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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章 出山

    申时行的轿子往林府上行至不远处,远远落轿。

    申九搀着申时行从路上往林府走去,身后只是跟着两名随从。

    虽是下过大雪,但林府左右的道路上积雪早早地就扫得干净。申时行走了几步,就看见应该是林府的家丁正拿着扫帚,正在打扫街道,他们不仅是扫了自己府的门前,连左右邻居门前的积雪也是扫得干干净净。

    待来到林府府门之前时,申九去通报,府上的下人申九拿帖子。

    申时行身为宰相,怎么可能会亲自上门给人递帖子的道理,除了皇帝,也没有人敢收。

    申九于是就递上自己的帖子,然后门子去通报了,并请申时行至客厅等候。

    申时行闲庭信步进了客厅,左右欣赏起景致来,相陪的门子看了心想,到府上来拜谒自己老爷的官员,多少都有些拘束,这位老爷倒似来到自己家一般,但看他这气度不得了,恐怕这官当得不小。

    于是这位门子再三恭敬,却令申时行有些刮目相看,心想林延潮将府里下人管教甚好。

    片刻后,即见林延潮匆匆赶到客厅来。

    申时行问申九:“上一次你过府探视,宗海有亲自出迎吗?”

    申九道:“那倒是没有,是林府的陈管家接待的。”

    申时行点点头,他方才递的是申九的帖子,若是林延潮见了申九的帖子,就屈尊出迎,那么背后的意思就太多了。

    但见林延潮入内后向申时行行礼:“学生拜见恩师。”

    申时行扶起林延潮笑着道:“想你在病中,就没有惊动你,就用申九帖子,不料你还是迎出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也是碰巧,若不是下人方才多提了一句,就疏忽了,若是真的不曾亲迎,那么学生就失礼了。这客厅甚冷,还请恩师移步至暖阁。”

    申时行当下与林延潮到了暖阁,暖阁里才通了地龙,还不甚暖和。

    下人们立即给申时行端上手炉,并奉上驱寒的汤饮。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府中的下人管教有方。”

    “老夫素来深信齐家治国之道,如果一个官员府中整日妻妾争宠,下人里奴大欺主,或者是与左邻右舍整天闹得不睦。”

    “如此水平朝廷也实难以委托这名官员管理好地方或署理一个衙门的。就算这名官员真有本事,但家中不睦,又如何有心思放在公事上呢?家和方能万事兴。”

    林延潮道:“恩师谬赞了。”

    “你的病好些没有?”

    林延潮道:“劳恩师动问,学生两月前时常头晕目眩,平常还好,一旦发病即视物旋转,闭目不能止。大夫说学生这是髓海不足,故脑转耳鸣,要学生不可思虑伤神,须卧床静养,不可理事,这两个月每日按时饮食,按时睡觉,此状倒是少了一些。”

    申时行呷了口热汤饮道:“把府上高大夫,于大人青睐,让他们给宗海把把脉,不然就拿我的帖子请太医院的太医来。”

    听了申时行的话,林延潮心想真请人来还不是把西洋镜拆穿了。申时行这一手可谓专治‘装病’。

    林延潮当即道:“劳恩师费心了,学生自付再调理些日子就好了。”

    申时行笑着道:“身体大事,可不能马虎。”

    林延潮道:“学生省得。”

    申九此刻道:“忧能伤神,劳思过度也能伤神,林宗伯再调理一阵想必可以痊愈,只是这几个月朝中的事,林宗伯听说了吗?”

    林延潮道:“下面的人不敢与我说,怕打扰了病情,但偶尔有学生来看望,故而从他口中还是略知一二。”

    申时行直言道:“今日老夫到你府上,一来是看望你的病情,二来是想若是你身子稍好一些,想请你出山助老夫这一臂之力,但眼下你病即未愈,那么替老夫参详一二,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当今宰相上门找你请教,这个逼可以装。

    林延潮‘惊慌失措’地道:“恩师何出此言?恩师一句话下,学生愿意效劳。”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就直言了,北场乡试的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朱少钦到部时日尚浅,左侍郎于可远态度暧昧,故而让高桂越级上疏,眼下每日都有劾章指向吴都宪,吴都宪被迫辞官,虽说老夫将他的辞疏压住,但长久也不是办法。”

    申九道:“左都御史乃七卿之一,又主理言台,一旦总宪在这一次风波中被迫辞官,就如同断去了老爷的左膀右臂。”

    林延潮思索之下,没有着急答话,申时行当下道:“宗海,你看此事如何计较?”

    然后申时行又道:“不要有顾忌,尽管直言。”

    林延潮左思右想,如何能搀这趟浑水,又能不让申时行觉得自己是在敷衍他。

    申九道:“若是林宗伯在部就好了,有林宗伯在,必然可以压下高桂,于孔兼二人。”

    申九这是让自己回部与于慎行打架,林延潮哪里肯立即道:“恩师,无论学生在不在部事情都不会相差许多。依学生愚见,高桂在乡试案上,胆敢越过于侍郎,吴总宪上奏此事,一定不是随手所着,因为这越级上奏是官场上的大忌。”

    “一名是左都御史,一名是礼部郎中,一般而言朝廷不可能是为了五品官的上奏而轻易罢免了一位二品大员。但天子却不以常道为之,在言官里栽培几个刺头,用意是在制衡大臣,所以天子也是拿这些言官当枪来使。”

    申时行闻言点了点头道:“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朝中这些人当了这么多年官,有哪个是蠢人,这些奏章条条看似直言,哪个不是别有用心。”

    申九亦道:“元辅所言极是,正所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啊。无论越级上奏再如何有理,但也是无理,破坏了朝廷的规矩,也损害了元辅的威严。”

    申时行点点头看向林延潮问道:“那首先当严惩高桂?如此会不会遭到朝中言官非议,言官群起保高桂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们正要他们如此。”

    申时行道:“这倒是令老夫不明白了。”

    林延潮道:“恩师严惩高桂,如此言官必然群起攻之,如此恩师正好顺势再度辞相。这一次辞相与上一次不同。”

    “上一次恩师辞相,不过是一人为之,但这一次王阁老在家丁忧,并言明不愿回朝署事,二来王太仓王相公对于其子为举首,却被高桂贬得一文不值的事上愤怒,在此事上必然与老师共同进退,其三明年会试在即,许阁老又要抽调主持会试,到时内阁之中就是真正无人署事……”

    申时行点点头,辞职不难,难在找到合适的理由。

    上一次天子要廷杖言官马象乾,并交镇抚司拷问,这就是合适的理由。

    天子可以廷杖言官,也可以交镇抚司拷问,但是不能又打又问,打完再问破坏了朝廷的规矩,也是大明几百年来都没有的事。

    他与王锡爵,许国三人才出面力保,不力保言官就要骂死他们了,所以完全不需要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主动挑明此事。

    那次内阁集体辞相也是几天的事,顿时就让天子慌了手脚

    既然证明这一套有效,就可以故伎重演,因为王家屏一时回不了朝,许国马上要主持会试,王锡爵与申时行现在同样背锅。

    若因为此事辞相,天子一定没有办法分化拉拢内阁。

    一两个内阁辞职,对于天子而言无关紧要,甚至可以拉一个打一个,但一起辞职,不要几天天子就要服软。

    申九道:“元辅,小人也以为此策可行,故意触怒言官,再用言官之劾章来请辞,最后变成内阁无人署事……辞不辞无妨,主要何时辞,此举看似身不由己,其实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点点头道:“善。”

    林延潮又道:“其实恩师,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这北场之事的首尾还是在于张鲸的事上,眼下天子言官两相为难,实际上还是在于张鲸的事上没有达成他们的初衷,所以恩师只要将张鲸的事办妥,无论天子与言官都会两相方便,这才是最后解决的办法。”

    申时行道:“你所言字字句句都在清理之中,老夫甚感欣慰,这一趟没有来错,众门生中也唯有你一人方肯如此为老夫尽心谋之,实在不易。”

    林延潮道:“这都是学生应该做的。”

    申时行点点头,当即起身离去,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申时行道:“宗海,你若是身子好些了,就回署视事吧,朝廷不能没有你,老夫也不可少了你相助啊。”

    林延潮闻言犹豫了一下,他本期待用这一次称病,来换得申时行口中某种承诺。

    但申时行显然不准备提出。

    所以林延潮是否要接受申时行这邀请呢?

    想想以申时行的身份,屈尊亲自来自己府上,虽然这说出去很有面子,但没有实际的好处。不过既然是面子,自己就必须给,至于条件可以以后再讲。

    更何况眼下朝堂上大的风波已过,自己再在家里蛰伏也没有意思,倒不如出山。

    思来想去,林延潮最后道:“是,学生这几日就上疏。”

一千一百零一章 东窗事发

    万历十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因为顺天乡试的科场案,于慎行迫于申时行的压力,主动辞去了礼部左侍郎的职务。

    于慎行当年在张居正在位时,对他擅权进行劝谏,而张居正病逝后,又是他站出来反对对张居正的清算。

    他的人品,以及方正公允的处事态度,得到了朝堂上下一致的赞赏。这一次顺天乡试,他不过尽责而已,却遭到了宰相的嫉恨,现在他的离去无数人惋惜,被认为是朝堂上的一大损失。

    同时高桂也被申时行贬官,远去广西担任知县。

    对于于慎行与高桂的离开,林延潮是很无奈,他与于慎行的交情很好,但是申时行不容于慎行,令他也是左右为难。

    于慎行离去时,林延潮亲自去了通州码头上相送。

    于慎行在京居官近二十年,官位礼部侍郎,但却身无长物,林延潮到码头上相送时,但见他不过雇了一艘乌篷小船来,家人与行李都在船上,显得十分促狭。

    于慎行倒是没什么灰心丧气的意思,在通州码头旁的酒家里,与林延潮对饮。

    外头下着小雪,酒家却里生着暖炉,二人一人一杯喝得十分尽兴。

    于慎行兴致很高,提及了他当方中进士的事笑着道:“当时庶吉士馆选,位于金水桥南,我等考生坐于案后,每案朝北都书有名字。有一江左同年,他的案在于阳光下甚晒,他见一江右同年之案则位于阴凉处,于是曾对方不备,将对方之案改了自己名字后坐下,江右同年与他争议,对方矢口否认。”

    “当时争吵甚大,江右同年见人多笑了笑道了一句,试看此如何解,于是就罢了。后来这江左同年官仅止于史官,而江右同年却官作得甚大。宗海可知这位江右同年是何人?”

    林延潮想了想道:“可远兄这一科庶常名臣辈出,若说是江右同年可是张新建?”

    于慎行抚掌笑着道:“宗海果真厉害。”

    于慎行叹道:“确实吾这一科同年不凡者甚多,除了已拜相得王山阴,大宗伯朱宗伯外,不少同年都可称得上栋梁之才,这张新建也是一位人杰,宗海日后与他同朝为官,可以多多留意。”

    林延潮道:“可远兄,这么说将自己置于何处,我以为为人臣者有三望,德望,才望,清望,可远兄一样不缺,可远兄又是天子老师,将来一定会有起复的机会。”

    于慎行笑着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这一次我触怒执政,被迫辞官还乡,那么多门生故吏,没有一人敢来相送,倒是宗海你送我至此,此情于某记在心底。”

    林延潮知道今日来很可能会令申时行不悦,但是当年自己下诏狱,于慎行冒着杀头的风险,四面联络官员上疏救他,若是他今日不来送一送,良心怎么过得去?

    林延潮道:“于兄哪里的话,元辅实有度量之人,岂会因此小事责怪小弟,可远兄这一次回乡不妨小住一段时日,待过一阵,小弟再向元辅进言,到时可远兄就可回京再与我把酒言欢了。”

    于慎行朗声大笑,突然道:“宗海,仕途之事于我有何介怀,对吾而言,为官只在报国二字,于某远走也罢了,只是今日朝堂之上巨奸未除,故而心有不甘。”

    林延潮问道:“可远兄说得可是张鲸?”

    于慎行点点头道:“正是,某有一事不明,宗海素来嫉恶如仇,张鲸又屡次得罪过你,连元辅之前与张鲸有所瓜葛之人,都请皇上罢去张鲸,为何你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林延潮闻言不语,当初顾宪成劝自己弹劾张鲸,那时因申时行的关系,自己没有出面。

    现在申时行与张鲸也决裂了,自己却仍是一声不吭,这令人有些意外。要知道现在朝堂上三品大员以上哪个不弹劾张鲸,自己之前还有称病作借口,现在倒是难说。

    于慎行见林延潮的脸色疑道:“难道宗海之前与张鲸也有瓜葛?”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他之前上疏救张居正前,未免受诏狱大刑之苦,行贿过张鲸。此外礼部试中,自己还帮张鲸作弊取了一人。

    虽说自己之前手中也有张鲸把柄,但两个人相互制约,互相恶心一下对方可以,不会你死我活,但现在张鲸这条船要沉了,难保他不鱼死网破。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哪里的事,我怎么可能与张鲸有瓜葛,只是这张鲸能有今日之横行无忌,也是有圣上放纵之过,弹劾掉一个张鲸,难保又会来一个张鲸,此事我实在懒得出力。”

    于慎行释然道:“原来如此,宗海看事果真透彻,不过某以为,譬如杀人之人,人死不能复生,再杀之偿命也是无济于事,但是若不处以严刑峻法,难保后人不引以为鉴。”

    “除了一个张鲸,或许再有一个张鲸,但只要他行事能较前任稍稍收敛,那么我等之努力即是有益于天下百姓了。”

    林延潮肃然道:“可远兄所言极是,是某见识短浅了。”

    于慎行摆了摆手道:“一个张鲸何尝在宗海的眼底,你的志向在于天下,我就算不在庙堂之上,但于江湖上也可观宗海将来之作为,国事就拜托宗海兄了!”

    说完于慎行向林延潮长长一揖,林延潮也是举杯,这时候外头风雪渐渐大了。

    一阵风从窗边刮了进来,似有雪落在了热酒之中。

    林延潮当即将酒一饮而尽,而于慎行则是提笔写一首诗道:“向来多远梦,从此闭重关。不似终南路,依栖慕世间。”

    林延潮与于慎行共事以来,深知对方才干,后世他所著的谷山笔尘的书里也多有针砭时弊之言,其中提到朝廷税赋‘农重而商宽’而忿忿不平,这倒是与自己‘养肥再杀’的政见不谋而合,而且在礼部共事这段日子二人相处很是融洽。

    想到这里林延潮道:“可远兄不必如此说,只要林某还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就一定为你奔走。”

    于慎行一愕,然后道:“宗海不用如此放在心上,到时反而让你在元辅面前难做,但若是你有入阁拜相之时,又不嫌于某为人迂腐固执,于某愿意效劳。”

    林延潮闻言欣然,当下满酒敬了于慎行一杯然后道:“一言为定。”

    之后林延潮将于慎行送到船上,在码头上送别之时,于慎行站在船尾再度向自己长揖,林延潮目送对方远去。

    于慎行得罪申时行,被他赶出了朝堂,而自己因这一事,二人的关系反而更近了一分。

    想想之前自己还生出投靠,或者借助浙党的念头,但现在看来朱赓此人太油滑,沈一贯与自己没有什么交情,加入浙党未必是一条好的选择。

    倒是于慎行对自己有恩,更重要是政见相合,他日可以成为自己可靠的政治盟友。

    临别之际,于慎行将修撰冯琦介绍给林延潮,冯琦是万历五年进士,比林延潮还长一科,他是于慎行的山东老乡,还是年家子,现任河南按察司副使冯子履是冯琦的父亲,也是于慎行同年。

    林党的外围党羽也在扩大。

    “老爷,于侍郎的船已是远去,我们上轿回府吧!”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罩衣,林延潮点了点头。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以千金而求马骨……”

    万历十七年开春后的礼部衙门大堂内。

    履新不久的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正在衙内宣读圣旨。

    自朱赓,林延潮以下大小官员都在听旨。

    但听沈一贯继续道:“……特兹加林延潮为礼部左侍郎,升授通议大夫……”

    林延潮听旨,这是将自己升为礼部左侍郎,接替原先于慎行走后的空缺,也算是申时行对自己出山的奖赏。

    至于通议大夫是散阶,正三品官初授是嘉议大夫,三年考满或政绩卓著者可升授通议大夫。

    这散官的名号,可以封赠三代。

    到林延潮身上就是他的祖父林高著,现在也是三品通议大夫了。

    对于林延潮的升任,消息前十几日都传到礼部了,下面的官员早就道贺了一波,所以也没什么新鲜的,事实上于慎行走后,林延潮就开始分管四司,小事独决,大事才找朱赓商议。

    沈一贯宣旨完毕,笑着向林延潮恭贺道:“恭喜林部堂,以后就是左宗伯了。”

    林延潮笑了笑,从右侍郎到左侍郎,别看是平级调动,但手中的权力却是大许多了。

    当然如果从礼部左侍郎再升至吏部右侍郎,那又是上了一个台阶。

    而沈一贯原先为人有些崖岸自高,但今日见了自己甚是亲近。林延潮看了朱赓一眼,但见他也是捏须微笑,心底当下雪亮,好啊,现在问题不是自己想不想入浙党,而是浙党需要我啊。

    三人当下入座,其他官员知道三位大佬有话要说,于是都是知机退下。

    “宗海为官一年一迁,他日真是前程远大。”沈一贯笑着道。

    林延潮心想,远大个屁,天子都放话,不让自己入阁了。

    林延潮道:“不敢当,以后还要多仰仗两位部堂的提携。”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朱赓,沈一贯都是会意地笑了笑。

    朱赓笑着道:“宗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几人都是元辅的心腹,大家一条船上,当然是要同舟共济的,至于提携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林延潮点点头,朱赓的照拂还真不是假的,他上任尚书不到半年,现在礼部除了官员以外,其他他能做主的地方,基本连人带狗都是他的绍兴老乡了。

    沈***:“有宗海这一句话,我们就放心了,眼下顺天乡试之案,皇上和百官都在催着,宗海有什么妙策?”

    林延潮答道:“妙策不敢当,此事我已另行向元辅禀过,相信不用多久就会解决。”

    沈一贯,朱赓对视一眼,心想真不愧是得意门生,这事上申时行没找他们商量,而是找了林延潮。

    同时朱赓,沈一贯也知道,这一次顺天乡试科场案上,朱赓为首的浙党,还未上阵就脚底抹油,没有将事情扛下来,此举令申时行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想到这里朱赓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哈哈笑着道:“我就知道宗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你在礼部,愚兄我可省心多了。”

    沈一贯沉默一阵然后道:“礼部祭祠司郎中高桂已是被贬作知县了,祭祠司乃礼部四司之首,对于司官的人选,两位有什么考量的?”

    朱赓看了沈一贯一眼,这一次顺天乡试弊案,他们本打算是让林延潮出面替朱赓当下此事的,而将祭祠司郎中的位子作为回报。

    眼下林延潮好像并没有拿出解决的办法,但沈一贯却主动抛出了此事,看来是有意向林延潮示好了。

    朱赓也知要大力拉拢林延潮,于是道:“左宗伯心底有什么人选,不妨与少宰推荐。”

    林延潮知道祭祠司郎中是四司之一,是自己直接下属,若换一个人与他对着干,自己虽能收拾得了,但对自己名声也不好。

    林延潮当下道:“刑部员外郎于玉立办事稳妥,德才兼备,我以为他定可胜任。”

    沈一贯闻言点了点头,朱赓也表示赞成,如此这件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后朱赓问道:“对了,新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可有人选?”

    沈***:“照例出缺后五日上禀,然后就可以进行公推,我有耳闻……”

    朱赓,林延潮同时都竖起耳朵,沈一贯压低声音道:“……若不出意外,会是徐掌院。”

    从沈一贯口里道出,基本也就是板上钉钉。

    徐显卿熬了一年,终于还是升任礼部侍郎了,真是得偿所愿。

    不久沈一贯告辞,朱赓与林延潮也知吏部的事无比繁忙,于是也就没有相留。

    林延潮回衙后,第一件事就是召来陈济川与他吩咐道:“回府后立即备一份厚礼送到徐掌院府上。”

    陈济川也不问,而是立即道:“小人这就去办。”

    林延潮回府后,他升任左侍郎,官场上自有一番道贺之礼。

    林延潮接待了几名贵客,然后就让学生们出面,自己回书房。

    书房是郭正域,于玉立,林材,钟羽正,袁宗道,孙承宗,方从哲等人,林党骨干都在于此。

    众人正在闲聊,这时候陈济川入内低声道:“提督东厂太监张鲸命人送来一份贺礼,老爷收不收?”

    而众人都是吃惊,张鲸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给林延潮送礼。二人关系本来就不好,而且张鲸现在还是在风头浪尖上,给林延潮送礼,多半没安好心。

    林延潮目光一凛手抚桌案,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陪我去看看!”

    “恩师小心。”孙承宗提醒道。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带着众人,来到外面时,但见来人是一名东厂校尉,恭恭敬敬地给林延潮递了一张帖子。

    林延潮去看了张鲸的贺礼,但见是一株大盆景,林延潮负手打量这大盆景,但见却有一丈多高。

    林延潮道:“张公公送得贺礼倒是别致,不知我哪间屋子能摆得下。”

    那么东厂校尉道:“督公之前交待了,他说部堂大人将来迟早是要官居一品的,将来的屋子肯定比现在的大得大,他今日来算是提前相贺了。至于现在屋里摆不下也无妨,大可以放在屋外。”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那还真是多谢张公公了,你转告他,就说多谢了!”

    这名东厂校尉走后,众人都是愤愤不平,有人道张鲸这是故意看不起林延潮,言下之意是林延潮屋子太小,比他现在的地位还差得远呢。

    但是林延潮却知张鲸送这树却是另一个意思。

    当日众贺客都走后,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这张鲸送此物给你是何用意?”

    林延潮道:“很简单,这盆景太大了,屋里容不下,只能移栽到屋外去,他的意思,是庙堂上是容不下我了,要把我赶出去!”

    陈济川吃了一惊:“老爷……”

    林延潮叹道:“当年要早听恩师的话,不与张鲸走得太近就好了,眼下他遭到百官弹劾,迟早是要完了,所以就心生毒计,要拖我下水。”

    “真卑鄙,老爷,这张鲸居然有这一手,可有什么对策?”

    林延潮道:“我是早料到如此,也有了准备,但要破解却是难了,这都是当年种下的因,避是避不过的!不过还好,这几年事情做了不少,承宗他们也是逐渐可以挑起大梁来,就算我现在下野也没什么。”

    林延潮心道,此事就算捅出去,天子也不过是一时震怒而已,现在屯田御史徐贞明告知在京畿试种番薯,玉米大获成功,此事自己有运筹之功的,只要申时行仍在朝堂上,自己仍有东山再起之事。

    陈济川则是十分焦急献策道:“老爷,我看你未必会输,这张鲸输了就是一条命,但老爷你输了则是罢官。我们可以罢张鲸的官,但却保下他的命,来换他封口,如此老爷不就可以安然无事吗?”

一千一百零二章 重逢

    万历十七年乃大比之年。

    三年一度,无数举子从各方赶来京师。

    林延潮升任礼部左侍郎后,自是负责科举之事。

    这一次会试,林延潮虽没办法下场亲自任主考官,但他有了另一项权力,那就是拟定两位主考官,以及同考官。

    正主考毫无疑问出自内阁大学士,眼下阁内只有许国一个没有担任过主考,所以肯定是他上了,这个是不用想的事。

    然后就是副主考的人选,副主考要选词臣,林延潮与朱赓商议了后,报了吏部右侍郎沈一贯,以及太常寺少卿兼侍讲学士刘虞夔。

    这刘虞夔是林延潮推举的,此人是萧良有的老师,林延潮推举他也是拉拢萧良有,不过林延潮知道刘虞夔希望不大,只是给沈一贯陪跑的。

    但结果却是出乎林延潮,朱赓的意料,申时行将二人上奏驳回,将副主考改换成太子宾客王弘诲。

    看来申时行也知道沈一贯与朱赓二人不地道,若沈一贯真成了副主考,恐怕南卷士子都要尽取浙江,浙江士子都要尽取宁波,绍兴了。

    朱赓,林延潮不免咬牙切齿了一阵,不过没关系,副主考定不了,下面还有同考官,要想举贤不避同党,大家有得是办法。

    从万历十四年起,经过王锡爵,林延潮的提议,同考官人选从十七人增至十九人。

    十九名人选,林延潮定了九人,朱赓定了十人,然后上报给申时行。

    林延潮所定的是哪九人?分别是户部的郭正域,礼部的于玉立,翰林院的叶向高,萧良友,孙承宗,袁宗道,杨道宾,冯琦,给事中钟羽正。

    九个人名额对林延潮而言实在太少,要平衡的地方太多,连孙继皋,方从哲,李廷机都没有排上。

    若是可以,林延潮真想十九个都换上自己人。

    名单报上去后,申时行还大笔一挥,将于玉立划去,换成了自己的亲家董嗣成。

    最后十九个同考官里,林党占了八个人。

    其中孙承宗,袁宗道,郭正域都是林延潮的门生,所以林延潮显然是打算在这一次会试里继续给林学的读书人开后门了。

    至于袁宗道,杨道宾,孙承宗又是万历十四年林延潮取中的门生。

    这一科他们为同考官,所取中门生,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是门生的门生。

    这在官场上称为太座师,对于一名进士而言,太座师就太多了,若一一缕过去,真不知如何相处。

    所以对太座师也要看人家在朝中的分量。

    比如御史杨四知,就是当年弹劾张居正回乡时‘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说得绘声绘色的官员。他就认太座师内阁次辅许国为师,每次门生拜见许国,杨四知身为堂堂御史都要排在许国的众门生之后,官场上传为笑柄。

    可以想象许国这一科为主考官后,杨四知名次又要掉三百多名。

    而这一日正是林延潮门生拜见座师的日子。

    万历十四年里大座师是王锡爵,小座师是林延潮以往般年节的时候这一科的官员都会先去拜会王锡爵,然后再赶着日子来拜见林延潮。

    不过从去年开始,林延潮特意在年节后推迟个数日,免得门生们两头赶。

    自林延潮升任礼部侍郎后,提出了自己变法事功的政见后,有一些谨慎的官员逐渐就不怎么来了,或者是送一个帖子贺礼,但是人却不到。

    但也有的官员比原先却来得更勤了。

    总之一句话,亮出政见的代价就是走了一批人,但却有了一批坚定的支持者,这些人都是将来林延潮的基本盘。

    特别是那一科的庶吉士,万历十四年进士里留京的不多,但庶吉士无论散馆还是留馆都在京里任职,他们在林延潮教导下早就是林学的铁杆。

    门生拜见老师时,这一批人都联袂而来,孙承宗,袁宗道是他们这一科的领袖,加上在京其他同年,以及郭正域等万历十一年及第的,大约有二十多人。

    此外就是还是没有官身的门生,或者老家来的同乡进京赶考借住在林府。

    林延潮今日见了门生,就说了几句话,这样的大场合其实说不了什么,但与会的却是一个形式,告诉众人,大家都是自己人。

    对于孙承宗这些官员们就由他们自便了,反正他们也是经常来,让他们在正堂里聊天说笑,但对于赴会试的学生们,林延潮不免多费心。

    袁可立,张汝霖去年在顺天乡考中举,至于徐火勃也是通过了国子监考试,得以参加这一次是会试。

    袁宗道的弟弟袁宏道,也有参与,另外一个弟弟袁中道在顺天乡试里落榜,经李贽引见,现在北上为大同巡抚梅国桢的座上宾。

    至于同乡还有老家来的同宗林歆,以及濂浦林家的子弟,至于其余同乡也有不少来上门的拜会,林延潮不是主考官,也不必避讳,但当年他同年同科的老乡已是不多了,所以倒是没几个故人。

    另外上门来拜贺的还有董其昌,以及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的儿子陆彦章,他们虽不是门生但也是后辈子侄。

    林延潮对二人也是不免勉励了数句。

    看着满堂的青衫,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林延潮顿感欣慰,再度想到了当年初到京华满是忐忑的自己,不知不觉已是九年第三科了。

    林延潮与众学生聊了几句,不知为何突然神情由高兴转而低落。

    袁可立,张汝霖几名学生都不明所以。

    唯独徐火勃长叹一声,袁可立问道:“惟起,老师这怎么回事?”

    张汝霖也道:“是啊,老师素来不以情绪示人,今日是怎么了?”

    徐火勃眼眶有些红,然后道:“老师是想起了周望。”

    袁可立,张汝霖都是恍然,袁可立道:“是啊,周望当年离京回乡时,老师不是与他交待无论如何三年后都要回到赴会试吗?为何却不见他?”

    “是啊,不会路上因事耽搁了吧。”

    正待这时,此刻林府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名读书人从马车上下车。

    那年轻的读书人看着林府的朱漆大门,陡然目中泪光,然后举袖拭去。

    那读书人走到门前,一名林府下人迎了上来正要问对方拿帖子,却突然惊喜道:“这不是陶公子吗?”

    那读书人含泪点头道:“林忠,是我。”

    林府下人顿时喜不自胜,大声道:“快,禀告老爷,陶公子从浙江回来了。”

    那读书人正是陶望龄,下人已是飞奔进去通报了,而他举步缓缓走向府里。

    不久陈济川,展明都是迎了出来,陈济川一把抓住陶望龄道:“陶公子终于回来了,老爷今早还提及起你,让我打探你的音讯。”

    “你来了实在是太好了。”

    陶望龄此刻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胸口一堵道:“劳老师惦记了。”

    “走!老爷在屋里呢?”

    陶望龄正要往前走,突然见垂花门前站着一人,陶望龄见了对方顿时再也不能自抑,上前拜道:“不肖弟子陶望龄叩见老师。”

    林延潮上前扶起陶望龄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就想了今日门生弟子都到了,唯独少了你一人不好,现在算是齐全了。”

    陶望龄起身后,林延潮问道:“这三年在浙江如何,举业可有放下?”

    陶望龄却道:“学生时常温习,学生还有一事请求老师。”

    林延潮一愕,然后笑着道:“你还有什么事要求我?尽管直言!”

    “学生三日在灵济宫讲学,恳请恩师能够驾临。”

    若说京中举子最多的地方,不是青楼,客栈,而是一处位于城西的庙宇。

    这处庙宇称作灵济宫。

    灵济宫供奉二徐真人,据说这二人曾治好了永乐皇帝的顽疾,故而受皇庙供奉,遣内阁大学士供奉行礼。

    但嘉靖年时取消了皇庙的地位。

    但对于读书人而言,灵济宫却是一等存在。

    从嘉靖年起,科举的规矩为之一变,首先是释家以及子学渗透了制艺之道,在会试这一层面的科举不再以程朱之言为金科玉律。

    然后就是王学大兴,在嘉靖隆庆时如徐阶,赵吉贞这样的王学大佬先后入阁拜相,如隆庆二年的程文里甚至第一次引入了王阳明的语录,到了万历时竟有举子答卷文章里贯通三教,最后得中进士。

    这个时期的举人可以大胆地引用佛家,老庄,甚至是援儒入墨的方式,用墨子之言答卷。

    要知道儒家与墨家是死对头!

    儒家诞生于小资产阶级,墨家诞生于无产阶级,两边肯定是相互看不顺眼的。

    放在先秦时,墨家子弟基本是见了儒家弟子就大骂,整天各种讥讽,先儒们要知道明朝举人居然以墨子之言答制艺,肯定是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大骂,按也按不住。这放在明朝中前期,清朝时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而每次的灵济宫大会就成了各种思想交流碰撞的时候。

    内阁大学士徐阶,泰州学派的大儒颜钧,心学大儒罗汝芳,以及聂豹,欧阳德,程文德都在灵济宫讲学,当时称一时盛况。

    不过张居正在位时,他的为政作风,堪称务实黜虚,对于这样的空谈一向是予以贬斥,而且他也不喜欢读书人通过这样的讲学大会来反对朝廷,所以就被严令禁止了。

    但是张居正去位后,灵济宫讲学大会又起,无数在京的读书人都蜂拥而至来到这里。

一千一百零三章 喜欢做官

    今时不同往日。

    许孚远,周汝登先后在灵济宫登坛讲学,学徒云集,规模更胜于当年。

    许多大儒都能以在灵济宫讲学为荣,以往主讲灵济宫都是理学,心学大儒,而今却有些百花齐放。

    前几日杨起元在灵济宫讲学。这杨起元是万历五年进士,师从罗汝芳,大悟性命之宗,但他却不是王学门人,而是会通各家杂说。

    他讲学时可谓盛况,有近千举人之多。

    但杨起元之会却不如今日,今日这会者有两千人之多,不少读书人都听不见,只能够远远的坐着。

    林延潮穿着常服,来到草庐搭盖的棚子下,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于徐火勃,袁可立也是随同林延潮来此旁听。

    三人等了一会,就见一辆牛车缓缓行驶而来,牛车上正立着陶望龄。

    这坐牛车也是魏晋遗风,也是灵济宫讲学的规矩,而陶望龄一身宽袍大袖,牛车稍停时他即上跃下,并作三两步地登上讲坛。

    陶望龄此举似有些嫌牛车太慢,与大儒的从容不迫颇为区别。

    四面嗡嗡之声响起,林延潮本以为举子们会惊讶他的年轻,或者是他的并非官员的身份,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陶望龄登上讲坛,目光扫视后,先向四面一揖道:“诸位有礼,在下会稽陶望龄,素来习儒略有所得,今日道来。当今之世,学派甚多,不少人都趋于流俗,今日心学盛行,便去学心学,他日理学盛行,就一并去学理学,又一日有人谈玄,又改作一道,内心没有定见,只作顺波逐流。”

    陶望龄一言,在林延潮听来可谓口气不小,这话说得太满,很容易得罪人。但是讲会就是这样,你的言辞不犀利,不足以动人,一开始不抛出观点来,很多人没有兴致就走了。

    特别是灵济宫讲学,这里多是举人,层次极高,他们寒窗多年胸中都是有真才实学,他们容不得你娓娓道来,一来就是要上干货。

    陶望龄道:“不说其他,儒学就有八派,有人说我从心学,那心学也有七派,大的分作两支,一派作本体,说本体重要,一派作功夫,说功夫重要。”

    在场不少举子都是来自大江南北,其中应天的读书人不少,对于当初陶望龄与焦竑论道时,说的从本体到功夫,再从功夫到本体都已是大体知道。

    “而今王学本体颇盛,然而功夫实落了下乘,本体不崇思辨,已并非我儒学正宗。”

    陶望龄这话一起,众读书人都是骇然,这话将王学里的王畿一派,等于尽数打倒了。

    不少人欲起身辩论,但几个从南方来的读书人都拉着对方衣袖坐下道:“听下去再说!”

    见下面读书人骚动,陶望龄又道了一句:“至于功夫派,崇功夫而黜本体,似心学而非心学。”

    好了,众人反而平静了。

    徐火勃道:“老师,周望之言等于将王学两派都是开除了儒家门墙,若是他今日不能自证其言,那么天下读书人就会攻讦我林学。”

    林延潮却不以为意笑着道:“阳明先生当年言过,这近溪先生(王畿),绪山(钱德洪)先生两派可以互补,但如何互补他却没说,今日正好可以听周望说来。”

    但见陶望龄道:“陶某承学功先生之教,只听先生说功夫,却不见先生说本体,先生当年不答,陶某觉得有文王望道而未见之意。”

    “陶某今日在此说破,功夫与本体相辅相成,严滩问难时,阳明先生点明,从本体至功夫,有心处具是实相,无心处具是虚相。从功夫到本体,无心处具是实相。从功夫至本体,无心处具是实相,有心处具是幻想。”

    “我曾举例,人若睡觉,闭眼躺床是功夫,但闭眼躺床就是睡觉吗?其实不然,要入睡需心无杂念。越存入睡之心越睡不着,反而是无心入睡倒是睡着了,这就是从功夫到本体,无心处都是实相,有心处都是虚相。”

    这些话在南京时,众读书人已经听过了,眼下陶望龄再讲一遍,不少人仍有不少领悟。

    至于第一次听的人更是如醍醐灌顶。

    “所以很多人弄错了无心与功夫,其中近溪之学即是如此,此学如同告诉众人睁眼站着就可以入睡。”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笑了。

    “诚然功夫深处,也就是累到极致,站着睁眼也能睡着,但是对于常人而言,实在太难了。故而阳明先生有言,非利根者不足以学。”

    “然而绪山之学又错在哪里?这如同告诉人要睡觉,只要用力于闭眼,精致于床具,舒适于床榻,四周一点杂声也听不到,做完这一套功夫后,努力存着念头,想入睡就能睡着一般。”

    众人听了又是大笑,笑后都觉得,不正是如此吗?

    钱德洪当年与王阳明说,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

    意思就是,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人耳闻目见所得的意念上则有善恶在。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其正是要恢复人性本体的功夫。

    这也就是钱德洪理解的‘致良知’。

    钱德洪拿这一句话请教王阳明,王阳明说了一大堆话,钱德洪听得云里雾里的。

    王阳明说,良知的本体原本非实体,是依附于实体之中。犹如太虚的存在,但不见其形。在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没有?但是,又有哪一物能足以堵塞太虚?而人心的本体也是如此。太虚不见其形,但人的心中能够在一瞬之间感知它的存在,不费丝毫气力。

    陶望龄继续道:“其实绪山先生此道通过格物的功夫来致良知,实乃逐物,你怀着功夫去‘致良知’,时刻问自己‘致良知’否,敢问就‘致良知’了吗?就好比入睡的时候,时常醒来问自己睡了否,就足以证明自己睡着了?”

    “近溪先生之学,重本体轻功夫,如同睁着眼睛睡觉,非达者不能为之。绪山先生之学,重功夫轻本体,越有心睡却睡不着。本体何在?阳明先生有言,本体如太虚,不见其形,但心中却有一瞬间可以感知,不费丝毫气力。”

    听了陶望龄之言,众人都是忍不住鼓起掌来,连林延潮也露出欣慰之色。

    陶望龄之言等于批驳了当今王学最盛行的两大学派的错误。

    “是以先儒从不谈功夫至本体之法,只谈功夫,正如王学的致良知。因为要功夫至本体,是有心而入无心,功夫到了本体,又何必去问?再去问,则有二心,不能尽心。”

    “天下之学,有公知有独知,从公知上学,那是理,是功夫,从独知上悟,那是心,是本体,理行心不行,那就是虚伪,但众知也有由独知而来,这也是心外无理。故而我事功之学,以学为第一功,不下功夫,怎么知道何为独知何为公知?譬如哑巴吃苦瓜,吃的说不得,你要亲自明白,这苦还需自己吃。所以我们林学以下功夫为第一,要的就是你亲自吃这个瓜,而不是自己吃着瓜,想着哑巴嘴里的味道,或者是自己不吃瓜,就如同吃了一般。”

    陶望龄的一番话又迎来一阵的掌声。

    不少本来对他陶望龄抱有成见的举子,也是露出佩服之色。

    徐火勃,袁可立二人见陶望龄机辨响疾,问难四起,出片语立解,往往于眉睫间得之,心底都是佩服。

    林延潮抚了唇边短须笑了笑,当下起身离去,徐,袁二人见林延潮离去,虽有些不舍想继续听下去,也只能离开。

    林延潮走时,忽有一人与他打了照面。

    虽然林延潮没穿官袍,此人却惊道:“这不是学功先生吗?学生麻谈拜见!”

    见此人行大礼,林延潮要避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一群举人已是闻言看来,然后纷纷起身道:“是学功先生!”

    “没错,是林部堂!”

    “快,林部堂要离开了,快请他留下。”

    林延潮见被人认出也是很尴尬,他可不是来抢学生风头的。

    但陶望龄已看见了这里,他走下讲坛向林延潮施礼道:“老师,还请上台来指正学生所言之不足。”

    听陶望龄这么说,顿时四面讲好。

    无数从天南地北而来的读书人,早听说过林延潮的名声,怎乃他现在已经是礼部左侍郎,这灵济宫讲会虽是逼格很高,但也是请不动对方的。

    但今天他来听讲,又正好被人认出,众人岂肯放过,一众的举子围着林延潮恳请他上台讲话。

    林延潮见盛情之下,自己也是推脱不过,再如此下去就是矫情了,于是他欣然答允举步登台。

    若说方才陶望龄上台,众举人们是鼓掌相迎,那么眼下却是换了另一个场面。

    众人争先恐后想要一睹林延潮的风采,当今林学有与朱,王二学比肩的趋势,在各自流派传承中,你要见到湛若水或王畿他们还容易,但要见到朱熹,王阳明容易吗?

    说来有些夸张,但在林学读书人心中林延潮就是这么个地位。

    对于很多举子而言,这是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幕的。

    参加会试没什么,身为举人都参加过,但来京城能够见到林延潮一面,聆听他的讲学却是千载难逢。

    所以林延潮登台时,举目四顾看到的就是这样群情激动的一幕。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当下在场的声浪就一下停止住了。

    林延潮身处讲台上,看着场上翘首以盼的举子们,心底感慨,这些人对自己如此敬仰,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也不过是一个穿越客,他的理论都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所以得享这大儒的名声,他是有几分受之有愧的,但这么多举人对自己如此崇拜,自己是不是留下些什么话,能让他们一生受益,终生可以受用的呢?

    林延潮想到这里,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吾为官多年,公务繁忙,不免崇实脱虚,在学问上已是难有建树了,再讲下去也是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但你们要是请我至此,问今科会试要考什么?那么请恕我难以奉告了。”

    闻言众人都是一阵笑声。

    林延潮点点头道:”但周望请我上台,又不好推辞,就说两句肺腑之言,这事功之学就是实学,我虽创此一派,但不等于我所认为的都是对的,若陷入这样的想法,如同入了歧途,再好的学问都是错了。我创立事功学派的初衷,就是希望诸位对于各家学派当兼容并蓄,什么好用就用什么,时时在事功之中实践吾知,更新吾知,能让天下读书人做到这一点,吾当足矣欣慰。”

    林延潮方说完,下面举子就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将他的话打断,每个人的脸色都露出崇敬孺慕的神情。

    林学那句‘实践出真知’,经林延潮,陶望龄的传播,已是深入很多读书人的心中,学实学者不知这一句,就如同王学的人不知‘致良知’一般。

    林延潮又继续道:“十数日之后,就是大比之期,说起这一事我有些阅历之谈,这么多年为官愈久,我愈是明白一件事,无论你身在何处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初心之中。我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畅,不曾落第过,这一路上我见了无数人落榜,故而我努力不懈,生怕与他们一般,最后三元及第,更是科科都考了第一,进了翰林院里。”

    “而落榜者有的仍在读书,有人去教书育人,有人经商富甲一方,他们的人生未必一败涂地,而及第者,他们很多人却仍不高兴,有人被罢官,有人甚至被流放,更多人陷在勾心斗角里,他们宁可回乡耕田,也不愿意留在官场上。”

    “自读书起,有人就我们为何要读史,我们答曰以史为鉴。为何要习诗,我们答曰陶冶性情。但吾不以为然,倒不如我喜欢读史,喜欢习诗,仅此而已就好。而今就要大比,有人又问为何赴试,我们答曰做官。那么大家是既是做官,为何每年还有那么多官员被罢官夺职呢?”

    “过往我问过很多同僚,为何要做官?这些同僚都是我的好友,故而知无不言,有人道,为了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有人甚至直接答曰为了名利。我笑了笑,正如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一般,我读书即为了做官,做官为何不能为了黄金屋,颜如玉呢?”

    “但后来久而久之,这些为了颜如玉,黄金屋做官的同僚,却陆续离开,问他们为何,他们有的说,受不了清苦,才具不足,受不了案牍劳形。有人甚至因贪墨而下狱,流放而罢官。但是却有另外一些官员,他们直接告诉我他们喜欢为官,他们常与我谈为民尽心,如何革除这官场积弊,惩奸扬善,这些人胸有中抱负,初心不改,至今仍在朝堂上,堪为国之栋梁。”

    “没错,朝廷设官乃为天子为牧民,但对于我等为官之人而言,为官只有一事,那就是为国为民。为官只要能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功名利禄于我何加?今日大比之前,诸位还请扪心自问是否有兼济苍生之志?为治下百姓作父母之心?不愿为此,为官也是存有二心,不能尽心事之,何谈喜欢,在官场蹉跎岁月,也只是是朝廷酬汝之光阴而已。初心在于何处,最后也能将归于何处,林某但愿求科举者人人都喜欢做官!”

    林延潮说完后,当下向全场一揖,然后从容走下讲坛,袁可立,张汝霖跟随在后,但见林延潮面前,人群此刻自动一般分开。

    不知何人率先鼓起掌来,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台下的陶望龄走到林延潮面前,感慨道:“老师,在浙三年自以为可以出师了,但今日听老师一言,方知自己的学问比老师而言还是望尘莫及,学生拜服!”

    林延潮道:“我也是听你之言有感,我不怕他事,唯独怕先圣之学从我手中手中失传,而今所托得人,这振兴实学,发扬光大之事,有你足矣。”

    “学生多谢老师的信任,学生能有今日都拜老师所赐。”陶望龄闻言长揖。

    台下的对话,不少人都听见,林延潮殷切叮嘱,以衣钵托付,如此画面犹如古人师道相传。

    在袁可立,徐火勃的眼中,好比杨时当年辞别程颐,将理学的真传传播到天南,数年之后杨时又再度回到程颐之身边,拜谢师恩。

    灵济宫下,三千人中,讲坛之上,这一幕就如此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林延潮仰头大笑,大袖一挥昂然离去,他所经之处,举子们肃然起敬,纷纷对他报以长揖。

    林延潮抬手回礼,举子们人头攒动,争相一睹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的风采。

    “大丈夫当如此!”

    “今日不虚此行矣!”

    “学功先生之言,足可受用终生!”

    也有人道:“我等凡人都是为稻粱而谋,谈不起初心。”

    另远处两名读书人道:“功名利禄不过是转眼沙土,唯有三立,才是真不朽。”

    “是啊,林三元已是立言了,就看能不能立功,立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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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四章 雨势

    眼下朝廷除了春闱在即外,另外一事就是耕藉大典。

    耕藉大典原先是朝廷祭祀先农,也就是最早的农神之用。

    行耕籍礼时,天子持耒耜三推三反,然后观三公九卿持耒耜耕藉,三公则五推五反,九卿则九推九反。

    总而言之一句话,天子必须亲耕。

    但当今天子不是免朝吗,于是就下旨更改了耕藉礼的流程,让三公九卿于耕藉所行耕藉礼,而自己在宫里自己开了一块田,另行耕藉礼。

    至于皇帝有没有行耕藉礼,那百官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八成是装模作样。

    所以天子亲耕就变成了遣官亲耕,已是一连数年。

    对此官员们都很有意见。

    万历十七年的耕藉大典是由王锡爵主持,申时行在万历十六年时主持过了,这一年本该是许国,但许国要主持会试,所以由王锡爵出面。

    这时候申时行,王锡爵连罢于慎行,高桂两名官员的职务,下面的官员都对二人很有意见。

    加之天子又再度缺席耕藉大典,官员们不会直接指责天子,但总要找人背锅,于是认为是内阁没有好好劝谏的原因。

    更有风声申时行与张鲸勾结,隔绝内外,目的就是密谋立郑妃的皇三子为太子。

    于是这一年的耕藉大典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了。

    王锡爵主持之后,下面百官亲自下田,因为天子不在场,百官对申时行,王锡爵心底也是不满,所以态度也不甚认真。

    林延潮手持耒耜,认真地在地里翻着,虽然只是一个形式并没有实际用,但态度还是十分端正的。

    但听前面有几个官员低声议论道:“从去年冬天至今年开春以后,河南,山东就没有下过一场雪。”

    “这可不是好兆头,顺天府虽好一些,但去年至今也是少雨少雪,今年很可能会有大旱。听闻天子屡次在宫里召见钦天监的官员,真是笑话,这有何用?”

    “不错,历代朝廷都攥写五行志,用以劝诫帝王,眼下东宫储位空悬,天子不郊不朝不庙,去年至今不下雪,此为五行阴阳休咎之应啊。”

    “是啊,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二曰,君违其道,小人在位,众庶失常,则乖气应,咎征效,国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见灾异,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共御补过,则消祸而福至。这都是几千年来的教训。”

    “灾患所起,因人事不修。朝廷都到这个地步了,陛下仍不亲耕,实在是有亏……”

    “噤声,不要说了。”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徐贞明,他与徐贞明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但他对于老祖宗所主张的‘皇天无亲,唯德是辅’,还是认同的。

    林延潮也明白这万历朝的灾害当然有一半归于小冰河期的缘故,但古人怎么会知道什么小冰河期,他们都把问题会归结到人事上。

    这也不能说错,无力改变外界环境,努力改变人为处境,也是一等办法,只是这是最后的办法而已。

    耕籍大典后,朱赓,沈一贯二人碰在一起,并肩而行。

    朱赓眼下虽是礼部尚书,但吏部侍郎的地位与尚书相当。而且朱赓年纪比沈一贯小四岁,当年进翰林院时,朱赓即称沈一贯为兄。

    沈一贯:“若是再不下雪,朝局会有变化。”

    朱赓点点头道:“变化?”

    沈一贯:“其实自万历十一年以来北方就屡有大旱,故而之前徐贞明才鼓动开水田,但天子却觉得天旱至此,连井泉水都是干竭了,又何况水田,其实是皇上不愿更改水道,以免皇庄没了收成,下面的官员早有意见了。”

    “这入万历十七年来,大旱的情况只见恶化不见好转,恐怕说朝堂上有变化是轻了,大风波是有的。”

    朱赓点点头道:“那依肩吾兄之见,当如何?”

    沈一贯想了想:“当今之计,还是应该多笼络人心,抱团取暖,既是过冬,也是等候时机的办法。”

    朱赓道:“抱团取暖?肩吾兄物色的可是林宗海?”

    沈***:“原先有些意属于他。”

    “原先?”朱赓道。

    沈一贯:“我知你极力推举于他。但前几日他在临济宫讲学,你可听说了?”

    朱赓露出一个我何止知道的表情,他道:“当时讲学的不过是他一个学生,他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这已是盛况空前。眼下实学在江南江北都有发展,当今读书人里,林延潮的门徒没有几千,也有上万,何况他是礼部左侍郎,素来与我亲近。”

    沈一贯:“我原先也有此意,只是他不是甘于屈居之辈,除了元辅,恐怕他不会听别人的。”

    “许他好处就是,什么是他最想要的,给他就是。”朱赓道。

    沈***:“除了入阁之事,还有什么足以动他之心?”

    朱赓一愕,内阁虽说有六位大学士,但近年来最多不超过四位,若他与沈一贯入阁,恐怕也很难再提携林延潮。

    朱赓正色道:“此人是一定要拉拢的,不说他们的门生,朝堂上福州籍官员以他为首,还有他与元辅的家人也一直交好。若是元辅退的时候,若我们有他的支持,朝中那些本是依附元辅的官员,也归向我我们。”

    沈一贯摇头道:“要拉拢他加入我们,此代价太大,他在当今读书人中有如此的影响,天子会不知道?此举不会遭圣上之忌。”

    朱赓道:“当年王安石先创荆川新学,再为宰执,有何不可?”

    沈一贯:“此一时彼一时,当今天子本就忌惮变法。再退一步说,文武百官呢?”

    “从古至今,匹夫之辈敢于杀人,以身犯法,而身居高位者,反是用礼规束士大夫,用刑规矩百姓,要不然何必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忌惮变动,因为此举害了他们眼前之利,故而无论是天子还是士大夫都要儒法二道,来经纬这天下。而小民呢?若不以刑法绳之,天下早就乱了,越是下层的读书和官员越喜欢变革之事,因为他们早心怀不忿,故而才不管变法是弊是利。”

    “然而眼下这朝局,你也知道张江陵当年只做了一半,眼前若不继续变法,那么国势唯有一日颓过一日。可是身为执政者,必须阳为保守阴以变之,面上不可触权贵之忌,然后再徐徐图之,怎么能未上台就大张旗鼓呢?张江陵也是当国数年,待相位稳固时,才推行新政之事。”

    “当年主父偃为汉武帝献推恩令,若是明白的告诉诸侯要削其国,他们答允吗?反而是一句推恩,倒成了朝廷的恩德,从此诸侯国不足为患。”

    朱赓听了沈一贯这几句话,深深地点头道:“肩吾兄所言有理。”

    当下二人继续并肩而行,朱赓问道:“那么除了林宗海,朝堂上还有何人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孙立峰(孙鑨),陈心谷(陈有年)!”

    朱赓闻言点了点头道:“善,立峰,心谷他们非翰林出身,而且在外官,若出任部堂,以后必是我们的臂助。”

    沈***:“是啊,官场上还是同里之人最靠得住!”

    二人继续徐步前行,这时候朱赓突觉的脸上一凉,抬头望去但见天空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

    朱赓与沈一贯对视一眼,这雨势并不大,充其量不过是牛毛细雨,不知对于眼下的旱情是否能缓解多少。

    但是二人同时大喜,几乎喜极而泣。

    林延潮此刻正身处徐贞明的家中。

    徐贞明住着一处两进的院子,院子有些年岁,而且狭小。不过他的妻儿并没有随他入京,而是在老家住着,院子里就他与几个仆人,所以还算够住的。

    这时候京里正下了一场雨,林延潮站在屋外看着略有所思,而徐贞明正从外赶回,见了林延潮连忙行礼。

    “你看这雨对于直隶旱情可有缓解?”

    徐贞明伸手一接,然后摇头道:“这雨太小,你看落在地里都不湿半点,只能说聊胜于无罢了。自万历十年以来,这天气越来越怪,从冬十一月起至春二月间,雨雪是一年少过一年,咱们北直隶尚好一些,陕西,河南不说,连山东却遭了大旱,这是以往前所未有的事。”

    林延潮闻言眉头紧皱,然后道:“看来以后的旱情会越来越重,我之前有听说陕西那边连连大旱后,又起了蝗灾,江南却在发大水,灾害如此,恐怕会引起朝堂上的变动。”

    徐贞明也是理解道:“天灾必归咎于人祸,百姓怨怼天子,天子必降责于百官,朝廷马上要起一场风波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这时候任你身居高位也有朝不保夕之感,连我也可能不能置身事外,不知我有什么帮得上你的尽管提出,趁我还在位。”

    徐贞明讶道:“部堂大人何出此言?若是有事,徐某愿意与部堂大人一起分担。”

    林延潮笑了笑,心想我万一有事,要你分担,你也分担不起。林延潮道:“徐兄此言我心领了,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徐贞明欲言又止,林延潮道:“到了现在,我也不怕实言相告,万一我有事,徐兄现在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所以能帮你一点是一点,不要客气了。你真要报答,将来屯田之事大功告成,圣上召见时,替我说一两句好话,如此林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与此同时,紫禁城里。

    宫殿之下,天子伸手借着从空中落下的雨丝,脸上不胜欣喜,他对一旁的张鲸,陈矩道:“朝廷大臣们都说这场干旱,乃是朕之不德,你看看这雨不是下了吗?”

    张鲸垂泪道:“皇上诚心事天,故而精诚所至,为了祈雨,陛下不惜戒斋一日,陛下的龙体都是清瘦了不少,奴才实在是心底难受啊。”

    陈矩看着天子的身躯心想,张鲸真是好眼力,这龙体清瘦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天子点点头道:“本拟戒斋三日,但一日足以,大臣们说朕不亲耕,现在当无话可说了吧。还有那些大臣们还说朕的身边出了奸佞,张鲸你虽有小过,但大错是谈不上。你若是有错,不代表朕看错了人。”

    张鲸连连磕头道:“奴才谢陛下开恩。”

    天子点了点头,这时候司礼监掌印陈矩上殿,他的左右两个太监各自捧着厚厚一叠奏章,然后叩头道:“陛下,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率南京各部寺官员联名或单名具疏,上表弹劾张鲸!”

    天子看了过去,但见弹劾的张鲸的奏章,两位太监是各自用手托着从小腹顶到了下巴。

    陈矩见此一幕倒是笑着道:“古人是著作等身,张公公可是劾疏撑腹啊!”

    在场之人无不莞尔。

    天子闻言也是笑了笑,张鲸则是大怒,陈矩竟敢当面调侃自己。

    但张鲸势力今时不同往日,他虽保留着提督东厂的名衔,但他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已被革职拿问。

    而东厂的人也看得形势不对,也开始对张鲸有几分不听使唤。

    张鲸跪地道:“皇上饶命,救救奴才,奴才愿去南京给太祖守陵。”

    天子皱眉道:“这些大臣怎么回事?朕不是已经下旨说训斥过张鲸了,怎么他们非要朕赶尽杀绝不可吗?”

    见天子动怒,张诚,陈矩不敢说话。

    天子踱步了一阵,然后道:“传朕口谕到内阁,让他们拟疏申斥南京各官员!”

    “是。”

    这名太监正要奔去内阁传旨,这时候又一名太监入内向天子道:“启禀陛下,申先生,王先生联名上疏求去!”

    天子身子一晃,陈矩,张鲸连忙上前吃力扶住。天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监道:“起因归于北场乡试,饶伸等官员上疏弹劾申先生,王先生,说自张居正三子连占高科以来,辅臣子弟中举及第已成故事。黄洪宪北场点王先生之子王衡为举子也就罢了,居然置之选首。申先生之子不与试,竟录其婿补上,更有其他私弊数不胜数!”

    “左侍郎于慎行,祠祭司郎中高桂起而揭发,竟被罢官夺职,申先生此举……”

    “此举什么?”天子厉声问道。

    “此举堪称奸相!”

    天子闻言说不出话来。

    “故而申先生,王先生引咎辞官,眼下许先生典会试入场,内阁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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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五章 倾诉

    京师二月,果真只是下了一点小雨,随即就没有继续下了。

    这时候气候越冷还暖,反反复复的,而林延潮就在这时,很不恰巧的生病了。

    之前是装病,而这会则是真病。

    林延潮半卧在病榻上,手边是一叠的公文,整个人发虚,身子没有半点气力。

    他躺在塌上想起穿越前,单位里领导常说了一句话,那时候常有人请病假,领导就说了一句,请来请去,早晚假病成真病。

    林延潮想起这句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这可真算是一语成谶了。

    看来前段称病在家的日子,自己枸杞泡茶喝得不够多,没起到养身的效果。

    要闲得闲不得,要忙得忙不得,多少人困扰在其中。

    算算进京这几年,公务缠身,自己也没有多少日子陪伴家人及两个儿子,特别是浅浅刚为自己诞下一儿,但自己对她们母子的关切,却是反而远远不及当初林用出生的时候了。

    人无论事业再大,功业再高,但后半生的平静和幸福都是要归于家庭之中的。

    想起远在福州老家的亲友,师生,同窗,故乡的风景,林延潮内心深处生起眷念,没错,在京为官这么多年,他是有些想家了,怎奈手中的事太多,又放不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触动心底那一根弦,迷迷糊糊中回到了当年在老家的老屋,当年读书时住过的地方,以及书院。

    林延潮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这时感觉身旁有人说话。

    “回禀夫人,部堂大人的病是积劳成疾,故而偶感风寒,今日,我这里有个方子,服一帖药就没事了。”

    “有劳大夫了,展明立即陪大夫去抓药。”

    “启禀夫人,礼部的汪郎中来了,有事要禀告老爷。”

    “先拦着,没看到老爷病了吗?”

    “是。”

    迷迷糊糊听闻有公事,林延潮挣扎着就要起身,然后立即感觉被拦住。

    但听林浅浅道:“相公你都病到这份上了,怎么还想着给朝廷卖命。皇上给你多少钱?我来给!”

    林延潮闻言想笑,伸手从林浅浅手里接过茶水来道:“我当官又不是为了钱。”

    “那为了什么啊?你瞧瞧,诺大一个礼部衙门,少了你仿佛就转不动了。你上面不是还有个尚书吗?他乐得一身清闲,倒是让你来干活。”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官的有多少事忙就有多少权力,这道理他没办法与浅浅解释只能道:“也罢,先叫那位汪大人进来,我与他说几句话,就不见其他人了。”

    “不行!”林浅浅坚决地道。

    林延潮有几分无奈,当即道:“那吩咐济川让他提我处置,我衙门的事他多半都知道。”

    林浅浅这才听了,然后对林延潮道:“喝下药就好好睡下,我陪着你。”

    说完林浅浅轻轻地握住林延潮的手,然后又担忧地道:“你这身上热,手上冷,诶,怎么也不好好爱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反手握住了林浅浅的手,在掌中细细摩挲,心底倒是平静了许多。夫妻间保持着默契的宁静,倦意袭来,林延潮渐渐合上眼睛。

    不久门外又禀告道:“丘师爷从通州赶来了。”

    林延潮当即眼睛一睁道:“立即叫他进来。”

    “不行!”林浅浅要阻止,却见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丘师爷,我是一定要见。”

    林浅浅知道林延潮这么说,自己是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只能道:“那不许见太久。”

    林延潮点点头。

    片刻后丘明山入内,当即道:“属下方到京师就听闻部堂病了,心底十分挂念。”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我都是办大事的人,眼下到了要紧时候,什么事也要放在一旁。我的病无大碍,坐下说话。”

    丘明山称是,坐在一旁。

    林延潮道:“去年张绅的事你办得很漂亮,他现在仍押在大理寺,还有今年漕运的账本我也看了,甚好!”

    “多谢老爷夸赞,这都是属下应该的。”

    “但有一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说着林延潮将丘明山不足之处一一道出,听得对方背后冒汗。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道:“对了,之前我让你打探张鲸的底细,办得如何了?”

    丘明山道:“回禀老爷,属下亲自去了张鲸的老家新城一趟,找到了张鲸几名亲戚,这些人都是张鲸的远房,谈不上什么交情。”

    林延潮徐徐道:“不错,张鲸来京这么多年,若是交好的亲戚,早都一并随他鸡犬升天了。你要拿着这些人要要挟不了张鲸的。”

    丘明山道:“是,属下开始也这么想,后来在新城住下来,作为过路的商贾,骗取了她们信任,然后多方从他们口中打听张鲸过去的事,倒还真让属下打探到一二。”

    “说!”

    林延潮称病休息了数日,即是回衙视事了,但病还没有完全好妥帖,算是带病上岗。

    这时候右侍郎徐显卿已是到任了,因林延潮称病,倒是错过了他的接风宴。

    徐显卿入内后,林延潮笑着道:“徐部堂到任,我还未道贺,还请恕罪。”

    徐显卿笑着道:“岂敢,林部堂人虽未至,但你的厚礼我心领了。你的脸色如此苍白,看来病还未痊愈啊。”

    林延潮勉强点点头道:“劳徐部堂惦记,不碍事了,请坐。”

    徐显卿没有入座,而是低声道:“今日来是有些体己话来与宗海说的。”

    林延潮闻言看了一眼堂下正在办事的衙门书吏们,当下道:“也好,我们到后堂说话。”

    于是林延潮,徐显卿二人在后堂坐下,徐显卿二话不说,从袖里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林延潮的面前。

    林延潮看了这银票面额在一百两以上,然后问道:“徐部堂是什么意思?”

    徐显卿伸指敲了敲道:“请宗海帮徐某一个忙!”

    林延潮道:“还是请你直言。”

    徐显卿道:“我想见元辅一面!”

    林延潮一愕,徐显卿是申时行的同乡,二人相识比自己还早,怎么会要自己引荐呢?

    林延潮道:“申府的大门,徐部堂又不是不知往哪里开,此话从何说起?”

    徐显卿叹道:“实不相瞒,当初我入值教习堂时,与张鲸多有往来,这几年在翰院之中,也曾……也曾违心帮他做了不少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笑炸了,但面上却是‘大惊失色’地道:“徐兄,你这不应该啊!你可是素来……怎么可以结交阉逆?”

    徐显卿道:“余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本来余也不图什么,只是忌惮这阉贼手中权势,我不图谋能给我好处,却不能不怕锦衣卫,东厂。”

    林延潮当即责备道:“徐部堂,你此情我可以理解,但我等君子身正不怕影斜,只要堂堂正正做人,何必怕被张鲸这样的小人要挟!”

    徐显卿怒道:“林部堂你是来教训我的吗?那就当我没来过。”

    林延潮不说话,笑了笑。徐显卿犹豫了一下动了动脚,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显卿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声音道:“宗海,眼下也只有你能帮我,之前我升任礼部侍郎之事,就是被张鲸搅黄了,此阉贼素来是翻脸不认人。他要挟于我说这一次他若是不保,那么也鱼死网破,将我以往那些事都禀给圣上知道!”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与我一道去元辅那求情?”

    徐显卿点点头道:“不错,宗海,我现在实在无颜见元辅,只有托给你了,平心而论这几年你在翰林院,我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心想,二人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这不薄从何而来。

    “就算没有深厚交情,但你我同僚一场,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林延潮道:“此事太难,徐部堂能找的人还有不少吧,为何……”

    徐显卿将银票从桌上向前一推道:“我只信得过宗海。”

    林延潮看了一眼银票心想,我的人格就被人看得这么低吗?

    林延潮道:“也罢,我姑且试一试。我们一起去元辅府上吧。”

    徐显卿点了点头,林延潮知道徐显卿自爆把柄给自己,也是以后向自己靠拢的意思,自己若这一次摆平了此事,那么徐显卿以后就会投靠自己。

    不久申时行府上,林延潮在书房里等了一会才见到申时行。

    申时行虽辞职不理事,但府上客人却是不断。

    但方才来的却不是客人,而是宫里的中使。原来中使捧着奏章到申时行的府邸,请申时行批改,却给申时行原本封还回去,狠狠地驳了天子的面子。

    林延潮不得不说,申时行这气发得很有道理。

    官场上面对上头不合理的请求,不是逆来顺受的,也不是直言顶回去,而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正常的表达。

    这一次封还圣旨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在于慎行默许,高桂上疏攻讦申时行的时候,天子不是站在申时行一边,而是下令彻查此事,就很伤了申时行的心。

    人家可是帝国宰相,连一个女婿中举的事,都被言官拿来说事,脸都被打肿了,饶伸再一疏,直指人家是奸相。

    你再不狠狠处置,那么我也真的不想干了。

    奏章哪里来哪里去,你另外找人吧,我撂挑子了!

    申时行封还完天子的圣旨,即到书房见了林延潮并道:“正要找你来商量!”

    林延潮道:“恩师,容学生先禀一事……有关于礼部右侍郎徐部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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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六章 栽培

    申府的书房。

    乃是仅次于天子御书房的存在,倒不是这里有多精致,虽说以申时行的地位摆在这里,书房的器物都是价值不菲。

    申府的书房价值在于这里有大量朝廷机密公文,以及申时行与各地督抚来往的信件。

    以往林延潮来申时行府上时,申时行很少在书房接待自己,但自升任侍郎后,到是在这里见的居多,这是一等不同于平常人的信任。

    然后林延潮将徐显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申时行没有说话,而是眉头紧皱从太师椅起身站了起来,林延潮立即上前搀扶。

    虽说申时行上了年纪,但搀扶这一下并无必要,但这些虚礼还是办的。

    申时行走到那张花梨大理石书案边,在案上的三层匣子找了一番,然后取出几封信来,丢在林延潮面前然后道:“这几名大臣眼下都有把柄被张鲸拿在手里,写信来与老夫求救,或者说是恳求。这些官员官还不小,不是各省封疆大吏,就是部寺京卿,他们中有的还是名儒,或者是以清廉操守著称,甚至有人那边还在大义凛然地上疏弹劾张鲸。”

    林延潮看了一眼案上几封信,张鲸多年掌管厂卫,肯定是刺探了朝中大臣的不少私密之事,拿来作为把柄掌握在手中。

    看来张鲸还是很有政治智慧的,他早料到自己会有这百官弹劾的一日,所以他平日留心收集了这些包括林延潮的,而到了最后时候拿出来作为底牌使用。

    说到这里,申时行又道:“这些人也罢了,公望与我相交多年,我屡次交代他为官一定要小心,不可授人口实。老夫本以为他有几分清名,因此知道洁身自好的道理,哪知他竟与内官结交,还是张鲸这样的人,不说是天子之大忌,在百官眼底也是不耻的。

    说到这里,申时行看向林延潮:“徐公望他人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见老夫?”

    “回禀恩师,徐部堂就在厅外!”

    “老夫暂不想见他!”申时行捏须,然后坐在书案之后审视过来。

    林延潮感觉到申时行的目光连忙道:“恩师还请息怒,徐部堂也是一时不慎,他平日还是端正自持。”

    “那你是来替他说情?”

    “学生不敢。”

    申时行道:“老夫生气归生气,但当今这官场也少有几个人可以摘得干净,这不查各个都还是清廉刚正,一查就坏了。所谓茅坑不臭搅起来臭,正是道理。”

    这时候申时行话锋一转:“老夫也有心整治官场,但怎奈圣上对老夫不是全然放心,这几年言官动则攻讦枢辅大臣,走了李植,江东之,赵用贤,还有高桂,饶伸,令老夫束手束脚,不能放手而为。”

    林延潮揣摩申时行这些话的用意,申时行很生气?

    申时行对于天子素来是逆来顺受,言官骂他,他一向都是唾面自干,天子要重责骂他的言官,申时行反手给言官就是……求情。

    不过现在他已不是刚刚为宰相时了,当国近六年,下面的言官仍是动不动指着鼻子就骂,这宰相当的有毛意思,于是老实人发火了。

    当然申时行只是表面老实人,之前天子要下诏狱拷问马象乾,申时行以辞官相保,还算是情理之中。

    那么这一次他以拒绝票拟奏章的方式向天子抗议,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展示很强硬的态度。

    林延潮揣摩申时行的言下之意,然后顺着话头道:“恩师,这几年言官实在太过放肆,目无尊卑了,朝堂大臣如何自处。学生揣测恩师心中是否打算将张鲸的事放一放,既给皇上留了情面,也保住了这些大臣要员,然后转手对付这些言官,让他们以后行事知道分寸。”

    申时行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老夫到有此意,你怎么看?”

    林延潮心想,此举对于申时行而言,实在是一举三得,一,保住张鲸得到了皇上的人情,二,打击言官,保住了自己地位,三,就是这些大臣被保了下来,以后肯定成为申时行的党羽。

    再说申时行当初本就不想对张鲸动手,他的目的是维持朝堂上政治平衡。

    林延潮想到这里,忽转念一想,不对,申时行绝不是这么想的。

    申时行问道:“宗海在想什么?”

    林延潮道:“学生忽然想起白门楼来。”

    申时行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林延潮道:“当年吕布被擒后,在白门楼上见曹操言,缚太急,乞缓之。

    曹操说,缚虎不得不急。

    吕布向曹操求情,说公为正,布副之横扫天下不难也。

    曹操问刘备怎么看?

    刘玄德说,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

    于是曹操杀吕布。”

    申时行问道:“宗海又在以古喻今?”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南北文武百官皆上疏弹劾张鲸,张鲸性命可谓在旦夕之间,一旦恩师放弃这个机会,张鲸权位更加稳固,这就是缚虎容易纵虎难了。”

    “而且张鲸今日能将这些官员把柄抓在手里,他日难保他不用同样手段对付恩师啊。”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张鲸平日不是不想,他对老夫多有刺探,只是老夫素来谨慎,就算被他拿到一些,也是无关痛痒,他扳不倒老夫的!”

    林延潮道:“恩师实在是高明!学生佩服。”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宗海也。”

    “恩师谬赞。”

    申时行伸手按了按,忽道:“有一事老夫一直没有与你提及,半年之前,老夫入宫面圣,不知聊了什么,老夫以年纪老迈为由,提起增补阁臣之事,此事当初王山阴丁忧时,老夫就曾提过一次。天子说,申先生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有病提起这件事,你去后有谁替朕来处理国事?”

    “老夫答说,此事朝廷自有制度,如臣去位之后自有次辅许学士补上。”

    “天子说,许先生不行。老夫答说,那还有三辅,以及丁忧在家的王先生,天子点了点头,这只有两位。老夫说,所以臣才提议增补阁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停顿下来。

    林延潮低下头,不想申时行看到自己脸上的波动。

    申时行继续道:“天子说,你看当今朝堂上谁合适?老夫说,依照朝廷惯例,内阁出缺,当由五品京卿以上官员廷推而决。天子却说,这不是君前奏对,不过是君臣闲谈,问老夫心底有没有意许人选。”

    “老夫说,历代阁臣中唯先帝在时,可谓名臣辈出,眼下朝堂上暮气甚重,官员懒散,老夫想举荐年富力强,敢于任事的大臣入阁,做一些革除积弊的事,一新朝堂气象。”

    林延潮心底微微波动。

    “天子说,三辅,四辅都是足以任事之臣,朕要的是老成持重,能替朕调和阴阳的大臣。”

    “老夫说,老成持重之臣朝中不乏其人,怕是才具担当不足。”

    “天子说,才具,可以栽培,至于担当就看用在何处上了。譬如有的大臣,他的才具和担当朕从不怀疑,可以委以重任,但入阁就不用了,朕说的大臣,就有礼部右侍郎林延潮。”

    这话林延潮虽已经从顾宪成那得到一次答案,但从申时行口里再说一遍,还是够令他不爽的。

    当即林延潮忍不住咳了起来,一来是气的,二来也是病还没好。

    林延潮咳完很是难受,仍是道:“学生多谢恩师举荐之恩!是学生不中用,辜负了恩师栽培的苦心。”

    申时行道:“你不必谢,老夫又没向天子直言推荐你,看你脸色甚是苍白,怎么你的病还未痊愈?”

    林延潮道:“多谢恩师关怀,学生的病不妨事。”

    申时行道:“天子之言不过是一时,但时过境迁,人会变,话更会变。你眼下保重身子才是第一位的。”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道:“劳恩师牵挂,学生一直都有用枸杞泡茶。”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不是养身的办法,今日你来与老夫言徐公望的事,倒令老夫想起你也有把柄在张鲸手上,他没有胁迫你?”

    林延潮答道:“张鲸说得客气,只是让学生哪里来,再从哪里回去。”

    “那你如何应对?”

    林延潮道:“天子猜忌不让学生入阁,那么学生再在朝堂上候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终老于田园未必不是人生一美事。恩师,学生去意已决,临去之前也算为恩师做一些事,但以此报答恩师多年的栽培之恩,却不足万一。”

    申时行正色道:“糊涂!你今时今日之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可轻言说弃就弃。就算不入阁相,就不能事功了吗?一点挫折都受不住,如何能成大事?”

    林延潮心道,我就等你来安慰我这一句。

    “恩师,学生知错了。”

    申时行温言道:“天子的猜忌你不要介怀,自古以来哪个帝王对臣子肯推心置腹的,目前,天子对你还是信任的,只是入阁之事会有波折。你不要为此忧心,只要老夫当国一日,就会向天子举荐你一日。”

    林延潮头抬起,起身颤声道:“恩师,不必为了学生触怒陛下。”

    申时行却道:“老夫自有分寸。”

    林延潮当即道:“恩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一千一百零七章 党羽

    从申时行书房出门后,天气一阵骤冷,北京城的夜晚可谓是格外寒冷。

    申时行派了一名下人送林延潮一段路后,这时候申九追了上来道:“林部堂留步。”

    但见申九捧着一件厚衣,林延潮笑着道:“宋兄还是如以往那般称我表字好了。”

    申九本姓宋,作了申时行管家后改姓申,不过林延潮知道他更喜欢别人称他的本姓。

    申九笑着道:“岂敢,林部堂今时不同往日,若小人再如此称呼,必然被老爷责骂了。”

    身份的变化,连带着地位的变化。

    宰相家的人,与皇帝家的太监一样,最懂得与主人的眼光保持一致。他对你的态度,就可看出他背后之人对你的态度。

    但见申九将厚衣捧上道:“老爷方才吩咐说你还在病中,这件鹤氅里子是狐狸皮甚是暖身,林部堂赶紧披上。”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穿上然后道:“很是合身,替我谢过恩师。”

    “让我送送林部堂吧!”申九主动替道。

    当下林延潮穿上这件鹤氅后,果真暖和许多,也不觉得笨重,他在外厅见到了一脸忐忑的徐显卿。

    徐显卿一见林延潮即走过来道:“宗海……”

    徐显卿见林延潮身旁是申九当下收口不言,而是笑道:“原来宋兄也在这里。”

    徐显卿态度甚是亲切。

    申九微点点头,神色有些冷淡:“老爷让小人带话给徐部堂,你的事老爷已经知道了,不过现在还是不宜见你,过一段时日再来拜见好了。”

    徐显卿闻言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惶恐,待要再问,但见申九笑笑道:“林部堂我就送到这里,两位告辞!”

    说完申九干脆利索地离去了。

    徐显卿有几分忐忑,林延潮安慰道:“徐部堂,不妨宽心就是。”

    徐显卿叹道:“吾新官上任,却并无履新之喜,为官位患得患失,非我辈所为,这一次令宗海笑话了!”

    林延潮道:“徐部堂为了这侍郎之位熬了好几年,如此心情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你是元辅同乡,又共事多年,他会为你做主的。”

    徐显卿看向林延潮心情也是很复杂,虽说他平日在申府走动得不如林延潮频繁,但他认识申时行十几年,彼此又是同乡,但论关系却不如林延潮这后辈。

    特别是对方升任礼部侍郎后,可以明显感觉申时行对他更倚重了,官场上有传闻申时行有意提携林延潮入阁,这消息看来很没有道理,因为林延潮的年纪资历都太浅了,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可使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谁不知道这传言对还是不对,万一呢?

    于是徐显卿也就放下了前辈的矜持道:“多谢宗海了,这一切就拜托你了,以后称呼徐某表字就好。”

    “那我也不客气了,大家以台甫相称就是,”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将之前徐显卿给他银票奉还:“之前收下是怕公望面子上不好看,但眼下事已办妥,小弟总算可以奉还了,以你我现在的交情,实在不必如此见外。”

    徐显卿一愕然后默然收下。

    内阁那边奉还天子奏章拒不批改,于是天子不得不亲自加班加点,与张诚,田义,陈矩三个臭皮匠一起批改奏章。

    而这时候会试如期而至。

    万历十七年的二月,天下英才聚于京师共赴春闱。

    春闱就是会试,会试又称礼部试,顾名思义就是礼部主管的。

    林延潮现在是礼部左侍郎,负责仪制,祠祭二司,这事正好归于他管。

    礼部尚书朱赓亲自下场,到贡院里监试,林延潮的事也是不少,这几日他身子欠佳,但不得已必须带病上岗。

    此刻京师大熏坊的来裕茶楼,也是三年一度又聚集了不少举子。

    与去年相较,少了顾允成,安希范两名首脑,而今为这些举子中的领袖是薛敷教,高攀龙,此外还多两张新面孔刘元珍,叶茂才。

    这薛敷教的祖父乃常州理学大儒薛应旗,顾宪成,顾允成二人当年也拜在薛应旗门下,三人结下很深的友谊。

    而高攀龙是顾宪成的学生。

    至于刘元珍,叶茂才二人与顾宪成,高攀龙一样都是无锡人。

    这些历史上东林党的骨干,大多都是南直隶人士,他们不信奉权威,同时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和抱负,这个时候他们虽未为官,但言谈之间多是抨击时事,指点江山,令不少与他们同科的考生心生崇拜。

    “当今朝堂正最大奸贼,莫过于张鲸!”薛敷教直言。

    几个胆小的举子听了这话,已是脚底抹油开溜了,高攀龙提醒道:“以身,这里是茶馆还是慎言的好,免得把东厂番子招来。”

    “招来又如何?”薛敷教道,“小顾先生弹劾房寰而被罢官,大顾先生(顾宪成)弹劾张鲸亦被罢官,我这番话被张鲸听了如何,大不了也革去我的功名就是。”

    薛敷教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茶楼里不少举子都是拍手叫好。

    高攀龙见茶楼里气氛如此,也是摇了摇头不好再说。

    薛敷教道:“似张鲸这样的奸贼,就是祸国殃民的巨奸,今日不除,他日害甚过于刘谨,王振。薛某不才愿上血书,弹劾张鲸,不是在座诸位有哪位义士愿意追随?”

    当即场中有十几个人叫好。

    有人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薛敷教道:“有什么不好?东汉太学生就曾公车上疏,古人之风今日没有了?”

    刘元珍也是站出来道:“没错,当年林学功于河南杀太监马玉,河南百姓上万民书鸣冤,若不是如此,也不足以上抵天庭。”

    叶茂才更是慷慨激昂地道:“我愿第一个附于薛兄之后!”

    在茶楼一角,几名穿着青衫男子朝这边看了过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陶望龄,孙承宗,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这一次他们四人下考场,身为同门师兄弟的孙承宗也是请他们喝茶,顺便传授一下科场经验。

    听着薛敷教怒斥张鲸,袁可立,徐火勃都是听得眉飞色舞,几乎拍手叫好。

    而孙承宗,张汝霖却一直不说话,陶望龄在这边看了两边的反应,于是向孙承宗问道:“孙师兄,难道这薛孝廉说得不好吗?”

    孙承宗一时难以回答,张汝霖摇头道:“陶师兄,近来朝廷对于下面上疏颇有意见,大学士许国上奏说,迩来建言成风,可要名,可躐秩,又可掩过,故人竞趋之为捷径,此风既成,莫可救止。”

    “官员尚且如此,又何况生员呢?”

    袁可立道:“雨若兄,这话就不对了,当年老师为张居正鸣冤,上二事疏,天下高之,为何今日就不行?张鲸这样祸国殃民之辈,不打倒如何平民愤。”

    张汝霖道:“今时不同往日。”

    “怎么就不同往日了?”

    张汝霖道:“你素爱抬杠,我不与你说。”

    孙承宗失笑接过话头道:“我来说一说吧,当年恩师上疏是为了救人,而今日上疏是为了杀人。”

    “恩师当年上疏,今日看来目光长远,保下了张居正的身后名声,也就保下了朝廷上有志于事功变法的最后一点元气。但除张鲸之事,就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张鲸该杀不假,但执意如此,就太大动干戈了,下面的官员读书人动则联名上疏,天子会怎么看如此上疏之举呢?”

    听了孙承宗之言,众人都是佩服。

    袁可立也恍然道:“所以老师一直交待我们不要牵扯上张鲸的事,是如此道理。孙师兄受教了。”

    陶望龄笑着道:“是啊,孙兄在朝为官都不关心此事,我们作学生何必操心呢?只要朝堂上还有老师在,国家轮不到我们操心,我等当务之急还是放在科举上!”

    众人都是一阵笑,袁可立还是继续杠道:“不是一心在科举,而是不给老师添麻烦。”

    陶望龄摇头道:“算礼卿说得对,大家还是听孙师兄传授科场心法吧!”

    众人再次笑成一片。

    而薛敷教朝这边看了两眼,众举子们都是有心为国除奸,你们这一桌是什么气氛,谈笑风声,朝堂上出了张鲸这样的奸贼问都不问,也不表示一下愤慨。

    当下他朝刘元珍使了个眼色,刘元珍会意走到了几人面前当即施礼问道:“几位兄台请了!”

    五人一并起身,孙承宗年纪稍长,又是官员身份,本不必起身对一名举人还礼。但是他素来没有什么架子,现在也是穿着便服,所以就起身行礼了。

    刘元珍目光扫过五人,见他们相貌气度都不是平常人物,心想或许是自己猜错了。

    刘元珍道:“在下无锡举子刘元珍,赴京赶考,有幸在此结识诸位,不知诸位对于张鲸怎么看呢?”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陶望龄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当即道:“我们几人刚到京师初来乍到,对于眼下政事不太了然,刘兄问错了人。”

    刘元珍长笑道:“不是真有如此孤若寡闻之人吧,眼下从南至北不知多少官员弹劾张鲸,但你们却说听也没有听过,就算没有听过,至少方才我们谈论时候,也听了一二吧。”

    陶望龄笑着道:“抱歉,我们谈论科举之事,没有听到其他。”

    徐火勃打趣道:“没错,我们一心只读圣贤书,双耳不闻窗外事。”

    嘭!

    但见薛敷教一拍桌子道:“刘兄不要啰嗦,这几人必是张鲸的党羽无疑!”

一千一百零八章 抓人

    若是林延潮在此听了薛敷教这一句张鲸同党,一定会从心底感叹,原来东林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这一套理论,原来在成立之前就有了。

    孙承宗,陶望龄等人听了心底都有气,他们只是坐在那边不说话,不掺合,什么时候就成了张鲸同党。

    袁可立立即起身道:“这位仁兄不要信口乱说!”

    薛敷教,高攀龙,叶茂才走了过来,高攀龙拱手道:“几位多有得罪,我们并非是恶意,只是张鲸在朝中已是搅得天怒人怨,我等都愤慨不能平,但见几位在那说说笑笑,倒是有些奇怪。”

    袁可立冷笑道:“我自笑几句与你们慷慨激昂何干?你们要骂张鲸也没什么,但你们既在茶楼里公然说话,哪里有要人闭上耳朵的道理。我又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何来张鲸同党之说!”

    叶茂才冷笑道:“之前我还有怀疑,现在看来尔等必是张鲸同党无疑!”

    几名举人当下挽起袖子,则是高攀龙拦住,而是拱手道:“这位兄台所言有理,那么可以请教几位高姓大名吗?”

    徐火勃欲言。

    “无可奉告!”袁可立一句话挡了回去。

    薛敷教疾言厉色道:“存之与他们呱噪什么?先打了再说,出胸中一口恶心。”

    高攀龙道:“不,这几人不像是东厂的耳目,算了吧!”

    然后高攀龙行礼道:“几位方才实在抱歉,茶钱算在高某的身上,给自己赔罪如何?”

    见高攀龙如此,几人也不会追究,陶望龄出面道:“正是,我们也有言语不当的地方,还请见谅。”

    高攀龙笑着道:“多谢兄台。”

    徐火勃笑着道:“是啊,是啊,相逢即是缘分,不要因为一些不紧要的事情起了冲突。”

    眼见一场干戈就要消解,这时候高攀龙一行人中有一人道:“这几人就算不是张鲸同党,也是一群没卵子的家伙,不然也不会连张鲸也不敢骂。”

    孙承宗等人都是大怒。

    袁可立气笑道:“没错,这位仁兄猜对了,我们就是张鲸同党,眼下我们听了消息,就去东缉事厂,将你们有一个是一个的都检举了,别说功名,小命都难保!”

    “慎言!”孙承宗刚要阻止,已被袁可立一口气说了出去。

    薛敷教等人此刻已是色变,他当下道:“大家把住楼梯口,别让这些人跑了。”

    袁可立冷笑道:“怎么要动手吗?”

    刘元珍当即道:“是又如何?今日你不把话说个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

    袁可立点点头道:“好……”

    话音刚落,袁可立突然上前一个膝击撞在了刘元珍的小腹上,但见刘元珍已是弯着腰倒在地上。

    另一名举子喝道:“你敢动手!”

    对方正要伸手抓住袁可立,却被袁可立反手一带,整个人扭在身后,顺着势被反按在茶桌上。

    袁可立冷笑一声,稍一使力。

    “我的亲爹啊!”

    但见对方大声直叫,鼻涕眼泪一口气都出来了。

    “手下留情!”高攀龙急忙劝道。

    袁可立笑了笑道:“放心手断不了!”

    说完袁可立手一松,对方连忙抽身,脸色仍是泪涕横流。

    薛敷教已是变色,他仗着人多势众,本以为对付袁可立他们五个人不成话下。但哪里知道对方一人如此厉害。

    薛敷教当然不知道,打架不是作算术,一加一就能大于二。袁可立自小习武,到林府后又在展明等林府出身于俞家军的家丁身边练过拳脚。

    这俞大猷当年是上过少林寺单挑的猛人,俞家军各个也是身经百战,所以袁可立功夫和实战都不缺,收拾眼前这十几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自然不在话下。

    就在薛敷教两难之时,这时候听得一阵楼梯响!

    薛敷教大喜道:“必是元广兄他们来了,哼,他们昨日就与我约定在此,看你们几个哪里跑!”

    袁可立冷笑就算再来几人他也是不怕。

    说话之间,高攀龙,薛敷教看清楼梯上来人都是一并叫苦。

    原来来人各个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这些人是东厂番子,不,是张鲸的走狗。

    但见这些人一上楼梯当即道:“接到大熏坊百姓举报,尔等敢妄议朝政,图谋不轨,奉督公令谕,一律拿下带回厂里拷问!”

    薛敷教等人纷纷道“我们是赴京赶考的举人,你们居然敢拿我?”

    “王法何在?”

    “我们举子身有功名,你们此举是有辱斯文。”

    带头的人冷笑道:“普通老百姓我们东缉事厂还真不敢拿,但就你们这些举人老爷,我们还真不怕,就是当朝一品在面前,只要督公一句话下也是锁了,带走,敢呱噪之人,就赏他们几个耳光子!”

    当下众人都是吓住了,而徐火勃上前道:“我们并非与他们一起的,只是恰逢其会。”

    “是不是一起,一会到了厂里就都就问出来了!不要啰嗦,与我们走一趟!”

    袁可立待要出言,却被孙承宗拉住向他摇了摇头。

    就这样一干人都被带走。

    林延潮此刻正在巡视顺天贡院,几十名贡院里的监试,巡场官都是陪着小心跟在林延潮身后,这巡视的排场极大。

    林延潮仔细看过,然后吩咐几处,下面的官员都是一并认真听好。

    林延潮讲的是考场的纪律,提到舞弊夹带。

    林延潮正色道:“眼下天子甚寒,考场搜检时要脱去考生衣裳,此举不仅侮辱了这些考生,万一搜查久了,考生容易受了风寒,一旦病了还要在考场上苦熬三天两夜,甚至丢了性命,此乃几百年来科场之弊。”

    “部堂大人所言极是。”一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继续强调道:“天子求贤若渴,故而科举举士,举才于野。这些举子们都是从四方千里迢迢来京赴考的,同时官兵搜检,令考生衣衫褪尽,不仅有辱没读书人,也不是朝廷礼贤下士之礼,今科春闱不论头场次场,官兵搜检之时,若没有特许,一律不许脱去考生衣裳,此事你们以为如何?”

    一名官员上前道:“启禀部堂大人,若是不褪去衣衫搜检,考生夹带舞弊,如何是好?”

    “是啊,我看过不少坊间书肆,都将字写得如同蚂蚁大小,巴掌大的一卷,可以写上万字,若是不搜检,万一考场上出现大量夹带,就失去朝廷公正举贤之意了。”

    林延潮看了这个官员一眼,当即道:“问得好,过去科举首重头场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故而夹带者都针对于此,但自万历十四年起,朝廷将四书五经题与策问并重,四书五经已并非中式的唯一途径。这四书五经题尚有可抄袭,策问题又从哪里去抄?何况策问题,朝廷是允许考生带笔墨书籍入场的。”

    众人点点头,一名官员道:“部堂大人所言极是,第二场取消搜检就是。”

    “至于头场四书五经的题,当然有夹带的可能,但就算这些舞弊之徒能侥幸过第一场,但第二场也是无法蒙混,当然我们官兵仍是要入场搜检,但不褪衣裳是底线,若是担心出现夹带舞弊,我们可以在加强考场巡逻上下功夫。”

    但这名官员还是问道:“只是下官不知,若万一头场出现了大量夹带舞弊,这个责任怎么当?谁来当?”

    林延潮看了一眼这名官员,然后仰天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举贤之道,所看者唯有天意!”

    说完林延潮负手转身离去,这名官员愣在原地,心想这是什么答案?

    但见他身后的官员都是笑了笑,露出这里有个老实人的表情,有人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林部堂都这么吩咐了,你就不要多问了。部堂大人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是了。”

    林延潮在场下巡视一圈后,已是到了中午,他就在致公堂后用饭。

    下面的官员端上了三菜一汤的饭食,用托盘摆在林延潮面前,林延潮问道:“这是哪等饭食?主考官?同考官?外帘官?或者是巡场夫役?官兵?”

    下面官员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这是主考官,提调官用的。”

    林延潮再看了一眼道:“考场的饭食向来是由大兴,宛平二县供给,二县不会穷到这个地步吧!”

    一名官员禀告道:“确实如此,今年两县都不宽裕,这考场内外加上官兵,以及杂役,书手,一共有五千余人比考生还多,这考期前前后后有一个月。主考官有三菜一汤已是不易了,同考官只有两菜一汤,我等是一菜一汤,至于巡场官兵每日只有干馍馍。”

    “若是要加菜,大兴宛平两县今年就要向老百姓另外派征了。”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真是难为你们了,但切不可苦了百姓,就这样吧。”

    说完林延潮举筷吃饭,林延潮吃了小半碗,这时外头陈济川入内在林延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问道:“此事当真?”

    陈济川道:“还没有查,但赵南星赵大人已是找上门来了,正在礼部衙门。”

    林延潮霍然站起道:“立即回衙。”

    当下林延潮大步离去,然后停下对桌上的饭菜一指,陈济川会意,当下吩咐人打包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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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九章 东厂

    林延潮从贡院乘轿返回礼部衙门,拉开轿帘,但见京城的街道倒是平静,没有半点戒严的迹象。

    林延潮在心底盘算着如何解决此事,不一会轿子已是到了礼部衙门,林延潮下了轿,但见衙门里的曾孔目已是在门外迎着,一见了林延潮即道:“启禀部堂大人,赵郎中已经等了许久,有一些话一定要见到你后,才肯亲自相告。”

    林延潮道:“带我去见他。”

    林延潮回到衙里,但见赵南星正焦急地在大堂上踱步,一见林延潮即道:“下官赵南星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点点头直接入座道:“赵郎中不要闹虚礼了,此事本部堂已是知道了,你坐下说。”

    赵南星确实是一脸焦急,嘴上还生了火泡,下人上前给他端了茶,他一口没喝。

    “平常因为这些事,也不敢求到部堂大人身上,但是眼下元辅,王阁老都称病谢事,许阁老,朱礼部又在锁院之中,所以下官就找到部堂大人身上。”

    “部堂大人乃礼部左侍郎主管科举事,而被东厂捉拿走的都是今科举子,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部堂大人示下。”

    林延潮听赵南星这么一说,还真的是。

    眼下申时行,王锡爵在家罢工,许国,朱赓因为科举的回避制度,都在锁院之中,被锦衣卫牢牢监视。

    所以数来数去,大佬都不在,自己竟成了此事第一个负责人。难道是要自己出面和张鲸硬肛吗?

    林延潮想了想道:“赵郎中,先不要着急,慢慢说来!”

    “部堂大人,下官如何不急,几十名举子的前途就靠你一言而定。”

    林延潮看向赵南星,心底也很是为难。

    自己与顾宪成,赵南星分道扬镳前,自己与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的私交没得说。

    赵南星与顾宪成不同,赵南星为人不苟言笑,就算有事找自己帮忙时,也是淡淡的道一个谢,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他在林延潮面前没有半点阿谀之色,但在同僚面前却极力说林延潮的好话,称自己高义,堪为天下的脊梁。这些话自然而然,就有人转述传到林延潮耳里。

    再说分道扬镳后,顾宪成因弹劾张鲸被贬离京,对同僚言谈之中对自己颇有怨言。而赵南星却没有说什么,反而多次为自己开解。

    正所谓分手见人品,作为东林党三君子之一,赵南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

    所以赵南星虽与林延潮政见不合,但他来恳求自己帮忙时,林延潮倒是……

    面对赵南星,林延潮当即道:“来人!”

    曾孔目来到堂上,林延潮道:“立即请右宗伯,四司郎中一并到本堂有要事相商!”

    然后林延潮对赵南星道:“眼下大宗伯不在,部里的事我也无法一人而决,所以我们先议一议,一定给赵部堂一个交待。”

    赵南星拱手道:“下官多谢部堂大人了。”

    林延潮点点头。

    片刻后,右侍郎徐显卿,礼部四司郎中都到了堂上。

    林延潮道:“这位是吏部的赵郎中,还请赵郎中将来龙去脉与各位讲一遍。”

    赵南星当即说了一番,徐显卿与众人面上虽没什么表示,但都有些坐立不安。

    新任祠祭司郎中于玉立是林延潮新拉进部里的,他知道林延潮与赵南星翻脸,当下问道:“据赵郎中所言,这离会试不过数日,东厂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抓人,还是会试的举子?赵郎中可知道一共被抓了多少举子吗?”

    “据说茶楼二楼上的人都被抓了,听茶楼掌柜所言有二十余人之多,大多是今科举子。”

    赵南星道。

    仪制司郎中汪可受不明白林延潮与赵南星的关系,模棱两可地道:“参加会试的考生一共有三千多人,被抓了二三十人倒不至于会试进行不下去,但也不是没有影响。此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徐显卿道:“大体的事我几位都知道了,正如于郎中所言,为何东厂会突然捉拿这些举子呢?缉拿的罪名是什么?”

    赵南星道:“结党聚众,妄议时政,搅乱朝局,图谋不轨,犯上作乱!”

    徐显卿问道:“这罪名可是不小啊,是妄议什么时政,搅乱的什么朝局?”

    赵南星道:“据本官所知,一群举子聚茶馆之中,因不忿张鲸,打算联名上书向天子建言,但事情不密,被东厂探知故被缉拿。”

    徐显卿心底揣测林延潮的态度和意见,他现在也是拿不太准,不过在这件事上他必须表现自己的态度,免得日后张鲸报复。

    于是徐显卿道:“就算要弹劾张鲸也不是在茶楼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真不明白的招人去抓吗?书生妄议朝政,这纯属咎由自取。”

    徐显卿说完后看林延潮的脸色,却见林延潮微微点头,既没有不悦,也没有赞同。

    徐显卿额头上有些汗,喝了一口茶微微平复心底的情绪。

    于玉立一直在看林延潮的脸色,见徐显卿抛出主张后,林延潮没有出声反对,然后叹息道:“这些书生所为不过是一腔热血,但朝堂诸公都弹劾不倒张鲸,这些人又能济得什么事?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见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都没有到点子上,赵南星当即起身道:“诸位大人,眼下不是议论这些事的时候了,这些举子现在都被关在东厂之中,东厂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了,不比北镇抚司差多少,这些读书人被关入东厂,会有什么后果大家可想过吗?”

    原来大明的厂卫制度是,东厂负责抓人,北镇抚司负责审问。

    但后来东厂自己也设了监狱,可以自己抓人自己审问。对于厂卫而言审问就是拷问,北镇抚司的手段,不用多说了,文武百官闻之色变。

    北镇抚司审问犯人据说十八套刑具,任你意志如何坚强,坚持个两三套就差不多,至于挨过一半,就算招供基本人也活不下来了。

    所以之前御史马象乾弹劾张鲸,天子要将他下诏狱,三名内阁联名保他。

    现在好了,二三十名举人被下了东厂大狱,若是张鲸严刑拷问,谁知道他们会供出什么来?

    林延潮也在想,这薛敷教是顾宪成,顾允成的同门,高攀龙是顾宪成的学生,其余不少人都是顾宪成的同乡。张鲸若真的进行拷问,很可能会顺藤摸瓜供出顾宪成来。

    至于顾宪成身后又是谁呢?

    林延潮不置一词,而是静观其变,作为现在礼部的话事人,他也不会贸然抛出自己的观点,一定要等到最后时候,他才会最后一锤定音,现在大家的讨论尚未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

    这时陈济川前来对林延潮耳语了数句。

    当得知陶望龄,孙承宗也被东厂拿下后,林延潮不由狐疑,张鲸难道是想将自己拿下吗?

    但这时候徐显卿已经忍不住了道:“东厂拿人从来不经刑部,我们官员向来无权干涉,此事虽涉关于会试举子,但这些考生不安心备考,而是思及弹劾宫中宦官,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如此之事,我们礼部根本无需理会。”

    赵南星色变道:“徐宗伯,你这么说可是昧着良心?东厂因只言片语当众捉拿无辜士子,以后是不是也能用此手段抓拿官员?这样下去,张鲸岂非可以无法无天?”

    林延潮示意陈济川退下,徐显卿继续道:“若是涉及官员,不说礼部,就是言官御史也不会坐视不理,上一次马象乾御史弹劾张鲸,天子要将他下诏狱拷问,那时候不是百官一并保下了吗?”

    “眼下不过是区区几名读书人,也值得我们这么做吗?若是陛下怀疑有人煽动读书人反对朝廷,赵郎中是否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赵南星闻言大怒道:“右宗伯可知,这二三十名举子也是同乡,同年,亲朋好友,一但被抓他们可干休吗?万一我们不作为,若是惹出更大的事怎么办?”

    二人剑拔弩张。

    这时林延潮开口道:“徐宗伯,赵郎中,你们一人少说一句!”

    辩论得面红耳赤的徐显卿,赵南星都没有再争下去。

    林延潮一言即出,徐显卿,赵南星都必须卖他这个面子,不仅因为他是在座官位最高的官员,更因为他是林延潮。

    赵南星按下情绪向林延潮躬身道:“此事如何主张,还请左宗伯示下!”

    徐显卿哼了一声重新坐下。

    林延潮道:“此事现在尚未水落石出,被抓了多少人,我们至今不清楚。茶楼上那么多人举子,他们是不是都参与了弹劾张鲸我们也不清楚?张鲸是否要借此风浪,在京中大肆逮捕考生,读书人,然后再追究弹劾他的官员,我们也是不清楚。”

    “不部堂有一个看法,拿来与诸公探讨一二。诸公想一想,此事会不会是东厂抓错了人呢?”

    “抓错人?”赵南星当即摇头,他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眼下正是考期,京中的举人有好几千人,这二三十名考生虽说不多,但同乡同窗老师,还有亲朋好友那可不少,万一引起什么事端……在这件事上朝廷是有教训的。”

    众人心想,没错,之前林学弟子闹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叩阙啊,砸了顺天府公堂啊,上万民书啊条条都与你林延潮有关。

    汪可受道:“不错,不论东厂是否抓错了人,眼下我们礼部应该保障这些举子们顺利赴会试。”

    于玉立也是道:“部堂大人真是高见,下官也以为我们礼部不可坐视不理。”

    徐显卿闻言则是频频向林延潮使眼色。

    董嗣成道:“几名举子而已,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依下官之见,是不是先以我们礼部的名义派人至公函到东厂,先将被押之人的名单列出,一一核对,若是考生,我们看看能不能给保出来,改由我们礼部与东厂派人监督,先让他们考完三场再说。”

    林延潮向赵南星问道:“赵郎中以为如何?”

    赵南星沉吟了一会,然后叹道:“虽未必有用,但却也是一个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陶望龄他们都不是容易被挑拨鼓动的人,他也不相信他的学生会参与弹劾张鲸的事,很可能是被牵连其中。他所拟定的办法,先把自己的人救出,剩下的慢慢再说。

    当即林延潮回到案后,现在朱赓不在,大印由他代为掌管。

    于是林延潮以礼部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公文,盖上印后然后派人送至东厂,先让东厂至少开具一个被押读书人的单子,同时警告东厂不能动刑。

    消息发出,其他人也没有走,就坐在林延潮的公堂里等消息。

    等到了入夜时,林延潮就命人端来饭食就在堂上用饭,赵南星没有心思,草草吃了几口,就将碗搁在一旁。

    林延潮身体不好回去喝了药在堂后休息了一会,再回到堂上。

    终于去东厂的官吏返回了,赵南星立即上前问道:“见到张鲸了吗?”

    那官吏道:“启禀列位大人,属下无能,别说见到张鲸,东厂的番子连门也不让我进,公文送上后,就说让我们回礼部衙门等消息。下官坚持无论如何要见张鲸一面,那些人明日再说,下官苦等半日不见回音,只好回衙复命。”

    众人听了不由大怒,连交代一声也不肯,看来东厂是根本没有将礼部放在眼底啊。

    “部堂大人如何是好?”众人都是很憋屈,在座都是朝中重臣,但却被一个阉人藐视,一点都不放在眼底。

    见大家都是愤怒了,徐显卿立即出面拦着着:“诸位稍安勿躁,或许是张鲸此刻不在厂中,东厂既说明日回复,那么不如等到明日再看看,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延潮道:“徐宗伯所言有理,我们还是稍安勿躁。”

    赵南星负气道:“那好,我就在衙门里等着,看看明日东厂是否会给我们一个回复。”

    赵南星不走,众人也只能不走,大家都留在礼部衙门中过夜。

    因为东厂说随时会给消息,众官员们都没有更衣,依靠参汤强撑着勉强在礼部衙门过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早,东厂的人没到,倒是生了其他的事端。

    次日一早户部郎中姜士昌,行人司行人安希范一并赶到了礼部。

    姜士昌乃林延潮,顾宪成的同年,礼部员外郎于孔兼的女婿,安希范则是万历十四年进士,林延潮的门生。

    二人联袂而至,不用说也是与赵南星一样,请林延潮出面过问薛敷教被关押东厂之事。

    林延潮对二人极力安抚了一阵。

    刚过了一阵,礼部员外郎于孔兼也来了。林延潮心想好了,自己的礼部衙门已经成了东林党的大本营了。

    哪里知道刚过不久,杨道宾,袁宗道,李沂也带着一帮翰林赶到了礼部衙门,原来孙承宗昨日不知去向,他的家仆孙大器等了半天,都不知道他老爷去了哪里。

    孙大器急了于是连夜找孙承宗平日交好的同僚,这一下好了惊动了半个翰林院。终于打探出孙承宗最后是去了一个茶楼喝茶,结果茶楼里的人都被东厂带走了。

    于是众人大惊一并请林延潮出面。

    这下好了,东林党,林党一碰头,林延潮的礼部衙门热闹了。

    孙大器见了林延潮即叩头道:“部堂大人,你是老爷的座师,无论如何也要救救老爷啊!”

    林延潮此刻也是不淡定了,东林党不提了,现在连孙承宗都陷入东厂了,张鲸要干什么?

    “求部堂大人救救老爷,救救老爷。”

    林延潮道:“你先起来。”

    “部堂大人不开口,我就不起来。”

    孙大器也是昏了头,林延潮使了个眼色,一旁袁宗道立即上前低声道:“你糊涂了,你家老爷是部堂大人的门生,他怎么会见死不救。若是对外传出去是你磕头部堂大人才出面相救,那么以后让部堂大人在百官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孙大器一愣这才道:“这倒是我疏忽。”

    然后孙大器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大器给你赔不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你倒是一个忠仆!”

    然后林延潮问道:“去东厂探听的人回来没有?”

    这名官吏回报道:“下官刚回衙,东厂回话说督公张鲸今日又不在,说让我们明日再来东厂探听消息。”

    “好个昨日拖今日,今日拖明日。”

    堂下顿时群情激动,林延潮道:“诸位稍安勿躁,本部堂亲自去东厂一趟!”

    有林延潮出面,众官员都是欢声一片。

    林延潮当即坐轿子赶往东缉事厂,北镇抚司大牢他是坐过,东厂倒是第一次来。

    林延潮下轿之后,把守在东厂门前的番子一并上前道:“请大人留步,这里是东缉事厂,没有皇命,任何人不得擅闯!”

    林延潮道:“把你们厂督叫出来!”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番子都是笑了笑。

    为首的校尉笑着道:“今年怪事特别多,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到我们东厂来放肆了一二。”

    话音刚落,这名校尉就吃了一记耳光。

    展明上前一个耳光,然后喝道:“我家老爷乃朝廷命官,你敢乱言诋毁?”

    众番子们吃了一惊,为首校尉捂着脸道:“朝廷命官又如何?咱们东厂拿过的官员,还少了,以后你不要落在我手上……”

    说完展明又是一个耳光,当即对方摔倒在地,三颗牙齿吐出。

    周围番子一拥而上,但见林延潮解开外袍,但见外袍下赫然是大红飞鱼服。

    众番子都知道这是尚书级别的文臣方能穿着的大红飞鱼服,东厂就算再狂妄,面对这个级别大员也是不敢惹。

    林延潮冷笑道:“我现在数到十,若是张鲸不出衙迎接,那我林延潮定叫他这东厂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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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章 运筹帷幄

    东厂,又称东缉事厂,在大明朝对于文武百官而言一直是威风八面的存在。

    东厂的势力,在刘瑾,魏忠贤二人手上达到了巅峰。

    在明人笔记里有一则记载,说的是有五个人旅居京城,一人醉酒大骂魏忠贤,其余四人吓得不行,劝他不要乱讲话。

    那人冷笑道,魏忠贤虽然厉害,但他又不在这里,难道还能剥了我的皮吗?

    过了一会,东厂的人冲进来,将五人都拿了带到东厂。外表忠厚的魏忠贤笑咪咪对哪个骂自己的人说,你不是说我能剥你的皮吗?

    结果此人真的被魏忠贤剥皮了,其余四人吓得魂不附体,魏忠贤见了哈哈大笑,还一人给赏了五两银子压压惊。

    东厂势力之大,有此可见一斑。

    不过东厂也不是一直这么屌,在陆炳势大时,东厂就算是个屁,那时候厉害的是锦衣卫。

    因此‘厂卫’这大明双璧,什么时候厉害不厉害,主要看天子肯将手中的权力分给他多少!

    现在东厂的番子,都是由锦衣卫出任,而东厂座主,称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寺人。

    现在林延潮站在东厂门口,他的手下打了东厂的番子,对于东厂的番子而言,几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啊,就算你是堂堂尚书,却也是不行。

    在我们东厂几百个番子面前,你就两三个人,你当我们都是死人吗?更何况对方要将东厂天翻地覆,这口气简直太嚣张了。

    有一些番子都是有‘血性’的人,别说你是尚书了,等他们要冲上去时,却为旁人拉住。

    “不要命了?”

    “怕啥!俺一命换一命!”

    “你要拉着全厂的人陪你一起死吗?”

    “为啥?”

    “那是林三元!”

    林延潮目光扫过,在场的番子们都是下意识的避开。

    “一!”

    林延潮伸出一根手指,清冷的声音回荡在东厂衙门的门口。

    方才被打落牙齿的番子校尉,脸上抽动几下,脸色铁青。他心想,没有如此跋扈,此人还是个文官,如此下去东厂以后都不要开了。若是林延潮好言相商,他还说不定融通一二,但现在死也不能开门,否则张鲸第一个会打死自己。

    对方刚要说话。

    “二!”

    林延潮的声音也并非如何严厉,这名校尉见他的神色,然后道:“林部堂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可是林部堂官威在会同馆摆摆无妨,在礼部摆摆也是无妨,但这里是东厂,我们东厂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今圣上!你们文臣无权喝令我等。”

    “三!”

    这名校尉强横地道:“林部堂,你这一套没用的,如此手段我见了多了,你就算数到一百也没用!再说了督主也不在。”

    “九!”

    “林部堂!”这名校尉威胁道。

    “十!”

    林延潮根本没亿欧多数,反是平静道:“看来我是白数了,真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东厂校尉:“林部堂你要作什么?”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本部堂自当解决,来这里只是给你们督公一个台阶,你回去告诉张鲸一声,让他给我等着!”

    林延潮说完当即转身就走。

    这名东厂校尉此刻心底已是后悔,对方干脆利索没有半点犹豫,这可不是仅仅口头威胁而已。

    但其他番子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初时见林延潮阵仗极大,那副态势仿佛要拆了东厂一般,但见他在门前从一数到十后转身就走,也没见他有如何举动。

    这一幕倒是反差极大,有些虎头蛇尾。

    于是有人嬉笑。

    “我就知道这些文人,只会口头杀人,真要他动手一点也不敢的。”

    “唬人谁不会!就让林三元数到一千一万又如何?”

    “前一刻喊打喊杀,后一刻任打任杀!哈哈哈!笑死俺了。”

    笑声从背后传到林延潮耳里。林延潮闻言脚步微顿,展明已是大怒,林延潮自任部堂以来还从未被人如此嘲笑过。

    林延潮却不动声色当即道:“立即回衙,另外替我送一封书信到申府。”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给展明,然后坐轿回衙门。

    而此刻礼部衙门里,众官员都是翘首以盼。

    但见林延潮回衙后,众人都是迎了上去:“林部堂如何?”

    “把人救出来了吗?”

    “东厂肯放人吗?”

    但见林延潮拱手向四面一揖然后道:“林某空手而回,实在是让诸位失望了!”

    “这怎么可能?连林部堂都没有将人要回?”众人惊疑道。

    “那么还有谁能将人救回?”

    但见林延潮一脸愧疚的样子,陈济川则愤愤不平地道:“是啊,东厂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我家大人请张鲸一见,但他们不仅不让见,而且还出言不逊,完全没有将我们官员放在眼底。”

    “连我们家老爷东厂尚且如此,就更不知那些被押的举人如何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要说了。”

    这时候赵南星愤然起身道:“走,我们去皇城那哭谏!我就不信张鲸会一手遮天!”

    赵南星一出头,这边于孔兼,姜士昌,安西范等人都是群起附和。

    而杨道宾,袁宗道他们也是看着林延潮,林延潮一句话他们就一起去叩阙。

    林延潮负手而立,却没有说话。哭谏肯定是行不通的,拿下张鲸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哭谏就是百官集体打皇帝的脸。

    这与当初逼太后还政于天子完全是两回事。

    林延潮沉默之际,赵南星催促道:“部堂大人,大家都在等你示下。”

    林延潮暗叹,赵南星的政治经验还是差了一些,虽说他在官员中很有号召力。

    林延潮当即道:“我们不知张鲸是否隔绝了内外,能否让我们见到天子,若是我们叩阙,被张鲸等人蒙蔽圣听,那么一个沟通不明,无人在御前替我们解释,此举就是犯上作乱了。”

    赵南星欲言又止,林延潮看他的神色,他知道宫里有大珰替顾宪成,赵南星撑腰,所以他们不怕没人替他解释。

    但此事他又不好与林延潮明言,勾结内官毕竟是一件很令人不齿的事。

    这时候姜士昌咳了一声向安希范使了眼色。

    安希范上前焦急地道:“恩师,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学生不怕死,学生愿去叩阙申诉!”

    林延潮淡淡地道:“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林延潮一言之下,安希范面上顿时羞赧,退到一旁不敢再讲。

    姜士昌,于孔兼见安希范一言被林延潮劝退,众人都不敢再说,堂上诸东林党成员都是沉默,而袁宗道他们都是林延潮心腹,没有林延潮的话,他们更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现在林延潮坐在堂上,众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也只能陪着他坐着。原来吵吵嚷嚷来的一帮人,在林延潮几句话下,反而都是闭嘴。

    现在的礼部公堂上反而是奇怪了一片平静,没有人敢说一语,甚至连低声交头接耳的没有。

    过了片刻,展明已是赶来在众目睽睽下,给林延潮递了一张小条子。

    众人都是伸长了脑袋,心想难道林延潮举棋不定,都是在等这张小条子?

    林延潮知这小条子是申时行给自己的,他当堂拿起小条子看过,然后递给了一旁的徐显卿,低声道:“元辅的条子。”

    林延潮这话只有身旁的徐显卿,赵南星二人听到。

    二人听后,神情都是一凛。徐显卿听说是申时行的条子恭恭敬敬地接过阅后递还给林延潮,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然后林延潮又递给赵南星。

    赵南星没料到林延潮肯将申时行的条子给自己,他拿起一看,条子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吾杜门谢事,找许阁老!’

    赵南星拿着条子道:“许阁老此刻分明在锁院之中,身边都是锦衣卫,我们如何接近?”

    林延潮道:“不,许阁老今日已是转到了贡院之中,此外还有正卿朱部堂,晚上我们礼部还要在贡院宴请内外帘官。”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眼睛一亮。

    于孔兼,姜士昌一并道:“部堂大人,我等一起去贡院请许阁老出面吧!”

    “由阁老出面,天子必然不会怪罪。”

    说完后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今日之事是一场极大的风波,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转化成官员与皇帝的冲突,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力挽狂澜,都十分考验一名官员的手腕,以及平素的智慧。

    林延潮面色有些苍白,那是因为这几日他生病的缘故,但神情却是镇定,从容不迫,踱步寻思时安步当车。

    对于徐显卿,赵南星而言,他们若与林延潮易位而处,面对这等局势,平心而论此刻多半是束手无策的。

    但见林延潮道:“不急,再等一等!”

    “等?”

    “等什么?”

    官衙里再次恢复静默,林延潮坐在堂上,他们不知林延潮在想什么,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但是他们唯有继续等下去。

    有过了片刻,这时候外面小吏前来道:“启禀部堂,宫里的中使到了门外!”

    众官员对望一眼,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中使来到礼部。

    “来的是哪一位?”

    “都知监太监孙隆。”

    高淮原来是都知监掌印,但高淮被贬南京之后,张鲸在都知监里安插了自己人手。

    而这孙隆是林延潮的老熟人了,同时他也是张鲸的心腹。

    孙隆在这个时候来礼部衙门作什么?

    “请!”

    孙隆进入大堂后,见这么多官员聚集一堂不由讶异,正要发问却给林延潮先道:“孙公公来礼部有何公干?”

    孙隆笑了笑道:“当然是奉了圣命,林部堂,这里这么多大人聚着作什么?”

    林延潮道:“孙公公,是本部堂问你话,还是你问本部堂?”

    孙隆闻言神色挂不住,看了林延潮一眼,慢慢气势弱下来答道:“林部堂好大的官威,礼部奏请同考官的题本,陛下已是批了,还请林部堂召齐同考官的人选,一同随咱家赴贡院吧!”

    说完孙隆将天子批复的题本奉上,林延潮阅后道:“此事恐怕本部堂办不到?”

    “什么?林部堂请再说一遍!”

    “本部堂办不到!”

    孙隆向四面官员道:“诸位大人都听见了,林部堂竟公然违背皇上的旨意,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林延潮冷笑道:“胆子大的人不是本部堂,而是另有其人,”

    孙隆哦地一声,袖子一拂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违抗陛下的圣命?咱家奏请陛下杀了他的头。”

    林延潮点点头,对众官员道:“诸位,孙公公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徐显卿等人都露出莫名的笑意一并附和道:“回禀林部堂,我等听到了。”

    孙隆意识到不对,反问道:“林部堂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正要告知公公,这阻拦会试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钦命提督东厂寺人张鲸,我们礼部题请的一位同考官,被东厂扣下,此外还有二十多名同赴会试的考生也被一并押在东厂。”

    “礼部昨日今日都派人至东厂,东厂却都未答复,甚至本部堂亲去,还被奚落而归。我等聚集在此,正要准备去贡院求主考官许阁老出面主持公道,眼下既是公公请了圣谕来了,正好与我们一起去见许阁老,分说此事!”

    孙隆大惊失色,当即道:“这怎么可以,咱家怎么可以听你使唤。咱家是皇上的人。”

    林延潮走到孙隆身前拉住他的手冷声道:“这恐怕容不得孙公公你了。”

    然后林延潮向身后道:“列位大人,我们一并陪孙公公去贡院求许阁老主持公道!”

    赵南星,袁宗道等人是一片轰然叫好。

    袁宗道心底此刻对林延潮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什么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林延潮的笃定是来自他的算无遗策。

    圣命没有下,他们去贡院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许国完全可以以考官回避制度,避见任何人,就算见了,也未必肯为他们出头得罪张鲸。

    但现在林延潮圣命在手,与这么多官员一并再去贡院就不一样了。至于孙隆当然不能让他走,走了让他给张鲸通风报信怎么办?

    袁宗道此刻心底对林延潮佩服得五体投地,心底更是爽快至极。

    至于赵南星,于孔兼他们也见识了林延潮手段的厉害,对方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局面给控制在手中。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奏对

    顺天贡院。

    考期在即,对于正主考许国而言,丝毫不敢怠慢。

    几位大学士里面,许国虽说是次辅,但最没有存在感。

    内阁学士都有给天子担任讲官的机会,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时间都有数年经历,唯独许国只是在天子登基前任过讲官,且时日最短。

    时日短也罢,天子也不信任许国,譬如万历十四年的会试,本来是许国担任主考,但却被天子越过了许国,钦点了三辅王锡爵为主考官,这一举动也实在是够打脸的。

    许国没有天子信任,那么在文官中很有根基吗?也没有,许国入阁是奉中旨特简入阁,没有经过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会推。

    天子不信任许国,为何特简许国入阁。那是张四维当年回乡丁忧时,向天子单独举荐的。许国因此才得以入阁。

    许国也知道自己两头不靠,所以他入阁以后,就一直抱申时行的大腿。

    在申时行支持下,许国在阁近六年,培养不少门生故吏,背后还有徽商财力支持,也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势力。

    许国在至公堂里与礼部尚书朱赓聊天,徽浙两地都是商业发达,二人同样精于事故,所以相处起来还很是融洽。

    二人用了饭,然后开始手谈一局。

    朱赓是棋道高手,无论在翰林院,还是礼部都喜找人下棋,他的棋力视对方官位而定,对方官位比自己高时,朱赓往往发挥奇差无比,对方官位低于自己时,朱赓胜多负少,但胜也胜的不多,刚好一两目如此。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朱赓的棋力是有大国手的水平,但他如何也不承认,倒是他这饭后一盘棋的名声倒是传开。

    而许国则一向是棋道不怎么样,所以今日这盘棋不出意外,双方下得是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下面的人禀告说贡院外有人求见。

    这时候许国正在打一个劫,有些举棋不定,对于他而言朱赓此棋正好下到他心底痒处,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下,但这时却听是林延潮,当即许国眉头一皱,投子棋盒之中问道:“什么?”

    许国入阁数年,养得是宰相气度,万事于前而不动于色,但此刻听到一串长长的名字,却不能不动色了,他知道出事了。

    听完官吏禀告后,许国正犹豫,然后问道:“少钦兄……你怎么看?”

    朱赓答道:“阁老眼下身为主考官完全可以避见任何官员,但是林宗伯,徐宗伯都是礼部堂官,司科举之事,所以见一见也是无妨的,所以一切还是请阁老定夺。”

    许国点点头道:“就是不知生了什么大事,先见吧。”

    至公堂上,礼部左右侍郎林延潮,徐显卿领着惊魂不定的太监孙隆,以及吏部的赵南星,其余一干官员则侯在门外。

    林延潮禀完后,许国第一句话便问,这一次的事,请教元辅的没有?

    林延潮答说,元辅他已杜门谢事,一切听许阁老安排。

    许国闻言长叹一声。

    没过了多久后,许国,林延潮,孙隆三人即一并入宫。

    许国在皇极门前直接通报要求面见天子,期间孙隆一个劲的要走,二人却是不放。

    文书房答允通报后,许国面色阴晴不定,春闱马上开始,张鲸居然扣下了同考官,以及二十多名考生,礼部数度出面,连左侍郎林延潮上门索人对方竟见也不见,这也是太嚣张了。

    但许国也不愿意贸然得罪张鲸,但这件事上他却是避无可避,因为申时行那张条子上点了许国的名字。

    故而许国来到宫里直接要求面对天子,但他也是很谨慎,其余人他不敢带,带多了怕有逼宫嫌疑,就与林延潮二人一起直接来到皇极门前。

    反观孙隆此刻已是吓得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这一幕林延潮,许国二人都看到了。

    风气很冷,寒风刺骨,二人都罩着斗篷,虽说没有官员跟从,但许国身为内阁大学士,排场自是不小,身旁都有二十几名随从簇拥着。

    许国还不是大学士时,林延潮与他还是经常来往,但申时行当了首辅,他成了次辅,林延潮自动避嫌,往许国那的走动自然也就少了。

    而且当年林延潮在归德任同知时,苏知府是许国的门人,结果林延潮动手将苏知府收拾掉了。

    这时候孙隆咬牙道:“许阁老,林部堂,此事其中必有误会,你们这样只会将事闹大,并非化解干戈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公公还有清闲关心别人,这一次的事,张鲸输了,你跟着完蛋,张鲸赢了,你也跟着完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孙隆神情一暗然后道:“林部堂,我知道你的厉害,孙某就算再活十辈子也斗不过你。但孙某从未与你相难,你可以放过孙某这一次,如果你还记得,当年孙某给你送三元及第匾的份上。”

    林延潮道:“林某不过秉公而为,若真要帮你,只有一句话,在圣上面前如实而言,不要心存欺瞒。”

    许国走到孙隆面前道:“若是你肯将张鲸这几年所作所为如实道出,或许老夫还能保你一命。”

    孙隆闻言变色,林延潮道:“张鲸平日的为人,你也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你是别想善罢甘休了,所以到了这一步我实在是劝你听了许阁老的话,好好想一想。”

    孙隆闻言顿时痛哭。林延潮拍了拍孙隆的肩头,又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林延潮向许国点点头。二人一并走到宫墙边。

    许国道:“不好了,宗海可知就在今日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疏弹劾张鲸,还在奏章里言国本之事。”

    林延潮讶异道:“还未听说。”

    许国道:“今日之事,很可能会被张鲸在天子面前倒打一耙,这雒于仁还是老夫的门生啊!”

    林延潮细思道:“此事确实措手不及,这国本之事一向是天子心头之忌。张鲸会不会用此事作文章,想要死中求活。”

    许国道:“这一次无论扳得倒扳不倒张鲸,恐怕陛下都不会高兴,宗海何必要掺合到此事上呢?”

    林延潮道:“实话禀于中堂,下官有求去之心,但能去位前为国除奸,尽一份绵薄之力,宗海还是愿意的。”

    许国讶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归于田园之意?”

    林延潮叹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

    许国忽想到什么,点点头道:“本阁部似乎明白了,但我听闻元辅将来退后有意让你补位内阁。”

    林延潮道:“中堂说笑,就宗海这点微末资历,怎么会有奢求入阁拜相之心,再说元辅也并无此意。”

    许国叹道:“那就可惜了,不过若是我为元辅,必为国家留你。罢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许国这话表达了很多意思,但好话谁都会说,听听就好。

    片刻后宫门大开,当即一名中官来到许国面前道:“陛下有旨,请许阁老,林侍郎到乾清宫暖阁面圣。”

    许国,林延潮对视一眼,二人当即入宫。

    走到宫里的甬道上,这时下起了一点微末的小雨,林延潮一时心有所感,自己自万历八年入值宫里已来,经历了不少宦海沉浮,不知为何有了许多疲倦。

    二人进入乾清宫暖阁。

    天子坐在明黄色的御椅之上,行礼之后许国禀事,然后林延潮也将所知禀告了一遍,而张诚,田义,陈矩三位司礼监太监都垂首立在一旁。

    天子听完后神色平静然后问道:“许先生,你怎么看?”

    许国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给被抓考生们一个说法,以及会试的如期进行,但其中必有什么疏忽的地方,陛下不如召张鲸问个明白,至于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要看陛下圣裁,臣不敢擅越。”

    天子点点头道:“张鲸此事到今天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上疏的事,许先生知道吗?”

    许国额头渗汗道:“臣也是刚到宫里才听说。”

    天子道:“朕也累了,传旨召张鲸入宫。”

    “许先生说自己不擅越,那么就把申先生,王先生也一并召来。”

    听了天子的话,众人都知道,今日怕是要对朝堂上这持续数月以来的大风波有一个了解了。

    众人在殿一时无话,天子这时候看向林延潮,然后道:“怎么这些事总是与林卿有关?”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话说自己,同时也有警告许国的意思,但许国是宰相,天子毕竟要给他留面子,所以就冲自己发火。

    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对自己有嫌隙,于是懒得辩什么道:“启禀陛下,是臣……是臣的过失。”

    天子摇了摇头道:“朕也真是难有的清闲日子。这数日来内阁无人,朕亲自处理国事,但六部对朕阳奉阴违,六科甚至还驳了朕的朱批。朕不明白,为何申先生治国时举重若轻,到了朕的手上怎么就指不动那些官员。是朕才具不如申先生?还是百官只听申先生的话?”

    许国露出惶恐之色。

    林延潮也是明白皇帝在吐槽什么,那肯定是废话,大明这套制度运行到今天,早已经不是明朝初年时,皇帝能说的算的时候了。

    为什么天子指不动六部?因为下面的官员早已盘根错节,谁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官员能把小九九告诉首辅,但敢告诉天子吗?朝廷的任何决定,都涉及权力的交换,利益的分配,换句话说,天子能平衡好下面各方派别的利益吗?

    连最重要的人事权,天子都掌握不了,下面官员凭什么买你的账?今天大家听你的话,明天申时行回来了怎么办?

    所以申时行,王锡爵罢工后,天子发现朝廷中枢基本瘫痪,自己政不出紫禁城。

    原先天子还有个沈鲤可以制衡申时行,但现在沈鲤被申时行赶回了老家,六部唯有宋纁可以不买申时行的账,但他早早看出形势,自己是独木难支,一人如何对抗了申时行?故而称病在家,并且一日一封辞疏的请求天子让他回老家。

    因此扳倒了张居正,冯保后的天子,努力七八年自以为掌控了朝局,但今天他终于发现他就算如太祖成祖那样勤政一样控制不了局面,时代不一样了。总而言之,没了申时行真的不行。

    所以林延潮猜测天子现在的策略就是两条,要么把沈鲤,王家屏请回来,要么只是彻底废除内阁,自己亲自处理政务,此举就一定重用张鲸,当然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重蹈刘谨覆辙还是好的,但张鲸的名声在官员和百姓中已是烂透了。

    不久下面中官禀道:“启禀陛下,张鲸到了。”

    “宣!”

    张鲸入殿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张鲸对自己也是飞快的一瞥。林延潮可以看出他眼底的怨毒之色。

    天子还未发问,张鲸即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孙承宗是不是在东厂?”

    “下面抓错了人,奴才该死。”

    “还有那几十个考生呢?”

    “这些人妄议朝政,奴才关了他们一日,就马上命人放了。奴才该死。”

    “林卿到东厂你为何不见?”

    张鲸停顿了下然后道:“奴才与林侍郎不和,不愿见他,皇上,奴才,奴才该死。”

    林延潮心底冷笑,谁叫你装逼来着,最可笑的是竟然还以为我在装逼。

    但见天子抓起御案一把奏疏朝张鲸砸去,但见张鲸被砸得发冠都歪了。林延潮看了天子此举心底有数,天子要保张鲸,所以作个样子。意思就是,朕已经处罚过了,你们手下留情吧。

    随即又有中官禀道:“申先生,王先生到了。”

    “宣!”

    但见申时行,王锡爵穿着大红蟒服,一前一后地步入暖阁里,二人都看到了张鲸身旁撒了一地的奏章。

    张鲸小声的哭着,十分伤心的样子。

    “张鲸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申时行道:“来前,林部堂已禀告过一次了,老夫说老夫杜门谢事,不过问朝政了。”

    天子长叹道:“外面的大臣总是说朕重用张鲸,是因为张鲸以金银贿赂朕,这不是笑话吗?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朕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张鲸有过,朕已是打过骂过了。”

    林延潮听了心底道,没错,抄没大臣,宦官一向是明朝皇帝发家致富的手段。

    天子道:“如此一二人也就罢了,但前有顾宪成,后有雒于仁的,此人今日上了一个酒色财气四疏,说朕好酒好色好财好气,纳张鲸之财不说,还说朕用张鲸是欲策郑妃立皇三子为太子,朕只因郑氏勤劳,朕每至一宫,他必相随。朝夕间他独小心侍奉,委的勤劳。如恭妃王氏,他有长子,朕着他调护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尝有偏?

    这等沽名出位之臣,申先生替朕票拟重处!”

    林延潮心想这雒于仁,不是郭正域的好基友吗?

    不过天子也有小心机啊,让申时行票拟,也是变相的让他回阁视事了,至于张鲸的事,朕已经丢奏章骂过了。

    申时行奏道:“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轻率渎奏。”

    “不,他是沽名出位。”

    但见申时行答道:“他既沽名,皇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惟宽容不校,乃见圣德之盛。”

    天子到:“这也说得是,到不是损了朕德,却损了朕度。”

    王锡爵道:“皇上的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

    天子仍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申时行道:“此本原是轻信讹传,若将此本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当做实话了。依臣愚见,照旧留中为是,容臣等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万世称皇上是尧舜之君。此乃盛事,复以其疏返御前。”

    天子怒气稍定,然后道:“先生是朕亲近之臣,朕的举动,先生还是知道的。”

    然后又道:“近来奏章之事纷起,小臣议论不休,朕连夜看得奏章,眼也看得酸了,不甚分明,先生为朕股肱,要多替朕主张。”

    林延潮暗笑,天子又在挽留申时行了。

    但见申时行诚惶诚恐地道:“臣荷蒙皇上任使,才薄望轻。不能镇压人情,以致章奏纷纭。烦渎圣听,臣有罪,恳请陛下恩准臣归老林下。”

    林延潮板着脸,心底已是笑得不行。

    天子仰天长叹,然后看向张鲸然后骂道:“你这奴才替朕惹出多少事来,申先生,张鲸不知改过,屡负朕恩,以后先生替朕训斥张鲸就是了。”

    申时行立即道:“臣不敢,张鲸是陛下的奴才,皇上既已经训斥,又如何用得了臣呢?”

    天子道:“不行,申先生一定要替朕训斥。”

    申时行道:“尔受上厚恩,宜尽心图报。奉公守法。”

    张鲸道:“咱家只是实心为陛下办事,故而才得罪大臣,咱家无罪。”

    申时行道:“臣事君犹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正当众人以为天子让申时行走个过场时,但见申时行却道:“张鲸,你口口声声说为陛下办事,言自己无罪,但是这一次河间府灾民饿死逾万之事,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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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见

    时已近午时,午门之外。

    但见一名穿着青袍的官员,穿戴整齐正跪在宫阙之下的青砖上。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上疏的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他今日上了《酒色财气四箴疏》指责当今天子好酒好色好财好气后,自知必死于是就跪在午门前。

    此疏比海瑞的《治安疏》更甚,海瑞的治安疏委婉批评天子在位不作为,而雒于仁更好,从政治攻击从而转到对皇帝的人参公鸡。

    奏章里主要说了三点,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思上朝,是为好酒。

    让张鲸四处敛财,是为好财。

    偏宠郑妃,使储位未立,是为好色。

    奏章直指天子在位三件过失,这奏章一上后,雒于仁知道天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就在午门外等候发落。

    不少官员聚集在旁,议论纷纷,甚是同情惋惜。

    雒于仁此举实与自杀无异,但张鲸不除,与东宫不立,天子不朝已是成了百官心底对天子的不满,今日一下子集中在一起。

    而乾清宫的暖阁里。

    林延潮听着申时行这一句‘锋锐’之言。

    在林延潮的印象中,申时行很少会道出这样打破局势的言语,这样的话道出后,等于不给自己留退路了,这不是申时行一贯的所为。

    但是呢,时局到了这个地步,倒张鲸的大势已是铺成,也是到了要将所有筹码都丢上去的时候了,今日张鲸不倒,申时行将来面对的局势一定比今日张鲸所处的,更险恶十倍。

    暖阁里,气氛凝固至极。

    这时候已到了午牌时分,奉命来传午膳的太监,正要入殿,却给站在天子身旁的陈矩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此刻张鲸眼底噙满了泪水,他带着尖锐的哭音道:“皇上啊,皇上,奴才不知哪里得罪了申先生,申先生要如此致奴才于死地,奴才冤枉啊,奴才冤枉啊!”

    天子见了这一幕,也是有些意外然后道:“先生说你,你就听着。”

    申时行道:“启禀皇上,臣并非胡言,去年河间府大灾,陛下下旨从内承运库拨了一万两银子,户部拨三万石米用于当地官员赈灾,此乃陛下的恩典。”

    天子点点头,从内库里拨出银子就是他的私房钱,他当然记得。这时候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司礼监太监张诚突然道:“此事不是地方官员禀告灾情已是平稳了吗?何必饿死逾万之说,是不是申先生搞错了?”

    申时行却道:“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河间知府隐瞒朝廷,将赈灾款项私吞,然后再上报赈灾银米已是下发给百姓。”

    张鲸满头是汗道:“启禀皇上此事,奴才实在不知道。”

    天子也为张鲸开脱道:“张鲸是朕的家奴,就算平日有些过错,但也绝不敢吞没赈灾银米。”

    张鲸垂泪道:“皇上明鉴!”

    申时行道:“臣启陛下,此事确实张鲸确不知情,但是在朝廷赈灾银下拨后的一个月,河间知府沈重后来用一万五千年行贿张鲸,为他的同乡,在宫里的当差的太监陈增,谋求苏州织造一职!”

    “张鲸虽没有贪墨了赈灾银,却收了河间知府沈重一万五千两银子,其后河间灾民饿死无数,来人到京乞讨,臣方察觉此事,然后着人调查,并呈刑部。”

    申时行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张鲸偷看天子脸色,天子已是闭上了眼睛,张诚,田义二人都是连忙上前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天子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河间的那个知府如何处置?”

    申时行没有答,因为他这几日没有在阁办公,一旁张诚从奏章堆里找了一阵,然后向天子禀道:“刑部拟的是夺职!”

    天子看也不看张诚递来的奏章道:“着刑部拟大辟!”

    听到天子的话,张鲸已是冷汗一身。

    “臣谨遵圣旨。”张诚回禀道。

    然后天子看向张鲸然后道:“你看你自己当如何处置?”

    张鲸哭着道:“奴才唯有一死而已。皇上的龙恩,奴才这辈子报答不尽,下辈子再谋报答,皇上臣不能再侍奉你了。”

    林延潮冷眼旁观,张鲸也是很聪明,若是论当堂理论,一百个张鲸,也不是申时行,林延潮这样天下百万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翘楚的对手。他一旦申辩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依持的只有一招,就是将所有罪名自己统统认下,这样子他反而死不了。

    因为天子知道,张鲸是替自己背了黑锅,只要这些罪名没有半点损于天子名声,那么张鲸反而不会有大事。

    被张鲸这么一说,林延潮看见天子脸上的怒气明显消了一半。

    天子向申时行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处置这奴才?”

    申时行与天子君臣多年,还不知皇帝的意思,还是不愿意办张鲸嘛。所以把皮球踢给申时行,让他给皇帝找台阶下。

    申时行可以顶皇帝,甚至拿辞职要挟,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就是失了分寸。

    这时候林延潮朝跪在地上的孙隆,悄悄拿脚踢了他的靴子。

    孙隆本是跪伏在地,被林延潮这一踢身子一颤,当即道:“启禀陛下,奴才这里有张鲸罪状禀上!”

    天子看向孙隆,龙目一厉道:“为何方才不说?”

    孙隆咬牙道:“奴才惧怕张鲸,方才不敢说。”

    天子神色一寒道:“道来。”

    孙隆当下道:“其实张鲸知道河间知府沈重贪墨赈灾银来向他行贿之事,他还与沈重说反正赈灾银也是皇上从内库给的,为此皇帝还命内承运库停了修园子的钱,咱们作为奴才的,怎么能看皇上遮风受雨的,这园子咱家还是要给皇上修起来,这也是你们这些文臣对于皇上的孝敬之心,至于灾民有户部的粮食就够了,银子又不能吃,拿了也没用。”

    孙隆说了此事后,又举了其他几件事,件件都是张鲸在外收钱,然后却打着皇帝的旗号。

    还有什么比心腹背叛更要命的一击呢?

    此事一出,林延潮心底明白,这一刻张鲸算是凉凉了。

    “将张鲸带下去!”天子终于下了旨。

    孙隆不由额上冒汗,露出满脸惊骇之色。林延潮知道孙隆的心思,他是想如果张鲸这都不倒,自己就惨了。

    但是林延潮却是没有这个担心,同样看去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也是笃定。

    两名内侍从外上前要拉张鲸,但见张鲸却突然道了一句:“咱家自己会走!”

    说到这里,但见张鲸重新向天子磕了三个头,然后正色道:“咱家拜别皇上!”

    林延潮看见天子的眼角微微一跳,随即又合上眼睛。最后张鲸站起身,看也不看申时行,林延潮一眼,大步走了下去,最后他还是给自己留了颜面。

    这时候许国奏道:“启禀陛下,张鲸之事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在于陛下不朝百官,以至于内外隔绝,也在于东宫未立,故而人心惶惶,此二事恳请陛下鉴之。”

    王锡爵也是奏道:“臣附议!”

    天子摆了摆手道:“此事朕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申时行道:“陛下,此二事不决,如雒于仁这样的上疏恐怕还会有。”

    天子道:“小臣放肆,以正为邪,以邪为正,以后要烦请先生多替朕主张。”

    天子再次厚着脸皮提让申时行回阁之事。

    申时行道:“臣等因鉴前人覆辙,一切朝政之事,上则禀皇上之独断,下则付外廷之公论,所以不敢擅自主张。”

    众所周知,这前人指的是张居正。

    天子想了想道:“朕就是心,先生等人就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运动?朕既委任先生处置国事,有何畏避?先生们还是要替朕主张,任劳任怨,不要推诿。”

    天子这么说,即是退让了。

    申时行当即跪下叩头道:“蒙皇上以股肱腹心优待臣等,犬马犹知报主,况臣等受皇上高厚之恩,敢不尽心图报?任劳任怨四字,臣当书之座右,朝夕服膺。”

    申时行开口了,王锡爵也是如此谢之,当下天子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局面算是皆大欢喜,内阁罢工的事解决了,同时天子也是答允更多的放权给内阁。

    林延潮由衷佩服,换了常人没有申时行这样棉中有实的脾气,要么早就和皇帝吵了起来,大家一拍两散,要么就是被皇帝欺负得死死的。

    申时行答允天子要求重回内阁后第一句话就是:“臣启皇上,册立东宫,系宗社大计。伏望皇上早赐裁定。”

    林延潮看天子的表情也是很精彩,碰到申时行这水磨功夫,皇帝也是没有办法啊。

    天子想了半天,才道:“朕知道了。但是皇后没有嫡子,长幼自有定序,郑妃亦再三陈请,请朕立皇元子,恐外面大臣有疑。可是朕转念一想,长子犹弱,朕欲待其健壮使出就外,方才放心。”

    申时行又道:“皇上圣明,皇长子年已八岁,蒙养豫教。正在今日,宜令出阁读书。”

    林延潮知道这又回到老套路了,大臣请天子,册立东宫。天子说不行,不行,皇后还没生,等皇后生了再说。

    大臣再请册立东宫,天子说不行,不行,皇太子年纪太少。

    大臣说皇元子都八岁了,不小了,就算不册立为太子,也该让他出阁读书了。

    众所周知,皇子出阁读书,必定要选定翰林为老师,由詹事府负责,等于说从此以后皇子也是有班底了,那时候天子要改立太子,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詹事府里的太子老师。

    那时候改立太子,成本就太大了。

    天子不是傻瓜,这件事早议论好几次了,当即天子道:“人资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要生来自然聪明,安能一一教训?”

    林延潮心底吐糟,皇帝太不要脸了,还把孔圣人的话搬出来,原话孔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然后说朕的皇长子生来聪明,就是生而知之,不需要教就能自学成才。你敢否认这一点,你敢说朕的儿子不聪明吗?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儿子蠢如猪,非要你们大臣教才行吗?

    天子这点小手段,哪里在申时行眼底,申时行随手化解道:“回禀陛下,人的资禀赋于天,学问成于人,皇元子虽有睿哲之资,但从古至今未有不教而能有成者。”

    “正所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皇元子须及时豫教,乃能成德。”

    天子闻言当场跪了,最后只能耍无赖道:“朕已知之,先生们回去罢,传旨下去,各赐每位先生酒饭一桌,烧割一分。”

    最后天子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对自己倒张鲸的事上,有些不满意,所以别说什么赏赐了。

    三位宰相,以及林延潮只能称谢,然后离开乾清宫。

    去时与来时已是不同,林延潮落在后头,三位宰相在前而行。

    待离了宫门,三位宰相方才说话,许国道:“元辅,雒于仁还跪在午门之外,欲向天子求一死。”

    申时行沉吟道:“雒于仁引了天子大怒,我等急切也保不得啊。再说是他自己要跪在午门的,只有让皇上下旨赦他无罪,但这无罪又坐实了有罪了。”

    王锡爵道:“此人不救,言官恐怕又要起风波了。”

    几人说说聊聊,林延潮谨慎地跟在后头,众大佬们说话,他现在距离插嘴还是少了一点资格。

    就在这时候,就听到脚步声。林延潮转过头看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从宫门处奔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太监陈矩。

    但见陈矩上气不接下气,仍是向申时行三人行礼然后道:“皇上请三位阁老留步,并移驾毓德宫。”

    三名宰相对视一眼,不知道天子此举什么意思,难道天子是要对张鲸宣判,还是要重处雒于仁。

    林延潮微微迟疑,陈矩对林延潮笑了笑道:“林侍郎也一起来吧!”

    林延潮这才点了点头。

    这毓德宫是西六宫之一,距离李太后的慈宁宫,以及乾清宫都很近,天子有时候晚上会在这里就寝。

    于是三名内阁大学士跟着陈矩带路来到毓德宫。

    但见此刻毓德宫的左右站了不知多少的宫女,嬷嬷,以及小太监。

    这一幕微微有些奇怪,林延潮心想难道还有嫔妃在内吗?

    申时行三人在宫前等了一会,然后司礼监太监田义出了宫门道:“皇上请三位阁老,以及林侍郎入殿西室。”

    三名内阁大学士及林延潮一并进入毓德宫,来到宫里西室时,但见天子正坐在御塌上,御塌的右侧,站着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天子伸着手牵着这名男孩的手。

    这名男孩穿着宽大的襟袍,身子有些瘦弱,见到他们几个生人,神色有些扭捏,隐隐往后避去。

    一名乳母,正半搂着一名三岁左右的孩童,对方却是不怕生人,大大方方用眼珠子盯着申时行,林延潮三人。

    到了这一刻,申时行,王锡爵不可抑制的身子颤抖,跪下来先对着皇帝身边的男孩行以叩拜大礼。

    然后又对皇三子行礼。

    林延潮也感到了申时行心底那等难以言语的情绪,那等激动莫名的感觉,并随之行礼。

    御塌上的天子笑着道:“朕召长哥来见几位卿家,可喜否?”

    申时行眼中有泪,颤声道:“臣等得见皇元子睿容,便如睹景星庆云,真是不胜之喜。”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此刻他帝王之气尽去,也没有方才在殿上那等戒备,盘算,现在的他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父亲。

    他牵着皇元子的手,让他站在自己身前,然后一一介绍道:“常洛,这位是申先生,许先生,王先生,他们都是父皇的股肱之臣,国家社稷的栋梁。”

    申时行三人一一见礼重新道:“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叩见殿下。”

    皇元子一一轻声答道:“见过申先生(许先生,王先生)。”

    天子又看向三名大学士身后的林延潮,林延潮垂下头,天子温和笑着道:“这位林侍郎,就是父皇当年点的三元及第那位,本朝的文宗。”

    天子的语气很平静,但又有一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实在难以言喻,林延潮抬头看去时,但见皇元子看自己的目光一亮。

    林延潮也是露出的笑容,虽说你的母妃见识是短了一些,但身为皇子你将来的可能还是有很多的。

    林延潮当即见礼道:“臣林延潮叩见殿下。”

    皇元子轻轻地点点头道:“见过林侍郎。”

    皇元子说完少了几分方才畏惧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天子看着皇元子的神情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父亲那等的慈爱之色。

    然后天子又对一旁乳母搂着的皇子道:“皇三子还年幼。”

    这时候申时行道:“皇长子龙资龙目,岐嶷非凡。仰见皇上昌后之仁,此齐天之福。”

    天子满是欣然地笑了笑,然后道:“此乃祖宗德泽,圣母皇太后的恩庇,朕何敢当?”

    申时行当下重新拜道:“启禀陛下,皇长子春秋渐长,正当读书进学时!”

    申时行说完后,但见天子脸上神色一僵,寺里的气氛再次凝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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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释放

    此刻毓德宫内外十分寂静,内外一声不闻。

    室内申时行的一番话虽说得不大声,但却清晰可闻。

    而正巧这个时候,乾清宫外头突然传来更钟之声,嗡嗡地在室内响动。

    借着这一缓,天子似乎在思考着申时行的请求,元辅申时行在自己与皇元子的面前请求皇元子出宫读书。

    这令天子下意识的将手从皇元子的手上松开。

    林延潮看见皇元子对天子这一举动十分敏感,眼中露出了十分忐忑不安的情绪,然后默默的垂下头。

    林延潮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知道皇元子从内心深处其实是十分惧怕天子的。

    可见天子平日对皇元子的关爱实在不够,如此的童年恐怕是很不快乐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看了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一眼,几位辅臣态度都是十分坚决的。

    一旦国本确立,不仅稳固了申时行的相位,同时君权也将大为削弱。这比天子口头答允放权给申时行更来得实际。

    天子终于缓缓地道:“卿若怕长哥失学,那也太过于担忧了,朕已命宫里的内侍教他读书。”

    申时行道:“当年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龄,即已读书。如今皇元子读书已经是晚了矣!”

    但见天子笑了笑道:“朕五岁即已读书。”

    一般人听不懂这话,觉得天子是不是任性啊,但申时行,林延潮却再明白不过。

    申时行说当年天子六岁已出阁读书,由饱学鸿儒,当朝翰林来教导,皇太子现在七八岁了还是内侍来教导怎么能行。

    天子说,朕六岁虽说当太子,并由翰林开始教导,但朕五岁时却已经读书了。

    也就是说朕在五岁到六岁间,也是由内侍教导读书,这其中程序没有什么不对的。

    下面天子又点了点皇三子道:“三儿也快五岁了,但仍离不开乳母,还数次生病。”

    这句话别人又听不懂了,但对申时行,林延潮而言半点不难。

    这话什么意思?朕五岁时读书,而且皇三子也快五岁了,马上也要到读书的年纪了,只是现在身子也不太好,你先替朕拖个几年,到时候就让兄弟俩一起出阁读书吧!这样你也不用挨骂,朕也得偿所愿,至于国本的事慢慢再说。

    就如同当年嘉靖皇帝同时派翰林教导景王,裕王一起读书一个道理。

    哈哈哈,朕这招是不是很高明!有没有先祖的风范!

    听了天子的话,皇三子闻言将头藏在乳母的肩上,却好奇地打量申时行三人。

    林延潮见皇三子此举,看来他竟然有些明白出阁读书对他的意义。皇帝家的孩子,一般都是早熟,特别对于权力,人心更是敏感,因为他们尽管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但从小就已经接触此道了。

    但林延潮更感叹的是,天子真是一个聪明人,这办法都被他想出来了。

    他也知道现在满潮官员都是站在太子一边,所以他就用了一个拖字诀。

    所以今日让皇长子,皇三子同时见三位内阁大学士,以及林延潮的目的也是很显然了。

    申时行早就明白了一切,林延潮见他从头到尾对皇三子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时候申时行作了一个举动,但见他稍稍上前熟视皇元子良久,然后天子索性牵起皇元子的手让他来到殿内明亮的地方,让申时行看清楚。

    许国,王锡爵,林延潮三人也是一并上前。

    阳光透过宫殿的窗户斜照入殿内,但见皇元子身形瘦小,仰着脑袋看着他面前的四个大人,不过还是有几分畏惧和好奇,眼神下意识的闪躲。

    殿内的气氛有一些异样,林延潮的目光也与皇元子碰撞到一起。

    面对自己,皇元子倒是少了几分畏惧,也是看了自己几眼,林延潮恭谦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气氛很好,在日光下,天子牵着皇元子,脸上不胜欣慰。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弯腰注视。

    一直过了许久许久,申时行注视完毕,最后他看向了天子。

    天子露出一个垂询的神色,不用猜,林延潮也知天子想问什么,朕的皇元子如何?可为天子乎?

    申时行郑重地拜伏在地,不胜认真地道:“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此臣肺腑之言,愿皇上早定大计,如此宗社幸甚,天下臣民幸甚,臣告退!”

    说完另两位辅臣与林延潮一并向天子叩拜,然后一并告退!

    而从始至终,皇三子都被申时行忽略了,这已经表明了申时行的立场。

    三辅臣与林延潮出宫后,林延潮知道他们必有事商量,当即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申时行点了点头。

    但王锡爵忽道:“左宗伯请留步!”

    林延潮停下脚步当即道:“中堂有什么吩咐?”

    王锡爵当即道:“今日宫内之事,必需守密,不可向外人传开!”

    林延潮目光微闪,瞄了一眼申时行,但见他微微点头。

    于是林延潮恭恭敬敬地道:“下官省得,必会守口如瓶,若没有其他事,下官先行告退!”

    林延潮这才离开,肯定今日天子召见之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的见面,天子至少对于储位有了一个态度,不再是以往避而不谈。当然天子两个皇子一起出阁读书的想法,一旦传出去大臣们肯定是不肯的,所以此事先在内部先打个招呼。

    三位辅臣被召见,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己呢?天子似乎又钦点了自己,这是什么用意呢?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申时行将今日所发生的事,写入他名为《召对录》的书中,在描述完以上的事后,申时行在书里还写到,忽闻宣召,急趋而入,历禁门数重,乃至毓德宫。从来阁臣召见,未有得至此者。且天语谆复,圣容和啐。蔼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来所未有也。

    大意也就是说,在明朝,天子从没有将内阁大学士在毓德宫召见的历史,然而这一次对话,天子十分和蔼,与他们,与皇元子沟通说话如同家人父子一般。

    而林延潮也在毓德宫感受到天子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皇元子真是如申时行所言,可以雕琢的美玉吗?林延潮不好下定论,他只是觉得皇元子性子似有些懦弱胆小。

    这样的性子,很难成为一个严厉,能够御下的帝王。

    从这点来说未必是个好皇帝,但对于当今这个天下,却是说不定。

    同时林延潮也是更了解了当今天子的性格,这位天子权力欲没得说,连自己的儿子都处处防着一手,而对于事事有所主张的自己想要入阁,得到他的同意,真的有点难。

    但若是真无意让自己入阁就不会让自己参加今日的召见。

    林延潮边想边走,等待行至午门时,一眼就看见雒于仁跪在宫门前。

    不少官员站在一旁,脸上面露同情。

    林延潮想了想,自己好歹都要出个面,也算走个过场。于是他来到雒于仁的面前。

    雒于仁此刻跪得是头晕眼花,但见一名穿着绯袍的年轻官员站在自己面前不由一愣,努力看清了对方面容后道:“原来是部堂大人啊!下官……”

    “不要多礼了。”林延潮伸手虚扶。

    林延潮弯下身问道:“雒评事准备跪到什么时候?”

    “跪到陛下对下官有旨意的时候,无论是杀是剐,雒某都认了。”

    林延潮叹道:“你错了,方才陛下召见过三辅臣与在下了。”

    雒于仁一怔,认真地看向林延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雒某?”

    林延潮道:“陛下是宽宏圣明之主,初时动怒,但现在已是消气了,只是天家自有体度,你跪下去反而令天子难堪啊!听本部堂一句劝,还是回去听候圣命吧!”

    雒于仁闻言陡然垂泪道:“当年部堂大人上天下为公疏,下了诏狱,天下高之。而雒某不才,不敢比部堂大人,但只求天子对雒某的奏章有个说法,无论圣意如何?雒某都认了。”

    林延潮叹道:“雒评事何苦如此。”

    说完林延潮离开午门广场。

    这时官员都聚到林延潮身旁时问道:“部堂大人如何了?”

    林延潮道:“雒评事性子坚强,我已劝过他,不能动也。但本部堂相信陛下宽宏大量,必不会为忤,大家不要聚集在此,还是散了吧,如此反而无益于雒大人!”

    众官员听了林延潮发话,都是一并点点头道:“当是如此。”

    “就依部堂大人之言。”

    其实方才也有官员来劝过让其他官员离开,但众官员都是不忍雒于仁一人跪在宫门,所以都是不肯主动离开。但林延潮过来一句话下,这些官员都是散去,足见林延潮的话在官员心目中的分量。

    林延潮大步离去,当下回部。

    到了衙门口,曾孔目早就在门外翘首以盼。

    曾孔目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孙大人,还有被关的士子们都是被东厂放了出来,他们都知道是部堂大人营救的,一并到里面感谢部堂大人。”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跨入门槛,就见到四五十人,他们有官员有士子,但是一见到林延潮当即就道:“部堂大人回来了!”

    “没错,部堂大人面圣回来!”

    不少士子都是眼眶泛泪,从近到远的作揖。

    林延潮点点头走进门去,但见不少士子衣衫褴褛,身上都有被拷打过的样子。

    林延潮知道他们去了东厂不过一日,肯定被张鲸严刑逼供了。可以想象他们在东厂里吃不少苦,这一次的教训对于他们而言,应该很深。

    “谢部堂大人救命之恩!”

    “学生无锡南金申谢过部堂大人救命之恩,此恩此德,学生此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淡淡道:“回来就好,你们要谢,要多多谢过许阁老才是,还有在座的列位大人,若非他们报信,本部堂恐怕还不知道。”

    赵南星,于孔兼,姜士昌等人都是一并上前,于孔兼道:“部堂之言,我们怎么敢当,若非部堂亲去东厂,又赴考场,最后与许相公到宫中面圣,东厂怎么会放人?”

    “正是。”

    赵南星也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部堂大人高义,赵南星谢过!”

    东林党一派的官员与读书人们一并长揖谢过齐道:“部堂大人高义!”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些士子也是一一上前感谢,其中有如薛敷教,高攀龙这样的人才。

    至于他其余的学生如徐火勃,陶望龄远远站在一旁,他们对林延潮说谢就不必要的。

    而林延潮听了高攀龙的名字也是深深看了几眼,最后与众人道:“诸位身上都有皮肉伤,但科考在即,朝廷是不会为几位延期会试的。”

    众人都想起,没错,他们虽活命,但身上带了伤会不会影响考试呢?

    但见林延潮继续言道:“但请诸位记住今日之耻,我辈读书何意?不正是让今日这样的不公之事,再也不会加诸于任何一人,任何一位无辜百姓的身上!”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虽说这些人劫后余生,但受到这样的侮辱,心情不能平复,林延潮的一番话正好说到他们心底。

    赵南星也道:“诸位记住部堂大人今日这番教诲,记住今日之耻,朝堂上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我辈之志就一日不能申于天下,赵某请诸位金榜题名,他日与我等与部堂大人一并锄奸!”

    赵南星的话,也在众士子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林延潮闻言却微微笑了笑。

    今日之事,这二十多位读书人获救后,自己的声望在读书人心目中又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但这个时候林延潮心底却生了另一个决定。

    正在官员与士子们说话时,林延潮向徐火勃,陶望龄问道:“孙先生呢?”

    徐火勃道:“孙先生已是奉圣命去考场为同考官了。”

    陶望龄道:“其实孙先生一直没有说自己身份,他知道老师一心要除去张鲸,所以用此事来以身作饵。”

    林延潮斥道:“糊涂,扳倒张鲸这样一人,怎么值得孙先生去冒风险,在我心底十个张鲸也比不上孙先生。”

    林延潮之前已是与申时行商议过,这一次会试过后,当向朝廷举荐孙承宗,叶向高二人。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退意

    二月礼部春闱。

    这时候京畿郊外已是有些出现了旱情的苗头。

    就在大考之际,朝堂上也有了变局,首先是张鲸被软禁了,虽说还保留着东厂督公的身份,但是手中的权力却没有了。

    眼下东厂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代掌,谁都知道张鲸倒台是迟早的事了。

    上疏骂天子酒色财气的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了这封奏疏后,见天子对他的奏疏没有反应(留中),上疏称疾请求致仕,但天子却下诏罢斥为民,并遣锦衣卫押他回原籍。

    不少读书人同情雒于仁,但为了不触怒天子,也无人敢替他说话。

    唯独户部郎中郭正域却上疏为雒于仁求情,说罢斥为民即可,押解官员回籍如同犯人,却没有这个先例。

    郭正域是雒于仁的生死之交,这时候上疏也是想请天子处罚的轻一些。

    但天子却很生气,下诏申斥了郭正域,处他夺俸一年。

    而这时林延潮身子不太好,他礼郎侍郎的身份处理科举之事,又加上他事必躬亲的性子,所以这一个月病一直没有好。

    等他得知郭正域轻率上疏救雒于仁,而被天子训斥时,林延潮也没办法替自己这位学生求情,就算是求情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更糟。

    而偏偏在这时林延潮作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上疏辞官!

    在作决定前,林延潮亲自去了申府向申时行禀告这一件事。

    申时行得知时有一些讶异,但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外,他问道:“宗海,可是因为陛下不许你入阁而萌生退意,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介意,老夫在位一日也会保举你一日。”

    林延潮道:“学生多谢恩师的栽培,但是学生想既然天子见疑,那么学生再在此位子上候下去,不仅不能令圣意有所转变,反而更惹圣上生嫌,与其如此学生倒不如退一步,趁着圣上没有对学生还有些君臣之情时,回乡以待时机。”

    “就算没有这些话,学生现在身体确实是不好,署理部事已令学生十分疲惫,学生想回家修养一下身子,也见见老祖父,毕竟学生近七年没有回乡省亲,实在是没有尽到孝道。”

    申时行斟酌了一会然后道:“你这话说的实在是在情在理,令老夫也没有挽留你的理由。既是如此,你就先称疾还乡,待病好了回京,话说回来,不到三十岁即位列部阁,本朝似也没有这个先例。”

    林延潮当即躬身道:“学生多谢恩师。”

    这时候的申时行正是春风得意,他用自己的计策,击败了张鲸,门生故吏充斥了朝堂上机要之地,甚至连天子被迫放更多的权力给他。

    故而申时行并没有着意挽留林延潮。更不说当初因顺天乡试案发时,申时行还亲自上门请林延潮出山。

    林延潮想了想当即道:“恩师,学生临别之际有一个请求。”

    “宗海你说!”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想请恩师重新启用于东阿!”

    听到这里申时行眉头一皱,端起茶盅道:“不行!”

    申时行拒绝的很干脆,然后道:“北场之事令老夫与王太仓都十分窘迫,老夫知道你与于东阿交情很好,但老夫不会因此而对他网开一面的。”

    林延潮道:“恩师,于东阿确实与学生交情甚好,但学生劝恩师用他,不是为了于东阿,而是为了恩师。”

    “如何说来?”

    林延潮当即道:“去年北场之事,于东阿确实有负于恩师,但是于东阿毕竟是天子践祚的讲官,上意垂青,且他在朝中很有清望,这一次虽说贬官回乡,但将来未必没有回到朝堂上的机会,老师何必为了一时之过节,而为将来竖一大敌呢?”

    申时行闻言微微点点头。

    林延潮道:“如此次北场案,高桂,饶伸予以贬斥已足以教训小臣了,之前贬斥于东阿,已算是惩戒,再次召回他就是不计前嫌,也是在朝中为恩师博得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名声,更重要是陛下也会满意的。”

    申时行当即道:“那你可否保证于东阿回朝后,不会再与老夫为难?”

    林延潮笑了笑道:“学生不敢保证,但学生心想就现在而言,又有哪位官员敢与恩师为难呢?”

    申时行闻言莞尔,顺手拨了一个橘子放在林延潮的手中并道了句:“就你嘴甜。”

    二人相视大笑。

    当即林延潮从申时行的书房里告退,申时行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来。

    林延潮连忙道:“学生不敢劳恩师相送,还请恩师留步。”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这一回乡,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老夫送一送吧。”

    林延潮心底一暖,当即谢过。

    这时候风吹了起来,庭院里梧桐树正沙沙作响。

    申时行抚须道:“这一次老夫虽胜了张鲸,稳固了相位,但是天子未必高兴。眼下大臣与陛下的分歧着重在于国本之事上,那日天子在毓德宫见了我等,你如何看?”

    林延潮斟酌了下道:“国本之事,学生不敢妄言,但恩师既是垂问,学生可以以古鉴今。”

    “你说!”

    “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他也知道李治不是一个出色的皇帝,但却知李治是个老实人,他若为天子,那么废太子李承乾,以及他的兄弟都是可以活下来的,故而立李治为唐高宗。”

    “再说汉武帝立储,汉武帝用法严厉,而太子刘据则太宽,二人行事截然相反,但汉武帝虽不喜太子此举,却对太子却颇为纵容,最后酿成巫蛊之祸。此事并非汉武帝没有远见,而是汉武帝之初衷,是想汉朝草创,制度尚未完备。他不征讨四方,不变革祖宗之法,就是不能令天下安定,使百姓免受劳苦。但下一任皇帝若是也去学他,必然将重蹈秦朝的覆辙,所以在他身后需要一个以文治国的天子。”

    申时行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问道:“你的意思是,天子也意属于皇元子?只是怕皇元子主东宫后分了威势,故而拿皇三子作一个幌子。”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不敢揣测,但学生以为,就算没有朝堂大臣反对,那么天子还真的会立皇三子。但眼下群臣反对,未必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其实侍驾多年,学生深以为当今天子实在一位聪睿英明之主,对于国本之事上必有他的考量。”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就告辞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也尽数与他无关了。

    眼下惦记的就是自己几个学生参加会试的事。

    不知道陶望龄,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他们考得怎么样了。

    此刻贡院之中,三千余考生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

    陶望龄坐在一间普通的考棚,他uu小说有神,篇篇文章都一气呵成。

    主考官许国,副主考王弘诲二人正率众官员下场看卷,他们陆续看了几个考生未答完的卷子后,都是默默摇头。

    “连看三五十人,都没有文采斐然之作,难道今科没有什么人才?”许国皱眉道。

    王弘诲笑了笑道:“阁老不必下定论,似乎万历十一年的李九我,万历十四年孙稚绳,那都是十年一出的人才,可谓举国之选,至于万历八年的林宗海,那又何止是百年一降。”

    “今科绳才,不说拿林三元,就是以李九我,孙稚绳为衡,那么这一科的举子恐怕也难有几人可入总裁的法眼了。”

    许国闻言抚须笑了笑然后道:“林宗海有一首诗说的好‘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对于贤良之士我等自是期望朝廷中越多越好。”

    王弘诲道:“总裁所言极是,这也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年曹孟德之意。”

    几人一并前行,来到陶望龄的考棚对面,王弘诲随手拿起一张卷子,他持卷看了数眼,不由连连摇头,这样的文墨,也配来参加会试。

    看着看着,王弘诲就转了一个身,他也是人上了年纪,虽说评卷的功底还在,但却把陶望龄错认作了这张卷子的考生。

    王弘诲暗道:“我观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写文章时也是落笔如飞,没料到却是虚有其表,如此的人就算再考一百年,怕也是难过同考官这一关。”

    想到这里王弘诲叹了口气,将卷子直接丢在陶望龄的案上。

    跟随王弘诲的巡场官吏见此一愣,却不敢指出王弘诲。王弘诲身为副主考,暗中照顾这位考生,他们自是睁一眼闭一眼当做没有看见。

    而陶望龄虽在写文章,但他反应过人侧目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子,然后眼也不抬地道:“这位大人,这卷子不是我的。”

    “错了?”王弘诲一愣。

    下面的官吏清咳一声道:“说什么浑话,这卷子就是你的。”

    王弘诲伸手一止重新拿起卷子问道:“你不是新乡于有成?”

    “回禀大人,学生是会稽陶望龄。”

    王弘诲拿起陶望龄写完卷子一看,知道是自己犯错了,顿时脸上又几分挂不住。

    他扫了身后‘提醒’的官吏一眼,然后拿起陶望龄的文章心道,待老夫看看你写得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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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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