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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八十六章 琉球攻略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

    丰臣秀吉侵朝之后,但是明朝上下意见不一,其中石星最坚决主战,力主入朝抗倭,这才使得天子下定了决心。

    后来又是石星主持对日封贡之事,并全权委托沈惟敬。

    最后封贡失败,丰臣秀吉再度侵朝,此事令万历皇帝大怒,最后以里通倭寇的罪名,将石星下狱论死,其子流放。

    朝鲜以为石星对朝鲜有再造之功,为石星不平,在石星死后于国内为石星设祠祭祀。

    不仅朝鲜认为石星冤枉,满朝文武也为石星喊冤,认为封贡之事失败,完全是沈惟敬这个大忽悠的缘故,石星只是因为被沈惟敬欺骗,在援朝这件事上他还是敢作敢为的。

    于慎行在致仕后对石星虽表同情,但自己的《谷山笔尘》的书中指出了石星三个必败之处。

    一,封贡之事,本该由礼部负责。但礼部当管则不管,逃避责任,兵部不该管则管,越俎代庖,最后落得‘兵臣误则死于法,礼臣误则免于罪’的结果。

    二,在于石星全权推脱沈惟敬的缘故,于慎行感叹整个大明上下除了沈惟敬以外,找不出第二个精通日本国事之人,导致所有人对沈惟敬都是听之任之。

    三,在于朝堂上对于日方略,一会儿由阁臣主持,一会儿由兵部主持,一会儿由言官主持,大家对于日本一点了解都没有的情况下,制定各种战守之策,当时朝堂有种意见,是命暹罗从海上出兵袭击倭国,捣其巢穴。

    这种意见被诸公引为奇策,不说暹罗已经向大明绝贡三十年,就说于慎行曾问让暹罗出兵的大臣,暹罗位于倭国的何处,对方茫然而不能答。至于石星连日本关白是谁,因何出兵朝鲜都不知道情况下,没有任何庙算下,就草草制定作战方略,也实在是太草率了。

    因此石星最后落个论死的下场,也是不冤。

    有这个前车之鉴,林延潮也是决定进行补救。

    他知道之前在廷议上他之所以能令所有廷臣一直赞赏,就是因为他既拿出了方略,也拿出了担当。

    林延潮出面主动将册封的事揽到了礼部身上,也可以视作为礼部争了权,这承担了风险,也可以说抓住机遇。

    历史上礼部对于这场明日大战丝毫帮助也没有。

    眼下册封丰臣秀吉的话,林延潮已是放了出去。

    不过林延潮知道,就算办不成,他也不会落到历史上石星那个下场,但是对于自己的威信,声望,以及皇帝的信任器重有所损失。

    但是办成功的机会有多少呢?

    丰臣秀吉会肯接受大明的册封吗?

    林延潮觉得,以丰臣秀吉对于明朝的了解,并不比明朝对他了解多多少。

    否则历史上丰臣秀吉临死前,知道侵朝战争失败时也不会说出,自己贸然侵略朝鲜的行为,会导致明国,朝鲜反攻日本而遭其祸。

    林延潮回部之后,募集出使倭国的使者。

    沈惟敬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混,而且林延潮也怕被他坑,所以还是另选人选。

    此事非胆大心细之人不可。

    所以得到天子诏令要册封丰臣秀吉,林延潮先向陈济川问道:“你们老家可有熟悉倭事之人。”

    陈济川道:“我们陈家与琉球多有往来,若说是熟悉倭事,不如委托给琉球。”

    林延潮闻言脚步一停,当下道:“琉球?”

    琉球在自己的老家福州府设有柔远驿,每次琉球来明朝朝贡,都是在柔远驿住下。

    可是琉球与岛津家等九州诸国可能有所往来,但对于中枢的丰臣秀吉可能说不上话。

    不过眼下倒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朝鲜与琉球二国,在明朝是享受‘最惠国待遇’的,多年来与明朝的封贡贸易令琉球积攒了大量财富,所以在利益面前琉球可以称得上‘琉铁’。

    到了衙门后,林延潮当下将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会同馆主事等人礼部官员叫来商议册封之事。

    众人推举来推举去,也是以为要通过琉球的中介,然后与倭国进行往来。

    原因是琉球与大明打了多年交道,咱们信的过。同时琉球对于大明的忠诚,也是比较有保证的。

    这就如同丰臣秀吉通过对马的宗家与朝鲜打交道一样。

    于是会同馆主事向林延潮推举了琉球官员郑迵。这郑迵是汉人在琉球后裔,曾在国子监就读六年,深慕大明文化,算得上琉球里的亲明派。

    琉球国官员郑迵现任长史,深得琉球国王的信任,有些实权在手,明朝可以派官员出使琉球,再通过郑迵的帮助,派随行人员从琉球再至日本。

    林延潮听了下面官员的意见,深感大明外交人才的缺乏。

    确实有点除了沈惟敬外,全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人的感觉,所以此事只能通过琉球中介。这是目前唯一向日本联系的方式。

    但是对于琉球,大明真的可以信任吗?

    林延潮接见琉球馆的琉球使者马良弼。

    根据会同馆,所报这位马良弼是当今琉球国的国舅,同时还是护间切的地头。

    琉球制度与日本相似,所谓的地头类似于日本的大名。只是这个大名辖区只有一到两个村而已。

    了解到这些细节,林延潮感觉大明外交工作也不是一无是处。

    礼部衙门里。

    琉球使者马良弼带着几名随行人员来到堂下一脸忐忑。

    当即有几名官兵上前给几人搜身,检查完毕后,方才将马良弼一人放进了屋子。

    屋子里,马良弼看见一名穿着绯袍的年轻官员,这人不用多想他就知道对方现在是主管礼部主客的林延潮。

    面对林延潮,马良弼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堂上林延潮正在书架前一边拿着书,一边转过头看向对方道:“你起身吧。”

    马良弼正觉得对方态度和蔼时,下一句话对他而言就是晴天霹雳。

    “听说琉球岛上驻有倭国的使者?”

    马良弼闻言一惊,然后道:“回禀侍郎大人,没有此事……”

    林延潮道:“没有?万历七年时本朝册封琉球使者到了琉球当地后,却受到倭国的人员的威胁,这些人是什么人?”

    马良弼犹疑不敢回答。

    林延潮走到了对方面前,马良弼主动弯下腰。林延潮居高临下的道:“你不说?那本部堂来说,这是岛津家的人对吗?”

    马良弼吃惊道:“侍郎大人居然知道岛津家?”

    林延潮摆手道:“不仅知道岛津家,还知道岛津家是九州的强国,几乎已是一统九州,但因此遭到了丰臣秀吉的征伐大军!”

    马良弼再度跪下叩头道:“侍郎大人果真对小国,倭国之事洞察清楚,小使去年离开琉球来京时,丰臣秀吉刚刚出兵讨伐九州。”

    林延潮道:“那么你觉得此战谁胜谁负?”

    马良弼道:“这。”

    林延潮失笑道:“罢了,这不重要,无论知岛津家凶多吉少,那么尔琉球国与岛津家相互沟通,并行进贡之事,此一仆二主之所为,难道你们琉球国上下自以为欺瞒的过本朝吗?”

    马良弼满头大汗地道:“小使不敢……”

    林延潮道:“今日叫尔来,就是告诫汝国王,不要以为琉球距大明有千里之遥,远悬海上,就可以欺瞒上朝。”

    “这一切之事本官都一清二楚,告诉你当年隋帝远征琉球的事,换了本朝一样可以办到。别的不说,仅说以后停止封贡,琉球还能再撑几年”

    “下邦不敢,下邦不敢。”马良弼连连言道。。

    说到这里,林延潮道:“不过此事本官不打算上禀大明天子,本部堂并非同情尔等,而是因为本官与琉球的关系。”

    马良弼仿佛绝处逢生,当下道:“侍郎大人所言极是,当年要不是侍郎大人救命之恩,我琉球船民就被人当作倭寇杀了。你对我琉球国的再生之恩,我们琉球人上下都是感激不尽的。”

    “我琉球国永远忠于大明天子,在大明天子以下,我琉球上下都以侍郎大人马首是瞻。”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话你们国王来说还差不多,但如此你也知道本官为你们当了多大的风险。现在本部堂为礼部侍郎,这一次奉命主持对倭册封之事,告诉你一句本国很可能要与倭国开战,两国之间,尔琉球事哪一边?”

    “当然是大明,大明是我琉球的父母之邦。”马良弼毫不犹豫地道。

    “是吗?那么你们琉球对于倭国所知的情报,务必一字不漏的禀告给本部堂,不许有所隐瞒知道了吗?”

    马良弼当下认真地道:“绝对照办。”

    林延潮当下敲打了马良弼一番,当下命他协助大明使者前往琉球封贡之事,同时要求琉球国王在将来丰臣秀吉与大明有所冲突时,必须坚决地站在大明一边,不许有任何违背的想法。

    于是林延潮以亲自草拟了一封国书,最后决定由工科给事中林材为正使,而林延潮的同乡陈行贵为副使,一并通过琉球出使日本。

    为了照拂这位同乡,林延潮上表天子,给陈行贵赐官,授予行人司行人的官职。

    行人司行人乃是正八品京职,是进士初授的官职,十分风光。

    对于陈行贵一名普通的商人而言,一下子能升任行人司行人,不仅对于陈行贵,对于海商出身的陈家,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然好处也不是白给的,陈家必须负责出使琉球的船只,水手的募集,对于陈家而言,船只,水手都是现成的,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跑一趟琉球作生意何乐而不为。

    但是陈家也必须配合林延潮渗透琉球国,加强大明对琉球国的监视,影响和控制。

    对林材而言,林延潮也是对他面授了一番机宜,出使琉球不是一件美差,但若是达成使命,对于林材的政绩而言,也是浓重的一笔。

    这样的事不仅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是必须托付给心腹来办,出使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不过是表面,但林材,陈行贵最重要的还是肩负试探日本虚实的任务。

    因为促成封贡之事,林延潮等于调动了自己的力量。

    这日天气正好,晴空万里。

    京城郊外,一个古亭之内。

    林延潮以及一众礼部的官员们将马上要出使琉球的林材,陈行贵送出京城。

    这海上一去风高浪急,并非是一件绝对太平的差事,但眼下林延潮也唯有将重担托付给自己这两位同乡身上。

    随着他们同行的还有一队数十人的使团,他们身上携带着礼部给琉球国王,丰臣秀吉的国书。

    他们此去福州,从福州上船再前往琉球,部分人留在琉球后,他们再通过琉球转道日本,面见丰臣秀吉。

    送别之时,林延潮对二人道:“两位此去琉球,一路平安,而林某将国事托给你们了。”

    两位同乡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是感慨。

    陈行贵道:“部堂放心,当初你我一并同学,一并榜上题名,今日一并报效朝廷都是人生快意之事。在下必不负部堂所托。”

    林材倒是豪气干云当即道:“读书时候常常遥想苏武,张骞的气节,不意今日在下也能与前辈一样青史留名,部堂放心,在下为国家为社稷,义不容辞,就算不能达成,也必不辱国体。”

    林延潮见此深深作揖道:“无论能否达成使命,两位只要平安回来就好,其余话不多说了,林某静候二位佳音。”

    然后林延潮给二人各敬了一杯热酒。

    林延潮知道就算他们此去一切顺利,但所谓的佳音,也要一两年后方能传到自己的耳中了。

    古代消息隔绝,国家外交唯有这样靠人的脚步跋涉于千里来传递消息。

    即便如此,外交使者还要随时面对着各种不测。

    痛饮热酒之后,二人当即上马,并在马上都是向林延潮一抱拳。

    林延潮也是追出数步抱拳相回。

    当下二人策马扬鞭再不回头,使团也是随之前行。

    林延潮站在亭子上,遥望二人的背影,站立了良久。

    一直等到人马没入了天边,林延潮方才离去。

一千八十七章 谥号之争

    林延潮负责着封贡之事的同时。

    议论张璁谥号之事也在进行,

    此事天子交给礼部部议,沈鲤现在仍是在家养病,礼部的部议由于慎行主之,林延潮次之。

    部议就在礼部正堂进行,两侍郎,四郎中,还有员外郎等等都是参加部议,此外还有礼科给事中。

    至于主事一级,暂没有资格参与部议。

    但即便参与部议,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说得上话。

    现在部议之中,职掌官员谥号,乃仪制司郎中汪可受,其余如主客司郎中董嗣成倒也不好在对方一亩三分地上给些意见。

    但是汪可受一直不说话,所以如精膳司员外郎何乔远,礼制司员外郎于孔兼只好先后开口,他们都是含糊其辞,对于如何降张璁的谥号,大家都没有拿出一个办法来。

    一个上午部议没有结果,众官员们都是散了,各自吃饭下午接着议。

    祠祭司郎中高桂负手而行,他身旁乃祭祀司的员外郎,他走在高桂的身旁。

    高桂是东莱人,是于慎行的同乡,他二十岁及第,在礼部任职八年,既年富力强,又是资历深厚。

    祠祭司员外郎道:“如此议下去,也不是办法,大家顾忌于部堂大人的颜面,迟迟不说如何降张永嘉的谥号,也不是办法。”

    高桂道:“这有何计?对于降张永嘉的谥号,陛下已是亲自下旨,迟早部堂大人是要唾面自干了。但是我等碍于部堂情面迟迟不说,不知这部议要到什么时候。”

    员外郎问道:“不知于部堂对于此事是如何看的?”

    高桂道:“之前我有试探过他的口风,但于部堂没有明言。”

    对方道:“于部堂为官慎重,是不会削林部堂的面子。”

    高桂闻言站定脚步道:“降与不降再议,下午我们先拿节费的事问难,看林部堂有什么对策?”

    下午礼部众官员吃过饭后,继续部议。

    因为沈鲤不在,于慎行甚好说话,林延潮又初来乍到,故而礼部众官员们并不似平时那么拘束。

    几名礼科给事中未至,部议不能开始,所以礼部的官员都在闲聊。

    祠祭司员外郎有意无意提及端午节礼的事。

    众所周知,礼部就是一个清水衙门。而其他各部衙门,都有官员们办事孝敬的部费,而礼部这项收入很少。

    到了三节之时,礼部日子就格外寒碜,经常要靠几位上官筹措,然后才能给下面的官吏发节费。

    对于节费之事,于慎行一听就是头有两个大,当即道:“今年衙门所费甚大,可以挪动的地方不多,于某也是实在无能为力。”

    众官员都是失望,但大家也知道沈鲤,于慎行这样的官员都十分的清廉,要他们找富商或者各样关系给衙门筹钱恐怕很难。

    何乔远向于慎行问道:“左宗伯,我们下面的官员已是快要穷的揭不开锅了,全指望着端午时,衙门拿出一点钱来救济。”

    其余官员也是纷纷附和,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礼部官员真穷的这个地步?确实也是真穷,但不少都是排场闹的。

    比如六部主事级官员,一旦提拔为员外郎,舆马是要配鞍笼。

    但吏部不同,自持衙门华贵,比如吏部就曾向天子要求,吏部郎中员外郎官员,准许使用正四品小京堂级别官员用的红鞍笼。

    结果天子不许,于是吏部的官员火了,索性连原本青色的鞍笼也是耻于使用,以此表示于其他各部郎署官员的不同。

    吏部这么干也就算了,但礼部的官员觉得论地位自己不在吏部之下,各方面都要与你看齐,你不用我也不用,于是礼部郎中员外郎级官员也是一概弃用鞍笼。

    但是此举却遭到众官员们的嘲笑,人家吏部不用鞍笼是人家本事,但礼部不用鞍笼,是要求同于吏部吗?你们礼部官员是想要出门的时候,是想大家都把你误认为吏部的官员吗?

    没用鞍笼是一,但其他排场礼部却一样不少的与吏部看齐。

    所以礼部官员们虽不是穷到那种地步,但是为了追求排场,官员们是如何也不肯弱于其他各部,所以下面官员穷的响叮铛就是这么来的。

    于慎行问完后,一名官员又问向了林延潮。

    面对这筹措节礼的要求,林延潮道:“此事本部堂不敢擅自做主,还是请教正堂后再说。”

    祠祭司员外郎道:“正堂大人,现在正在病中,看来一时无法主张。这节礼的事,还请右宗伯多体恤下官。”

    高桂在旁有意无意地道:“当年左宗伯到衙时正遇中秋,为了衙门官员过节,左宗伯出面找富商筹措了节费。”

    林延潮向一旁于慎行问道:“去年端午节节费每个官员给了多少?”

    于慎行道:“往年端午,各司郎中都是三十两,员外郎二十两,主事十五两,其余吏员按照年资从十两到二两不等,至于杂役也需给些果饼。”

    林延潮听了心想,礼部官员虽然拿得多,但人数少,钱出的不多,但下面三堂四司司务厅吏员却是有几百号人,这才是大头。

    见林延潮不说话,于慎行叹道:“今年公费确实比往年都要少,到现在账目上还短了几百两银子。”

    于慎行也是为难,这节费确实是一件很头疼的事,身为京堂应酬往来本就是开支不小,而他又一贯不愿意与富商结交。

    上一次节费的事情,还是他求助于一个交情很深,且在京经商的同乡,自己还借了一些银子,这才将衙门里的节费发下去。

    所以他也是担心林延潮过了不了这关。

    哪里知道,林延潮听了于慎行一席话,立即把要拒绝的话撤了回去,他心想区区几百两银子而已,这也叫事?甚至都不用找什么富商捐钱,自己随手都可以拿钱摆平。

    林延潮‘满脸为难’地道:“此事我已有计较,请诸位放心,此事着就落在本部堂身上,林某无论如何也要让衙署里的官员过一个好节。”

    听了林延潮这一句兜底的话,顿时迎来满堂喝彩。众官员们闻言都是大喜,困扰在他们心底已久的事就如此被林延潮一句话给解开。

    于慎行也是对林延潮刮目相看,他本以为林延潮没有办法的,自己是不是能暗中支持他一二,但见林延潮却是一力承担了下来。

    看来林延潮确实是有本事的。

    于是众官员一并向林延潮称谢。

    有了林延潮这一句话,这部议的气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这节费的事看似小,但其实大,对于礼部如此清水衙门而言,很多官员就是靠着这些钱来维持着日子的。林延潮能把这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不说其他,仅仅是人情味一事上就很令礼部的官员们很感动。

    在官场上久了,见惯了一心往上爬,对上极力阿谀,对下不把下属当人看的上官。所以一位有人情味的上官,是很难得的。

    本要用此事试一试林延潮的高桂见了这一幕,也是没有话说了。

    林延潮但见下面官员如此高兴,也是不由笑了笑。礼部真不愧是清水衙门,大家都是穷怕了,所以这收买人心也是太容易了一些,看来今日之事不用强压,顺水推舟即可,如此省事多了。

    这时候几位礼科给事中终于赶到礼部,部议可以开始了。

    于是林延潮向汪可受点点头。

    在部议前,汪可受早就得到林延潮授意。

    眼下见部议上气氛如此,汪可受当即清了清嗓子,抛出了他的观点。

    那就是张璁的谥号不变!

    汪可受这么一说,礼部的众官员们揣测他必然是得到了林延潮的授意,如此等于将天子的圣旨给驳了回去,林延潮胆子很大嘛。

    随着汪可受说完,然后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也是表示支持。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这张璁谥号的事虽然小,但对于自己却很关键,这关系到变法派是否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问题。

    如果自己在礼部侍郎任上连张璁的谥号都保不住,将来还提什么为张居正恢复谥号,恢复名位的事。

    当年张居正托付给自己的事,自己口上没有答允,但心底一直都记着。

    但见汪可受道:“依谥法,宠禄光大曰荣,此乃下谥也。得之者类非名硕。圣上初登极时,前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赠太子太保袁宗皋,即谥号荣襄。此举是因他初为王府长史,后因从龙之功位列部阁,在位不过数月的缘故。而张永嘉在朝为相多年,其功劳远胜袁公,谥号首字岂能为荣字。”

    顿了顿汪可受又道:“至于文荣也是不妥。当年袁元峰(袁炜)以青词受知于天子,位在于徐文贞上。袁以少傅户书。建极殿大学士得请,殁赠太傅,谥号就是文荣。当年袁公之谥出于徐文贞所定,徐文贞与袁公不和,故而以下谥与之,诸位以为张永嘉不如袁公否?”

    听汪可受之言,礼部众官员不由将张璁与袁炜比较起来。

    袁炜就是青词宰相,张璁以大礼仪出身,两个人都是靠着巴结嘉靖皇帝上位的。

    但同样是巴结,论对于国家社稷的功绩,袁炜给张璁提鞋都不配。

    论功绩,明朝的宰相之中,张璁是可以与张居正一较长短的,而且两人的谥号也都是文忠。

    所以有人拿二人相提并论,评价说张璁其人险,张居正暴,都是刚愎自用,对于异己,百般排挤,所以说两个人都不是端人,更谈不上纯臣。

    但张居正修世宗实录时,对于张璁极力推崇,张璁当年从宰相位子上下来回乡时,满朝的官员都很讨厌他,但他上疏给天子说,虽然百官都说我的不是,但是从没有人敢说我张璁贪污半字。

    董嗣成赞成道:“张永嘉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始终以清廉自守。如此官员,岂是阿上为己之辈,仅凭这清廉二字也不能与袁公并列。”

    众官员们都是点头,别说将张璁谥为‘荣某’,就是‘文荣’,仅凭这身居宰相之位,为官清廉成这个样子,也不可用下谥。

    这时候林延潮道:“我礼部给官员议谥,根据在哪里?上意?众论?韩侂胄被宋人所杀,函首于金,满朝文武都视韩侂胄为大奸,反倒是金国厚葬了韩侂胄,并称其‘忠于谋国,谬于谋身’,谥其为‘忠谬’,其谥公允否?”

    “本部堂以为对于官员议谥,当有定见,不可为外因所夺。事事朝令夕改,要我等礼卿何用?”

    听了林延潮一席话,就是定了调子了。

    天子下旨礼部重议张璁谥号,在林延潮推动下就是如此原封不动的顶了回去。

    在林延潮授意下,如叶向高,李廷机也是上疏支持。

    同时礼部下的天理报也是发表了一篇文章与都察院的皇明时报打对台。

    若再加上之前就已经发文支持张璁的翰林院的‘新民报’。

    在舆论力量上,顿时形成了二打一的局面。

    因为三份官报,同时提及了张璁议谥之事,以及林延潮主持下礼部强硬的态度,甚至敢于驳斥天子的圣旨,一时之间成为了官员士子乐议之事。

    对于张璁的褒贬,不免引申至张居正新政,又从张居正新政,发展到对于变法一场争议。

    三份官报里都有文章大家,虽说彼此骂战,但还是写了不少有真知灼见的文章。

    其中翰林院的孙承宗,方从哲都因文章展露头角。

    对于这些通政司,内阁,天子也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让下面的读书人去议论。

    特别是天子,圣旨被驳回虽在明朝不是一件稀罕事,但对于向来说一不二的当今天子而言,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圣旨被礼部驳回后,天子却没有再下旨令礼部再议。

    如此在这场议论中,张璁谥号的事就如此不了了之,过了不久,朝堂之上又被更重要的事情盖过。

    而对于张璁的争论,大部分人都已是忘之脑后。

    但有识之士会看到,在这场争论浪潮退去后,林延潮为自己的永嘉学派守住了最后一个山头,即便是风雨最猛烈之时,也不曾动摇。

一千八十八章 青松翠柏

    张璁谥号的风波还未平息

    万历十六年的五月,一个消息惊动了京城,那就是海瑞海青天病重。

    消息是如何传开的?

    原因是海瑞在视察京城里一所的义学时,突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于是海瑞回衙署休息。

    听闻海瑞病重的消息,天子虽不喜欢海瑞,还是命太医院的太医全力前往医治。

    但即便如此对于海瑞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海瑞病情仍是一日重过一日。

    对于礼部右侍郎林延潮而言不由心想,历史上海瑞是万历十五年十月在南京任上病逝的,但现在已万历十六年的五月,不知是不是自己偷偷给海瑞买药故而替他延寿。

    但是生老病死之事,终究人力无法挽回的,又一位名臣要凋零了。

    林延潮感叹之余,他现在最关切的事,就是海瑞以后谁来顶这个位置。

    海瑞是以礼部侍郎衔主持京师义学的事,是正三品官,与户部的仓场侍郎平级。海瑞之后,谁有这个资格来主持义学的事。

    能胜任这个位置的官员不多。林延潮心底当然有几个人选,但决定一名与自己平级的正三品官,这件事不是他现在能够说的算。

    眼下政府那边要推举徐显卿,而清流方面则打算用黄凤翔,这二人都不是林延潮心底的人选。

    这时候海瑞上了一封奏疏乞骸骨归乡,此疏顿时引起震动,海瑞病成这样子,恐怕还没有回乡就可以在路上病逝了,但是不准许这奏疏又不近人情。

    所以朝廷商议先派人去探视海瑞,但这人选大家不好选择,探视海瑞既是要当朝重臣,又是要与他交情尚可,至少不会一上门就被海瑞轰出去。

    对于海瑞这样的官员,天子与内阁都不会喜欢。

    所以推来推去,够资格的都不太愿意去,愿意去的又不够资格。

    好容易才选出了一个人。

    这一天林延潮正在衙门里办事,突然接到圣旨。

    原来天子命自己探视海瑞病情。

    林延潮接旨后,当下就与衙门里的人交代了公事,然后自己亲自前往海瑞府上。

    当年自己刚刚回京时,曾去海瑞府上一次,现在第二次前往海瑞府上。

    林延潮没有坐自己大轿,只是带了几名礼部的官员来到海瑞府上。

    到了府上略一通报见了海瑞的夫人,但见身为堂堂正三品大员的夫人,海瑞夫人打扮却十分简朴,与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

    林延潮这才拿出圣旨,海瑞夫人吃了一惊,当即要唤全府之人接旨。

    林延潮却道:“淑人不必多礼,天子命我来探视海大人病情,若是你们大张旗鼓的迎接,反而不是陛下体恤的心意了。”

    听了林延潮的话,海瑞的夫人轻轻拭泪当下道:“也好,老爷已是病得起不了身,否则定会出门迎接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容我进去探视海大人吧。”

    于是夫人让开身子,请林延潮与几名官员一并进入海瑞的卧房。

    到了海瑞的卧房里,林延潮看见的是用葛布制成的帏帐,家什都是破烂的竹器,海瑞在京为官数年,就住在如此环境之中。

    如此处境别说是一名正三品官员,就是普通士大夫家里也是不如。

    林延潮走到海瑞的床边,但见一名太医伺候在一旁。

    林延潮向太医问道:“海大人的病情如何?”

    太医摇了摇头道:“回禀部堂,皇上命太医院全力救治,但下官已是尽力。海大人之病已非药石能医。”

    林延潮点点头道:“知道了。”

    他看向病榻上的海瑞,但见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人躺在床榻上昏睡,确实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一旁海瑞夫人拭泪低声唤道:“老爷,老爷,皇上命林部堂来看望你了。”

    一连叫了数声,海瑞都没有知觉。

    站在林延潮身后的官员见了这一幕都不由背过身去以袖试泪。

    林延潮正要命太医端参汤。

    这时海瑞缓缓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问道:“林……部……堂,是礼部右侍郎的林部堂?”

    林延潮见此立即坐在榻边小凳上道:“海大人,侍生林延潮来看你了。”

    海瑞缓缓点点头道:“果真是你。你回去禀告皇上不要再让太医用药了,白费了银子。”

    林延潮苦笑道:“海大人……侍生会将你的话向皇上转告。”

    海瑞缓缓合上了眼睛:“那有劳林部堂了,请林部堂告诉皇上,海某自知寿数已尽了,当年老夫上治安疏时,就没有能想到活到今日,想我海瑞以举人出身,最后官拜三品,这都是世庙,先帝,还有皇上的恩典,如此重恩,海某下一辈子再继续报答朝廷。”

    林延潮点点头道:“海大人的话,侍生都记下了。海大人,你身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还要向皇上禀告吗?”

    海瑞摇了摇头。

    林延潮又看向海瑞夫人,但见他的夫人也是摇了摇头。

    林延潮道:“侍生明白了,侍生倒有一事,对于京城义学之事,海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海瑞当即道:“恳请陛下务必寻得其人,老夫心底想由林部堂来接替老夫最好不过,林部堂你肯答允吗?”

    林延潮犹豫了,这义学的事是他倡议的,虽说也是礼部侍郎衔,但论及实权根本比不现在。

    林延潮道:“若是海大人愿意向天子推荐,侍生愿意。”

    海瑞眼睛半闭问道:“林部堂真的愿意?”

    林延潮当下道:“满朝之上,除了海大人以及侍生外,恐怕没有第三个人会认为义学之事对天下社稷至关重要。若托不得人,侍生就自己来处理此事。”

    海瑞点点头道:“此事由你一肩挑了最好,不过老夫心底却有人选,本来若是黄恭肃在就好了。”

    黄恭肃就是当年海瑞上治安疏时救过他的大臣黄光升。

    “现在黄恭肃不在了,老夫思来想去,满朝之上除了林部堂,也唯有王明受,老夫以为可以担任此职了。”

    王明受就是王用汲,现任大理寺少卿。

    王用汲不仅为官清廉,而且敢于任事,与黄光升一样都是晋江人。

    林延潮听了海瑞推举的名字,点了点头,他与海瑞的观点真是不谋而合。

    林延潮当即道:“侍生也以为王少卿确实是合适之人选。”

    海瑞点点头道:“既是林部堂这么说就错不了,若王明受担任此职,老夫就可以放心撒手西归了。”

    说完海瑞闭上眼睛,不欲再言。

    林延潮当即又问:“下官知海大人一贯清廉,但眼下到了这个时候,真的没有什么私事要向皇上提请的吗?”

    海瑞摇了摇头。

    林延潮闻言长叹一声,然后起身向海瑞长长一揖,然后离开。

    数日之后,海瑞病逝,京师商人百姓为之罢市,上门拜祭海瑞的官员百姓络绎不绝。

    晋江大儒李贽,对于朝堂之士历来都是贬得一塌涂地,唯独对于海瑞推崇备至。

    李贽知道海瑞病逝后,悲痛地写文章祭奠海瑞,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梁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草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海刚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青松翠柏常有,经历岁月,遂成栋梁之才。怎么可以以他常有而忽视。青松翠柏与果木斗春,其花不如,与草木斗秋,果实不如,怎么因为不如而更易。世界有不少清节之士,可以傲风雪但不可以充栋梁,这如同万年青草,何其之多。但又怎么可以因为其多,而将这样的清节之士拿来比喻青松翠柏这等栋梁。这青松翠柏,正如海瑞这样的人。

    林延潮读到李贽这文章时很感叹,因为后世很多人不求甚解,把这句话意思理解反了,认为李贽评价海瑞,是可以傲风雪而不可任栋梁,包括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的注读。

    其实这位无人不怼的李贽,对于海瑞评价其高。

    李贽在《寄答耿太中丞》文章里,批评道学家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一时。然后赞海瑞,吾谓欲得扶世,须如海刚峰之悯世,方可真扶世人也。

    海瑞在南京任上打击豪右,李贽赞道,‘至今小民得保守田业,相率绘公像而尸祝之,比比也。’

    海瑞罢官后,天子要召海瑞进京,不少官员阻扰,李贽更在书中写到‘可恨’二字。

    读了李贽的文章,林延潮心想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于清官的解读,就一定等于教条主义,一定是可以傲风雪不可以任栋梁。

    就如同朝野上对张居正的看法,不少官员士子得知他被抄家抄出二十万两家财,就认为他是祸国殃民的巨奸。

    但万历十五年里有一个观点很对,甚至时候朝廷不是通过各种手段,而是全凭强调官员的道德来治理天下的时候,这个朝廷基本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而理学不更替,明朝落到这个地步就不远了。

一千八十九章 申时行的故事

    万历十六年,对于明朝而言,连折两名重臣。

    一名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戚继光,万历十三年,戚继光为给事中张希皋以‘强兵云集,功高盖主’的名义所弹劾,戚继光回乡以后数年病逝。

    戚继光,俞大猷在闽地深得百姓爱戴,林延潮老家读书的地方,修有戚公祠纪念。

    可惜林延潮来到大明后无缘一见这位名将的风采。

    另一位就是海瑞了。

    嘉靖,隆庆年间官场上出了不少名臣,宰相有高拱,张居正,张四维等等,文臣有杨博,海瑞,徐光谟等等,武将有戚继光,俞大猷等等。

    这些人都是一时之选,才干风骨一样不缺,而今朝廷上如此官员没有几人了,而到了万历中后期基本已是没有了。

    林延潮到了此刻,竟有读三国演义时,蜀汉后期名臣良将陆续凋零之感。

    听闻海瑞去世后,林延潮当即前往海府上拜祭。

    林延潮这一次甚至连官服都没有穿,只是穿着素服,远远地就来到海瑞府上下轿。

    林延潮带着陈济川,展明二人带着香烛,到了海瑞府上。

    一路行来,但见拜客络绎不绝。

    林延潮刚到府上,海府的下人即认出了林延潮,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不要声张,本部堂只想一个人拜祭海青天。”

    这名下人闻言不再说话退到了一旁。

    随着人群,林延潮亲自到海瑞的灵堂上香拜祭,一路所见并没有一名官员,都是穿着普通衣裳的老百姓。

    不少人还是扶老携幼,全家一起来拜祭海瑞。

    人人都在海瑞的灵柩前痛哭不止。

    林延潮祭奠之后,去后堂间海瑞夫人。

    海瑞夫人一见林延潮即痛哭失声。

    哭完后海瑞夫人当即将一本公帐交给林延潮道:“这是先夫临终前写的,这几年他督办义学,所经手的银子,每一笔开支都在这里。”

    “先夫说了,他当年上任时与老百姓们承诺要将每一两银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眼下说到做到。还有兵部送来柴薪多算了七钱银子,老爷也吩咐让我们退回去。”

    林延潮见海瑞夫人递来,摇了摇头道:“听闻海大人的丧仪都是衙门里几位官员合办的,这些钱……好吧,我收下就是。”

    林延潮吩咐陈济川收下,然后对海瑞夫人道:“海公,这一路还要扶馆回琼州,路上不知花费多少,我这里有一些银两,应该足够海大人扶柩归葬的。”

    海夫人连忙推辞道:“这怎么使得?林部堂已是帮了我们许多了。”

    林延潮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海青天是我举荐来京任官,现在在任上病逝,若不让我做一些事,我于心难安。”

    海夫人垂泪道:“林部堂切勿这么说。这钱老爷在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的,我虽是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但也知道遵从先夫遗志。”

    林延潮道:“那也好,银子那就不送了,让我替海青天雇辆回乡马车,也算尽绵薄之力了。”

    林延潮费了一番口舌,海瑞夫人方才答允。

    林延潮当即从海府离开,走出堂外,但见府外百姓越聚越多,都是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看到商人罢市不做生意,无数百姓前来祭奠将海府前后堵住的一幕,林延潮很是感慨地对陈济川,展明道:“虽没有皇帝派大臣亲祭,也没有在太庙设坛,但如此哀荣任何官员都比不上的。从此以后,大明再无张太岳,也再没有海刚峰了。”

    说完林延潮离开海府,去了申府。

    他将海瑞的遗书交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拿着海瑞的遗书看了一遍,然后叹道:“海刚峰为官,不少官员言矫情近伪,但其实只是他们无法为之而已。但固然也无法为之,也不该说人的不是。”

    林延潮道:“恩师,海刚峰身后当如何办?”

    申时行道:“陛下虽不喜欢海刚峰,但这生前赞誉可以吝啬,但身后之哀荣能给则给,这也是合乎人望。”

    林延潮也道:“学生也以为海刚峰当然要褒奖,但却不是官员们人人都效仿,否则会引来效颦之风。否则从此以后,朝堂上不知要多多少,家藏余镪,而外为纤啬之态,欲并名与利,而皆袭取之。”

    申时行欣然道:“正是如此,依你之见呢?”

    林延潮道:“学生以为不少官员百姓以为海刚峰能有今日地位乃因为清廉二字,但学生以为此举不当,更应当宣扬海刚峰的功绩,为官的风骨。”

    “如海刚峰在任时,疏通吴淞江,使其通流到海。”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是他在南京任所为吧,老夫记得你当年归德用以工代赈之法治理黄河,就是法之海刚峰。”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此举惠民惠工,更重要是朝廷治理吴淞江近百年不得成效,而海刚峰到任不过数月即革除积弊,此有大功于民,大功于社稷。”

    申时行点头道:“不表其德而表其功,此事功之学!”

    “还有海瑞在南京任上打击豪强,平抑大户兼并,当年徐文贞罢相回家,侵吞民田十几万亩之多,海刚峰不念当初徐文贞对他救命之恩力主查办,但其公心还是能书的。”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申时行脸却是沉了下来。

    林延潮看了一眼申时行脸色。

    于慎行致仕后在《谷山笔尘》此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是,华亭之富埒于分宜,吴门之富过于江陵,非尽取之多也。

    华亭是徐阶,分宜是严嵩,上句徐阶的财富不输给严嵩。

    吴门是申时行,江陵是张居正,下句申时行的财富更在张居正之上。

    然后是‘非尽取之多也’,意思是徐阶,申时行的财富并非都是通过‘取’来,而是通过经营。

    徐阶如何经营的?那就是投献土地,他名下说有十五万亩田是最保守的估计,最多的说法有四十万亩之多。

    徐阶身为宰相下面的土地不仅免税,而且还可以推及亲族,当时不少人都改姓徐氏以求免税,算一算徐阶家的户口本上足足有上千号人。

    在江南这朝廷税赋之地,仅一个徐阶就造成了这么大朝廷财政的亏空,当地地方官为了维持财政收入,不得不将这一笔税收转嫁到老百姓身上。

    当时海瑞一到南京,老百姓控诉徐阶的文书堆积如山。

    海瑞查得证据,却被徐阶买通的言官搞下台。当时人说海瑞活该,为官不通时务,简直说来就是不懂做官,连张居正也给老师徐阶辩护说,三尺之法不行吴中久矣,然后帮徐阶助攻卸了海瑞的职。

    但海瑞用自己被罢官为代价,最后令徐阶两个儿子坐牢,仅在隆庆五年,徐家就主动退还了四万亩田充作官田。

    因此南京的百姓家中户户悬挂海瑞的像。

    海瑞以正四品官,能扳倒徐阶这样的前高官官员,实比他上治安疏还值得大书特书。

    林延潮道:“学生以为江南吴松之地易于积累财富,此非江西湖广可以比拟。当然海刚峰之法不可以再行,但其清操值得宣扬,学生没有抨击徐文贞公之意,海刚峰之策已不合于实际,若依他的做法,学生在保定买那些田也要充官了。”

    听了林延潮最后这一句话,申时行脸色舒缓下来道:“此事若大肆宣扬,恐怕朝堂上再起争执。”

    林延潮自己这么说也有规劝申时行的意思,就算申时行不接受,甚至不高兴,但这事自己也要委婉地提以下。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明白,那海刚峰在南京打击豪强之事,只字不提好了。”

    申时行点点头。

    “恩师,那治安疏的事?”

    申时行皱眉道:“这也不可宣扬。”

    林延潮心想,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那还说个鸡扒。

    林延潮道:“学生明白了,那学生还是回来说海刚峰清廉了。”

    申时行道:“不,海刚峰在京督办义学之事,也可以着重提一提。”

    林延潮道:“是,学生知道了。”

    顿了顿申时行留林延潮在府里用饭,席间长子次子申用懋,申用嘉,女婿李鴻三人作陪,后来朱国祚,顾宪成几名门生也来府上拜见,就一并用饭。

    席间申时行这时突然提及桥玄。

    但见申时行道:“曹孟德年轻时任侠放荡,不修品行,然而曹孟德拜见桥玄时,桥玄对曹操言道,天下将乱,非治世之才不能济,能安天下者,在于君。”

    申用懋道:“东汉之时实行察举之制,乔玄官至一品,曹孟德能得他这一句话,从此可谓青云直上。”

    听了申用懋的话众人都是点头,林延潮则举杯苦笑。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错,乔玄乃曹操之伯乐,乔玄曾对曹操说,如果将来我死后,你从我的墓前经过,不拿一斗酒三只鸡来祭拜,那么走出三步后,你若肚子疼,那么不要怪我。后来曹操果真依诺拿酒和鸡祭拜乔玄。”

    说到这里,申时行感慨道:“乔玄死后,尚有曹操一斗酒三只鸡,不知老夫死后墓钱可有酒乎可有鸡乎?”

    说到这里,朱国祚,顾宪成都是脸色一变。

    而林延潮将一口酒咽下。

一千九十章 自立门户

    申时行身为宰相后,衣食愈加精致,这一顿申府上的饭食,虽说是家宴,但也是山珍海味无所不有。

    这一顿饭足抵得京城百姓两三年的开支了。

    听了申时行这一番话后,朱国祚,顾宪成都没什么心思在酒宴上,倒是林延潮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仿佛如自己家一样。

    其实按照林延潮与申时行的关系,至少以前林延潮是把这里当作自己在京师半个家的。

    宴毕后,申时行命长子申用懋送了林延潮,顾宪成等人出门。

    到了府外,林延潮待要上轿时,却见顾宪成的家仆赶来说他家老爷有几句话与林延潮说。

    于是林延潮与顾宪成约了一处地方见面。

    二人先后抵达,林延潮先到了一步,待见到顾宪成时,对方则一脸凝重。

    入座后,顾宪成即道:“听闻海刚峰的丧仪是宗海兄协助操办的?”

    林延潮自从任翰林学士后,众同年与自己见面早都不敢以表字称呼,更不说是现在是礼部侍郎,但顾宪成这一点倒是照旧。当年顾宪成为自己冒死上谏,林延潮记得这份恩情,也一直待他如故,毫不介意。

    林延潮道:“大体都还是义学衙门在操办,林某不过帮了一点小忙。”

    顾宪成点点头道:“宗海真是高义,海刚峰不为圣上,元辅所喜,宗海明知如此,仍是肯站出来替海刚峰办身后之事。”

    林延潮心底一凛,人家说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

    这为官的,虽没有这个本事,但从别人话里揣摩,那是基本功夫。

    顾宪成称申时行不应该与自己一样都是恩师,称元辅二字倒显得生分了。

    林延潮问道:“叔时兄,这时候约我有什么要事吗?”

    顾宪成点点头道:“确实有些私密话想与宗海商量。”

    二人屏退左右。

    顾宪成不平地道:“海刚峰复官时候,南京督学御史房寰房心宇屡次上疏诋毁海刚峰,天子内阁不加以处罚,吾弟允成看不过去,与两位同科进士彭遵古、诸寿贤联名上疏,要求处罚房寰。朝廷以越级奏事之罪将吾弟与彭,诸二人一并革去冠带。”

    顾宪成之言可谓疾言厉色,林延潮知道他词锋十分犀利,在朝士中常针砭时弊。

    顾宪成已经如此厉害了,他的兄弟更了得。

    顾允成还是观政进士时,居然与两名同科联名批评一名朝廷官员。此举当然被朝堂之士一致叫好,而且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程序确实错了。

    观政进士还不能说是正式官员,只能说相当于实习生,刚进公司的实习生就敢批评公司中层干部,哪怕说得再有道理,肯定是找死啊。

    林延潮当即道:“叔时兄,若是为了季时复官的事,某一直全力奔走,效犬马之劳。”

    换了别人听了林延潮这话一定感动。

    但顾宪成却拂然道:“宗海盛情,顾某心领了,但顾某岂是为了自己弟弟的仕途奔走之人。”

    “那可是房寰之故,此人诋毁海瑞,实在可恨!”

    顾宪成哂笑道:“此人不过一犬而已,杀之反而脏了你我之手。”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叔时,你我乃是至交,你有事我一定帮忙,就算是天大为难之事,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但有时,我也会劝你量力而为。”

    顾宪成一凛问道:“宗海你课是听说了什么?”

    林延潮点点头道:“初时我以为只是谣传,但今日见你找我来,更信了三分,此事乃火中取栗。”

    若是他人听闻林延潮这么一番话,似云里雾里,但顾宪成却是神色凝重。

    这要从去年说起,去年京察,申时行授意吏部尚书杨巍,不要如以往张居正在位时那么严苛,可以适当宽大一些。

    但都察院左都御史辛自修,单独上奏天子,说京察六年一次,一定要严。

    天子同意了辛自修的说法,但是却为申时行,王锡爵不满。

    辛自修打算弹劾十几人,给事中陈与郊正是其中之一。这陈与郊既是王锡爵的门生,又依附于申时行,于是先下手为强,弹劾辛自修。

    辛自修被陈与郊弹劾罢官,顾宪成为辛自修不平,上疏为他辩护,结果顾宪成也被重责。

    历史上顾宪成本因这一次上疏之事,远贬广西,任桂阳州通判。

    但是这一世的他根基却十分深厚,在多名官员力保下,这才没有被贬离京师,只是被斥责了一番,只是他本要升任吏部员外郎的,但现在仍为主事。

    因为为辛自修求情,申时行没有保顾宪成,可见顾宪成在此事的表现上很令他失望。

    见林延潮一切了然样子,顾宪成当即道:“既是瞒不过宗海,那么我也不隐瞒了,不错,我是有意联络朝士弹劾张鲸。”

    林延潮叹道:“此事果然是真?”

    顾宪成点点头道:“此事我曾与恩师商量,但恩师坚决反对,言若是我上疏弹劾张鲸,圣上,张鲸必然以为他主使之故,让我切完不可以生此心,张鲸此人早晚会自取灭亡,我等实不必动手。听完后我心底很是不满,恩师交代我说此事不可露半点口风,否则会遭杀身之祸。”

    “没料到恩师如此信任你,将此事都与你说了。也好,既然你也知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恩师在席上一蕃话后,倒是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了,顾宪成把申时行那乔玄的一斗酒三只鸡,听成对自己的敲打了。

    不过顾宪成不知此事林延潮并非从申时行那得知的,而是自己的揣测。

    顾宪成当即道:“我知道宗海对恩师,恩师对你我都有再造之恩,但是恩师主政这几年,你也看到朝堂之上,正人去的去,亡的亡,同流合污之辈越来越多。”

    “恩师的为官之道,说来是燮理阴阳,其实这一套就是屈一人之下,伸于万人之上的为官之道。这几年天子的过失,他劝谏过吗?朝官不正之风,他有纠之过吗?辛总宪要一正风气,却落了一个贬官的下场!”

    林延潮也对申时行有些牢骚,但面上还是正色道:“叔时,你在说什么?”

    顾宪成道:“好吧,这些话我放在心底很久了,宗海,在你面前我是知无不言的,就算你将我的话告诉恩师,我也不怕。”

    林延潮气道:“你想到哪里去,你我是什么交情,你对恩师有偏见,不用将我也打作一起。”

    顾宪成点点头道:“也好,既是宗海如此信我,我也与你实话相告,就算我们二人不反对恩师,但恩师早晚是要退的,依我看来不会出于数年,到那个时候朝堂上我们以谁为主?又有谁来主持大局?”

    “八年之前,宗海你三元及第,独占鳌头,为我等同年中第一人。八年后,你官至三品,论名望更是天下仰之。此刻宗海何不跳出来,自立一片天地,我等必是以你为马首是瞻。”

    林延潮寻思,顾宪成这话很诛心啊,这是要自己自立门户啊。连顾宪成如此心高气傲的人,都说出以自己马首是瞻的话来,这实在令林延潮心底微动啊。

    不过顾宪成话说得很打动人,但林延潮觉得自己实力还不够,现在暂没有与申时行,王锡爵,沈鲤这样的大佬分庭抗礼的实力。

    “所以你要我出面扳倒张鲸?”林延潮反问道。

    顾宪成点点头道:“不错,张鲸乃祸国殃民之辈,是堪比刘瑾,王振这样的巨奸。这几年他倚仗恩宠,欺天坏法,招权纳贿诸般劣迹罄竹难书。”

    “若是宗海能扳倒张鲸,不仅为朝堂上除去一大害,同时也能得当朝公卿支持,一举两得!”

    林延潮不由沉思,这顾宪成时机抓得很好啊。

    没错,张鲸这几年作风越加放肆了,朝堂上不少官员对他都攒着怨气。而且自己与张鲸不和是众人皆知事,张鲸数次打压过自己,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可是要扳倒张鲸,必然绕不开申时行。

    申时行是不愿意扳倒张鲸的,因为张鲸有把柄在他手中,随时都可以控制。

    而且若是顾宪成,林延潮上疏扳倒张鲸,天子必然以为是申时行所为。张鲸一倒,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必然失去,到时候难受的反而是申时行。

    林延潮摇摇头道:“我何尝不想除去张鲸,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但是恩师必然不肯,你要我自立门户,但我有今日一切,都拜恩师的提携。”

    顾宪成正色道:“宗海,大义当前,何谈小义。当年你为张江陵,潞王事上谏天子,当时陛下何尝又待你不薄。”

    林延潮闻言皱眉,这是两回事,自己当年上谏天子,虽触了龙须,但也帮了天子独揽大权,将李太后赶出权力中心。

    但是自己现在弹劾张鲸,对于申时行而言就是彻底的背叛。

    当然顾宪成也说的有道理,扳倒张鲸后,能为自己赚取巨大的政治声望,以他现在的地位,加上这政治声望,以及顾宪成,赵南星他们在朝中的支持,未必不能自立门户。

    面对顾宪成的期望,林延潮想了一会道:“此事你先容我想一想。”

    顾宪成不饶地道:“宗海,此机遇乃是天授,不可失之啊。”

    林延潮道:“叔时好意我心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得不认真考量。”

    当夜林延潮与顾宪成分别后回到了自己府上。

    林延潮先把陈济川叫来道:“你今晚动身去保定买田,家里有多少银子,就买多少田,最少买得一千亩以上。”

    陈济川讶道:“今年保定风调雨顺,田价不便宜啊。”

    林延潮道:“那就去别的地方买,总之要在靠近京畿的地方。”

    “老爷为何突然生此念头?”

    林延潮道:“这是我纳的投名状。此事你尽管大张旗鼓去办,不要迟疑。”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又吩咐道:“去把钟事中,于员外叫来。”

    不久工科左事中钟羽正,刑部员外郎于玉立一并来至林延潮府上。

    钟羽正,于玉立现在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在他的提携下,二人这两年来也是平步青云。

    钟羽正从礼科给事中升为吏科左给事,于玉立也是从刑部主事升任为员外郎。

    随着林延潮官至京堂,林党的实力也在暗中渐渐壮大。

    二人见礼后,林延潮道:“这么迟了叫二位前来,是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办。”

    二人当即道:“请部堂大人吩咐。”

    林延潮道:“南京提学御史房寰可知道吗?”

    于玉立道:“是否抨击海刚峰为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

    钟羽正道:“是啊,此人还言海刚峰,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并言海刚峰以圣人自许,奚落孔孟,蔑视天子。”

    于玉立道:“部堂大人是要替海刚峰主持公道吗?这个时候弹劾房寰,不知多少官员窑拍手称快。”

    林延潮道:“我让你们弹劾房寰并非为海刚峰之故,此人当年弹劾海刚峰时,还言在京义学之事,无一可用,徒然虚耗国家钱粮。”

    “这义学之事乃我的政柄岂容他人诋毁,任何攻讦此事者,本部堂都不会与他并立于朝堂之上。”

    听了林延潮的话,于玉立,钟羽正不由心道,林延潮的手段还真是狠辣。

    钟羽正道:“也好,我早看这房寰不顺眼了,既有此机会,无论是为了海刚峰,还是其他都定要叫他罢官才是。”

    于玉立道:“不谈此人弹劾海刚峰,诋毁义学之事,就说他督学南京时,种种弊事如此就够弹劾他罢官的了。”

    听钟羽正,于玉立之言,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元辅我会打招呼,你们二人放手去办就是。”

    随着海瑞病逝,天子也是乐意作人情给天下读书人看,给了海瑞很多哀荣,下旨礼部给海瑞议谥号。

    而这时候钟羽正上疏弹劾南京督学御史房寰,言房之试士,用法太严,江南士子恨之入骨,至拟杜牧《阿房宫赋》作《倭房公赋》以讥切之,俱用杜韵脚。

    钟羽正上疏后,于玉立也是上表弹劾。

    两封奏疏一下,身负天下骂名的‘房寰’终于被天子下旨夺官,永不叙用。

    听闻此事一时大江南北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一千九十一章 榜样

    将房寰免官后数日,林延潮与于慎行一并前往文渊阁向内阁禀事。

    林延潮之前的殿试文章里言,唐朝宰相裴度向天子奏请在相府私宅里召集天下英才商议国事。

    这是因为当时裴度要平叛,不可能一一向天子奏事,所以将议事权集中在自己手中,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

    而到了明朝,朱元璋裁撤宰相,设立六部,就是为了防止二元化政治。

    废除宰相,六部尚书就不用向宰相禀告,直接向天子奏事即可。

    但是除了朱元璋这猛人,他的后世子孙,大多都不具备独当一面,单独处理整个天下政务的能力。

    所以内阁的作用就体现出来。

    内阁原来只是天子的秘书,六部向天子奏事时,天子遇到疑难或者不懂的可以询问请教内阁。

    后来国家大事越来越难,天子心想既然自己什么都不懂,索性让六部奏章上达后,直接交给内阁讨论对于奏章处置意见,然后写出关于处理意见的一张小条子,不是更好。

    于是制度就如此演变下去,这小条子也就是票拟的由来。

    再后来内阁权重,票拟的意见,基本也就成了圣旨的内容。

    在虚君政治下,天子只有说是与不是的权力。于是六部为了奏章的通过率,不会先找皇帝商量,而是在上题本前都是先向内阁奏事,得到首肯后,再写成题本。

    当然身为尚书也可以不事先与内阁商议单独上题本,但当自己的题本一连数次被内阁打回来后,等于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丧失了自己的威信,如此尚书的位子也就当不久了。

    但是尚书向内阁奏事,等于又恢复到原先先向宰相奏事老路子。

    故而有明一朝,内阁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现在礼部尚书沈鲤还在生病,所以于慎重,林延潮两位左右侍郎,则是挑起担子,今日到文渊阁来奏事。

    这一日许国没有在阁,故而是由申时行,王锡爵主持阁务。

    二人就在文渊阁里的会揖室,接见了于慎行,林延潮。

    踏入会揖室时,林延潮也感觉自己终于不是与宰相相距很远,大家已经是直接面对的上下级。

    在礼部侍郎这个位子,是可以直接入阁拜相的。

    这句话怎么说,在朝廷廷推内阁大学士,林延潮具备有被吏部提名堪任的资格。当然林延潮现在虽具备有堪任的资格,但论资历棑在自己前头的人多了去了,可无论怎么说他已是真正的储相了。

    正在林延潮细思之际,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推门入内。

    他与于慎行都是起身行礼,然后几人入座。

    林延潮现在与申时行关系微妙,在那日议海瑞之事,自己触了他心头之忌,令申时行对自己态度有了改变。

    官场上一点嫌隙猜忌,都会为后来之事埋下一个种子。

    林延潮之所以有今日都是托申时行,但为官越久发现自己的政见与申时行越是南辕北辙,下面二人关系如何继续也是一个两难之事。

    礼部侍郎于慎行当下禀道:“这是礼部议的海刚峰的几个谥号,请两位中堂看过。”

    于慎行递了一张条子上去,申时行看了后道:“吾以为这忠介二字甚好,忠正而耿直,元驭你看呢?”

    王锡爵道:“正如元翁所言,其余虽也不错,但都比不上忠介二字。”

    申时行对于慎行道:“为臣者当以直道而事君,这一次礼部拟的谥号甚好,就拟忠介二字吧。”

    于慎行道:“多谢元辅夸赞。还有就是追赠之事,本部议过后,打算追封海刚峰为礼部尚书。”

    海瑞历史上追赠是太子太保,因为他最后任官是正二品右都御史。

    申时行闻言也没有反对。

    林延潮禀道:“半个月前,福余部使者朝贡时,于午门拔刀连伤三名宫中侍卫,此举实为对陛下之大不敬,此事我等议了本当以重处,再免去其与本朝互市的资格。”

    “但是又念福余部乃先皇封了朵颜三部之一,有从龙之功,这几年也是一向恭敬,不比泰宁部屡屡犯边,万一重责福余部,令其投向泰宁部,易导致辽东边情不安,特别是东国朝鲜,日本情况尚且不明,在这时候辽东更不可乱。”

    “所以下官的建议,是将这名使者先扣押在京,再派官员去辽东福余部沟通,最后只处罚伤人者一人即可,不要牵连福余部。”

    听了林延潮的话,王锡爵道:“宗海,此举向番邦太示弱了一些,此事一出言官们可都是要重责福余部啊!”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中堂,下官询问过四夷馆当日蕃使为何失仪,原来是两边言语不通,兼之当时天色不明,对方又不熟悉宫中道路走错了门,最后面对侍卫要缴刀时,对方不肯这才伤人。”

    “这一切原因在于会同馆事先没有教导好蕃使朝贡的礼仪,此事失责在于会同馆,也在于礼部。”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深感林延潮不容易。

    蕃使在宫里伤人,明朝言官认为对方要图谋行刺大明皇帝。

    一并上书不仅主张处死这位蕃使,停止与福余部的互市,甚至主张出兵攻灭福余部。

    不过用屁股想,也知道蕃使是不可能行刺天子的。天子都免朝两年了,朝见也是一个形式而已。

    申时行,王锡爵他们可不糊涂,知道大部分言官利用此事来表忠心,表气节的。

    但是你要因此事压人家,就很容易背负骂名,成为主和派。

    所以这件事林延潮来主张,由礼部出面将责任揽到身上,如此这样的事就轻轻揭过,化解了一场兵戎之灾。

    申时行道:“既依你这么说,这会同馆是由礼部主客司管辖,此事问责提督会同馆主事,主客司郎中。”

    林延潮道:“下官分管主客司,也有责任,愿一并向天子请罪。”

    王锡爵闻言目光点点头,正要出声替林延潮说话。

    却听申时行道:“也好,那你将此事写作奏疏上呈天子吧!”

    申时行然后对王锡爵用江苏话道:“也是宫里侍卫太脓包了,若是当时夺了刀,什么事都没用了。”

    王锡爵见申时行有了吩咐,不便再替林延潮说情,当即笑着道:“元翁说得是。”

    林延潮对于申时行的决定并不意外,心底只是想,如何用此事卖个人情,拉拢福余部。

    于慎行又禀道:“两位中堂,现在海刚峰已逝,朝堂失一栋梁之臣,礼部的天理报决定在头版发表文章,报题就拟‘青松翠柏海刚峰……’”

    申时行听了,斟酌字句道:“青松翠柏?”

    “青松翠柏,既以清节傲之,又可为栋梁,天理报以文章向各省官员号召,一并以海刚峰为榜样。”

    申时行笑着道:“可远,此事不是你的主意吧!”

    于慎行闻言笑了笑,林延潮当即向申时行道:“启禀中堂,此事是学生的主意。为何用到‘青松翠柏’这几个字,乃事通俗且易懂,不仅官员们可以看得明白,老百姓也看得明白。”

    申时行笑着道:“官员们学海刚峰也就好了,为何百姓也要知道?”

    林延潮道:“让老百姓知道,是让他们知道朝廷上下确实是有海刚峰这样的官员,他们为官清廉,敢为天下先,时时以百姓苍生为念。”

    于慎行点头道:“下官之见与右宗伯相同。”

    林延潮道:“不仅如此,学生打算让天理报连出三期,既颂海刚峰之清廉,也颂海刚峰治河的功绩,以及敢为天下先之气魄,既讲其德,更讲以功,并让天下的官员学之效之,以仁德为绳,以功绩践之。”

    听了林延潮的话,申时行,王锡爵露出略感新鲜的神情。

    林延潮这个方法,他们以往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原来朝廷对于一名官员认可,就是追赠官职,封以谥号,然后封妻荫子也就没了。

    如林延潮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倒是头一次。

    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觉得,这事情有些大。

    王锡爵道:“此事简直……前所未有,既是新鲜,也是很有创见。”

    林延潮道:“启禀中堂,下官以为天理报代表的朝廷的意见,这青松翠柏就是为了澄清海刚峰。天下官员都以为海刚峰是以上治安疏,为官清廉,最后官至三品,但下官则以为不然,海刚峰在任的功绩也是卓著,可惜他大多时候一直不得朝廷重用,否则当可以大书特书。但即便如此,海刚峰在南京,在京师任上都有许多功绩值得称道。”

    “下官还有一个考量,当今官场上的风气,都是吹捧清节,但越捧其清节,却越不知其是真清还是假清,倒不如以功绩论断,这事功之事,天下人看在眼底,公论自在人心!下官颂海刚峰,更是给天下官员树一个榜样,如何为清廉,如何为事功!”

    申时行想了想道:“此事不是不行,但天理报上登载海刚峰之文章,除了要交通政司审验外,还需再交内阁看过,都许可后方允发表于报上。”

    申时行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要亲自把关。

    林延潮闻言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本还是担心申时行在此事上卡着自己,但现在自己的主张可以实现了。

一千九十二章 顺天乡试考官(第一更)

    见林延潮主张得到申时行的答允,于慎行也是很高兴当即道:“下官也以为右宗伯所言极好,自古以来,承圣人之教,以‘内圣外王’约束官员,将德放在第一位,但其实人无完人,就算如海刚峰所行所为也未必处处合乎于圣人之教。”

    “但若把内圣外王放开,以政绩论之,如此功过如何,天下之人一目了然。”

    听了于慎行的话,申时行笑着道:“什么时候可远也事起事功之学来?”

    于慎行听申时行这话有深意,顿时收敛笑容道:“下官胡乱说话,让元辅见笑了。”

    然后申时行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顺天府尹提请今科顺天乡试,还有应天府乡试也要到了。内阁打算让礼部要草拟一个主考官,副主考的人选,你们有什么考量吗?”

    这科举的事归仪制司管,也就是左侍郎于慎行分管,决定考官人选,此事也是礼部左侍郎最重要的权力。

    林延潮在这事上就不说话了,否则就是越界。

    于慎行当即道:“回禀中堂,两京十三省乡试,以顺天,应天两京乡试最重,兼之南北国子监皆在,考生最多,解额也是最多。”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数,两京乡试中举几率比较大,因为解额有一百三十五名,反观其他各省,少的如云南只有四十五名,贵州只有三十名。

    而多的省份如江西乡试解额九十五名,浙江,福建两省解额九十名,这几个省都是传统的科举强省,三户必有一个读书人,如果才华不到一定程度,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当时有数据统计,福建浙江乡试中式的几率是一百四十五比一。

    而顺天乡试中式的几率是二十比一。

    所以两个省份诞生了无数‘高考移民’,不少福建浙江籍士子都跑到顺天,应天考试。

    这也不能笑话人家,譬如林延潮的业师林烃,才华到了这个地步,但当初也是通过应天乡试中举,次年才考中的进士。

    所以中举人难,更难于中进士,那句金举人银进士不是没道理的,这一点特别是对于几个科举大省的读书人而言。

    “顺天乡试乃皇上之恩典,但因为如此,有些人不知自爱,本朝开国以来,故多有冒籍考生,舞弊之案也是最多。所以必须严选主考官,副主考,从头审核以防止任何弊案。”

    林延潮听了于慎行这话,心底也是暗叹,你此言一出,有人就要不高兴了。

    申时行捏须道:“欧阳修曾有言,人间最是无情的就是造化,故而权衡优胜劣汰之道,唯有至正至公。”

    “顺天之秋闱务需秉持至公至正之道而行,本辅二月时已是下令,两京国子监对于监生一律录科,不合格者不允乡试,此外为捐监者不许参加本科之乡试。”

    于慎行躬身道:“元辅英明。”

    申时行压了压手示意于慎行坐下然后问道:“不过主副考官非得其人不可,可远对于应天乡试的考官有什么人选吗?”

    于慎行当即道:“顺天,应天乡试的主副考官,向来都是两名词臣往典厥事,而福建,浙江,江西,湖广四省,是一名翰林,一名给事中,其余各省考官也是由京官甲科进士出任。”

    “眼下翰林院中左庶子盛讷,刘元震,右庶子黄洪宪,洗马刘楚先,侍讲陆可教,冯琦,中允萧良有,修撰杨起元都是合适人选。”

    林延潮也是感叹,自己曾有主持应天乡试的资格,后来因为张居正的事给推掉了。但现在林延潮已经没有‘资格’主持了乡试了,想想看也真是遗憾啊。

    “其中左庶子刘元震,为隆庆五年进士,有庶吉士授编修,博学多文,为人正直,官声很好,还有洗马刘楚先同为隆庆五年,入馆以来勤勤恳恳以编修国史为事,不与外官交往,当初为国本之事数度进言,忠贞可嘉,依下官看来,这二人都是正主考合适人选。”

    林延潮与刘楚先,刘元震二人都在翰林院共事多年,虽是私交平平,甚至也生过一些小摩擦,但事情久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何况当初林延潮提拔为礼部侍郎时,二人也有来相贺,眼下不如卖给人情给他们,也是回报于慎行的支持。

    林延潮在旁帮腔道:“启禀两位中堂,庶子,洗马二人,在翰院中不仅才学出类拔萃,而且为人为官也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若是由二人出任应天考官,必为国家举得其人。”

    申时行点点头,看向王锡爵问道:“元驭兄以为呢?我记得这刘楚先是你的门生啊。”

    王锡爵笑了笑道:“元翁见笑了,仆以为若是由刘庶子,刘洗马出任考官,足以胜任。”

    申时行点点头道:“既是可远,宗海都推举二人,到时具本上奏就是。”

    “好了,剩下顺天府考官,上一科顺天乡试有浙人以二月入都,冒通州籍入学,最后中式者八人,京师学生愤然不平,投匿名文书,诉中式不应皆外郡,及各州县进学之弊。最后天子下旨让六名士子发回原籍为民。”

    说到这里申时行神情严肃:“皇上对于这一科顺天乡试极为关切,所以本辅需慎选这一科的乡试考官,由正直可靠的官员充任,如此才能解陛下之疑虑。本辅这半个月考量再三,以为黄洪宪,盛讷二人足以升任,你们意下如何?”

    听了申时行的话,于慎行脸色一变。

    林延潮也是揣测到申时行的手段,先是抛出应天乡试两位考官给于慎行定夺,然后再自己决定顺天乡试的考官。

    如此于慎行就是对顺天乡试两位考官人选有所意见,这时候也不好站出来反对。

    但是申时行提名别人也就罢了,这黄洪宪有‘前科’啊。

    黄洪宪在万历五年的会试里取了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最后张嗣修得中榜眼。

    如此官员任考官,不是明白的等人通关节吗?

    倒是盛讷为官清正,是一个可靠人选。

    于慎行果真不好反对了,只能道:“敢问元辅,二人谁为主考官?”

    申时行道:“黄庶子上一科主持过福建乡试,上下一致称赞,倒是盛庶子似第一次主持乡试,经验未免不足。此次乡试关系重大,就让黄庶子出任主考官吧!”

    于慎行听了心底不满,但面上挣扎了一阵,仍是道:“是,元辅,下官到时一并具本上奏。”

    林延潮默默为于慎行叹了口气。

    禀完了事,林延潮与于慎行二人一并离开文渊阁。

    于慎行当即向林延潮抱怨道:“宗海,这黄洪宪为右庶子,盛讷为左庶子,官序次之,再说二人同为隆庆五年进士,但盛讷是二甲十名,黄洪宪为二甲十三名,怎么反而居于主考官的位子?”

    林延潮拍了拍于慎行的肩膀道:“可远兄,元辅于此事早有定见,这是我等不能争的。”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宗海,朝廷取士乃至公至正之道,此乃于某职责所在,于某不是不喜元辅越过我指定考官人选,而是这黄洪宪并非堪任之选,由他来出任主考官,这一次顺天乡试必然出事。”

    林延潮好言安慰了于慎行一番。

    林延潮回衙门后,当即亲自草拟准备要在天理报上发表的祭奠海瑞的文章。

    林延潮推去了一切公事,连饭也不吃,在衙门里坐着连写,他已是许久没有亲自写文了,初时动笔微微有些生疏,但越写越是畅快。

    写文章才是自己本行,现在uu小说一动,仿佛见了老朋友,又如同饮了醇酒的感觉。

    三篇写就后,林延潮当即卷了文章赶往申时行府上。

    轿子在夜色之中前行,京城退去了白日的繁华,归于夜晚的平静。

    虽说街道左右的店铺都已收摊,但路上还是有不少的行人匆匆的赶路。

    大轿前方的轿夫,下人喝道前行,左右百姓以及卑微的官员,纷纷避道立在一旁。

    林延潮偶尔掀开轿帘,朝街边望去,但见路上的行人眼中满是敬畏,羡慕之色。

    林延潮放下轿帘,默然坐着,心底已是有了决定。

    “好文章!”

    一盏灯下,申时行戴着铜制的西洋眼镜,对着林延潮的文章由衷赞道。

    “宗海可知道京城里哪位官员的手稿最贵?”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连忙道:“当然是恩师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不要奉承我,前几日用懋他们去了京城里‘问宣斋’给老夫带回来一份你的手迹,是你当年为翰林时抄录的手稿,据说是由前掌院陈思育的后人卖出的。”

    “你可知卖作多少价钱?这样一片纸,足足作价十五两纹银!”

    林延潮闻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辞官不做了,卖字为生?可是我的字写的不过平平而已,是了,这就是所谓的名气加成吧。

    “这还只是一般的手稿,若是如漕弊论这样的文章,那是可以值得百金的,”申时行调侃了几句,然后他笑容一敛道:“你这么迟了来找老夫,不是为了拿这几篇文章给老夫看的吧,说说有什么事?”

    “是,恩师,学生确有事禀告,”林延潮当即道,“是有关顾宪成找学生一并弹劾张鲸之事。”

一千九十二章 托付(第二更)

    申府上下都掌上了灯。

    这方圆数里的屋舍大厦,远远望去金碧辉煌。

    这是京城夜中一景,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一座大宅院可谓是人人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所以只能成为了宰相居所。

    在偌大申府的某间屋舍里,申时行与林延潮对坐在炕上。

    屋子角落里的翡翠白玉凤嘴熏炉正吐着熏香。

    申时行拿起他面前青花莲瓣纹莲子茶盅,在手中摩挲了一会道了一句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林延潮听了这句诗,不知申时行言下之意。

    但见申时行道:“宗海,八年前你与叔时一并进士及第上金銮殿时,老夫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诗,当时你年不过十九,叔时也不过三十,正所谓年少得志。”

    “看见你们二人,老夫也想起二十九岁那年中状元时上殿面见世宗皇帝的情景。就在那时我们有了师生缘分,在众多门生之中,你与叔时是老夫最看重的二人。”

    林延潮垂头道:“学生多谢恩师赏识。”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信你这句话乃肺腑之言,你的老师与老夫是同年,当初你以年家子的身份来府上拜见老夫时,老夫当时觉得你不过是普通年少得志的举人罢了,但是后来你数度来府上与老夫相谈,老夫才意识到你并非文章写得好而已。”

    “恩师谬赞了。”林延潮心想,申时行这时候提及往事,是在打感情牌吗?

    申时行道:“你的老师是个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你……青出于蓝。老夫不欲当面对你有赞誉之词,所以不多说了。至于叔时的才具并非在你之下,他志存高远,不媚俗流,与你一般都是可以治世之能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叹道:“他是无锡人,算是老夫半个老乡,数年前老夫为湿疹所苦,他为老夫寻医问药求之,老夫甚是感动,他回乡之时,屡次写信问询老夫近况,推崇老夫为陶渊明,谢安一般的人物,并与老夫讨论诗词书法,老夫当时视他如同自家子侄一般,但今日听你之言,老夫对他十分失望。”

    “宗海,切记与此人交可以顺,不可以逆。”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顿时佩服,一句可以顺,不可以逆,道尽了顾宪成这个人的性格。与他交好时,是可以为你掏心掏肺的,但一旦逆他的意思,人家立即翻脸不认人,当初的交情全部白搭。

    “为官既要以苍生为重,但也一定要有人情味,叔时就是人情味太少了。”申时行叹道。

    “恩师,叔时也只是一时看不惯张鲸,对于恩师他素来一贯是尊敬的。”

    “尊敬?”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他明知老夫不喜欢邹元标,但与他私下多有往来,并互称君子,这是尊敬?”

    林延潮心底恍然,原来是这点。

    邹元标当初将申时行的女儿亲家徐学谟弹劾罢官,所以申时行一直整他。

    但顾宪成明知这一点,却与邹元标私下往来,还尊其为君子。如果邹元标是君子,那么申时行不就是小人了吗?

    林延潮道:“叔时,也是一时不慎吧。恩师,看在我的份上,恳请你饶过叔时这一次。”

    “这时你还替他求情?其实当日你从我府上走后,叔时去见了你,老夫后来从顾叔时声旁之人的口中得了消息……这几日老夫一直等着你上门禀告,今日终于等得你来,老夫甚是欣慰。”

    林延潮闻言一愕。

    申时行已是起身。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早知道叔时不是恩师的对手,今日来相告,既是因恩师对学生的多年栽培之恩,也因当年学生下诏狱时,是叔时全力维护,极力相救。这恩情学生不能不还。”

    申时行笑道:“你如此维护他,是担心老夫出手整治顾叔时之时,他就知道你向老夫告密吧?”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恩师,学生并无此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不过你放心,老夫不会先出手整治叔时的,弹劾张鲸之事并非眼前看起来如此简单。”

    林延潮问道:“恩师的意思是叔时背后还另外有人?”

    “当然,权珰在宫中盘踞深固,非同类相戕,必难芟剪,如宪宗朝汪直,尚铭挤之;武宗朝刘瑾,则张永殪之,我等外廷儒臣,安能与鱼、程、仇、田争胜负也?顾叔时,若没人撑腰怎会生弹劾张鲸,他又不是那等死劾之臣。”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终于明白此事来龙去脉。

    顾宪成要对张鲸动手,是因为有宫中大珰的支持。而自己因高淮去位被贬南京,导致自己在宫里的耳目尽失,所以对于此事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那么是哪位内臣要对张鲸动手?是司礼监掌印张诚?还是陈矩,或是田义?”

    林延潮问完也知道白问,这三人任何一人都足以对抗张鲸,看来张鲸的好日子是倒头了。

    但申时行态度如何呢?

    在此事中置之度外,坐观成败?还是落井下石,捞取政治声望?

    果真申时行不欲与他商量,而是道:“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做好本分之事即可。”

    林延潮当即称是出言告退。

    申时行竟亲自将林延潮送出屋外,然后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宗海你是真聪明,老夫致仕后,朝堂上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林延潮心底一凛,以往申时行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都是含糊其辞,可是今日第一次给了自己一个准信。

    自己不惜出卖顾宪成,不正是为了这一切。

    林延潮立即诚惶诚恐地道:“老师之言,学生不敢当,朱山阴,沈四明无论才干资历都远在学生之上,学生不敢与他们比肩。”

    面对林延潮抛出的话,申时行长笑,却避而另答道:“他们二人之才干,心气都不如你,老夫曾说过若你入阁,将来相业可观,但怕也怕在你忘了修齐治平的初衷!”

    林延潮向申时行长揖道:“学生绝不敢忘。”

    申时行缓缓点头。

    当即林延潮踏着月色,从申府离开。

    坐上轿子时,林延潮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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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十三章 浙党(第一更)

    就在林延潮拜访申府后不久,官场上出现一次大地震。

    那就是礼部尚书沈鲤请求致仕。

    礼部尚书沈鲤,虽说之前一直在生病,但后来也复出视事了。这一次主动提致仕却出乎人的意料,这起因当然不是他因为生病的缘故,而是沈鲤卷入了科场弊案。

    这件事要从万历壬午年的应天乡试说起。

    当时主持应天乡考试的主考官是沈鲤,副主考是现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当时任翰林修撰的沈懋孝。

    沈懋孝与沈鲤相善,也是清流党中一员。

    当时有御史揭发说沈懋孝在南京乡试中收受五名举人每人纹银一千两贿赂然后徇私取中,收了这笔钱后还回乡大肆置办田产。

    除了收受贿赂,还阿附权臣,当时应天乡试有前吏部侍郎,张居正盟友王篆的儿子王之鼎,此人也高中举人,实在耐人寻味。

    此事众人都知道也是言官一贯的套路,明面上是攻讦沈懋孝徇私,实际上却是指责主考官沈鲤,但碍于沈鲤是天子的老师,不敢直言,所以旁敲侧击把沈懋孝罪名落实了,沈鲤也难辞其咎。

    天子知道后将这五名举人押到京来,在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前,让五人重考。

    重考之后,这五名举人中四人文理皆通,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唯独丹阳贺学礼满篇胡言乱语,根本不具备有中式的资格。

    但沈鲤上疏,这贺学礼本来也不取他的,但他是南京国子监生员,当时沈鲤,沈懋孝碍不过于南京地方官员所请勉强将他录取的,故而才录了最后一名。

    不过从事情结果可以看出,其实这名御史控告实为捕风捉影,沈懋孝实没有受贿,这五名举人中四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这贺学礼还是碍于南京官员的情面取的。

    但最后天子将沈懋孝贬官一级,任两淮盐运判官。

    事后此案又查出当时乡试的巡场御史林应训、张一鲲为王篆的儿子在卷子上贴号作标记。

    当时林时应训已升任南京尚宝卿,张一鲲已是请疾在家,但都被天子下旨革除官籍。

    但是沈鲤因为王篆儿子其实是为他所取的原因,当即上疏乞休,并请调原卷覆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申时行既待天子温旨挽留沈鲤,又不肯调原卷覆查,沈鲤一听当即怒了,于是辞官回家。

    如此申时行即将沈鲤赶回来家中,此事令林延潮有些意外,之前九卿廷议后,林延潮还以为申时行与沈鲤关系有所缓和。

    没料到申时行还是没放过沈鲤,当然他的手段也不是很过分,给人留以余地。

    沈鲤虽走了,但朝堂还有一个户部尚书宋纁,既不会令天子感到申时行独揽大权,同时没了沈鲤支持的宋纁又孤掌难鸣,无法如以往般与申时行对抗。

    平衡到了这一步,林延潮也是觉得申时行办得够好了,如此就将去年宋纁任户部尚书所导致的劣势给扳了回来。

    沈鲤走后,新任礼部尚书是何人?

    礼部尚书乃九卿之一。

    如果说三位内阁是最核心的决策圈子,那么往外扩大一圈是九卿,加在一起是十二名官员。

    再往外扩大的决策圈子,就是在京三品以上官员。

    这里包括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顺天府尹,太常寺卿,光禄寺卿、太仆寺卿,以及在京六部十二位侍郎,全部加在一起,算上官员缺位的,一般不到三十号人。

    按照规矩,九卿之一的礼部尚书空缺,要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通过会推,一人一票选出来的。

    林延潮任礼部侍郎以来,算是有了投票权。

    不过这一票自己还是听申时行的。

    最后经过大佬们暗中的权力交换,会推的结果是礼部尚书由吏部左侍郎朱赓升任。

    这结果并不出意料之外。

    至于朱赓走后,吏部左侍郎之位空缺。

    官场又要调整,原吏部右侍郎赵焕接替朱赓出任左侍郎。

    而吏部右侍郎又空缺了,按照以往惯例,现任礼部左侍郎是很可能补这个位子的。

    从礼部调往吏部,虽是平级调动,但谁都知道这如同升了两级。

    不过礼部左侍郎于慎行并没有升迁,导致林延潮也无法从右侍郎迁为左侍郎,这橫出来插了一刀的人,就是之前被沈鲤气得回家的沈一贯。

    现在沈鲤致仕回家,申时行亲自致书给沈一贯请他出山。

    沈一贯二话不说,从浙江老家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出任吏部右侍郎。

    看到这里,林延潮感叹这沈一贯,朱赓才是申时行的第一接班人啊。

    随便说一句,赵志皋也被升任为南京吏部侍郎。

    对于林延潮眼下来说,最重要是顶头上司换人了。

    朱赓重回礼部出任礼部尚书。

    朱赓是林延潮老熟人了,二人关系很好,他的女婿张汝霖还是林延潮的门生。

    当日任命一下来,林延潮即带着张汝霖,徐火勃两位门生一并前往朱赓家里道贺。

    林延潮刚到朱赓家中,发现自己已是来晚了一步,原来朱赓家里早就是高朋满座,不少都是浙江籍官员。

    林延潮想想也是释然,朱赓乃官宦之家,其父亲朱公节曾任泰州知州,朱赓的岳父陈鹤与徐文长其名,被誉为越中十杰,朱赓在浙江肯定交游很广。

    而朱赓当年与现在丁忧在家南京礼部侍郎罗万化,以及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同在浙江阳和书院读书,同窗,姻亲又是不知多少。

    本来这些官员很多不在京的,但现在正逢三年一度的外官大计,所以都恰巧赶来了。

    一时之间不少操着浙江口音的官员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林延潮刚到客厅看了一眼没有进门,而是在厅外站了一会,徐火勃奇怪,为何林延潮不入厅中。

    这时候,朱赓方才姗姗来迟,一脸歉意地道:“失礼,失礼,愚兄疏忽了让宗海等得太久了。”

    林延潮没有介意而是笑着道:“是林某来晚一步,不曾先来拜会正堂大人,怪我,怪我。”

    朱赓大笑然后道:“哪里,愚兄还未接官印了,就算愚兄任正堂,那也是在公事上,你我私下还是如以前称呼。”

    林延潮知朱赓性子,也不与他多客套,当下献上贺礼,还让两名弟子拜见朱赓。

    朱赓见了女婿只是点点头,然后对林延潮道:“其他事以后再说,我来与你引荐几名朋友。”

    林延潮当即随朱赓离去。

    客厅旁有三间大房,林延潮随朱赓走到这里时,但见这里坐着一桌子的人。

    若是徐火勃在此会明白,为何林延潮刚才不进客厅。因为坐在客厅里等候的都是普通官员,林延潮走进去不合身份。

    但能在雅居里让朱赓亲自接待的必都是大员身份。

    林延潮走到雅居里一看,在座的官员也是起身,他们不用看,也知道朱赓能亲自相迎的绝不是什么卑官。

    林延潮一眼扫去,但见这张桌子里坐的有,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陕西巡抚沈思孝,江西巡抚陈有年,大理寺卿孙鑨,吏科都给事中陈与郊。

    难怪有这个小圈子在,朱赓把外头一屋子的官员凉在外边。

    而见了这几个人,再想到在丁忧的南礼部侍郎罗万化,以及复出的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林延潮顿时想到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个词,那就是浙党!

    浙党的领袖就是朱赓,沈一贯。

    沈一贯虽没有到,但屋子里的都是浙党的骨干,当然论领袖还要加一个方从哲。

    不过方从哲现在‘咖位’不够,还没资格坐在这席上。

    历史上浙党被东林党称为一个地域性党派不是没原因的。

    历史上浙党最厉害的时候,吏部三部堂都是浙江人,吏部尚书是孙鑨,浙江绍兴府平姚人,左侍郎罗万化,绍兴府会稽人,右侍郎陈有年,绍兴府平姚人。

    等于说浙党把持整个吏部,这与官场当时重乡谊是分不开的。

    林延潮被朱赓请到这里入座,也是把他当自己人,在座都是大员,唯独陈与郊官位低了一些,但人家是吏科都给事中,言臣领袖。

    林延潮当下与众官员们见礼,众人之前不过相识,却没有打什么交道,因为谁也没料到林延潮这几年爬这么快,一下子到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高过一头的份上。

    官场上欺老不欺少。

    众人都是不敢自居科场前辈,都是以平礼相见。

    一入座后,江西巡抚陈有年即笑着道:“听金庭兄说,宗海会几句绍兴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在下的两位案师,任过福州府知府陈公,督学陶公,都是绍兴人。所以也无师自通的会几句绍兴话。”

    众人都是笑起,陆光祖当即用绍兴话道:“宗海说会几句一定是谦虚,以宗海过目不忘的本事,说不定说得比我等在座的都好。”

    朱赓笑着道:“诶,陆公错了,应是过耳不忘,不是过目不忘。”

    众人都是大笑,陆光祖笑道:“那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不忘嘛。”

    陆光祖身为南京吏部尚书,这一次是进京述职的。当年林延潮与陆光祖曾有交往,所以也十分熟悉。

    林延潮笑了笑,用绍兴话道:“在陆公及诸位大人面前,在下岂敢献丑。”

    众人用绍兴话相聊了几句,果真林延潮自动代入,丝毫没有隔阂。

    林延潮心想凭着朱赓的关系,难道自己将来要成为浙党一员。

一千九十四章 新任尚书的手段(第二更)

    随着朱赓升任礼部尚书,沈一贯起复,浙籍官员顿时在朝堂上形成一等声势。

    林延潮今日来拜会朱赓,也是恰得其会与浙党一干大佬碰见。

    林延潮想起自己的党羽,除了自己外,官位最高的郭正域吧,不过官至郎中正五品。

    其余如孙承宗,方从哲都尚且在翰林院里打酱油的状态。

    而朱赓这里,外头客厅里坐着的,单看看在座的,一个南京吏部尚书,两个地方省分的军政一把手,一个国家司法最高长官,官位最低的还是六科十三道言官的领袖。

    现在浙党可谓是兵强马壮,有在部寺,在地方的,在言道的,特别是吏部他们扎根很深。

    不能比!不能比!

    不过现在的浙党,形式还比较松散,根本谈不上拧在一起的政治力量,直到东林党的出现,才迫得他们抱团,所以现在的浙党只能算是大家相互照应,推几个官位最高的作为领袖出声,照拂一下小弟,还是以利益相交为主,凝聚力不强。

    所以在有较明确政治目标的东林党面前,浙党就败了下来,其余什么齐党,宣党,楚党更不行。

    人家一个可以打你好几个,要不是皇帝撑腰,早就被打垮了。

    但现在朱赓没想到这一点,他现在声势正旺,可谓如日中天。现在朱赓荣升礼部尚书,距离入阁更近了。

    所以他踌躇满志,眼下费心笼络这些浙籍官员,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他的基本盘。

    这时候众人聊着聊着话题渐渐深入,也不把林延潮当作外人,说起了政事来。

    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道:“金庭兄,此次兄荣升大宗伯,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朱赓笑了笑道:“哪里哪里,前任沈归德在位五年,都不得入阁,在沈归德在前,吾更不敢奢望了。”

    江西巡抚陈有年道:“金庭兄何出此言,沈归德因与执政不合,这才一直无法入阁,这一次实在熬不过了,方才致仕归里。想当年王相公任少宗伯不过两年,即入阁辅政,以当今圣上对金庭兄之器重,是还要在王相公之上的。”

    陕西巡抚沈思孝亦道:“是啊,金庭兄,还有在乡的沈肩吾,都得当今元翁信重,入阁拜相此乃迟早的事。”

    陆光祖打趣道:“是啊,金庭兄他日拜相,切莫忘了我等啊!”

    说着众人一切大笑。

    朱赓也是红光满面。

    林延潮在旁听了也是附和的笑了笑,没错,其实他与朱赓,沈一贯之间并没有太多竞争关系,唯一只有入阁先后次序而已。

    内阁大学士满编是六位,一般是一个拉着一个,先来的拉后来的。

    没有在位阁老的支持,你就当了十年礼部尚书也进不了内阁。沈鲤就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快五年,始终被申时行压着。

    王家屏提拔为礼部侍郎不到两年,就入阁拜相。

    申时行宁可要王家屏,也不要你沈鲤,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申时行选择了朱赓,沈一贯,也是看中了浙党在朝堂的势力,用他们现在的支持,许诺给他们将来。再过数年,若能平稳过渡,朱赓沈一贯就可以搭起班子,唱主角了。

    林延潮想道这里,也不免YY了一下。

    若是由沈一贯,朱赓,自己三人搭起内阁的班子来,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组合。

    沈一贯不说,朱赓这老油条与自己还是满处得来的。

    但是想到这里,林延潮突然一醒,现在浙党的势力看起来这么大,但为何历史上接替申时行入阁的却是赵志皋,张位?

    张位现在还在家里蹲,赵志皋去南京吏部任侍郎,这个位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给他安排养老的。

    换了是林延潮,肯定栽培更年轻,且在朝中更有势力的沈一贯,朱赓。

    明显看来赵志皋,张位这组合比不上沈一贯,朱赓。

    这就有些让林延潮看不懂了。

    众人聊了一阵,林延潮还是先起身告辞了,此刻还不易与浙党太深入来往的时候,坐一坐已是够了。

    朱赓却亲自将林延潮送出了门,到了无人地方道:“宗海,你我能有今日,都是元翁之恩,如此我们更应该亲近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与朱赓在经筵席上初识,那时候自己不过是普通翰林,朱赓早已是天子讲官翰林前辈,竟主动折节与自己相交,说了很多官场上的事,由此看来从那个时候起,朱赓就在有意识的与自己交好。

    林延潮当即停下脚步道:“金庭兄,你我相交多年,我视兄为半个师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朱赓点点头道:“也好,愚兄就直言了,到了为兄这一步虽说差一步位极人臣,但也是祸福旦夕之间,不知那一朝失了圣意就贬官回家了。”

    “若是如此一切休提,你也切莫为救我把自己搭进去,但若是愚兄在位上,说什么也要拉小老弟你一把,以老弟的前程,将来不说为兄的位子,甚至阁老的位子也是你的。”

    林延潮听朱赓的意思,也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除了患难与共以外,有好处当前,大家一起分,将来你帮我,我帮你。

    林延潮当下对朱赓作揖道:“多谢金庭兄照拂,你的事,小弟也一定竭力相帮。”

    朱赓当下大喜。

    两日后,朱赓到部,自有一番到任之仪,以及接风宴。

    因为朱赓是礼部尚书,所以到任之仪比林延潮那日更要隆重许多,大小官员一并前来迎接。

    朱赓点完名,上下左右看了一番然后道:“本部还是这个样子,处处年久失修,外部官员来此办事,还以为是到了破屋烂舍。”

    于慎行道:“启禀正堂,今年本部用度很多,到处都在用钱,本来修葺的款项也有,但向户部催了几次,但户部一直拖着借口不给,我们也没有办法。”

    朱赓皱眉道:“此事可以从权嘛,户部不给我们可以想办法自己筹钱。”

    “但是钱从何来?衙门里也没有多少羡余钱了。”于慎行摊手道。

    朱赓想了想当下道:“教坊司那边不是还有不少余钱,取来用了就是。本部堂可不在乎那么多名声的事,让衙门的官员们有个遮头避雨之地,免遭风吹日晒之苦,这比什么都强,如此诸位也方能给朝廷,给皇上办差嘛。”

    听了朱赓这句话,上下官吏无不叫好。

    书吏与朱赓,林延潮这些堂官不同,他们都是住在礼部衙门里面的。因为衙门破旧,不少官吏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搬出衙门就近租房子住,朱赓这一句话,就解决了他们老大的难题。

    当然在礼部不少官员眼底,动用教坊司的钱来给自己衙门修房子实在是不好听啊。但朱赓作为礼部尚书拍板了,还有什么可说。

    而在林延潮眼底,朱赓这事倒是办得漂亮。

    次日朱赓将林延潮召入正堂议事。

    朱赓正在看公文,见了林延潮后即道:“宗海你来了,正好愚兄有事与你商量,愚兄方才看了这礼部吏员的单子,单子上缺位甚多,就是在任的书吏也有不少老弱病残,甚至不能胜任者,所以老夫打算革除一批人,然后再从外头聘一些人来充任,你意下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正堂言之有理,之前左宗伯就有意提请招募书吏,但碍于今年衙门短缺,不得不停了下来以节约薪俸。”

    “现在既是正堂有此意,衙门里又有余钱,我想左宗伯绝对会支持,至于下官就更以正堂马首是瞻了。”

    朱赓闻言笑着点点头道:“甚好,甚好,宗海你真是愚兄的左膀右臂,对了,你心底有什么人选可以胜任书吏的,或者是在京同乡也可以一并向老夫举荐来。”

    我就知道你打算这算盘!

    林延潮心底冷笑,面上却道:“这……或许有吧。”

    朱赓点点头道:“反正不急在这几日,你心底若有合适人选一定要向愚兄举荐,一定!”

    “多谢正堂。”林延潮向朱赓行礼后即离开。

    过了几日礼部果真聘了不少书吏,这些人不少都是朱赓的绍兴籍同乡。

    朱赓这些同乡一进来,即充任了衙门各处的机要位子。朱赓的心腹书吏都是他同乡担任。

    而且以后衙门书吏一旦有缺位,立即由朱赓指定同乡补上,林延潮深感如此局面下去,不要多久连礼部衙门里的狗恐怕都要换成绍兴土狗了。

    不过林延潮也深感朱赓实在是厉害啊,还未上任即以利益拉拢了自己,得到了他的支持。

    然后用教坊司的钱修理屋舍收买人心,也缓解了礼部无钱可用的局面。

    办成这两件事后,朱赓再将下面的书吏都换上自己的同乡,这一套一套的手段下来,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这位遇事就躲的朱山阴之手。

    当然对于这一切,林延潮没有阻止,反而是帮了朱赓一把,换回来的就是朱赓对于林延潮分管的两司事上给予了大力的支持,一点插手的意思也没有。

    既是朱赓如此支持自己,林延潮有什么好反对呢?

    虽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盟友,但绝对比顾宪成强。看来自己离东林党又远了一步,离浙党又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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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十五章 林学南传

    朱赓座礼部尚书的位子,让林延潮很多事可以放手而为。

    林延潮亲自撰写的祭奠海瑞文章在天理报也是发表。

    天理报不仅代表着礼部,更是官媒,代表着朝廷的意见和态度。

    而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这样的高官,亲自在官媒上撰稿,这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如翰林院的新民报,主笔的叶向高,孙承宗,方从哲不过是六七品的小官,甚至还有袁宗道这样的庶吉士。

    而有第一官媒之称的皇明日报,主笔的也不过是七品道御史的级别。

    林延潮身为正三品礼部侍郎,亲自下场主笔写文章,这是很罕见的。

    林延潮于天理报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青松翠柏,这正是引用了李贽的对海刚峰的点评。

    天理报刊发之后,立即随着官驿传至两京十三省,从十三省的省城刊抄后,再以公文的形式分发至州府,然后再经州府再下达至县。

    应天府,大明的留都,有南京国子监,且人物荟萃,有东南人物之渊薮之称。

    在应天府的清凉山,有一崇正书院。

    教习焦竑正读着由南京礼部代刊的天理报。

    焦竑今年四十九,他二十七岁讲学于南京清凉山崇正书院,名望冠于东南士林,有士林祭酒之称。

    眼下正值酷暑,清凉山正是一处消暑的好去处。

    焦竑在书院教习房里读书,屋外山风吹动林木沙沙作响,除此以外,四周显得格外的幽静。

    焦竑将天理报上林延潮的文章读后心底久久不能平静,掩卷站起身来,于是屋内徘徊。

    这时屋外有人叩门打断了焦竑的沉思。

    焦竑听闻有人叩门,只能放下思考亲自开门,一见不由大喜,原来来人正是自己的方外友无念。

    无念,俗姓熊,法号深有,号无念,乃龙潭湖佛芝院住持,焦竑好友。

    二人相见很是高兴,然后无念与焦竑道:“卓吾剃度了。”

    听了无念的话,焦竑长叹一声道:“他还是走到这一步。”

    卓吾就是李贽,万历八年李贽从姚安知府任上致仕后,曾在黄安借住过一段,然后在麻城讲学时,与南京右都御史耿定向进行骂战。

    当时李贽与耿定向都为大儒,他们二人的骂战引起了东南士子的一番大站队。

    其中耿定向斥李贽为异端,李贽索性就处处于异端自居,因此有了剃度之事。李贽剃度不为了出家,而是对耿定向对自己攻讦的一种反抗。

    对于二人的争论,焦竑也是左右为难。

    无念当即取出一书交给焦竑道:“肩吾说世间儒士唯独你最懂他,这一本书名为藏书,肩吾说了都是离经叛道之言,示于世人恐太惊世骇俗,所以独给一二知己观之,故而命小僧取来给兄一睹。”

    面对此言,焦竑很是感动,当下郑重收下,然后又拿出天理报对无念道:“不知肩吾读过此报了没有?此报正刊里有一篇文章乃林学功所著,用肩吾之言赞海刚峰。”

    无念点点头当即道:“柳塘先生读了此报后交给了肩吾居士过目了,他读了此文后赞说,林学功是当世唯一能懂海刚峰之人,也是能懂他之人。振兴儒门,一扫孔子后那些虚谈名教的伪道学之事,就着落在林学功身上了。”

    焦竑闻言不由道:“此事也是怪了,吾师天台先生也是这么说,他说当今之学多崇流弊,不以正道教人,偏引异谈邪说以惊人。他一生学孟子拒杨墨,辟异闲邪不遗余力。但他读学功先生之言,却认为此为堂堂正道,可为帝王师,又可教化天下人。”

    焦竑的老师耿定向与李贽对骂很久。

    耿定向也是王学中人,但是当年却囚禁了颜钧,认为他是王学中邪魔外道。

    颜钧之后,耿定向又与泰州学派里的李贽进行骂战。

    但是耿定向,李贽两位观念截然相反的人物,却一致对林学不吝赞誉,认为这是正道之言,却令焦竑有些佩服了。

    焦竑道:“当今理学已沦为了逢迎当朝,求功名的敲门砖,心学也渐成了脱度生死,求出世之法,我等为学者当扫尽古人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取一片乾坤而自受用,不可死于人脚下。”

    “当今林学,承南宋永嘉学派,以事功变法自诩,大有一扫朱学,王学之气象,如此之说

    其中有多少创见,我实难以言语,不敢轻易承认。譬如林学,从外王不必内圣,实是惊世骇俗,但尊德性到道学问,却是我们王学的主张,不知到底有什么不同。”

    无念在旁合十道:“居士有一探之心,那正是巧合,贫僧从麻城来金陵途中,正好听闻林学功的门人陶周望,从浙江准备来至金陵,听闻要在天界寺讲学,你我正好一观,辩一辩其学是否有独到之处。”

    焦竑讶道:“陶周望?莫非是陶宗伯之子否?”

    无念点点头道:“正是他,他在林学功身旁最久,得了他传授的学问最深,前年会试不第后,从京师转道老家浙江会稽闭门读书,当地不少读书人向他请益学问,并拜入他的门下。”

    “时间久了,陶周望名气越来越大,不少江浙的读书人的闻风而来向他请教,陶周望在乡一年后,当即前往永嘉,宁波,杭州各处讲学,读书人即蜂拥而至,不少人随仗履而行,听闻不过一年听过他讲学的读书人有十数万之众,其门徒有数千之多。”

    焦竑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么多,当年阳明子的学生也没这么多。”

    无念道:“当然这也与林学有关,其旨就是有教无类,不论出身,就算不是读书人,是商贾,工匠也可。这些人只要缴纳一些微薄束修,即可投于门下,而浙江又是当年永嘉学派兴起的地方,林学主张的事功,以及惠商通工当然就得到不少读书人,以及商贾的支持,甚至一日就有一百多人拜入陶周望的门下。”

    焦竑不由吃惊林学现在声势已是如此浩大,然后他又道:“如此说来,这林学倒是有他的独到之处,但当年颜山农也是以六急六救之说讲学于江南,听者也有百千之众。但颜山农败坏心斋先生之学,又托名于心斋先生,这等行径就如同荀子自承于孔门正宗一般,实误天下人甚多。”

    焦竑说到这里,又想起林延潮的林学又自承自荀子,顿时又添三分怀疑。

    颜山农就是颜钧,颜钧被耿定向囚于南京三年。

    颜钧与李贽一样都喜欢在民间讲学,然后招收大量弟子,耿定向身为王学中人,他的学问主张是崇正道,迪正道,认为颜钧之学有败坏社会风气的嫌疑,于是用他官员的身份将颜钧囚禁。

    在焦竑眼底,颜钧,何心隐,一到四面四处传道,何心隐还准备自己建立地方组织,自立乡约,类似于乌托邦社会的存在。

    再加上老师的缘故,焦竑对颜钧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对陶望龄来南京讲学抱着一等担心,怕他如颜钧一样扭曲儒学宗旨。

    过几日,焦竑得知陶望龄已是来到了应天,并在天界寺住下。

    陶望龄一来果真轰动不小,仅仅一路跟从他浙江来的门人弟子就有百余人之多,而应天的读书人都听说了他在浙江讲学的名声,当下都愿意去天界寺听他讲学。

    不仅如此还有湖广,江西,河南的读书人听了消息,不远千里赶到金陵来听他讲学。

    至于焦竑所在崇正书院也是有不少读书人想去天界寺听陶望龄讲学,但焦竑严格约束自己的学生,告诉他们先以举业为重,不要心有旁骛。

    但是学生们却说,眼下林部堂先出任会试考官,现在又是礼部侍郎,有他在朝,必是推动林学入科举之事,我们去向陶望龄请教,说不定对于将来也有好处。

    学生说到这里,刺痛焦竑的心思。焦竑身为举人屡次会试不中,而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将来也是要主持科举事的。

    想到这里,焦竑也不好再阻止学生,这时候他又有一名好友前来拜访。

    这名好友不是别人,正是汤显祖。

    历史上的汤显祖早就中了进士,但眼下因为之前为林延潮办报之事被革除功名,现在虽说恢复了举人身份,但科举的事是耽误下来了。

    不过汤显祖现在正在南京,他与焦竑是好朋友,他们都曾师从于大儒罗汝芳,当初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但见汤显祖来见焦竑二人聊了一阵,待谈及陶望龄在天界寺讲学时,汤显祖大笑道:“我当年在京,承学功先生教导,他的学问见识吾难以窥测,然又与他门下的弟子却交往颇深,陶周望就是其中一人,当年为了上谏之事,他被囚于顺天府衙,衙役要他诋毁学功先生,他却不置一语,如此之士就算不问学问,也是可以一交的。弱侯有意,我可以引荐你们认识。”

    当下汤显祖,焦竑还有无念即来到了天界寺。

    但见天界寺的山门下,读书人于道上络绎不绝,还有不少商人,僧人,甚至农夫,匠人。

    天界寺本是禅门圣地,与大报恩寺,灵谷寺并列为南京三大寺。

    当年朱元璋在南京时就多次来过天界寺。陶望龄在天界寺讲学,搅扰佛门清净,但寺里上下都知道他的老师林延潮乃当今礼部侍郎,僧录司归于礼部管辖,所以也没有会得罪陶望龄。

    不过陶望龄却知道不好打搅寺人修行于是就在寺旁择地居住,幸好天界寺甚大,也给他找到了一处居所。

    三人来到陶望龄在天界寺的下榻之地时,却见这里正在进行讲会。

    陶望龄与一官员模样的人坐在台上,这名官员焦竑也认识,乃现任南京太常寺丞林世璧。

    这林世璧乃万历八年进士,出身于科举望族濂浦林氏,听闻此人不好做官,特别喜欢风雅之事(逛青楼),广交僧道俗流。

    而与陶望龄,林世璧对坐的,则是顾塘,李登等人,这几人焦竑也认识是出自于江南名家,也是当地名士。

    讲会以相互辩难开始,这也是一贯路数。

    在台下则席地环坐着上百名读书人,听着台上辩难。

    焦竑,汤显祖,无念三人即来也不着急着辩论,而是坐在地上听几人辩难。

    但见李登出面问道:“陶先生之学是传自学功先生,听闻学功先生之流又传自荀子一脉,听闻荀子之学又传自子弓,子弓是圣门十哲之一的冉雍,冉雍以德行见长,荀子以自己之学比作传自子弓,陶先生以为然否?”

    李登质疑的就是荀子道统,荀子在书里多次说自己的学问来自于子弓,与此与子思,孟子这思孟学派区别,并言思孟学派曲解了孔子的意思,自己与子弓一系才是正宗。

    但有人就质疑荀子根本没有得到儒学真传,冉雍的学问以德行为主,根本没有荀子这王霸混合的一套,他自己说自己传自冉雍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

    听了李登之言,下面的陶望龄的门生有些露出愤怒之色。

    但见身穿葛衣陶望龄笑了笑道:“此误也,子弓并非冉雍,班固《儒林传》曰:“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这世系早有名言,何必将子弓与冉雍混为一谈。”

    李登问不倒陶望龄,这时顾塘出面问道:“林学自持为儒门一派,以传承圣人之学而自居,按照林先生的说法,那么朱学,王学都不是荒谬,不出于圣人之教吗?”

    听顾塘之言,焦竑心底一紧,陶望龄这答不好,会引起当今儒学三派一场大争论。

    陶望龄闻言则道:“敢问顾兄师从何门?”

    顾塘当即道:“先师近溪先生。”

    陶望龄点头道:“原来是近溪先生,听闻近溪先生于乡里去世,实是我儒学的损失。但我有一事不明请教顾某,近溪先生传自于王学哪一脉?”

    顾塘当即不好说,王阳明死后,王学一分为七,哪一派都说自己是正宗。

    陶望龄道:“圣人之后,儒学一分为八,都说自己是圣人真传,汉武帝独尊儒术,但百家仍在,到了宋时,始扫尽百家归于宋人,而今又扫尽宋人归于朱子,对于朱子一门难道就是孔门正道吗?”

    “那么依先生所见呢?”顾塘有些不服气问道。

    陶望龄笑了笑道:“当年学功先生曾与我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南方人北上求学,遇到大风雪,都快要饿死了,幸亏一家人收留,主人家给他端来黍饭。南方人只吃稻米,从未吃过黍饭,但饥饿下无暇分辨问主人家,这是什么如此好吃。主人家笑着说,这是黍饭,因为你肚子饿,所以觉得好吃,因为好吃,故而能吃得饱。故而不会去分辨他是黍米还是稻米。”

    听了陶望龄之言,焦竑,汤显祖都是点头。

    众士子也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陶望龄继续道:“今人小至儒学,大至问道,犹如择食,只问喜不喜吃,不问吃不吃得饱,无论朱学,王学,林学犹如稻米之南,黍米之北。是以谋道如谋食,只要是真饥之人,何来择食之说。至于平日是爱吃稻米,还是黍米,从心尔!”

    陶望龄之言,迎来了下面读书人的一致掌声。

    一旁林世璧也是鼓掌道:“真知灼见。”

    陶望龄起身躬身谢过,脸色淡然,半点没有自骄之色。

    而焦竑这时候对陶望龄,林学已是大为改观,这时候他在台下忍不住道:“林学只谈事功,只谈外王,为何不谈性命,不谈内圣?”

    众人看去,已有士子叫起来道:“这不是焦先生吗?”

    “不错,崇正书院的焦先生!”

    “我应天士林翘楚,不料他也来听陶先生讲学了。”

    而台上陶望龄听闻对方是焦竑后当即起身道:“陶某在浙江时早就听闻焦先生之大名,今日一见实在是幸会,还请台上一叙。”

    焦竑当下走到台上与众人对揖,焦竑在应天名气很大,有他在如李登,顾塘都退居一旁了。

    陶望龄道:“愿一闻先生高见!”

    焦竑当即道:“儒释道三家都谈性命之学,以超脱生死,理学也谈内圣至外王,以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为修身之道,但林学只谈事功不谈修身性命可乎?”

    焦竑之言可谓发人深省,释道两学都是关注于性命,比如人看重的,人从哪里来哪里去,如何超脱生死,看透这些来获得心灵的平静。

    理学作为对儒学的补完最大的作用就是性命之学,以往儒学只关注出世,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之道。

    而理学的开创,开始关注于自身,并开创了由内至外的的方法,是以有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再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整套的体系。

    至于王学更不用说,他在性命之学更进一步。

    但见陶望龄道:“圣人之学本没有性命之道,当年子贡曾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陶望龄道出,众人都露出了认真倾听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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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十六章 实践出真知

    陶望龄回答的这句话乃,子贡所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朱熹对子贡这一句话的解释是,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

    总而言之,孔子平日教诲弟子,却从来不谈性命之学与天道。

    但因为不提,所以就留下一个很大的问号。

    朱子由此认为性命之学,就是天理作用于人身上,二者其实是一个道理。

    至于如何感悟天道,又回到大学里‘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既是修身之本,也是感悟天道的办法。

    王阳明依这格物致知,去格竹子结果差点挂了。

    然后王阳明另辟蹊径,悟得了‘致良知’,于是心学诞生了。

    焦竑想到这里,当即问道:“圣人虽不提,但也留下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办法,但依陶先生所言,林学如此怎么修身?怎么体察?难道学功先生教导的道理,就是陶先生的道理?”

    听焦竑之说,众读书人都是议论,心学中最重要的‘致良知’,所为良知出自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比起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以天理为准,人之所行要去适从天理,所以是先知而后行。

    心学,则反过来,所谓的天理,也是人心的认识。人之所行要合于自内心的良知,最后达至知行合一。

    所以焦竑从认知论上质疑林学。

    陶望龄心想如果说北方是理学的天下,南方就是心学的天下。

    焦竑乃王学大儒,师承耿定向,同时又深受李贽的泰州学派所影响,可谓学兼心学中两派所长。

    不驳倒他,林学如何在南立足,我这点名声无所谓,但辱没了老师的名声,那才是难辞其咎。

    但是林延潮确实没说过什么性命之学。

    陶望龄这两三年发奋读书,将林延潮平日所讲与自己日常所学贯通,他平时对各家经典都有涉猎,面对焦竑的质疑,他当即道:“林学确实也不谈天道,也不谈性命。”

    此言一出,下面读书人一片哗然。

    林世璧出声道:“这没什么,性命之法,天理之道,佛老都有提及,儒家修得是入世之法。”

    陶望龄知林世璧替他解围,但却是道:“陶某离京时也问过先生,先生确实也说过林学的根本在于下学而不在上达。”

    “我问他为什么,他举了吾与点也的例子,言天下之人大多都是钝根之人,只要从学就好了,必须从器中学,在实践事功中去感悟天道,而利根之人不必如此,所以君子不器在。”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人都是点头。

    “所以林学主张事功就是修身吗?”焦竑问道。

    陶望龄当即道:“是也不是。”

    下面的读书人有些大惑不解。焦竑倒是正色道:“那请教陶先生了?”

    陶望龄笑了笑道:“当年天泉桥上,绪山,龙溪两位先生也以此问请教过阳明先生!”

    陶望龄此言一出,众士子们精神一作,陶望龄所言的是,王学上最重要的问答,那就是天泉问道。

    王阳明生前最后一次与弟子聚会,提出了四句教,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句话。

    王明阳说他一生的学问都在这四句里面了。

    当时钱德洪,王畿对这四句话理解产生分歧,王畿认为心即是无善无恶的,那意,良知,物都是无善无恶的,既然本质是‘无’,那格物又从何格起呢?

    钱德洪则认为心是有善有恶的,但为物欲蒙尘,所以平日努力用功格物致知,最后致良知。

    于是于天泉桥上,二人拿自己的观点请教王阳明。

    王明阳对二人说,你们的观点都对,但若各执于一端,这样就都错了。人有钝根利根,笨的人依钱德洪的办法去办,聪明的人按照王畿的法子去办,但同时也要参考对方的办法。只是你们都未真正悟透我的意思,以后传授弟子,只能按照我这四句去教,作为修身悟道的根本,四句里多了少了都容易误人子弟。

    听闻陶望龄谈论天泉问道,焦竑不由一笑问道:“陶先生要与我谈论阳明四句吗?”

    说着在场读书人都是一笑,对于这阳明四句,无数王学弟子都探讨过,陶望龄在这方面实在难有创见。

    陶望龄当即退了一步道:“焦先生面前,实不敢嫌丑。”

    焦竑是有德君子,他与人辩难不是为了驳倒对方,而是为了探讨真理。

    当即焦竑也给对方台阶下道:“如此说来学功先生之学,就是依绪山先生之办法,在事功之中求得格物致知,也是在实践之中求真知对吗?”

    众人当下明白了,原来林学没有上达之道,是因为学钱洪德一支,只是钱学是格物致知来致良知,林学是用实践事功来致真知,这也是儒家传统的入世悟道之法。

    当然这也就是王阳明所言钝根之人学习的办法。

    释家,道家则是通过参悟来悟道,这近似于王畿的办法,这是出世悟道之法。

    因此论及认知之道,由自身领悟天理果真还是我王学最牛逼啊,什么朱学,林学不过是我们一支啊。

    陶望龄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了笑道:“天泉问道后,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众人又听了进去,但见陶望龄说的是王学另一个经典问答‘严滩问答’。

    这严滩问答,是天泉桥后,王畿,钱洪德两位弟子送王阳明至严滩这个地方。

    王畿对四句教中‘有无’之道不理解,于是问王阳明什么是实相,什么是虚相。

    王明阳则说了一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当时钱洪德听了一脸懵逼,王畿却领悟了道:“前者是从本体上说功夫,后者是从功夫上说本体”。

    比起王学的四句教,这严滩问答却是很少人注意,但却是王学的究极之说,所以陶望龄提出此时,很多在场读书人不以为然。

    焦竑却明白,他知道这严滩问答,比起四句教而言,才是王学中真正的精髓。

    陶望龄见众人不解,然后道:“这严滩四句,众人有千万解,具作有无之答,其实不然,吾窃以为人欲打坐念经,就打坐念经,若不想打坐念经,就不打坐念经,有心者可成,无心不能成,此乃从本体上说功夫。”

    陶望龄说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人的意志可以改变外物,这是本体上说功夫。

    “人欲打坐念经来求内心平静,但越有心求之越不能得,无意存之却能内心平静,这就是无心得之,有心失之,此功夫上说本体。”

    见众人仍是不解,有人则问道:“若是按陶先生这么说,我们也不必介意于外物,这不是佛家的虚无之说吗?”

    陶望龄笑了笑道:“那是我等领悟错了虚无的意思,恰如人之入梦,躺在床上,宽衣解带,闭上眼睛,就是有心,但若要入梦,有心就够了吗?越有此心越执此心,反而越睡不着,倒是什么也不想,心无入睡之念时,却是睡着了。这什么都不想,就是无心俱实想。”

    听了陶望龄之言,焦竑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众读书人也是目绽光芒,顿时领悟了。

    陶望龄道:“为何圣人不提性命之学,原因也就是在此,因为性命之学已是在我们事功之中了。”

    “读书,格物致知,事功都是有心之法,恰如人要入梦,必先闭眼躺床,这是可以教的,但无心的入梦之道,却不是可以教的,若是心执此念,凡钝根之人,必落入了我执,愈求道愈不得道,愈辨真知愈不得真知,故而圣人从不说破,法不传六耳,道理也在其中。”

    在旁的汤显祖也是忍不住为陶望龄之言喝彩起来。

    无念躬身合十道:“陶居士所言的无心,就是见山还是山了。”

    汤显祖也道:“我明白了,所为见山是山,说的是心,故无善无恶,见山不是山,说得是意,故有善有恶,见山还是山,说得是良知,故知善知恶。”

    无念闻言大笑,向汤显祖作揖然后道:“汤居士说的对,听了陶先生一言,贫僧眼中实开了一片新天地,我这就立即返回黄安悟禅,若能破关,必拜他之赐。”

    说着无念卷起袖子,大步就走,汤显祖问道:“无念禅师何不与焦兄……”

    说到这里,汤显祖忽停下不说笑了笑,目送对方远处。

    而这时候高台之上,焦竑对陶望龄也是心悦诚服,当即向他长长作揖道:“陶先生渊博如海,焦某三寸小尺,也敢言丈量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焦某斗胆请陶先生至崇正书院讲学!”

    陶望龄连忙道:“焦先生谬赞了,吾之所学比之学功先生才是沧海一粟,星河一沙。”

    听了这话,焦竑没有半点介意,反而欣然道:“这就是夫子之墙,不得其门而不入。学功先生身为礼部春官,在京主持天下大事,辅佐天子,我等实难一见。陶先生得学功先生真传,必能解我等之惑,恳请在书院盘桓数月,让我等金陵俊才一闻大道。”

    下面众读书人也是纷纷道:“是啊,陶先生请留在金陵吧!”

    陶望龄见此一幕,难却盛情只能答允。

    一旁林世璧也是震惊,林延潮确实有本事啊,连他一个弟子都如此了得。

    陶望龄与焦竑在天界寺之论道,乃江南士林的一件大事。

    应天乃王学的大本营,两年前耿定向与李贽的骂战,即是心学内部的一场的大的门户之争。

    而身兼耿定向,李贽二人所学之长的焦竑,在应天王学中也有相当的分量。由他亲自出面请陶望龄到江南最有名的崇正书院里讲学。

    此事无疑是代表王学肯定了林学的地位,也代表江南士林对于林学的态度,因为应天就是江南读书人汇聚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应天乡试之时。

    而陶望龄在金陵逗留了三个月,并在闲暇之余撰写了一本《石篑语集》,这本书比林延潮当年在学功堂的讲义,更进一步阐述了林学的理念,并且更通俗更贴近当今读书人的观点,因此在江南风行。

    陶望龄自此自号石篑,林学弟子就以石篑先生称之,

    而林学也因陶望龄在金陵讲学,以及《石篑语集》从浙江一省,从而辐射到整个江南。

    从湖广公安一县,再到浙江一省,逐渐到整个江南,不知多数读书人放下以往奉为金科玉律的程朱之注,他们手捧林延潮,陶望龄的著作用心揣摩。

    到底是要变法还是祖宗法度?

    到底是重农为本还是惠商通工?

    到底是仁德为主还是以事功为主?

    万历十六年对于江南读书人而言,实是一个普通的年份,但也是一个不普通的年份,历史正徐徐前行,但不知不觉已比原先变了一点方向。

    靠近京城的大运河上。

    一艘官船正缓缓而行,一名老者正捧着手中的天理报阅读,等见到报中青松翠柏四字时,他不由徐徐点头。

    ”老爷,明日就要到通州了。”

    一名下人给这名老者披上衣裳,这名老者道:“写得好啊,林宗海的文章是能令人复生的!有了此文,海刚峰当千古矣。”

    那下人道:“可是老爷,应天官场上对于海刚峰评价不高,说他迂直,不知时务,抱着太祖的陈规不放!”

    那老者冷笑道:“那些官员真是说一套做一番,当年张江陵新政他们说张江陵妄动祖宗法度,而海刚峰要恢复太祖之法,他们又说海刚峰墨守陈规,到底是什么,还不是他们说的算,有利则好,无利则弊,有害则暴,朝廷就是亡在这些人手上!”

    这老者说话胡须一抖一抖的满脸正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与李贽进行骂战的前南京右都御史,名儒耿定向。

    这一次耿定向受命进京,总督仓场事,也就是仓场侍郎。

一千九十七章 反目

    京城进入了六月,下了一场大雨。

    平日繁华的京城,顿时换了一个样子。

    京师街道两旁的沟渠,多是粪壤垃圾,随着雨水漫起,就随处漂至大街上。但凡车辆驶过,即泥水齐腰飞溅。

    行人避让不及都是一身狼藉。

    林延潮坐在大轿里从礼部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也是京师没有下水道的原因,所以百姓就将垃圾随处堆在街道旁的排水沟渠里,平日尚且还好,一等下雨就精彩了。

    林延潮知道京师如此处理便溺垃圾,很容易引起瘟疫,崇祯末年北方爆发严重鼠疫,就是这件事给予了已经腐朽的大明朝最后一击。

    即便在万历年,北方各处也偶尔爆发鼠疫。

    当时的人,怎么会知道鼠疫与卫生的关系。

    现在这京街营造是工部的事,工部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天晴时请人挑浚疏通,下雨时任他自流。

    本来如此也算可以,但久而久之,住在街旁的老百姓们却不断的占道侵占,导致沟渠堵住。

    于是前几年,有一名工部郎中敢于任事,决定疏通沟渠,拆掉一切胆敢占道的民房。

    结果事情一出,民怨沸腾,老百姓们大为不满。

    有一名给事中骑马出行时,被人当作这名工部郎中,被愤怒的老百信丢砖砸头,他将此事禀告给皇帝,最后不得不作罢。

    林延潮坐在轿中,看着街道上的泥泞不由摇头,观一叶知秋,朝廷上机制僵硬,事功的人被贬被罢,留下的都是不敢做事的官员。

    将来要推行变法之事,困难重重。

    大雨之中,林延潮返回了府邸。

    府里有轿厅,自不用在门外下轿,在下雨的时候,坐轿子倒是比马车方便多了。

    林延潮下了轿,立即有下人递来毛巾和姜茶。林延潮看自己的官袍上半点湿的也没有,就将毛巾姜茶推给了展明。

    这时候管家陈济川上前禀告道:“老爷,顾主事来了,等了许久。”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延潮当即道:“不着急见他,待我更衣之后再说。”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换上了家居的燕服,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走廊来到客厅。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正顺着屋檐浇在屋前的石阶上。

    林延潮走到门口,但见顾宪成穿着一袭青衫,正负手看着客厅屏风上的‘江河入海图’。

    林延潮来至厅里后,顾宪成并没有第一时间转头。

    林延潮知雨声虽大,但对方已是知晓了自己进屋,却没有作声。

    林延潮也没有说话,陪着他一同看起了这屏风来。

    突然顾宪成赞道:“宗海,你这屏风上此画虽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却胜了雄伟壮观,气象非凡,摆在此处,可见你胸中沟壑。”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也知我素来不善鉴画,随处买的挂在这里,也就图个好看,倒是令叔时你见笑了。”

    顾宪成大声笑道:“你眼下是正三品京堂,谁敢笑你,京里又有谁如此大胆?”

    林延潮笑了笑道:“叔时莫戴高帽了,坐。”

    二人坐下后,顾宪成显然今日心情很好当下道:“说起戴高帽,我倒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京朝官外放任官,出行前告别他的师。老师说,‘外官不易为,宜慎之’。”

    “对方答曰,某备有高帽一百,逢人就送一顶,如此与同僚就不生龃龉了。”

    “他的老师怒曰,吾辈直道事人,何须如此。对方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师者,能有几人?”

    “他的老师点头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见地。然后对方辞别,即对旁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

    顾宪成说完,顿时大笑。

    林延潮也是随着笑起,心底却警惕起来。

    顾宪成敛起笑声,然后正色道:“宗海,君子当以至诚待人,却不求他人至诚相报,如这学生,老师面前一套,外人面前一套,虽是能骗得了一时,但焉能事老师长久,老师早晚必知其为人。”

    林延潮道:“叔时,你为何言里藏着话啊。”

    顾宪成微微一笑道:“宗海何出此言。”

    “叔时,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话大可开门见山。你若是不信我,当初为何找我谋划?我林延潮难道是那等背叛朋友,通风报信的小人吗?”

    顾宪成立即道:“宗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这话的用意,乃是指得恩师罢了。我性子早晚不见容于恩师,此事早点说开也是,免得如那学生面前一套背后一套。”

    林延潮笑道:“这样,倒是我多心了。”

    顾宪成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当然是直言无妨,其实说来当年我于宗海你有一些看法。”

    林延潮反问道:“看法?”

    顾宪成点点头道:“不错,或者说是一点误会,刚中进士那会,我们在京的同年里,就属你往元辅的府上走得最勤。我虽从未在外人说过你半句不是,但心底却觉得宗海有些趋附执政,不是名士的风骨。”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底冷笑,你顾宪成当时在申时行府上走动的也不比我少多少。

    林延潮道:“恩师是我林某的伯乐,没有他提携,我今日不知在何处呢?官员频繁拜见宰相固不可取,但师生时常走动,却也未尝不可。”

    顾宪成笑着道:“宗海不要误会,是我心胸不够开阔。当年你上那份天下为公疏,不惜因此下诏狱时,顾某就知道你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在本朝文臣直谏,前有海刚峰,后有你林宗海,将来都会名留青史。顾某对你是再三敬佩。”

    “倒是宗海你方才提起之事,既是说开了,那么我也实话实说,扳倒张鲸此事所谋甚大,顾某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除了顾某还有不少同僚,所以我不得不请宗海你再三替我保密。”

    林延潮心道,你这么说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不过他并未在言语上与顾宪成计较,而是道:“放心,此事除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不过你要小心身边之人,他们未尝会如我这般为你守秘。”

    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就算自己不通风报信,也早有人暗中禀告给申时行。

    顾宪成道:“宗海放心,此事我当然是有分寸,顾某今日来是旧事重提,倒张鲸之事上,你是否愿意出头?”

    林延潮闻言不答。

    顾宪成等了一会道:“看来是顾某是要无功而返了。”

    “叔时,并非我不愿,若是上谏张鲸,此事我义无反顾,但是恩师那边,我不好交待。”

    顾宪成道:“恩师已在阁十年,当国至今也有五年,你是欲承他的衣钵,所以不愿让他为难?”

    林延潮心想,知道了你还来劝我?

    林延潮则道:“叔时,你错了,恩师从未许诺过我什么。”

    顾宪成道:“许诺与否,这不重要,宗海,你若想着恩师将来指定你入阁就大错特错了,这入阁的事除了要首辅引荐,更需要圣意亲准。”

    “但是当今圣上曾与恩师明言过,将来会栽培于你,却不会让你入阁,委以政柄,此事你可知道?”

    林延潮闻言震惊:“此事当真?”

    顾宪成点点头道:“当然是千真万确!此言是圣上亲口与元辅说的,极少人知道……具体何人转述于我,此事恕我实难奉告。但你要相信,我没有欺瞒你分毫。此事圣上已经提了,恩师也知道,但他是不是从未与你说一句?半点口风都不露?”

    林延潮心底震动,他看着顾宪成,对方这话似乎不假,不像是来故意骗自己。也不像是为了挑拨离间,然后编造的话。申时行说过,顾宪成这次要扳倒张鲸,有宫里权珰的支持。这消息八成是这位权珰传给顾宪成,只是这位权珰是什么人?

    张诚?田义?还是陈矩?

    见林延潮沉默,顾宪成冷笑道:“我就知道恩师从未与你提过一次,但这边却用着你办事,给你期许,将来要如何如何?那边却栽培朱山阴,沈四明,为他们铺好前程。元辅如此举动,值得宗海你如此为他效力吗?顾某实在是从心底为你不平啊。”

    林延潮越琢磨顾宪成的话,越觉得他所言并非捏造。

    自上一次天子亲自来自己家里,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以后,林延潮本以为天子对自己释去怀疑了。但其实天子对自己仍有戒备心,这一次自己虽升任礼部侍郎,但高淮却被逐至南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然后天子又将不准备让自己入阁的话,告诉申时行,就是让他将来退位之前,物色接任的人选,这里首先排除了自己。

    想到这里,林延潮出言道:“叔时,若是你是恩师,陛下将不让我入阁的话交待给他,你会告诉我吗?不言,是正理,言之,则是泄密。”

    “内阁宰相者,将来主持国家之政柄,焉能不慎之又慎。一旦恩师将此事泄漏半句,岂非引人之窥视,以及小人提前攀附,所以恩师此举再恰当不过。恩师不把此事告诉我,也是在情理之中,我不会有丝毫不悦之心。”

    顾宪成闻言道:“宗海,我在这里并非是说元辅的坏话。我素来知你怀抱大志,入阁执政,将来如张江陵,张永嘉那样在天下推行事功变法,但是元辅既无法让你入阁,你为何不另找靠山?”

    “靠山?”林延潮反问,“是那个给你透露消息的宫中权珰吗?”

    顾宪成闻言一顿,然后点点头道:“不错,宗海,说之前你不可抱有成见。这内监之中既有如刘瑾王振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但也有如郑和,怀恩那样的忠直之士。”

    “这位公公……就是看不惯张鲸事事逢迎,收刮民财以悦天子。若是宗海你这一次能扳倒张鲸,这位公公必以你为知己,那么有他在天子身边几句话下,那么将来入阁之事就有转机了。”

    林延潮点点头,从顾宪成这句话里他可以听出,这位权珰不仅权力大,而且深得天子信任,可以影响天子的决定,如此说来只有一个人了。

    “这位公公还要你与我说什么?难道是他要你拉拢我的?”

    顾宪成闻言道:“宗海……”

    林延潮叹道:“叔时,此事我们暂且不论,扳倒张鲸乃大义所在,但为内廷中的勾心斗角谋划,我们反成了他手中争权夺利的棋子,如此我们与投身阉党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将来提督东厂,焉能是国家社稷之福?”

    顾宪成道:“宗海,你不要将内监想得如此险恶,这位公公乃是大仁大勇之辈,他亲自与我承诺,他并未有染指权力之意,他要扳倒张鲸,既有公义,也有私怨。”

    “所以你信了他的话?”

    “信与不信都无妨!”顾宪成言道,“只要能扳倒张鲸,就是为了朝廷除一大害,何乐而不为?”

    “宗海,这位公公在皇上面前的话,极有分量。若他极力推举你入阁,大事可成也。朱山阴,沈四明之辈不过提线木偶而已,论才具,论治国,论风力,他们焉能与你相提并论。”

    “宗海若入朝为相,宫里有他为你撑腰,宫外有我等为你摇旗呐喊,有你主持中枢,三五年内国家大事可有改观,十年内天下治也!”

    顾宪成言辞慷慨激昂,脸上是神采飞扬。

    但林延潮在旁则是越听越是没兴趣,半响后道:“叔时,我们还是那句话,你要扳倒张鲸我必双手赞成,但是此事没有恩师之允许,我是不会出面的。”

    “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林延潮的今日,此事还请你能理解。”

    顾宪成当即拂袖而起道:“宗海,我还以为你乃顶天立地之大丈夫,今日看来实在……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接着顾宪成冷笑两声道:“今日就算我瞎了眼……告辞!”

    说完顾宪成大步离开,林延潮立即对下人吩咐道:“快,给顾主事打伞,送到府上去!”

    下人们应声后,当即送顾宪成出府。

    林延潮在客厅里眺望顾宪成远去,身影消失在雨雾中后,自己回到桌案前,打开墨盒提笔沾墨,当即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将纸装进信封里。

    “来人!”

    陈济川来到厅里,林延潮对他道:“派可靠的人,立即将此信交给首辅,切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陈济川当即称是,于是派了一名心腹之人冒雨赶往申府。

    而此刻紫禁城里,也是暴雨如注。

    几名火者正急匆匆地穿过宫殿的走廊,正行进之间,却看到对面一行人走来。

    这几名火者连忙避到走廊两旁跪下。

    三人穿斗牛,坐蟒服,在几十名太监的前呼后拥下前行,他们正是现在司礼监里最有权势的三位人物,分别是掌印太监张诚,秉笔太监陈矩,随堂太监田义。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张诚开口问道。

    领头一名火者道:“回禀宗主爷,小的们正要去请太医给皇上诊脉。”

    “皇上怎么了?”

    三人一并关切地问道。

    领头的火者叩头道:“张督公之前请了西域番僧给皇上进了秘药,皇上吃了秘药后,十分高兴,于是就召了田美人,张才人,徐淑人三人……然后皇上突流鼻血,于是我们立即去请太医了。”

    张诚道:“那还等着什么?还不快去!”

    几名火者立即跑走了。

    三名大珰当即急匆匆地赶向天子寝宫,天子若有任何闪失,他们都担担不起。

    但是到了寝宫门前却给守门的太监拦住了。

    “咱家几个要见皇上,立即让开!”

    守门的太监道:“皇上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就算宗主爷也不例外。”

    当即田义气道:“好啊你们几个,连我也敢拦,自高淮到南京后,你们都知监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看我如何教训你们几个。”

    张诚脸一寒,他知道高淮被调南京后,张鲸连声招呼都不与自己打,就在都知监里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陈矩见这一幕知现在天子事情不大,于是劝道:“田公公稍安勿躁,现在不是讲规矩,还是先见到皇上再说。”

    “请祖宗爷放心,皇上的鼻血已是止住了,请太医只是照例而已,现在皇上兴致正高,不信你们听。”

    几人站在殿外站定,果真听见寝殿里传来几声嬉笑声。

    那值门的太监道:“几位公公这该放心了吧,事后要打要杀,小人都认了,只是扫了皇上的兴致,那么小人真是如何也当不起。”

    这时众人也不好坚持,天子的脾气,大家是都知道的。

    张诚点点头笑着道:“你倒是忠心办差,回头不会有过,反而有赏!”

    那太监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谢过宗主爷,谢过宗主爷。”

    张诚点点头,带着众太监们一并离去,田义不住抱怨,说张鲸实在太放肆,不将司礼监放在眼底。

    田义一边说一边看张诚,陈矩二人脸色。

    陈矩云淡风起地笑了笑,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而张诚则替张鲸说了几句好话,谁不知他的心底则默默地道,干爹,张鲸如此猖狂,反是自取其祸,不要多久,我就会给你报仇。

一千九十八章 弹劾之事

    深宫与官场一样都是波谲云诡,身处此境,不知不觉就会有什么将你拉入深渊。

    林延潮经过顾宪成一事后,方才明白为何申时行都处在如此高位了,仍是步步小心,处事谨慎,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但无论如何,顾宪成给自己透了皇帝不愿自己入阁的风声后,他的心底多少对天子,申时行有些不满,话说回来,他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没有他们也没有林延潮的今日,这点事上林延潮也无从责怪。

    所以林延潮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上表天子,告病在家。

    ‘没错,老子生气不想干了,你还要给我付工资’。

    气话是这么说的,但林延潮知道朝堂上马上因为张鲸之事会有一场大的权力风波,这个时候自己能不搅合进去就不搅合,避开这是是非非,置身事外。

    于是七月的时候,林延潮上表天子说了身子有一大堆毛病,要好好在家休养。

    对此天子下旨允暂且给假,一旦病好立即回衙视事。

    林延潮突然称病告假,又是在此大战在即之时。

    申时行当下派了申九上门来探视,而林延潮没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将申九送去了。

    几天后,赵南星也来林延潮府上探望。

    在户部时赵南星与顾宪成就已是焦不离孟,现在又同在吏部任职。

    赵南星同顾宪成是东林三巨头之一,在东林党内地位不输于顾宪成。而且赵南星还在朝堂上执政过。

    当年张居正生病时,百官去奔走看望,而他与顾宪成,还有姜士昌三人不去。赵南星不仅不去,还写了一句‘二竖能忧国,千官来祝年’的诗来讥讽。

    听说赵南星要来,林延潮于是半卧在塌上,脸上抹了些生姜水,一副养病的样子见了对方。

    这时候赵南星刚刚守制完毕,回京后出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在官场上吏部侍郎虽是三品,但能与各部尚书抗礼,而吏部郎官则与四品京堂相当。特别是文选司郎署官,手中的权力不输于其他各部的侍郎。

    赵南星来到林延潮‘病榻’旁,抚须熟视一番然后道:“宗海你没有病。”

    林延潮点点头道:“梦白,不要乱说,我确实病了。”

    赵南星摇了摇头,温言道:“某甫回京即听说了你与叔时失和的事,他说话直,性子又急,有些话你莫放在心上。”

    林延潮道:“叔时是我多年的挚友,我岂会因此小事怪他,只是有些分歧,并非言语可以消解的。”

    “我明白,”赵南星点了点头道,“那么你这一次称病是不愿意夹在我等与执政之间左右为难的缘故,才退一步吗?”

    林延潮叹了口气,赵南星点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其实知道你称病的事后,叔时他也有几分悔意,但你也知他的性子,口上是绝不肯说的。”

    林延潮道:“无妨,叔时,无论如何林某心底都将你们视为朋友。但是恩师也对我恩重如山,此事还恕我不能帮你们了。”

    赵南星闻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其实我劝过叔时,你不参与是对的。”

    “此去弹劾张鲸胜负难测,若是败了就是罢官夺职,甚至于戍边。当年张江陵夺情,吾师熙亭先生直言,结果被杖八十下诏狱,至今我仍想起老师拖着病体远戍凉州的样子。而今日我与叔时已抱成仁之心,他日朝廷之事还请宗海你维持。”

    赵南星的老师就是艾穆,当年与吴中行,赵用贤,邹元标一起挨板子的人。

    因为艾穆的缘故,赵南星与赵用贤,邹元标走得很近,同时政见更倾向于同情失意辞官的沈鲤,尽管申时行是他乡试老师,但他却从不上门交往。

    顾宪成也因为赵南星的关系,与邹元标结识,然后慢慢与申时行渐行渐远。

    林延潮劝道:“梦白,扳倒一个张鲸不值得你们如此。”

    赵南星正色道:“自冯保被贬后,天子宠信张鲸不是一日两日了,张鲸执掌东厂太久,又深得圣眷,以钱财珍宝美色迷惑圣上,朝中不知多少大臣为他笼络,若是不扳倒他,他日又是一个刘瑾,赵某不惜此身,也要打倒他。”

    林延潮感叹,赵南星的政治纲领其实很朴素,那就是清除朝廷奸佞。

    清除了小人,朝堂上剩下的都是君子了。

    但是赵南星不会知道打倒一个张鲸,还有一个张鲸,就算是没有张鲸,天子也会扶植出一人来平衡朝堂上的局面,从而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上。

    但东林党们却认为自己的是对的,行为是可歌可泣的,但最后都变成皇帝平衡朝堂局势的手段。

    当年嘉靖这一手就玩得很精彩,夏言严嵩徐阶斗得你死我活,他无论处置了哪一派都会得到另一派的支持。结果海瑞一封治安疏直接打脸,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现在赵南星的政治纲领,就是清肃吏治,使君子在堂,小人远去,务求于一等众正盈朝的局面。

    然而历史上的东林党除了道德,在政治上又有什么建树呢?如此的政见必然与强调事功的林延潮南辕北辙。

    顺便说一句,顾宪成,赵南星主讲的东林书院就是以程朱理学为本,如此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他们将道德放在第一位了。

    把李贽的那一句‘傲风雪不可为栋梁’来形容贵党大多数人,这一点也不过分吧。

    不过顾宪成和赵南星与林延潮有一点不谋而合,他们都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什么治世明君上。

    林延潮想了想,也就把劝谏的话放在肚子里了,到了一步大家都不是用言语可以说服了,徒然只有争执而已。

    林延潮目送赵南星远去时,不由为他有些伤感,历史会告诉世人谁的方法是对的。

    数日后,赵南星上疏言事。

    此疏名为《除天下四大害疏》,此奏疏阐述了赵南星的政治观点。

    此疏言天下四害。

    结党阴私、任人唯亲的干进之害。

    诬陷排挤忠良,小人得志的倾危之害。

    吏治日淤、民生日瘁的州县之害。

    乡官横行无忌、无人敢问的乡官之害。

    他疏里还直言。

    君子在位则国家安定,天下的治、乱与君子的进用与否。天下之所以治安者,君子之气恒伸也。而天下之所以危乱者,君子之气恒郁也。

    当今朝堂上贤奸杂之,天子当亲贤臣,远小人,慎用中官。

    奏章委婉为致仕的沈鲤,吴中行,以及在南京郁郁不得志的赵用贤叫屈。

    赵南星写了这一份奏疏,天子没说什么,只是留中不发。

    当然赵南星这份奏疏的铺垫只是一个开始。

    八月末的一日,林延潮府上宾客盈门。

    这天并非什么大日子,但对于林延潮在翰林院教授的庶吉士们而言却是不简单的一日。

    因为这一科的庶吉士散馆授官了。

    林承芳,吴应宾,袁宗道,全天叙,萧云举,王图,彭烊,黄汝良留馆授翰林院编修,检讨之职。

    李沂,刘弘宝,王孟煦,薛三才,刘为楫,林祖述,赵标会砺,胡克俭,王道正,陈应龙,于仕廉散馆授科道官,六部主事。

    授官后他们大多来林府上,林延潮强撑‘病体’也略见了见,然后就由自己几个门生徐火勃,袁可立,张汝霖,西席徐光启接待。

    这一次顺天乡试,袁可立高中第三十七名,张汝霖亦中七十六名,而门生之中独徐火勃落榜。

    顺便说一句,林延寿也是以监生的身份参加了这一次顺天乡试,结果在乡试之前的国子监试考中落榜。

    众学生们留馆的留馆,散馆的散馆都是十分高兴,这一次也算上门感谢师恩。

    除了数人还在路上,先到的其他人都坐在一起闲聊。

    但见袁宗道笑着道:“诸位可知前几日, 朝鲜国王派右议政柳成龙率领六十余人的朝鲜使团来京之事。”

    林延潮坐在隔壁房间里,正与孙承宗说话,他听得清楚,这柳成龙同时还肩负秘密向大明禀告倭国有意入侵之事。

    本来柳成龙来京当由自己接待。柳成龙是右议政,相当于朝鲜国的右相,明朝派礼部右侍郎林延潮出面是对等接待。

    不过林延潮现在称病,就由左侍郎于慎行出面,前段日子,柳成龙还要上门拜见自己,不过为林延潮推辞掉了。

    一来自己还在称病,二来就是担心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背上一个‘里通朝鲜’的罪名就不好了。

    “听闻这位柳成龙不但是朝鲜右相国,也是当今朝鲜的大儒,他师从朝鲜大儒李滉,这一支主要继承了程朱理学。”

    听了袁宗道道来,众人都是哦了一声,朝鲜亲近儒学这是众所周知的。

    袁可立道:“这位柳成龙我们早见过了,他来京之后上门要拜见老师一面,求教儒学,但老师却没有见他,据说他当时只能长叹离去,甚是惋惜。”

    袁宗道笑了笑道:“我听闻那朝鲜官员所言,柳成龙也以未见老师一面为憾呢。”

    “不过我今日说的不是此事,朝鲜国内除了理学,还有另一派,有位名儒李珥,主张是气学,气学更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理学一切以道德说教的治国方式。”

    袁可立笑着道:“这可巧了,这不是与我朝有些像吗?”

    袁宗道点点头道:“这朝鲜官员身边有一本这位李珥大儒写的书,我是拜读了一番,看后真是佩服不已。”

    “哦?他在书里说了什么?”

    袁宗道言道:“他主张国家选才不可讲究出身,全凭君主与官员的道德操守,是守不住国家的,唯有重视百姓,关注民生,同时选取有才干的官员才是真正的治国安邦之道。”

    “他还说朝鲜面临北胡南倭的局面,李珥提议设立十万军队,严格训练,改善军人的地位,以防止内忧外患。”

    听了袁宗道的话,众学生们不住的讨论。还有人笑话说,这位李珥不是林学的弟子吧。

    还有人一脸担忧地道:“若是此人在,朝鲜岂非是我大明之患。”

    袁宗道笑了笑道:“不过诸位放心,李珥的建议却被柳成龙为主的理学官员给拒绝掉了,认为此举没有用。”

    听了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袁可立打趣道:“你们看这朝廷上永远都是拖后腿的,比干正事的人多,所以要想成事,不容易啊!”

    一旁徐光启摇了摇头道:“当今朝堂也是日益暮气沉沉,我怕用不了几年,也会如朝鲜一般。”

    听了徐光启的话,众人讨论起来。

    林延潮在隔壁房间听了李珥的方案,也不由感叹,朝鲜国中也是有这样有远见卓识的官员。

    众弟子们继续争论,这时有人忽然道:“对了,为何李景鲁迟迟未到?”

    林延潮知道对方说的是李沂,散馆后授吏科给事中。

    突外间有人急匆匆地赶来道:“诸位知道了吗?今日壬戌贵州道御史何出光劾张鲸及其同党鸿胪寺序班邢尚智,锦衣卫都督刘守有相倚为奸,专擅威福,其罪有八,条条当死!”

    林延潮听去说话的正是李沂。

    “恩师……”面前孙承宗已是色变。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听下去!”

    果真李沂的话,掀起了轩然大波。

    但听袁宗道:“何出光?此人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河南人士,他怎么会突然上表弹劾张鲸?”

    一人道:“当然是看不过去的,张鲸此人假借圣上宠信,作威作福,百官对他早就深恶痛绝,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与张鲸就是狼狈为奸,弹劾的好,弹劾的畅快!”

    这时李沂道:“除了何出光外还有河南道御史马象乾也上表弹劾张鲸,同时言元辅申吴县,言元辅在朝只知委屈调停,张鲸如此罪恶昭彰的奸臣能够如此逍遥法外,在于阁臣的放纵,听闻元辅申吴县接到弹劾后,已是上表辞官了。”

    这一下在场的众人都是震动了。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问道:“你从中想到了什么?”

    孙承宗想了想道:“回禀恩师,学生看来此疏甚有名堂,不仅弹劾张鲸,还把事情弄大,此疏之下连元辅为了自救,都必须与张鲸划清界限,否则就背负上阉党,内通中官的名声。”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看的不错。”

一千九十九章 年末

    林延潮的屋子隔壁,众官员们正激烈的讨论着。

    而在林延潮屋内。

    孙承宗则道:“恩师,何,马两位御史对张鲸,元辅之弹劾,真是厉害。内臣与内阁结交,是天子之忌,同时也是百官之忌。”

    林延潮道:“若是你是元辅你当如何应对?”

    孙承宗想了想道:“当年张江陵,冯双林二人即被贬称为‘二竖’。天子对于张江陵,冯双林二人的处置,元辅是看到的。所以当前之下,无论他与张鲸是否有瓜葛,都必须撇清干系。”

    “如何撇清干系?”林延潮问道。

    孙承宗想了想道:“张鲸跟随天子多年,天子爱护之下,说不定是会下旨重责于弹劾的何,马两位御史,若是元辅能在此力保两位御史,那么必然获得清议的称许。”

    “然后呢?”林延潮问道。

    孙承宗犹豫了下道:“然后,元辅当向天子自辩,剖白心迹,天子仍要倚重元辅,必不会追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如此就错了,以我料来,元辅不仅会保弹劾的何,马两位御史,还会立即攻讦张鲸,以自己首辅的身份率领内阁向天子施压,如此对百官对天子都有交待!”

    孙承宗闻言惊道:“如此不是正落入了顾,赵两位的计划中吗?他们正期望元辅这么办呢。”

    林延潮道:“你以为自辩,就可以向天子剖明心迹。但天子会信吗?唯有落井下石,乘众论起时铲除掉张鲸,才是取信天子之道。”

    孙承宗想了想道:“恩师,我还是难以理解,若是元辅不弹劾张鲸尚好,但被言官一鼓动即弹劾那不是更坐实了他的嫌疑,有做贼心虚之感,本来天子尚不曾怀疑,但此举之下更以为元辅与张鲸之前有所瓜葛,学生以为这时候当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上之策。”

    林延潮笑了笑:“若元辅这么办,未尝不可,但换了你是张鲸,御史弹劾不下你,而天子又怀疑你勾结内阁,你当如何?”

    孙承宗恍然道:“是啊,元辅不下手,迟一步张鲸缓过来就要对付元辅了,如此也是向天子剖白心迹。恩师所见真是深谋远虑,承宗拜服。”

    孙承宗这才明白林延潮为何这么多年能在政坛上屹立不倒。今日林延潮给他生动地上了一课。

    林延潮道:“尽管元辅这一次落入了顾宪成,赵南星的算计,但此举对他眼前而言是能化解危局的,那么就要继续走下去。失去了张鲸,固然打破了朝堂上平衡,但总比相位不保要好。”

    孙承宗道:“恩师之言,承宗实在是受教了,不过如此元辅以后的相位就难坐了,依恩师胸中的韬略,必有办法帮元辅渡此难关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道了一句:“稚绳,无论是否有韬略,我又为何要帮元辅呢?”

    孙承宗闻言一愕,然后明白过来时心底有些难以接受。

    林延潮拍了拍孙承宗的肩膀然后道:“今日之言,你要记住。”

    “学生实在难以……”

    林延潮这时忽然道:“眼下我身处嫌疑之地,将来是否能入阁尚且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你要知道,入阁不入阁对我而言实在不重要。”

    “若是将来我遭政敌攻讦而下野,你切记不要为我出头,保全己身方才是上策。这天下到了这一步,变法事功才是唯一出路,你也不要看得如此悲观,今日之格局虽是危机四伏,然而大有作为之时也在于今日,你随时要准备替我承担起这个天下来,到时你能忍辱负重托起社稷,如此就算是报答了我对你多年的栽培了。”

    孙承宗闻言顿时震动,然后颤声:“恩师……”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抱负已是实现了一半,事功之学的经义,陶周望还有那么多的弟子都会替我传下去,只要天下读书人仍在,那么事功学即会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而在庙堂上则有你和美命,你们二人一个在阁,一个在部,十年以后官位或不在于我之下,朝堂之事能为则为之,不能为之则专于汲引后人,衣钵相传。星星之火,尚且可以燎原,又何况这么多人的努力。”

    “如此就算有人压住我,不让我入阁,那么我又有什么可惜的!”

    说完林延潮畅快地大笑。

    孙承宗垂下头,然后低声道:“恩师,学生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在学生心底恩师就是王安石,天下的中流砥柱,学生愿作老师变法之前驱,却没有想过要肩挑起这个重担来。”

    林延潮叹道:“对你现在而言,确实负担太重,你能宁折不弯,坚持不疑,但在变通上缺了一些,但是对于天子而言,他反能欣赏你这一点。”

    “陛下?”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错,据我所知天子将你名字书于文华殿屏风上……”

    听了林延潮的话,孙承宗身子一震。

    孙承宗走后,林延潮当即命人将李沂留下。

    李沂见了林延潮后一脸忐忑的样子,林延潮将手压了压让他坐下,然后道:“你是不是也打算上疏弹劾张鲸?”

    听了林延潮的话,李沂一惊屁股刚挨到凳上即立即起身离椅躬身道:“回禀老师,学生确有此念头,不知老师是如何知道的?”

    林延潮道:“你今日在这里提及此事,就是放出风声,想听一听众人之见,也是试探一下我的想法,我问你弹劾之事是何人授意你的?”

    李沂闻言立即道:“没有人,学生只是一腔不忿,没有人授意,恳请老师相信……相信学生,学生在老师面前不敢有任何之隐瞒。”

    林延潮道:“我知你素来忠直,否则方才早就将你赶出门外去了。”

    “老师!”李沂一脸震惊,身子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他现在是吏科给事中,在朝中不知多少官员要看他脸色,但在林延潮面前他却像一个没有什么斤两的孩童一般。

    林延潮将李沂的神色看在眼底,然后道:“以为你官位来得容易?这吏科给事中官位辞了再来吗?不知珍惜,为了扳倒一个张鲸就值得毁了你的仕途?”

    李沂听了林延潮几句话,面色涨红道:“恩师,学生冒失了。”

    林延潮道:“弹劾之事就此作罢,至于其中道理日后你自然明白,你还有异议吗?”

    李沂当下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学生以老师之见马首是瞻,老师不让学生上劾章,学生一字不写就是。”

    林延潮点了点头。

    历史上李沂乃是这一次弹劾张鲸的主将,最后落了一个廷杖六十,并罢官的下场,之后也一直没有起复,仕途到此为止。

    但这一次林延潮亲自命令于他,算是保住了他的仕途。

    数日之后弹劾张鲸的事达到高潮。

    除了何出光,马象乾二人外,还给事中张尚象、吴文梓、杨文焕,御史方万策、崔景荣相继弹劾张鲸。

    面对百官的愤怒,气势汹汹的弹劾,天子下旨说他已是责问过张鲸了,美其名曰策砺供事,对于张鲸的党羽鸿胪寺序班刑尚智,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革职查问。

    同时不准申时行辞相,对于指责申时行的马象乾,天子下令交给北镇抚司打问。

    天子本以为此举可以平息众怒,但吏科给事中张应登继续上表弹劾张鲸。

    吏部尚书杨巍也是上疏天子,要天子听从公论罢免张鲸,眼下处分不明,他愿以争求去。

    天子下旨挽留杨巍,让他继续在吏部视事。

    而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又同时上疏请求天子不要责罚马象乾,愿与他同受刑罚,当下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一并辞官不出,内阁一时无人署理。

    天子着急了,面对内阁如此强硬的请求,只能撤回成命,下旨赦免马象乾。

    如此之下三位宰相暂且答允天子暂时不罢工,大家一起出来做事。

    就在这时顾宪成,给事中唐尧钦同时上疏再次弹劾张鲸,天子震怒下旨将二人各自廷杖三十罢其官职。

    天子的手本到阁时,申时行等大惊,于是赶到午门救人,但申时行到了时候,张诚已是监督锦衣卫将顾宪成,唐尧钦二人的屁股打得血肉模糊。

    太常卿李尚智、给事中薛三才,吏科都给事中陈与郊等上章为顾,唐二人求情,天子一概不理。

    许国,王锡爵因天子杖言官之事,再度向天子请辞,天子不允。

    天子同时下了一道圣旨,令在家守制已满的王家屏,加礼部尚书衔以驰驿回京入阁办事。

    王家屏接旨后表示拒绝,说自己还是很伤心,没缓过来。

    而户部尚书宋纁也上表向天子辞官,天子不允……

    连礼部尚书朱赓也上疏打擦边球,请求天子节约宫内用度,裁减不必要的内官,天子留中不报。

    这一次弹劾张鲸,官员们继续上疏,从南到北,无论是科道,还是部寺大臣无人不以单疏公疏弹劾张鲸,天子一怒之下,下令张鲸内直,同时仍兼提督东厂事。

    张鲸不仅没倒,反而获得更大权力,

    于是一个阴谋论在文官中传开,说张鲸密谋扶植坤宫的郑贵妃,有立幼之谋,天子准备将借张鲸来铲除一切拥立皇元子的大臣。

    至于申时行为首的内阁则态度暧昧……

    而就在这时顺天乡试又出问题,原来乡试之后,有人检举乡试不公,有考生考试作弊。

    因为顺天应天乡试这样的大考,参与的举人很多,每一次考完后,都有落榜考生各种抨击科举有内幕,写信告发说有弊情,所以这事也就不奇怪的。

    于是天子下令礼部,都察院覆试中式举人的卷子,这一件事本该由礼部尚书朱赓,左都御史吴时来主持,但朱赓却突然生了病,来了一个称病不出,所以最后交给了左侍郎于慎行与左都御史吴时来二人来负责。

    这一次覆试就出问题了。

    于慎行不是亲自主持覆试,而是由仪制司员外郎于孔兼,祠祭司郎中高桂二人亲自核卷,然后再报上。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于孔兼的女婿是户部员外郎姜士昌。

    姜士昌是赵南星,顾宪成二人的铁杆,同时于孔兼与顾宪成也是关系密切。

    于孔兼对于覆试查卷当然是一丝不苟,其中式举人第四名郑国望,第十五名李鸿,第二十三名屠大壮在卷子上有明显错误。

    而二十一名茅一桂,二十二名潘之惺,二十八名任家相,三十二名李鼎,七十名张毓塘被查出有字句之疵。

    当时于孔兼拿卷子与高桂看了,高桂看了大怒,当下禀告给于慎行,吴时来二人,他们以为字句有误的可以放一放,但卷子上有明显错误的,这郑国望,李鸿,屠大壮三人应当予以剥夺功名,特别是屠大壮卷不仅有明显错误,而且卷子文理不通,还应当追究主考官黄洪宪的责任。

    不说黄洪宪,这李鸿正是申时行的女婿。

    面对这几卷于慎行一言不发,来了个沉默,当初申时行授意黄洪宪主持乡试时,他就知道有问题了。现在这件事明显与申时行有关,他心底虽是愤怒,但也只好一句话不说。

    但是左都御史吴时来则是要将此事压下去,将这八个人全部保全。

    于孔兼,高桂,吴时来三人当着礼部众堂官的面进行争辩,最后吴时来用都察院一把手的身份将此事强行压下,而在场唯一能够推翻此见的于慎行,却没有当场反对。

    但是高桂,于孔兼却咽不下这口气,于孔兼是申时行的门生不好翻脸。

    所以高桂在于慎行的默许下撇开吴时来,单独列名上疏将此事捅了出去,除了李鸿以外,高桂还提了另一个中式举人王衡,此人是王锡爵的儿子。

    高桂在奏疏里有一句话是‘权相作俑,公道悉坏”。

    高桂举了当年张居正三个儿子接连在会试中第,两个儿子甚至名列三鼎甲。

    依张居正的例子,阁臣的儿子就可以随随便便中举人中进士吗?如此说来对于科举考试的公平何在?

    高桂此疏明说是张居正,实际上骂得是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宰相,天子不由震惊下令科道核查。

    而申时行,王锡爵也表示引咎辞职。

    王衡有真才实学,中举人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王锡爵辞职是为儿子抱不平。

    而申时行很气愤,万历八年时,阁臣儿子还能中进士,甚至探花,到了万历十一年张四维的儿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申用懋中进士了,然后就一堆言官逼逼。

    到了万历十四年,已经没有阁臣的儿子参加会试,好了,现在万历十六年连举人也不让中,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那么以后是不是连生员也不行,再下去通过县试就是舞弊?是不是阁臣的儿子女婿都不要读书了,索性当个混吃等死的猪比较省心。

    此事一起,众官员们因无法打倒张鲸,认为申时行无能,没有出力,为了将怒火发泄,他们将枪口对准了主持这一次乡试的黄洪宪,以及复核的左都御史吴时来。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左都御史吴时来,一连被弹劾了十几疏。

    而申时行也授意言官对于高桂进行抨击。

    这些事就发生了林延潮称病的两个月内。

    满朝文武都忙着上疏弹劾张鲸,要么就是以辞官逼迫天子忙得是不可开交,这场政治斗争无人可以置之度外,任何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表态。

    之后的礼部覆试,内阁又对于于慎行,高桂,于孔兼三人极为不满。

    若是林延潮这时候身在礼部,恐怕也要在于慎行与申时行之间站队,表一个立场,但他偏偏却不在。

    现在林延潮称病在家中,整天枸杞泡茶,陪着妻儿倒是过了一段十分清闲的日子。

    而因为林延潮在家养生,不仅张鲸的事与他无关,顺天科举的弊案与他无关,朝堂上林党没有一人上疏,也没有站在任何人一边。

    林延潮将任何人的拜访都拦住了,继续在家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从而避开了这一场大风波。

    万历十六年的年末,大雪覆盖了京师。

    在京师街道上,官兵们将沟渠里冻僵的乞丐尸体一具一具地拖出然后堆放在路边,然后装进车子运到城外掩埋。

    大轿里,申时行从轿帘里看到了这一幕。

    申时行咳了几声,最近他夜里一直睡不好反反复复的,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也是因朝堂上的事窝在心底。

    申时行闭目养了会神,这时候突然听得前面一阵吵杂声,于是他睁眼问道:“前面什么事?”

    一旁申九道:“是几个乞儿不识老爷的尊驾挡了路,眼下正被申厉他们教训呢。”

    “停轿!”

    申时行一句话下轿子停住,官兵将道路前后都封了路,几名申府家仆立即拿起扫帚上前将道路上的雪打扫干净,申时行的官靴一尘不染地走到了正被申府护院鞭打的几名乞儿身旁。

    “停手!让他们起来问话。”

    几名乞丐不过十五六岁,身穿一身破烂单衣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申时行看了不有生怜,当即吩咐道:“一人给一件冬衣!”

    “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几名乞丐叩头。

    申时行温言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河间府人。”

    “为什么逃出来?”

    “家里受了灾,田里没了收成,人饿死差不多了,听说京师里好心人多,会有一条活路。”

    申时行闻言问道:“朝廷拨付河间的赈灾粮没有发下去吗?”

    “哪里有什么赈灾粮,都给官员们贪墨了,咱们老百姓们半粒粮食也没有看到。”

    申时行闻言神色已冷,对申九道:“你听到没有?”

    申九道:“听到了,小人立即去察。”

    申时行捏须叹道:“察?老夫这几年执政是不是太过宽容?下面的官员胆子大到这个地步!对老夫的三令五申置若罔闻?几十万的饿民肚里没有一颗粮食,而这么大的事居然要靠几个乞丐来报我,巡抚,布政使,巡按又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老爷仁厚,大部分的官员还是知道感激的,但难免有一二宵小,惩处了就是。”

    申时行道:“但愿如此吧,河间府的事察实了就来报我。”

    “拿些钱给这些乞丐,另外知会顺天府尹天冷了,收容街上的流民,乞丐。”

    说完申时行返身上轿,几名乞丐连连叩头。

    轿子继续前行,不久申九在轿边道:“礼部尚书朱赓在前面街上避道在旁!”

    “不必停留,你去将他打发了。”

    申九一愕,申时行道:“这一次顺天乡试,若不是朱山阴突然称病,也轮不到于慎行主持此事,若有朱山阴在礼部,就算给高桂与于孔兼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现在倒好。这朱山阴遇事就躲,揽权营私倒是当仁不让,这样人就算对老夫再恭敬十倍,又有何用!”

    当下申时行轿子从朱赓面前行过,朱赓身着二品尚书的官袍,穿戴整齐带着几十号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申时行的轿子从面前经过,停也不停一下,顿时是一脸懵逼。

    然后申九上前说了几句话,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了一下。朱赓则是出了一身冷汗。

    轿中申时行气不能平,待行了一段路后,申时行掀开轿帘见申九赶上了,于是问道:“怎么延潮这么久了,也没有过府一趟?”

    轿旁的申九笑道:“老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林宗伯称病在家调养,已是有两个月了。你还派我上门看望过。”

    申时行点点头道:“我记起来了,两个月了,他怎么病了如此久。这一次的事若是有他在礼部,绝不至于如此。现在他病好一些了没有?”

    申九想了想道:“上一次去的时候……”

    申时行道:“不用说了,立即转道他的府上,老夫去探望他。”

    申九当即称是。

    京城里的雪又下起来,申时候的轿子在前呼后拥之中在京师的街道上前行,到过了一个街口,人马突然在道左一转,然后直往林延潮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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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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