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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林学五子

    会试的考场上,众考生们正凝神答卷。

    而王弘诲摊开陶望龄的文章,初时略略一看,一目十行这样,但过了片刻手颤了颤,重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端坐疾书的读书人。

    但见他平静如衡丝毫也不因为一群人在他面前而有所分心,甚至连自己这位正三品主考官当前也没有多吸引他片刻目光。

    王弘诲深知有这样底气涵养的读书人,若不是不通事故,一无所知,就是底蕴极厚,一般不是出自官宦世家,就是如礼部左侍郎林延潮那般由寒门出身,极罕见的出类拔萃之才。

    不过后者实在太少了,一般前者还是多一点。

    王弘诲想起会稽陶家,当然是想起了那出自浙江的科举望族而来。

    王弘诲重新看陶望龄的文章,当下更加仔细,越看越觉得此子不得了。

    当下王弘诲又看了一眼这年轻人,然后将文章递给一旁许国并递了眼色。

    许国接卷后捻着三茎胡须看了一阵,当即看向王弘诲大意是问,此文何人所作?

    王弘诲指了指陶望龄,许国沉吟了一番,当下不发一言,将卷子交给一旁官员低声道:“作一个戳记。”

    这名官员会意,当下拿出戳子在卷子戳印后,又作了一个暗记。

    二人当下负手前行,一路继续巡查考场。

    等远远离开陶望龄的考棚后,王弘诲问道:“方才那陶姓读书人的文章如何?”

    许国道:“此文令我想起了陶念斋啊!”

    王弘诲道:“我也有同感,此人又是会稽陶氏,莫非是陶念斋的家人同族。”

    “但文章更有青出于蓝之感啊!”许国沉吟道。

    王弘诲深深赞同道:“我也有同感,我看此人就是阁老所要寻的俊杰啊!”

    许国笑着点点头,有这样的人才拜入门下,也是很是令他高兴,但他却道:“诶,是不是元卷经魁卷,还要看过其他再说。”

    说完二人即是离开。

    却说陶望龄考完后,却是第一人交卷,引起四方考生的惊叹。

    “这人是谁?”

    “陶周望他交卷了?”

    “真不愧是名门子弟啊!”

    “名门子弟?”

    “他的伯父是嘉靖三十五年的榜眼陶念斋,他的老师是万历八年的三元学功先生,你说是不是名门子弟!”

    “真的啊!”

    “看来这一科的会元他是稳了。”

    “未必,上一科别人也说他夺会元是探囊取物,但最后还不是名落孙山。”

    “听闻此人讲学很是厉害,但既是如此厉害,又来作什么官?”

    “谁说讲学厉害就不能做官?人家就不能又讲学又做官了?”

    “你这人也真能杠,我随口说说而已!”

    “够了,这里是考场!不许交头接耳!否则一律按舞弊论处,给我肃静!肃静!”

    巡场官员们也没有想到,只是陶望龄这一交卷就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引起人的一路惊叹。

    许国,王弘诲坐在至公堂前,看着陶望龄如此一路走出考场。二人不由也是心道,此子文章固然写得是好,但如此快就交卷,也太不把这会试当作一回事了吧。

    他们虽很想立即一睹陶望龄的卷子,但是没办法,这里是会试考规极严。

    若是县试院试,他们将一名考生召来问几句话,很可能当堂就取了。

    考场上的天空有些阴霾,陶望龄立在龙门前,看着远方的风起云游默默念道,老师栽培我多年,教导我们道在器中的道理,若不为官一任,怎么能印证心中所学对还是不对?

    以往都是老师在朝堂上遮风挡雨,为我林学撑起一片天地,以后也当是我与稚绳,美命他们报答老师,为林学出一份力的时候了。

    与陶望龄同场,还有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他们也正在为了自己的前程,埋头于文卷之中,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三千余位考生。

    在这一次会试之后,就有几百名考生的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同样的国家与千万百姓的命运,也将因为这些人而改变。

    会试放榜前数日,陶望龄,袁宏道,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五子同游郊外,这时候春色正好,几人登山访寺,赏春观景,看着山间的泉水冰皮已是消融,远山为残雪一洗,景色令人心旷而神怡。

    五人联袂登山,并跟着两三名下人扛着包裹,游玩之际兴致一至即赋诗酬唱,所言所谈都是山河之壮丽,也有赏春赏色之词写了然后放入诗囊之内。

    登了半日,突然山间下起雨来。

    所幸众人找到了山间一处寺庙住下。这也是风雨天留人,几人给了钱后,庙中僧人极尽待客之道。

    客房里的下人们正在旁烧着茶,那边僧房里僧人正给他们煮着豆饭,

    五人就在寺庙简陋的客房里,从马上要放榜的会试,然后聊到了国事,个人抱负,天下与家国。

    五人想起会试后,他们中人马上云泥有别,又想到自己可能因此得中高第,又可能重读三年心情忐忑,但谈及胸中抱负时是谁也不肯相让。

    这时袁可立突然提议如林延潮叶向高那样,五人彼此立一个约定,看谁早一步及第,大,先着一鞭,一起振兴实学,并为国家社稷尽一份力。

    袁可立一提众人都是击节叫好,几位年轻人意气相约,一并在寺庙之中以茶代酒结为知己,也就是后来名著青史的‘林学五子’。

    他们在山间寺庙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未亮,但觉雨粒敲窗,原来又下起雨来。

    放榜在即,五人决定不留,当下乘着雨势冒险下山。

    也是神明庇佑,雨下了一阵即是停了,众人停在半山腰看去山间白云漫漫,吞吐于山林之间,这一幕令人胸中豪情万丈。

    众人即兴赋诗,将来一切对于未来的忐忑抛之脑后,且互相赠诗彼此勉励。

    然后见乌云四聚,五人又赶紧下山,到了山下遇市集方才脱困。

    五人想起山间这一天一夜的经历,都觉得恍若隔世,到了市集时,正遇到徐国公府上豪奴簇拥着一个公子出行。

    这位公子要去山上赏春色,下面的鲜衣怒马打扮的豪奴们在前面喝道,而老百姓躲避稍稍慢了就是一个鞭子过去,遇到的摊子就顺手推翻了。

    五人大怒,袁可立上前为百姓理论,几人也是上前相护,结果袁可立,陶望龄,张汝霖都被抽了数鞭,幸而没有受伤。

    几人大怒,正好遇到当地的衙役,这些衙役不由分说就将这五子一并押往县衙关押。

    这五人关在县衙监牢之中,谈起前一日还是举子,昨日住宿于山寺,今夜却住了县衙大牢,人生境遇之奇妙也不过如此,谈起来几人不由大笑。

    关了一天后,到了次日对方一问方知他们是应试举人,当下这些衙役连忙赔礼道歉。遇到这等前倨后恭的小人,五人也懒得与他们计较,又念着放榜之事当下雇了车赶到了京师。

    离去之后,徐火勃倒是有心将五人在山间所作的诗,撰成诗集名为《山间偶得》,这诗集断断续续地刊行,随着五人的名声,以及日后的事迹而传遍天下,渐为天下读书人所传抄,不过这已是后话。

    这时至公堂上,几位考官已是议定最后的名次。

    而与此同时,林延潮已是上疏辞官。

    会试头场后第二日,礼部左侍郎林延潮即上疏,称疾归乡。

    天子下旨不允。

    天下下诏令礼部左侍郎林延潮为殿试读卷官,林延潮再度上疏称疾请求辞官。

    天子下旨不允,但允其辞掉殿试读卷官之职。

    这时会试放榜,会元揭晓……

    然后殿试,又过了数日,到了三月十七这一天,金銮殿前唱名。

    天子照旧免朝,三百贡生金殿传胪,但却御殿。

    故而主持大局的乃礼部尚书朱赓,但见他对着殿下立着文武百官,以及三百五十名名贡生大声念道:“朕惟自古帝王立纲陈纪,移风易俗,一禀于礼法使尊卑有等上下相承,然后体统正于朝廷教化行于邦国,所以长久安宁……

    朱赓朗声念道:“贡士焦竑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贡士陶望龄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

    “贡士吴道南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

    ……

    “贡士袁可立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二甲二十三名,赐进士出身!”

    “贡士黄辉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二甲二十四名,赐进士出身!”

    “贡士周如砥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三甲二百二十三名进士,赐同进士出身!”

    陶望龄与新贡士们一并踏着玉阶一步一步登上紫禁城城头。

    身为榜眼,其余的同年都是一并向他道贺,状元焦竑,探花吴道南已是有三四岁,但陶望龄却是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但见他拾阶而上,步步从容。

    “林部堂恭喜你啊,老师是三元,两个学生都是会元加榜眼。”

    “天下的风光都被你一人占了。”

    “这是名师出高徒,我等是羡慕不来的。”

    林延潮远远地看着陶望龄,心中不胜感慨,但面对着络绎来贺的同僚却是道:“是皇上慧眼识才才是。”

    众同僚一阵笑起,纷纷道:“林部堂过谦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看着台上的陶望龄十分欣慰,而此时此刻自己也是要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辞官归里

    看着陶望龄春风得意的样子,而林延潮却想的是功成身退。

    此时此刻,不由让林延潮想起了儒林外史里一句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此话很贴近林延潮此时的心境。

    面对众同僚的道贺,林延潮不知为何心底有了一点倦意,沉浸官场久了,心也是渐渐麻木了。

    焦竑,陶望龄,吴道南从金銮殿上降阶而下时,不少官员都是向他们作贺。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想起了九年前的自己,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众官员道贺一番后,但见陶望龄,袁可立,黄辉,周如砥等人走到林延潮面前,一并道:“学生拜谢师恩!”

    林延潮笑了笑上前扶起,道:“功名是你们自己挣的,不必言谢。”

    礼部尚书朱赓上前道贺笑着道:“所谓名师出高徒,少宗伯何必过谦呢?”

    吏部右侍郎沈一贯也是上前,笑了笑道:“是啊,天下桃李,尽在公门也,少宗伯可比当年的狄公了。”

    林延潮双眼一眯,桃李满天下这话赞的是狄仁杰,赞的是当年他的门生众多,遍布于朝堂上。

    沈一贯此言看似无心,却是有心啊。

    林延潮笑容敛去,朱赓却看出了玄机,他是深知林延潮厉害的,生怕对方因此对沈一贯落下什么芥蒂。

    他当即上前对陶望龄道:“吾乡后辈矣,沈少宰,你看还是我绍兴出人才啊。”

    陶望龄闻言谦然一笑,沈一贯听朱赓之言一愣,他知道朱赓平素颇忌讳别人说他朱山阴整日拉帮结派,专门提携他的绍兴老乡,但现在却主动提起此事。

    沈一贯马上明白,以长辈的身份负手对陶望龄道:“前几年汝泰山商公过世,本部堂不胜惋惜,所幸看汝成才,也算是后继有人!”

    陶望龄的岳父正是前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浙江同籍官员之间都是相互联姻通婚,都深了说都是世交。

    朱赓笑着道:“是啊,老夫与沈部堂,令尊都是商公的莫逆之交,他若在世如何欣慰才是。”

    陶望龄想起父亲,岳父先后病故黯然道了一声是。

    朱赓又道:“老夫的女婿与你同拜在林部堂的门下,他平日心高气傲,最爱与人比较,但唯独是对你最佩服。”

    陶望龄认真道:“肃之才华出众,及第也是早晚的事,这一次学生不过是侥幸而已。”

    沈一贯笑道:“肃之我也是见过的,人才出众,说来少宗伯也是栽培了不少吾乡后辈。”

    沈一贯转过头示好,林延潮也是不愿再说什么,两下扯平了。

    还有周如砥,黄辉也是林延潮的学生,只是平日都在乡读书,没有住在林府,但有了师生这二字,也就打下了林学门人的烙印了。

    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他们此刻都是沉浸于科举给他们带来的喜悦之中,一如自己当年及第时。

    众官员们见了这一幕不胜羡慕,但偶尔也有人冷声冷言。

    下面就是御街夸官,林延潮没有再留,而是早早回府了。

    林延潮回府之后,但见徐火勃,张汝霖,袁宏道正在厅里。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知道他们为何如此,他却并没有入内而是立在窗旁听他们说什么。

    但听徐火勃道:“今日御街上看陶兄,袁兄肯定是很风光吧。”

    张汝霖问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袁宏道道:“我们与袁兄,陶兄如此要好,一般而言是要去御街上贺他们的,可是……”

    三人闻言长吁短叹,徐火勃黯然道:“我虽拜再老师门下,可是屡试不第,实在是给老师丢人了。”

    袁宏道黯然道:“是啊,前几日大家还一起登山,说说笑笑,畅谈胸中抱负,但放榜之后,大家云泥有别。纵使他们不以为意,我们又能如从前一般。”

    张汝霖道:“云泥有别不算什么,只是这其中滋味如何排解?”

    林延潮闻言暗叹,此事别人帮不了他们,只能靠自己了。有人熬过去了如同涅槃重生,其实熬不过去也未必如何,只要不钻牛角尖就好。

    想着自己学生有的为科举之事犯难,有的为科举之事正春风得意,林延潮再度想了了那句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回到了书房后,林延潮将种种之事抛之脑后,认认真真地写了第三封辞疏。

    次日林延潮第三封辞疏上达后,令官场同僚都有些吃惊了,因为这代表林延潮辞官的意愿已经非常强烈了。

    这要从官员辞官的流程说起,低级官员辞官一般是通过吏部转奏,说是转奏,其流程就如同吏部选拔官员一样,天子说一声知道了,其实不会亲自过问。

    但到了三品以上,大臣要辞官就要天子亲裁。

    大臣不同于小官,官越大辞官越是一件频繁的事,心底一个不爽就会辞官。

    申时行一个劲的说自己身体不好,整天头晕眼花,奏章里写的自己病得很重,连起床都困难,更别说处理公务了。但申时行辞呈这边在写,那边在宰相的位子上干得好好的,平日锦衣玉食,吃门门香看上去还能再干十几年的样子。

    所以皇帝也习惯了,一般大臣上疏辞官,前面两疏天子都会挽留一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以全君臣之礼,但官员上第三疏开始,就说明官员是认真的,我要力辞了。

    当然也有你要辞官,但皇帝不肯,非要你干到死的。比如历史上李廷机一连上了一百二十五疏辞官,但天子仍是不肯,最后他被迫挂冠而去。

    不过这是特殊情况,一般而言三疏后,天子都会答允的。

    三疏是三品大臣的标准,如果是内阁宰相,天子还要多挽留几疏。

    当年吕调阳得罪张居正后辞官,他上了四疏,天子就令他告归。

    以吕调阳为标杆,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申时行辞相时,天子一共挽留至十一疏,王锡爵留了八疏,而对于与申时行同时罢相的许国,天子只是留了三疏,许国身为宰相待遇却与大臣无二,言下之意就是朕不太喜欢你了。

    林延潮第三疏上后,已是走完了流程。

    但天子再度不允,圣旨上以‘林卿功在朝廷,朕甚是倚重’之言谕留,并且还遣太医去林府上探病。

    这一般而言又是不轻易施予的恩典了,在明朝这只有顾命大臣,肱股之臣称疾辞官时才有的待遇。

    尽管遣御医探病,但林延潮仍是再度连上了两疏辞官。

    上到第五疏,林延潮觉得天子对自己已是不薄了,也算为二人这九年来的君臣恩遇画上了一个不错的句号,给足了自己面子,想来不会有第六疏了。

    而辞官之际,林延潮仍是强撑着‘病体’去礼部上衙。

    圣旨一日没下来,林延潮就要不能走,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如李廷机上了一百多疏,天子仍不肯他辞官,最后他实在等不起天子答应,一个人跑回了老家。

    当时朝堂上就有人说,要把他抓回来问罪,当然李廷机为什么跑回家,大家都知道,最后也无人追究,不了了之。

    其实从第三份辞疏一上,众官员都知道林延潮这是铁了心的要走了。

    称疾不是假的,林延潮是真病了。

    御医回禀天子也是这么说的,说要让林延潮好好调养一段日子。

    第四疏上天子说给假行不行,林延潮则说不愿堵塞贤路,大意就是与其给假死撑在岗位上,不如退位让贤。

    所以礼部上下都知道林延潮是真的要走了,平日林延潮治衙署严苛,却唯才是举,下面的官吏只要有才能的,都会予以重用。故而礼部上下对林延潮都十分服气。

    礼部官员中董嗣成与林延潮最要好,舍不的他走。

    林延潮知道董嗣成人品正直,是一个可以交的朋友,但是他祖父董份,前礼部尚书,申时行的老师,为人却是……士林多有鄙视。

    这日二人正在官衙说话,这时候圣旨下达。

    “部堂大人……”董嗣成知道了什么,露出难过之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伯念,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你出身世家,做官第一事就是守住禄位,朝堂上的事能不过问就不过问,以后天各一方,大家珍重。”

    董嗣成闻言当即点了点头道:“多谢部堂大人。”

    当即传旨中官入内,但圣旨的内容出乎林延潮的意料之外。

    “陛下让本官与司礼监的陈公公主持抄没张鲸之事?”

    “正是。”

    林延潮当即问道:“但本官即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只是礼部副员。”

    内官恭恭敬敬地道:“启禀部堂大人,圣旨上确实如此说,小人不过负责传个话而已,其余的事小人是一概不知,眼下陈公公,锦衣卫已在外面等候,只待部堂大人一声令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知道了,还请公公稍待。”

    等对方待离开后,董嗣成也是不明所以问道:“圣上怎么会请部堂大人主持此事?这实在令人看不懂啊。”

    一旁的陈济川道:“老爷与张鲸有隙,这是众所周知,或许这是陛下替老爷出气来挽留老爷呢?”

    董嗣成道:“不错,张鲸已是软禁了一个多月,陛下一直不作处置,这一次降旨处置,必然挽留部堂之举,就如同当年丘橓与张江陵有隙,于是陛下就派丘橓去抄没张府一般。”

    林延潮闻言道:“圣意难测,只是本部堂已决意归隐田园,陛下在这时候让本部堂抄没张鲸,着实叫我为难。”

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威势

    当即林延潮走出礼部大堂,但见司礼监的陈矩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都骑马在门外,而跟在他们身后则是数百名的锦衣卫。

    林延潮整了整官袍走上去,骆思恭与陈矩都是一并下马。

    陈矩是老熟人不用多提,这位骆思恭则是初见。

    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与张鲸同流合污而被言官弹劾下台,所以骆思恭顶上。这位骆思恭为人很是低调,在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前名不见经传,大多官员都不清楚他的来历。

    骆思恭三十余岁,一眼看去即觉得十分干练,他见到林延潮后几步赶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看起来很是忠厚的样子:“林部堂,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林延潮回礼道:“不敢当,林某对指挥使也是久仰,可惜一直无缘一见。”

    二人打过照面后,陈矩上前说话,骆思恭当即恭恭敬敬地退到了陈矩身旁。

    林延潮见骆思恭这小媳妇的样子,也是奇怪,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地位低到这个程度,自刘守有被弹劾罢官后,是一任不如一任?

    林延潮对陈矩道:“陈公公许久不见,即是来到礼部衙门,为何不入内一坐?”

    陈矩笑了笑道:“身负皇命,自是不敢有丝毫耽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陈公公处事严谨,在下佩服。”

    陈矩又道:“林部堂,你我就不必闹这些虚礼了,这一次陛下让我们三人一并负责抄没张鲸之事,圣旨上明言以林部堂为主。我与骆大人方才来前商议过了,林部堂是文臣,此事由你来出面再好不过了,我与骆金吾都以你为马首是瞻。”

    骆思恭一脸谄笑道:“不错,久仰林部堂的大名,这一次能跟随林部堂办事,我等也算能学到不少东西,你们都听到了没有。”

    左右跟随在旁的锦衣卫一并称是。

    林延潮看了骆思恭一眼,深感现在的锦衣卫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放在以往锦衣卫指挥使连内阁大学士都要看他的眼色的。

    难道张鲸,刘守有一去,整个厂卫彻底不行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官也是第一次负责这抄家之事,完全没有经验,但圣命难违,因此还是请卫督,张公公多提点本官才是。”

    二人都是道:“林部堂,客气了。”

    陈矩当即道:“下面如何抄没还请林部堂示下?”

    林延潮看向骆思恭问道:“以往锦衣卫是如何办差的?”

    骆思恭道:“先查抄案犯的府邸,以及其所办差的衙门。”

    “不怕走漏风声?”

    “已经有锦衣卫看守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先去东厂。”

    “谨命!”

    但见骆思恭威风凛凛对身后喝令道:“来啊,去东缉事厂!”

    当即数百名锦衣卫浩浩荡荡地赶往东厂,然后林延潮与骆思恭,陈矩二人也是出发。

    他们二人骑马,林延潮则是坐轿。

    轿子到了东厂后,林延潮但见东厂前前后后被锦衣卫包围的水泄不通。

    原先把守大门威风八面的东厂番子,都被械了兵刃跪在地上,由手持明晃晃白刃的锦衣卫看押。

    东厂门口的广场上,现在是一片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而锦衣卫出动的一幕,当然惊动了京城里的百姓,但见平日人迹罕至的东厂外,老百姓是围了里三重外三重。

    老百姓来当然是看热闹,纷纷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和东厂不是一家人吗?怎么杠上了?”

    “谁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抄了东厂?”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谁能够告诉我。”

    林延潮的轿子停在东厂大门前,骆思恭亲自给拉了轿帘。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当,然后下了轿子。这时夹道左右的锦衣卫都是躬身向林延潮行礼道:“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不置可否,一眼望去广场上的东厂番子跪得极低不敢抬头。

    而老百姓们又议论开来:“下轿这人是谁?”

    “是他来查抄东厂的?”

    “我看清楚了,那是林三元吗?”

    “什么林三元,要称林青天!”

    “没错,林青天来查抄东厂给咱们老百姓申冤了了!”

    “林青天又给咱们老百姓做主了!”

    这时候老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极热烈的呼声。

    林延潮走到一半,转头看去,但见无数百姓都在高喊:“林青天替我们做主啊!”

    “林青天,把东厂烧了!”

    “林青天!”

    老百姓们高呼着,一并向东厂涌来的,一旁锦衣卫勉强排着人墙维持秩序。

    “林部堂,你看这不是干扰我等办事吗?”陈矩向林延潮问道。

    骆思恭等待林延潮一声令下就驱赶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必。”林延潮却走到台阶上,向老百姓高呼道:“诸位京师的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听了林延潮的话,下面声音就小多了。

    林延潮一眼望去,下面的老百姓人头攒动,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更想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尽管国家大事与这里的百姓密切相关,但百姓从来都不知道国家大事如何运作的。

    面对老百姓们的眼神,他心底一热道:“林某奉了皇命前来东厂办差,若是各位百姓信得过林某,还请退后三步,以后朝廷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林某拜托大家了!”

    但见林延潮对着四面一揖,下面的百姓嗡嗡地说话。

    “林青天让我们先退到一旁。”

    “退!退!林青天从来没让咱们老百姓失望过。”

    “往后退,不要问了,听林青天说的办。”

    “咱们信得过林青天!”

    “林青天是能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但见林延潮也没说什么话,老百姓们听了当即不再向东厂涌来,纷纷自动的退后。

    陈矩,骆思恭当然也有办法劝退百姓,但他们只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但见林延潮一句话下,上千百姓连问也不问一句自觉退下,面对这一幕二人都是露出了震惊,佩服等等复杂的神情。

    老百姓们如潮水般退到一旁,不再干扰锦衣卫办公。一句话下,就能令行禁止,官能当到如林延潮这个地步,天下能有几人。

    “林某多谢父老乡亲们!”林延潮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道,“两位请吧!”

    林延潮并不以自己的威望为然,但看了一眼陈矩,骆思恭二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半响才回过神来。

    到了东厂大堂后,林延潮坐在主位上,骆思恭,陈矩都是陪坐在旁。

    然后东厂的掌班,领班,档头几十个人都被锦衣卫一个看一个的押在堂中跪下。

    “这案子如何办?”林延潮刚开口,骆思恭,陈矩一并道:“一切听部堂大人吩咐。”

    “那么本官就开始了,”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对堂下道,“你们还记得本官吗?抬起头!”

    当日林延潮离开东厂时,曾放话要让东厂天翻地覆,这一次他竟主持抄没之事,在场的人都生出落在他的手上的心思。

    大堂上鸦雀无声,骆思恭,陈矩本是神情轻松。但见林延潮沉着脸,也是不自觉敛去笑容,正襟危坐在旁。

    “为何没人答话?”

    堂中番子们都是面如死灰。

    “文书,取履历来,本官一人一人问过去!”

    当即两名文书捧着履历放在案上,林延潮一个一个核对,然后点名,堂上气氛此刻格外的凝重。

    每点到一人,文书就拿着纸笔放在此人面前。

    这时一名锦衣卫给林延潮上茶,他的双手竟忍不住发抖。

    一旁骆思恭看了这一幕不由心道,看到此人就想起当年的张居正,如此的威势实在可怕。

    林延潮点名后道:“你们平日所作所为,自己心底有数,外头都是百姓,若让他们检举你们,一人一封信恐怕是要车载斗量了。本官无疑为难你们,也不会携私报复。你们只要当堂各写一封信,将你们与张鲸的过往写出来,本官只问张鲸其余一概不想知道。”

    “不要有所欺瞒,万一你们所言与同僚不合,我们会让你们对质,到时候就不要怪本官公事公办!还愣住作什么?可以写了。”

    林延潮伸掌一拍!当即所有的人都慌忙提笔,当堂书写起来。

    陈矩,骆思恭一并下场巡视,这些人写完就当堂递上,林延潮看过后,当即将几份放在一起比对,有不实缺漏之处当堂指出。

    下面的人见林延潮当堂论断,是明察秋毫。这些人都是大骇,心知自己半点也欺瞒不过,于是都是如实写上。

    当即张鲸过去所行所为,完全暴露在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取了一张纸对陈矩,骆思恭道:“这几处地方你们先去查!一定会有收获。”

    顿了顿林延潮向陈矩,骆思恭问道:“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两位补充。”

    陈矩默然片刻,然后拱手道:“久闻部堂办事雷厉风行,咱家这一次算见识到了。”

    骆思恭也道:“实不敢相信大人是第一次办此事,佩服,佩服。”

    林延潮当即道:“诶,两位大人不必讳言,为皇上办差,对即对,错即错,大家只要凭着公心办事就好。既是没有话说,那么我们去张鲸府上。”

    说到林延潮离开大堂,陈矩,骆思恭二人对视一眼,跟随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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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交换

    就在查抄张鲸的这一日,潞王离京就藩。

    在皇极门前,天子亲自送潞王离京,从万历十年以来,林延潮上疏的风风雨雨已是过去。

    潞王当初就藩的银子从五百九十万两,降至两百万两,到河南就藩后,本要上百万两花费,也被削作不过二三十万两,还有潞王在路途上的花费,在前后几任的户部尚书的抗议下,也减作了不过两万银,几万石米。

    对于此李太后一直不满,与天子闹了数次,但天子一直推脱是文官欺人太甚的缘故。李太后也没有办法。

    故而太后一直将潞王离京的日子是一拖再拖,同时继续借口向朝廷索要就藩的开支,但是申时行为首的文官立场坚决一疏接着一疏催潞王上路,而且还不给钱。

    有的文官说话还很难听,直指李太后有私幼子之意,而潞王留在京有不臣之心。

    这名文官被天子罚俸后,潞王不得不启程离京,这一别两位亲兄弟就不会再相见了,但为了确保大明的皇位就由他朱翊钧一系传下去,他不得不走。

    此刻皇极门前,潞王却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天子亲自降阶相送,而三位内阁大学士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潞王一直回望着宫里的方向,而就在这时宫门一开,潞王突然神色一动,脸上露出了些许欢喜的神情来。

    但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赶来,向天子,潞王禀告道:“圣慈太后昨日哭了一夜,言今日就不相送了,免得母子伤心,圣慈太后还说就算送了千里又能如何?母子今生也不得再相见了,唯请潞王一路保重。”

    潞王听到这里,最后一点的期望也没有了,边哭边道:“孤虽生在皇家,此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却不如平民百姓能长伴父母膝下,这后半生实有何欢?”

    天子闻言也是不忍。

    这时申时行上前道:“潞王,皇上兄弟之情,臣等无不动容,但臣窃以为分藩树屏,乃祖宗之旧章,建国启家,乃朝廷之旧典,当视为吉祥事。”

    潞王闻言一愣,然后苦笑道:“是啊,连哭都不能哭,是孤失仪了。”

    天子叹了口气道:“母后那边朕会分说,你之国后要常常书信往来,所幸河南距京不算太远。”

    潞王听了点点头,当下对天子长拜然后离去,这时候天子立在御阶上,望着潞王的座驾离开了,龙目间也是落下了眼泪。

    而与此同时,张鲸府上已是被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张鲸的府邸,林延潮与他还未撕破脸时来过,但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几年里翻修了几次。这张鲸一点没有吸取冯保的教训,冯保当年被抄家时,搜出了金银一百多万两,其他珠宝不论,府邸也是无比奢华。

    但林延潮来到张鲸而今的府邸前,觉得他比冯保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官员,太监的贪也有大贪,小贪之分。

    拿前后任对比而言,严嵩抄家时仅白银就抄出两百多万两,其他不算。

    至于张居正的权势比严嵩更大,抄出二十万两银子。

    再拿刘瑾说,当时上下都知道刘瑾贪,但抄家后才知道他是这么贪,有人说刘谨抄家抄出了黄金两百五十万,白银五千万两,但想想也知道这数据肯定是不真实的。

    不过几百万两肯定有,如果当时有福布斯,刘瑾肯定荣登榜首。而他开创这纪录一直保持到和珅才被打破。

    林延潮进门后,张鲸府邸的奢华,已是难以用言语形容,远超自己的想象,至于左右随行的锦衣卫也是看得呆了。

    但就其风格而言,如果说冯保还有些文人风范,对于字画古董这些雅贿还会收藏一二,那么张鲸就是怎么土豪怎么来。

    当年胡提学给他送珍珠都不要,只要白的黄的,由此可以想象张鲸府里的布置。

    l 林延潮咳了一声问道:“张鲸一直都在府里。”

    骆思恭道:“确实如此,自被皇上软禁以来,张鲸一直关押在府邸,每日都有三班锦衣卫轮番看守。”

    林延潮点点头道:“先去见他。”

    经过重重看守,林延潮来到张鲸的卧房,但见张鲸半坐半躺在一张玉榻,披头散发一手持酒壶一手持酒杯那在自斟自饮,当然,酒壶酒杯都是金的。

    骆思恭当即对身后锦衣卫使了眼色,两人上前将张鲸手上的酒具夺过。

    这时张鲸才看了过来,他半醉半醒地笑着道:“我倒是谁?原来是林部堂,陈公公来了,来来来,与咱家喝一杯。”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时一名锦衣卫上前与骆思恭禀告。

    骆思恭听后向林延潮道:“除了几个屋子的金银器物外,黄金只抄出不到一千两,白银不到两万两,要不要拿人拷问。”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先不用。”

    林延潮走到张鲸面前当即道:“张公公,林某知道你一向好酒量,这点酒醉不倒你。”

    说着林延潮搬了张凳子坐在张鲸榻边,凳子入手不怎么沉,因为是镀金的。

    张鲸斜着眼睛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皇上怎么派了你来?也好,不是冤家不聚头,落在你的手上,咱家看来只求一个痛快也是难了!”

    林延潮道:“张公公何出此言?皇上圣旨上交待了,一不要你的命,二不准动刑,三给你留个体面。”

    张鲸冷笑,伸手一指道:“是么,那为何这姓骆的方才还要拷问我来着。”

    林延潮看去骆思恭脸色一变,他以为张鲸醉了,自己说话又小声,对方听不见,没料到此人如此机敏。

    骆思恭笑了笑道:“有些拷问当然外人看不出的,就算不在公公身上用刑,咱们当着公公拷问你的家人属下,不也是一样吗?”

    张鲸仰天哈哈一笑道:“咱家是太监,哪里有什么家人?至于那些手下都是趋利而来,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你在咱家面前把他们都杀了,咱家也不皱一下眉头。”

    “骆思恭笑了笑道:“你倒是嘴硬,不知还能硬多久。”

    “卫督这里是你主事还是我主事。”

    林延潮斥了骆思恭一句后看向张鲸,张鲸点点头道:“好个林延潮,当今文臣中也唯有你有这个威势,你官不大,但论胆识无人可及,咱家栽在你的手里也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道:“张公公,多谢你看得起在下。你也放心,我是文臣但拷问这样下作的手段,我是绝对不用的,你们先退下,我与张公公好好聊一聊。”

    众人称是,当即离开屋子。

    张鲸笑道:“我与你有什么体己话好说的。”

    “张公公,先不着急,你看看这个。”林延潮从袖子里取出一样玉佩放在张鲸手中。

    张鲸见此脸色巨变怒道:“此事果真是你干的。”

    林延潮默然半响道:“张公公,你这么说我就有些不高兴了,没错,你入宫前的相好是我找到的,若非如此焉能逼得你投鼠忌器,不将朝堂上那些官员,当然包括我的把柄都给供出来。至于威胁……好吧,在下就是威胁了。”

    张鲸咬牙切齿道:“林延潮你比那骆思恭还要下作十倍!你还自称什么大儒?什么为民请命?呸!”

    张鲸一口唾沫吐在林延潮的官袍上。林延潮不动声色拿起手帕擦干净,然后道:“本来对张公公你还有些愧疚,但既啐了这口唾沫,大家就扯平了。”

    张鲸手抚着这玉佩,目中都是寒芒。林延潮道:“你掌权后知自己早晚会有一日,故而只是暗中接济却不相认,还将她与前夫的儿子一并照顾,这令我明察暗访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但是这样的深情本官也以为只是戏文里才有,不由是深为感动。”

    “当然撕破脸的事,我不会办,我现在就可以放了她,你这一次若不被监禁,我还能送她与你团聚,只是以往那些官员的把柄,还有金银你都拿出来,你也知道,你我虽有旧怨,但谈不上要置对方于死地。”

    张鲸冷笑道:“若是我还是不交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当然你不拿也无妨,我不过多费一些功夫,但是你主动交出来,我在皇上面前也好替你说话。”

    张鲸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一盏茶功夫后,林延潮从张鲸屋里走出,当即道:“金银不在此处,你们带足人手跟我来。”

    这日夜间,在京师郊外一处生祠里,内内外外都是锦衣卫,他们拿着铁锹正在刨地。

    陈矩也是叹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张鲸会将财宝都埋在这生祠之中。”

    骆思恭笑了笑道:“多亏了部堂大人,不知我们还要费多少功夫呢。”

    正说话间下面锦衣卫校尉已是禀告道:“大人都挖上来,十几大木箱子呢,据估算浮财有三百万两以上。”

    骆思恭闻言哈哈大笑道:“真是大功告成。”

    林延潮不由看了骆思恭一眼,

    陈矩闻言叹道:“张鲸这几年贪得也太多了”

    骆思恭笑了笑道:“张鲸只收金银,不收其他的,金银当然是多了一些。”

    林延潮问道:“除了金银就没有其他东西吗?”

    那锦衣卫校尉道:“回禀部堂大人,除了金银还有一箱子文书。”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道:“带我去看看。”

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商量

    却说林延潮,陈矩,骆思恭三人来到掘开的地方。

    但见这里左左右右摆着十几个大箱子,林延潮随手掀开一个箱子,但见里面白银摞得满满的。

    林延潮道:“如此一个箱子大约有白银七八千两,哪里有三百多万两之说。”

    骆思恭恭敬地笑了笑道:“回林部堂,当然不仅仅在这里,这是外库,下面还有三个库房,一个通着一个。”

    林延潮看了一圈,但见一个箱子不堆金银,却堆着文书信函卷宗,就是之前所说的。林延潮拿起来看了几封,立即断定是张鲸搜罗官员的罪证。

    他没有多看,否则容易被骆思恭,陈矩看出破绽来。

    他闻言笑着对骆思恭道:“这都被骆大人看出来了,真是厉害,林某佩服。”

    骆思恭笑着道:“哪里,骆某也就这点本事,祖上三代起干得就是抄家这事,当然也是多亏了弟兄们卖力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应该的,到时候林某会在圣上面前为骆大人表功,至于那些弟兄们就多赏赐一些酒肉吧,让他们再辛苦一些,一并连夜起了运到宫里去,骆大人以为如何?”

    骆思恭一愣,然后笑着道:“林部堂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看了陈矩一眼,但见陈矩正忙头点查金银。

    林延潮当即点了点头,骆思恭大喜,二人走到外屋外。

    外屋正有两名锦衣卫挖地砖看看下面有无藏物,骆思恭手指了指,二人躬身行礼,然后离去。

    但听骆思恭道:“林部堂今日在东厂之外,一言之下百姓无不遵从,在东厂里审问张鲸余党雷厉风行,后来在张府里连张鲸对部堂也是恭恭敬敬的,骆某在心中对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这一次办差如此顺利,还是要依仗骆兄出马才是。”

    骆思恭哈哈一笑于是道:“这是多亏了林部堂的赏识和器重,骆某有一句还请林部堂不嫌冒昧,骆某草字如谦,部堂若不嫌弃称在下如谦好了。”

    林延潮道:“不敢当,还是称如谦兄。”

    骆思恭连忙陪着笑脸道:“岂敢,骆某痴长几岁,但行事见识却是远远不如宗海兄的,蒙部堂看得起,骆某有几句掏心窝的话不吐不快,骆某的前任刘卫督仰东厂鼻息,看张鲸脸色办事,他被言官弹劾下狱抄没后,骆某接手这个烂摊子,实在是战战兢兢,也怕哪天得罪了一个芝麻绿豆的官,就被天子罢免了。”

    “眼下骆某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却有朝不保夕之感,以后要多仰仗宗海兄在朝中帮忙了。”

    林延潮淡淡地笑了笑道:“其实林某看了张鲸,刘守有的下场,也是深有感叹,多行不义必自毙,如谦兄你既掌锦衣卫,以后多谨慎办事,为自己多考量考量,也不会有官员为难到你的身上。”

    骆思恭叹道:“宗海兄真是金玉之言,不把骆某当外人,这才道出其中诀窍。”

    “其实骆某当官现在也只为了自己。方才劳宗海兄相询,骆某别的没什么本事,但对于抄家之事倒是办了许久有些经验。以往大臣抄家,操办之人总要发笔横财,这就如官场办差,银钱过手都要沾些油水。”

    “皇上既委了你我,就是一番恩典,宗海兄你先看看,有什么喜欢尽管挑走。”

    林延潮看了一眼道:“卫督此话打住。”

    骆思恭含泪道:“部堂大人,有言道千里为官只为求财,你不为了现在,也要为了以后考虑考虑啊。”

    骆思恭听过林延潮的清名,心想大凡清官都要经过这么一番纠结,于是他道:“部堂,你我兄弟一般情份,这时候就不要推脱了,大家有福同享,你若不拿,又有谁敢拿,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弟兄们喝西北风吗?你就当帮帮我们吧。”

    林延潮轻咳了一声道:“林某的意思是……好吧,不过如谦以及弟兄们都出力甚大,你们也切不可亏待自己,否则我心底过意不去啊。”

    骆思恭听了林延潮这话,如同拨云见日一般,顿时容光焕发。

    骆思恭当即道:“我们几个不过是卖气力的,哪里能分多少,只要……只要宗海兄手指头里露一点,随便划拨一些就是了,总之你占大头。”

    林延潮道:“诶,不行,不行,这样的事林某办不出来,还有陈矩陈公公你考虑到了吗?”

    骆思恭满脸堆笑道:“多亏了宗海兄提醒。”

    林延潮道:“陈公公听说是不爱钱财的。”

    骆思恭道:“诶,陈公公那边我尽力去谈就是”

    林延潮点了点头。

    当下骆思恭走到陈矩面前当即低声道:“事情成了。”

    陈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古今君子皆爱财,林三元也不例外,此事不出咱家意料。”

    骆思恭笑着道:“公公,真是神机妙算。”

    而那边林延潮等了一阵,骆思恭方才回来当即擦了一把汗道:“宗海兄,陈公公已是答允了。”

    林延潮讶道:“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骆思恭笑着道:“诶,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陈公公偏偏就不喜欢这些金的银的,就喜好些书籍古董字画,这些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诶,宗海兄放心,这些东西都包在骆某身上,总之砸锅卖铁也要叫他满意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如谦兄,真是没有你办不成的事,这一次若你不在林某恐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骆思恭闻言哈哈大笑,然后一脸郑重道:“宗海兄,咱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一会咱们出去,别让陈公公看得我们如此亲近,以免他多心。”

    “当的,当的。”

    三人重新碰头,这时候气氛已是不一样。

    陈矩负手道:“骆大人此事咱家反复思量,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啊。”

    骆思恭连忙道:“陈公公,你可不能出尔反尔,骆某好容易才说服了林部堂。”

    陈矩长长叹了口气。

    屏退左右后,三人就坐在堆满金银的大木箱子上,而左右墙上燃着的火把照着一屋子的金银。

    骆思恭拿起账本道:“初步抄点共计有三百七十三万五千六百三十二两七厘三分。”

    林延潮知道这也是官场上的规矩,就如同税赋上报都要精确到厘分,用此来表示经手官员的清廉-丝毫不沾。

    陈矩道:“张鲸真是贪啊,冯保当年也不过一百多万两银子。冯保掌权十几年,张鲸不过七年而已?”

    骆思恭道:“张鲸此人是罪大恶极,不过骆某想过了,这抄没的数额最后要上禀朝廷,公之天下。这张鲸不同于冯保,是圣上亲政后一手提拔起来的,若是将三百多万两都报上去,此举不仅令圣上伤心,也让陛下的面上不好看。”

    林延潮道:“不错,咱们为人臣的,当分君之忧,那么依骆大人之见,应报上去多少呢?”

    骆思恭沉吟不语,陈矩道:“咱家也是没什么经验,想听听两位大人的高见。”

    骆思恭道:“两位大人,依骆某看来还是不宜超过冯保为上,不如就上报一百六十三万两。”

    陈矩轻咳了一声。

    骆思恭道:“下面将多出的两百一十万两分作三份。部堂大人取一份,陈公公取一份,骆某取一份,当然陈公公不喜欢金银,骆某可以换成别的。”

    陈矩道:“骆大人办事公允,咱家自是放心。”

    骆思恭笑着道:“至于骆某这一份,用来打点上下,还有这一次跟来办差的弟兄们,大家卖了力气,上下都要沾些甜头也是雨露均沾。”

    林延潮道:“这怎么让骆大人一个人出,从林某这七十万里拿出二十万两给底下人分一分。”

    陈矩道:“这怎么好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林某已向皇上辞官,用不了这些银子。”

    但见陈矩目光闪了闪。

    骆思恭拍腿道:“部堂大人,真是够豪爽够义气,也好,这二十万两骆某拿来打点张诚,以后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还兼提督东厂,咱们三人仰仗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陈矩也点点头道:“二十万两会不会太少?不如咱家也拿出二十万两来,包括也叫他满意。”

    骆思恭笑着道:“太多了太多了,也好,还请两位放心,此事骆某一定给你们办得妥妥当当的。”

    陈矩点了点头。林延潮却道:“骆大人办事公道,林某当然是放心的,说到这里,林某还看中一物!”

    林延潮主动让了二十万两,骆思恭当然要投桃报李笑着道:“大家是自己人,不要见外,林部堂看上什么尽管开口!”

    林延潮伸手点了点头,那装满文书的箱子当即道:“我要此物。”

    陈矩,骆思恭都是神情一凛,骆思恭问道:“请教林部堂,这是何物?”

    林延潮道:“张鲸曾交待,他掌管东厂时手上有不少官员的罪证,这些东西,我料的不错,应该就装在这个箱子里。”

    骆思恭,陈矩对视了一眼,露出踌躇之色。

    骆思恭犹豫道:“林部堂,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此物关系甚大,若是皇上要张鲸收罗的,我们查抄的又没见到此物,不会让皇上起疑心吗?”

    陈矩也道:“骆大人所言有理,林部堂要其他都好说,唯独此物不可啊,万一查出我等就都是死罪。”

    见二人一并反对,林延潮脸上的笑容已是敛去,屋内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陈矩,骆思恭此刻不由揣测,林延潮是否要翻脸。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用手拍了拍自己所坐的箱子问道:“两位请想一想,吞没这些罪证是死罪,难道吞没两百一十万两银子就不是死罪了吗?”

    “两位,我实话与你们说这箱子里涉及到的要员,既有各地抚按,藩臬,也有在朝三品以上大员,我等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得罪。若是交给皇上,你们或许还能脱身,但林某干系就大了,以后就无我容身之地了。”

    陈矩,骆思恭闻言也觉得此事确实难办。

    骆思恭是锦衣卫,陈矩是太监,得罪了这些文官事情不大,但林延潮不同了,他就是文官,一旦他把此事捅出来,那些大臣不会找骆思恭,陈矩的麻烦,但却会找林延潮的麻烦。

    骆思恭道:“我等也是体谅林部堂的难处,但是其中可否再商量一二,看看有无更好的办法。”

    林延潮深吸了口气道:“这样吧,林某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交下两位朋友,若将来林某有东山再起之日,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扶持,两位有什么难处大可向林某开口。而今日之事只要我们三人任何一人不漏口风,谁也不会知道。”

    骆思恭目光闪了闪,看向了陈矩。陈矩轻咳一声。

    骆思恭道:“多谢林部堂仗义,这倒不是钱不钱的事。”

    林延潮道:“若是两位还为难,林某也没有办法了,今日之事唯有公事公办。”

    骆思恭拍腿道:“陈公公你看如何,林部堂待我们,真如再生父母一般,不如就按林部堂之前说的办。”

    陈矩沉思半天也是道:“好吧。林部堂这箱子归你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打开箱子,但见箱子里确实书信,账册。

    他随手一翻看了几个人名字,然后从墙上拿了火把直接往箱子里一丢。

    “林部堂你这是……”

    陈矩,骆思恭二人都是大惊。但见箱子里纸张不过片刻已化为灰烬。

    “林部堂你这是?”

    “好,烧的好,一切都干净。”

    “不留首尾,皇上追查不到我们身上。”

    陈矩大笑,骆思恭一副放下心来的神情。

    陈矩问道:“林部堂冒昧的问一句,这是不是申先生的主意?”

    林延潮笑道:“陈公公想哪里去了,林某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好了,林某说话算话,今日之事,只要能烂在肚子里,以后大家就在一条船上。”

    陈矩,骆思恭对视一眼,然后一并道:“正是如此。”

    当下数日之内,张鲸家尽被抄没,余党也在被锦衣卫拷打追赃之中。

    然后林延潮,骆思恭,陈矩三人回宫向天子复命。

一千一百二十章 水至清则无鱼

    皇城的乾清宫弘德殿里。

    天子正看着一小盆子的金鱼,这金鱼并非名贵之物,盛放金鱼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瓷盆。

    但天子却看得十分认真,他一面看着游鱼,一面听着陈矩的禀告。

    半响之后,他捧着肚子坐在了御炕上,抓起了一柄玉如意放在掌中把玩:“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就如这鱼……”

    陈矩察言观色立即将盛着金鱼的玉盆端来放在天子身边的御案上。天子点了点头道:“就如这鱼,水至清则无鱼,治国御下也是一般。”

    陈矩在旁躬身道:“皇上圣明,是以老子云,太上,不知有之。”

    天子点点头道:“宫中诸位内臣,还是你最懂朕心思,当年我祖父世宗皇帝,不是不知严嵩贪污,但为何忍了他二十年。又比如朕不是不知张鲸奢侈,但为何又用他,这一次若不是文官们迫得太紧,朕又何需抄他的家呢?”

    “正是太上,不知有之的道理,严嵩,张鲸都是祖父世宗皇帝和朕办事,是他们当了骂名。”

    陈矩躬身道:“皇上圣明,其实太上,不知有之,但太上,无所不知,故无为而为之。”

    天子点点头道:“论及御下之道,驾驭百官,朕是不如世宗皇帝多了。文武百官都不知道朕为何要用张鲸,明知他贪墨无数,却非要用他护着他,这雒于仁直接骂朕,说百官都以为张鲸拿金银献给朕,其实说的对,张鲸确实是献给朕了。”

    “朕要修寿宫,朕要修御花园,后宫那么多嫔妃,皇家要体面,而辽东,西北,西南都在打战。这钱问户部拿,他们给吗?”

    陈矩道:“若真是陛下开口,户部也不敢不给。”

    天子冷笑道:“户部确实不敢不给,但户部怎么给呢?朝廷要开征一百万两银子,就要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到时县里胥吏要分一笔,然后县里的县令,县丞又要分一笔,缴至府库,知府又要分一笔,缴至藩库,省里布政司按察司,巡抚巡按人人再分一笔,最后押到了户部,户部上下还要再分一笔。”

    “朝廷若开征一百万两银,就要有四百万两到了那些贪官污吏的手里。朕在位之初,大臣们言漕弊,说江南出米三百石,朝廷止收六十石之用也,其余粮米呢?都到运河上的鱼肚子里了?故而朕宁可用张鲸,张鲸贪又如何?至少他贪了一半银子,但还有一半落到朕的手里。”

    听着天子数落,当然若是林延潮在此,一定感叹天子到现代可以去卖二手车了。一言概之,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天子感叹:“此是朕之不肖。若是世宗皇帝在此,又何愁对付不了这些文臣。”

    陈矩道:“陛下,贪腐之事,古往今来就是禁之不绝,依内臣看就算圣明如太祖皇帝,以空印案与郭恒案杀了数万官吏,仍是无济于事。太祖皇帝当时感叹,自称才疏德薄,控御之道竭矣!故而陛下重用内监,也是为了百姓,这也是陛下爱民如子之心。”

    天子点点头道:“也唯有你明白朕之苦心,相较之下,张鲸有术却贪,张诚学而无术,他们都不如你。你要不是太监,必为宰相。”

    而陈矩听了连忙道:“陛下之言,内臣如何敢当之,臣只知道尽心侍奉陛下。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陛下重用内臣,文臣们必会不满,恐怕朝堂会有怨言,毕竟文臣掌握了公论,书生们又哪里分得清是是非非,只会乱说一气,以后怕是因此上谏的官员不会少。”

    天子冷笑道:“骂朕又如何?平日骂得还少吗?朕不是傻子,古往今来,能亡天下的不是这些鼓舌文臣,不是满口孔孟的书生,也不是投机取巧的商人,而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安,则天下安,古往今来的教训还不够吗?朕宁可背负骂名,也不会拿百姓的血汗喂饱那些贪官污吏。至于文臣上谏,朕又有何惧?尽当鸟兽罢了。”

    天子口上虽这么说,额上一颗颗汗珠下落,胖硕的身躯一喘一喘,显然是动了气。

    “请陛下息怒。”陈矩连忙道。

    天子摆了摆手道:“你方才禀告张鲸抄家的事说到哪了?”

    “回禀陛下,说到张鲸罗织朝廷大臣罪证了。”

    天子点点头问道:“张鲸干如此的事,朕抄了他家,也不算冤枉了。那么这箱子里的文书都给林延潮烧了?”

    陈矩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天子想了想道:“这箱子里既是如此重要,又是林延潮烧的,是不是箱子里也有他不法的罪证?”

    陈矩从天子口里听到了一丝寒气。

    陈矩立即道:“回禀陛下,内臣查过了没有林延潮的罪证。”

    “此话当真?”

    陈矩深知天子性子多疑,连自己都不会深信。陈矩当即道:“确实如此,掘出箱子的时候,内臣就有所怀疑,于是让骆思恭支开林延潮,待二人走后,内臣即将箱子里的文书看了一遍,却又不少当朝大臣的,但却没有一样是有关于林侍郎的。”

    天子点点头,当即道:“这么说烧去箱子就是他一人的主意。”

    陈矩道:“内臣有问过是不是申先生授意的,但林侍郎却矢口否认了。至于到底真相如何,内臣不敢妄自揣测。”

    陈矩当即递上一个条子当即道:“不过箱子里大臣的名单,内臣记了下来,都在这条子上还请陛下过目。”

    天子微微犹豫,然后道:“即是烧了,还给朕看什么,算了。”

    陈矩称是收了回来。

    天子露出疲色,然后看向玉盆里的金鱼,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来,这锦囊是鱼食。

    天子抓起鱼食撒了一把,但见几头金鱼争相抢食似自言自语地道:“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吃人手短,拿了朕钱,就要老老实实办事,看尔等以后还听不听话。”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陈矩一眼道:“宣骆思恭,林延潮二人进殿。”

    却说陈矩与天子禀事时,林延潮与骆思恭二人正在暖阁里等候。

    能在乾清宫暖阁等候,也是大臣的殊荣。但此刻对于有的人而言,却是格外的焦急,感觉度日如年一般。

    林延潮却好整以暇坐着喝茶笑了笑道:“这乾清宫的碧螺春倒是许久没喝过了,甚好。”

    一旁的火者垂头道:“多谢林侍郎夸赞,这是小人份内的事。”

    林延潮笑着道:“能将份内的事,用心做好,也不是人人能办到的事。”

    这火者听到林延潮夸奖,当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林延潮道:“对了,阁老们来时,你们上的是什么茶?”

    火者道:“自陛下免朝来,几位老先生已是许久不来乾清宫了,所以小人不知。”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取出一锭银子放入小火者手里。

    这一锭最少有十两,那小火者见此不由犹豫,林延潮笑道:“你不会才刚入宫吧?”

    “回禀林侍郎,确实如此。小人三年前才入得宫。”

    “才入宫就能到乾清宫侍奉不容易啊,收下吧,这是宫里的规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火者闻言这才收下当即道:“小人贱名王安,多谢林侍郎赏赐,小人再给你沏一壶茶来。”

    说完这名小火者退下,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转过头但见骆思恭仍是一脸忐忑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

    “如谦兄!”林延潮笑着道了一句。

    骆思恭闻言回过神来,然后道:“宗海兄,你看这陈公公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

    林延潮笑着道:“如谦兄,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吗?咱们三人都在一条船上,放心,任谁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也不会不动心的。”

    骆思恭点点头道:“也是,谁会与钱过不去。”

    骆思恭话虽这么说,但神情还是很不安,案上的茶水是一口也没动,不时长吁短叹。

    就在这时,有太监入内道:“林大人,骆大人,皇上召你们二位觐见。”

    林延潮给骆思恭使了个眼色,但见他点点头,强自镇定下来。

    二人起身,林延潮笑着道:“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两位大人这边请。”

    当即二人随着这位太监来到了弘德殿。

    入殿后两名太监给他们掀起垂帘,但见天子正坐在炕上赏玩着一盆金鱼,至于陈矩则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

    林延潮看了天子,陈矩一眼,见二人神色木然,丝毫猜不透喜怒。

    “臣林延潮(骆思恭)叩见陛下。”

    天子的目光从金鱼那收回道:“两位爱卿平身。”

    林延潮听天子的声音还算是柔和,起身之后又看了陈矩一眼,但见陈矩给二人使了一个放心的眼色。

    林延潮见此微微i 案头,在一旁的骆思恭脸上则是一宽。

    “朕与两位卿家有话说,尔等退下。”

    当下外间侍奉的太监都是退出殿外,天子从炕上起身然后沉着声道:“张鲸好大的胆子,竟贪墨了近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亏朕还那么信任他,真是大胆至极!”

    天子板着一张脸,而屋里的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腰间黄金已退藏

    此刻弘德殿中,天子是龙颜大怒。

    面对天子降责,林延潮,骆思恭立即躬身道:“恳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一旁陈矩也劝道:“陛下,张鲸有过重重责了也就是了,千万不可动气伤身,太医也说陛下不可动怒,否则肝火复发。”

    天子重新坐回御炕上,平抑住怒气道:“说说张鲸的余党吧。”

    骆思恭道:“回禀陛下,余党尽已缉拿,其中涉及一二大臣,如何处置臣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示下。”

    “是何人?”

    “刘守有与张鲸,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依附张鲸已为陛下除名,并在大理寺监禁,另外其子刘承禧为万历八年武状元,现官至锦衣卫同知。臣在张鲸家中查抄了不少刘守有与其子刘承禧与张鲸的书信往来。”

    骆思恭一边说,陈矩低声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

    林延潮心知,这刘承禧妻子乃是前内阁首辅徐阶的孙女,刘守有之父刘澯,乃嘉靖十一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郎中,刘守有祖父更了得,乃是刘天和,治水名臣,官至前陕甘总督。

    这刘守有父子也不清廉,平常喜欢收藏书画,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就是父子二人的藏品。

    天子斟酌了陈矩的建议后道:“刘守有勾结张鲸,本当籍没抄家,但念在刘家世代尽忠朝廷,朕不忍重罚,革职了事。”

    骆思恭郑重地道:“臣领旨。”

    说完骆思恭长长一拜。

    天子道:“张鲸余党除刘守有父子外,一律交由你处置。厂卫之中,不可再有张鲸之余孽。”

    骆思恭当下又是称是。

    林延潮心想,如此也是随了骆思恭的心了。但就算天子不这么说,骆思恭也会这么办的。看来锦衣卫东厂要重新洗牌了。

    顿了顿天子道:“至于张鲸,他侍奉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也饶他一条命,让他回老家养老,并赐他一百亩田地,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

    骆思恭大声道:“皇上宽宏大量,实乃仁君,臣拜服!”

    天子摆了摆手道:“奉承话不要说了。”

    话说到这里,天子突然用手指了指林延潮,对他道:“林卿,这一次百官弹劾张鲸的事,有没有人主使?有没有后台?”

    前面天子与骆思恭还是波澜不惊的对话,但这一转眼,仿佛如一个巨大的锤子就朝林延潮砸来。

    林延潮揣测天子的心意,这一次百官攻讦张鲸,所有官员可谓齐上阵,眼下张鲸倒台了,天子问林延潮这一次倒张鲸的后台是谁?

    为何现在这个时候问?为什么等抄了张鲸家以后再问?

    细节之中,含着种种微妙。

    这一幕似曾相识,林延潮第一次上疏指责潞王之事,天子反复就问自己有无人指使?

    对于多疑的天子而言,百官到底是对付张鲸?还是对付自己?

    但林延潮想来天子当不必有这个忧虑才是,申时行在将张鲸弹劾下台后,第二件事就是将潞王赶出京去。

    这边免了张鲸,另一边除去了天子的后顾之忧,难道天子不明白申时行的用意。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张鲸这几年的所行所为,百官早有不满,积怨在胸。微臣听说官员们也是担心,张鲸成为下一个刘瑾,王振,所以……”

    “所以就清君侧了?”

    天子这一句话含着杀机,林延潮觉得这一次君前奏对,恐怕是有史以来,对自己最为不利的一次。

    因为以往天子与自己说话,还带着三分敬重,那是君王礼贤。官员不是天子的家仆,而是与帝王共治天下,不管暗地里如何,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地位。

    现在天子面对林延潮,就如同自己欠了他一大笔钱,然后话里夹枪带棒的。

    “回禀陛下,众臣对陛下只有恭敬之心,万万不敢有这个念头。”林延潮答道。

    “不敢?朕看他们是敢得很!”天子十分不悦,“朝中言官越发肆意,毫不知上下尊卑,朕听闻还有说张鲸与郑妃串通,欲拥立皇三子为太子,这样的谣言也有。”

    林延潮道:“此事乃无稽之谈,大部分官员都是不信的。”

    “不信?张鲸缉捕的那些书生,不就是在妄议此事吗?看来信以为真的人实在不少,若是再放任自流,张鲸之后这些人就要逼宫了。”

    天子很生气,虽没有直接指责林延潮,但是他此刻却是如同身处于疾风骤雨之中。

    “林卿,最先授意何出光,马象乾弹劾张鲸的人是谁?”

    林延潮默然,他知道此事与顾宪成,赵南星脱不了干系,但是自己这一说就出卖队友了,得罪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将来的东林党。

    所以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此事臣实在不知,当时臣正在病中,对于朝堂上的事是一概不知。此事恳请陛下明察!”

    “好个一概不知,”天子双眼一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你竟毫无所知,此并非朕以往认识的林卿阿。”

    林延潮道:“陛下明鉴,臣近来身子一向不太好,常头晕目眩,不能理事,勉强在位,实在是不能胜任。”

    天子点点头道:“朕知道你有疾,不是已经让御医给你看治过了吗?”

    林延潮道:“陛下之关怀,臣万死叶难以报答,臣自仕官以来,常常自思无一事足以称道,上不能揣摩圣心,下不能恪尽职守,实在是有愧于朝廷,有愧于百姓。虽然臣愿以犬马报陛下知遇之恩,而然力不能胜任,守位下去实在是堵塞了贤路,令才能更胜于臣的官员屈居于臣下。”

    “臣以为人臣者当进而尽忠,退而全节,与其强撑病体贪恋荣华,倒不如退位让贤,为后面的官员作一个表率,让他们知道为人臣者必当竭力事君的道理。臣之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臣唯一遗憾的,就是陛下对于臣的知遇之恩,臣怕是此生此世也难以报答。”

    “林卿”,天子刚一出口即觉得不对当即道,“林卿,朕问的你是张鲸的事,你与朕提什么辞官之事,两者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张鲸的事臣实已是尽力,臣读书多年,对于出师表里让君上‘亲贤臣,远小人’之言是铭记在心的。但陛下若问臣有什么私心,臣只能说臣辞官在即,也想临别之际,为君分忧,为朝廷尽绵薄之力,却是无疑为自己谋什么。”

    天子冷笑道:“好个林延潮,朕看你不是进而尽忠,退而全节,而是避风险而保富贵吧!”

    天子对于富贵二字念得重了一些,一旁骆思恭似明白了什么,顿时额上冷汗渗出。

    林延潮苦笑了一声,他一转看见陈矩给自己频使眼色。

    陈矩眼中都是警告之色,让林延潮小心说话。

    而骆思恭此刻已是浑身发颤,跪在天子面前,整个人的头几乎都埋在地上。

    林延潮道:“陛下,论语有云,不议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算官至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但在史书上也不过几页黄纸,只是话是这么说,又有几人能够看透,臣出身贫寒,也自问不能看透富贵二字。”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但臣也知道富贵之事在于天,强求却是强求的,于功名富贵,大丈夫当直而求之也。”

    “好一个直而求之,真是掷地有声!”天子不由喝彩起来,“每次与林卿说话,朕都不会无聊,都能听出不少真知灼见来。”

    天子起身,陈矩连忙上前搀扶。天子抚着肚子道:“虽说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不过是史书上的几页黄纸,但宣麻拜相,乃读书人毕生之志也。你虽出身寒门,但本朝自开国以来,以布衣入阁者不胜枚举,假以时日,你未必没有这一天,但你此刻若是辞官,朕实在为你可惜。”

    天子不是原先告诉申时行不许林延潮入阁吗?但现在怎么改变口风说,透露天子有允自己入阁之意?

    林延潮答道:“回禀陛下,君臣已与时际会,臣一心想要侍奉陛下,但臣已染病根,顽疾深固,恐怕难以为人臣了,臣唯有叹息难以侍奉君上了。”

    说着林延潮忍不住咳了两声,脸色也是欲加苍白。

    天子看着林延潮,倒是也想看看他是真病假病。天子看了一阵,正要说话。

    这时候外面有内监禀告道:“陛下,都知监孙隆有要事禀告。”

    天子斥道:“让他先候着!”

    随即天子看向林延潮面无表情,淡淡道:“也好,既是你身染沉疴,朕也不好再强求你留在朝堂上。朝堂上人才济济,少了你一人,也不过是千丈大木飘之一叶,朕也不再留你。”

    林延潮道:“陛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何愁没有贤臣良将,臣愿退位让贤,自是才能十倍于臣之士替代。”

    天子朗声一笑:“就看在你这一句话上,朕准你致仕之请了就以原官致仕,给予全俸。”

    林延潮闻言心底有数,他这个级别致仕除了全俸的待遇,还有廪米岁夫,甚至还有其他赏赐,算了虽说待遇一般,但总比半俸,不给俸,甚至冠带闲住这样的致仕好多了。

    林延潮当即道:“臣多谢陛下,臣自被陛下点为三元以来,没有能为陛下尽力,为君王分忧,实愧为人臣,这一次离京回乡,臣唯有祝陛下身子健康,千秋万代了。”

    说完林延潮行三拜之礼。

    天子笑道:“你我君臣一番,是是非非,朕也不愿意再提了。不过你既称疾回乡,说不定过几日,还是可以回到朝堂上,到时候你我君臣自有相见之日。”

    林延潮当即道:“为陛下效力,臣之荣幸也,若是病体痊愈,臣自当报效陛下,效犬马之劳。”

    天子一愕,林延潮这么说,虽表面没有拒绝,但显然是有些迫不及待脱离樊笼之意。

    为何有这个想法,当然是迫不及待回老家当富家翁了。

    天子淡淡地道:“也好。”

    然后摆了摆手。

    林延潮再拜之后,当即离开了乾清宫。

    下面还剩骆思恭跪在地上发颤,天子不由露出一个你怎么还留在这里的眼色。

    但听陈矩道:“骆大人你也告退吧。”

    骆思恭连忙起身慌忙道:“臣告退,臣告退。”

    殿内此刻只剩下天子与陈矩二人。

    “这骆思恭比林延潮有眼色多了,以后必为人臣。”天子淡淡地道。

    “陛下明鉴。”

    天子突然一笑道:“陈矩,你可知朕为何放林延潮回乡?”

    陈矩道:“陛下之睿智,臣岂敢揣测,臣只是知道一事,陛下天心之独运,必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天子道:“方才林延潮拿了朕二十万两银子,却仍坚持辞官回家,当时朕差一点忍不住,要命人当堂将他拿下,使他吐出脏银。”

    “但是朕转念又想,毕竟君臣多年,他此人虽有些顽固不化,但对朕,对朝堂也有他忠心的地方,故而就饶了他这一次,让他回乡养病,也算全了君臣之礼。”

    陈矩回禀道:“陛下宽厚之心,如同天地日月。”

    天子笑道:“其实不然,只要他一日怀揣着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一日不敢理直气壮。朕当初让他一个礼部的官员去负责查抄之事用意也在这里。”

    “今日朕让他回乡是放,是天子的恩典,他日再让他回朝就是拿,那是国法的威严,朕的钱哪里有白给的道理。”

    陈矩道:“臣明白了,这就如同钓鱼一般,鱼饵既是放下了,太紧了太松了都不行,这就是拿捏之道。”

    天子点了点头,陈矩也是深深感叹,林延潮真是可惜了,看似逃出牢笼,但是却陷入更深。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天子的掌控之中,林延潮,骆思恭,以及骆思恭背后的张诚,包括陈矩他自己都是天子的棋子而已。

    陈矩露出了一丝荒谬的感觉,就算林延潮以后察觉此事,再将这二十万两还给天子,但情况也是不一样了。

    拿了就是拿了,这是一辈子的污点,洗不白的。

    想想林延潮当初利用贪污的事扳倒了张鲸,杀了马玉,这不是很讽刺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陈矩想起孙隆还在门外,当即道:“陛下,孙隆等了许久,要不要……”

    “宣他进来。”

    不久孙隆入内叩头道:“奴才孙隆,有急事禀告陛下。”

    天子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能有什么急事?”

    孙隆道:“回禀陛下实在是一件蹊跷事,奴才这几日奉命在内承运库库房当差,却正遇到江南织造府向内库解送布匹,然而在奴才照例开箱检查布匹时,却从箱子里检出的不是布匹。”

    “什么有人竟侵吞布匹?你是怎么当的差?”

    孙隆连忙道:“陛下不是这样的,奴才发现……发现那箱子里不是布匹,而是满满的银锭。”

    “银锭?”

    天子生出了荒谬的感觉。

    江南织造府搞什么?送布送成了银锭?

    “奴才查问过,他们之前确实送了布匹,但在驿站里住着时候,半途上却不知怎么弄错了,回去查时,布匹还在驿站,但却在今日早上将这一箱箱的银子给送进了宫里。”

    天子心想居然还有这么荒谬的事,突然他一醒问道:“这有多少银子?”

    孙隆道:“奴才差点过,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两银子!”

    天子沉着脸道:“此言当真!”

    “奴才不敢欺瞒陛下。”孙隆回禀道。

    天子又道:“正好二十万两银子不少一两?也没人说谁送的?”

    孙隆道:“正是,不少银两,也没人说谁给的,但是箱子里有一首诗,奴才没什么才学,也不知说的什么意思。”

    “拿来给朕过目!”

    孙隆当即奉上。

    天子展诗一读,揣摩了一会然后给陈矩问道:“此诗是何出处?”

    陈矩拿起诗来,他饱读诗书自然不会不识得其出处,当即他先一字一句地念道:“腰佩黄金巳退藏,

    个中消息也寻常。

    时人要识高斋老,

    只是阿村赵四郎。”

    陈矩先装着努力回想了一阵,然后道:“回禀陛下,臣想起来了这首诗诗出自北宋时的名臣赵忭,赵抃致仕回乡后,与乡民往来全无居官之意,而将所居之处取名为高斋,然后写了这首诗。”

    天子闻言突然明白了什么,展诗又读了一遍。

    “腰佩黄金已退藏!说的是这二十万两银子,他已经还了。”

    然后天子继续读了下去:“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天子心底想到,他早上就写了这封信,看来早已打定了辞官的主意。天下之人无不愿意结交相识林三元,林学功,礼部左侍郎,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乡野之人而已。

    天子立即道:“陈矩,给朕将林延潮追回来!”

    陈矩定了定神道:“陛下,你已是下旨批准林延潮辞官了,君无戏言,眼下要追回已是不能。”

    天子愣在了原地。

    而此刻紫禁城外,清风拂过,夕阳挂在宫城之上。

    而林延潮已是将乌纱脱下,捧在手中,几束头发从束好的发髻上垂落在眼前随风掠动。

    此刻的林延潮神色平静,驻足在白玉栏杆边悠然地看着天边的落日。

    夕阳的余晖正斜斜地照着他,裁出了一道长长的剪影,现在的他无官一身轻,以往无暇欣赏的宫城夕照,此刻落在眼底也是倍觉的十分明媚。

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集义

    万历十七年,京城的四月,春风依旧很冷。

    京城大街上的行人依旧行色匆匆,如棋盘般的街巷,每个人在十字街口前,没有过多的思索,沿着熟悉的路,走向了自己目的地。

    在每个十字街口前,行人都有很多选择,但除了信步游缰的人外,对于往着目的地而去的行人其实只有选择前进或是后退。

    若不退开一步,大多数人都是朝着死胡同走去,越走越窄。

    街道上的茶楼,巷闾的酒肆里,士大夫与书生们拿着新出炉的皇明时报,新民报,不少人都看到了一个消息。

    这条消息并非放在起眼处,但也没有放在最末与商家的广告为伍,就是在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面登载了天子准许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称疾归乡,并以原官致仕的消息。

    在明朝官员致仕,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正常。

    礼记有言大夫七十而致仕,而到了林延潮这个级别的京堂,甚至还要更久一些,不受年龄限定。

    又何况林延潮还不到三十岁,这个年纪引疾乞休,多为官场失意之人的借口。

    但是众人又知道林延潮并非有什么失意,这一次扳倒了张鲸,是他与许国一并完成了最后一击,然后又救下了几十名被东厂关押的士子。

    听到这件事京城里的读书人,没有一人不为林延潮竖大拇指的。

    因此在声望日隆的时候,主动引退,不少人都以为,就是林延潮不是称疾,而是真的身体不太好。

    众说纷纭之下。

    大多人为之惋惜。

    也有人认为林延潮发扬事功之学,然后在变法的事于朝堂上并未铺开的时候,主动激流勇进之举,反而是一等不能忍辱负重,为国为民之所为,就算一时不能得志,但总要留在朝堂上做些什么,挽回此危局。

    酒肆里,茶楼里,每日都有如此的辩论。

    而已经辞官的林延潮,却已是早早远离了一场争论。

    乌纱帽,官袍,朝靴一样一样的堆放整齐并束之高阁,林延潮换上了以往年少读书所穿的襴衫,头上扎了儒巾,任谁看去也不觉得他是刚退下的正三品京堂,而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处士罢了。

    此时此刻清风入怀,林延潮悠然地站在书房窗旁,看着庭院里的竹林碧湖。

    “许多年没有如此的闲适了。”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从他卸任起,许久没有一夜睡到天亮的他,最近睡得格外香沉,早起后精神也好了许多,如此之下不用喝什么良药,病情也是一步步好转。

    行李差不多已是整顿妥当,这时林延潮的几个学生来了。

    他们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林学五子’,陶望龄,袁可立,徐火勃,袁宏道,张汝霖,此外还有李廷机,叶向高二人。

    林延潮走出了书房,而徐火勃当即上前一步道:“知道老师辞官还乡的消息,京城里福州会馆写一副对联‘三元魁天下,文章震古今’,准备镌刻为匾额挂在堂中,以励吾乡后来进京赶考的举子。”

    李廷机也道:“听闻福建会馆那边也是准备刻一副匾额,所用是当年部堂在金銮奏对时所言的‘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以此来勉励来自我闽地的读书人。”

    林延潮抚须道:“太过了,闽地为官的读书人,我不是官当得最大的,不敢受此赞誉。”

    李廷机这位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榜眼却是由衷的道:“古往今来吾闽地读书人科名没有一人可以与部堂比肩,部堂当之无愧。”

    众人也是劝说,林延潮点头道:“九我这一番话,倒令我不知说什么了,那就替我谢谢两边会馆。”

    其实叶向高心底也是感叹,就福建而言,晋江泉州那边的民风民俗更近于广东那边,与福州闽东闽北其实差别很大,故而两边官员通婚颇少。

    因此两边的官员读书人说是同乡,但交往不深,可是自林延潮三元及第后就不同。两边的官员日趋于和睦,更不用说自己与李廷机在翰院中相处也是十分和睦。

    现在林延潮从礼部侍郎的位子上退下去了,不知将来朝局又是如何呢?

    众人一并庭院间散步,林延潮步履闲适自如,与众人说说笑笑。

    身为同僚叶向高,李廷机,也是说着几句恭喜林延潮衣锦还乡的话,林延潮笑了笑对二人道:“我在位日久,对于繁重公事,却生了厌倦之心,此刻虽说思念桑梓,归心似箭,却唯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二人道:“还请部堂示下。”

    林延潮笑道:“新民报是我心血所在,你们与稚绳需记得‘求真’二字,真话有时候虽然难听,但也是最能够打动人的。”

    叶向高,李廷机躬身称是。

    林延潮说完又看向几位门生。

    五位门生都是躬身道:“还请先生吩咐,学生等定然遵行。”

    林延潮笑道:“你们不必如此慎重,不是什么大事。我回乡后,京城里的宅子你们就先住着,不要荒废了这园子就好了。”

    几位学生以为林延潮要交待他们什么要事,至少也是读书用功上。听他如此说都是有些意外,然后一并称是。

    徐火勃则道:“老师,我想随你回乡。”

    徐火勃此言一出,一旁袁可立等人都是道:“惟起,你不在京再用功三年吗?”

    徐火勃苦笑道:“论天资悟性,我不如几位同门多了,也唯有跟在老师身边才能学到一些。”

    林延潮点头道:“也好。”

    这时孙承宗,郭正域,袁宗道三人来了。

    “恩师!”三人一并参见。

    一见面郭正域忍不住道:“先生这一回乡,就不回京了吗?”

    郭正域这么说,众人都是竖起耳朵,都想知道林延潮的答案。

    林延潮答道:“辞官之事,岂是儿戏。”

    “先生是我等的主心骨,先生还乡朝堂上变法之事,就无人主张了。”郭正域道。

    袁宗道也道:“恩师,朝堂上不能没有你主持。”

    林延潮没有直接回答,看向孙承宗问道:“稚绳你怎么看?”

    孙承宗想了想道:“学生也觉得可惜,学生以为恩师乃当今中流砥柱,你这一走,变法二字谁又能挑得起担子?”

    林延潮摇头道:“稚绳,你忘了当初何出光弹劾张鲸时,我与你说的一番话吗?”

    众人看向了孙承宗,反观郭正域脸色上有些不自然。

    孙承宗道:“恩师当时告诫我等,朝堂之事能为之则为之,不能为之专门汲引后人,衣钵相传。”

    林延潮道:“很好,你还记得。外面人不解我,有所议论,我无暇与他们分说。但你们却不可不解。”

    “你们今日的挽留,令我想起昔日为官时,数度往张江陵府上……”

    说到这里,众人都神色一动,林延潮在朝堂上有小江陵之称。当然这一句话最早是从林延潮乡试座师王世贞口中传开的,但后来林延潮与张居正关系处的很糟,曾两度被贬,也没有人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但林延潮上书为张居正鸣冤后,二者都提倡变法,不少人不免拿他们作了一个比较。众人认为在心胸狭隘,有仇必报这点上,二人倒是蛮像的。

    林延潮道:“你们也知道当年我与张江陵不睦,但论以天下为己任这几个字,当朝诸公无一人可及张江陵也。我常言修齐治平,但在治平之志上是远远不如。当年张江陵重病,我曾去他府上时王篆等人授意我劝张江陵不可称病致仕,但我反劝他激流勇退,学萧何以全身后,可惜张江陵没有听。”

    说到这里,郭正域他们不由脸上一红,王篆等人不肯张居正走,是因为一身荣华富贵都系于张居正身上,张居正退了他们怎么办。

    眼下林延潮退了,他们来问林延潮什么时候回京……当然说是为了变法事功之事挽留一下老师,但往深一步说,谁又没有私心呢?

    林延潮看了几个学生一眼,他们都是下意识的目光闪躲。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两年后,张江陵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我又去了他的府上,仍是劝他引退。”

    说到这里,林延潮缅怀起当时在张居正病榻前的一番话,不知为何突生了许多感伤。

    林延潮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其实陛下当时早对张文忠嫌隙已深,但陛下尚不知觉,而张江陵心底念兹在兹也是他的新政之事,为官者忠于家国天下者当如张江陵也!”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停顿了一阵道:“在病榻前,我用了王阳明与薛中离的一番话,为政之事恰如除草修花,要培花就要除草,但若将草除得一个不剩,那就是有动于气,有累于心了。”

    “这话当时没有说完,往深里说譬如变法,人心效顺,天下思变,顺而为之,事事皆是集义而生,而为了变法之事变法,尽管存着民为国之心,却事事都义袭而取。”

    “周茂叔(周敦颐)不除窗边草,旁人问起,他答说‘与自家意思一般’。试想周茂叔即是天下,而我等即是旁人。旁人纵是好心,代其劳而去草,然而周茂叔虽为圣贤,也是不喜的。”

    众人听了都是深有感触,思索着话中的意思。

    袁可立问道:“老师,这么说张江陵当初的新政岂非是义袭而取?”

    林延潮道:“不可一概论之,张江陵之新政,誉之也有,谤之亦有。然而张江陵不激流勇退,是担心人走茶凉,人亡政息,十年变法之心血毁于一旦,故而一身当之,不计身后,此等气魄吾等不如也。”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在场所有人的,失笑道:“然而……然而我有人走茶凉之忧吗?”

    “恩师。”

    “先生。”

    “拜托诸公了。”此刻林延潮袖袍一甩,长揖到地。

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陛辞

    紫禁城。

    皇极门暖阁。

    九卿廷议。

    申时行主持廷议后有些精疲力竭。

    申时行虽说已是五十五岁的高龄,但自问身体除了有些小病外,每日处理万机之政还是应付的过来。

    但此刻他却是感到深深的忧虑,令他忧虑的并非是云南永昌卫兵变,并非是土蛮犯义州,致使把总朱永寿一军皆没,也并非是李圆朗在广东起义。

    因为申时行知道这些都是腠理之疾,虽然觉得很痒很疼,但一时要不了人命。

    令他真正忧心忡忡的是这场遍布全国的大旱,这才是这个庞大帝国真正的威胁。

    这一次不仅是北直隶,山东,陕西这北方数省,连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样的江南,甚至是朝廷的产粮重地,也是发生了大旱。

    民以食为天,这样的大旱是足以动摇大明的根本。

    按照天人感应之说,这是上天的示警。大旱是因为朝堂不靖,人君不德。

    下面的官员们普遍将此归咎于国本未立,张鲸作恶,天子不朝不庙不郊这三件事上。

    现在张鲸已除,反而旱情更重,于是官员们就集中在国本,天子不朝上作文章。

    申时行并不如此认为,特别是他学生林延潮屡次与他进言说,天灾最后一定会导致人祸,但人祸却未必引起天灾,朝廷应该组织百姓自救,而非消耗于人事上。

    林延潮屡次向他推荐屯田御使徐贞明。

    徐贞明申时行是知道的,当初他主持在北方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结果触动了权贵的利益。

    申时行已将徐贞明罢官,但是林延潮却在自己面前屡屡保荐,最后让徐贞明起复,而且在对方屯田的事上,林延潮还动用了自己关系,可谓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就在申时行细思之时,突然宫里传诏,天子召见。

    申时行当下放下手头的事,赶往乾清宫面圣。

    果不其然,天子召见申时行还是因为今年大旱的事。

    天子问申时行有什么应对之策?

    申时行回答道:“下面的大臣议论,眼下南北都有大旱,朝廷应当在‘二造’上节约用度。”

    天子听了不悦了,这二造是什么,就是景德镇的烧造,苏州的织造,二者每年都大量入贡皇室。

    天子道:“烧造织造,也费不了朝廷多少用度,但既是先生与大臣们都这么议论了,那么朕再酌情减去一些。”

    “对了,京畿屯田之事进行的如何了?朕记得屯田御史还是那个叫徐贞明的吧。”

    申时行心底一凛,当即道:“皇上明鉴,正是此人。”

    天子道:“朕记得当初此人提倡兴修水田,人情多称不便。”

    申时行道:“确实如此,当时他奏说,京东地方,田地荒芜,废弃可惜,相应开垦。京南常有水患,每大水时至,漂没民田数多,相应疏通。故有此举。”

    天子摇了摇头道:“南方地下,北方地高。南地湿润,北地碱燥。且如前几年天旱,井泉都干竭了。这水田怎能做得?朕早说过此人迂腐,怎么还在用他?”

    申时行谨慎地道:“眼下他已不开水田,只作开垦荒地,并试种旱稻,番薯等耐旱之物,以作备荒之用。”

    “番薯?”天子冷笑道,“这是前礼部侍郎林延潮从海外进献的吧,此物多食易胀气,岂可作备荒之用,徒然浪费田力民力,若非皇后,郑妃她们爱吃,朕早不让民间多种了。”

    申时行心想,他虽看不懂林延潮,徐贞明的垦荒之举,但他看得懂林延潮,徐贞明二人,所以信之用之。

    可现在天子不满,若是林延潮在时,他还会向天子保徐贞明一二,但现在林延潮都称疾还乡了,他也不必因此顶撞天子。

    再说了天子未必不知道徐贞明是林延潮保荐的,在林延潮辞官后,天子故意打压徐贞明这也是一等权术和手腕。

    申时行当即道:“既陛下觉得此人迂腐,那么臣于屯田御史任上再另择他人。”

    天子点点头道:“说起林卿称病还乡,先生事先可是知情?”

    这个问题不好说,申时行若说事先知情,天子肯定不高兴。若说不知,那肯定天子也是不信。

    申时行道:“臣只知道他这半年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称疾数次无法署事。”

    申时行这话有说如同没说,天子却没有深究,反而道:“当初朕说不许林延潮入阁,这话是否有人传出去?”

    申时行当即道:“陛下,此事是否有人外传,臣尚且不知,但臣守口如瓶,绝不敢有半点泄漏。”

    天子伸手按了按道:“先生的为人,朕信的过。”

    “事君者忠也顺也,忠而不顺者,顺而不忠者,都不可为肱股之臣。”

    “朕知道林延潮对时政多有异见,主张变法。朕也没怪他,且看他一看。他林延潮却连上五疏辞官,说什么进而尽忠,退而全节,就是避风险而保富贵。”

    申时行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

    在官场上对付这样忠而不顺的下属,可以让他办个难事犯个错,然后自己再重责后赦免,如此对方一般就‘顺’多了。

    一次不行可以几次,顺了以后,就可以用心栽培了。

    申时行当即道:“陛下之言,臣听起来是句句求贤爱才之心,此情纵使尧舜亦不能及也,臣闻之实不胜仰戴。”

    “以臣之愚见这忠而不顺,总好过顺而不忠,眼下不能用,将来却未必不能用,留着就算为国储才也是好的。”

    听了申时行的话,天子龙颜舒展点点头:“先生言之有理,真不愧是三朝元老。”

    申时行又道:“陛下谬赞了,臣侍奉三位帝王,为官二十八年,已是老迈多病,不久也要致仕还乡。臣恳请陛下增补阁臣入阁辅政,早作筹谋。”

    天子摆了摆手道:“枢辅之臣,岂可轻忽,若所托非人,则不仅祸国殃民,甚至动摇社稷之根本。”

    “论到任劳任怨,朝中除了先生恐怕不会有第二人了,还请先生勉为其难,再辅佐朕十年。”

    申时行则道:“陛下之恩,臣万死难以报答,老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这增补阁臣之事,臣再三烦请陛下定裁,臣告退!”

    天子当即派太监送申时行出宫。

    申时行走后,天子也是有些心烦。他随手从御案上拿出一张纸来,这纸凑巧正是林延潮的‘留诗’。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平常……”

    天子念至这里,斥道:“什么柯村赵四郎,分明就是洪塘林二郎。”

    想到这里,天子忽道:“来人!”

    侍驾的司礼监太监田义入内。

    但见天子道:“传朕旨意,赐罗衣,玉带,铁柱杖,坐墩,裘马于前礼部侍郎林延潮,给驿还乡!”

    次日,林延潮于皇极门陛辞。

    天子不朝,当然也就不见,所以也没有面辞之说,但作为大臣入宫辞行,却是必备的礼仪。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穿襴衫来到皇极门,听着太监转述旨意,然后天子还赐了一顿酒饭。

    这也是朝官陛辞天子时的惯例,天家的恩典。

    这酒饭有羊肉,有御酒。用完饭后,天子又赐了罗衣,玉带,铁柱杖,坐墩,裘马五样器物。

    罗衣就是赤罗衣,大臣的官袍也是罗衣所制,不同的是没有纹饰与补子。

    至于玉带……明朝一品官方允着玉带,如林延潮平日穿是金带,这也就是绯袍腰金了。

    御赐玉带,也是一等越级的赏赐。

    至于铁柱仗,也就是铁制的手仗,苏东坡诗中就有‘柱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而官员到了一定年纪都喜欢持拄杖,特别是高官,持此铁拄杖常有些老干部的感觉。当然这也是朝廷常给致仕官员的赏赐。

    坐墩,又称鼓墩,乃陶瓷所制的圆凳,看上去令人爱不释手。

    至于裘马就是乘马上精致的鞍饰。

    林延潮看到这些赏赐后,倒是十分平静,这些的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在乎的却不是这些。

    自扳倒张鲸后,朝堂上的人事也有些变动。

    孙承宗升任中允,担任起新民报之事来。

    反而是叶向高任北京国子监司业。

    李廷机去内书堂教习,升为司经局洗马。

    另外林延潮的门生彭健吾在南京户部主事任上病逝,此事令林延潮着实惋惜了好一阵。

    还有一位门生侯执躬调京任吏部主事。

    冯琦升为翰林院侍讲,经筵讲官。

    其余的也在酝酿之中,但是对于林延潮而言,那些消息再传到他耳中时,已是在他还乡的路上了。

    陈济川与数名下人捧着天子的赏赐搬运到宫外的马车上,已是平民百姓的林延潮一人出宫。

    沿途上官员往来,看见林延潮离宫都是站在原地作揖,目送他离去。

    也有一些久在宫里的官员不由道:“当年林部堂上天下为公疏时,也是从这个广场上离去,时天下壮其行。”

    “是啊,当时老夫刚刚入朝为官,目睹一幕,忍不住拭泪。现在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今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林部堂。”

    “不论是否再见,但几百年后他人著史定有林部堂的一笔。”

    “不错,后世的读书人看到这里,会感慨一句‘为官者当如林宗海’!”

    “未必,林部堂还不过三十,难说不会再启用。”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而几名年轻的官员聚在一旁听了不由心生向往,纷纷道:“两位大人,说说林部堂当年的事吧。”

    “是啊,就说说林部堂当年上谏的事。”

    二人闻言笑了笑,当即道:“好吧,你们不要说是老夫这传出去的。”

    那人看向广场上,仿佛看到当年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那个年轻的林延潮。

    而此刻林延潮已是飘然离去,天下少了一个林部堂,而多了一个洪塘林二郎。

    此时此刻。

    离京十余里的郊外,一道僻静的小路上,一辆普普通通的牛马车停在路边。

    牛马车上坐着正是昔日权倾天下的东厂督公张鲸。

    从高位上退下来的张鲸,头发已是苍白精神不振,他坐在马车上勉强支撑着,却仍不知觉的打了个盹。

    等醒来时,张鲸浑浊的眼睛警惕的张望四周,等到看到马车四周站着数名从属他多年的死士后,方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名声不太好,这一次天子允他生还家乡若半途上为人撞见,是少不了麻烦的,眼下他之所以冒险侯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久来路上行驶来一辆马车,张鲸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握住了车杆,左右死士也是戒备起来。

    但驾驶的马车只是一名普通的汉子,但见他将马车一停,朝张鲸这里打量了几眼,然后他挑开车帘从车中请出了一名中年女子,以及一位少年。

    张鲸见了这女子啊地一声,当即跃下马车。

    二人一见即拥在一起,相扶痛哭起来。

    然后张鲸看向了那少年,那少年有些胆怯,那女子道:“快,叫大伯。”

    张鲸摆了摆手道:“十几年没见,别吓坏了孩子,以后我们三人死也不分离。”

    那女子点了点头,张鲸走到那男子面前,忽然道:“多谢林部堂言而有信,让咱家与家人团聚。”

    “这女子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奈何当年家乡大旱,家里没有一颗米,咱家为了一家生计就入宫……后来她就嫁给了我族弟……”

    说到这里张鲸抹泪道:“这些话让你见笑了,请你转告林部堂,咱家与他虽为政敌,但他的为人,咱家心中是佩服的。”

    说到这里张鲸从怀中掏出了几封书信然后道:“这是林部堂要的东西,咱家从来没有将它放在自家的地库,而是贴身藏着以免不测,今日奉还给他,也算完璧归赵了。”

    那人将书信看了几眼,然后揣入怀中当即道:“多谢了。”

    张鲸点了点头,当即搀扶那女子和少年上了自己马车。

    随即张鲸一行驾车远去。

    而那代表林延潮而来的人,自是展明,他目送张鲸马车远去后,同时朝两旁树林里作一个手势。

    但见树林里埋伏着几十名刀手,也是悄无声息地退去。

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驿站

    给驿还乡,是明朝给致仕大臣的待遇,沿途可以使用驿站。

    当然说是这样,天子就算没有下这道旨意,林延潮也可以随意使用驿站。

    因为在嘉靖年时,这驿法已经败坏,驿站早沦为公物私用的地方。

    当年海瑞当县令时,将住在自个县里驿站大吃大喝,还嫌招待不好的总督胡宗宪儿子抓了起来。

    而张居正在位时,对驿法作为改革,颁布了《给驿条例》,对驿站进行改革,宣布禁止一切官员私自使用驿站,也禁止官员为了筹措驿站开支向民间摊派,此举被称赞为‘清驿递以恤民劳’也是张居正新政的亮点。

    当然官员对于张居正的给驿条例是骂声一片的,不仅自身利益受损,还有张居正当年返乡时坐三十二人的大轿,排场铺张至极,自己处身不正,为什么还不许我们官员用驿。

    随着张居正一死,这项新政即遭到报复性的废除,驿站被更肆无忌惮的滥用,而驿站的开支也成了各县财政一项大头,而这钱最后又只能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天子下旨给林延潮给驿回乡,不仅可以说是恩典,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保定附近的官道上,官道左右停了数顶轿子,还有不少骡车马车拴在路边的树林里。

    十几名官员立在接官亭旁边,拢着袖子正在攀谈,并不时朝东北方向望去

    不久但听金锣鸣道,众官员们都是来了精神,当即肃静无声拱手立在道旁。

    但见一顶八抬大轿远远而来,还有马车,驴车等,明眼人可以看出这些车驾使用的都是驿站的马和骡子,从远处行来可谓是浩浩荡荡。

    队伍中一名骑手策马而来,然后在官员们面前下马。

    但见这十几名官员顿时来了精神,为首一名穿青袍溪敕补子的官员当即双手高举手本躬身念道:“保定府高阳县县令阮明雄率合县官员在此恭迎。部堂大人大驾莅临小县,小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本县上下官员,父老乡亲不胜欢喜。”

    “下官应该父老之请,于小县地界设宴给部堂大人接风,一来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一睹部堂大人风采,沾沾部堂大人文气。”

    那骑手正是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他道:“多谢阮知县之请,只是部堂大人称疾还乡,旧疾还未痊愈,一路舟车劳顿更添疲劳,对于阮知县与父老乡亲们的盛情只能心领了。”

    这位阮知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又重复恳请了几句,陈济川勉为其难拿了对方的手本给坐在轿中休息的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看了对方的手本,陈济川在旁道:“这阮知县不过举人出身,也想攀附,老爷,我们还要在日落前赶到清苑,无暇在半途耽搁,不如就打发了吧。”

    林延潮将手本放在一边道:“这高阳县是孙稚绳的老家吧,也不差一点功夫,就在道旁见一见。”

    陈济川不由感叹,林延潮对孙承宗真是爱屋及乌,都肯因此破例见他家乡的父母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并非全因孙稚绳之故,只是这一路推托回去总是不好,尽量不要扫了人家的面子。”

    当即林延潮下轿来到道旁的接官亭,而高阳县自阮知县以下见林延潮肯相见都是激动。

    阮知县感动地道:“我高阳不过是小县穷县,得蒙部堂大人车驾停留在此,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淡淡地道:“哪里的话,我已是致仕还乡之人,与草民无二,就算仍在居官之时,也当不得这样的话。”

    阮知县连忙惶恐地道:“部堂大人恕罪,下官失言。”

    林延潮摇了摇头,当即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谢绝赴宴,只是喝了一杯水酒。不用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已是重新上轿。

    但即便如此,已是阮知县上下官员十分有面子了。

    林延潮上轿后,队伍继续前行,还没过一会。

    陈济川即赶了上来道:“高阳县知县阮明雄,给老爷奉上两百两的下程,还有心红,纸苔,另外阮明雄还说老爷亲临,没有以酒宴招待,一尽地主之谊十分愧疚,于是以酒席折银一百两,一共三百两银子奉上。”

    林延潮闻言冷声道:“直隶今年大旱,高阳又是穷县,这阮明雄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真是好阔气。”

    陈济川默然了片刻然后道:“老爷,这往返官员都有拿下程的规矩,不过是官大的拿多一些,官小的拿少一些,若是退回去,阮明雄恐怕今晚会睡不着。”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然后道:“收下吧!”

    当夜林延潮队伍赶到保定府治清苑。

    到达时候,天色已晚,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虽已经天黑,但城门外仍是立在几十名官员在那等候。

    这一番排场比日间更大。

    等候的众官员里有一位穿着绯袍,不用看后面的官衔牌,就知道是保定知府出城来迎了。

    林延潮见这个排场知道不是用一句‘道乏’就可以挡驾了。

    林延潮与保定知府道了几句,这位保定知府也是一个极懂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路疲乏,下官先送部堂大人到驿站下榻,明日一早再上门拜见。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一路来终于遇到一个懂事,于是叮嘱了一句,府台也公务为重,不要荒废公事。

    林延潮的意思,让他明日不用再来了。哪知这位知府却会错了意思,当即一头冷汗。

    知府亲自将林延潮送至驿站后即回府了,然后林延潮将驿丞招来。

    驿站的驿丞听说林延潮相召是战战兢兢,林延潮为官以来摘了多少人的乌纱帽,连张鲸都栽在他的手里,又何况自己一个从九品官。一个伺候不周,自己前程是小,性命才是大。

    林延潮倒是和颜悦色,当即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拿勘合,马牌来给驿丞。”

    驿丞闻言一愣,慌忙跪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岂敢检查部堂大人的勘合,马牌。”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有何不敢?难道过路的官员都可以不凭朝廷的堪合随意下榻驿站,不出示兵部的马牌就可以随意调用驿马吗?”

    驿丞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不说林延潮堂堂正三品大员,就是官比他小几级的,也是随意住驿站,滥用驿马的。

    林延潮淡淡道:“不管别的官员如何,但到了本官这里一切按规矩办事。”

    听到这里,驿丞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见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恭恭敬敬地接过堪合马牌检查过后再还给林延潮道:“一切无误,这驿房早已给部堂大人备好,卑职立即给部堂大人准备酒菜。”

    不久后,驿丞亲自送上饭菜,林延潮已是洗过脸擦过手,看了一眼对方端上的饭菜就放下筷子。

    驿丞惶恐地拜下道:“部堂大人恕罪,部堂大人恕罪,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

    林延潮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饭菜太过丰盛了。”

    驿丞身旁的陈济川也道:“不仅老爷这桌,就是我们下人那边也是三菜一汤,有酒有肉。”

    林延潮道:“依朝廷律例,驿站对于奉公事来往的官员只供应米粮,蔬菜,炭烛如此。驿丞你这个用法,难道驿站一年只开一个月吗?”

    这驿丞当即道:“部堂大人蒙圣上恩赐荣归故里,卑职这么做也是必要的排场,否则外面不懂事的人就要乱说了。”

    “而且这也是府台大人吩咐的,若是卑职少了一道菜,府台大人怪罪下来,卑职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还请部堂大人垂怜卑职。”

    林延潮闻言摆了摆手。

    陈济川道:“还不快退下。”

    驿丞见林延潮接受了,当即喜上眉梢又道:“卑职怕大人无趣,还请本地最有名的歌妓舞妓,一会来给大人弹唱歌舞助兴。”

    驿丞一说完即感觉气氛不对了,想了想似明白了什么当即搓着手道:“部堂大人放心,一切都招呼好,保准部堂大人满意舒服。”

    但见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问道:“夫人呢?”

    陈济川道:“正在陪两位少爷用饭,应该还不知这里的事。”

    林延潮疲惫捏了捏鼻梁当即道:“那还等着什么,还不快把这些歌妓舞妓轰出去。”

    “是,老爷。”

    驿城色变道:“部堂大人。”

    “还有你!”林延潮伸指点了点道:“一起滚!”

    驿丞当即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慌忙离开。

    却说这驿丞刚出了门似乎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吵了起来。

    林延潮命一旁的下人挑开帘子顺着看出去,但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道:“好啊,正到处找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人,同样的辞官还乡,你看看你给我爹吃的是什么东西,连人家的下人都不如,眼下你在这里给我说清楚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那驿丞道:“你胡说什么呢?我驿站这里一切都是照着规矩办事,再说了,你爹是辞官还乡,天子有圣旨说给驿吗?你们有朝廷的堪合吗?有兵部的马牌吗?”

    “没有这些,我们驿站收容你们父子住下已是天大的人情呢,居然还挑三拣四的。对了门外还几个歌妓舞妓是里面大人退掉不要的,我这就给你爹送去!”

    那少年闻言大怒,一拳朝那驿丞打去。

    而林延潮看得也是好笑,心想这驿丞整日迎来送往,怎么还没学会这八面玲珑的功夫,这样下去是要把人都得罪光吗?

    眼见二人在堂外打起来,林延潮当即走了出去,当即道:“住手。”

    驿丞与那少年一并停手,驿丞要说话,林延潮即摆了摆手道:“我都看见了,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那少年知道驿站里的人排场很大,但却没有料到竟如此年轻,当即就以为是哪一家勋戚子弟。

    文官一向看不起勋戚,哪怕双方都是二代也是一样。那少年当即傲然道:“家父临海王太初,曾任吏科左给事中,我伯公敬所公,曾任宣大,漕运总督!”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太初兄的子侄。”

    那少年一愕当即道:“你认识家父?”

    林延潮点点头道:“在京为官时,曾有数面之缘,令尊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原来对方也是官员,居然如此年轻,难道官位还在我父亲之上。当即这少年恭敬地道:“敢问大人名讳。”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刚辞官还乡之人,在下侯官人士,姓林名延潮。”

    而驿站另一间院子里,前吏部左给事王士性正负手踱步,对一旁的下人道:“怎么回事少年怎么去了这么久?”

    下人道:“回禀老爷,少爷可能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故而负气不吃了。老爷,不说少爷,我也是心底有气,那隔壁的官员不知什么来路,院子住最大最好的,连驿丞都对他陪着笑脸,饭菜拿最好的上,到了我们这里就一些残羹剩饭,冷菜冷食。”

    王士性道:“这有什么?官场上都是捧高踩低,你随我在京里这么多年,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立毂第一次出门,自小又是锦衣玉食惯了,哪里知道别人的厉害,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若是得罪了人家,看此人排场,我也是惹不起的。”

    一旁他的小妾也是道:“老爷,天下有谁不知我们临海王家的名声,也是平素老爷为官太低调谨慎了,故而这驿丞不知我们的背景,才狗眼看人低。”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即道:“老爷,少爷回来了,还把隔壁的人也带来了。”

    王士性一愕心想,自己儿子还是闯了祸。对方来头不小,看来这一番赔礼道歉是少不了的,可肯自己虽为吏科左给事中,但因为妄议朝政得罪了天子,申时行又早看他不顺眼,故而这一次被外调为四川参政。王士性怒而不去赴任,主动辞官回乡。

    四川参政虽官大,但手中权利远远不比吏科左给事。若他仍在言道,怎么会惧隔壁屋里的人,小小的驿丞又怎么会给自己脸色看。

    王士性戴上帽子,正看着门外,等他看清儿子身旁的来人后顿时大吃一惊,上前瞪了儿子一眼后,当即以庭参之礼拜见对方:“下官王士性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诶,太初兄,你我都是辞官之人,就不拘官场上那一套了。”

    林延潮上一世读书时,知道明末有两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

    一位就是众所周知的徐霞客,徐霞客临终时有一句话,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这话的意思是,张骞为见过昆仑,唐玄宗,耶律楚材虽游历天下,也不过是奉皇帝的命令,而我只是个老百姓,持竹杖芒鞋游遍四方,与前三人成四,虽死,无憾。

    徐霞客一生没有科举,没有依靠当时主流价值观过这一生,但他却道,这一生已胜人生千百生。

    明朝那些事儿里作者提到徐霞客是有一句话,那就是成功只有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去渡过人生。

    这话对于当时林延潮而言,很是触动,不过林延潮遇到的不是他,徐霞客这时候才刚出世呢。

    林延潮遇到的是另一位旅行家,这人就是王士性。

    而徐霞客除四川,足迹也是踏遍了两京十二省,而在另一个时空里,他是除了福建以外,也是游遍了天下。

    他早生徐霞客四十年,也是徐霞客最佩服的人。徐霞客留下了一句‘五岳归来不看山’的话,而他却尊称王士性为王十岳。

    徐霞客与王士性年少时都立下游遍山川的志向,徐霞客是放弃科举,而是王士性却是宦成而游。

    王士性游历时除了地理,也重于人文,既考察山川,也有搜险履奇吊古,林延潮读他一篇文章是他游临海巾子山时写的。

    ……见灵江来自西北,环抱于前,流东北以去。江上浮梁卧波,人往来树影中,海潮或浮白而上,百艘齐发,呼声动地,则星明月黑之夕共之。唐任翻题曰:‘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村月照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

    而这个时空王士性,官任吏科左给事中,因张鲸之事妄议朝政被转迁为四川参政。

    其实王士性被调职也是早晚的事,当初他和同年李植一起弹劾过礼部尚书杨巍,以及首辅申时行,同时得罪了文官一二号人物,他们二人忍他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王士性怒而不任,于是携子辞官回家,然后在驿站上碰到林延潮,也是十分凑巧的事。

    王士性生怕儿子得罪了林延潮当即道:“犬子不懂事,得罪了部堂大人,还请部堂大人海涵。”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若非令公子,我又如何能与太初兄道左相逢在这驿站中。”

    “你我都是辞官之人,失意于庙堂,正好遇见在此,不如一起喝酒一解旅途之寂寥。”

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人走茶凉

    王士性到林延潮屋里,见他一桌子酒菜,倒是一愣然后苦笑了一声。

    林延潮却亲自给王士性斟酒,王士性起身道:“不敢当。”

    林延潮示意无妨当即道:“早仰慕太初兄风采,今日林某有幸在此与兄相遇,还请不要拘礼。”

    王士性立即起身道:“在下哪里有这福气,部堂大人以正三品京堂原官致仕,在下不过从四品参议辞官,上下尊卑悬殊。”

    林延潮笑道:“你我现在同在江湖,朝堂上尊卑那一套就不要提了。太初兄不肯坐下,莫非介意林某的恩师是首辅大学士吗?”

    王士性这一次外放,当然是因为得罪了申时行的缘故。但是他不敢面上承认,于是道:“在下岂敢,既是蒙部堂大人青眼,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与王士性闲聊。

    几杯酒下肚,林延潮因身体不好,所以就没有再饮,倒是王士性道是一杯接着一杯下肚,也可能是烦闷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部堂大人除掉张鲸,又亲自抄家,此事说来真是大快人心,之前在下耳闻张鲸收罗了十几名朝堂重臣的罪证,作为把柄要挟不知……”

    林延潮笑了笑道:“根本没有的事,此乃子虚乌有捕风捉影,我当时从来没见过什么罪证。”

    王士性笑了笑道:“官场上倒是有人说部堂大人一把火烧掉了,看来也是乱传了。”

    林延潮笑着道:“根本没有的事,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的。”

    王士性点点头,当即道:“在下在朝多年,对部堂大人的为官是佩服之至啊,不到十年即官拜三品,古往今来几人可及,部堂大人这一次虽是辞官,但必有东山再起之时。不似在下……”

    林延潮道:“太初兄,不必介怀,当初于东阿从礼部左侍郎任上也是致仕还乡,这一次还不到数月,他不是也官复原职了吗?朝廷对于太初兄这样的人才可谓思贤若渴。”

    王士性闻言心底一动,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他知道于慎行起复肯定是林延潮在申时行面前保举的缘故,他刚才的话也暗示他可以走这一条路。他没有回答一来是读书人的傲骨,二来也怕为人看轻。

    王士性转而道:“是啊,但于东阿几个月前致仕可谓是十分冷清,连送的人也没有几个,倒是部堂大人这一次致仕,天子赐驿还乡,足见是简在帝心。”

    林延潮道:“天子隆恩,林某自然是感激在心,只是林某吩咐下面的官员不要如此铺张,但下面官员反而误会错了意思。”

    王士性淡淡地道:“官场也官场的难处,如前面的官员都如此接待了,后面的官员若比不过前面,他们怕部堂大人心底会不悦。”

    “所以就高不就低,没有官员敢坏了规矩,左右也不过是钱的事,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就好,总之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

    王士性是觉得林延潮站着说话不腰疼,哪知林延潮却摇了摇头道:“所谓大臣荣归故里,排场和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但对于林某而言,年轻的时候还喜欢,但在官场这么多年了,久而久之也是看的淡了。”

    这也是一等心境吧,二十至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有事业心的时候,若是事业一无所成,很容易导致情绪偏激。林延潮上一世经历过这些,曾将感情的失败,一切归咎于女友,其实现在想来是自己仕途上的不顺,而影响了情绪所至。

    但到了这一世,不到三十即官拜三品,所以林延潮自然也就豁达了。孔子就说了,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

    林延潮道:“因此林某出京才了不到百里路,就觉得这样不是太像话了,眼下大半个天下都有大旱。虽说林某回乡花费,虽对于朝廷缓解这场大旱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天下读书人会怎么看林某。”

    “林某想要清廉,但也违背不了官场的规矩。若是强而推辞,传出去反而不少人要说林某矫饰。不知太处兄有何教我?”

    王士性连忙道:“不敢当。”

    想了想王士性当即道:“在下从小立在志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故而每到一地都喜欢游历四方,听闻部堂大人乃实学之大家,何不舍驿而行?”

    林延潮笑道:“我在朝时早听闻国太处兄喜好游历的事了。”

    提到自己得意的事,王士性不由多喝了几杯,当即道:“让部堂大人见笑了,在下不过略有所得,在在下看来游历有三一天游,一神游,一人游,天游形神俱化,神游神举形留,人游神为形役。”

    林延潮听王士性所言,放在现在话来说,你出去玩得很累,身心俱疲,除了一堆照片拿来发朋友圈,却什么感受也没有的,就是人游了。

    而神游就是玩得很爽,精神升华,但仍困于形体,这形体也可以说身体,也可以理解为时间,空间,旅费。

    最好的旅游就是天游,如同神仙一般,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甚至事先没有任何目的,不作任何规划,与天地同游,神思而飞动。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才是旅游达人啊。

    次日,林延潮与徐火勃,徐光启,谢肇淛,林歆,以及林浅浅说了自己的打算。

    然后众人就舍了驿路与王士性父子结伴同行,王士性回浙江临海,正与林延潮同路。

    因为林延潮身子还未痊愈,大家也不着急赶路,走走停停,休息的时间还比赶路的多。

    一直到了山东地界后,林延潮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开始旅程。

    众人先一并经济宁,再去拜谒曲阜谒夫子庙,然后登泰山。

    众人登泰山由道士为向导,遍览岱岳之美,论语有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林延潮登顶四望,但见白云直挂天际,群峰尽失。白云如海,山峰犹如海底若隐若现的礁石一般,望去令人心旷神怡。

    下了泰山后,众人转到运河,走走行行之际,大家也不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初心,入山东以来沿途所见,百姓困顿,如此旱灾下去不要几个月就是饥荒了。面对此景,林延潮,王士性二人也不由忧心。

    令林延潮没有料到的,他半途上遇到了徐贞明。

    当时林延潮一行本要去聊城运河码头雇船,这时候几艘船从北方南下也停靠在运河码头上。

    还是徐贞明眼尖一眼认出了林延潮,当即跳下船来。

    林延潮看见徐贞明时大吃一惊道:“孺东兄,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京畿附近屯田吗?”

    徐贞明看见林延潮双眼噙满泪水,当即握住林延潮的双手,然后长叹一声道:“不意在这里遇到部堂大人,其实我已被朝廷二度罢官,眼下已是草民一个。”

    林延潮道:“为何如此?我走之前不是好好的。”

    徐贞明此刻已是落下泪来,举袖拭后道:“也是怪我,只朝廷要人要钱没有政绩,又兼之陛下本就对我心存芥蒂,故而这一次下旨,言我多年来屯田无功,被勒令致仕还乡。”

    林延潮道:“那么屯田的事怎么办?”

    徐贞明摇了摇头,林延潮不由道:“都怪我,我为了一己之私,任性的辞官而去,倒是没有顾虑到孺东兄的屯田之事。”

    林延潮心想,为什么番薯,玉米推广之事,一直有波折,眼下眼见成功,徐贞明却被罢官,到时候被人摘桃子了怎么办?

    徐贞明道:“部堂大人,帮我到这里已是不易了,徐某对部堂大人只有感激之心。”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道:“无妨,你先随我一起,先上船再说。”

    林延潮,王士性雇了两艘船,他们的船与徐贞明的坐船一起停靠的码头上。

    当夜林延潮就在运河的船上思量,他心知朝廷政令已下,这时候找申时行挽回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政令没下,申时行明知徐贞明是自己保的人还将他罢官,也一定有他的缘由。

    但不说多年师生,就凭着这一次他替申时行保下十几名大臣的仕途如此功劳,申时行也是必须要补偿自己的。

    于是林延潮在船上写信给申时行,改让自己的同年监察御史杨镐改任屯田御史。

    为什么要推举杨镐,因为他本身就是监察御史,不用改调。而且为官近十年,资历足够,屯田的重任,朝廷绝对不会交给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官员来办的。

    林延潮写了信,当即动用了自己官印,连夜用驿马三百里加急送至京师。但过了数日,林延潮得知消息屯田御史任命已下,并非是自己这一系的官员。

    申时行倒是写信来安慰了自己,说屯田之事已择可靠官员来办,让自己不要担心,还询问自己身体如何,返乡看望家人后,就回来做官吧,对于这份信林延潮直接揉了丢运河里去了。

    什么是人走茶凉,林延潮算是有些体会到了。

    现在倒好,林延潮,徐贞明,王士性三个致仕官员,大家同在一条船上,都可以一起打斗地主了。

    既是屯田之事无法左右,于是三人一并结伴还乡。

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微山湖上

    数日后运船过了济宁,来到了微山湖。

    微子死后葬于微山,其湖称为微山湖。要知道古代微山湖没有现代这么大,明朝的微山湖已经与郗山、吕孟湖连成一片,但却没覆不到留城这一带。

    林延潮立在座船的船头上,看着黄昏时夕阳在湖面上印出粼粼波光,远处更有万亩荷田,渔民划着小船隐隐约约出没于荷田之中。

    这时候眼前飘过一阵烟,原来船娘在船后烧饭,炊烟飘荡在湖面上,这一幕令林延潮倒是充满了几分烟火气。

    现在他的心情倒是平复了一些,船舱里徐贞明与徐光启二人一直在谈论,从水利到屯田,从地理到河势,二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二人倒是十分投趣,成为了忘年交。

    其实林延潮与徐光启年纪仿佛,但是自己为官近十年,官场上的人都将他当作三四十岁的人看待。

    而自己的儿子林用则是一脸崇拜的听着二人在聊天,虽然他这个年纪什么也听不懂,但仍是十分投入,并连连发问,虽是幼稚了一些,但徐贞明却很喜欢他这求知好问的。

    但见徐贞明道:“却说农桑之术,传自神农,老祖宗们从屯垦之中,学得了因地制宜,要应时,取宜等等的天人之道。”

    “到了神农以后,就是后稷。后稷是周朝之祖,也是五谷之祖,被誉为上古功德最大的三公之一。这后稷有相地之术,擅种稼穡,百姓都是效仿他。书里曾言,尧水九年,汤旱七年,天下弗安,黎民饥阻,拯民降谷,功在后稷。”

    林用听得悠然神往,而徐光启对他到:“中庸有云,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其实在我等看来大功者,虽未必有大德,但也可得其位,得其禄,得其名,得其寿。”

    林用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向徐贞明问道:“那么后稷之后就是农家了吗?”

    众人都是一笑,林延潮听了也很欣慰,看来儿子学问有进步,连诸子百家的农家都知道了。

    徐贞明笑了笑道:“不必这么着急,后稷乃周之始祖,你可知周字如何写?”

    陈用道:“晓得,晓得。”

    当即他用手沾了水,在木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出。

    徐光启点了点头,甚是欣慰,徐贞明笑着道:“不错,今天的周字是上田下口,但最早的周是不带口的,这口像四周田界,其中阡陌纵横,像田中所植,田言种植之地,所谓周字就是一个田字。”

    陈用笑着问道:“那依徐世伯的意思,那周人取周字为名,就是说自己会种田了。”

    众人都是笑了,徐贞明笑了笑道:“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周人原先并不定居在周原,而是在豳。”

    “你若读诗经就会知道,豳风是诗经里十五国风之一。”

    “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无衣就是出自同为十五国风之一的秦风,若说秦风里体现秦人的尚武精神,那么豳风则是多是农家生活,可谓说的就是田园之情了。”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种田种菜可是我大种花家的民族天赋,从能种啥种啥到走到哪种到哪。

    徐贞明道:“接下来就是农家,这方面部堂大人深有所得,不如一听他的高见。”

    与徐贞明,徐光启的毕恭毕敬不同,林用待林延潮却没有这个时候官宦子弟家对严父那样的畏惧常道,平日最不喜欢听爹老气横秋地讲大道理。

    林延潮也拿他没办法,自己平日管教的就不多,况且林浅浅也从未有‘夫为妻纲’的觉悟,所以林用自然而言对自己也就不怎么畏惧。

    但林延潮当即轻咳一声道:“子先你来说吧。”

    徐光启点点头,他要讲时林用又是恭恭敬敬了。

    徐光启道:“诸子百家中,农家之学相较他学则朴实无华,在于强本节用,农家有两等,一在于尽地力,二在于劝农桑。”

    “前者在于奇技,后者在于为政。在为政上农家提出了,君民并耕,市不二价,以我看来这就是此乃农家之弊端。”

    林延潮点点头,先秦百家争鸣,后世不少人对于农家的事功都抱有好感。

    但其实不是这样,诸子百家的农家完全是两个样子。

    但见徐光启娓娓道来,农家强调君民并耕,也就是所有人都要种田,包括天子,社会上一切的事为农业让路。

    这让士大夫阶层就很不满,凭什么叫我去种田。

    另外市贾不二,就是国家规定价格,不许商人倒买倒卖,以达到童叟无欺,同时避免了谷贱伤农之事。

    所以农家遭到了二者一致反对。

    但后来法家从农家里吸取了重本抑末,发展成鼓励耕战,韩非更提倡减少工商游食之民,鼓励耕战。对于儒生这样对国家没有用的人,就被列入游食之民。

    到了汉朝罢百家尊儒,农家就没有地位了。

    说到这里徐光启长长一叹。他与徐贞明都有为农家叹息的意思。

    徐光启这时道:“其实我以为农家之道在于尽地力,而不在于为政上。”

    听了徐光启之言,林延潮才道:“子先所言极是,罢百家而尊儒后,儒家虽有重农之说,但自己却从不务稼穡之事,这就如同道离于器,无实践难出真知。”

    “务农者不识文字,视文字者却不务农,农学如何传开,又如何尽地利,似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王祯的《农书》这样的大作实在太少了。”

    林延潮说到这里,徐光启,徐贞明都是目光一亮。

    历史上徐光启可是写出了《农政全书》这样的大作,亲历亲为在天津组织屯垦了数万亩农田,积累了大量经验。

    至于徐贞明这么多年屯田,也当有心得吧,早在万历三年时他写了一本《潞水客谈》,书里用船中一主一客问答的方式写就,书中有他振兴京畿水利的方案。

    此书由张元忭作序,现任顺天府丞李祯保荐,前应天巡抚朱鸿谟推举,后为李植,邹元标赏识。

    不过林延潮以为徐贞明兴水利的做法不太对头,因为北方本来就水少,要兴修水利就要重新分配,这必然触动权贵的利益。

    历史上徐贞明水利之事因此郁郁,最后再也没有得志,这个时空里林延潮倒引他用番薯,玉米来对北方旱田屯垦,而大生成效。

    算走出了历史的弯路。但仅仅这样并不够。

    徐贞明道:“朝廷眼下对于尽田力的办法太少,虽然口口声声都在说荒政,但用到实地的乃是为政在人之道,譬如赈济,减刑,停征,平粜,兴工等等办法,其实此乃事后补救,倒不如农政为先,预弭为上这几个字。”

    徐光启点头道:“先生高见,这又回到了尽地力上。”

    徐贞明叹道:“朝廷对于娴熟于农事的百姓不重视,又对于番薯,苞谷推广不用心,不尽地力,又如何谈的上事功呢?”

    徐光启道:“先生不如书一书记载备荒其法,然后再传授熟悉农事的官吏,再让这些官吏传授给百姓。”

    徐贞明点点头道:“刚刚方有此意,之前罢官万念俱灰,但是在船上听了部堂大人几句点拨,顿时茅舍顿开。”

    徐光启道:“部堂大人的实学就在这里,学生领教了。”

    而一旁林用听得一头雾水,方才徐光启,徐贞明二人谈论农事头头是道,他爹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他们怎么就佩服到他爹的身上去了。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候他的几个学生同乡徐火勃,谢肇淛等人走进船舱请林延潮用晚饭。

    林延潮却来了谈兴,当即道:其实我也有感触啊,我常言,事功切不可落于口头上,要弯下身子到实地中去,但如何道在器中,也是一个难处。”

    “农政之事乃工商之本,农不稳,则工商也无从谈起。事功之学,当在农政一事上务先,将来还有商,还有工,要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务农,务工,务商,都能叫真正的事功,而不是只有做官一条路。”

    听着林延潮说话,徐火勃已是迫不及待拿出纸笔来记下,他知道又是老师讲课的时候了。

    这时候徐光启问道:“学生知道务农,务工,务商都是事功,那么官员又是如何事功呢?”

    林延潮回答道:“官员之事功,让天下的人都去事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要去务农的去作农田,务工去作坊,务商的去商铺。”

    “我说的尽地力三字可能词不达意,称为生产力更恰当一些。一亩地以往收一石,要收两石。一是更多的人去下田耕作,二是有人能懂得如何能尽地力。”

    “懂得尽地力,不一定要下田劳作,有人可以打造农具,这是工匠之事,有人可以饲养耕牛然后出租,这是商人的事,还有的人可以饲养良种,教百姓何时播种,何时施肥,这就是我们读书人作的事,合在一起就是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我们古往今来所为的,只是让更多的人都去务农罢了。”

    “那么为什么古人不如此为之呢?三代时却从未听说过此举啊!”谢肇淛开口问道。

    林延潮当即道:“那是因为三代之时,没有铁具,甚至没有铜器,自然打造不出好农具,甚至也不知道深耕之用,如此更不知使用耕牛,更不说他们还没有今日番薯,苞谷之物。最重要是那时天下人口不过百万口,哪里如有今日亿万生民之多。”

    “一时之制度,只能适用于一时,却不可适用于一世,若墨守陈规,天下必亡,这也就是我们不断变法事功的初衷所在了。”

    其余的人还在半懂半不懂之间,但徐贞明,徐光启都是露出拜服的神色。

    林延潮所引用的知识,乃是国富论的知道罢了。

    但这个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是破天荒的。

    徐火勃虽是听不太懂,但仍是不明觉厉的记下心底暗自庆幸,果真还是跟在老师身边能学到东西。

    林延潮又向徐贞明道:“也请徐先生多培养能够务农事的读书人,这务农事不是学如何为政,而是学如何尽地力,这是要从课农学圃中得来的文章。”

    徐贞明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谢过部堂大人。”

    徐火勃听了后又赶紧记下林延潮的话。

    也就是林延潮这一番话,徐贞明下面数日就埋首于船上,将自己这几年来屯垦种旱田的心得,写作了一书。

    此书也模仿了他前作《潞水客谈》,用船上两个人无聊时,一问一答的方式来讲农政。

    只是地方从潞水换到了微山湖,于是徐贞明将书名为《微湖客谈》。

    从此事功之学又分出了一支,不过此乃后话。

    运船继续前行,船到了山东地界,林延潮就不能不去看一个人。

    这个人与申时行一样,都是林延潮仕途上的恩人,他就是现任河道漕运总督潘季驯。

    提起潘季驯,徐贞明,徐光启二人都是肃然起敬,论及事功二字,人家才是大明第一人呢。

    至于王士性对于潘季驯也是敬仰已久,二人都是浙江的同乡。

    但林延潮此去见潘季驯,却带着惆怅和伤感,这一面很可能是二人最后一面了。

    自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合并后,潘季驯已不坐镇济宁了。他现在正在主持开凿李家口河,此事林延潮记得是潘季驯最后的政绩了。

    到了一处渡口停泊,众人都是下了船。

    到了河漕总督衙门临时驻地前,潘季驯坐在轿子里,手持着流域图正在那看着。

    他今年已是七十九岁,马上近于八十,眼睛自然不好。所以平日看公文都要配着铜质西洋眼镜,这眼镜是申时行所赠。

    他为官清廉一贯不收人礼物,但这样西洋眼镜倒是十分喜欢,戴上去后勉强可以看清公文了。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见天色暗了,潘季驯方才将图纸放了下来,精神有些不济。

    就在这时候轿子停下,下人禀告道:“老爷到行辕了。”

    潘季驯点点头,在下人搀扶下轿子了,这时候行辕总督府旗牌官,以及他的心腹师爷来到轿子前参道:“见过制台大人。”

    潘季驯点点头道:“我去视察河工这几日,衙门里有什么大事?各地衙门有无紧急公文,还有江南来的漕船过淮了吗?”

    潘季驯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然后大步走向行辕,几人边走边作答后,师爷方才插了一句话道:“启禀东翁,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求见。”

    潘季驯哦地一声,然后微微笑着道:“林学功来啦!让他到偏厅见我。”

    不久潘季驯来至偏厅,而林延潮看到潘季驯时,他比自己三年前相见时已是更苍老了许多。

    “学生见过司空。”

    潘季驯朗声大笑,当即拉过林延潮手,然后从取过一张图纸来道:“你来得正好,替本督参详参详,这是本督新开凿的李家口河,一共一百里,比你当年在归德所开的贾鲁河还长三十里。”

    “漕运新渠挖成通航后,留城至境山段仍沿用旧渠,避不开黄淤,这新河一开,就避开黄河,而且这大湖既能为运河的水柜,也可为蓄水大河涨水之势。此事一成,潘季驯任河道总督十几年来就没有白作,可以留恩德于后人,到时候青史上会如何写潘某的功绩,宗海你来说一说。”

    潘季驯说给林延潮参详,但其实还是洋洋的自夸。

    一边自夸一边不忘记看看林延潮,让他捧一捧。

    林延潮笑了笑,当即道:“这不是早有定论了吗?当年张江陵就曾言过,司空之功不在禹下。”

    潘季驯闻言笑了笑道:“那是张江陵的话,他都已经作古了。”

    林延潮知道潘季驯的意思,当即道:“我恩师王弇州曾言,司空之功一世功也,借水攻沙,以水治水则百世功也。”

    潘季驯笑了笑道:“诶,王弇州是文坛大家,这治水事功的事,他说得又怎么作数?”

    潘季驯故意将事功二字说得重了一点。

    林延潮继续佯作不知,然后道:“这倒是难了,恐怕当今除了元辅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

    潘季驯打断林延潮的话,当即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老夫就问问你的意思,老夫的治水之绩将来青史上会如何评价?”

    林延潮看了潘季驯一眼,当即道:“学生哪里敢乱说,若是督宪真要学生说,学生斗胆试言,司空治水,堪为国工。”

    潘季驯念着‘国工’二字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如同刚刚喝完醇酒的表情。

    当即潘季驯板起脸道:“宗海,这句话你可要记得,他日要写到书里去。”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道:“司空,是否太在意后人评价了?”

    潘季驯道:“诶,你这话就不对,圣人云,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当今的读书人哪一人不想三不朽的,而老夫今年八十岁的人了,所在意的也只有后世这一点名声了,”

    看着潘季驯那认真的样子,林延潮有些伤感,潘季驯从河道总督卸任后六十年黄河再也河患,偶尔有水灾也不出治法的范围。

    这是后人的盖棺定论,而这一句话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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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薪火相传

    当晚在潘季驯在总督衙门设宴款待,还有徐贞明,王士性二人。

    徐贞明对潘季驯是久仰大名,王士性也不例外,他的伯父王宗沐是漕运总督,在朝堂上公认与潘季驯齐名的大臣。

    王宗沐在位时极力倡导漕船海运,提议模仿元朝以海路运粮。但王宗沐的这一建议触动了利益集团最后搁置,并成为了他罢官的导火索。

    王宗沐总理漕运时,潘季驯刚刚从河道总督被罢官,所以二人没有不愉快的地方。潘季驯见了王士性倒是问了几句他伯父的近况。

    之后众人入了席位,一桌子十余个菜,虽是菜品很多,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潘季驯四度任河道,漕运总督,这位子是天下第一肥缺,但潘季驯却为官清廉,经手几十万金银却不沾丝毫。

    当年张居正将他从第二任河道总督任上罢免时,穷到几乎没钱回家。

    众人入座后,但见还有两个席位空缺,不知何人。

    但见潘季驯笑道:“还有两位客人已到了门外,诸位稍等一二。”

    片刻后,但见一名官员走了进来,对方入内后左右张望一见到林延潮即拜下道:“下官黄越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了大喜,当下离席走到对方面前扶起道:“真是你。”

    对方目中有泪,喜不自胜。

    此人是工部都水经历司主事黄越,没错,此人就是林延潮当年在归德府任官的经历,也是当初向潘季驯献束水攻沙的那个秀才。

    以黄越的出身本来不可能做官,正是林延潮,潘季驯二人的连续保荐,他如今已是工部的主事。

    黄越激动道:“下官工部在济宁有分司,协助河道之事,是司空大人钦点让下官到此任职,这才下官的才具是施展的地方。”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司空知人善任。”

    黄越满怀感激地道:“是啊,若非司空大人,部堂大人栽培,黄某焉能有今日,施展胸中之抱负,下官不会说话,只能将这些放在心底。”

    看着黄越能有一个好的前程,林延潮也是由衷替他高兴。黄越是典型的技术型官僚,做官上没有天分,唯有在潘季驯,林延潮这样官员的手下方能一展所长。

    正在林延潮与黄越叙话时,另一名官员走了进来。

    这名官员一见林延潮即恭敬地道:“下官山东参议李三才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看见李三才倒是淡淡地道:“原来是道甫,许久不见。”

    潘季驯走了过来介绍道:“道甫是王阁老的得意门生,当初还未到山东时,王阁老就写了好几封信向老夫举荐,老夫本以为是走后门,但久而久之却觉得道甫倒有些才干。”

    这是怎么说话的,难怪潘季驯在官场上没什么朋友。

    而李三才脸上也有些尴尬。

    反而是林延潮出面解围道:“早有耳闻,当初我与道甫二人为吏部推举一并入京授官,道甫外放为山东佥事,听闻在任上剿灭多股大猾积盗,不过一年即升授河南参议。”

    当时林延潮奇怪为什么李三才与自己同样进京,只是授了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后来他从申时行口里打听出,原来是王锡爵故意磨练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不愿意让他一下子得志,所以让他在地方多积累经验,然后一级一级往上爬,虽说这升官速度比林延潮慢多了,但人家胜在稳扎稳打,根基着实牢靠。

    并且李三才也是一位干吏,每任都有政绩,再加上朝中有人好做官,眼下不仅早升任为从四品参议,听闻不用多久又要往上动一动了。

    黄越也是很没有眼色,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林延潮与李三才是面和心不和,还恭维对方道:“是啊,道甫兄真乃干臣,国之栋梁,这一次司空上奏天子调他来山东,就是为治河的左右手,在这修河之事上出力着实不小啊。”

    连徐贞明,王士性都看不下了,林延潮对李三才态度明显有些不同,这样的情商你黄大人是怎么混到六品的。

    李三才则连忙羞愧地道:“黄主事言重了,李某不过跑腿的,哪里有什么寸功呢。一切都是司空居中运筹帷幄的。”

    潘季驯笑了笑道:“在林部堂面前,道甫也无须如此谦虚吧。”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当即潘季驯挥了挥手道:“来入座,不然菜要凉了。”

    当即众人在席上坐定,王士性与李三才都是万历五年进士,本来早有交往,但却故意不说话,连李三才主动敬酒他都只是懒懒地托了托酒杯。

    李三才看了一眼林延潮,脸顿时黑了下来。

    林延潮则看了王士性一眼,暗暗点点头。

    酒过三巡,一名下人捧着长条盒子来到酒席上对潘季驯道:“老爷,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潘季驯点了点头,众人都是奇怪,潘季驯要下人带一件什么事物来。

    但见潘季驯一抚这长条盒子当即道:“老夫四度任治河,用十几年心血,考究黄,淮,运三河,斟酌相度,神而明之,遂得此河渠利赖之?,盛于此盒内。后人虽有变通,然而言治河者终需以老夫这盒内之策为绳。”

    听了潘季驯的话,在座众人都是暗中咂舌,好大的口气,好大的牛逼,潘季驯这治理河道的办法,不仅要用几十年,还要永远为后世治河官员所用,作为一个准则继续下去。

    在座之人唯独林延潮知道,潘老人家不是吹牛逼,人家是真牛逼,清朝每任河道总督都要把潘季驯这一套治理方略奉为金科玉律,连后来的民国,甚至到了本朝治理黄河都是延续了人家潘老治河的办法。

    林延潮看去但见李三才眼中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说李三才,就是林延潮若不是穿越过来的,也肯定觉得你潘季驯在吹牛,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的知识是看知音,故事会得来的吗?

    但见潘季驯丝毫也不‘惭愧’地继续言道:“未免后世之人借老夫之名佞言妄议,老夫将此编撰成书,类辑成编,名为河防一览,书中载有老夫的官印,重王命也,继以图说,明地利也;河议辩惑,阐水道也;河防险要,慎厥守也;修守事宜,定章程也;河源河决考,昭往鉴也;古今稽正,备考覆也……”

    林延潮听着潘季驯的话心想,这就是事功的精神,这并非天上掉下来,也并非旁人教的,这样的精神从古至今,一直是有人传承下去的。

    从神农,奚仲,鲁班一代一代,一丝不苟,求真务实。

    潘季驯继续道:“……此图书可为后世治河之人的六经,老夫眼下将此书编写了一份,今日正好林部堂在此,就赠予你。”

    林延潮微微吃惊下意识的要推托,却看见潘季驯那副写着‘你敢拒绝就试试看’八个字的表情。

    潘季驯抚须道:“老夫寿已七十,已是犬马余生,蒙陛下不弃,任为总河,眼下两河工程,已经马上告成,唯担心后来人将老夫心血毁于一旦,累及生民,江山社稷,故而将此图书交给你,望好好珍藏,将来找个合适的河臣托付,告诉他古往今来论治河,无人可出老夫之右!”

    脸皮真厚!

    林延潮暗讽了一句心想,你觉得一世行之的东西,未必后来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官员有一任官员的作风,你如此强行安利不是叫人为难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好推脱,当下从潘季驯手里接过盒子,但接过的一霎那,却顿时领悟到什么。

    “司空……”

    林延潮猛然抬起了头,不对,潘季驯为何不找别人托付这河防一览图,而是找自己。

    又不早不晚正是在这个时候。

    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久就要从河道总督任上退下吗?

    林延潮看去但见潘季驯的表情如常,一点也没有异样。

    林延潮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从潘季驯手里接过潘季驯接过盒子,郑重道:“学生定替司空寻一合适人选。”

    潘季驯双眼一眯,不置可否。

    一旁的李三才看向林延潮,露出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神色。

    黄越则是如看到至宝般,与众人介绍起这河防一览。但在座的人都没有了心事,大家都在猜为何潘季驯会送林延潮此物呢。

    次日林延潮,王士性,徐贞明向潘季驯辞行。

    按照官场规矩,潘季驯以河道总督之尊是不必亲自相送。但是潘季驯却亲自送到了渡口上,这是很罕见的。

    众人都站亭中说话,却林延潮与潘季驯到一旁说话。

    一名古稀之龄的在位尚书与一名不到而立之年的致仕侍郎站在到一起,这倒是令人颇为感慨,又生出莫名的合适之感。

    一老一少,一位如清晨之朝日,一位如马上下山之夕阳,可谓是各有千秋,谁也盖不过谁的光芒。

    此刻他们站在渡头低声谈话,众人都在各自揣测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微山湖,潘季驯抚着胡须感叹道:“老夫第二任河道总督的时候,主张与张江陵相左,当时黄河北决,淹没运道,张江陵要开新河以避黄河,老夫却主张先堵旧河,因为此事老夫与张江陵多顶撞了几句,结果被他罢官。”

    “当时老夫心想罢官就罢官吧,正好回乡颐养天年,也算是乐得清闲。但没过几年,黄河数决,开新河半点用处也没有,老夫是对的,张江陵是错了。于是张江陵写信恳请老夫重新出山,说当年之事是他错了,恳请老夫重任总河。”

    “这张江陵虽其意甚诚,但老夫心想,我是何等人,怎么是他挥之即来,召之即去的。当下老夫本不愿意就任,但后来又想,我辈读书一辈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修齐治平这几个字。这张江陵老夫就算再讨厌他,但老夫却是朝廷的官员,治河又不是给他治的,而是为了社稷百姓。”

    林延潮听到这里,哪不明白潘季驯话中之话,言中之言,此刻他对潘季驯只有敬佩和感激。

    潘季驯缅怀了一阵,继续道:“此时此刻,老夫与张江陵的过节,早已烟消云散。他早已是作古,老夫也是风烛残年之人。但老夫唯独庆幸的,就是当初没有意气用事,接受了河道总督之职。这十几年两度浮沉,治河马上大功告成,如此老夫一片丹心足照汗青之中了。”

    林延潮远望微山湖波澜不兴,静水流深。看到这里林延潮感叹道:“挽淮河,束黄河,治运河,多少帝王将相为此殚精竭虑,但唯独司空一绝河患,既此非忍辱负重,胸怀为国为民之心不足以办成。”

    “当然治河之事,也不是老夫一力完成,也当薪火相传。说到这里,宗海你还到而立之人,即官拜三品京堂,是何意思?如此年轻就致仕,官场之上是你的儿戏的地方吗?半点也沉不住气?”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辞官……”

    潘季驯打断道:“你不必拿养病,省亲这话搪塞老夫,你是个有志于事功之人,求得是修齐治平。当年你因黄河水清水浊之事,被张江陵赶出京去,老夫记得你当时说过,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所作为,就算是让你屈居一名县令,你也愿意。怎么到了今日,这话犹自在老夫耳边,你倒是忘了一干二净了?”

    林延潮想起当年的事,他也不由感慨道:“是啊,当时司空还告诉我为官之道,当不问是非,直道而行。这几个字学生一直记在心底,但是可惜学生一直没有办到这几个字,行事弯弯绕绕的,瞻前顾后,反而畏首畏尾,倒是没有年少时那般勇猛精进了。”

    潘季驯不屑一顾道:“你倒还记得,其实这几个字老夫也未必办到。”

    “司空你……”

    潘季驯笑了笑道:“老夫年已七十,应当是致仕了。老夫当初修成此书就是打定告老还乡的主意。月前向天子引年乞休,天子复旨却道,河务重大,老夫以特旨起用,故不拘年限,照旧供职。老夫想来想去,朝廷不让老夫走,这是没有人可以接替啊,老夫有意向元辅举荐你,你看如何?”

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做客

    潘季驯先是赠书(河防一览),再熬了鸡汤(自己当被张居正贬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后才透露让自己接替他为河道总督的用意。

    平心而论,林延潮是十分感动的。但是出掌河道漕运总督,却没有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是可以直接入阁的。

    就算不能入阁,礼部左侍郎也可以晋吏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手握铨政,是一个镀金的好地方。

    但河道漕运总督,林延潮却是没想过,因为这是外官。明朝还没有官员是以漕河总督入阁的先例,当然也没有翰林担任漕河总督鄂先例。

    当然没有这个先例,不等于说不能,手腕够硬的话也是可以改变规矩的。

    另一个时空的万历三十八年,当时内阁只有叶向高一人。

    叶向高虽与东林党亲近,但毕竟不是东林党的自己人,于是朝中就有人提议,要打破非翰林不得入阁的陈规,要从外官中选拔内阁大学士。

    在野的顾宪成向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杨,推荐河道漕运总督李三才入阁。

    但此举遭到了浙党的严厉反击,东林党也是出头为李三才说话,两党相互争执,最后引起了一场大的党争。

    最后李三才见事不可为,不仅没有入阁,还主动辞去了漕河总督之职。

    当然李三才是外臣,没有翰林的经历,所以他才如此费周章。但林延潮实不必如此,他也从未想过以河督入阁这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但是退一步来说圣意没有转圜,自己无法入阁,那么出任河漕总督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河漕总督与其他总督不同,虽不掌兵权,但是却是天下第一肥缺,并且掌握着大明朝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说潘季驯说这些,林延潮也是有些进退两难,难以抉择。

    无法入阁,那么河漕总督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万一接任河漕总督,那么林延潮很可能会有失去入阁的机会。

    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当然潘季驯就算向申时行推举自己,自己也不一定顺利担任漕运总督,但在此刻却是一个问题摆在了林延潮眼前。

    林延潮看向潘季驯道:“司空之青眼,学生实在……”

    潘季驯一摆手道:“不是老夫非要找你为替手,只是探探你的口风,你先不用忙着感激。”

    林延潮差点翻了个白眼。官场上推举引荐别人,都是恨不得把人情做足,要你以后如何如何感激的,有你这样的吗?

    林延潮勉强地道:“劳司空过问,这也是学生的荣幸。其实不瞒司空,学生这一次辞官是有苦衷的,陛下亲口与元辅明言,以后不会允许学生入阁。”

    潘季驯点头道:“好啊,既然陛下不让你入阁,那你索性外放好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大骂,麻痹,我不能入阁,你居然这么高兴。

    但见潘季驯笑了笑道:“宗海,老夫是过来人,告诉你一句,就算入阁又如何,不得圣意的内阁学士,就是两头受气。而河漕总督乃封疆大吏,一方诸侯怎么也比看人脸色的阁老强吧。”

    听了潘季驯的话,林延潮倒觉得说得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当即道:“之前离京,学生早就绝了仕途之念。但蒙司空这一句话,学生若是拒绝,就是拂了司空的美意,没错,学生确是事功之心,不改此志。但是圣意没有转圜,司空若推举学生,学生怕是不仅陛下觉得学生辞官是出尔反尔,也是因学生的事而令陛下对司空有所看法。”

    潘季驯听林延潮这么说倒是点点头,然后道:“不错,经你这么一说,老夫觉得自己想的不周全了。”

    潘季驯顿了顿道:“也好,那么此事暂且搁下,你也是刚刚辞官,不如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林延潮当即道:“司空的爱才之心,学生感激在心。”

    林延潮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此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进可进,退可退。

    然后林延潮向潘季驯长长一揖,然后与众人登上了座船。

    林延潮临轩看着渡口上的潘季驯,心底感慨万千。

    接着座船南下经运河到了徐州,然后又于扬州泊船。

    明朝的扬州,兼漕运,盐业之利,乃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另一个时空扬州破城时,清军主帅收了徽州盐商汪氏兄弟的三十万两银子,他们恳请清军不要屠城,但是却没有成功。

    而这个时代,林延潮来到这座江南古镇,烟花古巷,脑中不是想起七十年后的一幕。

    船在扬州停泊时,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到处都是做买做卖的商人小贩,哪里都挨挤不开,以至于令船上的人都无法落足下船。

    这个时代的扬州城有新旧二城,两城间间隔着小秦淮河,旧城则有两淮都转盐运使,以及府治,府学,而后来扬州人口增多,无数商人不得不住在城外,故而后来扬州知府也是出于备倭的考虑,建了新城容纳这些外人居住。

    因此旧城住的多是读书人,路上行人稀少,新城住的多半是富贵商人,商人要外出交际,所以新城是热闹非凡。

    林延潮让女眷留在船上,自己下了船后便去了新城,现在这新城也无法容纳更多的居民了,不少市井百姓又搬至城下居住。

    新城里有砖雕门楼,鳞次栉比的屋脊,小巧的绣楼。在这里十万家产的商人都是出不了头,只能算是小富而已。真正的大盐商们生活可谓奢华至极,各种吃穿用度不提,扬州最有特别的就是这里的风月产业,扬州瘦马更是天下有名。

    张汝霖的儿子张岱在他书中记载里写到。

    扬州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

    由张岱的描述可知城里居民十分密集,连带着道路上拥挤不堪,路上行人接踵摩肩,历史上外国人来到扬州感叹于街道上人口之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其实这一幕不过是居民的日常而已。

    众人行在在新城里,路上随处可见的鱼肠小巷里,不知住了多少人家,其中有不少名妓就居住于这样的巷里,必须有专人带路方能一见。

    也有怀才抱艺,精通词曲的乐工乐师,也有为见佳人一面,散尽钱财而穷困潦倒的读书人。

    不过扬州不是属于他们,这里的繁华是属于城中那些盐商,宦官以及他的子弟,他们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概说的就是如此。

    王士性有相熟的红颜知己,也有想见而未见的佳人,于是邀林延潮与他一睹杭州繁华。

    林延潮当即拒绝了,而他这些学生早知道扬州繁华,心底也是按耐不住。

    但林延潮想起七十年的事,虽心底感叹,也是同意他们出门,但天黑必须回到船上。

    学生答允一声便离开了,而林延潮则与展明,陈济川打听后,却来到一处盐商的家中。

    没错,这家盐商就是梅家。

    梅家在扬州的宅子,远望去青砖黛瓦,与其他没什么不同,确实钱财到了梅家这地步,应该是要藏富不露了。

    林延潮递上名帖通报后,门口的梅家下人脸色一变,然后立即入内禀告。

    不久梅家大宅打开了中门,一名老翁,以及两位男子一并出门迎接。

    这两位男子有一人是梅侃,还有一人年纪略大他一些,看去儒雅至极,丝毫看不出是商贾之家培养出的子弟。

    这个时代越是成功的商人,身上儒气越重,当然这是儒商路线,为了方便与官场上的大员打交道,相反很多饱读诗书的官员倒是一副商侩的嘴脸。

    “老朽拜见部堂大人,得蒙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人家言重了,我与梅兄是老朋友了,路经扬州顺道就来摆放,没有提前递帖,实在是失礼了。”

    老者笑着道:“部堂大人如此贵客,我们梅家是盼也盼不来,何谈有什么失礼,部堂大人里面请。”

    当下林延潮到梅家府上作客。

    却说梅家乃是扬州最大的几个商家之一,梅家虽是盐商出身,但经营早已超过盐业。而且他们在官场还很有人脉,之前通过放贷给官员,可谓在官场上广结善缘。

    但梅家最主要的靠山还是张鲸,这一次张鲸倒台,梅家依仗着过去经营布局,暂时还能维持住局面,但长久而言如果找不到新的大靠山,以他们现在这富可敌国的财富,早晚也会被人窥觊。

    故而林延潮专程来扬州一趟,就是为了招揽梅家。

    当然换句话来说,也可以看作林延潮来扬州请梅家支持自己。

    当然大家刚刚一见面,话也不会说的这么明,彼此都是在愉快的寒暄聊天中渡过。

    这老者自是梅侃的父亲,现在梅家的掌舵人,但年事已高已处于退二线的状态,而那年纪比梅侃年长的则是他的兄长,眼下梅家的产业多是由他们二人打理。

    眼下梅侃这位兄长虽不说话,但目光不时朝林延潮着看来,似乎在心底在掂量着什么。

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背景

    梅老太爷乃年事已高,虽久不负责家中事务,但谈吐思路都是十分清晰。

    但见梅老太爷屈其手指道:“天下的盐啊,有海盐,井盐,土盐,池盐,硝盐,岩盐之分。但主要是海盐,井盐,池盐三类。其中池盐有山西的解盐,井盐则多出于四川。但井盐不如池盐,池盐又不如海盐。”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丈所言正是,在下当年在归德任官,归德本是解盐行盐之地,解盐受南风而结盐,最赖天时,故而岁额常有不足,况且解盐从山西到河南路途又远,可谓又少又贵,因此当地百姓食盐多有不便。”

    “当年全赖付知府将解盐改为海盐,堪为一时德政。”

    “付知府?”梅老太爷。梅大公子道:“就是当今河南左布政使。”

    林延潮笑了笑道:“确实。”

    梅老太爷当即点头道:“付方伯真乃是能臣能吏,敢问部堂大人后来归德府用的是哪里的海盐?”

    梅侃道:“本来是用长芦盐,后来改为山东盐。”

    梅老太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山东盐一年盐额十四万大引,听闻自己用也是勉强,再多供一府不知够不够?”

    林延潮笑着道:“归德一个府三十万口,勉强够的。”

    梅老太爷点点头道:“若论盐额富裕还当属我淮盐,常言道两淮盐,天下咸。我两淮盐额每年七十万五千大引,除了本地,还供江西,湖广二省,可惜去河南路途倒是不便。”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笑,梅侃笑着道:“爹,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梅侃说完,他兄长即板起面孔道:“哪里有这样说的,没半点规矩。”

    梅侃闻言称是,当即收声。

    林延潮各看了梅家大公子,梅侃一眼。

    梅老太爷对于兄弟二人这话没有在意,而是继续道:“也不是自卖自夸,太祖当年定下我两淮是三十五万引,后来增至七十万引。即便如此,淮盐仍是有余。”

    林延潮道:“两淮余盐之难,在下早已知之。”

    这两淮余盐说起来,就是明朝盐法的变革史,前后经过没有几万字是说不清楚的。

    简单概括,明朝国库的太仓收入有一半是盐税,盐税有一半出自淮盐。

    两淮的盐税最早定下是三十五万引正盐,也就是商人运粮到前线后,就可以拿到淮盐盐引,然后凭盐引到盐场取盐。

    但是问题是两淮生产海盐的灶户每年除了缴纳朝廷盐额的正盐外,手里还有多余的余盐怎么办的问题。

    如此朝廷不收这余盐,就会转为私盐,国家盐业专买专卖的制度就被破坏了。

    开始有官员提议,很简单增加盐额就好了,但是此举立即被否定了,因为增加盐额对于原先部分产盐不足的灶民就惨了,容易造成灶民缴纳正额不足而逃亡。

    所以朝廷最开始的办法是官收余盐,由朝廷用钱统一收购。

    余盐每年收入六十万两都上缴太仓,在张居正变法前,两淮盐政的这六十万银子就是太仓四分之一收入。而两淮正盐给国家养兵,为甘肃、延绥、宁夏、宣府、大同、辽东、固原、山西神池诸堡的守军提供军粮,另外还上供光禄寺、神宫监、内官监。

    但官收余盐的办法有问题,那就是国家统一收购价太低,导致灶户宁可将余盐卖给私盐贩子,也不肯卖给朝廷。

    因此私盐暴利,导致江淮一代不少百姓不种田,而是以贩卖私盐为生。这些百姓都有武装,以村为单位,屯盐筑堡,遇到官兵抄家伙就打,导致官府都不敢管这些人。

    在后世里描述的盐帮就是这些人,所以明清江淮民风十分彪悍,众所周知的是北洋的前身就是淮军。

    后来朝廷也向提高余盐收购价,但如何也不如私盐利润大。因此官收余盐,导致盐法败坏,朝廷就改为商收余盐,但是商收余盐导致朝廷赚不到钱了。

    因为依照开中法,盐商将粮食运到北方,再换取正盐盐引,但商收余盐后,商人可以在本地买余盐,谁又去用运粮的办法换正盐。而且商人收余盐价格高,导致盐户都将盐卖给商人,而不卖给朝廷了,于是朝廷连正盐都收不着。

    于是朝廷再度改革,先官收再商收。两淮盐引从三十五万提至七十万五千引,官府从盐民手里多收余盐三十五万引,然后盐民手里剩下余盐才能卖给商人。

    而商人要买一定的正盐,方才允许买余盐,进行强制搭售。

    看似完美解决问题,但其实的结果是,嘉靖年时两淮一年正盐七十万引,余盐三百万引,远远超出当地盐民的产出,等于开了空头支票。

    然后商人拿着大量正盐余盐盐引,结果到盐场一粒盐都买不到,同时盐额增加到七十万引,导致原先力有未逮的盐户大量逃亡。

    此举被商人盐民大骂,隆庆年间朝廷被迫再对盐法变革,那就是先商收后官收。商人先买余盐,然后朝廷兜底。

    但是先商收后官收,与原先的商收余盐没区别,盐户谁肯卖盐给朝廷,有多少就卖多少给商人了。甚至商人还利用到盐场买盐的便利绕开盐引,从盐户手里买私盐。

    因此两淮余盐私盐泛滥成灾,却没有人却买正盐,朝廷不得不自掏腰包垫付开支银。

    所以官场又传出风声,朝廷有意再度恢复官收食盐,总而言之来回折腾。

    官收余盐,盐民盐商吃亏。

    商收余盐,朝廷吃亏。

    当今天子的脾气都知道了,爱财如民,怎么肯下面的人把手伸到朝廷里。

    这时候朝廷上清流有一个普遍的意见,认为朝廷盐法不利,都是负责盐业的官员屡屡被盐商收买,故而导致政令被破坏。

    没错,制度是好的,问题是在官员的身上,是官员操守不行,所以导致盐法的糜烂。

    因此要选择人品正直,操守清廉的官员,也就是慎重行盐之官,来杀一杀扬州官场上这场恶风,以此来杜绝这受贿之风,整顿两淮盐业,保证朝廷正盐的税入。

    在这个论调下,要从根本上治理盐政,首要之官员在于两淮盐运使。

    于是不久前前任两淮盐运使,就被抄了家。

    此外还要严究私盐,其中描述私盐商人嚣张到什么程度,御史向天子上奏说,私盐船商都是聚集几百艘大船,明火执仗,张打旗号行于江面上,船上都配备有火铳大炮,其装备之精良更胜过官军,对于这样的私盐盐商朝廷必须要抓起来杀几个,否则将酿成什么后果。

    林延潮深知在这样的论调下,两淮盐商,包括梅家的日子有些不好过了。

    但当时林延潮是礼部的官员,盐法不在他管辖范围内,对于这件事听听就好,没必要出头。

    现在就不一样了。

    梅老太爷描述了一下当今盐法,然后向林延潮问道:“以部堂大人高见,当今盐法是否存有鄙陋之处?是否要变一变。”

    林延潮闻言矜持地笑了笑道:“这盐法乃户部,盐运司的事,在下只是礼部的官员,不好插手别部之事。”

    梅老太爷一愕笑着道:“部堂大人真是慎重。”

    林延潮笑了笑。

    梅大公子则道:“爹,部堂大人也是舟车劳顿,不如我们用宴后再谈。”

    梅老太爷捻须笑了笑道:“也好,也好,部堂大人即是到了扬州,就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让老朽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不置可否。

    当即三人与林延潮一并赴宴。

    林延潮入席一看微微点头,宴上倒不是山珍海味,却作得看起来都十分精致可口。

    这梅家宴请的酒席自以淮扬菜为主,在后世国宴就是淮扬菜。

    这淮扬菜能成为名菜,当然离不开几百年来扬州盐商的精益求精。

    推让一阵后入座,梅家大公子道:“早听闻京师繁华,与这宫廷御宴相较,我们扬州地方菜,倒是令部堂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笑道:“论繁华二字,京师亦不及扬州也,在京师时就听闻扬州盐商一生只为三件事,造园林,养戏子,享美食。”

    听林延潮的话,梅老太爷,梅大公子都是一愕,干笑了一声。

    梅侃却笑着道:“不错,正所谓食色性也,其他盐商不说,就是我们梅家就豢养好几位有名家,你看这梨丝炒肉,乃出自吴中施胖子之手,这螃蟹面出自无锡孔如庵之手,还有这文思豆腐出自天宁寺的一清和尚之手。”

    “和尚?”林延潮问道。

    梅侃笑着道:“是啊,为了请他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部堂大人也知道出家人哪里看得上金银这些俗物,故而为了请他掌勺,我兄长就为他在城内建了佛寺。”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他以为申时行很懂的享受了,但比起人家还是逊色了一筹。

    梅大公子看了梅侃一眼,连忙解释道:“你也不怕部堂大人见笑。部堂大人有所不知,家父早年清贫,故而不喜奢侈,每日也只是一碗饭一豆腐足矣。身为人子只好在庖厨上下功夫罢了。”

    林延潮赞许道:“梅兄孝心可嘉。”

    梅老太爷很是高兴道:“自卖自夸让部堂大人见笑,部堂大人请!”

    当即众人动筷,宴毕,林延潮当即告辞。

    梅家本是请林延潮直接在梅家住下,林延潮倒是不肯。于是他们改让林延潮在梅家的扬州别院里下榻。林延潮同意了,还答允在扬州停留两日,然后从船上接了妻儿,学生一并下榻在别院里。

    这处虽说是别院,却是十分精致风雅,不仅亭台楼阁皆有,最重要是里面建有一座藏书楼,此楼藏书十万余卷,其中有不少古籍善本,其中不少古本都可以在寸土寸金的扬州换一栋楼的。

    这些藏书听闻都是梅家大公子从各地搜罗来的,梅大公子也是不惜钱财,遇到秘本善本都是花重金购买,但他只是买书藏书,平日也不住在这里读书。

    这地方是他招待文友的去处,他文友都是扬州的知名文人,以及本地官员,致仕大员。众人在这里煮酒论文,

    这处别院虽是靠近扬州城,但却十分清静丝毫没有尘俗之嚣,林浅浅与林延潮的学生同乡们住下后十分喜欢,同时感叹扬州人真会享受。

    次日一早。

    梅大公子即至别院来请林延潮。

    经昨日林延潮已知在梅家,梅大公子才是话事人,梅家最重要的盐业都是由此人一手打理,而其他事项才由梅侃管着。

    昨日稍稍接触,林延潮已知这位梅大公子外看似儒雅风流,其实内在城府极深。

    当日,梅大公子也没干别的,就是安排林延潮视察梅家的产业。

    如这时候的大商人一样,梅家产业无数了,牙行,当铺,甚至妓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盐业。

    梅家的盐业主要行销江西湖广,以长江为运道,盐船从仪真出扬州。

    这时盐商运盐种种规矩,如要缴纳梁头税(船宽窄),河工税(疏通河道),供应,整酒,亲纸等等,这些都是牙行在中间向盐商征税。

    而官府则主收盐引,运司收到盐引后,将盐商应得盐引装入封套密封,再交给盐商,然后通知分司,让分司另行下文到盐场。

    盐商到盐场后拿出封套里的盐引给盐场官员核对,盐场官员取得分司公文与盐引核对无误后,会将盐引截下一角,然后将盐引第二次密封交还盐商。

    盐商将盐打包上船后,抵达扬州后,再将盐引递给巡检司,巡检司检查无误后,将盐引再裁去一角还给盐商,并开具允许盐商前往仪真的文书。

    然后盐商将盐全部从船上取下,堆积在巡检司。

    等待堆积到五六万引时,巡检司禀告两淮巡盐御史,然后巡盐使派官员前往仪真检察盐包重量。

    盐商将盐重新装船后,抵达仪真批验所时,巡盐官员再度检查盐引,将盐引第三角截去后方允出港。

    在这期间,盐商不是自己拿盐至批验所,而是通过水客(中间商)为中介,再通过水客从批验所拿到批文。

    这是正常的环节,但梅家从中肯定是缩减许多环节,要知道淮南盐每年八单,每单五万五千引,但是每年从淮南流出的私盐肯定不止这个数。

    梅家究竟用什么办法走私盐,梅大公子没有说,林延潮当然也不会问。

    当然少不了官商勾结就是。

    到了中午,梅家大公子即陪同林延潮到酒楼用饭。

    林延潮与对方与楼上无人处临轩对饮,正在这时一人来到楼上与梅大公子说了几句话。

    梅大公子顿时脸色一变,然后斥道:“急什么,没看到我这里有贵客吗?”

    对方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道:“那么小人与吴总商,马会长先商议。”

    对方走后,梅大公子笑道:“下人不懂规矩,让部堂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问道:“梅兄不知是什么事?”

    梅大公子当即与林延潮道:“是朝廷新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刚刚将梁头行河工行背后的东家熊启昌抓起来了,然后其他几间牙行的人一并到扬州的盐商总会请我等出面作保。”

    “眼下本地各大总商都聚集于商会里议事,诶,这叫什么事。”

    梅家大公子边说边看林延潮脸色,但是林延潮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反而道:“竟有这等事,梅兄此事不能耽误,否则是一场大风波,在下致仕归里之人,不劳相陪。”

    梅大公子当即道:“部堂大人好容易来了扬州,我梅家上下毕一尽地主之谊,就算再大的事,梅某也当放下。”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误会了,只是我到了扬州后,还另有朋友要拜访。”

    梅大公子目光闪了闪,当下笑道:“既是如此,那么在下处理事情后,晚上再来别院向部堂大人请教。”

    “也好。”

    梅大公子下楼后即回了梅府。

    梅大公子一回府,他平日豢养的五六十名清客文人即迎了上来。

    梅府的清客文士并非普通读书人可以就任,都是扬州本地颇有名气的才子。梅大公子多次出钱修缮府学,县学学宫,接济落魄的穷书生,于是读书人们四面替他传扬乐善好施,贾而好儒的名声。

    所以梅侃就是这些清客文士的衣食父母,清客们一见他回府一并迎上前施礼道:“东家回来了,这是我等为新园所拟几处匾额对联,还请东家过目。”

    梅大公子取了一一浏览,微微点头笑着道:“甚好,甚好,此联一挂必定增色不少。”

    见梅大公子夸奖,众清客都是喜上眉梢。众人都知道梅大公子不仅重才爱贤,喜好诗文,而且出手阔绰,随便出手一赏,足够那人数年衣食不愁。

    于是众清客们都是伸长脖子露出期待的神色。

    片刻后梅大公子面见梅老爷子。

    梅老爷子仍是那慈和的样子,放下茶盅后然后问道:“如何回来了?”

    梅大公子道:“爹,这林部堂与咱们打哑谜呢。我看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梅老爷子当即道:“林部堂不到而立之年而官拜三品京堂,必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想要揣测人家,也要看够不够分量。”

    梅大公子道:“爹,这些年儿子除了皇帝,什么大官没见过了。任他再大的官求的不过是财权二字,这两样我们梅家都可以给。但他不开口,我们怎么给。”

    “之前爹问他盐法鄙陋?他没有说话。今日熊启昌被抓?儿子面前,在他也没有表态。”

    梅老太爷摇摇头。梅大公子凑近一步道:“爹,这新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是申吴县门生,也是林部堂的同年,无论如何他也要过问一二吧。”

    闻言梅老太爷突然严厉道:“糊涂,你这些年是顺风顺水惯了,你端杯子,别人就一定要斟茶?别忘了,现在我们的靠山张鲸倒了,而扳倒张鲸就是此人!”

    而此刻两淮巡盐御史衙门里。

    新任巡盐御史李汝华正在与一名官员喝茶,这名官员四十多岁乃浙江提刑按察佥事莫仰之。

    却说扬州隶属于南直隶,为何浙江的提刑按察佥事怎么会来到扬州。

    其实没错,这是明朝的寄衔制度,因为南北直隶不设布政司,按察司,所以当地藩,臬官员才要寄衔邻省。

    但见莫仰之喝了口茶道:“古人问志,有人言愿为扬州刺史,有人言愿多资财,有人言愿骑鹤上升,最后一人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合三人之愿。”

    “今日李兄一上扬州,上下惊也。”

    李汝华摇了摇头道:“莫要说笑了,扬州的钱好拿,但官却不好作。前任两淮盐运使已是锒铛入狱。他可是许阁老的得意门生,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

    莫仰之道:“罗年兄的事我知道,只能说是命数使然吧。谁叫这个时候朝廷下决心还整治盐法,他也是被拿来开刀。”

    李汝华将茶盅一推道:“谁不知道两淮盐政现在一个烂摊子。本除了正盐以外,朝廷另从余盐得钱六十万两,但到了这几年,盐商到了盐场拿着正盐余盐的盐引却买不到正盐,户部给事中李学诗算过一笔账,除非四年不开中,否则盐商手里的积存盐引就无法售完。”

    “朝廷闻之震惊,认为是扬州运司,按司,地方官失职。故而打算用严刑峻法,杀一杀扬州官场上下风气。小弟这一次来扬州,说实话就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杀人的,否则不足以交待,但是扬州官场上从来铁板一块,我哪里敢下手。”

    莫仰之点点头道:“是啊,这熊启昌,彭兆登私设牙行于官商,此乃官府商人眼底之积棍,若是这些人除去,既可以大快人心,也略可向朝廷交差。但是他们持牙行获利于官民之间,背后未必没有官府的支持啊。”

    李汝华也是深以为然,这时候只能看谁的背景硬了。而就在这时外人禀告道:“启禀老爷,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在外求见。”

    淮南以煮盐为主淮北则是晒盐为主

    淮南编为十纲,淮北编为十四纲,

    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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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