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七十一章 活在狗身上了
申府的客厅装潢气派,典雅,符合宰相府邸的样子。
申时行神态宁和地与林延潮说这话。
说话间丫鬟给申时行和林延潮各端上了一碗莲子粥。
二人边吃边聊,申时行说话还是开诚布公的,也没有掩饰之前保林延潮,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门生的缘故。
这点不仅没有让林延潮心底不舒服,反而感觉申时行说话敞亮。二人既有官场上那师生名分,也有如今世俗中的师生情分。
申时行道:“我知道你欲收拾张鲸,但是你若欲借今日的事攻讦张鲸就错了,在皇上眼底文臣欲是厌恶张鲸,就欲要保张鲸。”
“一个与文臣不和的东厂,才是皇上要的东厂。所以别看今日张鲸输的灰头土脸,一败涂地,但借着这事一闹,皇上反而更信任他了。”
林延潮垂头道:“恩师洞察一切,学生实在不如。”
申时行又道:“你不要在老夫面前装着什么都不知,其实你都心底有数,但老夫更愿意你去南礼侍,而到了北礼侍下一步就是入阁拜相,对你而言你还是太早,等于是到了风头浪尖上。但你既喜欢一步一擂台地打上去,那么老夫也唯有成人之美了。”
林延潮道:“学生谢恩师栽培。”
又说了两句,林延潮即起身告辞了。
申时行喝着粥,这时候申九已是从屏风后入内,收拾茶碗。
申九笑着道:“老爷,今日的林学士真是一点不惧张鲸。”
申时行道:“是啊,简直目中无人。他现在就不将东厂放在眼底,以后呢?对了,他还不是礼侍呢。年纪轻轻权力之欲如此之盛,幸亏目前尚是一心为国为民,可是古往今来,帝王用人是持术不持信,这一次礼部侍郎,就看皇上怎么看了。”
而此刻廷推的题本已是上呈给天子。
乾清宫的暖阁里。
张鲸服侍天子脱靴,搀扶上炕,然后磨墨,递上朱笔。
天子用朱笔点了点张鲸道:“今日阙左门前,东厂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还连带着朕的脸面,以后你在朝臣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张鲸沮丧地道:“万岁爷,老奴愚蠢,生平只会服侍万岁爷,除此以外什么事都不会干。万岁爷还是让老奴回宫侍奉你吧,这东厂爱谁谁干?”
天子道:“你还给朕犟嘴。是朕让你栽赃陷害大臣了吗?你不知道此人,是朕的储相吗?”
张鲸不敢吭声,给天子捶腿。
“怎么不说了?”
“老奴……老奴怕万岁爷说老奴犟嘴,老奴只是替皇上试试这林三元的忠心而已,故而丢个鱼饵试一试。”
天子气笑道:“朕还真谢谢你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朕用人不必问吏部,直接过问东厂?”
张鲸哭着道:“万岁爷,老奴知错了。”
天子一拍桌子喝道:“还有高淮的事又怎么说?”
张鲸目光一闪道:“皇上,老奴不是乱说,老奴早就疑心他确有与林三元往来。”
“有凭证吗?”
张鲸吞吞吐吐道:“老奴一时,拿不住来。”
天子冷笑一声,挪动朱笔到了面前吏部上的题本上,前一个名字乃林延潮,后一个名字乃黄凤翔。
天子欲起笔忽向张鲸问道:“本朝可有三十岁的阁老否?”
张鲸道:“不曾有过,老奴记得以往有个彭时三十二岁入阁参预机务。”
天子点点头道:“那是彭文宪,不过那时又岂能与今日相较。”
天子停笔,犹豫了一阵然后突然道:“朕记得林延潮没有教习过内书堂吧!”
张鲸道:“陛下圣明。”
天子闭目沉思片刻后睁眼道:“无风不起浪,立即传朕一道旨意,让高淮去南京为孝陵宫监,明日就启程。”
张鲸闻言心底大喜,高淮一走等于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张鲸当下大声道:“老奴谨遵圣命。”
天子看了一眼张鲸道:“你高兴什么?朕的用意明白了吗?”
张鲸额头上汗水滴落,然后立即收敛起喜色道:“皇上教训的事,宫里的宦官绝不可与前朝有所往来,甚至一点瓜葛也不行。”
天子点点头,似想起了往事:“当年……当年冯大伴就是与外朝走的太近了。”
说完天子的笔尖在题本上微微停顿后,当下在两个名字之间落笔圈名。
张鲸见后露出苦笑。
两日之后,夜里京城下了雪。
雪停后,各街摊上就已经掌了灯,而大街上也响起了辚辚的马车的声。
这一幕对于北京城的老百姓而言,早就习惯了。
半夜过后,住在外城的京官早早起动身,从家里前来上朝。
京官的车夫,随从们也是要跟着他们一并在路上奔波。
昨夜下的雪薄薄的覆了一层街面,雪后天气尚冷。
北风呼啸之中,街道两旁的粥铺,饼店已是开张。
一家粥铺外几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上的风灯将这一处街巷照得明亮,而街巷外整个京城正渐渐舒醒,天边已开始露出鱼肚白。
几名官员们走进粥铺,至于他们的下人则是只能站在铺外,尽管铺子里空位很多,但身份上他们是不敢进去的,只能缩着脖子在门外喝一碗热豆粥。
铺子内,老板端上了几碗热豆粥,几名官员吃得尽管满头是汗,仍是一齐说好。
几名官员将老板叫出来问道:“店家这豆粥为何如此好吃吗?可有什么诀窍吗?”
店家笑了笑道:“劳几位老爷过问,小老儿也没什么本事,就会煮豆粥,说来也没什么。这豆子极难煮的,所以是小人早就煮得烂熟的,然后放在锅里,每日半夜拿白米现煮一锅白粥,待客人要吃时,就将这豆子浇在这白粥上。”
众官员都是一并笑着道;“这不是石崇煮豆粥的办法。”
店家不知石崇是何人,当下只能干笑。
这些官员里有一人乃户部郎中卢义诚,他在京城为官多年却依旧住在外城的陋巷里,户部是个肥缺,他身为郎署这几年自是捞了不少。
但是他却很谨慎,至少外表不表露出来,仍是住在外城里,上衙时与卑官们一起吃一碗热豆粥,以示自己两袖清风。
“卢大人,听闻你又推去了回乡省亲的机会,在部值守,此举实在是我等官员之楷模。”
卢义诚知道自己不愿回乡是怕离开了这户部郎中此炙手可热的位子,万一回乡后不能复官,外放到地方他就惨了。
卢义诚笑了笑道:“哪里,哪里,为朝廷奉公乃是卢某之本分,先国而后家,为国家尽忠,也就是在家尽孝了。”
“说得好!”几名官员都是鼓起掌来。
“难怪卢大人为官不过八年即迁至五品郎中,这等克勤奉公,先公而后私实在是我等之楷模啊。”
卢义诚笑了笑,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当得。”
卢义诚笑容更显,他为官八年来,在上官面前做低伏小,一次也不曾回乡省亲,还不是为了今日的地位。
至于当初林延潮出面让他留京做官的恩情,他也早就不记得了。
众人推了一阵,但见又一辆马车停下,下来一名官员走进了对面的粥铺。
众人看去都识得此人。
“那不是郭郎中吗?”
“正是。”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诶,郭郎中这样的大人物,哪里看得上我等。”
“他可是当今礼部尚书沈归德面前的红人啊!”
卢义诚看了心底黯然,他为官八年才爬到了户部郎中的位子,这在同年进士重算是快的。
但郭正域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为官不过五年就已经与他平起平坐,这令卢义诚心底如何能平衡。
卢义诚听着众官员谈论郭正域如何如何,当初为了天下为公疏的事仗义直言,瘸了一条腿。
而后办天理报又是有声有色。
听着种种之事,他的心底怪不是滋味,卢义诚不由心里埋怨,郭正域能有今日还不是林延潮的提携,若林延潮能如待郭正域那般提携自己,自己今日的前程又何止一个户部郎中呢?
想到这里,卢义诚老不是滋味,当下将喝了一半的豆粥放下。
算了钱,众官员们都是走出粥铺,这时候街边,已是有人从皇明日报报馆出来,几名差役正将一捆一捆的皇明时报装在马车上,准备运往京城各处的报摊。
卢义诚一方里一名官员背着手走到马车前,看押报纸的小吏一看这名官员立即殷勤地道:“这不是李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客套,今日报纸上有什么新鲜事?”
“有啊,这一件事保李大人想听,这礼部侍郎的会推已是有结果了。”
“哦,是哪位大人推升?”
“还是李大人自己看吧!”
小吏奉上报纸,这都察院的皇明时报,一份卖到五钱银子,就算是官员也不太想买,于是打起了蹭报的主意。
这名官员拿起时报看后,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余几名官员也是争相传看报纸,而到了卢义诚手中时,他看过后,脸上却是一阵抽搐。
风一直在刮,又有几分要下雪的样子。
而此刻卢义诚卢大人看着报纸,则生出了‘一把年纪都活在了狗身上’的感触。
一千七十二章 少宗伯
晨曦中的翰林院,显得清幽而寂静。
一名老仆役正拿着扫帚正在学士堂打着地上的积雪。
这名老仆役在翰林院很久了,据说当年张居正为庶吉士时,他就在翰林院当差了。
现在翰林院里没人比他资历更久,据说这位老人家以前还读过书,翰林院里的翰林里也曾谈论过这位老仆,猜测这位老仆役是否是‘扫地僧’一样的存在。
毕竟出身翰林,是读书人第一等自豪的事,在翰林官眼底就是翰林院的参天柏树,都比其他各部院衙门中更有几分出尘,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不过后来大家发觉这位老仆役就是仆役而已,以往是读过书识得一点字,但久而久之,除了‘翰林院’,‘登瀛门’这几个牌匾上的字,其他早都忘光了。
众人失望之余,久而久之也将这位老仆役当作一般人来看待了。
现在这位老仆役正在打扫将积雪堆在一旁,他动作舒缓,经年累月的干一件事,已使得他的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等韵律。
“于伯!”
老仆役听有人唤他,连忙抬起头见是林延潮当即恭恭敬敬道:“小人见过学士大人,学士大人今日比往日还早啊!”
林延潮点点头,四顾这翰林院中的景色,为官八年,三年在归德,其余五年都在这翰林院里度过了。
林延潮笑着道:“习惯了。”
老仆役道:“咱们翰林院里很少人能比学士大人更早到了,当年学士大人在史官厅时,每日都是如此第一个到了衙门,而今身为学士仍是如此早,数日如此也就罢了,更难得是年年如此……”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当年读书时候就是这样了。对了,今年怕是比往日更冷,我记得你腿一直不好,这里有十几斤碎炭,一会你到我这来取。”
老仆役感激地道:“学士还记得小人这老寒腿的事,前年送了冬衣,今年又送木炭,小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实不值得学士大人如此记挂在心。”
说着老仆留下泪来,但凡如林延潮这样的五品学士都是高高在上,哪里会记得他这样一名仆役。
林延潮与老仆役又说了一番话,然后至学士堂里。
学士堂里的两个值堂吏一见林延潮到了,一人递来热毛巾,一人斟了一碗茶汤,十分殷勤。
“学士大人,我们都听了你的好消息了。”
林延潮问道:“哦?什么好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一名值堂吏笑着道:“学士大人口风真紧啊。小人有一老舅在通政司当差,他一大早就将大人高升的事告诉小人了。”
另一名值堂吏笑着道:“大人不到三十即位列部堂,这等喜事就算是我翰林院,也没有听说哪位前辈可以比肩的,我等备下贺仪,提前恭贺大人。”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汤道:“通政司之事乃朝廷机密,不得允许不得告知于外,你们私通消息,胆子也太大了……”
两名值堂吏顿时色变,立即道:“学士大人……”
林延潮道:“罢了,你们也服侍我近年了,此事我可以不计较,至于贺仪就免了吧。”
两名值堂吏闻言只能称是退下。
林延潮当下收拾起公案,公案的地方,他一贯不肯让任何人碰。他每日上衙第一事就是擦拭公案。
擦拭好公案林延潮抬起头望去,晨曦透过窗格子撒在了学士堂前的空地上,几只觅食的鸟儿振翅而起。
这时候堂前脚步声传来,原来是徐显卿到了学士堂。
“见过光学士!”
徐显卿见到林延潮神情有些黯然,只是微微点点头即走到了自己的公案后坐下。
林延潮也知徐显卿心情不太好,也没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伤人。
林延潮继续整理公案,但听身侧传来一句。
“林学士恭喜了!”
林延潮讶然回头,但见徐显卿背着自己看着书架。
林延潮微微一愕,然后朝徐显卿深深作揖道:“谢光学士。”
徐显卿则没有应,当即叫了值堂吏道:“一会吏部的人要来宣读诰命,你们将堂内准备一下,若有疏忽打断你们的腿。”
几名值堂吏应了一声连忙去布置了。
林延潮见徐显卿如此,不由心底一暖。
过了一阵,翰林院里热闹起来,翰林与庶吉士们纷纷到衙。
众人彼此拱手见礼,在石道上,科名在后的翰林让在一旁,请前辈翰林先过。
谈笑声最大的,当然是庶吉士,众人意气奋发,朝气蓬勃。这一幕似曾相识,林延潮当年也是如此踌躇满志,指点江山,不过那多是在前一世,这一世自做官以后则是再也没有了。
林延潮有几分感慨,正在畅想之际,外头来禀说:“吏部左侍郎朱赓朱大人到院。”
林延潮,徐显卿当下与几名翰林,宫坊官出迎。
吏部的官员这时过了登瀛门,为首一人乃当今吏部左侍郎朱赓。
朱赓五十有许,在翰林院多年,人甚和蔼,没有什么架子。但他升至礼部后数年,翰林院里的人已是换了一半,新进的翰林也不敢与他攀交情。
现在作为吏部左侍郎,朱赓手掌重权,自是在翰林院的年轻后辈里看来威严很重。
朱赓向林延潮点点头,然后对徐显卿满是肃然道:“还请光学士将翰苑的官员都叫到学士堂吧!”
徐显卿笑了笑道:“早已是准备好了,少宰这边请。”
众翰林们见朱赓亲至,即知道这一幕是吏部的官员前来宣读诰命。
会推礼部侍郎的事不少人有所耳闻,但众大佬怒怼张鲸的事此刻尚未传开,他们不知是徐显卿,还是林延潮。
林延潮资历,官位,科名都逊色徐显卿一筹,料想应该是徐显卿才是。
徐显卿伸手相请,朱赓,邵仲禄当即举步前行,吏部员外郎手捧诰书跟在二人身后,其余吏部官员鱼贯进入学士堂。
学士堂上面匾额书写着‘玉堂’二字,登瀛门,临玉堂,林延潮仍记得自己释褐为官第一日,与张懋修,萧良有二人一起来拜见掌院学士陈思育的事。
往事那么历历在目。
八年前的是否会想到有今日这一刻呢?
学士堂已是摆好公座,五品以上吏部和翰林院官员设座,至于其余官员则是站在堂上,而庶吉士则是只能站在堂外。
徐显卿请朱赓坐了主位,其余人依次坐下。
堂外有些杂声,人还未到齐或站班排序。
堂内的官员都是正襟危坐的样子,而朱赓坐下后很轻松,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入座后即与徐显卿叙旧。
徐显卿此刻放下了包袱,他与朱赓都是隆庆年时入的翰林院,二人有很多话题可以聊,而林延潮坐在下首,陪着说话。
赵志皋仍是一副凡事无关自的样子,剩下的人中也唯有文选司郎中邵仲禄,方能在部堂掌院面前插上几句话。
堂下众人看着徐显卿与朱赓高谈阔论的样子,心底都是寻思,徐显卿身为掌院平日甚是自持,除了吩咐公事外,很少见他如此畅言。
今日见他如此,众人都以为这一次是他得意,反而林延潮却很少说话,甚是放不开的样子。
几人相谈正欢,聊到了兴尽处,突然声音一止,话题不知为何突然而然就停止了。
朱赓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官员,然后道:“旧情叙到这里,今日本部堂到院乃是宣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延潮晋秩礼部右侍郎的诰命!”
朱赓从吏部员外郎手里接过诰书,然后严肃地道:“林学士接旨吧!”
满堂官员都是看向了林延潮,惊愕,讶异,喜悦,嫉妒各种眼光交织在了一起。这不到二十岁的状元,不到三十岁的部堂……
无声之中,众人心底却是波澜起伏,许多感叹没有发自口中,而是在心底道出。
林延潮正了正官帽,一提官袍离开公座至堂中参拜,一切情绪的波动此刻都敛在心底,整个人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朱赓摊开诰书,以官话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恭绍鸿图,允怀至理,辅弼之重,所资非轻。况春官亚卿者,成周少宗伯之职,掌礼制、祭祀、历法,此其务也……尔少詹事兼侍讲学士林延潮,以儒发身,事朕于亲政之初,敷陈经史,咨询顾问……因潞王事进鲠言,纠绳切挚,触严谴而谪归德,在任一方,为国为民,不改初心……今仕礼部右侍郎,众士具瞻,四方属望,其端乃心、持乃操,不枉朕任用人之意,钦哉。”
朱赓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回荡在学士堂,说这里时,他的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视过当堂众官员然后继续加重声音念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今职!”
八年七迁,这也算是官场上一个佳话了。
林延潮接过圣旨,不免有等回首一望已是百年身的感觉。
他放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在会馆里忐忑不安等待会试放榜消息的少年。
贬至归德时,他既是失意,也有些安心,那等卸掉了包袱之感。
回京时,他有东山再起之得意,但肩上背负许许多多的压力,天下家国的命运,有等举步维艰之感。
而今无论是否愿意,身在此位,已是到了一力肩挑的时候了。
一千七十三章 政见
“臣林延潮叩谢天恩!”
林延潮接过诰书后,见这封赐的诰书,背面绘着端锦荷的图案,用抹金轴,卷头卷尾都有‘奉天诰命’数字。
这诰书一品也有一品的等级,这正好合乎林延潮眼下三品官员的等级。
这官员诰书的字数多少也有讲究,官位越高,当然字数就越多。
林延潮郑重收好诰书,然后摆在香案上,此刻他神情凝重,心情不能平复,一时不知说什么话。
官场升迁之时,得意时,欣喜若狂,不可一世,或矫情镇物,故作淡然,神态万千,不能一一而道尽。
林延潮没有想故意矫饰什么,但整个人还是紧绷在那里。
朱赓久在官场,身为吏部侍郎,对这一幕也是司空见惯,他与林延潮并肩站在一起,对众官员道:“林部堂与本官相交多年,林部堂才学无匹,人品贵重,读书为官都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吏部自杨太宰而下,都对林部堂评价极高。这正如圣旨里所言众士具瞻,四方属望。”
有朱赓这一番话,等于代表吏部对林延潮撑腰了,也缓解了林延潮现在有些不知所措的境地。
林延潮定了定神,应答道:“小弟年轻资历浅,不敢当少宰如此称呼,以后还请少宰多多提点才是。”
在官场上,吏部尚书地位仅次于首辅,而吏部侍郎则能与其他五部尚书抗礼的。所以林延潮与朱赓现在虽是平级,但是他必须要放低自己的身份了。
朱赓笑道:“不敢当。”
然后文选司郎中邵仲禄也是出面道:“部堂大人,为官八载七迁,不到三十岁即已起居八座,但比起为学十五岁中解元,十九岁中状元,三元及第不知孰难,孰易?”
“但会推之上,九卿皆推部堂大人为第一,而后御笔圈用,可见无论是圣上还是百官心底,都意属部堂大人。当年部堂大人奏章里所言,*******,岂因祸福趋避之。邵某至今仍记在心底,邵某深信言为心声,部堂大人必不负此言。”
林延潮向邵仲禄拱手谢过,他知道对方也是为自己站台,毕竟自己不到三十岁即身居三品,会有人不服,但这比起三元及第而言,哪个更容易一些呢?
经过廷推,还是廷推中的正推,再经天子圈选。
这是官员最稳妥的道路,从程序上而言,无可挑剔。如果再有人质疑林延潮年轻,但是你这话是质疑当朝九卿,以及当今天子的眼光吗?
经过朱赓,邵仲禄这么说,众翰林都是心绪万千。
林延潮也是回过神来。
林延潮先向邵仲禄拱了拱手以示谢过,然后看向堂上的众翰林刘虞夔,刘元震,萧良有,孙继皋,黄洪宪,曾朝节,刘楚先,张应元,陆可教,杨起元,杨德政,冯琦,孙承宗等等。
这些翰林大多科名在自己之上,是比自己提早进翰林院的,其余也是共事了五年,两年。
众翰林们也是心情复杂,在翰林院里利益斗争没有其他衙门多,林延潮这一次升任礼部侍郎,还是令不少人心底不是滋味的。
众翰林里如刘虞夔是隆庆五年的庶吉士,他在万历八年为房考官,当年是他一手点的萧良有,最后在会元之选上,众翰林中唯独他一人推举了萧良有。
最后林延潮以状元身份至翰林院任修撰,刘虞夔不是狭隘的人,对林延潮不过平平而已,他最着重关照萧良有,隐隐希望他以后在仕途上能压林延潮一头。
但八年过去了,不说萧良有,连自己都被林延潮比下去了。
若是徐显卿担任礼部侍郎还说一些,但林延潮……他们也知道林延潮的才干,将来迟早是要拜侍郎的,但不到三十岁位列部堂,心底不免有些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心情复杂。
静默了一阵后,林延潮整理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句斟酌着道:“方才太宰,邵郎中所言,林某愧不敢当。为官八载,不到三十岁即位列三品,这是圣上,百官对于林某的信赖,但对于林某而言实是愧不敢当,深恐不敢胜任。”
朱赓,徐显卿等人吏部,翰林院的官员对于林延潮这话都知是官员上任正常的谦词。
“但是……”林延潮话锋一转然后道,“但是林某想到了一位前辈,心底却有些笃定了。”
朱赓心底讶然,这不是的正常套路啊。
众翰林心想,林延潮在新获任命时,要说什么,难道是得意忘形了吗?这时候说话不是应该谨慎吗?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当下道:“林某要说的此人在翰院之中名声不好,为官以来不少人以他为耻,而外面言官说他是三奸,说他阿世媚上,有此人在百官不和,庶政不平。不过此人为官仕途却一帆风顺,为官不过六年即入阁。”
说到这里,众官员都知道林延潮要说的人是谁了。
林延潮道:“列位可能已经知道了,对方就是嘉靖初年的张永嘉。”
百官面色凝重,林延潮这时候说这人干什么?难道是要翻车?
朱赓等官员向林延潮以眼色示意,但林延潮见到了却依然道:“其实林某心中早有一言不吐不快了,今日诸公在此贺林某升迁之喜,但林某仍是忧虑重重。圣人有云,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言而与之言,失言。”
“今日林某失人失言则在两难,当说时不说,则失去了诸公对林某信赖,说了又怕犯忌,但林某宁可失言亦不可失人,今日唯有将肺腑之言,道与诸公!”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为之色动。
此刻林延潮终于将心中一口气长吐,这就是直抒胸臆的感觉。
“张永嘉以大礼议出身,颇受朝臣诟病,但他在任首辅时,先后殆尽勋戚霸占之庄田,罢免天下镇守内臣,此二事非一般元辅能所为。”
“张永嘉为官时,刘瑾之祸刚去,昔日公卿大臣见刘瑾需拜伏叩见,但张永嘉不然,权宦见之称之‘张爷’,本朝自从以来,宦官敛戢,士气得伸,文臣尊严皆拜张永嘉之故。”
“张永嘉,为官之际一心奉公,慷慨任事,不避嫌怨。林某曾读他两句诗至今思之,一首是‘一饭还三叹,黎民正阻饥’,一首是‘年饥难独乐,官冗得偷闲’,忧国忧民之心见于字字句句之中。”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道:“今日林某在此提张永嘉,不为其他,但敬重他裁革庄田,罢镇守中官,整顿吏治之事。其抱负林某亦心向往之。为官之事固然喜亦,升官之事固然更喜,官至三品喜上加喜,但对于林某而言,为官并非为了位列公卿,起居八座,抱负不能施展,此三喜于林某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包括朱赓,徐显卿等官员都是听得陷入深思。
今日林延潮的话,实在对他们而言震动太大。
张璁一生办成两件事,一是削弱了太监的权势,还有一点则是变法改革。
削弱太监权势可以理解,之前就一直听闻林延潮与张鲸不和,而压制宦官势力,对于文臣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变法改革,这个问题就大了。
当年王世贞曾论林延潮,说他像张居正。
莫非林延潮是打算干与张居正,张永嘉(张璁)二人一样的事,那就是变法改革。
现在朝堂上的风气大体上还是以变法为忌的。
林延潮对于变法政见如何,无人得知。
但是他当初上书为张居正平反,以及事功学派的主张,就是变法改革,这两点令不少官员也敏锐地猜测到林延潮的政见。
但林延潮毕竟没有亲口承认,所以大家也只是猜测。
现在林延潮说要效仿张璁,到底是压制宦权,还是要变法改革?
万一皇上知道了你林延潮要变法,他会怎么看?会不会认为你就是第二个张居正,而不是第二个张璁?
无论是哪个主张,可以相信这事随着林延潮今日说出,无疑以后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朱赓不由默默顿足心道,此子又来了,就如同当年上疏一样,为何这么急切,就算你要压制官官,变法改革,如此大的事,怎么能在百官面前公开,就算你真有此心,不能等了入阁以后,自己当了宰相后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再潜移默化吗?
而面对于此,林延潮则是心底有数,他知道在这个档口上将自己政见公布,有不小的政治风险。
但是这如同一面旗帜,必须举起来的。
之前不说是因为人微言轻,而此刻说,就是不想将来有执政一日时,说一套做一套。张居正变法前车可鉴,而我之变法,则堂堂正正,水到渠成。
林延潮说完一拱手道:“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请诸公明鉴!”
堂上无比静默,众官员们此刻都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好的,附和还是反对。
所以他们选择了集体的沉默。
然后同样就在这时候,堂外却响起了一片的掌声。
众官员望去,但见站在堂外的二十余名庶吉士们都是双手鼓掌,举袖试泪,感慨而泣。
一千七十四章 平步青云
林延潮说完之后,堂内众官员都是忧虑是否接这个话茬,因为这是一个当大干系的问题,为官最忌讳就是说话不够谨慎,而授人把柄。
反观庶吉士们却不一样。
为官之初最是意气飞扬,在翰林院里也没有沾染各个衙门那保身慎言的风气,又加上林延潮为他们教习时,这些人早就经过一番变法事功理念的熏陶。
所以林延潮敢在这时说出效仿张璁张永嘉这样的话,他们绝对在心底支持。
这时候堂内官员仍是无人说话,连叶向高,孙承宗他们也谨慎地想说什么,他不是不敢说,而是怕说了以后卷入一个‘变法党’的名头,如此反而对林延潮不利。
倒是这时堂外一人朗声道:“部堂大人所言真振聋发聩。”
众官员看向堂,朱赓心想哪个人这个时候竟敢作声,于是道:“堂外何人说话?”
“回禀少宰,学生乃庶常袁宗道。”众人看去但见是当年会试二甲头名的袁宗道。
朱赓知道公安袁家的名声,也知道此人乃官宦之后,又是林延潮的学生,本来要重责的,当即放缓了脸色,朱赓温和地道:“诸公面前,年轻人既有如此胆量,不如入堂一言,让本部堂一闻高见。”
“学生谢过部堂大人。”
袁宗道大步迈入堂中,一点也不为自己年轻,尚未授官而有所胆怯,反观他朗声道:“学生承蒙林部堂教诲,每日在翰林院读书,学的就是如何学成,以报国家天下之用。”
听了袁宗道的话,众人都是点头。
连朱赓也是露出赞许之色。
“林部堂教诲我们,平日我等为官不在于为官,而在于敢为天下先。张永嘉为官搢绅之士,嫉之如仇,谋身之处虽有不足,然而却功大于社稷,莫大于是,理应值得我们庶常效仿。”
朱赓捏须呵呵一笑,走到袁宗道面前,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笑了笑道:“后生还真敢说话。既是为官,德在第一位,为宰相,器在第一位,此乃德业的根本。当然张永嘉的功业也是可观,世庙对于张永嘉也是察其诚而信之用之,呼其元辅罗山而不称其名,这也是恩典了。”
“先人的对对错错,本来就评价不完,至于效仿当然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可一概效之,也不可一概弃之,当然今日我等还是贺林学士升迁之喜,至于张永嘉的功过,不妨日后再提。”
朱赓这一番话将事情揭过,撇清了责任,又不得罪林延潮,并强行结束了话题。
林延潮点点头道:“少宰所言正是,伯修,少宰的提点你可记住了吗?”
袁宗道拱手道:“学生谢过少宰。”
然后袁宗道退至一旁,众官员本是悬着的心都是放下且一并追捧道:“果真是少宰大人,词乃金玉之言。”
“字字掷地有声,见我等不能见也。”
“拨云见雾,大音希声啊!”
朱赓闻言朗声地笑着。
事情揭过,下面众官员一一上前向林延潮道贺,轮到刘虞夔时。
这位隆庆五年的老翰林治学比林延潮久,为官资历比他深,让对方向自己道贺,林延潮一时不知说什么。
但见刘虞夔对林延潮,拱手道:“老朽一生自负读书为学不逊于人,但比起林部堂而言,今日方知读书为学上还是欠缺了知行合一,今日多谢林部堂这番肺腑之言,好一个敢为天下先。”
林延潮一愕,随即笑着道:“翰长过誉了,林某不敢言什么天下先,只是为学为官上都有一份固执而已。”
刘虞夔欣然道:“固执好!固执的好!林部堂在礼部任上,老夫会拭目以待。”
说完刘虞夔转身离去。
轮到孙继皋时,他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忙道:“以德兄,你我相交多年,如此真折煞我了。”
孙继皋爽朗地笑着道:“我与刘直卿一样,都以为自己治学为官上不见得有弱于你地方,但宗海不随大流而默,就以这份敢为天下先而言,孙某不如。”
“孙某在朝阅官无数,但论大丈夫不介于富贵贫寒,立于功名,有其才而申其用者,唯有宗海也。”
林延潮念着‘有其才而申其用’几个字,这不正是自己一生所求吗?林延潮当下笑着道:”以德兄这一番赞誉,说我心底去了。林某不敢推辞,以后当以此砥砺而行。”
林延潮深感欣慰,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尽管冒了风险,但也取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这时萧良有上前道:“林部堂……”
“以占兄,你我还是以旧日相称吧。”
萧良有笑了笑道:“萧某不敢,在此贺林部堂在礼部一帆风顺,一展抱负!”
林延潮也是一笑,二人相对一揖。
叶向高看着林延潮,以莫名的口气道:“宗海兄,你又先吾着鞭了,我现在都不知落在何处呢?”
看着对方又是为自己高兴,又是自惭的神情,林延潮握住叶向高的手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吾在前等你。”
叶向高斟酌这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道:“非有此心胸,不足以道如此之言。为官为国,吾当效兄之所为。”
林延潮正色道:“愿与兄一并常怀扣楫中流之志,为国为民做一番事。”
叶向高也是动容道:“大丈夫当如此。”
二人对揖。
孙承宗,方从哲,袁宗道,陈应龙,于仕廉等人看着林延潮与叶向高以意气期许,这番友情,实如当年刘琨祖逖之交。
至于他们都是林延潮心腹,在这时候众目睽睽下,不敢太亲近,以免有结党之嫌疑了。
所以他们简单的道贺就算揭过,这不急在一时,日后私下再向林延潮郑重道贺才是正经事。
他们都是简短了说了几句,倒是翰林院里一帮同僚们,知道林延潮升迁礼部侍郎后,却都是有些不舍。
翰林之间彼此利害冲突本就不多,以往与林延潮有些过节的,该整走的也都被林延潮整走的,剩下的也只是文人相轻而已。
现在林延潮高升后,大家念起林延潮的为人,以及今日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都是感受到林延潮的真诚。
尽管心底与他的政见未必相同,但能开诚布公,就足见林延潮乃是一名君子。
君子可以和而不同,但绝不掖着藏着。
堂堂正正者,方可以得人心。
“林部堂,今日一别你我尚是朋友,但若是你要效仿张文忠,那么在朝堂之上我就要反对你了。
曾朝节是这么说的。
他是万历五年的探花,与林延潮私交还不错,但他在翰林院是最反对张居正的变法。
也因为这一点,他虽是楚人,却没有因为同乡的缘故,当初在清算张居正一事上有所牵连。
林延潮向曾朝节一揖道:“谢曾兄肯与我明言,全我们二人之交情,但私谊是私谊,公义归公义,这点上我绝不相让。”
曾朝节点点头道:“说得好,在翰院时,曾某不如你,他日到了朝堂上曾某另行领教林部堂的雄词了。”
二人对揖之后,各自一笑。
林延潮的笑中又有几分伤感。
众官员都在一旁看着,林延潮一一受贺,这些人都是明眼人,分得清哪些人是虚词,哪些人是心底话。
看着林延潮在翰林院深得如此得人心,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也就是林延潮的人格魅力所在吧。
三名吏部的官员在那议论。
“林部堂竟欲比之张文忠,这……这官场上现在越来越少人敢说真话了。”
“只是林部堂要做哪一个张文忠?”
“无论是哪一个,但这份犯疾风而表劲,契寒松而立节,真乃名臣风范。”
“正是,有林部堂这样敢于任事的官员在朝,朝堂上的大事就不怕没有人主张了。”
“不说了,我等也该上前贺上一贺。”
“对了,翰林院一会可安排了宴席?”
“听闻是安排了,但盼翰林院的饭菜不会太差,以往连打包的兴致都俸欠。”
“哈哈,就算饭菜再差,今日能见识林部堂此宰相气度,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来,来,我等道贺后,一会宴上大家多喝几杯,今日兴致实在是好。”
“你是有酒都行,咱们今日不醉不归,下官陈万春恭贺部堂大人。”
“陛下欲有大用于部堂大人,八载七迁,此为官场佳话。”一名官员声情并茂地言道。
“当今圣上乃圣明天子,用人之道是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这一次升任,可见部堂大人在陛下与文武百官眼底,是才德兼备之选啊!”
“正是,正是,三元及第,八载七圣心,此皆乃圣心之独运,造化之非凡。”
这几名官员私下聊天时,倒是对林延潮很佩服,但面上恭贺时,却又换成官场套词了。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所言极是,林某能有今日,一切皆乃天恩所赐。”
林延潮也随着他们话讲,升官以后第一个感谢皇帝,这是为官必须的。
三名吏部官员道贺后,其余人也是跟上来向林延潮道贺。
此刻无论是同僚旧友,还是衙门属吏此刻都是向林延潮一一相贺。
平步青云之时,就是如此风光。
一千七十五章 贺客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中状元的时候,那么一朝平步青云说的就是升官。
过去官场上升迁的消息,官员都是通过邸报上得来。而邸报乃通政司发行,然后民间报房抄录。
而今邸报一切功能都归于皇明时报,皇明日报在京城各坊都有报摊。
所以每次皇明日报刊发时,官员上朝或者赴衙前,都会买一份顺手带着手边。
皇明日报一份五钱银子也只有高级官员才买的起,至于低级官员就只能好几人合买,或者借阅传抄了。
而林延潮升任礼部右侍郎的消息,就如此通过皇明日报第一时间传了出去。
京城各个部院里,到处可见手持皇明日报,小步快走的官员,将事禀给议论的部堂或者是郎官知道。
然后已是有不少官员准备贺礼已是前往林府上拜会。
林府下人,一时之间看到门前陆续而来的马车轿子,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上下了一名穿着绯袍的官员,此人是第一个赶到林府的,但见他举步来到门前。
绯袍就是四品大员,门子是知道的,当下不敢失礼迎了上去。
这名官员笑了笑对林府门子笑了笑道:“本官乃鸿胪寺少卿张略,来拜会你家老爷。”
门子连忙道:“原来是张大人,老爷还在衙门尚未回府,不如入客厅等候还是将你帖子转交给老爷。”
张略笑了笑道:“原来尚未回府,倒是本官来的冒失了,反正以后在林部堂任下多的是机会,今日算是认认门,改日再来府上拜访。”
说完张略的下人递了一手本道:“这是老爷的名帖。”
门子恭恭敬敬地收下心道,我们家老爷不掌管鸿胪寺啊,怎么此人说任下,还有老爷不是学士吗?怎么又称起部堂来了。
门子不敢细问,张略走后,亲自捧着名帖入内。
此刻陈济川不在府上,府里唯有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几个门生,他们一听即知发生了什么大喜道:“太好了,老师升任礼部侍郎了。”
“是啊,老师不过二十八岁即升任部堂,不知本朝至今,有几人可及?”
“只是这鸿胪寺少卿为何要自称门下?这倒是令我不懂了。”
张汝霖从门子手里接过名帖,但见名帖上外贴青色纸壳,摊开后是六折绵纸,上面写着‘门下鸿胪寺少卿张略叩’。
张汝霖身为官宦子弟,对于官场上名堂了解很深,这张略礼数没有错。
这六折名帖又称为手本,是下官上门拜见上官时所用的。若是大家官位平行,或者官位上下又相互不统属,那么用单红帖子或双红帖子即可。
这鸿胪寺主管朝廷各种典礼上的礼仪,虽不隶属礼部,但在礼仪是否合乎规范上都要请教礼部的意思。
所以张略自称门下,以属官自居也是没错的。
正三品可是官场上一个门槛啊,而正三品京官更是了得,到了这一步就可以称作廷臣了。
林延潮二十八岁即升任礼部侍郎,以他这个年纪在朝堂上最少还有二十年的风光。
从此以后身为林延潮的门生,背后依着这大靠山,凡事无往而不利了。
难怪父亲以及岳父大人,要我来投奔老师,成为他的学生,原来用意如此。
张汝霖想到这里,心底阵阵欣喜,他回过头正要将此中诀窍告诉袁可立,徐火勃二人时。
但见二人都是激动的举袖试泪。
张汝霖见此不由暗笑,自付道,我就算没有老师这门路,但依着岳父,以及父亲的故旧,将来的前程也不会差,所以这份喜悦之情倒是差了几分。而袁兄,徐兄家中没有显宦,所以老师若能出头,就是他们的一切。
张汝霖正要说两句,却见徐火勃拭泪道:“老师升任部堂,从此以后他所致力于的变法之事,就可以走下去了。我实在是不胜欣喜。”
袁可立道:“师兄,羞要作儿女之态,让人令人笑话。”
袁可立话是这么说,自己的声音也是哽咽。
徐火勃道:“你也不是如此吗?老师平常与我们说,他当年在朝时与张江陵不睦,但却是他最佩服的官员,以天下为己任,敢于变法,他将来若能做到他的位子上时,也不知能否有他之才具,但一定尽力而为,今天……”
袁可立含泪道:“是啊,而今老师已为部堂大臣,离自己的抱负又近了一步,如此实在值得替老师高兴。”
张汝霖看着袁可立,徐火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底有些茫然。
他还以为他们二人是为了林延潮生官的事喜极而泣呢。
张汝霖有些茫然若失,他拜入林延潮的门下,对方也经常抽功夫找自己说话,但是毕竟他在朝为官,公务繁忙,在传道授业上自己不如徐火勃,袁可立。
自己在林延潮门下这些日子真可谓虚度光阴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惭愧,读书人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似乎少了一些。
这时候外面的下人又禀道:“外面又来了不少车马,都是前来拜贺老爷的。”
徐火勃犹豫道:“师母正在孕中,不宜出面,这不出面又得罪了客人,平日都是陈管家接待的,但今日他随老爷去了翰林院,袁兄。”
袁可立道:“我也不擅长官场上的往来。”
这时候张汝霖起身道:“我去吧。”
徐火勃,袁可立一并道:“还好有肃之在,若我们出面怕是要得罪人。”
张汝霖此刻心情有些不同道:“我也只有这些长处了,也希望能为老师,为林学,为大家做一些事。”
林延潮宴后回府时,但见府里府外一切都井井有条,十分欣然。
袁可立几个门生,还有下人们都应了出来。
众人一见林延潮即一并道:“恭喜老爷(老师)升任部堂!”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道:“今日脱不开身,府里对贺客没有失礼之处吧。”
几名下人都是笑着道:“回老爷的话,这还是多亏有张公子主持,否则叫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今日这些高官一个个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人向我们拱手作揖,这实在令我等消受不起啊。”
众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对张汝霖点点头,然后对下人们道:“那也不能失礼啊。”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常言道宰相的门人七品官,现在老爷荣升侍郎,那么门人少说也有九品,从此以后也是官了。”
“那以后没人叫咱们门子,都叫咱们门官好了。”
众下人都是一阵笑声。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当下进了门,然后对陈济川吩咐道:“下面的人还是要约束,府中赏钱可以多给,但规矩不能乱,不要因为我当了大官,而对外人有所怠慢,特别是不可以仗势欺负老百姓。”
陈济川道:“老爷吩咐的是,此事我立即与他们提。”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以往为官之时,最厌恶的就是豪奴,而今自己不能坏了规矩。”
说着林延潮看向客厅问道:“怎么还有贺客没走吗?”
陈济川将负责接待的下人唤来,下人道:“还有几名官员说要见到老爷再走。”
林延潮皱眉,一般而言官员升迁当日都是很忙碌,大多人也都是知趣上门留下个帖子,然后说改日再来,如此礼数就算尽到了。
至于一定要留着就是心怀侥幸,想碰一碰运气的。
下人奉上帖子,林延潮略略看了一遍见有屯田御史徐贞明的名字道:“让他到书房来见我,其余人一律道乏。”
林延潮更衣后来到书房,见到了正坐立不安的徐贞明。
却说徐贞明原来的官衔是尚宝司少卿兼屯田御史。
但是因为李植的事牵连,以及兴修水利触动了利益阶层,徐贞明被革职,后来虽经林延潮保荐重新复官,但是尚宝司少卿的衔却没给他恢复。
不过就算他尚宝司少卿官衔仍在,但对于林延潮而今而言,也不放在眼底。
徐贞明见了林延潮立即起身道:“恭喜部堂大人荣升之喜。”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徐贞明入座,从袖子拿出一张红帖子放在案上,然后道:“你我是自己人,就不必闹这么多虚礼了。”
徐贞明知道是自己之前送上礼单,连忙道:“到府上方得之部堂大人荣升之喜,一时仓促,徐某未曾齐备厚礼,还请部堂大人见谅,日后再另行补上。”
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自己对他有保举之恩,照理而言,他的贺礼不会这么简陋才是。
林延潮笑着道:“孺东兄,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过你这么着急前来,是否因为屯田的事?”
徐贞明点点头道:“正如部堂大人所料,徐某今日等在这里,正是有一事向部堂大人请教。”
林延潮道:“请教不敢当,屯田的事上孺东兄是林某的老师才是,请说。”
徐贞明道:“既是部堂大人抬举,徐某就说了,自部堂大人指点徐某将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之举措改为屯垦旱田后,徐某一直在致力于此。番薯已是在京畿附近数县试种成功,徐某正准备向其他各府县推广,预计明年可以大行在京畿各州府种植。”
林延潮道:“此事孺东兄,以及陈振龙都已向我禀告过了,还有什么事吗?”
徐贞明道:“今日向部堂大人禀告的是另一事,除了番薯,旱稻,下官还发现另一等耐旱作物,百姓们称其为番麦或者是苞谷。”
一千七十六章 玉米
听闻是苞谷,这令林延潮来了兴趣。
林延潮知道后世有人用苞谷来称呼玉米。
林延潮心底打着鼓,探身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徐贞明回道:“是下官一位同乡在陕西任官时,听说下官在寻屯垦旱田之道,故而推荐此物给下官的。”
林延潮有些没底,这恐怕就不对了。
玉米是产自美洲的,要进入中国,也唯有缅甸至广西,或东南沿海,怎么能是从陕西而来。
徐贞明见林延潮露出疑惑之色,当即道:“部堂大人明鉴,此苞谷确实乃耐旱之物,此物花开于顶,实结于节,实乃是异谷。”
林延潮一听倒是有几分相似玉米的样子,于是道:“仔细说来。”
徐贞明详细道:“此物苗叶如荔林而肥短,末有移如稻而非实,实如塔,如桐子大,生节间,花垂红绒在塔末,长五六寸,三月种,八月收。”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下拍腿,这正是玉米的样子。
此举却是将徐贞明吓了一跳。
徐贞明不知林延潮为何如此高兴,因为林延潮当初以为玉米是从海路传入中国,所以让人往东南沿海去找,但没有料到玉米却是最早在陕西传入的,一开始错了方向,幸亏有徐贞明误打误撞,蒙对了。
至于原因如何,林延潮自也不去考究而是向徐贞明问道:“此物确实乃番物吗?”
徐贞明道:“确实如此,但如何传入实已无法考究。”
“无妨。说说此物可否大规模在京畿屯垦,用来备荒?”
徐贞明道:“下官不敢保证,不过已是请了当地老农到京。下官觉得大约十有七八,可以试一试。”
林延潮心想,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玉米虽不如番薯耐旱,但是番薯的缺点是,只能当作杂粮,不能当作主粮,当然备荒是没有问题。但玉米不同,玉米是可以拿来当作主粮的。
寻到了玉米,徐贞明本该高兴才是。
但林延潮见徐贞明一脸忧色,徐贞明道:“部堂大人,自下官再任屯田御史,可谓是戴罪立功。户部那边屡次催促,要我责效,但屯田之事,一岁一秋方才一收成,哪里是旦夕之间可以办到呢?”
“下官担心若是明年拿不出像样的政绩,怕无法向皇上交代,所以在下官任内最后的关头,下官没有功夫再将玉米拿来试种,而是打算立即推广栽种。此事甚冒风险,下官迟迟不敢作决定,故而今日来请教部堂大人,该不该下这决心?”
林延潮看着徐贞明道:“孺东兄,你方才说此事的把握只有十之七八。”
徐贞明一脸惭愧道:“不敢欺瞒部堂大人,确实只有这么多。下官不敢多说,也不敢少说,若是大规模屯种要当风险,此事恳请部堂大人明鉴。”
林延潮点点头,这徐贞明还真是一个谨慎的人。
林延潮佯装出再三慎重的样子,然后道:“本官以为这点风险值得去冒,只要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国家社稷的事,别说十之七八,就是十之四五,也当去办。”
徐贞明闻言惊喜道:“部堂大人愿意……愿意支持下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是林某保荐的,而林某信得过孺东兄。”
徐贞明闻言眼眶红了,当即站起身来向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道:“多谢部堂大人的信任,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离椅扶起徐贞明道:“孺东兄,言重了,这屯田御史的事吃力不讨好,之前兴修水利,得罪了勋戚权宦,而今改治旱田却是更不为人所理解。你能当此,殊不容易。”
林延潮这话说到徐贞明心底了。
徐贞明道:“下官也是知道,百官们不知道番薯,玉米之重要,当年秦汉时,百姓不喜麦子。麦子是夏商时传入华夏的,当年董江都曾向汉武帝上书,言关中不种麦,提议将麦引至关中种植,此实有大功于社稷,但是后世的读书人只知道他的经学。”
林延潮闻言感叹道:“是啊,都说盛唐,但就算贞观开元这等气象,天下百姓也不过五六千万,但到了宋后,虽未见盛世之词,但天下户数却翻了一倍,为何如此?其中一因,在于引进了占稻。占稻耐旱,不择地而生,实乃天降甘露于我华夏。”
徐贞明不住点点头道:“正是,正是。”
林延潮道:“而到了眼下我朝在籍户口加上隐匿,流民,百姓之数不亚于宋时,眼下各省虽有小灾,但无大害,一旦……”
“一旦……遇到大旱大灾,任何之民变,皆能席卷天下,朝堂上人治不修是一方面,加之天灾必至人祸,到时由盛至衰,再从大乱而后大治,这治乱循环何时停止?我窃以为就在这番薯,玉米可以缓解。”
“可惜满朝诸公却没有放在眼中,在他们眼底,能否规劝陛下立国本,是否免朝,或者能骂阉逆,不阿谀执政,才是君子所为。所以我才言这屯田御史的差事,吃力不讨好,办成了理所当然,办不成就要贬官,就算将来番薯,玉米之物在京畿屯垦成功,他们也不会放在眼底的。”
徐贞明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数度转过身去擦去了眼泪。
林延潮叹道:“孺东兄这等回天之功,却默默无人知晓,就算史书提及,也不过略略代过一笔,林某实在替你不值。”
徐贞明深吸了一口气,肃容道:“也不是无人知道,不是还有部堂大人吗?徐某一直记得部堂大人那句话,只要有一点利于国家与社稷的事,就是生死也当以之,岂能因为个人的祸福而避开呢?”
“徐某当初兴办屯田的事,也知道会得罪人,但只要有利于老百姓的事,徐某就一定要去办。不为人理解,不为人所知也没有什么,当年郑国为秦修郑国渠,虽为了韩,但郑国渠却助秦一统天下,秦又何曾感激郑国。”
“而今官员们不放在眼底,那是因为朝堂上,读书人里没有崇尚事功的风气,但是只要部堂大人这样的官员在朝,徐某相信徐某为了天下百姓做的事,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天下人会明白徐某的苦心。”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林延潮不由也有些伤感,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徐贞明,徐贞明半响后方才停住,然后站起身来道:“徐某的个人祸福早已不计在心底,今日来能得到部堂大人的支持,明白徐某这一番用心,足矣!士为知己死,徐某必以死报答部堂大人的知遇之恩。”
徐贞明如此,却令林延潮一时语塞,半响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孺东兄,记住你我都是为了百姓做事。
徐贞明点点头当下道,部堂大人,眼下手中之事千头万绪,下官就不多留了,曾着还未天明,徐某再赶几个章程出来,告辞。
“好,济川替我送一送孺东兄。”
徐贞明走后,林延潮当下回到了书房沉思。
眼下商业经济眼下十分不发达,故而历史上红薯,马铃薯之物推广,朝廷起了很大作用。
比如在清朝,乾隆皇帝亲自下旨,将种植红薯作为国策推行,当时各种条件已是成熟。
至于为什么赶着,因为林延潮知道最少二十年后明朝将进入严重的小冰河期。
这时从陕西陆续至各省已乱成一锅粥,以政府在地方的基层力量,根本无力推行红薯,马铃薯之物,所以自己才倚重于徐贞明,借助于朝廷。
然而这样的事却是吃力不讨好。
北方民间主粮上还是以大小麦为主,番薯,玉米就算落地推广,肯定会受到阻碍。
朝堂上不少官员质疑,朝廷在屯田之事里,不去种植稻麦这等百姓习惯的主粮,而去种不合口味的玉米,番薯,此举如同今天有人嫌弃杂交水稻口感差一样。
不被理解,加上移风易俗,所以说林延潮与徐贞明现在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尽管如此,去依然要去办。
既然是身居高位,不可没有这点担当,连徐贞明一个屯田御史都敢不惜乌纱,自己身为部堂级官员就更不可落于人后。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即回到案上写信,他想让自己的门生户部郎中郭正域,在这件事上帮忙一二。
不过林延潮随即想到,户部有十三个清吏司,郎中级官员有十几个,小事还能帮忙,但屯田之事上郭正域就难说得上话了。
所以林延潮想了想,还是搁笔,过几日他见户部尚书宋纁时,给徐贞明说几句好话就是。
所幸他现在已非人微言轻。
甚至一些事上可以与宋纁这样的大佬作一些利益交换。
此外在新民报上,自己也可以为他鼓催一二,官员们读书们百姓们不理解,不是因为无知,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
幸亏自己先一步抢占了舆论的阵地,那么就将来而言,就有很多事可以做了。
如何引导舆论如何,如何潜移默化,这一件件事都要他来操这个局。
虽说长夜漫漫,但林延潮升官的第一个晚上,就在书房里踱步沉思,不知不觉天边已明。
一千七十七章 听老婆的话
书房里一夜无眠,林延潮听得脚步声,抬头望去问道:“夫人?”
但见林浅浅捧着肚子推开房门,脸上有几分倦容道:“相公,怎么昨晚不回房休息?”
林延潮扶着林浅浅坐下,然后道:“因为公务耽搁了,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辰了。”
林浅浅埋怨道:“以往相公升迁,不论应酬多忙,如何都要到我身边说几句话的,但现在却在书房坐了一晚上。”
林延潮笑着道:“以往升官心底喜悦,自要找你说一番,但今日升迁却觉得肩头上之重责,以至于夜不敢寐。”
“这是为何呢?”
林延潮道:“以往在翰林院时,我不过是一介词臣,就算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来当着,但现在却是不同了,庙堂上了一个决定,甚至一句话都关乎着天下亿万百姓的福祉,如此为官怎么能不慎之又慎。”
林浅浅打趣道:“老爷还是只是侍郎都如此了,若是尚书,阁老,那么又怎么呢?朝堂上的事总不能你一人肩挑着吧。”
林延潮失笑道:“夫人说的对,也许是我想得过重了吧,毕竟还有小家要照顾着。”
林浅浅道:“自你入京当了官以后,越来越忙,不比在归德时还能陪着用儿,日日教他读书写字,现在他一日见你一面也难,近来长大了脾气也见长,还有你说给他请老师的事,也不见的……”
林延潮心想,以后自己这礼部侍郎可是实权官职,不是会更忙碌。
听着林浅浅一桩一桩地数落自己,林延潮知道自己近来是太忙,冷落了家人,也只能坐着一旁将林浅浅的话说完。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支声,更是生气嘟嘴委屈地道:“说你不情愿了?是啊,你眼下是三品大员了,以后奉承话是听也听不完,官场上人人敬你三分,所以老婆的话就听不入耳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无事生非了,成亲时我就与你说过,既是今生结为夫妻,以后就应是相敬如宾,无论我当了多大的官,都只是你的相公而已。只要是贤妻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那你的意思我就是恶妻了?”
林延潮:“???”
一阵安抚,将林浅浅哄定后,林浅浅才笑着道:“相公不要忘了,今日你还要入宫谢恩呢,要不歇息会再走。”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自不会忘了,但此刻歇息睡已是来不及了,我梳洗一番,即坐车入宫。”
“等一等”,林浅浅对林延潮道,“相公昨日操劳了一天,又是一夜没睡,入宫谢恩必是疲倦,如此如何见天子呢?厨房里有熬好的参汤,相公喝了再入宫。”
林延潮笑道:“夫人想多了,天子自免朝以来已不见大臣,就算是谢恩,也不过是在宫门外作个样子就是。”
林浅浅道:“那可说不准呢,万一天子见了呢?”
“这事你就……”林延潮话到口中,随即转念一想点点头道:“夫人说的有道理,倒不是天子见不见的缘故。”
林浅浅见林延潮采纳了她的意见,甜甜地笑着道:“既然入宫辞恩,那么相公将圣上钦赐的飞鱼服穿在身上,也以示隆重。”
林延潮闻言深以为然笑着道:“夫人说的是。”
林浅浅唤道:“把老爷的衣服拿来。”
不久后林延潮即穿着官服坐车面见天子。
今日没有朝会,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整个长安右门是冷冷清清的,寒月犹自挂在天边。
朔风吹来,有几分刺骨。
林延潮呼吸着寒冽的空气,不由觉得北京城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这还只是小冰河期的开始,各省已是陆续闹灾害,再过十几年,那真的是无解。
想到这里,林延潮面容有几分凝重,当下走过金水桥。
近年来朝廷有明文,森严门禁,只准许廷臣带四名随从入宫。
而其余官员只有两名随从。
林延潮以往只带着陈济川进宫,但今日却带足四人。
长安右门前检查门籍的守门官,早就得知了林延潮高升礼部侍郎的消息,当即作揖道:“下官恭喜部堂大人荣升。”
林延潮点点头,在门籍上画押。
然后至奉天门的文书房处通禀,一般到了这里,等一道圣旨就可以回家了。
三品京堂以上称为廷臣。按照官场上的规矩,廷臣授官必赴阙面谢天子后,方才莅任。
但当即天子久不视朝,也不见大臣,官员们也没有面谢天恩的机会,所以一般大臣都是上疏谢恩代替面谢。
不过就算皇帝不见,但是按照规矩,也当入宫一趟。当初宋纁任户部尚书时,天子就没有亲自召见,这令宋纁一时很是忐忑,不敢到任。
后来天子下了一道圣旨会让宋纁直接入署视事,不必面谢,如此宋纁方才接任。
连大司农,主管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天子都不见,看来天子是要将不见大臣这一套搞到底了,既是如此自户部尚书以下的官员就更不用见了。
自此宋纁之后,几位尚书侍郎上任,天子照例都没有接见。
至于廷臣升任后召对而命官的规矩,要到了崇祯皇帝亲政时才重新恢复。
今日林延潮本以为也是走个过场,哪里知道一名宦官从奉天门处走来道:“陛下口谕,林部堂至乾清宫谢恩。”
林延潮闻言当即一愣,心道这回要低调,也低调不了了。
林延潮进了乾清门后,就到了乾清宫南庑房里的大臣值房暂且等候,
等了一会功夫后,林延潮再随着内监至乾清宫的配殿弘德殿面见天子。
君臣相见正常的诏对谢恩,林延潮应答后,但觉得天子似乎又胖了一圈。
天子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你这一身绛朱袍服穿得倒是比原来那身精神多了。”
林延潮道:“臣谢陛下夸奖,臣这一身朱袍,正是之前陛下所钦赐的飞鱼服,臣今日着来面谢天恩。”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笑着道:“原来是朕赐的啊,看起来还算是合身,嗯,平日可有穿吗?”
“此袍陛下钦赐,臣平日不敢多穿,怕有所污损,唯有重要典礼时方才穿在身上。”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甚是满意。
林延潮心道,看来还是听老婆的话有用啊。
这赐服的事虽小,但却也不小。
当年嘉靖皇帝将沉香水叶冠赐给夏言,严嵩两名内阁大臣。
得了此物后,夏言不戴。反观严嵩不仅戴着头上,还用了青纱笼住以表示爱惜,此举让嘉靖心底很舒服。
而天子看见林延潮对他所赐的飞鱼服如此珍视后,确实满意。
天子当下道:“自古以降大臣之任,简在帝心,但祖宗又有推廷之制,廷推选上的官员朕有时也不太满意,但朕若亲自提拔官员,又有违公论,故而只好将用人大权交给大臣,所幸这一次选官甚合朕意。”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喜。
下面天子简短了说了几句,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干货,只是走个形式,随即林延潮即告退了。
虽说亲自召对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林延潮知道此举意义非常。
而且晋升礼部右侍郎的手续算是全套办完了。
林延潮走出奉天门时天色已明,并下了一点小雪,站在台阶上可以看到门前广场上不少官员正左右往来。
左手首边是文华殿,文渊阁,右手边是武英殿,六科廊,而奉天门侧是文书房,这时候投递公文,去六科,内阁奏事办事的官员可谓往来如织。
陈济川给林延潮撑伞,当即他负手从奉天门降阶而下。
京官虽是近慕天颜,但官位都不高,整个广场上即林延潮一人身穿绯袍。
左右官员见了林延潮都是避道在台阶两侧,躬身施礼口称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微微点头,至于陈济川等人撑着伞,也是紧紧地跟在身后。
雪一点一点地下着,落在了绛朱色的官袍之上。
林延潮一路走来,远远近近不少官员都是驻足停下,一睹风姿,满脸的羡慕之色。
在林延潮这个年轻,他们大多数人可能都还在寒窗苦读,或者是为官不久。
不到二十八岁即服一身朱紫,这等得意和风光,是很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仰望的。
所以从远即近都是称奇,赞叹之声。
这时候,工部尚书舒应龙正从会极门步出,他看见一身绯袍,意气奋发的林延潮,脸上也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不巧的是二人正好见面,林延潮让在道旁,行礼道:“见过司寇!”
“我道是谁,原来少宗伯啊!”
舒应龙笑了笑,故意将这少字念得重了一点,身后的随从也跟着会意地笑了笑。
“今日入宫又是来拜会元辅吗?”
这句话里‘又’字着重音。
林延潮笑了笑道,司寇,今日是来面谢天子的。
舒应龙笑着道,这可真是天恩浩荡啊,不知道见到圣上了吗。
见字再重音。
陈济川在背后看得窝火,这人还能不能正常说话了。
林延潮则云淡风轻地道,见了,陛下还天语勉励了一番。
林延潮朝北面的皇城一拱手,回过头来时见舒应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道是被冻着了,还是突然中风了。
当初舒应龙任刑部尚书时,天子并未召见。
一千七十八章 年轻的部堂大人
天子亲自召见授官,意味着什么?
舒应龙很清楚,当今天子一直不满意廷推之制,对于吏部推上来的官员,经常不选正推,而选陪推。
而这一次天子,其他廷推的官员都不见,而见了林延潮就意味天子对林延潮的支持。
九卿会推礼部右侍郎,林延潮列为正推,天子不仅圈用还在授官后,亲自召对,可见天子到九卿,都是支持林延潮这一次升任侍郎,这背景相当的深厚。
就此而言,舒应龙脸色极不好看,但此刻唯有强作笑容:“少宗伯竟……竟有此恩遇,失……失敬。”
林延潮一脸谦虚的道:“司空之言,实不敢当!”
当下二人对揖错身而过。
林延潮走出长安左门,宫门之外即是长安街。
长安街上十分繁华,长安左门以南就是翰林院,吏部,礼部等衙门,这里是官员出入最多的地方。
林延潮突听见报摊上有人大声吆喝:“新出的皇明时报,山东道御史林执向上疏请改前首辅张文忠改谥为文荣!”
林延潮闻言对陈济川道:“买一份皇明日报来,我车上看。”
说完林延潮上了马车,而陈济川买了报纸后,从车帘里递了进去。
随后展明驱车回府,而林延潮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摊开皇明时报,但见这位言官是如此攻讦张璁的。
他指责张璁为在朝奸佞,为官不称,不宜冒上谥,要将其谥号改为下谥。
要知道文官谥‘文’字是上谥,非大臣不可轻授。
至于荣,宠禄光大为荣,言下之意就是靠巴结人上位的。
奏章里还拿出佐证,当年世宗时候的吏部尚书汪鋐,依靠着巴结张璁才担上的吏部天官,最后得到的谥号是荣和。
至于将张璁降谥为文荣,已是很给他面子了。
奏章下还附着一篇社论。
社论代表了皇明时候的意见,那就是抨击张璁,看到这里林延潮将报纸卷起。
自己这才一提张璁,这么快就有人攻讦,这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着实来得有些快。
这算是给自己履新一个警告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挑车帘,但见长安街上依旧车马如织,繁华非常,而京城里的雪已是越下越大,前路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次日上衙到任,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朝服,公服自任命以下,林府也是赶着定制好了。
现在整个明朝的士大夫,官员阶层,早没有了刚开国时俭朴习气,朝堂上遍布奢侈享受之风。张居正当首辅时带头如此,每日必易一衣,其衣必鲜美耀目。
当然以时人的观点,张居正本来就长得很帅。
不过在林延潮看来,张居正是张居正,在以天下为己任这方面,学他就好了,至于臭美就不必了。万一被哪位公主看上了,也是一件烦恼的事。
林延潮公服,朝服只是各定做了两套而已,即是如此就已用去十几两银子。
即便林延潮位列三品,这笔支出也是不小。
他刚为修撰是,月俸是八石,但这月俸八石明面上,实际到手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布绢,其余就是柴薪皂银四两,直堂银不等。
后来外放归德,地方官有羡余钱,正俸就看不上了。
现在他为正三品后,月俸三十五石禄米。
实际到手,米十二石,银十五两,此外折绢折布,还有宝钞两千七百六十贯。
在此林延潮很想吐糟,一条鞭法都实行有段日子,民间都统一缴银了,为什么官员仍是本色折色一起发放呢?
还有这宝钞,是拿来擦屁股的吗?
当然官员最大好处就是免役免赋。
正三品官,能差役优免二十丁,也就是二十个成年男子免役,另免去税粮二十石。
这规矩到了万历十四年,也是去年,免去税粮,更近一步改为免田赋,甚至额度大幅提升。
正三品京官可以免去六百七十亩的田租。
如申时行这样正一品,可以免去一千亩。
申时行当时这举措,如同默认官员免田赋,一边确保了张居正实行严格的清丈田亩的成果,自己也缓解了官绅阶层的反对之声。
朝廷想着,反正官绅也是通过各等手段避税,与其这钱收不上来,倒不如给你。
没错,此举之后,朝廷压力消解了,却导致民间官绅并田更加有恃无恐!
免赋免役外,就是皂隶银,这钱兵部支给,若官员不愿用皂隶,兵部也会照付,一名差役一个月是一两役钱。
正三品官员可用十名皂隶,十人也就是十两。
所以眼下林延潮到手是,米十二石,银二十五两,绢布数匹,还有可以忽略不计的宝钞。
订做两套官服,甚至按照现在正三品大员的官俸而言,甚至随随便便的事。
所以大明官员依靠正俸过日子,养一个人还行,要想养一大家子只能如海瑞那样,吃个二两肉都要上皇明时报的头条了。
次日风雪降临东长安街上。
这时候天刚亮。
五城兵马司的巡丁正巡逻在大街上。
这天气冷得几乎冻掉了人的手指,这一队巡丁冻得直哆嗦,他们靠着墙边呵气暖手,喝了几口酒,这才稍稍暖了身子,然后重新上街。
此刻他们远远看见一顶大轿行来,所谓大轿就是八人抬的大轿。
众巡丁们避在道旁,几人问道:“这是哪位大人的八座大轿?”
“不清楚,没打官衔牌出来。”
“谁知道呢?听闻现在宫里张鲸手下那些内监,都敢乘八座大轿,横行京师,说不定轿子里又是哪个内竖?”
这名巡丁目光中露出一抹不屑,正好这时候轿帘子一挑,轿子里人看了出来。
这名巡丁心道,不好自己说话被人听见了。
轿子里的人不到三十岁,头戴乌纱,蓄着两撇八字须,淡然地朝这名官兵看了一眼,随即又放下帘子。
顿时一旁巡丁都是吓尿了,慌忙跪在道旁。
不过所幸轿子里的人,并没有与他计较,而是直接往长安街前面的巷子一拐。
轿子一走,方才失言的巡丁才出了一口气,却突然头一晕,整个摔倒地上,原来是头顶挨了领头的一拳头。
“你这不长眼的,你有见过哪个内监敢坐着大轿往衙门去?害你自己也就算了,还要将咱们一队弟兄都害死吗?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把你领回去让你爹打死你。”
“别!莫叔,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这名巡丁被狠狠骂了一顿,方才了事。
却说方才那顶八座大轿,经巷子一直往南走到底,快到崇文门里大街时,轿子方才停下。
一名三十余岁管家模样的人在轿边言道:“老爷,到礼部衙门了。”
轿子里自是新官上任的林延潮,他走下轿子朝西面看去,礼部衙门正坐落在此。
礼部衙门北面挨着是户部衙门,东面是钦天监,太医院。
林延潮下轿之际,一名随从将褐盖遮过,正好挡住了风雪。
在朝四品以上官员用褐盖,也就是黑色茶褐罗为表,红绢衬里的大伞盖,然后依次是黄繖,青繖。
在褐盖下,林延潮负手看着雪中静谧的礼部衙门。
礼部衙门口的几名门子看见八座大轿已是立即迎了上来,问道:“可是新到任的部堂大人吗?”
林延潮看着雪景,没有说话,陈济川淡淡道:“是,尔等还不去通报。”
几名门子心道,果真是新任堂官到了,都是不由看了林延潮一眼,对方穿着绯色公服,公服上绣着孔雀补子心想,果真新到任的部堂大人如传闻的一样年轻。
几名门子不敢怠慢,当下一人飞奔着入内禀告。
随后穿着青袍的郎署官员出门迎接……
到任之际,自有一番礼仪,行香拜祭之后,众官员即至正堂入座。
礼部尚书沈鲤面南而坐,左侍郎于慎行坐于东首,右侍郎林延潮而坐于西首。
正是官员公座,平日大家并不在一处办公,礼部有三堂,四司,司务厅。
尚书坐正堂,官署正堂一定是坐北朝南的,至于侍郎则坐东西二堂,在各部衙门官员的官话中,一般以东衙门或西衙门代称侍郎的坐堂的衙署。
因为三位堂官分开坐堂,因此这也是部堂大人的称呼由来。
至于礼部四司,分别是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事务。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
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
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
四司之中,当然是以仪制清吏司居首,又最尊贵,这就如同吏部文选司一般。
吏部礼部管理都还算简单,只是有四个司,如户部,刑部下面十几个清吏司,那官员可就繁杂多了,关系也十分复杂。
林延潮到任后,各司郎官,副郎,属官都是来参拜。
其中不少都是老熟人了,如万历八年进士二甲第一,林延潮的同年董嗣成,现任主客司郎中。
还有万历五年进士高桂,此人与林延潮也有往来,现任祠祭司郎中。
于孔兼,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他的侄儿于玉立是林党党徒,他弟弟于仕廉现为庶吉士是林延潮的门生,此人现任仪制司员外郎。
还有一件事,就是于孔兼的长女嫁给了他的同年,现任户部员外郎姜士昌。
尽管有这么多关系,但林延潮与于孔兼关系平平,他平日倒是与顾宪成走的很近。
最后就是仪制司郎中汪可受,此人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接替郭正域的差事,现在还兼管着天理报。
而现在林延潮面对着他们,有等老同学都成了自己部下的感觉,心情也是满复杂的。
一千七十九章 新任部堂的威风
公堂上官员们都依礼数拜见。
四司官员见过后,就是司务厅官员。
司务厅有司务官二人,官位从九品。司务厅主要与外面衙门打交道,公文往来,转发。
除了三堂四司司务厅外,礼部下署衙门还有会同馆,铸印局,教坊司。
会同馆就是专门与外邦打交道的,明朝一向以天朝上邦,中央大国自居,对于外蕃事务并不特别重视,对于外国不过拿来当进贡国看待。
所以后世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评价中国说,中国数千年来都没有与平等大国交往的经验。
特别是明清二朝尤为如此。
清朝时皇帝曾致信美国总统林肯,其中有言,朕承天命,抚有四海,视中国与异邦同为一家,彼此无异。
所以会同馆的地位可想而知,所以这才会下属于礼部主客司。
明朝的外交事务上,会同馆主接待番邦使者,由礼部主客司负责,而四夷馆主翻译,由太常寺负责。
至于铸印局,不用多提。
最后就是教坊司,教坊官在元朝很尊贵为三品官,到了明朝只为正九品。
教坊司并非只是传说中犯官妻女,其实还包含大量乐籍,如董小宛,李香君等江淮名妓都出身于南京教坊司。
随便说一句,教坊司是南北礼部下辖的唯一创收部门。
礼部衙门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穷的响叮当,礼部衙门要用钱时,都是问教坊司取,比如今日这样林延潮到任,或者官员升转。
这些公费从何而来,都是教坊司的‘卖肉钱’。
北礼部风气尚好一些,至于南礼部的官员,直接就是在教坊司里接待宾客,游宴。
所以这一点也经常被京城官员,以及士大夫们笑话。不过礼部的官员都只是两眼一翻,充耳不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你是六部之中最穷的。
接着林延潮就回到自己衙署,晚上自有官员到任的接风宴。
却说林延潮衙署自是西衙门,东衙门是礼部左侍郎的衙署。所以官场上到了侍郎这一级,也算是有点‘开府建牙’的资格了。
西衙门就挨着正堂,由左侍郎于慎行陪着一身绯袍的林延潮走过一道乌梁朱门,来到自己的衙署。
侍郎的衙署,自比不上尚书所在的衙署。
尚书衙署堂有大堂,二堂,三堂,侍郎唯有两堂,前堂与后堂。
前堂面阔三间,头顶匾额上书‘天理国法人情’一行字。
前堂之前,本堂孔目,直堂吏,贴写吏都来参拜,大约有二三十人如此,屏息跪拜在台阶下。
林延潮没有说话,而是负手打量了衙署一番,身旁的于慎行也是默不作声。
这些孔目,官吏一直跪着,没有林延潮吩咐,也不敢抬头起身。
于慎行见这一幕心想,林延潮新官上任来个下马威管教下属,对此他也不便多言。
这时林延潮对于慎行问道:“可远兄,这部堂衙门怎么看去有些年岁了。”
于慎行笑了笑道:“宗海兄,指的可是衙门破旧。”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
于慎行笑了笑道:“宗海兄有所不知,我们礼部衙门虽说穷,但也不是没有钱。但大宗伯认为要修衙门,就要从教坊司里筹措,此举实在是不雅,故而宁可不动这钱。”
“此外衙门也有羡余钱,但是你也知道,海侍郎那边三天两头问大宗伯要钱,用于京城的义学上,所以修衙门的事就停下来了。”
林延潮闻此顿时对沈鲤肃然起敬,点点头道:“正当如此,我等为官再穷,但也不能穷了教育之事。”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下面跪着官吏,然后道:“起身吧!”
众官吏们都是起身,能在礼部当差的官吏哪个不是有背景的,但在林延潮面前谁敢吱声。
林延潮直接对他们训话:“俗语有云,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诸位都是衙门里的老吏了,本官看过尔等履历,在礼部没有十几年,也有几十年,伺候了不知多少上官。”
“本官自到任前,就听说滑吏最是欺官,对于这些人而言,百端作弊,蒙蔽上官,阳奉阴违的手段,简直张手就来……”
听着林延潮的话,下面的官吏里已经有人暗冒冷汗。
“……现在本部堂坐衙,不管尔等以往是否有没有听过本部堂的名声,既是本部堂到任,你们就将如此心思收起来,若是发现有人上恃官府之威,下怀肥已之奸,莫怪本部堂砸了他的饭碗,若有罪论罪,该坐牢的坐牢!”
众官吏闻言都是一并躬身道:“小人谨尊部堂教诲,不敢有任何欺瞒之心。”
林延潮见这一幕点了点头当下道:“孔目,名册拿来!”
孔目当下递上名册,林延潮持名册一一点名过去,每个应名的官吏应了一声,林延潮都好好审视一番,此举令这些人不由心底发毛。
他们以往伺候过不少上官,心知林延潮这等是最不好对付的,以后有他们的苦日子了。
于慎行在旁看着林延潮,林延潮在翰林院时可谓谦谦君子,与同僚相处和睦,后来听闻他到归德后,整治地方,严惩豪强,实出乎他的意料。
眼下回京任部堂后,他才觉得林延潮行事作风,确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
他开始有些担心林延潮年轻,镇不住这些滑吏,但今日看来他实在是想多了。
于慎行在旁道:“今日林部堂到任,你们要将往日衙门习气都收一收,行事多掂量掂量,否则一旦犯事,林部堂可不会与我这般好说话。”
衙吏参拜后,于慎行陪着林延潮到堂上转了一圈。
这衙门前堂都是对外处理公事的地方,而官员处理本署公事则在后堂。前堂左右两侧是接官厅,吏房。
后堂后面则是几间配房,整个西衙门的格局也就是如此。
这西衙门说是独立署衙但实际上也是太小了,比不上县衙,更比不上当年林延潮在归德时的府衙。
不过这可是礼部衙门的署衙。
从翰林院的一张桌子,到了今日坐镇一衙,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陪着林延潮走完一圈,于慎行即告退离去。
其他吏员除了值堂之人也是离去。
林延潮当下先叫孔目,将后堂一间配房清理一番,作为自己以后休憩所用,然后让陈济川以及自己随从将自己物件以及官印都搬到堂上。
正说话间,外面吏员禀告,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求见。
林延潮闻言一笑,晚间酒宴可以叙话,不过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体己话。
所林延潮不免想着自己到任后,下面哪个郎署官员先来拜见,不意竟是董嗣成。
董嗣成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属官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着扶起道:“今日我还未上任,你我不必见外,来后堂说话。”
董嗣成不仅是林延潮的同年,且家世显赫,他的外公是与唐顺之,归有光齐名的茅坤,
他自己则是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孙子,给事董道醇的儿子。
而今首辅申时行,三辅王锡爵都是董份的门生,申时行次子还娶了董份的孙女。
所以当初同年进士里,董嗣成这等背景下,比得上三元及第的林延潮,甚至更加吃香。
不过有这样的背景,董嗣成却很谦和,为官为人丝毫也没有依仗自己背景的地方,是一个很可以结交的朋友。
反而倒是他的祖父董份在朝堂上可谓名声狼藉,在乡里民怨沸腾,祖孙二人风评着实截然不同。
董嗣成与林延潮说了一番道贺的话,然后交代了几句自己的公务,即是告辞,也没说什么话,但已表明了态度。
片刻后仪制司郎中汪可受到了。
汪可受与林延潮也是同年,此人十分干练,而且为官清廉,故而很受申时行的器重,因此被提拔至仪制司郎中的位置,为四司郎官之首。
汪可受一见林延潮即行礼参见,十分的恭敬。
林延潮问了汪可受几件公事,对方知无不言,这令林延潮十分满意,看来也是有意向自己靠拢。
董嗣成,汪可受走后,其余各司的郎中,员外郎顿时如有了默契一般,陆续而来,一个跟着一个,绝不碰在一起。
林延潮送走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半点清闲的功夫。
衙门里的吏员们若说之前尚因林延潮刚到衙来了个下马威而心底有所忿忿的话。
那么见到各司郎官争相来参见林延潮,他们心底即平衡了。
在这位新任的部堂大人面前,别说是他们这等小吏,连各司五品郎官都是恭恭敬敬的。
在林延潮新官上任之时,一个个上面相见不敢落了一个。
如此一直到了吃了中饭时方才停了。
不过这时新任部堂的威风已是礼部衙门的官吏口中传开了。
众人口里相传,沈鲤年事已高,身上又兼九卿会推,对于礼部的事早都放给了两位侍郎。
众所周知,沈鲤,于慎行都是有德君子,所以下面的官吏有时不免怠慢,但林延潮位列三堂后,恐怕以后礼部的事务是要变一个样了。
一千八十章 手握实权
接风宴时,百僚相贺,林延潮自是喝得有些醉。
次日一大早,林延潮虽说身体状况不甚好,仍是喝了茶醒了酒后,按照着平日时辰出门,几乎是最早抵达了礼部衙门。
衙门的吏员在礼部衙门里都有吏舍,所以他们都是早早赶到公堂。但即便如此,他们却仍看见了林延潮将官帽放在一旁,坐在案上翻阅公文的一幕。
众人都是称奇,昨晚林延潮醉得如此厉害,今日仍是如此早来衙门。
有的官员新官上任搞搞样子,这些吏员们伺候过多少任上官,都是司空见惯了。
但是林延潮不同,任命以下来,新任右侍郎林延潮的各种传闻早就在衙门里传开。
众吏员们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是早早听过林延潮为官的作风,知道他为官八载以来,数年如一日的晨起早至衙门。
孔目陪着小心上前问道:“部堂大人,不知平日喝什么茶?”
林延潮头也不抬地道:“松萝。”
“慢着,”孔目正要下去,却听林延潮喊住了他。
但见林延潮拿着手中的公文对孔目道:“衙门里对账,有几处本部堂看不明白,曾孔目与我分说一二。”
曾姓孔目心底一寒心道,这林部堂果真如传闻中那样不好伺候,来衙门第一天就开始查账,是要掀人老底吗?
哪里的衙门都有一本烂账,后任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认真查账很得罪人的。
于是曾孔目硬着头皮解释了,林延潮几个问题都问得恰到好处,令他满身大汗,但所幸林延潮似乎没有掀老底的意思。
解释完毕,林延潮点点头道:“本部堂明白了,我看最少有三处开支实没有必要,还有这几处可以合并,不必另设名目,曾孔目以为如何?”
曾孔目面露为难之色。
林延潮笑道:“你尽管直言!”
曾孔目道:“回禀部堂大人,这几处开支实是可以省却,但本衙门公费实在紧张,左支右绌,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多报一些好歹能宽裕了一些。若是将这几项开支省却,固然可以令大宗伯满意,但以后公费不足哪里去……”
曾孔目见林延潮看了过来,连忙惶恐地道:“卑职该死,卑职不该乱讲话。”
林延潮向椅背一靠,笑了笑道:“无妨,你很聪明,能明白本部堂想节约开支的用意。”
曾孔目欠身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胡乱猜测。”
林延潮道:“本部堂看过你的履历,你祖孙三代都在礼部当差,有没有想挪一个地方?”
曾孔目连忙跪下道:“部堂大人饶命,饶命,小人实不愿离开礼部。”
林延潮笑了笑道:“难道谋个官身,也不愿意?”
曾孔目一愕,有些不敢置信。
林延潮道:“你好好想一想,不必急着答复,本部堂要先去拜会大宗伯。”
不久后,林延潮离开自己衙门,来到礼部正堂。
沈鲤也是才到衙不久,当下请林延潮到二堂相见。
二堂外面十几名书吏正在伏案抄抄写写。
林延潮一见沈鲤即行礼道:“下官林延潮见过正堂。”
沈鲤指了指道:“右宗伯请坐!”
听了沈鲤吩咐,林延潮屁股微沾椅子坐了半边。
沈鲤将林延潮的谨慎看在眼底:“右宗伯今日来得很早!”
林延潮连忙起身道:“新官上任,什么也不知道,一大早来此,是请正堂多多提点下官!”
沈鲤笑道:“右宗伯过谦了,当初从翰院初调礼部时,老夫也是犯了难处,谁都一样,上任之初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下吏,久而久之就好了。”
沈鲤这番话很没营养,显然没把他当自己人。
对于沈鲤,林延潮心底也是很微妙的,现在对方是礼部一把手,自己这一次官拜礼部侍郎,也多有依仗他。
但是从申时行的关系而言,他们二人又不可能太亲近。
这时下吏上茶,林延潮接过茶盅呷了一口,然后看向堂下抄写的吏员。
沈鲤收敛笑容道:“快年末了,户部要清账,这都忙了好一阵了。右宗伯初来还不知道,本部公费颇为紧张。咱们礼部虽说是清水衙门,但用钱的地方却也不少,大脑袋上顶了一个小帽子,有时候也实叫老夫犯了难。”
林延潮道:“听闻正堂为了义学之事将银子都调拨给海侍郎了,下官心底好生敬佩。”
沈鲤道:“右宗伯不用给老夫戴高帽,海刚锋既以礼部侍郎监督义学之事,那么这兴办义学的事,也就是我们礼部的事,故而老夫是责无旁贷。”
“但话说回来今年用度肯定是不够,那么明年衙门里就要紧一紧,恐怕要难为林部堂你了,新官上任就要节衣缩食了。”
沈鲤说到这里,看向了林延潮。
一般人到此都是犯难犹豫,然后反问一句,与其节流不如开源,正堂为何不问教坊司拿钱,反而要我们节约。
沈鲤不动声色看向林延潮,想看看他怎么应变。
但见林延潮道:“正堂所言极是,这兴办义学,行以教化,当年是下官向皇上建议的,正堂如此支持此事,下官于情于理必须配合。”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条子道:“下官今日到衙检查账目,发现这里有几处开支可以缩简,还有几处可以合并,如此算下来,一年可以替衙门省却不少银子。”
沈鲤脸上抹过一丝惊讶之色,然后从林延潮手里取过条子。
他虽是五十好几,但眼神还算不错几下子看完,向林延潮问道:“右宗伯,早就知道了老夫要与你替节省衙门开支之事吗?”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哪里有这个本事,下官只是想衙门里的公费,都是出自老百姓上缴的税赋,所以缩减开支,能替朝廷里省一点是一点,却不想和正堂想到一处去了,实在是令下官意外呢。”
沈鲤闻言笑道:“这怕是左宗伯给你透的消息吧。”
林延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沈鲤喝了口茶道:“右宗伯,真不愧是年轻俊才,在朝年轻官员之中,难怪你居翘楚,真是后生可畏。反观老夫年事已高,本不该恋栈权位,奈何天子不肯老夫归老,故而才勉强守位在此。”
林延潮听了心底暗笑,你沈鲤也给我来这一套,历史上你可还有十几年仕途呢。
“正堂德高望重,不仅皇上倚重,百官仰望,天下百姓也是指望正堂能在朝主持大局呢。”
沈鲤笑了笑道:“三十年前老夫也是如你一般,而今不服老是不行了,右宗伯年纪轻轻,当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老夫决定将四司之事,让你与左宗伯各管两司,你看如何?”
朝廷六部,除了吏部以外,其他各部都是侍郎协理尚书,有什么事一起商量。
沈鲤愿意放权,林延潮当然是求之不得。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愿为正堂分忧,为朝廷尽力,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又是初来乍到,万一有事……”
沈鲤道:“右宗伯,不必多虑,有疑难不决之事,尽管来报老夫就是。”
说到这里,沈鲤顿了顿道:“右宗伯,先分管主客司与精膳二司,以及会同馆如何?”
礼部四司之中,第一位,肯定是主管科举,内外礼仪的仪制司。
第二位是主管祭祀的祭祀司。
主客司,精膳司排在末位。
但礼部中真正有实权的,唯有祭祀司与主客司。
沈鲤将仪制司,祭祀司交给左侍郎于慎行,将主客司,精膳司交给右侍郎林延潮也算是公允了。
若是负责到祭祀司,精膳司,那么林延潮又要回到当年打酱油的日子了。
至于管了主客司,会同馆当然也是在其中,至于教坊司……看来沈鲤对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
于是林延潮躬身道:“下官遵命!”
说完这些,林延潮来的使命也是结束了。
林延潮又坐了下来,心情也是有些不同。
但见沈鲤道:“右宗伯,或许你也知道老夫与元辅政见之上有些相左,但是老夫与元辅私交之上却并无有过节的地方。元辅耐烦琐,任讥怨,大有陶士行之风,此沈某所不如的。”
“所以右宗伯在老夫手下做事,大可放心。老夫不会搞党同伐异的一套,你的门生郭美命当初在礼部时,就深得老夫器重,听闻当初元辅数度欲招揽他至门下,但他不从,你身为他的老师没有相强,于这点上老夫心底是有数的。”
说到这里,林延潮对沈鲤十分佩服,然后他不敢再逗留,于是以处理公务为名,从堂上退出。
回到衙署后,陈济川即迎上向林延潮问道:“沈宗伯分派下来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主客司与精膳司,会同馆,以后看来是要忙了。”
陈济川满脸喜色道:“忙好,老爷不常说,不忙不事功。”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一旁的曾孔目奉茶上前道:“部堂大人,这是你要的松萝。”
林延潮接过茶问道:“松萝?本部堂要的不是虎丘么?”
曾孔目没有半点犹豫当下道:“是下官疏忽,下官立即换茶!”
说完曾孔目立即退下,见此林延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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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
林延潮新官上任后,即已是迎到了新年。
在新春之前,林浅浅又诞下一位男孩,升官之后又添丁,这一切都令林府沉浸于欢乐的气氛之中。
新年官衙封印,林延潮除了偶尔去衙门值堂,大部分功夫都是休沐在家,好好陪一下妻儿。
对于林延潮而言,这是一年里难得忙里偷闲的时候。
除了次子外,林浅浅对于林用的读书之事再度提上了日程。
所以林延潮必须趁着这一段在家中,把此事办妥。
于是林延潮是直接放出了消息去招聘西席,结果消息一出,前来应聘的读书人几乎挤爆了林府大门。
这是为什么?
因为林府长子的西席,对于很多读书人而言,这等于是一条终南捷径。
大部分人不仅不给钱也去的,甚至贴钱也要往里面挤的。
趁着年节在家里,林延潮自是有功夫好好挑选,但看了半天发觉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的名头而来,真正那等可以担任西席的,可以说目前为止,一个合适的人选也没有。
所以这挑了上百个人,林延潮也是倦了,他深感,自己儿子的老师,怎么与皇长子出阁读书一样,都是这么命运多舛啊。
就在林延潮有些心灰意冷时,门下却有一封名帖奉上。
林延潮抱着次子正在房里陪林浅浅说话,陈济川给他看过名帖后,林延潮有些讶然。
原来有三位‘旧人’同时拜访。
这三位旧友分别是董其昌,陈继儒,还有徐光启。
这三人可是林延潮当初比喻的‘华亭三杰’。自己为归德知府的时候,曾招揽过三人,让他们来担任幕僚。
但是三人都是一并拒绝了林延潮的延请。
眼下三人同时前来拜访,林延潮能不意外吗?
现在这三人之间陈继儒名声最大,因为他是当今三辅王锡爵公子王衡的老师。
董其昌次之,他明面上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门生,但实际上却是陆树声儿子陆彦章的老师。
只是陆树声是退休尚书,已不在朝十几年了,论影响自是不如王锡爵。
至于徐光启则名不见经传。
当下林延潮在客厅见了三人。
三人一见面即行大礼拜见,林延潮笑着上前搀扶道:“三位不必多礼,当年我与眉公,玄宰在西湖船会相识,乃是故友,倒是这位徐朋友倒是第一次见面,但神交已久。”
陈继儒,董其昌都是很高兴,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地位,如此态度,显然是将他们当作朋友来相待。
陈继儒,董其昌都是称不敢当。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不需拘礼。”
董其昌道:“当年其昌的恩师陆宗伯刚入翰院时,徐文贞公已为大宗伯,以平礼见交。今日我见宗伯大人,方知宰相之风当如此。难怪礼卿(袁可立)一直说宗伯大人平易近人。”
林延潮抚须微笑,董其昌说的是官场上一段佳话。
当年陆树声刚进翰林院时,徐阶已是礼部尚书,在朝为官二十年。
但二人相见时,徐阶与陆树声只叙同乡之谊,不自持身份。
但见陈继儒也是一脸佩服地道:“玄宰说的是,宗伯大人行事大有古风,当年魏野见于王旦,邵雍见于文彦博、司马光怕也是如此吧。”
林延潮听了重新打量陈继儒,当下道:“魏野,王旦皆为宰相,邵雍,文彦博、司马光都为大儒,眉公此言气度不小啊!”
陈继儒笑道:“不敢当。”
林延潮看向徐光启,却见他站在一旁,谨慎不言。
林延潮心想论第一印象,陈继儒,董其昌肯定是比一声不吭的徐光启出众多了。但是论事功之道,历史上看来还是默默不爱说话的人,对天下更有贡献。
林延潮在京畿大力推广屯垦红薯,玉米后,才知道徐光启写的农政全书多有先见之明。
现在三人都是入座上茶,虽说林延潮说以旧礼相见,但三人仍口称学生。
林延潮道:“三位这一次来京,不知住在哪里?”
陈继儒当下道:“学生这一次进京,乃是因宰相王太仓的公子相邀,他是学生的好友入京赴乡试,故而邀学生前来见识一下京中风物。”
林延潮点点头,看向董其昌。
董其昌于是道:“其昌的老师在京中有一套寓所,现在正好借给玄宰居住,而子先也和其昌住在一起。”
徐光启道:“学生来京乃从眉公兄,玄宰兄相邀,说来惭愧,居家这么多年,没有远行,今日有幸见识京中风华。”
林延潮笑道:“原来如此,听闻徐朋友家况一直不好,现在缓一些了没有?”
陈继儒,董其昌目光中都露出一抹讶色。
却说三人这一次来林延潮府上,乃是董其昌有意应聘林府的西席的。董其昌虽说是担任过陆树声的西席,但退休的礼部尚书,终究还是不如现任的礼部侍郎。
当年林延潮曾招揽过他,此令他沾沾自喜了一阵,但他又觉得林延潮不过为知府,官位不够高,配不上他的身份。
但现在不同了,林延潮为当朝三品,前程远大,又兼林延潮门生袁可立与同气场是同门师兄弟,有这层关系在,所以他觉得他担任林府西席应该把握很大。
这一次来,他又自持身份,他怎么会与那些挤破头来林府应聘西席的读书人为伍,怎么说也要林延潮亲自开口相邀,才符合他的身份。
因此董其昌就拉了陈继儒,徐光启二人一并上门拜访,当然面上只是说顺道拜会。
对于林延潮会不会看上陈继儒,徐光启,董其昌是放一百二十个心的。
首先陈继儒虽名气比他大,但对方现在在王锡爵府上任过西席,而且生情淡泊,功名之心不太热切。
历史上有人写了一首诗暗讽陈继儒。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后来陈继儒也自己解释了一番,他作了一个对联,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
无论陈继儒胸中是否有此意,但他现在是宰相府的西席是不会改换门庭的。
至于徐光启,他的名声才气,远不如陈继儒与他。董其昌自负自己不仅能文善对,写得一手好文章,更是书法出众,得到了不少吴中名士的赞赏,不少官员都主动请他至家中作为西席或者幕僚。
以他想来,由他担任林延潮长子的老师,是一个比陆府更高的跳板。
但是没有料到,林延潮却主动询问徐光启的近况,这令董其昌心底有些奇怪,但随即又释然,林延潮不过普通问询而已。
他自持名士身份自是表现的镇定,不愿让人看出他有丝毫不妥。
但林延潮却不是随便问问:“当时我有意让徐朋友到府中为西宾,当时徐朋友有言令尊令堂身子不适,不敢远离,而今不知如何?”
听林延潮这句话,董其昌脸色不由一变,
徐光启感激地道:“劳宗伯大人挂念,家父家母身体已是好了许多,当年宗伯大人知学生家里贫穷,故赠了十两银子,此恩此德学生全家上下一直铭感于心,现在稍稍宽裕了一些,家父家母交代学生将这十两纹银奉还给宗伯大人。”
说完徐光启掏出银子来。
见这一幕,董其昌差一点掩面,徐光启果真年轻,不通事务,林延潮今日是何等地位,你如此着急与他划清界限作什么?
林延潮不以为意道:“看来我方才的话,倒是令徐朋友误会了,其实我想过问是令尊令堂既是无碍,那么徐朋友可否留在京师,本府上正缺一名西宾。我想请徐朋友能教导犬子读书!”
徐光启闻言顿时露出震撼之色。
董其昌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露出黯然之色来。
林延潮看了董其昌一眼,此人热衷于功名。
当初自己为归德知府时招揽他,是因为手边缺一名书启师爷,董其昌文章写得好,书法又是一流,由他来担任此职,负责自己的公文往来再好不过了。
但是董其昌当初却拒绝了自己,那么林延潮也无话可说。
而今时不同往日,虽没有那样昨日你爱答不理,今日你高攀不起意思。
但是现在林延潮手边不缺这样的人物,倒是缺少徐光启这样的人才。此人是明朝士大夫里少有的几个真正事功的官员,如此之士,正是我辈。
徐光启愣在原地,但见林延潮抚须道:“吾向来不喜为人所拒。但凡别人拒绝了一次,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吾之好意岂有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但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当下道:“……但是对于徐朋友,本官愿意破这个规矩!”
林延潮言辞虽是平淡,但其中却透露一丝不容人拒绝的味道。
对于三人而言,如果说前一刻林延潮还是和蔼可亲的当今名士,那么下一刻,三人已感受何为朝廷大员的言出如山!
不说徐光启愿意不愿意,就算不愿意,也不敢说一句拒绝之言。
正如林延潮话里所言,区区一名秀才,敢两度辜负了一名部堂大员的好意吗?
但见徐光启拜下道:“恭敬不如从命,学生谢宗伯大人抬举!”
一千八十二章 见证历史的一刻
林延潮这一番话后,董其昌自然是无颜留下,于是找一个借口告退了。
而徐光启留下了,见董其昌那悻悻的样子,他对这位二十八岁即升任部堂林延潮即有了一个了解。
林延潮对董其昌的这番不留情面,可以说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底,但对于自己却是再度相邀,甚至可以称得上礼贤下士。
徐光启满是忐忑,他不知自己有什么才能,值得林延潮如此看重。
他只是一名秀才,而对方是侍郎级别的官员,二人可以说相距悬殊,所以这一刻他的心是悬着。
“学生不知何德何能,可以被先生聘为西席……”
当然是你历史上的表现。
但见林延潮却笑了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与徐朋友未见即是投缘,但不要怀疑林某招贤的盛情。”
“不过我有言在先,既为我林府西席,府里的规矩你也是一样要守的,我还可以举你入国子监,再参加三年后的顺天乡试。”
徐光启闻言心底一动。
“对了当年孙稚绳,也就是今科榜眼,在我府上为西席时月俸不过一月一两银子。既你入我府上,就二两银子一个月,年末双俸,我知你是孝子,每年再给汝两个月假回乡探亲。若是他们肯来京,另行安排住处,你看如何?”
徐光启大喜当下躬身道:“多谢宗伯大人……不,多谢东翁。”
林延潮笑了笑,如此就算将徐光启招入帐下了。
当下林延潮将陈济川叫了进来道:“用儿,还有火勃,可立,汝霖他们呢?”
陈济川垂头回禀道:“他们今日带着少爷去庙会了。”
林延潮眉头一皱,然后道:“让他们几人回府了就来见我,还有带上用儿。”
下面林延潮与徐光启说话:“我夫人还在坐月子,他日再让你见过,至于犬子性子顽劣,被夫人给宠坏了,你以后当好生管教,还有我几个学生……”
就在这时,就听的外头一阵说话的声音,其中属于林用声音最大,口里叫着:“我要糖人,糖人!”
林延潮眉头一皱。
徐火勃,袁可立,张汝霖三人即进了屋子行礼拜见,至于林用则犹自爱惜地举着糖人。
林延潮道:“乡试在即,你们都有把握了?”
三人对视一眼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今日回去温书,十日内不许出门。”
徐火勃三人都是暗中叫苦,面上只能答允。
林延潮又对三人道:“这位是府上新聘的西席徐先生,以后就由他教导用儿读书,你们相互认识一下。”
三人都是一并见礼,徐光启也是还礼。
徐火勃自古道:“太好了,来了一个本家,这会有伴了。”
徐火勃刚说完看林延潮的脸色,立即低下头去。
徐光启见这一幕不由莞尔。
“用儿,还不来拜见先生。”林延潮开口。
“我要玩糖人!我不想读书!”
林用自顾把玩,突见林延潮脸沉了下来,立即不敢再说。
徐火勃,袁可立,张汝霖相互使了眼色,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林延潮还不知三人的心思,冷笑道:“这糖人是你们谁买给用儿的!”
当下徐火勃面色如土,硬着头皮出来道:“老师,是我。”
见这一幕,张汝霖,袁可立都是偷笑。
林延潮将二人神情看在眼底,对徐火勃道:“我知你平日最宠用儿,但也不是如此宠着他,还有火勃要买时,其他人为何不劝?”
张汝霖,袁可立立即垂下头。
这时候林用上前一步道:“爹,不光他们的事,是我要买的。要罚一起罚!”
林延潮冷笑道:“好啊,你倒是很讲义气嘛。”
林延潮看向他三位门生然后道:“平日要你们让用儿向学读书,你们呢?带他四处去玩不说,还有这江湖义气是谁教的?”
张汝霖立即道:“是徐师兄,他前几日与世兄讲水浒传!”
徐火勃为之气结,袁可立也是点头道:“先生,此事我可以作证!”
林用上前一步道:“没错,我就要学梁山好汉,长大了杀狗官!读书有个屁用?”
听了这一句,徐火勃魂不附体,而林延潮简直要炸了。
徐光启见这一幕,连忙上前走到林用面前道:“你不是喜欢糖人吗?我问你这作糖人的道理,你可知道?”
林用摇了摇头。
徐光启故意道:“你不知道,还不读书吗?这作糖人的道理都在书中,只要你肯学就游有用,来,我讲给你听……”
徐光启讲了几句,林用即听了进去。但见他聚精会神听着徐光启讲解。
而众人看着徐光启,不由诧异居然还有这等操作。
讲到一半,林用突然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学问?”
徐光启点点头道:“这就是格物之学啊!”
林用目光一亮道:“太好了,这可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我要学!”
林延潮见此一幕,微微讶异,随即又是欣然。
万历十六年,新年伊始。
整个大明朝虽有小的灾害,但仍是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
正月一过,衙门开印。
衙门之事其实多是琐碎,刚上任时,一言一事看似关乎于天下每一个百姓,但其实背后都有一套规律。
即便是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有时候也会知道这些那些不妥,但惯性力量无比强大,官员们常道前人行之多年的规矩,总有一分道理在其中,让后人不要妄加修改。
所以林延潮有时也无法违反这背后的规矩,只是照搬前人的做法。
虽说繁琐,但林延潮上任不过两个月,礼部的事已经上手,但衙门里的公事几乎耗费了林延潮大多数精力,这边对于张璁降谥的争论,正引起朝野间保守与变法之间一场争议。
林延潮荣升礼部侍郎,先以巩固权位为主,对于这件事不好过分插手,这边的舆论争论,他已是准备让新民报替自己挑头与皇明时报对骂了。
不过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打乱了林延潮新官上任的节奏。
这件事令林延潮明白,这历史车轮转动的虽看似缓缓,但仍是坚定不移地碾压而来,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人都是无法避开。
这件事要从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上门一次拜访说起。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董嗣成到衙门来找林延潮闲聊,二人交情很好,所以董嗣成也常借公事的名义来林延潮这里小坐。
正在这时候外头来禀说,提督会同馆主事来禀。
提督会同馆主事隶属礼部主客司,是会同馆最高长官。
由一名正六品主事负责,各国前来大明使者的外交接待,也足可见整个大明对于外交工作是多么看重了。
原来这名主事是先要到主客司先拜见董嗣成,后听说董嗣成在西衙门,于是就赶了过来。
“启禀部堂,郎中,朝鲜的光海君来京师了,现在正在北馆下榻。”
闻言林延潮,董嗣成微微讶然,董嗣成道:“光海君怎么突然来京?朝鲜国之前并没有国书照会!”
会同馆主事回禀道:“回禀郎中,下官勘籍确认过,确实是光海君,这数年前光海君前来本朝朝贡过一次,故而下官认得,并非是人冒名顶替。”
林延潮点点头,确实自己当年在殿上还见过光海君本人,当时光海君还亲自赞自己的文章在朝鲜八道广为流传。
董嗣成问道:“可知光海君所来何事?”
会同馆主事回禀道:“朝鲜使团没有明言,只是说有重大之事,恳请直接面见天子,而且越快越好。”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欲说什么又停住,转而让董嗣成来处理此事,毕竟越过他来对他的下属发号施令,很损伤他的威严。
董嗣成琢磨道:“这光海君来的实在蹊跷,事先不以国书照会,来了又说有重要之事要面见皇上,何事要如此保密?。”
会同馆主事点点头道:“下官猜测可能与朝鲜国储位有关,下官去年听闻来贺圣上万寿的朝廷官员有言,当今朝鲜国君长子临海君劣迹斑斑,其余各子也不成气候,唯独是光海君有贤名。朝鲜国内大臣屡次向国君请求立世子,但国君一直不允,于是事情就拖了下来。这一次光海君来京很可能是……避祸!”
说到这里,董嗣成笑了笑道:“避祸,莫非效仿重耳避祸。”
说到这里,大家都是笑了笑,心底都是同一个念头,原来朝鲜国君与大明天子真是志同道合,大家都不愿意早立太子。真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大明朝鲜居然念到一起去了。
主事启禀道:“本朝对于朝鲜世子册立一贯慎重,不论今日朝鲜国君如何想,愿意不愿意册立光海君,但此事对于礼部而言都是一个烫手山芋,当然这一些都是下官的无关猜测。”
董嗣成当下道:“诶,我看此事你猜得对,不过此事乍看不难,难就难在天子已经是许久不上朝,连朝堂大臣都不见,怎么会无故接见外邦属臣呢?不说光海君还不是世子,就算是朝鲜国君来了,天子也未必会见。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朝鲜使臣到底是因何事要面见天子,我察知此事后,呈疏上报,其他事由当朝诸公们决断。”
林延潮暗暗点头,确实是这个处理流程。
主事道:“下官也有询问,可是朝鲜使团口风很严,甚至光海君的面都不肯见,想来是下官官职卑微的缘故,此事怕是还要郎中大人出马才行。”
董嗣成十分不快地道:“这点事都办不妥,还要你这提督会同馆主事作什么。”
“下官无能。”会同馆主事口中说无能,但心底松了一口气。
无能就无能,反正官场上的事就是层层上禀,总之不要自己背锅就好。
董嗣成想了想道:“此事先不着急,拖上他几日,看看这些朝鲜使者是不是自己先忍不住了。总之你守住口风,先不要让外人知道光海君来京之事,懂了吗?”
主事于是告退。
堂上林延潮与董嗣成道:“伯念为何不亲自去过问?”
董嗣成想了想道:“启禀部堂大人,朝廷最忌讳就是官员与外邦使者有所往来。下官虽身为主客司郎中,但有时候也是必须撇清嫌疑。正堂大人也三令五申,不许我等官员将本国之事交通泄露给外邦。”
林延潮点点头,他当然明白,主客司负责大明的外交之事。
但朝廷呢?既要用主客司,但对主客司也防着一手,所以很多主客司官员忌于如此,都是担心自己处于嫌疑之地,很少与贡使有什么直接往来,对于邦国具体情况基本是抓瞎,什么都不懂,也导致明朝对外国状况基本判断不明。
说到底还是吃了闭关锁国的亏。
林延潮道:“本部堂也知你的为难,但此事本部堂觉得非同一般。”
董嗣成问道:“会有什么事?朝鲜对本朝一贯恭敬有加,在会同馆里,其他番邦使者只允许五日一出,其余时间都要拘在馆内不需外出,唯独朝鲜,琉球两国不受此例,早晚归馆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邦国之事岂有千篇一律的道理,朝鲜是长久恭顺我大明,但万一有人居心叵测呢?而且朝鲜与倭国相邻,倭国对本朝向来有窥觊之心。”
董嗣成闻言脸色一变道:“若真有这么大的事,应该由锦衣卫探查清楚再议,我们礼部只是负责接待外邦使者的。”
见对方一脸推委的样子,林延潮也不能怪他,毕竟这也是官员的通性,若是有人一头脑热上前,恐怕这官也当不久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是我们礼部主客司也有将邦国之情如实上达之职责。”
董嗣成问道:“那此事怎么办?还请部堂大人示下。”
顿了顿董嗣成又道:“以下官之见还是询问正堂的意思?”
这又是官场上凡事向上请示的一套,很多事情都是在一级一级上向请示里被否决掉的。
请示沈鲤,当然林延潮与董嗣成都可以甩锅,但万一沈鲤觉得此事毫无必要呢?或者沈鲤说自己还要请示申时行或者是天子呢?
但是不请示,总不能让林延潮自己亲自去会同馆见朝鲜使臣吧。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还是需你去办,你到会同馆亲自向光海君,就是奉我的意思询问此事……至于其他,你不用担心,一切由本部堂当着!”
董嗣成一愕,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有担当,在官场上官员遇事就推诿的情况下,有林延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做固然不推崇,但值得钦佩。
董嗣成满心敬意,发自内心地向林延潮长揖道:“是,下官这就去会同馆。”
林延潮点了点头,又回到公案后理事。
下午之时,林延潮还在衙门后罩房里午休。
这处后罩房的用处与翰林院一样,都是林延潮午后休憩所用,只是礼部地方狭窄,又兼公房年久失修,所以这处后罩房还不如翰林院。
沈鲤任礼部尚书后,到处缩减开支,连官衙也不修,如此当然是替朝廷省钱,但令衙门里官吏都有些不满。
林延潮用过午饭后,才刚躺下午休,即听到门外董嗣成的急呼声。
林延潮有严令,吩咐门外的官吏,在衙门里没有紧急公事不许打扰他。
但是董嗣成的声音传来,林延潮知道自己午休之事泡汤了。
林延潮从床上坐起身子,就听董嗣成在门外道,部堂大人,大事不好。
林延潮心有所感,果真事情来了。
经董嗣成禀告,原来光海君秘密来京,正是向明朝示警,倭国要向朝鲜借道攻打明朝之事。
光海君向明朝禀告了倭寇的详情。
据光海君所称,倭寇本来是有国王,但国王没什么权力,其下以关白最尊。
原来的关白是一个来自山城州的渠帅信长担任。
有一次信长出去打猎遇到了一个平秀吉的人,此人乃萨摩州之奴,雄言擅辩。
信长很器重他,将他改名叫木下人,此人为信长谋划夺取日本六十六州里的二十余州。
后来信长为部下所弑,木下人回兵打败这叛乱的部下,然后又废了信长的三个儿子,僭称为关白,尽有其众。
在去年木下人扫平六十六州诸国,然后派对马岛岛主宗义调侵犯竹岛,朝鲜大败。
打败了朝鲜后,去年宗义调派使者前往朝鲜王京,言日本要攻打大明,拿下顺天府,然后让明朝臣服。
当时朝鲜国上下并未答复,而是派人去探查倭国底细。
但是不久关白又派使者柚谷康光前往朝鲜,递交国书要与朝鲜国王结成儿女亲家,然后借道伐明。
两度接到日本国书,朝鲜上下继续沉默。其实按照光海君说法,朝鲜已知道关白乃樵夫出身,有所鄙夷,所以绝对不会屈从于倭国。因此国王知道此事关系甚大,所以派自己冒死来禀告大明。
听着董嗣成说完,现在这个重任就落在眼下分管朝廷外交的林延潮身上。
想想历史上的那场大战,林延潮从未感觉过自己如此逼近这一刻。
但是听完董嗣成说完,林延潮也深感不说明朝,甚至连近在迟尺的朝鲜对于倭国的了解也实在太不足了。
他们对丰臣秀吉与织田信长的了解,甚至连他这个从后世穿越来的现代人都有所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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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十三章 粉丝
林延潮看了这份朝鲜拿到手对于日本的一手资料当然是无语,托于后世各种游戏和的流行,所以对于日本的了解,林延潮甚至比当时的明朝,朝鲜二国更加了解。
首先对于这份当时一手资料,从头到尾都是错处不少。
室町幕府第三代大将军足利义满,与明开始堪合贸易,明称其为源义满,为日本国王。但实际上源义满即足利义满,乃征夷大将军,真正日本名义上的君主是天皇。
这点明朝从来都不知道。
另外对于渠帅信长,就是织田信长,织田信长出身于尾张,而不是山城国,他也从没有担任过山城国守护一职。
织田信长是日本战国第一个天下人,但他并未一统六十六州。
真正一统六十六州的,就是这位木下人,也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确实是出身低微,还未成为武士前无法冠以苗字,更不用说本姓。
出仕织田信长后才冠以苗字木下,然后又曾叫过木下藤吉郎,羽柴秀吉,最后被朝廷下赐丰臣为本姓。
丰臣这本姓又来自于平氏,在日本源平二氏是最显赫的姓氏。
所以丰臣秀吉在与朝鲜打交道时,自称平秀吉,至于丰臣乃苗字。
若无法理解,可以参考商鞅,商鞅可以叫公孙鞅,卫鞅,但他却是姬姓。
丰臣秀吉‘冒充’平姓,但朝鲜上下却很精,派人去日本查清了他的底细。
朝鲜自己就很重视血统,分两班,中人,常民等等,听说了丰臣秀吉的出身,当然颇为鄙视。
情报不明判断就容易出错,何况还对自己敌人看轻,带着一等蔑视。
林延潮可是听过日本战国里一个很著名的故事,说的是三位天下人对待杜鹃的做法。
织田信长是杜鹃不叫,杀之。
丰臣秀吉是,诱之。
德川家康是,待之。
这一句话看出三位天下人的性格。
比如丰臣秀吉向朝鲜提出借道伐明就是一个策略。
但现在摆在林延潮林延潮面前的问题,是应该怎么办?
手掌大明朝的外交部,但林延潮遇到这样的大事,却不可擅自做主,所以他必须第一个禀告礼部尚书沈鲤。
第二日林延潮赶到正堂时,却得知沈鲤因身子不适,已向朝廷请求在家修养一段日子。
好了,沈鲤早不休息晚不休息偏偏在这时候生病。
于是林延潮立即转道前往文渊阁,将此事禀告给申时行。
申时行听了以后却是一脸谨慎。
他想了想道:“倭国距离大明有数千里之遥,元世祖曾两次攻打日本,都因为暴风而失败,而倭国这弹丸之地,怎么突然有一雄主,起攻打大明之心?你会不会听错了,只是小股倭害而已。”
林延潮道:“恩师,今日不同往日,之前倭国一直内乱,故而渡海的不过是倭国流寇,但这一次此人一统六十六州,生得陇望蜀之心,这一次来的则是倭国的倾国精兵。”
申时行听了触动道:“你看会不会是倭国的假道伐虢之策?或者朝鲜挑拨本朝与倭国关系,趁机谋取辽东?”
林延潮道:“此学生难以揣测。”
申时行皱眉道:“千里之事,消息尚且传不清楚,其中或许有什么错漏。”
林延潮道:“恩师,若倭国真有此野心,那么大战将至,我们要先有个准备,至少将此事禀告天子。”
申时行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倭国的事,老夫也是需万分小心。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通倭之禁森严,胡惟庸身为堂堂宰相,就是因为通倭之罪而死,前车之鉴在前,多少大臣倒在通倭二字之上。”
“向天子禀告不难,但难就难在此事是真是假。若是此事我们听信朝鲜使团片面之言,而对倭国兴兵,万一倭害再起,老夫也是罪责不小。”
林延潮听了这话,才知道申时行对于此事是讳莫如深的,关于倭国的事,他其实是不想碰,原因就是胡惟庸前车之鉴在前。
通倭?通朝鲜?
他不愿意有任何一个稍稍被天子怀疑的机会。
当然若是林延潮极力为朝鲜使团陈词,天子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与朝鲜,倭国有什么瓜葛。
林延潮出宫后,坐上自己的八人大轿。
不得不说轿子确实比自己原先乘坐的马车舒服多了,一点也不颠簸。
前面有下人喝道,官员百姓见了大轿自动避让到街道两旁。
轿子如此舒服,林延潮坐在其中不久,即有些困了。
半梦半醒间,他不知现在丰臣秀吉是否如历史上对关东北条家用兵,如何没有,也就是马上即将征讨明国。
若是有,那么也是两三年后的事,但这时候,他若是能提前向朝廷预警,利用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让朝廷提前两三年就开始准备这场大战,无疑对于将来很有好处。
不说输了,就算赢了,林延潮担心的是万一这场大战爆发,大明也是极大的削弱了国力,如此对于辽东的控制将会下降,那么会造成女真的崛起,再然后……
这些事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最后推演的结果……
想到这里,林延潮突然从轿子上的浅寐惊醒,他想的第一件事是,我能做什么。
我身为一名礼部右侍郎,正三品京堂,已是当今最有权势的几十人之一,但处于这个位置可以扭转国运吗?
林延潮挑开轿帘,映入眼帘的是棋盘街的繁华,络绎不绝行人,琳琅满目的商货,耳里充斥着喧闹声。
这些市民不会知道,国家的命运已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
到底何去何从?
“去会同馆!”林延潮吩咐了一声。
一旁的陈济川以为自己是要听错了,确认了一遍方道:“转道会同馆。”
会同馆位于皇城脚下的玉河以西。
会同馆除了是贡使住宿的地方外,还有乌蛮驿专供贡使贩卖商品。
至于北馆是专门接待大明北方的蕃国,如蒙古,女真,朝鲜。
南馆接待琉球等等。
其中以朝鲜馆最大最好,原因当然是明朝与朝鲜最亲近的缘故。
民间有说法说明成祖朱棣的生母是朝鲜人,但是这个说法又有些站不住,因为若是真,以朝鲜的国家性格,应该早就大吹大擂,恨不得说的众人皆知。
但朝鲜的史籍却没有半字提及此事。
林延潮的轿子到了会同馆后,守卫的馆卒一见吓了一跳,这地方怎么会有大官前来。
林延潮下轿后,守卫的馆卒跪地拜见,陈济川即道:“快去通报,就说是礼部侍郎到了!”
馆卒一听当即吓了一跳。
不久会同馆主事,大使,两位副大使以及几十名管理会同馆的官吏一并到馆门前跪迎。
“不知部堂大人亲临,下官有失远迎!”
众官员们一脸恭敬,他们归主客司管理,主客司现在又归林延潮分管,所以顶头上司驾临,他们各个双腿打颤。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众官员们都是站作一排,作点头哈腰状。
林延潮道:“外国使者既千里来朝,即是朝廷上宾,大明乃礼仪之邦,当善待往来,尔等务需尽心尽力。本部堂今日前来视察公署,就为了此事。”
众官员心想还有这事,一名侍郎前来巡查,实在是少有,就算主客司郎中也不会轻易前来。
毕竟官员们都怕担心一个沟通外国的名声,官越大的官员越是如此,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不怕当这个风险?
林延潮当下走进会同馆沿途巡视,对于馆里诸多番使,他也是一一询问。
四夷馆的通译自在旁翻译,林延潮一路与不少番使相聊,一尽宾主之谊。
然后林延潮来到朝鲜馆。
会同馆主事低声对林延潮道:“朝鲜使团有两批,一批是去年十一月来京朝贺新年的,一批是光海君的人今年一月抵京的,现在住照房,因为身份保密,故而无人知晓。”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需要通报,我们直接去光海君下榻之处。”
说完林延潮不顾嫌疑,直接走到了光海君所在的房屋。
开门之后,但见一名穿着汉服的年轻人,正负手而立,几名侍从见屋子里突然来人,都是站了起来。
但见这位年轻人看清了林延潮的官袍,然后问道:“来人可是当今礼部右侍郎林宗伯?”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
这位年轻人大喜道:“当年冬至宴上一见,至今数载,宗伯大人风采依旧!”
林延潮笑道:“殿下你的汉语说得很好。”
这年轻人笑了笑道:“不敢当,在下心慕上邦之文化,自幼学汉语,读汉书,更对于宗伯大人文章十分崇拜,你的每一篇文章在下都倒背如流。宗伯之名,无愧于当今文宗,我实是仰慕已久,今日不意在此相见,实慰平生之愿,请宗伯大人受我一拜!”
说完这年轻人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见此不由笑了笑,没有料到这位光海君竟是自己的粉丝,崇拜到这个样子。
不仅光海君,连他身旁的几名侍从听闻自己是林延潮后,眼中都是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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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十四章 密议
却说光海君对林延潮如此热情,也令林延潮确实有几分吃不消。
通朝鲜的罪名,比起通倭也好不了多少。
自胡惟庸后,大臣一律不许结交外国,这是官场上的铁律。
当时林延潮为翰林时,在殿上得到朝鲜,琉球使者的一致称赞,者也没有什么,从天子而下,再到百官也不会误会你林延潮什么。
因为你不过是一名小小从六品修撰,能与外邦有什么瓜葛往来的?你要出卖朝廷,根本还不够资格。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身为正三品大员,有资格参与廷议,又是负责大明外交口,林延潮若与朝鲜太亲近,不仅这个位子也就做不久,连乌纱帽也要丢。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于光海君道:“邸下言重了,本官此来是听闻你有要事禀告我大明天子,所以特来一听,一探是否属实?”
听林延潮公事公办之语,光海君闻言收敛笑容当下称是。
林延潮将之前董嗣成问他的话,对光海君又问了一遍,光海君一一答复。
林延潮想了想问道:“朝鲜上下对于倭国之态度如何?”
光海君谨慎地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朝鲜上下对于倭国都是深恶痛绝。”
林延潮道:“深恶痛绝吗?那这对马岛岛主宗义调是倭寇的人,还是你们朝鲜的人?”
光海君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当年世宗大王在时,挥一万七千之大军远征对马岛,从此对马岛宗氏臣服我朝鲜,并接受我朝官职,我朝也允许宗家总理本国与倭国之贸易往来,但实际上宗家明面上臣服我朝鲜,暗中又与倭国有所往来。”
林延潮听了伸手一止道:“朝鲜乃我大明之臣属,又何谈外藩臣服于朝鲜,邸下用词应当谨慎。”
光海君立即道:“是礼部侍郎大人,应作收服。”
林延潮挥手道:“继续说。”
光海君道:“后来因一些事,宗家与我们朝鲜关系日益疏远,现在宗家的当主是宗义调,有传闻此人娶了平秀吉手下大将小西行长之女为妻,所以可以视作宗家已倒向了倭国。这一次此人奉平秀吉之命,两次递交国书给父王要借道伐明。但父王一向忠于大明,绝对不会如宗家那样听从倭国之调遣。”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辛苦贵国国君殿下了,那有劳邸下将此事经过写作一份文书,并言明朝鲜对于大明臣属之心,本官当替你转交给我大明皇帝,到时候朝鲜一切之事,自然有我大明皇帝为你们分担。”
光海君犹豫了当下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父王命在下出使明国,本是秘密之事,不可书于文字,再说递交文书,在下并没有这个资格。”
林延潮摇头道:“若是没有文书,只凭空口白话,我大明皇帝怎么会听信你们这片面之词呢?邸下若是你坚持无法开具文书,那么本官无法将此事上禀天子,更不用说接见了。”
光海君皱眉道:“礼部侍郎大人,在下虽不是朝鲜王世子,但也是王子,岂是信口雌黄之人,此次冒着倭国追究的风险来大明报信,足见我朝鲜对于大明皇帝的忠诚之心,若是侍郎大人质疑我之言,不肯我见大明皇帝,将朝鲜八道子民对大明的恭顺之心置于何地?”
对方情绪有几分激动,林延潮笑了笑,伸手一按道:“邸下是否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当年我太祖荣恩,赐海东一隅给朝鲜安身,已是天大的恩典。朝鲜对于我大明的忠诚之心,乃是理所当然,何谈拿来作条件之说?”
“实话与你说,本官身为礼部侍郎,对于万邦与大明外交,不过是在下主理之一,朝鲜虽是海东强国,但也不过是大明的番属国之一,此事本官本不该亲自动问,但念在涉及倭国,邸下又是本官故人,故而这才亲自到会同馆见汝。”
“若是海东君不愿意落于文字,那么本官也不会冒此风险平白将此禀告给大明天子,还请转道返回朝鲜就是,我礼部一定会备齐车马以礼相送。邸下一定要相信,这大明朝上下除了本官,没有第二个人会帮你们这个忙。”
光海君愤慨道:“礼部侍郎大人,你这么做是在误国知道吗?”
林延潮先是笑了笑,然后脸色一变正色道:“邸下,若是没有朝鲜正式文书,凭什么要本官替你冒此风险?你一个番邦小国的王子,我大明皇帝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光海君道:“既是如此,在下立即回国就是,就当我们没有来过。”
林延潮冷笑道:“不送,随便说一句,历代朝鲜世子要继承朝鲜国君之位都要我大明册封才行,若你有意世子之位,如此表现实难令我大明皇帝觉得满意。”
说到这里,光海君停下脚步。
没错,历史上这位光海君就是亲明的。
林延潮对外吩咐道:“来人,泡茶!”
光海君回到了座位道:“礼部侍郎大人,可容在下与我朝鲜的官员商量一二。”
林延潮宽容地表示道:“这是邸下自由,当然可以商量,不过你的血书是一定要写的?”
光海君讶道:“什么?血书?”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没错,血书!”
在会同馆里耽搁了一个时辰功夫。
林延潮方才朝鲜馆离开。
光海君送林延潮出门时道:“本以为林大人是如苏东坡那般的风流才子,但今日一见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在下是什么?”
“权臣!”
林延潮失笑,然后正色道:“邸下的汉话仍未学到家,这比喻太不恰当了。”
林延潮在朝鲜馆呆了这么久,会同馆里的众主事,大使,副大使们都看见了。
会同馆主事亲自将林延潮送到大轿上,然后低声道:“启禀部堂大人,这会同馆虽说我们礼部主理,但大使,副大使都是由兵部任命当差。”
林延潮道:“本官亲自来会同馆,就没想过避讳什么,兵部要说也就由他们说好了。”
说完林延潮上了轿子,然后吩咐陈济川道:“进宫!”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先去探听一下元辅在办什么事?”
林延潮坐在大轿来到了宫中。
林延潮先去东阁坐了坐,东阁是翰林院在大内办事的地方,都是往日同僚,于是就说了一阵话。
谈笑风声之际,陈济川来到林延潮身旁低声道:“元辅正在阁里办事,一会就要阁议。”
林延潮点点头。
过了一会,林延潮即前往文渊阁。
文渊门前的司阍见是林延潮,当即殷勤上前笑着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问道:“元辅在吗?”
司阍陪笑道:“正在与两位阁老阁议。元辅吩咐过了,任何官员不许打扰!”
林延潮皱眉道:“连本官也不许吗?立即去通报,本官有要事面见元辅!”
司阍面色一僵,但见林延潮沉下脸来,连忙道:“小人这就去禀告。”
不久后文渊阁两扇朱漆大门开启,林延潮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文渊阁。
大门里有不少文渊阁的官吏,这文渊阁阁议仅次于廷议,高于部议。几位内阁大学士关起门来商量国家大事,何人敢打搅,就算再大的事都是停一停。
众官吏都是战得远远的,但见林延潮就如此走了进来,见其气度,根本没有什么自己打搅了阁议的想法,林延潮就如此脚步带风,理直气壮地就走了进来。
众中书,孔目,书手不少都是当年与张居正,林延潮在内阁共事过的,知道此子眼下风头正劲,大家都是退到一旁,让他直入阁中,连询问一声都没有。
林延潮上桥后,但见文渊阁内孔子铜像前,三位内阁大学士按班而坐。
阁内三位阁老见林延潮健步疾行而来,一并转过头看去。
而林延潮此刻已在阁外站定道:“礼部右侍郎林延潮见过三位阁老。”
“进来吧!”
林延潮入阁后站在一旁,首座上的申时行先道:“沈归德告病在家,礼部无人做主,这时候你不在礼部坐堂,是何等要事着急禀告?”
三辅王锡爵道:“看着林宗伯火急火燎的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次辅许国笑道:“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料到这林宗伯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我们这里来了。”
二人都是笑了笑,而申时行却是端茶呷了一口,脸上没有笑容而是道:“既然是我们几人都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当下林延潮将光海君的血书奉上,然后将之前倭国向朝鲜借道伐明的事说了一遍。
听闻此事,许国,王锡爵面色凝重,但毕竟是宰相城府,并没有表现多少惊讶的表情来。
申时行道:“你将文书放在这里,先到一旁休息,我们几人议一议!”
“是,元辅。”
当下一名当值中书走了过来,请林延潮到一旁房间里坐着。
然后申时行看向许国,王锡爵问道:“两位怎么看这事?”
“朝鲜世子以血书请大明援救朝鲜,此事不小,”王锡爵摇头道:“但是贵州巡抚方禀告,播州那边杨应龙有叛乱之向,这边海东朝鲜又向我大明示警,难道要东西兵事皆起?”
许国放下血书道:“还有宁夏的火落赤部也不安稳,云南土司暗中也勾结缅国,这东西南北都有忧患。就说朝鲜国这事,别的不言,此人形迹可疑,先是在会同馆躲躲藏藏,要面见天子,我等不许后,又上血书。还是在林宗伯巡视会同馆的时候,着实令人可疑。”
“而且朝鲜国并没有以国书照会我国,仅凭其王子一份血书,实在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再说倭国并未出兵,可能只是恫吓之计。但是既有了血书,可见人家此来也不是空口无凭。”
王锡爵道:“维桢所言极是,不过我以为就算有万一的可能,朝廷也应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至少先奏明天子。”
申时行道:“仆也以为此事很有蹊跷,倭国狼子野心不提也罢,朝鲜是否真心向我大明,也实难论断。”
王锡爵道:“所以不易公之于众,而且此事涉及军国大事,朝鲜王子又是秘密禀告,为免泄露消息,当以内阁密揭呈上。”
这时申时行没有说话。
许国道:“元驭兄,此事涉及倭国,朝鲜两个邦国,务必谨慎。”
王锡爵转头见申时行,许国二人的脸色,转念一想当即恍然。
王锡爵斟酌了一番道:“维桢担心的有道理,我记得你当年有出使过朝鲜,既然如此密揭由我来上好了。”
说完王锡爵将血书拿起。
申时行摆手道:“元驭,此事你一人当之不起。”
王锡爵抚须道:“元翁,我没有出使朝鲜,而且在朝的时日也短,与朝鲜没有瓜葛,此疏由我来上再合适不过了。”
许国道:“元驭兄,听元辅之言吧。”
王锡爵道:“此事吾意已决。”
申时行踱步道:“不如以我们三辅的名义上疏天子,你们看如何?”
……
阁议结束之后,林延潮坐在值房里等了一阵,但见这时候申九推门进来了。
林延潮起身问道:“申兄,如何阁议有结果了吗?”
申九点点头道:“你要办的事是有结果了。”
林延潮闻言大喜:“看来真要多谢恩师了。”
“老爷已是走了。”申九叹道。
林延潮闻言沉默了。
申九道:“官场上的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朝鲜使团的事,可知老爷还有几位阁老替你当了多少风险吗?”
“宗海兄,你为官这么多年,先做官,再做事的道理,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说完申九长叹一声。
次日,天子下旨决定从言官所奏,让礼部部议重拟张璁谥号。
林延潮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稍有些郁闷。
张璁谥号的事是年前御史上疏的,之前内阁一直压着,现在不压了。
林延潮与于慎行,还有四司官员就张璁谥号的事商议了半日。
到了午后,这边内阁又来了公文让林延潮,于慎行,还有主客司郎中董嗣成进宫。
这时候已是到了二月,京城了下了一点雨,天气寒冷。
三人入宫后,随从都各自替他们打伞。
于慎行一面走一面整理他的长须,然后与落后他半步的林延潮道:“内阁也是奇怪,这谥号正议论了一半,就要我等入宫。什么事也不事先说了,神神秘秘的,其中内情宗海你可知道一二吗?”
于慎行见林延潮有些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这时林延潮开口:“可远兄,眼下正堂告病在家,礼部只有你我二人主持,到时候你要助我一臂之力。”
于慎行讶异想了想正要相问,这时候几名官吏已是迎面而来道:“见过两位部堂大人,元辅请你们到阙左门。”
阙左门正是廷议之处。
于慎行心底怀疑,但也不会在这时候再问了。
几人一路行来,广场上的青砖凹凸不平,过了几处坑坑洼洼的水洼,方才到了阙左门。
几名官吏请林延潮他们到了阙左门旁的宴房入坐。
林延潮,于慎行刚到屋子就看见屋里两位同样穿着绯袍的大员。
官场上就是如此,以往林延潮官位低微时,一个绯袍大佬也看不见。现在升为侍郎了,打交道的都是这等级别的官员了。
这二人也都是在任的京堂,分别是兵部左侍郎石星,兵部右侍郎杨俊民。
杨俊民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前兵部尚书杨博的孙子,前首辅张四维的两位公子的岳父。
至于石星则是当今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官员,被誉为济世之才。
除了两位绯袍大佬,墙角落里还站着一名青袍官员,正是职方司郎中申用懋。
于慎行早已满是怀疑,礼部与兵部的官员聚在一起,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兵部尚书严清也在告病,所以兵部现在与礼部一样也是左右侍郎主持大局。
杨俊民,石星都是起身见礼。
于慎行,林延潮也是立即还礼。
杨俊民笑着对林延潮道:“右宗伯不到二十八岁即官拜礼部侍郎,前程远大,家父若尚在就好了,他最喜欢一睹后起俊杰的风采。”
林延潮道:“在下对襄毅公也是佩服非常,出将入相,文经武纬,在本兵时天下倚之安者。”
杨俊民闻言大笑。
石星见了林延潮笑了笑道:“数月之前,右宗伯还是少詹事,而今已是位列部堂,虽早知道右宗伯迟早必与我辈同坐,但如此之快还是出乎石某意料之外。”
石星说完众人都是笑起。
说到这里,石星话锋一转道:“听闻昨日右宗伯到会同馆一行,可是真的。”
林延潮闻言道:“确有此事。”
石星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众人左右对座,唯有董嗣成,申用懋则站在各自部堂的身后。
等了一阵,然后门一开,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大学士齐至,几人一并起身见礼。
申时行点点头道:“诸公无需拘礼。”
说完三位阁老就各自入座。
申时行一人面南而坐,其余人都是左右对座,只是许国,王锡爵坐在左右第一位上。
申时行沉声道:“礼部与兵部的沈尚书,严尚书,眼下都告病在家,无法前来,故而请两部的侍郎前来商议。”
“所商议之事涉关机要,任何只言片语不可外传,否则必然重办不饶,各位懂了吗?”
众人都是称是。
一千八十五章 济世之才
阙左门的宴厅里大门紧闭。
这简简单单的屋子中,九名官员或坐或立,关乎了历史走向,这倭国,朝鲜的会议就如此展开了。
七张官帽椅上,众官员们各自处于深思之中,神情不定。
申时行道:“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方才已是简单说了一遍……”
“启禀元辅,”这时候兵部右侍郎杨俊民开口了,“倭寇要借道伐明的事,为何我们兵部不知道,反而礼部先知道了。”
左侍郎石星也道:“不错,这一点风声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嗣成当即禀告道:“启禀两位司马,朝鲜接到了倭国两封要借道讨明的国书,特来禀告,这光海君吞吞吐吐非要面圣才肯实说,若非林宗伯屡次三番督促,恐怕他们到现在还不肯开口。”
杨俊民道:“可是我们兵部职方司半点风声也未听闻,你说倭国借道伐明的国书原本可有。”
“没有原本,但有光海君之血书。”
杨俊民与石星将光海君血书看完,然后杨俊民道:“一封血书实难让我等全信,朝鲜或许另有他谋。”
申时行问道:“杨司马此话如何说来?”
杨俊民当即道:“朝鲜窥视辽东已久,永乐年间即已出兵占据咸州,设西北四郡,东北六镇,后称作咸镜道。这为元之故土,被朝所夺,后又让我朝将铁岭卫北徒,使鸭绿江以南尽为朝鲜所有。”
林延潮知道这些领土就是现在朝鲜八道中的咸镜道,在元朝时是属于中原王朝,但是在明最强盛的永乐王朝却割让给朝鲜。
当时明成祖说了一句,朝鲜之地,亦朕度内,朕何争焉。
意思是朝鲜也是朕的藩属,朕与你们有什么好争的。
这句话听得大气,但也有几分不妥,当时明军实力无法覆及辽东,所以用这句话充一下面子,听得起来像是‘达者自古以来,穷则搁置争议’了。
杨俊民话里的意思,是对于国书之事质疑,他建议对国书之事搁置一旁,静观其变。
申时行看向石星当下道:“石司马有何高见?”
石星似在斟酌什么。
申时行道:“石司徒以直言敢谏,名闻天下,有什么决策不如直言。”
对于石星林延潮知道他的经历,隆庆初年时,他因上谏天子,而被廷杖,当时他的夫人听到消息,以为石星被廷杖而死,当即触柱自尽。
万历初年被启用后,数年后又因在任时敢言而获罪,再度被罢官。
现在石星两落两起,又数迁在每一任上都有政绩,且敢作敢为,办了不少实事。
杨俊民在和稀泥,申时行点石星出言,就是让他想办法。
石星欠身道:“朝鲜确有染指辽东之意,但万一此血书是真,那么对于倭寇而言,朝鲜是我们大明的海东屏藩,绝不可失。倭寇假道伐明,其意在朝鲜,一旦朝鲜有失,辽东,山东皆是危险,倭寇稍有动作,则京师震动。”
林延潮看到这里,心想果真不如所料,石星还是如历史上,鲜明地抛出了他的观点。
丝毫不避讳,不掩盖。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对视一眼。
“那么以石司马之见,朝廷当有何作为?”
石星当即道:“首先加强辽东,天津,山东,宁波数口的守备,再多派细作探查倭国,朝鲜详请,一旦有风声立即回报,另外最好在辽东增兵。”
听到这里,众官员对于石星的意见,都有些冷淡。
大明的情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兵戎之事哪有一样不是花钱。
这还不是真正开打呢。
但是朝廷现在钱在哪里?国库已经快空了。
“于宗伯有何高见?”申时行问去。
于慎行看看石星,再看看林延潮,当即道:“元辅此事来得突然,可否容下官再想一会。”
林延潮对于慎行有些感激,显然他是听了自己的话。
两位兵部侍郎意见相左,但自己礼部则不行。
几位阁老点了点头,许国笑着道:“于宗伯三思而后行,此乃大臣典范!”
于慎行谦虚了几句,然后看了一眼林延潮意思是,下面交给你了。
“林宗伯呢?说几句吧!”王锡爵开口道。
林延潮当下道:“回禀王阁老,下官方司礼部,履新未久,衙门的事尚且上手,本不足于诸公在此高论,不过恰巧于倭国,朝鲜略有所闻,故而才偏坐末席洗耳恭听。”
王锡爵淡淡道:“哪里的话,现在沈尚书告病,此事正与汝职相关,何况这光海君的事之前由林宗伯全权处理,然后呈之于阁议之上的。”
王锡爵这话就是给林延潮压责任了,别推托。
林延潮抬头看了王锡爵一眼,然后道:“既然如此下官就斗胆直言了,下官以为国家御制四夷自有正体,征讨之法,在于兵部,外邦往来,在于礼部,各有掌职,不可紊乱。”
听了林延潮短短几句,众人都是刮目相看,这几句话厉害啊。
于慎行在旁也是点头。
“如西之哈密,南之交趾,北之顺义,皆乃枢府所事,累朝相沿,著为成法。而倭国之主平秀吉,卑微出身窃居于高位,他若欲讨明,意欲何为?诸公知道吗?”
“倭国一盘散沙几百年,而今有一雄主一统倭国,其战将有几员,兵有几何,其船有几艘,这些我们知道吗?”
众人都是摇头,同时心底佩服,林延潮这几句话可谓一语道破。
原来大明立国两百年都是与藩夷打交道,打过架,赢过也输过,占了地盘或者被抢了都不稀奇。几百年邻居下来,大家什么脾气,手里有几张底牌,心底都是有数的。
但对于倭国,倭国何国?关白何人?大家都不知道。好比一个陌生人到你家们口转悠,你不问一声冲上去见面就打?
王锡爵道:“本国倭禁甚严,虽之前也有堪合往来,但宁波之乱后,两国已没有交往。只有偶尔消息,只是通过船商得知。”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战守之道在于枢辅,若是倭国真的侵明,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有去无回。但圣人从不不教而诛,而我大明礼仪之邦,对于外国自礼仪先行,礼不行则兵。”
“下官身为礼部亚卿,以为此事当属礼部份内之事,故而不敢避谤辞难,以为推诿之事。”
这是林延潮以侍郎的身份第一次参与廷议,也是第一次在于廷议中崭露头角。
申时行往椅背一躺问道:“诸位以为林宗伯之言如何?”
于慎行道:“林宗伯所言极是,四夷礼贡职在礼部,此职责所在也!”
石星也捏须道:“林宗伯之言乃真知灼见,战守之道,职在兵部,对于他事,可以交由礼部。”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他本以为林延潮刚刚任事,又年轻,没有理事经验。但一上来就给他们几个老部堂上了一课,这一番话说得精彩至极。
杨俊民也是道:“林宗伯初任部堂,即敢于任事,本官佩服之至,但是我大明乃是天朝上邦,主动下交倭国,未免有碍国体。”
王锡爵笑着道:“本阁部倒是以为由此小碍,也是无妨。”
许国道:“本阁部也以为林宗伯之言可行,真是后生可畏。”
连一旁申用懋,董嗣成也是赞成。
申时行左右旁顾,然后笑着道:“既是无人有异议,那么就先依林宗伯之言上奏陛下,”
众人都是齐声道:“是,元辅。”
当下众人离开了宴厅,这一次廷议出奇的快,一盏茶功夫多一点就出来了。
兵部,礼部几名官员各自走在一起,大家是一脸轻松。
杨俊民抚须笑着道:“时日尚早不急回衙,石司马不如随我去喝茶。”
石星摇头道:“我手上还有几桩事没办完,不办好了,心底不利索。”
杨俊民笑着道:“诶,石司马还是如此,倒是令我一人孤单,看来以后有林宗伯在堂,不少事都可以迎刃而解,如此我们也不会久坐枯熬,白费光阴了。”
石星闻言大笑,申用懋在旁听了两位侍郎对话,对林延潮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等人并肩回阁。
三位阁老谈笑风生。
许国笑着道:“元辅你收得好门生,林宗伯真是济世之才。”
申时行道:“话不要说得太早,莫捧坏了年轻人。”
许国笑着道:“元辅所言极是,只是就算我不捧,怕别人也要捧,元驭兄以为呢?”
王锡爵点点头道:“确实是栋梁之材。”
许国笑道:“元辅,元驭兄可从不虚言啊。”
听了许国这话,申时行有些得意,于是笑了笑。
半日后,乾清宫里。
天子捧着肚子坐在椅上看着奏疏。
看到一半,天子将奏疏合上点了点头,略有所思后,又将奏章读了起来。
全部读完后,天子扶着龙椅起身当即道:“好一个攻守之策在兵部,封略之事在礼部,这林延潮果真是能办事的,即是如此朕又何惜一封册书。”
说到这里,天子对一旁的陈矩道:“让内阁拟旨,召这倭主平秀吉来京受封,若是不从……”
陈矩低声道:“陛下,太祖祖训,这倭国是不征之国。”
天子闻言道:“朕知道了,就如疏上所言,这受封之事全权交给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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