上几大改变人类进程的文明,活字印刷必列前十名,但对于种花家而言,活字印刷就是一个大坑,活字印刷最重要的铜,对于大明而言就是制钱,谁愿意拿真金白银去刻书?

    这件事一直到了近代时才从西方引进了铅字印刷才解决问题。林延潮当年办燕京时报的苦恼,对于他今日而言根本不存在。

    铜活字印刷的门槛虽然极高,但对于他而言却根本不是问题。

    因为朝廷仅有的几套铜活字印刷工具,有一套就在他的手里。詹事府里有一个部门叫司经局,专门负责皇家书籍典藏,印刷,里面正好备有一套从宣德年传下的铜活字模具,专门用来给皇家印书,铜活字印刷美观清晰,而且耐用,不是木活字可以比拟的。

    林延潮身为詹事府掌府事,从司经局里‘借用’铜活字印刷工具,还不是一句话办妥的事。

    朝廷掌握了天下最大最多的资源,林延潮而今今非昔比,资源任他调用,实在是一件极为舒爽的事情。

    而民间自筹,就算有钱,再找工匠制作,也真不知到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了。

    新民报一出后,其广告立即就令人瞠目结舌,头几版里如‘名妓拢梳,花魁评选,青楼开张’的广告顿时让几名老学究读报后晕过去。

    万历时风气既保守,然而又开放,这时金@瓶@梅已在南北流传,达官显贵谈论间丝毫也不避讳。但民间也有大把人的坚持‘万恶淫为首’,新旧风气交织在一起,令许多人迷茫,无所适从。

    这时候新民报都是开了一扇窗,开了一扇门,除了充满铜臭味,媚俗的广告外,更有各处新奇见闻,苏杭之繁华,海外的天荒夜谈,高鼻深目的弗朗机人,也有严肃时事,公正客观娓娓道来。

    报纸遵循了述而不作的宗旨,文章几近白话,为了印刷方便,更是摈弃了一切生僻字,异体字,只选用常用字作文章。报纸所言之事既是世俗的,又是深刻的,既有令人为之一笑,也有可以掩卷遐思片刻。

    这对于不少年轻的士人而言,从报纸中找到了自己,更令他们知道天下之广大,对于很多人担心的林延潮借此大谈理学与事功之学之争则是一点没有。

    人心已开始浮动,固步自封不是长久之道,要走出去看一看。

    对于总总非议,对此有话语权的通政司倒是睁一闭闭一眼,原因很简单,因为林延潮给钱了。后来抗议声过大,于是新民报改打擦边球,至于让正人君子所不齿也只能不齿了。

    而众人议论之中的第一个月,印刷精美,价格低廉,内容包罗万象的新民报即已是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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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六十二章 出缺了

    却说新民报成立后,就隶属于翰林院管辖。

    却说翰林院下本有四夷馆,文渊阁,但是后来文渊阁独立出去,还成了领导机构,四夷馆分给了太常寺管理,翰林院只是负责名义上的指导工作而已。

    现在的新民日报对于翰林院就是香馍馍。

    因为翰林升迁只有讲书,修史二等,天子罢日讲,讲官已失业待岗,至于修史,大明会典,穆宗实录都已修完,在当今天子不驾崩前,是没有史馆什么事了。

    但现在有了报馆等于多了一条出路,众翰林们都看着这里。

    林延潮名义是报社的分管领导,但报社的主编却是萧良有,孙继皋,责编是方从哲,孙承宗他们的。

    这日林延潮在后罩房午睡刚起。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格上,屋子里透着一股文墨书香,以及熏艾草的味道。

    这屋子哪里都不错,但就是蚊虫多了一些,熏些艾草就好多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日头的高低,算算时候还早,就算迟一些也是无妨,如此他正拿本书要看时,却见到门缝下面有影子一动一动。

    于是林延潮坐了起来问道:“外面是何人?”

    当值的下人回禀道:“老爷,舒编修在门外等候好一阵了。”

    但听舒弘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启禀学士,下官又事禀告,知道学士正在午睡,故而不敢打扰在门外等候。”

    林延潮想了会即道:“你且稍等,我先更衣。”

    片刻后,舒弘志一脸小心谨慎地进了林延潮后罩房。

    林延潮揉着内眼角道:“此处狭隘没有椅子,有什么话你就站着说吧。”

    探花出身,十九岁舒弘志就被天子钦点为翰林,何况他仪表堂堂,平日喜着锦衣华服出入,素有风流探花郎之称。

    舒弘志年少得志,走到哪里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不过舒弘志在官场上却为人低调,甚持礼数,倒是难得之处,况且就算偶尔有一二大员不喜欢他,但看在他父亲的身上,也不会说他什么。

    但舒弘志被林延潮言语一呛,忍了下来,他知道季道统可以去云南宣慰土司,那么他也能出嘉峪关安抚胡人。

    舒弘志陪笑道:“在学士面前哪里有下官坐的地方,蒙赐见一面,已是下官的荣幸。”

    “说吧!”

    舒弘志道:“学生想向学士大人恳请,让学生加入报房,为报社略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闻言问道:“哦?报社可是吃苦的地方,你为何不在翰林院里,会想去报社?”

    舒弘志道:“在学士面前,下官不敢隐瞒。报社是一个可以出名的地方,里面的文章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只要文章能说出出彩,随时可以名动公卿……”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看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有眼光……”

    舒弘志立即道:“不敢当,新民报一出,就算天子,首辅也会在闲暇的时候看一两眼。若有一二句说的出彩,他日就是下官的青云了。在学士面前,下官句句实言,不敢有所隐瞒。”

    舒弘志的话,令林延潮想起了穿越前,也有学者在内部报刊发表了一篇文章,被某某领导赏识,然后获得重用。

    就算没有这个机会,至少也能在当朝诸公身上混个眼熟,这在于将来的部推,会推极有好处。

    林延潮道:“文章?那应该是去都察院的‘皇明时报’才是,那边的社论才是对朝廷大事进行点评,至于本报不过是述而不作,难谈得上精彩。你可是打错算盘了。”

    舒弘志道:“皇明日报的社论,看似没有范围,其实被框得死死的,在此处不敢擅自发表己见,以免与上意相左。倒是本报属三大报中篇幅最长,一共十六版,不少有作文章的地方,而皇明日报,天理报不过八版,六版。”

    林延潮笑了笑,这倒是,不过他原来的打算是,报纸版数不多,广告从哪里来?就算有的读者不看广告,纯粹拿回去擦屁股,但是我也是要卖给你的。

    林延潮放下茶问道:“可是说来说去,本官为什么要卖你这个情面?”

    “家父……”

    林延潮道:“令尊?是令尊替我裁撤净军情面?”

    舒弘志连忙道:“不敢,学士当年的事,乃是督公授意家父所为。家父没有丝毫与学士为敌的心思。”

    “事到今日,木已成舟。家父说了,只要学士能让下官在新民报办差,他可以在九卿会推时助学士一臂之力,帮学士位列礼部部堂。”

    林延潮双眼一眯问道:“这样就算了,难道裁撤净军的事上,舒家没有交待?”

    舒弘志道:“下官以为学士实不必抱着过去的事不放,而失去眼前的良机。依下官的浅见,官场上对错是最不重要的,学士再度提起裁撤净军此事,想来也是当一个条件,如果前一个条件不够,还可以提出其他来,家父常与下官说,官场上任何事都可以商量。”

    舒弘志闻言笑了笑,他觉得这场谈判已经把握主动了。

    而林延潮则动手给舒弘志倒了一杯茶,舒弘志连忙接过。

    林延潮问道:“这么说,此来你是奉了令尊的意思?”

    舒弘志道:“确实有与家父商议过。”

    林延潮继续问道:“那么令尊有问过张鲸的意思吗?”

    “这……未曾。”

    林延潮坐直身子道:“那么我们就白谈了。”

    舒弘志神情僵在了那:“学士……”

    林延潮用眼神打断了舒弘志的话:“劝你一句,不要做这样两头卖好的事,如此只能两头落空。譬如你们今日应承了我,他日张鲸命你们反悔,我被耍了无妨,可你们怎么办?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啊。”

    林延潮起身。

    舒弘志一时失语,然后道:“学士,我们舒家也并非事事听从督公……”

    林延潮已经整理起书籍。

    “……督公那边我们愿尽力周转。”

    “周转?你们要替我开出什么条件吗?对于张鲸我没什么好说的!”

    舒弘志急道:“学士是否太固执了,执着于过去一点恩怨不放,裁撤净军的事早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想化干戈为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你们若不明白我与张鲸之间的事,那么我们没什么好谈,同样这也说明张鲸也未拿你们当心腹。”

    “这样说吧,我与你们舒家的关系,而是取决于我与张鲸的关系。张鲸做梦都想扳倒我,但是他不敢!你懂吗?”

    舒弘志脸色苍白,张鲸身为东厂督公,手下有上万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听他使唤,居然不敢对付林延潮,难道不是因为看在申时行的面子上吗?

    “你果真一无所知!那就没什么好谈了。你回去吧,不要在此耽搁功夫了,今日就当我没听过这些话。”

    舒弘志看了看林延潮,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又无奈地闭上。

    他舒弘志只看到了林延潮,故而以为林延潮只看到了他背后的父亲,却没料到林延潮却从没有看到舒家。

    舒弘志走后,林延潮笑了笑,此子看来此来别有用心,不过也是无妨。

    话说回来,礼部侍郎的事,确实舒弘志帮得上忙。

    因为礼部侍郎这个位子不同于詹事府少詹事,也不同于知府的任命。

    知府任命经过吏部部推。

    少詹事则是内阁阁推任命。

    说是部推,阁推,但其实就是申时行的一句话而已。

    但是礼部侍郎位列廷臣,乃是正三品,必须经过九卿会推。

    所谓九卿会推就是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九卿,外加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共十二人公推。

    官职空缺一人,最少公推两人,空缺两人,则最少公推三人,公推完留下候选的名字,呈报天子圈用。

    到了九卿出缺,就是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公推。

    而内阁大学士,礼部吏部官员空缺,则由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公推。

    这个是明朝的会推制度,因为天子很少会特旨提拔官员。这与清朝不一样,朝廷大臣的任命还是由皇帝说的算。

    而明朝官员推举皇帝说得不算,同样也不能轮到首辅说得算。

    公推就是对宰相权力的限制,当然这样看人,张居正在位时公推也就是个摆设,但现在呢?

    申时行就没有办法把九卿会推弄成自己说的算,若真有这天,天子也容不下申时行了。

    所以林延潮必须要计算票数的时候了。

    现在的九卿中的礼部尚书沈鲤,户部尚书宋纁,兵部尚书严清,工部尚书舒应龙,大理寺卿孙丕扬,通政使张孟男,要么是中立要么就不站在申时行这边。

    在九卿会推时他们会投自己一票吗?

    就在万历十五年的年末之时,礼部左侍郎王弘诲被任命詹事府詹事,掌府事。

    而原礼部右侍郎于慎行被任命为礼部左侍郎。

    礼部右侍郎之位出缺。

    而这时候暗中蓄势已久的各官员,也终于亮出了各自的底牌。

    一顶轿子停在了张鲸府邸。

    此人正是工部尚书舒应龙。

    舒应龙与其子一样都是年少及第,眼下虽任二品大员,但却是正值盛年。

    舒应龙投靠张鲸看起来颇为令人不耻,但这是很正常的事,官员在朝中不能没有靠山,当初兵部尚书张学颜还与张鲸兄弟相称。

    不过张鲸还未上位时,舒应龙一路升迁,除了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家外,更重要是他凭的是出色的政绩,本身也是一位极出色的干臣。

    但现在到了他这个位子,也并非事事由心,照样要听人差遣。

    通禀后,张鲸府的下人对舒应龙道:“舒尚书,客厅里请!”

    听说张鲸没有出来迎自己,舒应龙心底不舒服。

    但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就步入府内。

    客厅里张鲸高坐椅上自顾喝着茶,舒应龙一见即拜道:“舒应龙拜见督公!”

    张鲸早知舒应龙入内,故意装着没看见,见对方参拜,他立即起身搀扶笑着道:“失礼,失礼,怎么敢有劳舒兄行此大礼,来,这边坐。”

    张鲸身上扑着香粉,舒应龙却丝毫不以为忤,谦让了一阵后,他挨着张鲸身旁坐下。

    寒暄一阵后,舒应龙道出来意。

    张鲸道:“这一次礼部侍郎出缺,舒兄有意替蒋太常奔走?”

    舒应龙正要起身回禀,张鲸笑着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舒应龙重新坐下道:“舒某当年这一路为官,多亏亲家提携,亲家当年为言道弹劾辞官,舒某一直为他愤愤不平,现在时过境迁,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舒某愿为他向公公求一求,提携一二,如此我们舒蒋两家感激不尽。”

    张鲸闻言笑了笑道:“这不容易啊,这礼部侍郎多少人盯着这位子,你要为你亲家奔走……”

    舒应龙道:“公公帮了我们舒家多次,舒某感激不尽,若这一次能再帮这一次,我们舒蒋两家必有重礼奉上。”

    说完舒应龙拿起出一个单子。

    张鲸眼睛一眯但见头一行就是写着‘纹银两万两’。

    张鲸见此心底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舒应龙又补了一句道:“公公,之前我派犬子去试探林三元,听闻他也有意争这礼部侍郎的位子,此人是公公的心腹大患,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他。”

    “若公公能帮了我们这一次,事后还有厚礼奉上。”

    张鲸闻言终于道:“好吧,咱家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切莫抱太大期望。”

    舒应龙大喜道:“我们还信不过公公吗。”

    舒应龙走后,张鲸想了想对手下道:“把张绅叫来。”

    张绅入内向张鲸讨好地道:“干爹,不知舒大鼻子方才来所谓何事?”

    张鲸道:“还不是为他亲家求礼部侍郎的缺。”

    张绅闻言笑着道:“就是那蒋铨郎,当年人家向他求官,结果他娶人家女儿的那个蒋铨郎,干爹他开了多少钱?”

    “不多,纹银两万两!”

    张绅吃惊道:“何时礼部侍郎都值两万两了?干爹,这钱不赚白不赚,还不是你与申相打一个招呼的事。”

    张鲸道:“你怎知申吴县没有自己要保举的人?”

    张绅问道:“那干爹你叫我来是与此有关?”

    张鲸点了点头。

一千六十三章 帮你活动

    张鲸看向张绅道:“我听闻京城里的那个甄家是你亲戚?”

    张绅讨好地笑道:“是啊,干爹,这事都知道,真没什么瞒得过你的。”

    张鲸点点头道:“当年去林延潮府上宣旨,正好看见你和甄家老爷在他府上。”

    “干爹真是好记性。”张绅满脸尴尬,当时林延潮被夺官,甄家想乘机让林延寿入赘,让他抬出张鲸的名声过去壮一壮声势,哪知当众被打脸。

    张鲸道:”最后甄家还是与林府做了亲家?”

    “回干爹的话,甄家与林延潮的兄长结亲,说实话这门亲开始时候,我姨夫姨妈都是不太满意,但是时候久了也就认了。”

    张鲸哦地一声道:“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在朝堂上的地位,甄家为何还不太满意?”

    张绅长叹一声:“还不是……”

    听了张绅说完,张鲸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正合我意,你帮我办趟差。”

    张绅连忙道:“干爹要儿子办什么事尽管吩咐。”

    张鲸点点头道:“你给甄府透个风声,谁能出两万两银子,我就保谁任礼部侍郎。”

    张绅吃了一惊道:“干爹,你这是吃两家聘礼……。”

    张绅见张鲸目光一瞪,立即将口里的话都收了回去。

    张鲸冷笑道:“什么两家不两家,对了,这话你不必和林延潮说,只要与甄家,以及他那兄长商量,甄家家大业大,这两万两银子不会拿不出来。”

    张绅闻言吃了一惊。

    “怎么不说话?”

    张绅立即道:“儿子这一身荣华富贵都是干爹给的,儿子这就去办。”

    却说教育与文化从来不分家。

    有文化之时,即有了教育。

    而明朝的最高教育机构,就是国子监。

    明初时国子监门槛还是挺高的,但成化年捐监一开后,监生无疑就掉价的厉害。不过监生的待遇还是在那边,廪膳衣服都有供给,还可以免役二丁,所以仍是有不少读书人往里面钻。

    眼下林延寿正在国子监里读书后,正收拾书案上的《大明律》,《御制大诰》准备回家。

    身为监生除了可以参加顺天乡试,会试,但是更多人的出路就是去衙门历事,历事就是为吏,而积攒年功后可以授官,无论为官为吏这律典都是要读的。

    林延寿将两本书放进书袋后,出了门丢给小厮,迎面正遇上袁可立,张汝霖,徐火勃三人。

    三人身为林延潮弟子结伴在国子监读书,但他们都并非例监出身,平素也不与林延寿往来,但现在碰面都是面上一苦。

    三人一并施礼向林延寿施礼然后道:“见过世伯。”

    林延寿点点头道:“汝等近来学问可有进益?”

    三人闻言脸黑,徐火勃答道:“托世伯的福,学业上不敢懈怠,若是无事,我们先行告退。”

    “诶,慢着,”林延寿续道,“你们三人乃我弟的门生,既在国子监读书,那么身为世伯照顾你们一二也是应当的,学业上若有不明之处,大可来请教。”

    “这是应当的。”三人敷衍。

    林延寿继续道:“余读书有一心得,看四书不看朱注(朱熹注释),看其他经书,也不可以各家注释橫据心中,需自己阐发,如此读书三年,必然大有长进。”

    这学舍附近人来人往。

    有几名监生听了林延寿的话,不由驻足相互讨论道:“此言甚有来处。”

    “此乃释道二门直指本性的法门,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能道出此话的并非一般人,此人是谁?他日不知可否向他请教学问。”

    “哦,他我是知道的,此人乃名满天下的林学士,学功先生的堂兄。”

    “难怪,难怪,才想有这等见识。”

    “但是学功先生不到二十岁即三元及第,怎么他的兄长只是区区的监生?”

    “诶,监生如何了?我们也是监生,大家不要妄自菲薄。”

    “正是,正是,只要有心向学,他日也有金榜题名之时。”

    林延寿听了这几句话,神色淡淡的,丝毫也没有自矜之色。

    而徐火勃他们大感丢人,他们知道林延寿的水平,这几句话估计又是他从哪里听来的,现学现卖倒是能唬人。

    不过现在三人被一名捐监出身的监生提点,实在面子挂不住。

    林延寿则是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阵,方才放了他们。

    到了无人处,三人相互埋怨道:“就说了今日不要往这走,你们非不听,这下好了,若为同学知道必传为笑柄。”

    徐火勃叹着道:“这有何益?在国子监一日,这世伯总是避不过的,抬头低头都要见,你们二人学我一般,忍忍就是。”

    “忍不了,忍不了。”

    林延寿提点完三人学问回到甄府。

    甄家小姐早候着门口,一见林延寿即道:“不是与你说了,今日家里来了客人,让你早些回来,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

    林延寿道:“遇到我兄长几个弟子向我请益学问,就提点了一番,故而耽误了。”

    甄家小姐搀着林延寿的手笑着道:“原来如此,好了,我表哥就在厅中,你不要失礼了。”

    林延寿点点头,不自然地将手从甄家小姐手臂里挪开,令甄家小姐脸色一黯。

    林延寿天不怕地不怕,但对甄家小姐不知为何有些畏惧,二人成婚近五年,期间甄家小姐有段日子身子不太好,故而没有怀孕,一直用药调理着。

    而林延寿也是如整日打熬气力的梁山好汉般,忙着自己的事,有些不近女色。

    现在夫妻二人相见,林延寿在她面前还是有几分不自然。

    林延寿扭捏地道:“夫人我知道了。”

    于是二人来到客厅里,但见张绅正与甄家老爷夫人谈笑。

    张绅一向是甄家座上宾。

    甄家已是许久没有出过官员,生怕这么大的家产朝人窥觊,故而当初与林延潮结亲也是为了这个心思。

    但林延潮官场上起起伏伏,还有段时间不在京里,却是不如张绅自拜了张鲸为干爹后在京城里呼风唤雨。

    甄家在京里有些麻烦事,托张绅出面,没有摆平不了。用张绅的话说,就算是京兆尹当前,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眼下张绅来甄家府上,甄家老爷夫人都是格外热情。

    但相较下对于林延寿这个女婿,甄家老爷夫人则是心情复杂许多了。

    当初他们有让林延寿入赘的打算,是因为他们膝下独子身子一向不太好,不过到了近来却越发好了,从此也没有让林延寿入赘的意思。

    不过甄家老爷夫人仍是极疼女儿,只是女儿近来身子不太好,而且小两口的感情似乎也不太和睦。

    甄家小姐对林延寿是尽了妻子责任,但林延寿却我行我素。二人觉得林延寿如此,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了?

    二人查了一阵,却知林延寿此人‘三观极正’,丝毫也没有在外沾花惹草。

    二人这才恍然是不是当初提议入赘,以及悔亲的事,办得不够厚道,故而让林延寿对甄家一直耿耿于怀。

    随着日子渐渐久了,二人心底对女儿早已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心。

    现在他们生后悔之意,特别是甄家小姐身子调养好了,但林延寿却一直没有与她亲近,更令二人担心。

    现在林延潮在朝中权势日重,深得天子与首辅的赏识器重,特别是听张绅说林延潮近来可能提拔为礼部侍郎,这是马上位列部堂,出将入相也在指日之间。

    甄家现在生怕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变故。

    别看张鲸现在权势赫赫,但身为太监最多风光个几年,基本不出十年。

    但是文官却是可以封妻荫子,一个家族里只要出一名进士,只要在朝堂上不出差错,可以有几十年太平荣华的。

    所以甄家老爷,夫人二人现在看见林延寿心情格外复杂,既想放下身段,但又拉不下这脸。

    甄家老爷勉强笑着道:“贤婿来了,入座吧。”

    林延寿走到桌前径直坐下,与张绅点点头道:“大舅哥来了!”

    张绅笑了笑,气氛还算不错。

    甄家小姐坐在一旁,体贴的给林延寿倒上酒。

    一旁甄家老爷道:“贤婿,方才张绅说了,有一个天大的好事要关照你兄弟。”

    林延寿夹了口菜,甄家小姐在他倒是不敢放肆,于是道:“那真要多谢大舅哥了。”

    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笑,看来自己这女婿经过这么多年,终于上道了。

    张绅道:“方才与姨夫与姨妈详细都说了,就是朝廷的礼部右侍郎出缺了,这肥水不流外人,要想关照林学士,你以为如何?”

    “礼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官?”林延寿问道。

    “没错,没错,”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笑,“此事若成了,以后咱们都要称你们兄弟一声部堂大人,当然期间还是要托咱们家张绅出大气力。”

    张绅笑着道:“姨夫,姨妈都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天大的本事,一切还是靠我干爹,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张督公!”

    甄家老爷点点头道:“是啊,你干爹督公大人,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论当今天下权势,除了皇上和首揆,督公就是第三人了。他若肯出面替你兄弟奔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林延寿当下道:“泰山在上,我有一事不明。”

    “贤婿请讲!”

    “这张督公高高在上,这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将这等好事给我兄弟呢?”

    说到这里,甄家老爷夫人以及张绅都是矜持地微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张绅将手里的扇子一合当下道:“妹夫,你是有所不知,干爹虽说是高高在上,平素不与朝臣来往,但最喜欢提携后进,这几年多少官员在他手中得到升迁。但干爹为善不欲人知,并没有四处张扬罢了。”

    “这一次林学士的事,也是机缘巧合,当日出缺时,我也就顺口提了提,但是你也知道干爹平日最是疼我不过,知道咱家两家是亲戚,就让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所以说此事是风云际会,因缘巧合都可以。”

    甄家老爷,甄家夫人都是笑着道:“这多亏了张绅在其中穿针引线,搭桥铺路,否则这好处怎么可能着落到我们身上。”

    张绅笑了笑道:“若是妹夫有意,我这就回去禀告干爹,另外再准备两万两银子,帮你活动一二。”

    “两万两?”林延寿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绅一副尔见识少的样子道:“两万两银子,换正三品京堂,不贵。”

    “正三品京堂?”

    张绅点点头道:“不错,正三品京堂,两万两,必须是现银,不要银票。”

    林延寿还是感叹道:“两万两就能换一个侍郎,那么大舅哥,我若是任个侍郎,那要多少银子?”

    甄家老爷,夫人同时掩面心道,果真还是露马脚了……

    张绅闻言差点被一口茶水噎死,才顺了气即道:“监生想任侍郎?那这不是钱的事,是多少钱都办不成的事!”

    林延寿叹了口气道:“大舅哥,我也就是一问,你办不成也就算了。”

    张绅很是尴尬道:“不是我办不成,就是当今天子也不能随意任命一名侍郎,多少两榜出身的进士苦熬几十年都不能位居三品,更不用说三品京堂!”

    “那我兄弟也才当了八年官,怎么就能任三品京堂呢?”

    张绅被林延寿这么一问,顿时被问倒了,不知如何回答。

    甄家老爷生怕林延寿再问下不知还会出什么状况,于是立即截住道:“贤婿,你要当官多少钱,我们都舍得钱去打点就是。但现在咱们说的是你兄弟的事。”

    林延寿摆手道:“不行,不行,两万两太贵!”

    听林延寿拒绝,众人反而是庆幸,总算回到正题了。

    甄家老爷笑着道:“我们早想过了,林学士为官日短,平素也是清廉,再说就是有钱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些银子。正好我们府里收了一笔款项,七拼八凑两万两是够了,这钱先借给林学士如何?”

    “借?”

    甄家夫人笑着道:“说是借,但其实什么时候还都行,我们帮他,也就是帮你,这出了当朝大员,也是我们两家的福气,若是林学士他日官居一品时,还能记得我们甄家这小小的恩情更再好不过了。”

    张绅点点头道:“不错,难得姨夫姨妈有这个心思,我也是能帮就帮一把。此事你看若是肯了,你就点个头,但是不要告诉你兄弟,林学士为官清廉,我们是都知道的,若知道你为他打点,怕是不高兴。你待他任礼部侍郎后再告诉他,如此他不会怪你,反而会谢你。”

    甄家老爷多了个心眼问道:“这督公收了钱,一定会帮林学士吗?”

    张绅笑着道:“你害怕督公吞了你银子不成?区区两万两,我干爹还不放在眼底。再说你信不过别人,也应该信我才是。”

    “这样吧,你们若是准备好银子,就让妹夫押往西直门外的柳树沟,那有个丝绸庄是皇店,到时候收了银子,我再开张条子给妹夫,两边签字画押,如此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点点头,疑心尽去,然后一并看向林延寿。

    连甄家小姐也是在旁低低的拉住林延寿的袖子道:“相公,你看表哥替我们考虑的多周详啊!”

    甄家小姐倒是希望能促成此事,让林延寿与他父母关系和睦,如此二人的感情也能和谐。

    众人都看向了林延寿,甄家夫人忍不住催道:“延寿,你想得如何了?”

    但见林延寿摇了摇头道:“两万两银子太贵,大舅哥,你看这样如何,咱们打个折扣,五千两如何?不能再多了。”

    此言一出,一室皆静。

    却说林府里,林延潮刚刚从申府上回到家中。

    陈济川迎上去向林延潮问道:“老爷,申相召你去不知何事?”

    林延潮道:“还不是为了礼部侍郎出缺的事?”

    陈济川问道:“那申相如何说的?”

    “首辅说此缺有些难了,他还问我若到南京任礼部侍郎去不去?”

    陈济川闻言不由生气道:“当初不是说好的,怎么申相又变卦了?”

    林延潮失笑道:“首辅也没有变卦啊,他当初许我礼部侍郎的时候,也没说是京师的,还是南京的。”

    陈济川闻言气道:“此事突然变卦,必有蹊跷,会不会是圣上心底有什么人选,给申相打了招呼?”

    “有没有人打招呼,首辅没有与我直说,他只告诉我放南京有实缺,但若是京堂,怕是要等。”

    就在这时,展明匆匆赶到向林延潮递来一封信道:“老爷,这是丘师爷安插在甄府上的眼线送来的密保,他说今日张鲸的心腹张绅到了甄府,然后把延寿老爷也叫去了,聊了半天。”

    林延潮微微讶然,当下取信过目,然后问道:“说了什么,还不知道吗?”

    “眼线正在打探,听甄府里下人透的口风说与老爷有关。”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陈济川问道:“老爷,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林延潮冷声道:“就是张鲸给首辅打了招呼,不仅如此,张鲸还要摆我一道!”

一千六十四章 计策

    林府之中。

    林延潮与陈济川正要细谈,却见林浅浅来了。

    陈济川知道林延潮一向不在妻儿面前谈公事,于是垂手站在一旁。

    林浅浅捧着大肚子来到林延潮,问道:“相公在首辅府上吃过了吗?”

    林延潮笑着道:“吃了茶水糕点,也够饱的。”

    林浅浅道:“那哪里能垫肚子呢?我今日吩咐后厨留了一碗藕粥,等等就给相公端来。”

    “好的。”

    林浅浅道:“还有明日你休沐,陪我去护国寺进香。”

    林延潮点头答允了。

    林浅浅走后,陈济川方道:“老爷,如此我们索性就去南京任礼部侍郎好了。老爷还年轻,两三年后转至京师任侍郎,更是水到渠成。”

    林延潮道:“宁思一时进,莫思一刻停。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当争就争,不可落于人后,何必与人礼让?”

    陈济川称是:“那么老爷以为应当如何呢?”

    林延潮道:“礼部侍郎会推,一般推举二人给天子圈用。首辅当初是打算推举我与徐掌院二人待天子定夺。眼下之所以让我去任南礼侍,乃是张鲸横插一脚的缘故。故而首辅取舍之间,有留徐掌院在京,而让我去任南礼侍之意。”

    陈济川恍然道:“原来如此。若是徐掌院与老爷二人任何一位任礼部侍郎,首辅大人都是乐见其成的。”

    “徐掌院资历胜我一筹,而我有圣眷青睐,所以最后圈用,我的胜算会大一些。但张鲸既要了一个名额,那么首辅不能不给他这面子。张鲸此举不仅阻我任礼部侍郎,再构陷我一个罪名,将来不得入阁。”

    陈济川听林延潮分析,若反掌观纹,清清楚楚,不由深深佩服,然后问道:“老爷,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林延潮道:“既是要攻,也是要守,首先你去查明张鲸要保任礼部侍郎的人是谁,然后我兄长那边,你也要让丘师爷弄清楚,他们到底用什么手段。”

    陈济川听了当下道:“那么小人这就立即去办。”

    次日林延潮休沐于是陪同林浅浅去护国寺进香。

    这护国寺乃京城香火极旺盛的地方,从街上走进寺庙门口,再往前是一个三岔口,南面是樱桃斜街,北面是铁树斜街,街道附近开满了食肆,茶社,路边还有不少卖艺的。

    林延潮与展明,林浅浅都是身着常服而来,左右就是六个家丁跟着。远处还有丘明山从漕军里抽调来的精干兵卒,也是暗中保护。

    这官做得越大,林延潮也是越加谨慎。

    进香后,林浅浅许久没有出来了,所以想逛逛。林延潮也就陪着她。

    但林浅浅毕竟身怀六甲的人了,走了一会就累了,于是二人就在路边一家门口挂着大茶壶招牌的馆子里坐下。

    茶汤馆子不同于路边摊,里面除了卖茶汤的,还有吃酒说书的。

    林延潮走进馆子,馆子一角还有两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拿着天理报,边吃些东西边谈些报纸上来的忠孝之事。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下,小二立即前来招呼。

    林浅浅点了一碗茶汤,林延潮则要了一碗藕粉,至于陈济川与两名家丁都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其余人则在门口把风。

    这茶汤不是茶,而是用糜子面,糖与桂花糕在碗里调好,然后再以滚汤热水冲泡。

    林浅浅入京后,甚喜这口。

    而林延潮的藕粉泡好后,就见茶汤馆子门口进来两名官差,左顾右盼后,盯住了林延潮邻桌的一人。

    对方立即色变,当下离桌往后门逃去,同时此人还将一把茶汤朝林延潮与林浅浅二人迎面泼来。

    林延潮一直用余光留意此人,立即护在林浅浅身上。而展明反应更快,一声大喝将桌子踢起飞来。

    桌面一翻将大半泼来的茶汤挡住。

    林延潮护住了林浅浅,汤水都被桌子挡住,只有一些泼在了他的衣袍上。

    林延潮大怒,这茶汤乃用滚水冲泡,万一烫伤人怎么办?何况林浅浅现在又是有身孕的人。

    “如何?有没有事?”林延潮紧张地问道。

    林浅浅也有些惊魂未定,当下摇头道:“没事。”

    然后林浅浅吐了口气,摸摸隆起小腹道:“他也没事。”

    林延潮松了口气,当下看去泼茶汤之人,但见原先坐在桌角两名读书人已是将他拿住,还取了锁链将对方拿住。

    这两名读书人竟是穿了常服的官差早早埋伏在此的。

    一名官差朝林延潮这里看了看,知道他是有身份的人当下亮了一个写着‘刑’字的腰牌道:“刑部办差,捉拿要犯,所幸没有伤到贵夫人,容某日后赔罪。”

    说完这官差当下道:“将要犯带回衙门审问!”

    当下几人押着此人离去,正出了门口。

    却听林延潮道:“慢着!”

    但见门口的家丁将对方拦住。

    那官差见了皱眉道:“怎么?阁下还有何事?耽误了我们刑部办案,谁也担当不起啊。”

    林延潮道:“莫来公事压人,此人意图行刺本官,本官不能放过,你就将此人留下交由本官审问。”

    那官差将犯人一手抓住,肃然道:“不过一碗茶汤泼来,怎么可以说行刺,不知这位大人在哪处衙门公干,在下李宏,刑部督捕司捕头。”

    林延潮道:“原来是李捕头,刑部督捕司即是归直隶清吏司管辖,你们直隶清隶司的张郎中,程员外,还有三位主事都本官相熟,凭这句话可以带走此人吗?”

    那官差听了林延潮将他上司一一点出,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但是职责所在他不得不道:“启禀大人,此人乃是上头点名的要犯,乃是制伪银的行家,既是惊扰了大人,那么大人要带走,小人也无话可说,只是恳请大人给小人一个办法,可以向上头交差。”

    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从袖子的青囊里取出一牙牌。

    这牙牌是京官上朝之物,这官差一见牙牌心道果真是此人乃是朝中大臣。

    然后这官差恭敬地抬起头朝牙牌后面的官衔看了一眼,当下倒吸一口凉气当下道:“小人眼拙,不知学士大人驾临,小人这就回去交差。”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还算此人有点眼力,对陈济川道:“把我的帖子给他,若刑部的官员问起,也有个凭据。”

    李捕头大喜。

    官差一行走后,林延潮看向那犯人,然后道了一句:“带走。”

    回到家中后,林延潮让展明一番拷问,最后确认此人真是一名毛贼,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

    林延潮也知此人不太可能是要对付自己,但他素来多心,要问个明白,万一有人指示的抓下来也是一个人证。特别是现在这紧要的时候,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这毛贼为了活命,供说自己还有一万多两足以以假乱真的伪银,拿来给自己买命,实在是笑话,我们拿这伪银做什么?”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妨,你再将此人关上三天,拿以往的问过的话,重复再问他几次,若真没有可疑的地方,就交给刑部那位李捕头吧!”

    陈济川又道:“老爷,丘师爷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穿着斗篷的丘明山入内,他现在虽说是林府的师爷,但林延潮没有将他留在府中,以免惹人注目。

    “见过东翁。”

    “丘先生此来顺利?”

    丘明山笑着道:“托东翁的福,还算顺利,从山东作船到了通州,就立即来见东翁了。”

    “私盐的事办得如何?”

    “陆上水上都有人照拂着,一个月有两三千两银子的进项,这是账本给东翁过目。”

    林延潮将账本放在一旁道:“今年私盐的进项就不要押进京里,在运河里招兵买马都是要钱的。”

    丘明山笑着道:“水上的兄弟将义气,大家也只是希望有人牵头,不受官吏压迫,并不求财。”

    林延潮笑道:“这就好,那这钱你看着,将来我若在朝堂上说得上话,那么这漕运的事也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或许可以自行成立一个帮会,夹在朝廷与沿河的地头蛇之间,只要抓住运河上的漕盐就等于躺在银山里,到时候我让你来管这事。”

    丘明山心底大喜,面上低下头称是。

    林延潮道:“这一次叫你进京,是因为我有麻烦事。”

    丘明山当然知道林延潮栽培他的用意是什么?

    当下他道:“东翁,我已是带了足够人手进京,要钱要人你说一句话就是。”

    “好,我兄长的事查清楚了吗?”

    丘明山道:“查清楚了……”

    当下丘明山叙述了一通,林延潮点点头道:“张鲸做事果真有一套,这是要人赃并获啊。”

    丘明山肃然道:“这几年我们依着东翁的吩咐,在京里也多有我们眼线分布,在有些地方若论消息灵通,以及守密不会逊色于给锦衣卫,东厂多少。东翁是要对付张鲸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要大意,东厂毕竟是东厂,有朝廷在背后撑腰,不是你们可以触此虎须的。但是话说回来,张鲸要对付我,那么就算他是猛虎,我也要拔下他几颗牙来。”

    丘明山问道:“东翁可有计策?”

    “本来没有,但你来了,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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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六十五章 借刀杀人之计

    于是林延潮说了计策后,林延寿与甄府的事,就被林延潮就一切交给丘明山。

    丘明山为人谨慎,手段狠辣,由他来办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林延潮是放心的。

    再说会推官员的事已经进入流程,礼部右侍郎缺位时,吏部已是具本题知天子。

    题本是以吏部名义,盖吏部印,经通政司上达天子。然后天子下本给吏部,一般就是几个字‘拟某日会推’。

    吏部即接到天子批复后,当下定五日后会推。

    五日已足够官员们各自找门路去。到了会推前一日,吏部将会推具知帖送至各衙门。

    皇宫文渊阁里。

    礼部尚书沈鲤,户部尚书宋纁二人联袂而来。

    秋日上午的阳光正好落在文渊阁顶上,琉璃瓦上璀璨生光,金水河中波光粼粼,见之一幕沈鲤驻足。

    宋纁在沈鲤身旁,当下道:“仲化兄每次来此都要驻足一会,不知所视何处?”

    沈鲤捏须道:“想起当年为检讨时,在东阁办事,当年徐文贞公还在,他的值房在西首第二间,还有李文定公,张文忠公,一转眼间已物似人非。”

    “大江东去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纁也是感慨。

    沈鲤道:“但你可还记得释褐时所言,君子之为学也,将以成身而备天下国家之用也。”

    宋纁道:“此乃初心,矢志不忘。”

    沈鲤朝北面的皇阙一揖道:“吾也当如此。”

    二人到了文渊阁前通禀后,申时行亲自出迎,将二人请到了自己值房。

    三人入座一阵寒暄,气氛还是十分和睦。

    宋纁道:“吏部的具知贴我与沈公都已收到,对于明日会推的堪任官的人选,我等想请教首辅。”

    申时行道:“堪任官的拟定在于吏部,两位如此问仆何意?”

    这时沈鲤道:“近来朝中举官,坊间多议论以知厚干请而进者十九,以德器才望而进者十一。”

    沈鲤这么说,无疑就是指责申时行用人乃‘知厚干请’一套。

    听到这里申时行道:“宗伯此言,是否言仆执政有失?”

    沈鲤道:“沈某不敢,元翁是掌握政府中枢,沈某所言是吏部荐官有专权用人之嫌。”

    申时行道:“那吏部有失,宗伯去问冢宰好了!”

    宋纁见此出面道:“之前冢宰因为立国本的事,刚遭到天子训斥,对于冢宰的品行我等还是相信。”

    申时行道:“那么宗伯还是说仆了。正好冢宰失意于天子,那么仆向天子保荐,由宗伯或司农取而代之,不是正好。”

    沈鲤,宋纁都是一愣,申时行很少有此锋芒毕露的一面。

    两人都是起身道:“元翁,我等只是言朝堂上清议,却没有窥视冢宰之心。”

    申时行伸手一按,示意二人坐下然后道:“李植,羊可立他们被罢官,赵用贤被调往南京,眼下京中清议又是谁在主持?”

    沈鲤涨红了脸,当下道:“若是元翁以为是沈某在其中生事,那么沈某愿意辞官以示清白。”

    申时行看了沈鲤一眼,沈鲤虽很讨人嫌,但毕竟是天子的老师,而且沈鲤一走,天子必会再找一个比沈鲤更讨人嫌的大臣,来平衡朝堂局势。

    申时行当下道:“宗伯言重了,汝乃是正人君子,于你的为人仆还信不过吗?若仆有失言的地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于举贤用人之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详谈。”

    申时行与沈鲤不是第一次有冲突了。

    沈鲤论权谋,党羽,门生的势力,是绝对斗不过申时行。但他也有生存之道,他对付申时行的办法,就是示弱。

    沈鲤洁身自好,不受贿,不结党,不受请托,节操上胜过申时行简直不要太多。他在官场上的人设就是儒家眼中标准的正人君子。

    而且沈鲤每表现出与申时行对阵被打败的样子,就越得天子与朝野的同情支持,因此他的大战略正确,故而越败越强。

    申时行也知道这一点,谁不想当正人君子,但儒家书里面那等不受请托,不结党的正人君子是当不了宰相的,因此对于沈鲤的阳谋,申时行只能忍。

    沈鲤刚才与申时行有冲突,不便再说,而宋纁与申时行关系还算较好,他出言道:“朝中重臣交奏引荐南监祭酒黄凤翔,南苑翰林赵用贤,不知首辅如何看二人?”

    对于这礼部侍郎之位,连清流一党都跳出来一争了。

    申时行抚须顿了顿道:“赵用贤之前刚受天子贬斥吧!”

    宋纁道:“那已是一年有余的事了,赵翰林当年直言进谏,故而去了南院,元翁对于这样耿直的大臣应于保荐,以保障言路畅通,这也是朝野公卿都乐见其成的事。”

    申时行心想区区一个赵用贤,他还不放在心上,但是沈鲤,宋纁不会如此简单。

    申时行道:“仆当然可以保荐,但也需看圣意如何,这时候赵用贤还是不易回京。”

    宋纁道:“若是圣意一时无法回转,不如让他先执掌南监。至于黄祭酒在南监多年,也是到了调回京的时候,这一次礼部侍郎,吏部可否列其为堪任官。”

    宋纁开出的条件就是让赵用贤替黄凤翔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而黄凤翔来京出任礼部侍郎。

    黄凤翔是隆庆二年的榜眼,资历绝对够,若是能更进一步出任礼部侍郎,距离入阁只剩下一步了。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并未表示同意或者拒绝。

    就在这时候外面禀告说大理寺卿孙丕扬求见。

    申时行不由捏须,孙丕扬这时候求见是什么意思?

    孙丕扬这人为官也是很有特点。

    新年百官拜贺天子,因为大家都知道当今天子的性格,都是献奇珍异宝。

    而孙丕扬没有,他给皇帝送的贺礼就是一筐柿饼而已。

    当年高拱为首辅时,孙丕扬弹劾过高拱。

    高拱罢后,孙丕扬因为弹劾过高拱,被张居正提拔为保定巡抚。

    孙丕扬担任保定巡抚时,张居正希望在冯保的老家立坊,张丕扬表示拒绝。

    当时张居正加冯保二人组合权倾天下,孙丕扬自知以张居正的性子必对付自己。但是孙丕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拒绝建坊后就立即辞官回家。

    但是张居正也是很有幽默感,在次年京察时,托旨将孙丕扬罢官。

    将一名辞官在家的官员给予罢官,这也是明朝京察历史上一件开创先河的事。

    张居正倒台后,孙丕扬反而名声大噪,被朝廷启用为应天知府,然后又任大理寺卿,位列九卿。

    对于孙丕扬这样清正刚直的大臣,申时行素来是不喜欢,听到他求见,脸也是拉得老长的,但又不能不见。

    片刻后孙丕扬入内。

    若说沈鲤是正人君子,而孙丕扬就是铁面无私,意思就是谁的面子也不卖。这二人就是朝中清流一致认为,德才兼备的官员。

    孙丕扬面沉而脸黑,望之一脸正气,令人生畏。他出任大理寺卿后,有一次内监杀人逃到禁中,孙丕扬不依不饶向天子奏捕,将此人论罪。

    京中权贵勋戚听闻孙丕扬任大理寺卿后,行事都是有所收敛。

    但孙丕扬处法却以一个宽字,他主持大理寺后,下令各省对于案件不得拖延,立审立结,让不少囚犯免于牢狱之苦。并且孙丕扬还清理冤狱,执法以恤刑为主,确确实实在任上办了不少好事,得到了朝野公卿一致赞许。

    对于孙丕扬如此官员,申时行也必须给三分面子当下道:“孙廷尉所来有何公干?”

    孙丕扬当下道:“启禀元翁,大理寺刚刚接到一桩行贿的案子,因系朝中大臣,下官不敢擅断,故而先来此奏请元翁。”

    申时行失笑问道:“居然有大理寺卿办不了的官员,这朝中大臣有多大?”

    “四品京卿。”

    申时行笑容敛去:“那还真不小,是何人?”

    “当今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讲学士林延潮。”

    宋纁色变道:“林学士官声一向很好,怎么会做出贿进的事,此事孙廷尉查清楚了?”

    沈鲤也是道:“林学士乃万历八年状元,三元及第,无论朝野都极有名望,没有真凭实据,消息一旦传出,必是轰动朝野的事,孙廷尉三思啊。”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这几年申时行如何栽培林延潮的,朝中有目共睹。谁都知道林延潮有事,对于申时行而言,影响重大。

    何况又是在礼部侍郎出缺的时候,林延潮正是这一次礼部侍郎的候补官员。

    申时行倒很是大公无私,对沈鲤,宋纁道:“案子还没有断,哪里可以说有十成把握,这林宗海虽是我学生,但仆以为若是真正质朴的官员,就不怕人查,不怕人质疑,此事还是听孙廷尉如何说。”

    换了一般的大理寺卿听了申时行这话,还真的不敢查下去。

    但孙丕扬却道:“回禀元翁,宗伯,司农,此事虽还立案,但已是人赃并获,一旦断案很可能就是铁案。”

    申时行知道孙丕扬不会卖自己这个面子,于是问道:“那林学士贿进何职?又是向何人贿进?”

    “贿进礼部侍郎,至于贿进之人乃是都知监佥书高淮!”

    “此乃一派胡言!”宋纁斥道,“孙廷尉,此案不仅涉及林学士,还有陛下的近侍,你可不要谨慎!”

    虽说宋纁是帮林延潮说话,但申时行露出狐疑之色,孙丕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沈鲤,宋纁二人来的时候到场,又是林延潮之事,莫非是他们联手向自己发难。

    申时行立于朝中几十年,对于这样的事极为敏感。

    面对宋纁的质问,孙丕扬丝毫没给宋纁面子,不饶地道:“下官不敢随意妄加揣测,下官只信眼前的证据,此事出于昨日,林学士堂兄林延寿,此人随林学士来京读书,后迁为京籍,考取本地生员,但却于县试屡试不第,遂在万历十二年时捐粟纳监。”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嘴角一翘,林延潮三元及第,科举第一人,但他的兄长居然在县试时屡试不第,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次为了替林学士谋求礼部侍郎之位,林延寿拿出纹银一万两千两贿赂高淮。昨日傍晚,此人秘密出城,到了半夜时带着以及其家丁十人,以及驴车押解三箱白银,到西直门外柳树沟皇店。”

    “这家皇店正好是都知监掌印太监高淮掌管,其兄在店里签字画押后,为埋伏的刑部捕快缉拿,所以可以称作人赃并获,到了今日刑部将人犯罪证都移交大理寺,下官看卷可以称得上铁证如山,再初审林延寿,未经用刑,但其已供认不讳,并言都是他一人的主意,其兄其实并不知晓。”

    孙丕扬禀告时,申时行喝了一口茶。待孙丕扬说完后,申时行拍案道:“那还来禀告什么?既是证据确凿,立即立案审问,别说他是当今学士,就算是当朝一品,也要一查到底!若是有罪,仆亲自向陛下请朝廷律法!”

    申时行看向沈鲤,宋纁问道:“两位以为仆如此处置,可是公允?”

    沈鲤,宋纁对视一眼。沈鲤立即起身道:“元翁,此事沈某事先一点也不知晓。”

    宋纁也是道:“元翁,此事我们与孙廷尉并无通气。”

    申时行看向沈鲤,宋纁,二人之言似并无出于作伪。会不会是有人挑拨,这时候自己可不能妄下判断,给人可乘之机。

    沈鲤道:“元翁,依沈某之见,右礼侍出缺,林学士无疑是堪任官之选,偏偏在此档口出事,其中内情实不能令人不疑啊。”

    宋纁道:“是不是,让大理寺将此案延后数日。”

    “延后?”孙丕扬出声道,“若是此案查实,林学士任礼部侍郎后再将他罢官,九卿还要重新会推一次,到时怕是元翁与几步部堂都要背上识人不明的名声。”

    “开国之时,官员犯案,太祖问荐举之官员连坐之罪,此为祖宗之法!”

    孙丕扬的话令申时行脸色很难看,依孙丕扬这么说,林延潮是他申时行一手荐举上来,自己是不是也要与他连坐同罪啊!此人实在是太令他下不了台了。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林延潮必然落选,现在申时行手中只剩下徐显卿一张牌,这时候朝中清流党推黄凤翔,张鲸推蒋遵箴,明日会推变数实在太多。

    只怪林延潮这时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这一次不说礼部侍郎,连南礼侍也是没机会,甚至还有丢官的可能。

    申时行正色道:“孙廷尉所言极是,此案你回去立即再审,明日会推前报于本辅。”

    孙丕扬称是后,当下告退。

    申时行看向沈鲤,宋纁道:“黄祭酒是否列入堪任官,吏部明日会给二位一个答案。”

    沈鲤,宋纁二人并非来将申时行的军,但此刻越解释越乱,只能告退。

    而此刻,张鲸正在宫中随侍天子。

    天子足疾已是痊愈,但却是胖了许多,眼下行走之间,甚至都要一名宦官托着他的肚子。

    今日张鲸又给天子献上美女以及无数珍宝。

    天子见了张鲸的礼物后,果真龙颜大悦,然后对他笑着道:“好了,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外朝的事你多盯着,不必事事都来禀朕。朕还要处理朝政,没那么多闲功夫。”

    张鲸笑着道:“奴才喜欢侍奉陛下,若不能日日见到天颜,那奴才宁可不干这东厂的差事,恳请陛下委了他人吧,让奴才回去侍从陛下。”

    天子笑骂道:“朕才懒得日日见你这狗奴才,滚到一边去。”

    “是,是,陛下看着奴才碍眼,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说完张鲸在地上做了几个翻滚的动作,此举令天子与他身旁几名美姬都发出大笑之声。

    张鲸如此滚出了天子的寝殿,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如此滚了几下,自然不如年轻时那么利索,不免喘不上来,只能坐在一旁歇息。

    身为天子近侍,都知监太监高淮见了,立即命火者搬来凳子茶水让张鲸歇息。

    当初张鲸把柄被林延潮拿到手中,令他怀疑了好一阵。

    此事他与刘守有办得天衣无缝,怎么会让林延潮一名外官知道了宫闱里面的事,所以事情一定是出在天子身边的人身上。

    于是张鲸就暗中派人详查此事,他身为东厂督公,依靠手中情报网络,逐渐就将目光盯在了高淮身上。

    高淮拜了张宏作干爹,这才免于被当作冯保余党追究,但是中间是托谁穿针引线呢?

    还有张宏等于是被张鲸间接害死的,此事之后高淮却依然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这令张鲸不免怀疑。

    最后诸多证据就指向了高淮的身上。所以张鲸就抓住这一次机会将高淮与林延潮二人一网打尽。

    当然他知道自己也有罪证被林延潮抓在手中,但此事若公开影响太大,申时行必然不许林延潮擅作主张,以破坏他与自己现在的和睦关系。

    自己与林延潮之间,申时行必然还是懂得取舍的。

    看见高淮主动向他献殷勤,张鲸笑了笑道:“这怎么敢当。”

    高淮笑着道:“区区小事,督公如此就太见外了。”

    张鲸点点头,心底却道,看你还能笑几日。

    张鲸歇息了一会,就离开此处,然后坐着轿子到了东厂衙门。

    东厂衙门之内,张绅以及他的心腹太监萧玉正在候着那边。

    萧玉笑着道:“干爹,此事妥了,今日孙丕扬进宫面见申相国时,沈鲤与宋纁正好也在。二人好像是来向申时行保举黄凤翔的。”

    张鲸笑着道:“办得好,如此申时行必会怀疑,是沈鲤,宋纁与孙丕扬,这些清流党人联合在一起向他发难。那么这一次林延潮行贿之事,申时行也必然以为是清流党人在背后干的。”

    张绅笑着道:“这还不是多亏了干爹的谋划,这一出借刀杀人之计,简直是鬼谷子复生,也要在干爹面前甘拜下风啊!”

    张鲸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难,只是申时行此人如此精明,他不可能没有怀疑。”

    “申时行再精明,也不会想到,我们安排的如此之好,派人冒充孙丕扬的轿夫,算准他入宫的时间,将他安排至沈鲤,宋纁正好面见申时行之时。”

    “好,好。”张鲸忍不住大笑。

    当下张鲸道:“不过扳倒林延潮一个还不够,若不对付徐显卿,礼部侍郎还是要落在申时行的手上。”

    “干爹放心,我们已是收罗好徐显卿的罪证,将之提供给云南道御史麻权,他与徐显卿早就有隙,这一次拿好罪证已是在起草弹劾奏章了。而待徐显卿被弹劾时,申时行必会怀疑是沈鲤,宋纁在暗中所为,必然反击,如此……”

    张绅笑着道:“……如此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张鲸点点头道:“说得好,申时行与沈鲤相斗,必然转而倚重于咱家,如此就算申时行察觉,也不敢将咱家怎么样。”

    说完张鲸觉得十拿九稳,然后又看向张绅道:“林延寿那边怎么样?”

    张绅笑着道:“已经是铁案了。”

    “他没有把你供出来吗?”

    “供出来也是不怕,他没有真凭实据,孙丕扬如何肯信?再说柳树沟的皇店明明就是高淮掌管的,林延寿若有点脑子,也该事先打听清楚才是。”

    张鲸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你们还是不得不小心,这几日你就在呆着东厂衙门哪里都不要去了。”

    张绅一愣道:“干爹?”

    张鲸皱眉道:“没出息,还舍不得你那几个粉头吗?若是坏了咱家的事,我直接让你入宫当太监好了。”

    张绅闻言不由双腿一紧,浑身一哆嗦立即道:“是,干爹儿子这几日哪里也不去。”

    张鲸点点头道:“孙丕扬再刚正,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东厂衙门抓人。而此人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们正要利用他来扳倒林延潮,这案子到了他手中,必是通了天,办成铁案,如此咱家就可以除掉林延潮和高淮二人,除掉心腹大患,还让申时行与沈鲤因此翻脸。”

    “干爹高明,就算鬼谷子,姜太公,张良,诸葛亮,刘伯温复生也不及干爹万一啊!”二人连连拍上马屁。

    张鲸则闻言大笑。

一千六十六章 吏部尚书的愤怒

    黄昏下的申府。

    府衙附近的大街曲巷上,遍设朱红之色的木栅栏,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来回巡弋,盘查过往行人。

    首辅的居处,论戒备之森严,仅次于皇宫。

    夕阳西下,林延潮坐着马车已是来到申府门前,挑开车帘子,申府门前停着不少官员的马车,其中有不少官员都是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申时行一面,更多的官员也知道见不到申时行,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认认路,就算见不到相国,只要递一张名帖也算是自己的敬意到了。

    展明去停放马车,而陈济川跟在林延潮的身后,绕过一列等候的官员,直接走到申府石狮子前的台阶下,几名门子立即迎了上来。

    林延潮往日都是不经通报直接进府,但今日门子见了林延潮却是出面拦住,态度虽是恭敬,但却是没有以往挂在脸上殷勤的笑容:“林学士,不知所来何事?”

    “当然是来拜会元翁。”

    “林学士还请见谅,今日相爷身子有些不适,已是说了不见客。”

    说话间外头排队的官员已是看了过来,他们都是从外地进京公干的,京官没见过几个。他们见有人‘插队’当然是不满,但见到林延潮身上的绯袍却是不敢说话,眼下见林延潮被拦在门前,都是生出了幸灾乐祸之心。

    陈济川脸色一变,他随林延潮出入申府多次,何时有这个待遇当下他道:“你既知我们家老爷身份,难道连老爷入府一趟看望相爷的病情都不许吗?”

    那门子道:“老爷说了无需探望,还请学士见谅。”

    陈济川还要再说,林延潮伸手一止,然后对门子道:“今日在下有要事,必须要见相爷一面,劳请再通报一声。”

    门子垂首立在门前,不挪不让地道:“通报也是多此一举,林学士还是明日再来吧!”

    陈济川拂然道:“你们让是不让?”

    “还请林学士见谅,就算是急事也不能见!”这名门子向林延潮深深一揖,语气说得十分坚决,表情更是冷淡。

    “睁开你的……”陈济川待要骂人,林延潮却笑了笑道:“相府面前不要失礼,既是相国不能见客,那么请替我通报申管家一声,如此总该是可以吧!”

    门子立即道:“启禀学士,很不巧申管家刚出门去了。”

    连申九也是不在?

    陈济川心知若是林延潮今日见不到申时行,将全功尽弃,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何就在这个档口,申时行突然不愿意见林延潮,连平素一贯与林延潮称兄道弟的申九也是没了踪影。

    申府门前不少官兵都是看了过来,若在此生了争执是很丢人之事,但被申时行拒之门外同样也是没面子。

    林延潮想了想,当下对陈济川道:“我们走!”

    门子见此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道:“还请学士恕罪。”

    林延潮没有理会,大步离去。

    展明正要将马车停好,却见林延潮与陈济川从申府门前出来,不由讶然问道:“老爷,怎么回来?”

    陈济川当然心知,申时行,申九二人不是不在或不便,而是不见。他直接道:“老爷,我们是否再绕到后门,那门子有受过我的恩惠。”

    林延潮道:“不可。”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今日若见不了申相,明日的会推就悬了,如此前功尽弃。”

    林延潮道:“我另有办法,这时候兵部应该还未散衙,我们立即备车去兵部。”

    “兵部?”

    展明,陈济川二人都是不明白,林延潮这时候去兵部何意,但林延潮吩咐了,他们当下立即照办。

    不久马车即赶到兵部,林延潮立即派展明去兵部的门房询问。

    而自己与陈济川二人则在兵部衙门的门口茶楼等候。

    看着兵部衙门口官员人来人往,林延潮索性闭起了眼睛。

    不久展明来到茶楼道:“回禀老爷,门房禀告说申大公子还未散衙,应该仍在署内办公。”

    林延潮点点头道:“随我下楼。”

    三人刚下了茶楼,就看到申用懋刚好与一位同僚走出兵部衙门。

    真是太巧了,林延潮精神一震,立即迎了上去。

    此刻申用懋身旁站着一名官员,此人身着三品官员官袍。

    林延潮不急先与申用懋打招呼,而是先向对方施礼道:“林延潮见过部堂大人。”

    此人乃是兵部左侍郎石星,此人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很有名望,被当今朝堂中的官员视为临危应变之才。

    不过林延潮却知道,此人在历史上万历援朝之役中却是背锅,名声尽丧。

    但眼前谁知道后事,这位石星现在是名闻天下的人物,当今兵部左侍郎,当朝重臣。

    而申用懋为何在兵部?那是因为他去年刚升至兵部职方司郎中,为正五品官员。

    这职方司可是显赫职位,申时行任命自己的长子担任,自是引来朝中的官员的议论,说申时行你又玩‘举贤不避亲’的一套。不过申用懋此人倒是很有才干,在这个位置上一段时间后,就得到了石星的赏识。

    申用懋见到林延潮后一愕,倒是石星沉声问道:“林学士,来兵部有何公干吗?”

    林延潮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正好寻了几副字画请敬中兄一起品鉴,不知部堂大人是否也有此雅兴?”

    石星对于字画一向无感,当下道:“不必了,老夫还有公事,两位自便吧!”

    说完石星大步离去,林延潮,申用懋一并向他施礼。

    石星走后,申用懋疑道:“宗海兄,你真是来找我赏画的?”

    林延潮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我有事相求,还请敬中兄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申用懋吃惊道:“你乃当朝重臣,我有什么忙可以帮得上你的?”

    林延潮叹了一声,当下将申用懋拉到自己马车上,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申用懋听闻是林延潮要见申时行舒了口气,但他又知道他爹不见林延潮肯定是有缘故。

    但是申用懋当年因为一些事,欠了林延潮不少人情,而且二人关系一向很好,他不忍拒绝林延潮。

    于是林延潮道:“我只需敬中兄给恩师带话就好了。若是恩师仍不愿意见我,那么事已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

    申用懋听了当下道:“也罢,那我为林兄试一试好了。”

    于是林延潮命马车驶向申府,就在这时候几名穿着百姓衣服的精干男子,立即将消息传了出去。

    然后数人远远跟上了林延潮的马车。

    林延潮去而复返,又来到申府府上。

    这时申府已是掌灯,几名门子见申用懋与林延潮一并前来都是吃了一惊,一并迎上道:“大少爷。”

    申用懋当下斥道:“你们是如何做事的?林学士与我申家是何等关系,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拒之门外。”

    “可是,大少爷……”几名门子开口。

    林延潮连忙道:“敬中兄不干他们的事,他们一直对我都是客气有加。”

    几名门子闻言看向林延潮,目中都是感激。

    申用懋道:“此事是我们失礼了,既是如此,林兄你现在客厅等候,无论如何我也会给你一个回话。”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还是申大公子仗义啊,此事他很可能会触怒他的父亲,但他仍是愿意为自己出头,这交情实在是难得。

    当下林延潮在客厅等候,申府下人给他上了茶。

    林延潮心中思绪不宁,呷了口茶又重新放下。

    林延潮清楚的知道,有时候人生关键就这么几步路,但到了这时候,你却是毫无察觉的。

    很多事看起来争取不争取都是一样,或者是争取了也是无济于事,但你咬紧牙关,争取了以后,突然会发觉面前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林延潮于客厅中踱步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延潮看去正是申用懋。他来到了客厅立即道:“家父在书房见你,宗海兄你……你千万小心说话。”

    “多谢敬中兄了。”

    林延潮定定神,当下迈步前往书房。

    经过一个庭院,林延潮来到申时行的书房。书房的门没有关,只见见申时行与一名老者正并坐在炕上。

    这与申时行并坐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吏部尚书杨巍。

    林延潮恍然,才想的申时行不见客,原来与杨巍在这里密谈。

    内阁首辅,吏部尚书,这是文臣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此刻正在书房里等着自己。

    林延潮的心底不由打起鼓来,然后他站在门外三步道:“下官见过元辅,见过太宰。”

    申时行,杨巍没有说话,林延潮就如此立在书房门外一声不吭。

    半响后,申时行对杨巍道:“伯谦,还是你来问问我这不争气的门生吧!”

    杨巍笑着道:“汝默兄,后生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不值得动气。”

    说到这里杨巍对林延潮道:“林学士,你就将你兄长的事说一遍吧!先进门!”

    “是。”林延潮进门后,当下将事一五一十道来。

    申时行,杨巍听了后,于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申时行显然是消了气,捏须道,“你可知老夫本已打算让伯谦兄,取消你明日会推时堪任官的资格。”

    若说会推是推选出两位官员,最后交给天子圈用。

    那么在会推前,吏部会定下几名有资格的官员,供九卿共商后,最后再确定两名官员的呈报天子。

    出缺的官职只有一个,必须要经过层层的推举。

    而吏部掌握了会推中提名权,其余与推的廷臣,只能投票,不可擅自提名。

    这被吏部提名候推的官员,就被称作堪任官。

    而经过林延寿的事,申时行果真打算将林延潮取消堪任官的资格。

    至于其中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若待罪的官员被提拔,吏部尚书杨巍第一个遭到问责,申时行也有连带责任。

    所以林延潮来见申时行这一面极有必要,若是明日再见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杨巍点点头道:“看来此事元翁所料不错,真有人暗中搞鬼。”

    申时行点点头。

    这时林延潮道:“启禀元辅,太宰,此事绝不能如此算了。”

    申时行问道:“计将安出?”

    此刻申用懋徘徊于门外,等到服侍书房的下人走过,申时行忙问道:“我爹,太宰与林学士商量的如何了?”

    下人言道:“还未商议出结果,不过老爷推掉了饭食。”

    申用懋闻言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林延潮方才从申时行书房步出。

    申用懋从林延潮脸上看不出喜忧,于是问道:“宗海兄,如何?”

    林延潮心底仍是在计较着,见了申用懋后握着他的手笑着道:“多亏了敬中兄今日让我见恩师一面,此事……此事我改日再与你分说吧,现在我身有要事,不可逗留。”

    说完林延潮向申用懋匆匆告辞。

    林延潮走出申府,展明,陈济川二人一并迎上前。林延潮朝二人点点头,他们都是大喜。

    “事还未办完,另一辆马车备好了吗?”

    展明道:“已是备好了。”

    于是林延潮上了马车。

    展明抄近道回府,在路途中一个偏僻无人的巷子,林延潮换了一辆马车,由陈济川驾车。这马车早已停靠在此,而展明仍驾着空的马车回林府,以掩人耳目。

    林延潮走后,立即有人从夜色中掠出跟在展明马车后,探查林延潮的行踪。

    而林延潮坐着马车却是到了大理寺卿孙丕扬的府上。

    来到孙府后,林延潮没有下马车,而让陈济川递上帖子。

    不久后陈济川回到马车上对林延潮道:“不出老爷所料,孙府的管家回话,孙丕扬不愿在此刻见老爷,他说有什么事来日公堂上分说,他绝不于私宅见客。”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妨,你再去一趟,让孙府管事转告孙丕扬一声,就说银子是假的,如此就可以了。”

    陈济川点点头,当下前去。

    不久后林延潮在车内看见孙府小门开起,夜色中但见孙丕扬挑着一盏灯朝自己的马车而来。

    看到这里林延潮点了点头。

    次日,阙左门。

    这阙左门乃午门之偏门,门呈东西向,因非正门,论地位在皇宫诸门本不值一提。

    但对文官而言,却意义不同。

    因为明朝大小廷议,都是于阙左门外进行。

    九卿会推当然也是如此。

    会推是吏部发起,也自是由吏部尚书杨巍主持。

    现在三名内阁大学士,六名尚书,再加上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一共十二名大臣都在门下。

    与廷议时,参与官员都是站着不同,会推时,是坐是站也有名堂。

    会推是站着推还是坐着推呢?明朝官员的笔记中记载,凡推选阁臣,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总督时,乃立榷。

    推选侍郎,巡抚时,则坐榷。

    今日九卿会推,乃推选礼部右侍郎,在会推前一日,吏部下具知贴都已是告知于廷臣了。

    门下现在摆着十二张椅子。

    几位大佬东西对座,吏部尚书杨巍主持会推之事,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至于申时行则是右首第一张椅上。

    而杨巍手里拿着几张帖子,这帖子就是写着堪任官员名字,籍贯,出身,履历,功过的堪任帖。

    但见杨巍清了清嗓子道:“在念堪任贴前,先与诸位说几件事!”

    然后杨巍对通政使张孟男道:“通政使把今日奏章说一说吧!”

    张孟男起身称是,然后对众大员们道:“今日通政司接到两封劾疏。”

    “一封劾疏,乃弹劾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显卿五条大罪,这五条大罪分别是挤排官员、结纳富商、媚事大珰、僭越淫乱、寅缘纳贿!”

    “另一封劾疏,是弹劾前太常寺卿蒋遵箴,在位时居官不谨,罢官后出入要津等一共六条大罪!”

    众大员久经风浪,闻此都是不动声色,堪任官员遇推前,遭到弹劾此事并不罕见。

    张孟男奏事完毕后坐下,杨巍又道:“大理寺卿,你也把昨日大理寺接到的案子说一说吧!”

    孙丕扬起身称是,然后道:“昨日大理寺接到一桩案子涉及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的兄长林延寿向宫中大珰行贿之事……缴获实银一万两千两。”

    当下孙丕扬将事情讲了一遍后也是坐下。

    讲到这里,杨巍对众官员道:“老夫接到圣上会推的圣旨后,草拟这一次出任礼部侍郎的堪任官员,待今日会推时,与诸位商议。这爵人于朝,与众议之,这一直是本朝的制度,我等怀着公心,本欲选出素孚众望,德才兼备的官员,供给圣上择用,但奈何有人专营取巧,欲壑难填,竟然借此生事!”

    这时坐在申时行下首的次辅王锡爵起身问道:“在下愚钝,不知太宰言下所指,可否明示?”

    杨巍点点头道:“既是王阁老相询,那么老夫也就直说了,我吏部昨日方选定的四名堪任官中,就有三名在这两日之内被弹劾,被论罪!”

    “是不是老夫有眼无珠,向朝廷提选出来的,都是些祸国殃民之辈?”

    杨巍说到这里,目中满是厉色,扫过在场的众大员们。

一千六十七章 堪任资格

    此刻阙左门正在会推,而就在东安门的东缉事厂,也就是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东厂衙门内,身为钦差总督东厂的的张鲸,正拿起一封抄疏看着,越看脸色越是铁青。

    这时张鲸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负手在太师椅前踱步,面色阴沉,黑黛描好的眉头深深皱起。

    萧玉,张绅矮着身侯在一旁,等着张鲸将怒气发泄出来。

    若是张鲸这口气还憋着,他们可万万不敢在此说话,触此霉头。

    张鲸停下脚步,看向萧玉问道:“你说,咱家派人弹劾徐显卿,算计林延潮,那又是何人来弹劾蒋遵箴,来算计咱家?”

    面对张鲸相询,萧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老祖宗息怒……”

    “息怒个屁,咱家问的是你的看法!”

    情绪之中的太监,比暴躁的女人还不可理喻。

    萧玉被骂了后,当下道:“是,老祖宗教训的事,奴才以为既是咱们能算计别人,难保别人就不能算计咱们,依奴才看,此事对于督公不仅无害,反而有利。”

    “怎么说?”

    萧玉定了定神当下道:“老祖宗,奴才愚见,这一次吏部推举出的四个堪任官里,徐显卿,林延潮都是申时行的人,蒋遵箴是咱们的人,这一次这三个人被在会推前犯了事,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没有事,那就是沈鲤,宋纁推举的黄凤翔,在这个当口下,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申时行,杨巍会怎么想?他们必然以为是沈鲤搞得名堂!”

    张鲸沉思了一会,紧绷的脸舒缓开来:“还是你这狗才聪明!”

    萧玉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奴才哪里聪明,都是老祖宗平日教导的,其实老祖宗早就想明白了,只在考较奴才来着。”

    张绅也是在旁笑着道:“是啊,干爹才是聪明过人,如此申时行,沈鲤更是怀疑是沈鲤,宋纁他们,我们正好渔翁得利,干爹这是稳坐钓鱼台啊!”

    张鲸道:“放屁!”

    萧玉,张绅二人都是脸色一变,怎么马屁又拍到马腿上了?

    但见张鲸道:“你们两个榆木脑袋不会好好想想吗?这弹劾并非是咱家的授意,平白无故的,有会有人莫名其妙的帮咱们一把吗?天下会有这样好事?此事背后一定有大文章!”

    张绅努力用榆木脑袋想了一会,然后问道:“干爹,会不会是巧合,有人看这位蒋大人不顺眼,顺手之下帮了咱们这个忙!”

    “早不帮晚不帮,偏偏在这个时候帮?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不开窍,我怎么收了你这个饭桶干儿子!”张鲸大骂。

    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张鲸道:“不行,此事下去必会出了差事,咱家必须插手。”

    萧玉道:“老祖宗有何高见?”

    张鲸看向萧玉道:“这样,你立即去阙左门,就以东厂的名义监临,确保会推的时候不出差错!”

    萧玉色变道:“可是,可是,老祖宗,这会推是文臣们的事,我这去插一脚,必然被他们赶出来。”

    张鲸冷笑道:“那有什么,当年刘瑾在时,那次会推没有宫里大铛在旁旁听,以前廷议陛下也没少派人监议,这样我给你请一道圣旨,如此文臣们就不会说什么?记着,你去阙左门里,除了申时行,杨巍的话不要顶,其他人都无需放在眼底,记得咱家还有东厂给你撑的腰!”

    萧玉一听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扮猪吃老虎,这个爽啊。当下萧玉立即道:“谨尊老祖宗钧旨,奴才这就去!”

    翰林院的学士堂前,徐显卿,林延潮,赵志皋三人正同署办公。

    今日早晨,吏部派人至翰林院取印,徐显卿不知为何,将自己的私印替作公印欲往公文上盖下,幸亏林延潮察觉,这才免掉了差错。

    徐显卿因此有些心情郁郁,今日阙左门会推时,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令他心头一堵。

    坐在公座上的赵志皋数次看见徐显卿从位子上起身,到了门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赵志皋这么大把年纪,久在公署对此这样的事早习以为常,在这等巨大的压力下,难以求之于外物下,但将希望寄托于冥冥,倒不失也是一个办法。

    赵志皋转头看向林延潮,他虽老眼昏花,但却心如明镜。林延潮年纪不大,处事倒很有静气,今日徐显卿用错印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此公文御前,平常不过吃个挂落,最多夺俸了事,但在礼部侍郎公推时候,这样的差错足以致命。

    徐显卿几十年的心血就如此毁于一旦。

    但是林延潮却即时发现,替徐显卿纠正了这差错,如此就将失误给扼杀,等于救下了徐显卿的前程。

    在这样的时刻,林延潮还能出手救下徐显卿,难道他不知二人都有资格胜任礼部侍郎吗?

    到底是林延潮此子心大,还是已经胜卷在握了,或者说徐显卿在他心底不足为惧。

    赵志皋看去但见林延潮,仍是在公案后书写的公文,自己看向他时,林延潮正好抬起头来,二人目光相对,林延潮倒是主动示好地笑了笑,然后又伏案书写。

    过了片刻,林延潮拿起文书径直走到了赵志皋的公案前:“赵前辈你看,这是新修晋王府的玉牒,此位镇国将军,与晋王世子同辈不该用敏字辈。”

    赵志皋闻言,接过仔细一看,屈指默默数着心道,不错,明太祖给晋王府的字辈济美锺奇表,知新慎敏求。审心咸景慕,述学继前修,此处不该用'敏'字而应用'求'字。

    赵志皋看了半响,最后道:“上了年岁看不清楚,会不会是下面人疏忽写错了,林学士你看着办吧。”

    对于赵志皋的含糊其辞,林延潮十分耐心然后道:“那侍生立即吩咐修牒的翰林修改。”

    林延潮出门后,赵志皋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他与林延潮公事数月来,深知对方心细如发,专心致志时目不窥园,又心细如发擅于察缺补漏,真是任事之才。

    他又看看徐显卿,相较下除了资历,他与林延潮相较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此刻风吹过堂前,柏树沙沙作声,堂外数棵古柏苍老遒劲、巍峨挺拔,这些柏树都是先代翰林所植,距今都已有百年。

    赵志皋闭上眼睛,树已老,见证着翰林院里的人事却换了一波又一波,今日之后徐显卿与林延潮二人,到底谁升谁留呢?

    就在这时徐显卿的家仆匆匆来到朝堂上,然后在徐显卿耳旁说了几句。

    徐显卿闻言后,身子前向一探,然后又瘫坐在椅上,面色涨得通红。

    “老爷,老爷……”家仆连忙给徐显卿拍背捶胸。

    但见徐显卿顿足道:“好个麻权,当年我不过说了你一句姓麻脸也麻,你竟上疏弹劾我,毁我前程,此事我必不会与你干休!”

    家仆道:“老爷,我看此事不简单……”

    对方朝赵志皋看了一眼,心想此人上了年纪,平日又是耳背,于是压低声音道:“老爷,我看很可能是那些清流作得手脚,与沈鲤与宋纁脱不了干系。”

    徐显卿点点头道:“有道理。”

    家仆道:“这廷议是申相国与杨太宰主持的,他们必会替老爷说话,我们还是等消息吧。”

    徐显卿闻言颓坐在椅上然后道:“好吧,你再替我打探消息,廷议后什么情况你马上报来。”

    “是。”

    家仆走后,徐显卿心底烦躁,看了一眼赵志皋,但见对方大白天的竟在椅上打起盹来。

    徐显卿见此不由感叹,要是朝堂上都是赵志皋这样的大臣就好了,整天都是算计来算计去,勾心斗角,真是令人生厌啊!

    却说阙左门中。

    面对吏部尚书杨巍的质问,在场的众官员心底都是暗中猜测,以往廷推官员时,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临推前堪任官员被弹劾而失去资格的事,但是这三名官员同时被议罪,却是头一回。

    通政使张孟男再度起身道:“元翁,太宰,列位同僚,本官以为在会推时,三名堪任官都被议罪,此事或许并非巧合,或许是暗中有官员在其中暗生波澜,本官认为在此之机,应停止会推,对三名堪任官员进行调查,有罪问罪,无罪再推论,如此方是公允。”

    张孟男来历不简单,前首辅高拱是此人的姑丈,高拱被罢官后,张居正也没有为难他,对他客客气气的,张居正倒台后,申时行上位,就让这人担任通政使。

    历经数个首辅而不倒,张孟男靠的就是中立二字,他在朝中说话向来公允,不偏向哪一边。

    张孟男说完,但听次辅许国突然阴阳怪气地道:“还要什么重推的,既然三名堪任官员都是待罪之身,唯有一人无罪,那么我等就推此人好了。”

    其实杨巍不说,也有不少人知道最后一人是清流黄凤翔。

    许国这话在沈鲤,宋纁耳中就有些难听了。

    沈鲤与许国关系很微妙,当初张四维丁忧时,阁臣缺位。

    若当时进行公推,沈鲤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张四维走时,他与申时行却一并向天子推荐了许国入阁。

    于是天子不经会推,特简许国入阁。

    此举看似破坏公例,但其实也是允许的,因为内阁这个位子,本来就十分特殊。

    名义上是天子的顾问之臣,实际上干的却是宰相的事。

    天子下旨,提拔一名侍驾官员没什么不可以的。

    张四维,申时行如此之举等于将沈鲤挡在了门外。但是问题是许国在吏部,礼部任侍郎的时间很短,朝中势力十分浅薄。

    特别是不经过会推,而是钦点入阁,破坏了公例,导致朝中很多文臣都不服他。就是因为势力浅薄,所以入朝后许国就处处依附于申时行。

    沈鲤平日认为自己是堂堂正正做人,公公平平处事,从来不搞些阴谋诡计的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被人怀疑幕后操纵,他难免委屈。

    沈鲤正色道:“此事背后似有风风雨雨,但是是否有人作手脚,若没有实证则不可轻易下结论。但是会推乃圣上钦定,若是因为一点事就取消,此举实是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所以本官以为会推不可取消,但堪任官员之人选可以再商议。”

    “沈宗伯所言有理,既是太宰那边只余一名堪任官员,不如由沈宗伯试推举一二官员,我们也议一议,也免得再生事端。”许国继续暗讽。

    沈鲤不苟言笑,此乃十足十的宰相气度,但见他言道:“许阁老,推举官员乃吏部之事,本官不敢擅替,相信杨太宰还有其他的人选。”

    众人都是暗暗点头,沈鲤此举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见杨巍道:“沈宗伯此言差矣,礼部侍郎位列三品,乃朝廷重臣,天子的股肱,哪里有那么多堪任之官员。如此吏部当初为何推举四人,不推举五人?岂有骤然说加就加的道理。”

    “就算老夫手中替补人选,但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这些弹劾之词,论罪之据,到底是真是假,为何如此恰巧。是不是以后官位出缺,只要有人捕风捉影的说几句,我们就将真正堪任的官员拒之门外?”

    听了杨巍的话,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申时行赞许的道:“太宰所言有理,司寇,总宪你们一人手掌刑律,一人检察百官,于方才杨太宰之言有什么看法?”

    左都御史吴时来二人都是申时行的心腹。

    他当然知道怎么说。

    吴时来说一番话,简单概括就是挺申时行。

    至于李世达当然是支持申时行,但对于沈鲤也很敬佩,而于林延潮更是有一份赏识,认为他是当世之才。

    当下李世达出面道:“本官虽任大司寇,但也是任吏部考功,文选二司郎中,吏部侍郎,对于吏部差事,本官自付还是有资格说两句的。外人称吏部为铨部,是因为吏部有铨选官员的资格。”

    “对于铨选官员看似风光,手握重权,但其实不然,这是天下最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诸位别笑,这出缺的官位只有一个,但堪任之官员不止一人,无论选了谁,其他人都是得罪了,所以说杨太宰这差事不易。”

    “还有吏部推举上报的官员,就贤还是就才?当然首推就贤,但被弹劾过的官员,就是不贤吗?若是真的不贤,那么我等在座的大臣哪个没有被人弹劾过?所以说堪任,堪任,就是堪堪适任而已,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因为小过而否其贤才,那么就是圣贤也是不足以为官了。”

    听了李世达这话众人都是点头,三辅王锡爵道:“李司寇所言,真是释我等心头之疑惑,弹劾人难,但是荐举人也不易。”

    “为国举才,但凭公心二字而已。若是畏首畏尾,推举一些没有过失,却庸庸碌碌的官员,也并非是举才之道。”

    王锡爵此言的意思,就是让大家自己举荐,不要心底有障碍。

    沈鲤点点头道:“不错,这数人堪任官员资格可以不取消,对于方才弹劾和论罪之事,大家心底有数就好了。”

    听了沈鲤的话,许国正要反驳,这就这时突然外头道:“有陛下口谕!”

    众官员一听,立即迎旨。

    来宣旨的正是萧玉以及两名东厂校尉。

    萧玉看了众官员一眼,然后道:“陛下亲谕,今日大理寺,通政司所奏报官员被弹劾行贿的事,朕已是知道了,今日诸位爱卿廷推礼部侍郎,朕甚是关切,现遣宫人旁听,若真有官员行止失人臣之道,着东厂缉拿!”

    众官员听了心想,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但见萧玉走到申时行面前,恭恭敬敬地道:“申先生,你是文臣领袖,要我们东缉事厂拿人的地方,你尽管说话!”

    听萧玉这话,沈鲤,宋纁二人都是大怒心想,好你个申时行,居然勾结张鲸来对付我等,真是无耻,真以为有东厂,锦衣卫撑腰,我们就怕了你吗?

    面对萧玉一副自己人的样子,申时行则是正色道:“朝廷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若有官员枉法,自有三法司缉拿,若是公公奉了圣旨来旁听,那么申某欢迎,但要是拿人,这里没有要东缉事厂出面的地方。”

    尽管申时行这么说,但怀疑是不会消除的。

    萧玉闻言笑了笑道:“既然申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么咱家就不越俎代庖了,搬张凳子在旁听着就好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给公公看座!”

    两名吏员搬来三张凳子,萧玉大大咧咧地坐了,至于两名东厂校尉则称不敢,站在萧玉身后。

    随着萧玉一来,众官员此刻心底又有了变化,申时行虽说没有拉张鲸帮忙,但是不是真的,大家都长着眼睛。

    本来说廷议只是文臣之间斗争,但是你申时行若拉了太监来帮忙,来就等于破坏了规矩,此举不但令人不齿,同样也让申时行落入了众矢之的。

    张鲸的借刀杀人之计,让申时行的执政派与沈鲤清流党相斗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众人重新入座后,有了东厂的人在旁,他们自不敢随便说话,整个气氛顿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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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六十八章 拿人

    明朝官员升迁有三等,一,官员考满后升迁。

    二,大臣缺员,不待考满而升迁者,称为推升。

    三,天子亲简。

    一,三在明朝都不多,所以大员都是经廷推升任。

    廷推的制度乃明朝独有。

    从洪武年开始施行,开始是皇帝有参与廷推的,当时虽说是廷推,但大臣任命还是皇帝钦点的。

    但是从宪宗开始皇帝就不参与廷推了,听说宪宗退出廷推,是因为他口吃的影响。

    所以有人说明朝君臣隔绝,不是从嘉靖起,而是自宪宗而起。从此皇帝不再参与君臣面议。

    自此不论廷议还是廷推,都是大臣们自己商量说的算。

    不过廷推之策,也是屡遭破坏,譬如萧玉这件事,虽说是打着天子名号,但谁都知道张鲸要插一脚。

    萧玉入座后,申时行与杨巍对视一眼。

    然后杨巍持本递给一直侯立得文选司郎中邵仲禄道:“既是萧公公也来了,正好我等也当公推了,对于堪任官的人选,萧公公既代表圣上前来,还请过目一二。”

    萧玉笑了笑,正要伸手接过,抬头却见杨巍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萧玉顿时心底一凛,这姓杨的不可易与,来前老祖宗再三交待,不可得罪了此人。

    萧玉当下双手一推道:“反正一会都要念知,咱家看与不看都是一样,太宰自便就是。”

    杨巍双眼一眯将堪任贴收回,递给身后的文选司郎中邵仲禄后即不再说话。邵仲禄恭恭敬敬地双手从杨巍手中接过堪任贴,摊开后肃然道:“今日奉旨廷议,公推礼部右侍郎……”

    在场大员们不再议论。

    邵仲禄将官员出身,履历,功过一一念出,而且还给予评议。

    在廷推中堪任官的名单由吏部预拟,而且对于堪任官员的才品,吏部给出自己意见,可以说吏部有左右廷推的权力。

    万历二十年,自申时行罢相以后,内阁与吏部严重不合。内阁无法通过吏部,决定官员任命,甚至廷推堪任官员的名单。

    为了从吏部手中争回权力,内阁次辅张位出了个阴招,他将廷推时由吏部预拟官员名单的惯例,改为九卿各自推举一人。

    尽管吏部上下一致反对,但此议最终得到了天子支持并通过,吏部权力大减,最后沦为会推时名义上的主持者。

    张位固然高明,但归根到底,还是内阁的权力所在。为何六部尚书与内阁大学士都是平级,但是人家要对你俯首帖耳的,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现在内阁与吏部还是穿一条裤子的时候。

    文选司郎中第一个念的是徐显卿,此人是申时行的同乡。申时行原来叫徐时行。

    除了徐显卿,申时行还与苏州籍前礼部尚书徐学谟乃儿女亲家,另一苏州籍的官员徐泰时与他的次子申用嘉都是他恩师前礼部尚书董份的亲家。

    申时行对于乡谊亲谊格外看重,他担任首辅后,徐显卿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只是徐显卿其才干略微平庸,但是胜在资历上。

    第二个念的即是原文选司郎中蒋遵箴。

    蒋遵箴担任过张居正时期的文选司郎中,在这个位置上,当年受过他恩惠的官员着实不少。在场在座的大员,除了三朝老臣严清以外,甚至连申时行都要卖此人的面子。

    所以算人情账,蒋遵箴有优势。但官场上大体上还是人走茶凉的,他又在野多年,影响力当然大不如前。

    第三个念的就是黄凤翔。

    黄凤翔榜眼出身,在朝中很有清望,他就属于明朝士大夫中清流党的标准,为人正直,又不失狷介,必要时敢于直言进谏。

    不过这样的官员,在皇帝,以及申时行一方的执政的眼底就是迂腐,可是沈鲤,宋纁愿意推举他。

    邵仲禄念完了三名堪任官后,清了清嗓子,然后道:“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嘉靖壬戍生人,籍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十四岁补侯官县生员,十五岁举于乡,万历丙午年福建乡试林延潮榜解元,十九岁登第,万历壬辰年礼部试林延潮榜会元,殿试钦点为头名状元,进士及第。”

    上一面段话介绍林延潮的出身。

    殿试头甲三名是进士及第,二甲是进士出身,三甲是同进士出身。

    在下面是举人,监生等等。

    选官第一个就是看出身。

    “释褐后入翰林院,在院兢兢业业,先后任詹事府左中允,翰林院侍读,兼经筵日讲,讲书效劳,圣意嘉许,三年后外放为归德府同知,又升任归德府知府,吏部考绩天下第一,调京任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又迁为詹事府少詹事仍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至今。”

    其次是履历。

    最后邵仲禄评价道:“林延潮致学十余余,为官八年,称得上为学不负古今圣贤,为官不负天子百姓,吏部举林学士为堪任官,敬其才,敬其学,敬其品,敬其为国为民之心,当年本官读他的奏章,其中有一句'*******,*******'至今犹记,本官相信此言可为心声,林学士为礼部侍郎,必不负三元之名!”

    邵仲禄说完,众大员们心知,林延潮出身履历都是没的挑,是三人中最出众的,但是资历却是一个大短板。

    要知道徐显卿,黄凤翔,蒋遵箴三人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最重要的是,在会推前,又出了行贿宫中贵档的事。

    邵仲禄说毕将堪任贴又交还给杨巍。

    杨巍持帖道:“方才邵郎中之言诸公都听清楚了,诸位推人,不可先入为主,当以必国家社稷为念,秉持公心。稍后老夫将这堪任贴递下去,推何人为正何人为陪,诸公心中想定后,各自题画,不可与他人商议。”

    这就是会推的流程,吏部念完官员出身履历,下面的官员就于每个人的堪任帖上题画。

    每个官员有两个推荐名额,一正一副,认为正的,就在堪任贴官员的名字下面写个正,认为副的,写个陪字。

    最后吏部将堪任贴上的名字汇总后,再报上去,一般而言,正字最多的写在第一个,称为正推,陪字最多的写在第二个,称为陪推,最后名单呈御览,给天子圈用。

    这是侍郎级别官员廷推,有正推陪推之分,若是阁老,尚书级别官员廷推,则要写得更多。

    但无论名字多少,皇帝与文臣长久的默契下,名字写在第一个的就是正推,一般情况下,天子会尊重会推制度,圈用正推上来的官员。

    当然也有不走寻常路的皇帝,不用正推,而用陪推。

    不过这时候文官们就要很不高兴了,碰上好说话的皇帝,文官敢直接将奏章糊你……墙上,大意就是说'皇帝你要造反吗?'

    而陪推被皇帝圈用的官员,有时候也会摄于舆论压力,以及遵守廷推的制度,会推辞掉天子的任命,不敢接任职务。

    如此之下会推也会变成流于形式,为了对付文官这一手,皇帝索性将正推陪推的官员一概不用,下令文臣重推,正德皇帝就干过这事,曾为了一个官职,下令文官重推三次,最后仍是不用。

    甚至不下旨廷推,宁可官位空缺。

    当年张居正也不是善茬,万历初年推举吏部尚书,推廷结果左都御史葛守礼为第一,工部尚书朱衡为第二,南京工部尚书张瀚为第三。

    当时张居正不喜葛守礼,朱衡,于是授意天子将末名的张瀚提拔为吏部尚书。张瀚在朝中根基浅薄,担任吏部尚书后只能依附于张居正。

    而当今天子的作风与张居正一脉相承,特简大臣不说,用陪推,末推也不在少数,当然官员认为天子此举非体就是了。

    而申时行在廷推中从不与皇帝正面刚,既然皇帝喜欢选陪推,他会在正陪二推都换上自己人就是,到底选哪位就看皇帝的心情了。

    杨巍说完,众大臣们都在心底默议了一番,这时候不可以相互通气,不过要通气也早通气过了,然后杨巍就准备将堪任贴发下去。

    而就在这时,大理寺卿孙丕扬出班道:“列位同僚,孙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巍道:“公推之前,孙廷尉还请长话短说!”

    孙丕扬直言道:“回禀太宰,此话恐怕短不了,昨日夜里本官连夜提审少詹事林延潮兄长林延寿行贿宫中都知监太监高淮的案子!”

    沈鲤,宋纁二人目光一凛,一并朝申时行看去。

    “眼下已是证据齐具,今日在廷推之上,不知可否将证据示与诸公?”

    众大员们心底一凛,孙丕扬此人一贯耿直,高拱在时顶撞高拱,张居正在时顶撞张居正,现在轮到了申时行吗?

    杨巍问道:“孙廷尉,早不说晚不说,为何这时候才说?”

    孙丕扬道:“启禀元辅,太宰,昨日元辅曾令孙某于廷推前禀告此案。”

    众官员看向申时行,但见申时行点了点头,默认了此事。

    杨巍问道:“孙廷尉廷推前不说,廷推时再论是为何?”

    “孙某方才不说,是因为孙某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林延寿此案与言官弹劾,言官弹劾归于都察院,有没有实据,是否是捕风捉影的嫌疑,这当然由朝诸公自当明辨。但是林延寿之案,是由刑部移交至大理寺,此案涉及翰林学士,四品京卿,又是这一次礼部侍郎堪任人选,所以在此事上孙某是职责所在。”

    “不知元辅可否让孙某在诸公面前,将此案卷宗,供词,物证一并上呈?”

    申时行保持漠然。

    左都御史吴时来立即道:“孙廷尉,这里是阙左门,并非是大理寺公堂!难道我等要陪着你审案吗?”

    孙丕扬道:“孙某明白,所以孙某早已将呈堂证供,都已是带到了午门之外,只要元辅一句话,即可面呈诸公。”

    萧玉此刻轻咳了一声。

    吴时来待要再说,申时行却道:“考人用人需慎之又慎。诚如方才李司寇所言,人谁无过,但真有过,也应先论了再说。何况此事涉及圣上身边的人,正好萧公公在这里,我等也可以给陛下一个交待。”

    沈鲤这时候道:“元辅此举公正严明,我等佩服。”转而沈鲤又对孙丕扬道:“孙廷尉此案涉及一名朝廷重臣的清誉,你可要仔细了。”

    孙丕扬掷地有声地道:“若是孙某有一字一句冤枉林学士,孙某立即辞去卸职归田,此生不再做官!”

    “好一个卸职归田,此生不再做官!孙廷尉记住你方才所言。”吴时来点点头推下。

    申时行道:“那孙廷尉,将证据呈至阙左门来。”

    孙丕扬称是,不久后数名大理寺的官吏行来,其中有三个檀木箱子格外惹眼。每个箱子由两名驮夫挑着。

    当下三个檀木箱子就摆放在阙左门前的空地,众大员们看到箱子上都贴着刑部,大理寺两处衙门的封条。

    但见一名大理寺官员走到孙丕扬面前拱手,孙丕扬沉声问道:“封条是否完好无损?”

    大理寺的官员道:“回禀部堂大人,封条完好无损。”

    孙丕扬又道:“有请李司寇过目,刑部的封条是否完整?”

    李世达起身走到箱子前验看,然后道:“确实完好无损。”

    孙丕扬道:“还请诸公一一看过。”

    几名官员上前一一看过。

    孙丕扬走到萧玉面前道:“萧公公,你是代表陛下前来,你也来一观。”

    萧玉道:“不必了,咱家信得过孙大人。”

    孙丕扬道:“萧公公,还是看过的好,否则有人会说孙某冤屈了别人。”

    萧玉闻言当下起身验看,当下道:“确实封条完好。”

    孙丕扬点点头,然后走到箱子前道:“孙某奉旨主持大理寺,秉公处理百官案件,绝不敢有容情私隐的地方。以往孙某与林学士没有相交,但与诸公一样都是敬服其才,敬重其品,敬佩他的铮铮铁骨。”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君子,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为了功名利禄,作出这等之事,方才有言官弹劾徐掌院,结纳富商,媚事大璫,这两条林学士皆有。这御史上奏风闻言事,但我大理寺要将一人顶罪,必要有实据。这三个檀木箱子里就是一万两千两银子,用来卖官鬻爵,结交权贵。”

    众大员们默然。

    孙丕扬将案子的卷宗供词等物一一给众大员看过,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看了卷宗,眉头紧紧皱起。

    然后吴时来负手走到箱子面前,当下道:“给老夫揭开封条!”

    孙丕扬点点头,几名大理寺官吏用小刀挑开封条。吴时来来到大木箱子前,翻开箱盖,但见箱子里面五十两一锭的白银,一锭一锭的摞好。

    吴时来正要验看,这时孙丕扬直接取了一锭银子递给吴时来。吴时来取了银子一咬,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就不说话了。

    孙丕扬又将这锭银子,给诸位大员一一看过。

    户部尚书宋纁道:“此乃苏吴的马蹄银,乃民间仿冒太仓银私铸,这不是官银,更是户部发放官俸的官银,这一万多两银子林学士是从哪里来的?”

    工部尚书舒应龙直接将银子验看后道:“若不是眼见为实,哪知出了这等贪赃枉法之徒!大理寺还不抓人吗?”

    刑部尚书李世达则道:“诸位,稍安勿躁,此案子确实时刑部移交给大理寺的,据本官所知,此事林学士并不知情。”

    舒应龙舴道:“好一个不知情,那是不是以后官员犯事,都可以往家人奴仆身上推,自己一个不知情就完了?”

    沈鲤掩卷道:“从卷宗上来看,人证物证具在,是可以断一个铁案了,严公你怎么看?”

    兵部尚书严清一直坐在椅上不说话,他当年出任吏部尚书后,因为身体不好已是辞官了。

    但是天子一直念着严清,数度请他复出做官。

    严清推脱不过只能出山任兵部尚书。但是严清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就算出任兵部尚书后,也一直是在称病之中,很少在署办公。

    这一次参与廷推,也实在是勉为其难。

    严清在朝中资历威望都是极高,张居正势力最大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放在眼底,唯独对严清客客气气的。

    现在严清虽是在病中,但只要他坐在哪里,不说沈鲤,宋纁他们,就连皇帝都觉得朝中有了主心骨一般。

    廷议到现在,严清一直不说话,因为他的身子已是很虚弱了。

    但对于发生的事,严清心底却一直有数。

    见沈鲤将卷宗递来,严清摇了摇头道:“看不动了。”

    沈鲤恭恭敬敬地问道:“严公对此有何高见?”

    严清沉默了半响,然后道:“对这案子,老夫听诸公的意见。老夫只说说林学士,他从读书到为官,老夫从头到尾都看着的,此人老夫觉得有时太锋芒毕露,但论大节上是可以信得过的。”

    严清说完,但听笑声传来。

    众人看去原来是萧玉发笑。

    萧玉来前一直记着张鲸的话,申时行,杨巍不可以得罪,其他人都可以不给面子,严清不在此列。

    在他眼中严清这老掉渣,半截入土的官员,他哪里放在眼底。

    但见萧玉道:“严司马此言差矣,眼下人证物证具在,连案犯都招认了,严先生还保着这人做什么?皇上与当朝诸公断人有罪与否,是要看实据的。”

    严清扶着椅子,勉强地道:“萧公公此言乃是高见,但未免论迹不论心了。但是老夫没有保林学士的意思,只是凭心说几句话而已。”

    沈鲤对于严清十分恭敬,这时候最支持林延潮的申时行,杨巍尚且要撇清嫌疑,倒是严清能够不偏不倚地说几句话。

    但大家都没有觉得他有偏袒林延潮的意思。

    原因无他,在读书人眼中,一个人到底真正公正严明的地步,哪怕他只是一介布衣,但任何一句话都天然带着威严,比圣旨还有公信。

    沈鲤道:“此案子,老夫也相信与林学士无关。方才宋司徒所言,这银子不是官银,这是理所当然,据我所知,这与林府结亲的甄家本来就是京中富商,如此更可以说明是甄家出这银子,与林学士无关。”

    三辅王锡爵一直在翻动供词,这时他突然道:“诸位,为何供词里所言,林延寿是托张绅行贿东厂督公张鲸,而不是都知监的高淮,此事大理寺可有解释?”

    萧玉,舒应龙听了都是面上一凛。

    萧玉道:“此乃栽赃嫁祸之言,王阁老又何必当真?”

    王锡爵捏须双眼微眯道:“那你说这林延寿既已经认罪,这认罪之人又来栽赃嫁祸呢?”

    王锡爵此言一出,萧玉一惊,心想此人实在是精明厉害,老祖宗怎么没有提醒我防着他一手。

    王锡爵起身道:“诸公方才在言语时,王某一直都在看着卷宗,敢问萧公公一句,你在张督公下面办事多年,张督公是否有一个干儿子叫张绅?”

    萧玉为难。

    这时孙丕扬道:“确实有此人,此人这几年托着张督公的名声,在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案案发后,我已派人传讯过张绅,但是张绅却不知去向,问他行踪也是不知。后孙某察实此人在东缉事厂内。”

    王锡爵点点头道:“看供词上所言,张绅与甄家乃是表亲,对方供出张绅绝非意外。”

    刑部尚书李世达道:“正是,必有张绅供词。”

    孙丕扬道:“既然诸位大人欲求真相,就请张绅到此一趟吧!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不求个水落石出是不行了,幸好东缉事厂到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申时行点点头对萧玉道:“那立即禀告张公公,请张绅来一趟吧!”

    萧玉想了想道:“如此不是耽误了廷议,恐怕……”

    杨巍一拍扶手,厉色道:“我等列朝大臣都不怕耽搁,你怕什么?或者你们张公公要隐瞒什么吗?”

    萧玉在杨巍这一喝下,顿时色变。

    但见申时行突然道:“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何在?”

    李世达,孙丕扬一并起身。

    申时行道:“你们即刻率刑部,大理寺的官差到东厂拿人!”

一千六十九章 干爹救我

    当申时行下令让大理寺卿孙丕扬,刑部尚书李世达带人去东厂提人时,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一来他们不愿意因此得罪了张鲸,二来申时行一向稳重,却不是如此贸然行事的,如此下去平白与东厂撕破脸了,没有好处。

    孙丕扬,李世达正犹豫,杨巍已是出面道:“元辅,你看是不是如此,萧公公正好也在这里,你让他给张公公传个话,让他东厂自己将张绅押来,如此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申时行听杨巍之言道:“杨公此言不无道理,但是此人颇有畏罪之意,否则不会哪里也不去,非去了东厂里躲避,不派两位大人去请,恐怕请不动。”

    杨巍捏须点点头道:“是啊,东缉事厂何等地方,一般人的面子怕是不卖的。”

    说完杨巍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萧玉。

    萧玉已是一身冷汗立即禀告道:“刑部与大理寺去东厂提人,此事前所未有,万一有什么误会……”

    “申先生,杨尚书,咱家将事情先禀告老祖宗不知可否。”

    申时行道:“依本辅看还是李司寇,孙廷尉陪你走一趟,否则说不明白。”

    萧玉色变道:“实在不敢劳烦两位大人。”

    于是萧玉对后面两位东厂校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禀告督公?”

    两位东厂校尉称是一声,当即走了。

    他们得到萧玉的吩咐,片刻停留不要一会即出宫来到了东华门外的东缉事厂。

    东厂是由朱棣设置,当时镇抚司在宫外,难以随传随到,所以就着近在宫门处设立东缉事厂,与锦衣卫一并监视百官。

    两位校尉走到东缉事厂门口,门前整整齐齐站立的都是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直身衣服的东厂番子。

    两人验过腰牌方允入了大堂,但见大堂前竖立着一面‘流芳百世’的牌坊。

    经过牌坊过了仪门,即是大厅,大厅悬岳飞画像,此举提醒缇骑办案毋枉毋纵。

    而东厂的职能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现在完全临驾于锦衣卫之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任命都要通过东厂督主。

    两名校尉来时,张鲸正给东厂历代督主的牌位上香。

    张鲸神情肃穆,率领东厂掌刑,理刑,掌班,领班数十人叩头。

    这督主的牌位里,如王振,刘瑾这样的人物赫然在列。

    张鲸上完香起身,后面东厂官尉也是起身,他们与门外普通番子打扮差不多,唯独是身着褐衣。

    张绅也列在其后,张鲸刚给这干儿子要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官衔。

    然后两位校尉上前道:“督主大事不好了。”

    张鲸摆了摆手,挥去香案上的烟气,背负双手看着牌位道:“慢慢说!”

    两名校尉将会推之事禀告。

    张鲸听完后,不动声色,至于东厂官员们则都是勃然大怒。

    “咱们东厂只听皇上一人差遣,什么时候文官也可以到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申时行好大胆子,居然敢在我们面前提人!不行,不给,大不了把官司打到皇上那边去。”

    “哼,若是申时行敢动手,我们就与他翻脸,看看是谁下不了台。”

    “够了!”张鲸打断众人的话,看向下首张绅道:“叫你去你就去,有什么好怕的。”

    众校尉都是色变,张绅立即道:“干爹,我不能去啊,申时行这完全是偏袒林延潮,我这一去就全完了。”

    张鲸道:“不去怎么办?”

    一人道:“督主,这申时行,杨巍也就是放个狠话,到东厂来提人,给他们文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当年张居正在时,都不敢这么办,这申时行又算老几?”

    “督主,若是去了,以后咱们东厂在大理寺,刑部面前也就低了一头了。”

    张鲸心知这些人说的有道理,以往他真敢这么与申时行放炮,但今天自己有大把柄握在申时行手中。

    今日申时行就是借着这事来削自己的面子。

    申时行也算留着三分余地,若是真派人大理寺,刑部的人来请,那么自己丢人也就算丢到家了。

    但是若真的去,那么不是说明东厂也无人保护自己人,从此文官的势力就要压倒他们了,自己这督主的面子往哪里放。

    这时候张绅道:“干爹救命,申时行这是要儿子去顶罪啊,千万不能让儿子去啊。”

    张鲸看了张绅一眼道:“不会没命,反正申时行手里没有证据,你只要将嘴巴咬死就好了,量他不敢对你如何!”

    “话是这么说,可是干爹,那可是当朝宰相,吏部尚书,还有那么多大员在,儿子我……我……”

    “没半点出息!有干爹在,我看谁敢为难你!”

    张鲸牙齿一咬,露出森然之色。

    阙左门。

    阙左门左单檐歇山顶,此刻众大员们到了阙左门侧的北庑房里先歇息,喝茶聊天。

    不久听闻外头禀告张鲸来了。

    申时行微微讶然。

    杨巍冷笑道:“他是怕他手下奴才被人欺负了,自己是来撑腰的。”

    申时行笑了笑道:“那咱们看看去!”

    众大员们先后来到庑房外,远远看去但见一顶四人抬的步撵从太庙方向而来,前后穿着锦衣的太监,锦衣卫簇拥而来。

    众大员看了这阵仗不由目光都是一缩。

    确实不用看步撵里的人,就知道是张鲸到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在紫禁城里乘轿的。大明制度在朝三品以上大员,许可用大轿。

    但是到了紫禁城里,官员不许用轿。

    申时行身为宰相平日入宫用四人抬的步撵,张鲸平日用的二人抬凳杌,而近日听闻张鲸为天子赏赐,乘坐四人抬的步撵,没料到是真的。

    但是毕竟天子是赏赐,众文臣们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是猜测张鲸又收刮了多少奇珍异宝献给天子了。

    众大员们就这么看着张鲸这赫赫的气势,王锡爵摇头道:“宦官夸耀仪仗招摇过市,非国家之福。”

    杨巍正色道:“何止如此,这样的权宦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说话间张鲸的步撵到了阙左门前。

    张鲸下了步撵,负手扫视过左右,众官员们都没有起身见礼,私下工部尚书舒应龙是给张鲸叩头的,但面上哪个官员敢这么干,御史必然会弹劾的罢官为止。

    冯保以后,张鲸手掌东厂至今五年有余,积威之下,众大员们中数人此刻有些不知所措。

    申时行不过是传召一个张绅,没料到把张鲸也请动来了。

    申时行在台阶上道:“劳张公公大驾,亲自来阙左门一趟!”

    张鲸看了一眼申时行,他当初投申时行时,知道对方不是如张居正那样的强势宰相,故而一时低头无妨,但今日的申时行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张鲸笑道:“听闻几位大人要亲自提审咱家这不成器的干儿子,故而就亲自押着他来了,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大罪?”

    申时行笑着道:“不过问话而已。”

    申时行对杨巍道:“既是张公公来了,我们继续廷议,来人再搬一张椅子来。”

    张鲸道:“不必了。”

    说着张鲸坐在萧玉的位上,萧玉候在一旁。

    这时候,张鲸看向张绅道:“一会问话,阁老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有一句假话,咱家第一个饶不了你。”

    张绅见位子上一排绯袍大僚,本是心底打鼓,但有了张鲸这句话,顿时腰杆挺了几分。

    申时行朝孙丕扬点了点头。

    但见孙丕扬上前道:“来人可是锦衣卫百户张绅?”

    “废……”张绅本欲泼皮,但见正气凛然的孙丕扬当下将下半字吞下去道,“小人是。”

    “本官问你,为何当初传你多次不至?不将大理寺的牌票放在眼底吗?”

    面对孙丕扬的质问,张绅牙齿发颤,心想听闻这孙匹夫六亲不认,我落到他手上是完了。

    “为何不说话?”孙丕扬厉喝。

    “孙大人,你这么说话将我干儿子给吓住了。”

    众大员都看向张鲸,但见张鲸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申时行沉默了一会道:“孙廷尉,不要为难张绅。”

    有了张鲸撑腰,实令张绅释了口气,卸去了肩头千斤重担。

    张绅道:“回孙大人的话,我这几日都在东厂办事,哪里有空……”

    “张绅,你敢藐视大理寺牌票?”

    张绅向张鲸拱手道:“大理寺牌票当然了得,但在下在东厂公干,不知东厂督主的谕令比牌票如何?再说我今日不是来了吗?”

    孙丕扬问道:“本官问你本月十六,你是不是去了甄府?”

    “哪个甄府?”

    “连你的表姨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吗?”

    “哦,我记起来了,确实去过。”

    “当时甄府姑爷林延寿在场吗?”

    ……

    孙丕扬与张绅你一言我一句,待问及张绅代张鲸向甄府索贿之事时,张绅却一口否认。

    “绝无此事,当日我就喝了酒就走,根本没有提及此事。”

    “这里有甄府一家,以及林延寿口供作证!”

    “那是为了给林延寿脱罪!在下要向大理寺倒控甄家藐视律法,为女婿洗罪!”

    这时候张鲸发话了道:“孙大人,你说我干儿子有罪,但口说无凭四个字,在座的都知道。但是这一万两千两银子却是真的,是林延寿行贿都知监的高淮的,实证在此,无可抵赖,你不去查高淮,倒是查到我干儿子身上作什么?”

    说到这里,张鲸走到了台阶下三个大木箱子前,敲了敲道:“一万两千银子,这林延潮一名四品官官俸几何?要当一百年的官,才能凑齐这么多银子吧?”

    “还行贿宫中权宦,还是皇上身边的人?孙大人,罪证确凿你不查,反而查到别人,你是不是有意包庇何人?或者为人脱罪?”

    张鲸走到孙丕扬面前,审视这位三品文臣。

    孙丕扬挺直了腰杆道:“正是因为涉及宫中两位贵官,故而此案本官才不得不慎!”

    张鲸则厉色道:“慎重?何来慎重?断案就应该从严从速,你身为大理寺卿,第一个拿问的应该是翰林学士林延潮,然后由皇上处置都知监高淮。”

    “这么多年大臣,还要我教你断案?难道这白花花的银子,你看不懂吗?难道银子是假的吗?”

    说着张鲸从箱子里抓了两锭银子在手,一把掷在孙丕扬的身上。

    众官员都是色变,张鲸也太跋扈了吧,居然敢如此侮辱一名三品大员,何况此人还是九卿。

    这时陡然狂风大作,吹得午门广场飞沙走石。

    乌云掠过,遮得天地无光。

    疾风之下,孙丕扬将背重新挺直。

    但见孙丕扬捂住胸口点点头,一字一句满是倔强地道:“张督公问得好!”

    说完孙丕扬从地上捡起两锭银子道了一句:“公公请看!”

    说完孙丕扬将两锭银子相互对砸。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众人但见这锭银子居然裂了!

    孙丕扬掰开银子,但见里面裹着乃是实铅。

    银子是假的?

    这一个念头,同时在所有人脑子里炸开。

    张鲸色变,他不敢相信此事,拿起银锭一掰,但见银子掰作两断,银子当中真是黑如墨的实铅。

    “这银子真是假的?”张鲸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张绅绝望道:“不可能!”

    顿时张绅抢到了木箱子边,连掰数个,里面都是实铅,他又将银子朝木箱上砸去口中喃喃地道:“银子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

    但见孙丕扬转过身来,面对诸位大员道:“诸位,这确实是伪银,里面都是实铅。三个箱子都是如此。”

    张鲸额头汗水滴落,他感觉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一个很大的局在等着自己。

    这时候萧玉来到箱子向张鲸道:“不可能,老祖宗,方才我与诸公都验看过了,这银子是真的,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宋大人,你方才看过的不是?”

    宋纁则点点头道:“方才那锭确实是真银,但为何突然变成假银,这我就不知了。”

    孙丕扬道:“宋大人,方才那锭确实是实银,这箱子表面本来也放了几锭真银用以瞒天过海!”

    萧玉目光一亮道:“好个孙丕扬,你居然敢陷害老祖宗?对了,是你将银子调包了?真银换上假银?”

    孙丕扬摇了摇头道:“本官哪里有这本事,这银子一收缴刑部即刻查封,然后移交至大理寺,这刑部,大理寺的封条,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方才确认无误了吗?”

    “那你如何知道银子是假的?你验看过说明你偷偷拆开封条?”萧玉急道。

    孙丕扬道:“问得好,此事来龙去脉,本官也是昨日方才得知,从一开始林学士就没有想行贿,他觉得张绅借助此事来陷害于他,故而他让其兄长林延寿用伪银替作真银运去。”

    “果真这三箱子银子被查封,所以伪银即证实了他的清白。昨日林延寿将此事告知了本官,请本官将张绅拿下,但张绅身在于东厂,本官自知凭着一己之力无法拿人,就今日在百官面前作了一个局请张绅到此。”

    张鲸,张绅都是面色如土。

    刑部尚书李世达道:“原来如此,不过孙廷尉犯事断案讲究实据,你说林府设计请君入瓮,除了这三箱子伪银,还有没有其他实据?”

    “当然有,列位若是没错,第三个箱子底下有一封控状!”

    孙丕扬示意下,众人将箱子里伪银取出,果真从箱子底部找到了一封状纸。

    状纸早就在箱子里,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一清二楚,将张绅提出要甄家拿两万银行贿张鲸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若是林延潮真的行贿张鲸,根本不会在箱子里藏着这一封状纸,而且在事发前就写好。

    今日之事到此,已是真相大白。

    “张绅,到了此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是否有人指使的?”孙丕扬质问道。

    张绅转过头颤声道:“干爹救我!我是冤枉的!”

    张鲸目光转了转,突然上前一脚将张绅踢开骂道:“你自己作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还敢推到咱家身上,方才咱家是怎么说的,出了如此之事咱家第一个饶不了你!”

    张绅知道此刻供出张鲸就是一个死字,当下他道:“干爹,是他们作局要害我,我从没有说过这话,我也没有向甄家要钱啊!”

    孙丕扬上前道:“元辅,先将这张绅收押,将此案问一个水落石出!”

    张鲸橫了孙丕扬一眼。

    申时行看了一眼张鲸然后道:“先将张绅押下去!还有这些东西。”

    众官员将场上的东西搬个干干净净。

    张鲸拂袖欲走,申时行却道:“张公公,请留步!”

    申时行此刻掌握了全局,张鲸只能听命站在一旁。

    这时候申时行起身走到众官员面前,目光一一扫视后道:“此案暂交大理寺,其实今日将张绅叫来,最重要的不是断案,而是还给一位官员的清白!”

    “官员的名声犹如白璧,丝毫之瑕疵就犹如损坏了美玉。”

    “故而朝廷爵人第一事,持身要正!所幸我们今日没有因为片面之言,而否定了一名堪任的官员,为国家挽回了一名人才,为朝廷举才留下了余地,也为历代以来的会推之制留下了颜面!”

一千七十章 正推

    翰林院中,宁静,幽远。

    这里是京中各衙门里,唯一能静下心来继续作学问的地方。

    寂静的翰苑中,唯独空阔的院子里几棵参天柏树随着疾风一起,正沙沙有声,

    掌院学士徐显卿负手看着柏树,神色已不那么宁重,这时他幽幽地道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说完这一句,徐显卿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后回过身对一旁递公文给他的林延潮道:“宗海,可知我方才言中之意?”

    林延潮道:“林某愚钝,实不知光学士为何发此感叹。”

    徐显卿此刻甚是平静道:“这朝堂上的风,没有一刻停止过,我为官二十年,一向清廉自守,谨慎自处,从来不结交富商,权宦,只是与同乡,门生有一些往来,这二十多年来徐某自问还是洁身自好的。”

    “但是……但是不过了一日,自传出我为礼部侍郎堪任官的消息后,徐某就成了诸公口中挤排官员、结纳富商、媚事大珰、僭越淫乱、寅缘纳贿这样十恶不赦的官员。我多年以来积攒下的好名声,竟最后令我身败名裂。吾真是羞于与这些人为伍。”

    林延潮听徐显卿之言,满是心灰意懒。

    林延潮也不知出言安慰什么,只能道:“徐掌院但请宽心,这样的弹劾,实乃无稽之谈,皇上和元辅对徐掌院平日的为人,都还是信得过的。”

    徐显卿目中露出几分感激地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了,在这个时候你还能宽慰在下,论到不患得患失,八风吹不动,宗海实比我稳重多了。”

    林延潮欲言,徐显卿转过身道:“宗海不必多说了。”

    现在的阙左门前,已是风平浪静。

    刻漏房里已是挂上了午时的牌子,这廷议从辰时三刻开始,居然已是过了这么久。

    阙左门外,内阁,六部,卿寺,几十名属官都有本部寺的要事,要禀告给各自部堂,等待批示与定夺,但因为廷议一直不结束,他们不能打扰,只能在阙左门外候着,等待着廷议结束的消息。

    但他们不知都到了这时,堪任官还未提选。

    单檐九脊殿的阙左门下,众大员们都听着申时行说话,神情肃然恭敬。

    申时行说完后,吏部尚书杨巍接着道:“元辅所言极是,我等为官者,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清慎勤三字为绳,而我吏部选官也当以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之官员为堪任之选。”

    “这一次林学士洗脱嫌疑,足证吏部推举之官员还是堪任的,至于张绅如此败坏官员名声,甚至嫁祸官员,应予严惩,处斩也不为过。”

    被两名官吏正远远拖走的张绅大骇,哭着道:“干爹救我一命,干爹,干爹!

    张绅其声甚哀,惹得阙左门外官员都是看了过来。

    而张鲸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王锡爵出面道:“元辅,需让大理寺严究此案!寻出何人指使。”

    众大员们都是佩服三辅王锡爵真是刚直不阿,张鲸当前都敢这么说。

    萧玉当即出面维护张鲸:“王先生,张绅虽是冤枉了林学士,但次乃因二人矛盾,或许是甄家与林家反目成仇,也说不定,你这样喊打喊杀,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工部尚书舒应龙道:“不错,方才林延寿犯案,我等都是相信林学士的清白,而今张绅出了事情,我不该说一套做一套。”

    王锡爵还要再说,申时行出面打断道:“本辅早已说过,今日之廷议在于会推官员,而不在于审案,审案的事自有大理寺。至于张公公,本辅也是相信他的清白的。”

    张鲸闻言笑了笑,他就知申时行不敢拿他如何。

    王锡爵闻言只能退下,心道若我为首辅,定然灭此阉逆。

    张鲸得意地道:“多谢申先生信得过咱家。其实凭一张纸,也不能说张绅构陷了林学士,此事咱家看还要再查一查,至于林学士,哼……只能说就算没这一事,他也未必清白了,居然想出假银的办法,来倒打一耙,如此手段是君子所为吗?。”

    面对张鲸如此,王锡爵,孙丕扬等都有怒色。

    申时行却压下去道:“今日虽费了一番功夫,几乎将这廷议变成了审案之事,还劳动了张公公亲临一趟,却并非徒劳无功。朝廷廷推用人,再三慎重也不为过,所以这一番波折对于选拔一名堪任的礼部侍郎而言,尤其应当。现在怀疑消去,还请诸位在此堪任贴上写下官员人选!”

    申时行对张鲸道:“张公公,还是等结果出来,再去禀告皇上,也好对三名堪任官被查之事有个交代。”

    张鲸点点头道:“也好,咱家也就在坐坐。”

    说完张鲸走到椅子大大咧咧坐下然后道:“诸公,咱家再说句不该说的话,对于堪任人选要想清楚了,怎知有哪人是不是大奸似忠呢?诸公,还是当点心好,万一举错了人,将来出了什么事,当了干系,万岁爷让我们东厂追究起来,咱家到时候怎么说?”

    文选司郎中邵仲禄将堪任贴及笔墨放在一案上,张鲸说此话时,正双手奉着到了兵部尚书严清手上。

    但见严清将案推到一旁道:“写不动了,邵选郎代劳一下。”

    邵仲禄闻言弯着腰凑近:“请严公请吩咐。”

    严清看了张鲸一眼,然后道:“半入土了,还怕当干系?张太岳当年都不曾这么狂。林延潮,正!”

    邵仲禄讶道:“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学士吗?”

    “正是。”

    张鲸闻言脸上火辣辣,按着太师椅的扶手道:“你……你”

    严清一旁的礼部尚书沈鲤也将笔一投道:“坐了一日,笔也抬不起来了,你替我写上,林延潮,正!”

    张鲸此刻额头青筋暴出。

    一名官吏弯下腰作桌子,邵仲禄写后,又奉案到了户部尚书宋纁眼前。

    宋纁捏须笑了笑道:“到时候出了事,还请张公公替本部堂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林延潮,正!”

    “是。”

    邵仲禄奉道刑部尚书李世达面前。李世达道:“本部堂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当干系,林延潮,正。”

    左都御史吴时来叹了口气道:“看来不当干系是不行喽,林延潮,正。”

    大理寺卿孙丕扬大袖一甩掷地有声地道:“林延潮,正!”

    “林延潮,正!”通政使张孟男说完后又闭上眼。

    每一句话犹如每一个人站起身抡起胳膊给了张鲸一耳光,看着张鲸面色涨红几乎滴出血来,王锡爵抚须大笑道:“痛快,痛快!林延潮,正!”

    许国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道:“林延潮,正!”

    工部尚书舒应龙是默不作声写的,最后到了申时行手上。

    申时行道:“南国子监祭酒黄凤翔,正。”

    张鲸忍不住起身向杨巍道:“会推堪任官员时,众官员不可交头接耳,杨吏部如此方才一幕了你如何看待?”

    杨巍笑了笑道:“张公公,诸公哪里交头接耳了,他们只是将推举官员的名字念出而已。此举似有不妥,但推都推了,下不为例就是。”

    “好个杨吏部,此事咱家将如实上禀皇上!”

    杨巍点点头道:“请便!”

    张鲸拂袖即去。

    众官员见张鲸背景不由莞尔,数人甚至大笑。

    最后正推是林延潮,陪推则是黄凤翔,杨巍将正推陪推人选名字写入题本,最后上报,下面就等天子圈用了。

    到了傍晚申时行回到府时,得知林延潮已在府上等候自己。

    申时行更衣后,即在客厅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开门见山地道:“恩师,学生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不明白?”

    “学生不明白恩师为何这一次放过了张鲸?”

    申时行笑着反问:“怎么九卿正推你为礼侍还不够,还要扳倒张鲸?”

    林延潮道:“学生费了这么多周折,并非只为洗脱嫌疑,张鲸这一次不仅算计学生,还算计了恩师与沈礼部,若是仅仅处置一个张绅,恩师怎么咽下这口气。”

    申时行笑了笑,拱手向北道:“要扳倒张鲸不在于老夫,而在于皇上。至于咽得下咽不下这口气,就看你这么看了。”

    “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申时行道:“要让张绅指认张鲸不难,但指认之后呢?朝堂上如何平衡?”

    林延潮闻言恍然道:“学生明白了,学生只看到张鲸没看到皇上。”

    申时行道:“你只能没坐到老夫这个位子,以后你就明白了。不过老夫试问你一句,老夫身为宰相,大权从何而来?”

    “难道不是圣上所给吗?”林延潮问道。

    申时行笑了笑道:“这话就错了,宰相是皇上给的,但权柄却是百官给的。若老夫身为宰相,但六部九卿却没有一个人能调动,那么又有何用?需知权在于下,而不在于上。”

    “张鲸动你,老夫一定要保,不仅仅是你是老夫的门生。同样老夫要动张鲸,动了张鲸以后,那么皇上就该动老夫了。而张鲸就是知道这一点,故而才算计你,但他也不敢太过,怕大家鱼死网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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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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