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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三十章 牙行

    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乃河南归德府睢州人士,是袁可立的同乡。

    袁可立未拜入林延潮门下时,曾问学于李汝华。

    万历八年,李汝华以三甲二百二十七名得中进士,与林延潮一并金榜题名。

    当时三元及第的林延潮为众同年们所仰望,后来林延潮为归德同知,知府时,知道李汝华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以至于他老家父母年纪老迈,却经常缺衣少食。

    于是林延潮多次派人睢州探视李汝华父母,并赠粮赠衣,并且还给他的兄长在县衙门里谋了一份轻松的差事。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不过随手之劳,况且若是林延潮身在这个位子上,若不出手照顾,反而会被官场上的同僚被背后说道。

    但李汝华因此对林延潮十分感激,林延潮到京为官后,他有上门感谢。但林延潮回京时,已经是翰林学士,后来又升任礼部侍郎,二人身份悬殊太大。

    李汝华若是太过于表示,则有些阿谀了,所以他将此情一直放在心底。

    而对林延潮而言,他对李汝华十分佩服,因为李汝华是沈鲤的同乡,又是申时行的门生,夹在两位彼此看不顺眼的大佬间,却能够得到两位大佬同时的赏识,这不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办到的事。

    外人以为李汝华所凭是不附不阿这几个字,其实不仅仅如此,林延潮在申时行面前时,就数次听到他称赞过李汝华的敢于任事,而且为官的兢兢业业,以及不取一毫。

    换句话来说,要不是如此,李汝华早被官场边缘化了,哪里有资格升任两淮巡盐御史。

    因为申时行的关系,林延潮对李汝华也是高看一眼,林延潮与他相交没有摆架子,二人私交不错。

    后来李汝华担任两淮巡盐御史,林延潮还是为他高兴的,两淮巡盐御史监督两淮盐政,权力极大。若是没有顾忌,扔掉节操一心捞钱,那么月薪过万不是梦,走上人生巅峰也是分分钟的事。

    但是李汝华刚来扬州,就抓了人,可见人家不是来捞钱的,就是来搞事的。

    林延潮在按院的门前等候,正巧一名盐商也在衙门口。

    这位盐商一身绫罗绸缎,看还没有到梅家富而不露的地步,大概是有钱都穿在身上的级别。

    对方一见林延潮未至即先满脸堆笑道:“这位兄台,也是来巡盐衙门办事的吗?看兄台甚是面生,不知哪里人士?”

    看着对方一脸市侩样子,林延潮哪里会将这样的商人看在眼底,淡淡地笑了笑就不说话了。

    对方被林延潮的无视视若不见,反而自报家门道:“小人姓吴,扬州的朋友都叫我吴胖子,别看我现在瘦,但是我年轻时候胖。你要问我为什么瘦了,唉,还不是这盐引闹的事。”

    “我吴胖子在巡盐衙门一个月了,唉,这都什么事,朝廷积欠我爷爷三百张盐引,到了我爹手上积亏五百张,到了我手上一千张,这盐引居然还成了传家宝了。我倒是来衙门问问,朝廷什么时候把这积引兑现了,再不兑我吴胖子就真成为吴瘦子了。”

    林延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正要问话。

    这时候但见盐道衙门的中门大开。

    但见李汝华三步并着两步赶出来,林延潮笑了笑,走上台阶当即道:“茂夫兄许久不见了。”

    李汝华正要施礼参见,却看见台阶下站着一个油头满面的商人,张着嘴巴看着这里。

    李汝华是一个行事很有分寸的人,没有说破林延潮的身份,而是当即请他进了衙门,同时给身旁的随员使了个眼色。

    吴胖子看着林延潮被一名官员迎进衙门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是一脸懵逼的样子。

    不久就看见一名四十多岁的公人走下台阶,温和地笑着道:“这位兄台不知来衙门何事?与方才那位先生是如何相识的?”

    这人态度虽是谦和,但隐露锋芒,吴胖子一看就知这样的人,就是衙门里杀人不见血,笑里藏刀的公人,得罪了这样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即吴胖子不敢有丝毫隐瞒地,说自己盐引被盐运司那从爷爷辈赖起,现在到了一千张。

    他这几年生意出了问题,钱周转不过来,于是天天往盐运衙门要兑现盐引,人家就是不干,故而走投无路了来巡盐衙门看看有没有机会。

    至于与林延潮不过是顺路碰见而已,然后说了自己的事。

    那人对前面的话,丝毫不关心,听闻他与林延潮不过顺路碰见,当即温和道:“你既要兑现这一千盐引,我给你写个条子就是。”

    那商人顿时睁大了眼睛,自己祖孙三代吃了快一百年闭门羹也兑不来的盐引,居然被今日就办妥了。他左思右想也是捉摸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一千张?凭着条子。”

    “恩,一张不少,你们拿着这条子和盐引在两淮任何的盐场都能兑盐。正是有你们吴家这样的商人数代开中,为国输边,才有今日之太平天下。朝廷是不亏待你们的。而我们巡盐衙门的李巡按,也是一心为民做主的好官。你收下这条子吧。”这人一边说一边攥着条子看向对方。

    吴胖子哽咽地道:“这位大哥此恩此德,我吴胖子真是一辈子报答不尽,让我给你磕个头!”

    “诶,不敢当。要谢你当谢李巡按才是。”

    对方这才爽快地给了对方条子,然后又补了一句:“若还有其他的事,尽管来巡盐衙门就是。对了,在下姓沈。”

    对方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而此时此刻,讨薪成功的吴胖子拿着条子已是泣不成声,仰天泪作两行。

    却说李汝华请林延潮至客厅里,按察佥事莫仰之也是前来拜见。

    三人入座一阵寒暄。

    “部堂大人致仕回乡到了扬州,怎么不早说一声,如此我们扬州官场上下也早作迎接,为部堂大人接风洗尘。”莫仰之开口恭维道。

    林延潮笑着道:“就是迎来送往太过铺张,故而才舍了驿路,轻车简从回乡,这一次路过扬州,想起茂夫兄在这里任官,就来看一看老友。”

    李汝华听了真是与有荣焉,莫仰之反复看了李汝华两眼心想,林部堂乃元辅的心腹,他如此看重李汝华,看来元辅对他这位门生也着实器重。当然也可能二人本就是同年的缘故。

    李汝华当即道:“蒙部堂大人特来此看望在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在下这就吩咐下去,不许人泄露了部堂大人的行踪。”

    莫仰之也是恭维道:“部堂大人高风亮节,真是我等为官的楷模啊。”

    林延潮笑了笑也不再谦虚,而是道:“扬州可是好地方,两位大人能在此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啊。”

    李汝华道:“部堂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扬州虽好,但在下在扬州做官,也是坐在火炉上烤啊。”

    李汝华这么说,是想打听林延潮是否已知道他整治牙行的事。

    林延潮讶道:“茂夫兄,这个位子比古时扬州刺史也是不遑多让,又何出此言呢?”

    李汝华叹道:“部堂大人,实不相瞒两淮盐法败坏,朝廷积欠的盐引,在不开中下,可供扬州商人四年之用。”

    “若是停了开中,边军将无粮可用,若是不停开中,那么积引恐怕没有销完的一日。在下实在是左右为难,今日部堂大人来此,在下还请部堂大人不吝赐教。”

    莫仰之也是道:“部堂大人乃朝廷栋梁,当年在三年归德,一府大治,至今乃官场上的佳话,今日还请部堂大人为我们指点迷津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盐法之事,当时我京师时即有所听闻,听茂夫这么说,没料到竟败坏到这个地步。”

    “但是我已是致仕,不在其位也是不好贸然干涉地方政务,今日来看望茂夫兄后就坐船返乡,其实两淮盐政以两位之才,不会没有解决的办法的。”

    二人再三相问,林延潮推了一阵,然后道:“茂夫尽管放手而为,若真是没办法,我写信在恩师面前替你说话就是。”

    有了林延潮这句话,李汝华当即大喜,莫仰之也是松了口气。

    不过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李汝华毕竟没有将他抓了牙行商人熊启昌的事与自己交代,看来并不那么愿意让自己插手。

    当即李汝华就请林延潮在衙门驿馆里小住,林延潮也是答允了。

    晚上设宴款待,又是一番景象。

    到了次日,林延潮刚刚起床洗漱,即听到外面传来吵杂之声。

    林延潮心底有数,刚走出驿馆就见李汝华面带怒色地赶来。

    听他一说才知道今日早上有数百名商人将巡盐衙门包围了。于是李汝华赶紧来请教林延潮。

    李汝华当即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扬州有十家牙行,分别是梁头行,河工行,供应官银行,催收公费行,整酒行,亲纸行,填写引皮行,桅封行,盘堆行,报解捆行。

    李汝华一到任后即抓了商人熊启昌,此人经营着梁头行,河工行,还扬州牙行里很有势力。

    熊启昌被抓后,李汝华本是等着牙行上门来恳求自己,哪里料到这十家牙行连先礼后兵都没有,而是同时罢工,还组织人手一并来巡盐衙门要求放人。

    李汝华当然很生气,堂堂巡盐御史的威严岂容冒犯,在扬州就算是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都要看他的脸色。

    而且他认为牙行不过是小角色,属于两淮盐业这条利益链里最弱的一环。他们借助为官府代办的权利,从盐商身上盘剥,属于两边都不待见的那一等。

    现在他们竟然用罢工来反对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李汝华与林延潮解释了一番,然后道:“这一次令部堂大人受惊,实在是在下的责任,眼下那些刁民聚集在外,如何处置还请部堂大人示下。”

    林延潮当即道:“诶,我只是路经此地,此事茂夫你自己主张就是,不必顾念我。”

    李汝华点了点头,他胸有成竹,在他看来收拾牙行,自己就能对付。若让林延潮帮忙,那么欠下的人情实在太大,自己是很难还得起的。

    所以他前来请教林延潮只是出于一等尊敬。

    当即李汝华道:“既是如此,在下就让扬州府派官兵来,部堂大人,以为如何?”

    林延潮见李汝华很是恼怒,看来是要硬肛,当即提醒了一句道:“牙行这一次闹事,必定有后手,茂夫要小心啊。”

    李汝华当即道:“洪武初年时,太祖有令天下府州县镇店去处,不许有官牙,私牙,若有自称官牙,私牙者,判迁徙化外。而后虽此制放开,允许民间持官府印信开设牙行,但这十间牙行盐道上下从为承认过,他们今日敢闹事,正好给了在下口实,从今以后杨走不会再有一间牙行。”

    林延潮闻言不由踱步。

    十间牙行也不能说全然违法,比如封引亲纸行,就是专门为盐商印刷盐引交给盐运使司,一张盐引印刷在三文钱如此。

    填写引皮行,所谓的引皮,就是盐商上交批验所每一百张盐引里要附一份引皮,引皮里要写上支商,地主,上下河经济,报名填数等等。

    而这些都是盐商船只过往时要向盐道衙门经办的手续。

    这本来是衙门办理的,但后来这些手续都被牙行包办,牙行借着这些名义向过往盐商船只收钱,到了最后两淮所产的每一包盐,牙行都要抽一笔钱,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最后都算在老百姓买到的盐上。

    李汝华要革除牙行,当然是利商利民之举,可是要革除牙行的声音,朝廷是从嘉靖一直喊到现在,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李汝华想要一朝成功,恐怕有些难了。

    但无论如何说,如此敢于任事也是令林延潮佩服,至少人家是真的要办一些利国利民的事。

    当即林延潮也不再说,然后李汝华当即动手了,首先他要联络扬州盐商一并对付牙行。至于官府,在他看来扬州地方无人敢违抗他的意思。而且牙行的权利当初既然是官府给的,那么收回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李汝华却没有料到,率先捅自己一刀的正是官府。

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教训一二

    却说李汝华一面往扬州衙门调兵,另一面写了一封布告张贴在巡盐衙门的门外。

    这布告说的是什么呢?

    就是说十大牙行长期把持盐业,导致了病商误课的局面。

    这罪名不小,所谓病商就是商人受到剥削,误课即是误了朝廷的盐课。

    所以李汝华借这布告,声明自己整治盐业的决心。

    过了片刻,扬州知府即派了两百余官兵来。官兵刚到,这些牙行的人立即一哄而散。

    不过仍有几十人被官兵捉拿。

    见这些人走的走散的散抓的抓,李汝华当即觉得控制住了局面,命人将这些刁民就直接关押在巡盐衙门,然后回去向林延潮禀告了此事。

    李汝华明言,他打算重新审核牙行的资格,在此期间一切盐船报关,必须经过衙门,不可借由牙行之手。

    林延潮听后提醒他多加小心,李汝华却是叹道:“在下身负圣命下扬州,若是不在扬州有所建树,元辅那边就交不了差。在下也知道一步革除盐政积弊有多难,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还请部堂大人替在下在元辅面前多多美言。”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李汝华身为巡按御史,算是握有尚方宝剑在手,又代表了朝廷整治盐业的决心,未必也不是没有成功可能。

    当然他若是能摆平此事,自己也没有出面的必要,可是招揽梅家也就无从谈起了。

    然后李汝华决定下午召集本城盐商商会于巡盐衙门一举解决牙行长期在政商两边牟利的局面。

    林延潮不置可否,说自己会在扬州再逗留一日,并告诉他自己在梅家别院下榻的地方。

    听说林延潮住在梅家别院,李汝华有些讶异,然后亲自送林延潮离开了巡盐衙门。

    林延潮回到别院后,就带着妻儿去扬州城里逛了逛。

    林延潮回乡的旅途走走停停,算是旅游散心,往日的那些旧疾早就好了。想想看若真的继续在朝堂上操劳下去,自己不知道要病到什么时候。

    这天扬州城里正好下起了细雨,虽不是三月烟花时节,但城里气候也是格外宜人。

    林延潮坐车由旧城经新城,路经小秦淮,一路码头上依旧繁华脏乱,城里九巷中高高矮矮的屋舍错落的挤在一起,鱼肠般弯曲的窄巷通向远处。雨下过后,小巷道上微湿,覆了墙角的青苔更青。

    雨幕之中酒楼的帘子下,酒客们进进出出,有的人是来喝酒的,有的人是来避雨的,而伙计则是拿起竹竿挑起酒幡子张挂,店家在旁唠唠叨叨的告诉他不要挂歪了。

    林延潮在马车上左看右看,就选了一家干净的茶楼,当下携了妻儿一并进去。

    雨天时,天色有些阴,但茶楼里却是亮堂堂的,看得令人温暖。

    未时以后来吃茶的茶客,肯定比酒家的人要得闲多了,肯定不是为生活奔波之人。

    林延潮扶着妻儿们经过狭隘的玄关走道,到了吃茶的地方,这里三十多桌却有一大半坐满了。

    林延潮捡了地方坐下,四周传入耳底听到的多是秦腔翕语。

    “老爷,要不要换雅间。”陈济川提醒道。

    林延潮却摆了摆手道:“这里虽吵杂,却有烟火气。”

    林浅浅在旁笑着道:“没错,咱们老爷就是俗人。”

    林延潮一笑,自己搂着林用,而浅浅则怀抱着小儿子子,而陈济川则却招呼跑堂,茶楼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林延潮在这满是喧哗热闹的地方,享受着这片刻之宁静。

    他早无官身轻,现在身在市井之间万人如海一身藏,谁又能知道自己是林延潮呢。

    不多时跑堂已将茶点端上,有六安瓜片茶,裙带面,阁老饼,雪花酥,琥珀糕等等。

    林延潮与林浅浅边吃边聊,这时茶楼里却跑来两名商人,大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茶楼里喧杂的声音,一下子少了几分。

    “何事?”

    “今日巡盐御史召集几位总商商议取缔牙行之事时,操江提督衙门突然下了公文,许给熊启昌等人开设牙行。”

    林延潮听了略有所思,李汝华这回可是踢到了铁板上。

    这操江提督,是南直隶都察院所设,由副佥都御史担任,主管南京的上下江防。

    不过操江提督插手盐道的事,有些管得太宽的嫌疑,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扬州的盐船总是要从江上过的。

    而且这开设牙行的资格,本来就没有说那个衙门可以给的,但操江提督衙门给了也不能说不行。

    这下子人家牙行成了合法经营,那么李汝华扣押熊启昌,取缔牙行也就成了无理之举。

    林延潮心想,这李汝华恐怕此刻也是很气闷,他身为巡盐御史,扬州地面的官员都可以官,但金陵的操江提督他却管不了,而且人家身为正四品佥都御史,谁管谁还说不准呢。

    扬州的地方自是盐的地方,茶楼里哪个人不与盐挨着边,这样的事正好给他们高谈阔论的机会,当然大部分人都是看热闹的心情。

    “这一下子巡按吃了大亏。”

    “巡按想要当的青天,但是怕是不能啊。”

    “强龙不压地头蛇。”

    “其中有什么玄机?”

    “说来听听。”

    林延潮听了一阵,老百姓,底层商人自是看不透其中的博弈,只是瞎猜。

    倒是林延潮左侧一桌的一名商人说得颇有道理,但见他与一名后辈子弟道:“今日这局面,你要好好学着,看看巡盐衙门后面的每一步棋。特别是揣摩官府的心思,对于我们以后经商与官府打交道,都是有用处的。”

    “伯父,我记住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侧头看了一眼,回答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有精神年轻人,但以他这个年纪想必还不知世事艰难。

    那年轻人见林延潮看来,有几分不悦,是怪他偷听了自己谈话。其实茶楼就这么大地方,林延潮要不听也是难的。

    倒是他对面的中年商人却懂得和气生财,向林延潮笑着点点头,作了个揖。

    林延潮不置可否。

    外头的雨却一直下得不停,林延潮林浅浅已是吃完了,正要起身。

    这时候茶楼里一个人脚步生风的走了过来,一见那中年商人即拱手道:“许兄,真是许久不见了。”

    那中年商人也是起身相迎道:“吴兄,听闻运司衙门兑了你盐引,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哈哈大笑正要走去,却突然一愕当即停下脚步向林延潮道:“这不是恩公吗?”

    林延潮并不待见对方,当即道:“兄台认错人了。”

    哪知那人却热情地道:“怎么认错人了,你可是我吴胖子的恩人啊。恩公施恩不望报,可是吴胖子岂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恩此德是没齿难忘。许兄,我与你介绍,这位可是……”

    林延潮也是很无奈,他微微一想就明白了。

    林延潮当初得知此事时没有插手的想法,但却帮了吴胖子解决了一辈子也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是吴胖子说要报答就实在是呵呵了。

    而这位许兄听闻林延潮帮了吴胖子大忙,又可以在巡盐御史面前说得上话,当即道:“在下许宗道,能在此结识兄台,实在是幸事。”

    吴胖子赶紧道:“恩公,这位许兄可是盐商总会马会长的妻兄,原来在陕西,最近才到了扬州。”

    许宗道点点头:“莫要往我脸上贴金,若是兄台不嫌在下冒昧,可否与在下前往盐商总会,在下与你引荐马会长?”

    林延潮知道这位马会长背景不小,对方是陕西人,听闻是马自强的族亲。

    马自强是张居正在位时的内阁大学士,排名还在申时行之上,若非他早早病逝,恐怕现在首辅的位子就是他了。

    而马家在陕西本就是大商人,后来插手扬州的盐业,虽然根基不够,但靠着他背后官场上的关系,却坐稳了盐商总会会长的头衔,出面专门与官府打交道。

    不过林延潮还是淡淡地婉拒了。

    吴胖子,许宗道不敢挽留,一旁许宗道那个后辈子弟则气恼道:“此人真是好大的架子,连名不通一个,难道他不知道马家的名头吗?”

    许宗道则道:“话不可这么说,能在巡盐御史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行事当然谨慎。我本欲引荐他与马会长,如也好替会长在巡盐衙门那搭一条线。至于马家嘛,眼下不是十年前阁老在位的时候了。”

    走出茶楼时,雨已经停了。

    林浅浅要去看看扬州二十四桥的夜景,林延潮也是乐意陪着他。

    于是他让展明与随从送两个犯困儿子回去睡觉。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了上一世陪女友肩并肩手拉手的逛街,不由有些怀念。怀念不是前女友,而是当时的时光。

    他又支开了陈济川与另两名随从,二人前行时,自己偶尔就凑近碰碰林浅浅的肩膀。

    夫妻二人许久没有这样同游,倒是重回年少时的温馨之感。

    此刻林延潮向桥一指,另一手若无其事地拉起了林浅浅念起那首脍炙人口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林浅浅羞红了脸,看见四周人多了起来,当即奋力挣脱。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的样子当即笑了笑,老夫老妻也有老夫老妻的好,一个眼神间即明白对方的心思,一个念想就能勾起过往种种。

    二人凭栏赏着桥上风景时,这时候一辆马车在二人身旁停下。

    但见一人从马车上跳下,一旁跟着的人则是方才茶楼里见过的许宗道,以及吴胖子。

    林延潮一见许宗道如此,当即面露不快道:“许员外,吴员外,我早已说了不见任何人,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吴胖子当即道:“恩公是我不是,请听我们把话说完。”

    许宗道也是赔礼道:“兄台,我们实是不得已。眼下我们盐商总会与巡盐衙门出了一点小冲突,故而我们这才来打搅足下,我与你引荐,这位是马会长的公子。”

    那马公子看林延潮十分年轻有些怀疑,但仍是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马博名,我与家父扬州盐商里还算有些薄名,长话短说,不知今日巡盐衙门的事,兄台可知道一二?”

    林延潮陪着林浅浅游扬州,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摇了摇头。

    马公子看了许宗道一眼分明是说,此人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巡盐衙门的人吗?

    许宗道忙解释道:“是这样的,今日巡按召集马会长等总商商议取缔牙行之事,但操江衙门下了公文承认了牙行后,巡按已师出无名。眼下巡按要求我们扬州所有盐船一律不许从十间牙行里经办手续,否则不许过江。”

    “那就不经办好了。”林延潮甚是敷衍。

    许宗道当即道:“万万不可,这十间牙行把持江面,背后又有操江衙门撑腰。若是他们不倒,今日不给,明日也要给,但巡按之令却让我们与牙行划清界限,否则盐船不得过江,此事本该由操江衙门与巡盐衙门自行协商,但两边此举不是让我们与牙行不利,现在实在叫人左右为难。”

    林延潮道:“我与妻子出门不过是游扬州,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插手,告辞。”

    说完林延潮携林浅浅走出,马公子当即道:“兄台若是能够为我们在巡按面前转圜,我们必后厚礼奉上。”

    “没兴趣!”林延潮闻言拂袖而去。

    但见马公子面上挂不住,当即对许宗道道:“舅舅,这位兄台也太赏脸了吧,我看此人不过是偎红倚翠之辈罢了。”

    吴胖子与许宗道都是色变道:“马公子万万不可这么说。”

    听了这话,林浅浅顿时气的脸色涨红,林延潮也是双眼微眯。他方才已是说过与妻子出来游扬州了,但对方这么说……

    那马公子冷笑道:“谁会与自家的黄脸婆出游?除非……”

    话音刚落,只见啪地一声。

    马公子脸上已吃了一记耳光,众人都是勃然色变。

    然后林延潮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马公子捧腹弯腰在地,林延潮淡淡地道:“你既没有家教,那么我来代劳一二。”

    马公子捧着肚子道:“拦下此人,不要让他走,快。”

    “还敢再说!”在许宗道,吴胖子还未反应过来时,林延潮又连往马公子脸上踹了两脚。

    这二十四桥边,马公子的下人拥了过来。

    而陈济川与两名下人也是跟上。

    马公子人多,林延潮这边人少,许宗道,吴胖子知道林延潮肯定是在巡按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所以不敢得罪,拼命阻止冲突。

    片刻后,官兵这才赶来。

    官兵们一看这阵仗即倒吸一口凉气,这位马公子扬州城里谁不认识,平日走马章台的,名声不是很好,但是背景太大扬州城里无人敢惹。

    而林延潮这边人虽少,但敢打马公子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

    官兵头目当即向二人鞠躬弯腰,然后‘请’他们回扬州县衙调解一下。

    鼻青脸肿的马公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心想,也好,到了衙门里也好探探你的底细。

    到了县衙后,早有人报知了知县。知县立即开堂秉烛夜审。

    马公子一见知县即上前道:“李知县,我与他不过有所口角,是此人先动的手。”

    知县平日受了马家不少好处,当即附和道:“无论有理无理,先打人终归是不对。”

    当即李知县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之人姓甚名谁?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这里烛火甚暗,这名李知县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见对方也不说话。

    李知县又拍惊堂木喝道:“好啊,本父母官问话,居然也不答。”

    换了旁人,李知县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来一顿板子,但他揣测对方背景没有动手。

    但见林延潮在堂下:“你可是叫李墨祟?”

    “大胆竟敢直呼本县的名字?”

    林延潮笑了笑负手道:“我不仅知道你叫李墨祟,还知道你是隆庆元年的举人,是先帝刚刚登基,开了恩科才取中的。可惜后来的会试却是屡试不第,最后于万历五年在吏部补缺当了官。”

    对方讶道:“你怎么对本官过去的事这么清楚。”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还没说完,后来你补远方缺在云南任过推官,后来的缅王犯边,在县令弃城而逃下,是你出面募集乡勇守住了县城。你本该因此升官,得到朝廷嘉奖,但因为酒醉骂了云南的藩司差一点被罢官,最后朝廷有人念你有功,故而保你到扬州任知县。”

    这李墨祟整了整官帽,他因为当年的事灰心丧气,虽说调到扬州这个繁华地方任官,但也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但却不想这个人对他过往之事却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简直比吏部官员的还了解。凭他说话口吻,此人恐怕来头极大。

    当即李墨祟走下案台,在林延潮面前拱手问询道:“不知足下是何人?还请相告。”

    但见林延潮笑着道:“我是谁不重要,但当初保荐你的是当今户部郎中郭正域,他之初衷是想为朝廷挽一人才,但若是今日看到李兄这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知是否会后悔呢?”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梅家的盘算

    林延潮的每一句质问,都如同敲打在王墨祟的心坎上。

    想起自己为官种种,他此刻倒是绵长了叹息了一口气。他既是有所愧疚,但更多惊骇的是对方竟对他过往如此清楚,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没有半点隐蔽之事可言。

    而脸肿得如猪头一般的马公子则道:“老父母在上,此人装神弄鬼,何必理会,先拘起来就是了。”

    听马公子这么说,李墨祟深感对方怎么如此没有眼力,但他在任时收了马家不少钱,也不好说马公子什么,换了他人早就骂过去了。

    王墨祟定了定神,当即向林延潮问道:“在下确实是郭大人保荐的,敢问足下与郭大人是否相熟?”

    “确实相熟,还是门上常客。”林延潮倒没有否认。

    王墨祟露出释然的表情,当即道:“郭大人乃朝堂上的贤臣,前礼部林部堂的学生,足下能与他相交不是普通人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在下非官非商,说普通百姓你也不信,你就当我是一名处士而已。”

    “处士?”王墨祟皱眉。

    处士是古代有德行却不愿做官的人,但久而久之,很多人就拿处士往脸上贴金了,甚至连商贾之人也如此称呼自己。

    故而有功名之人,反而不屑于称自己为处士。

    马公子冷笑道:“启禀老父母,有的人常自称处士,却常常周旋于士绅之间,应身在江湖之上而心居庙堂,蝇营钟鼎,想走一条终南捷径。”

    “这些人要么是豢养的清客,要么是请来教书的西席,依仗着见过一些世面,听到一些官场消息。出门到处招摇撞骗,故而腰有十文钱振衣作响,与人言必谈其贵戚。”

    马公子一说,他的随从都是笑了,似觉得林延潮提起户部郎中郭正域往自己脸上贴金。

    王墨祟听马公子之言,摇了摇头,没错官场上是有马公子说的这一等人,但他身在官场言谈之中都是在揣摩对方底细,所以论看人眼光他还是有的。

    马公子却不依不饶地道:“老父母,此人藏头露尾,若无功名,见官不拜,先当杖责。就算有功名在身,听此人的口音也不是扬州人,那需有学校开具的游学路引,否则就是擅自离籍。”

    王墨祟岂会给当枪使,终于忍不住道:“马公子,这里是县衙,本官自有主张。”

    林延潮一直不说话,但对方一再挑衅,目光不由扫到马公子身上。

    “怎么看什么看,你也能查我的底?”马公子长笑一声,袖袍一抖。

    林延潮点点头道:“同洲马家的底细,我确实略知一二,但前首辅张文毅公,前内阁大学士马文庄公面子还是要给的,暂且不说破了。”

    马公子脸色一变,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出自陕西同洲,乃陕西大商人。

    马自强入朝为官后,他的儿子马慥取了张四维的女儿,而其兄马自修专门经商,他的父亲盐商总会马会长就是马自修的三儿子。

    马公子板下脸当即道:“既知道我马家的背景,怎么还敢放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这口气还真不小,当年马文庄公在朝时,参预机务,深具人望,天子还御赐‘正己率属’四字。马文庄公如此的贤臣,怎么会有你如此不肖后辈。”

    马公子此刻大吃一惊,这‘正己率属’四字是马自强任礼部尚书时天子赐的字,至今乃是高挂在他同州老宅的正堂上,此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怎么知道此事?知道这率己正人?莫非你见过我叔父?”

    林延潮淡淡地道:“文庄公是万历六年病故,那时我还在读书,无缘一见。”

    那时我还在读书?那现在?

    马公子额上冷汗滴落,嘴上硬道:“依你这么说你倒是见过张文毅公了?”

    说起张四维,林延潮何止见过,交道还打得不少。

    林延潮看了马公子一眼,但见对方身子已是微微发颤,当即摇头道:“说见过未见过,你都是不信,不提也罢。”

    马公子见林延潮样子,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这一刻才知道自己错了,实在是错得厉害。

    “在下之前实在是得罪,还请兄台见谅,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林延潮却反问道:“是吗?就这么算了?”

    马公子心想自己被你白打了还不行吗?

    马公子当即道:“在下知错了,不知足下可否给文毅公的大公子一个面子?”

    “哦?”

    “大公子现任南户部员外郎,明日会来本府里,他平日对在下十分关照,看在他的面子上,恳请足下给我一个上门请罪的机会。”

    林延潮心知他说的是张四维的大公子张泰征,张泰征是他同年,既是如此自己也不好太为难此人。

    林延潮道:“好吧,此事罢了,但上门请罪就不必了。”

    马公子顿时露出一个失望的神色,连张泰征的面子也不管用吗?此人现在就是马家的大腿啊。

    林延潮向张墨祟道:“既是马公子撤诉,不知我可否走了。”

    李墨祟哪里敢拦当即道:“当然足下随时可以走,请让本官送一送足下。”

    县衙里的人看了这一幕,都是不敢置信,林延潮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令知县相送。

    但见林延潮却是没有丝毫不妥,与家人一并离开了县衙。

    到了县衙大门前,李墨祟一脸忐忑,林延潮回头看向对方然后道:“临别之际,赠你一句诗‘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李墨祟听了满脸羞愧道:“请教足下这是何意?”

    林延潮道:“此诗说得是黑炭,未入火炉时犹有几分骨气,但烧红了却成了灰,做官也是如此,不能官当了越久越没了当初的骨气。”

    李墨祟听了浑身上下一颤,林延潮这一句话实叫他涌起了内心深处的惭愧,任官的种种之事过了一遍心头。

    李墨祟当即向林延潮长长一揖,跟在身后的马公子脸色更是难看。

    林延潮点点头,此刻天已是黑了,李墨祟当即吩咐派人护送林延潮。

    林延潮也没有拒绝,直接让他们送到了自己下榻的梅家别院,到了地头方让他们回去。

    而此刻梅家别院里,林延潮刚到,梅大公子,梅侃二人已是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梅侃连忙道:“部堂大人,这么久没回到,倒是让我们担心一场了。”

    梅大公子道:“不错,我们派人四处在扬州城里打探消息,所幸部堂大人先一步回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妨事,就是到县衙门走了一趟。”

    两位梅公子都是露出讶异之色,当即几人到了花厅喝茶,林延潮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梅侃闻言道:“原来是马会长的公子,此人在扬州走马章台,沾光惹草惯了,论经商不如其父多了。”

    梅大公子笑了笑道:“那自是当然,马家毕竟是不如当初了,但是两淮盐业倒还是能分一杯羹。”

    说到这里,梅大公子谈古论今起来:“当今天下盐业里,同州马家经营两淮盐业,蒲州襄毅公经营长芦盐业,前首辅张文毅公经营长芦盐业,所以大凡有盐事都离不开这几家。”

    梅侃当即道:“大哥,这蒲州襄毅公可是前兵部尚书王崇古?”

    梅大公子点点头道:“正是,这王崇古是元辅的张四维舅父,王崇古的兄长王崇义,伯父王文显都是长芦盐商,姐夫沈廷珍和外甥沈江为两淮盐商,张四维之弟张四教乃河东盐商,如二子张泰征、张甲征,娶得又是兵部尚书杨溥的孙女,女儿又嫁给了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的儿子,可以说当今天下盐业,王,马,张三家居了一半。”

    林延潮见梅大公子今日来态度大有不同,有些知无不言的意思,不知是得了谁的指点。

    对此林延潮只是点点头道:“这些我已知道了。”

    梅大公子道:“现在张,王,马几位都已先后故去,眼下徽州的许阁老在位,扬州的徽商上下都卖许阁老的面子,我们两淮盐商里的吴家,就是许阁老的亲家。”

    这事林延潮当年听说过。

    许国的岳父经营一家米行,有一天打开店门,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许国,卷缩在屋檐下,冻得浑身瑟缩,他忙将许国引入店堂内的火盆旁。许国当时是县里读书的秀才,昨天回家探母回来迟了,关了城门,他只好露宿在米行的屋檐下。其岳父见他身体瘦弱,谈吐文雅,便视为知己,长期供养他食宿,后又将女儿嫁给他并资助他赴京参加科考。

    许国金榜题名,开始做官,其岳父吴家一直在财力消息人脉上各种支持许国。

    而许国成为阁老后,也回报吴家,吴家这几年在扬州发展很快,因此这故事也是被传为佳话。

    梅大公子道:“眼下两淮盐业正在交替之际,若是朝中有人愿意提携我们梅家,我们梅家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道:“听你们说来,若没有张蒲州,马同州,王司空,以及当今许阁老如此的背景恐怕是无法在扬州盐业立足的,你们梅家心底可是有了人选?”

    梅大公子与梅侃相视一眼,梅大公子当即笑了笑道:“这要看部堂大人何日入阁拜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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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风流员外郎

    听了梅大公子的话,林延潮明白梅家终于还是主动出言恳求了。

    此刻天色已晚,梅家别院内可谓深夜人静。

    在此时此刻,他们谈及的却是宰相这等国家大事,常人听到不由心惊胆颤。

    林延潮道:“我现在都是辞官之人,入阁拜相的话不要再提了。”

    梅大公子当即道:“部堂大人,乃元辅的得意门生,在下听闻元辅不是一直有意引荐部堂大人入阁。”

    林延潮心想梅公子消息还是很灵通,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延潮问道:“梅公子可知金瓯覆名这典故?”

    梅大公子当即道:“似乎是当年唐玄宗意得宰相,先将名字写于纸上以金瓯覆之,然后问太子,太子猜之,唐玄宗称然。”

    林延潮点点头道:“梅公子可明白了?”

    “自古以来,宰相之选,上在于天意,下在于人望,任何人都不可乾坤独断。故宰相之选,当名覆金瓯!”

    梅大公子当即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多谢部堂大人提点,在下以为本朝只要是翰林出身都有机会,又何况三元呢?”

    梅侃道:“兄长所言极是,非进士不得为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这是官场上的金科玉律。”

    “而吏部左右侍郎礼部左右侍郎,太子宾客,礼部尚书,詹事府詹事都可以直接奉诏入阁,往这里说部堂大人只有一步之遥了。”

    梅家二人刚才所说的就是明朝的宰相选拔机制。

    要成为内阁大学士,首先是出身翰林。

    每科三百进士出了头三名自动成为翰林外,其余要经过庶吉士入阁。

    庶吉士有储相之称,但不可以算真正的翰林。

    唯有留馆的庶吉士才能称作翰林,庶吉士三年后留馆后,机会就大多了,但离真正的宰相预备班子,还差了老远。

    要想进入宰相预备班子,翰林必须先成为翰林学士。

    这方面三鼎甲出身,特别是状元出身,就比庶吉士升迁快多了。如林延潮三元及第,一进翰林院起点比万历二年的庶吉士还高。

    当然万历二年,朝廷并没有设庶吉士,但如果有那么万历二年的庶吉士,要到三年后才能留馆,留馆后大多只能授检讨,运气好的授编修,修撰。

    翰林院里升迁如此慢,大多数翰林都在熬资历过程中,要么老要么病,在这个位子别人还不会把你当作真正预备宰相。

    直到翰林熬为翰林学士,才能真正的重视。

    因为正五品翰林学士可以直接拜三品,到了这一步才是龙腾于天。

    等到翰林学士官拜三品,就是京堂握有实权,而且随时可以奉诏入阁。

    而且朝廷每一次增补阁臣,林延潮都在吏部堪任官员的名单上。就算林延潮什么都不干,坐在那熬着都有机会。

    就算熬个十几年,林延潮也不过四十岁,这年纪对于仕途上的官员而言,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

    梅大公子当然知道这些,不过他们不会说的这么直白,但隐隐约约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劳梅公子看重,但是世事无常,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林延潮将话题收住道,“这一次巡盐衙门与牙行间的冲突,梅家有什么主张?”

    梅大公子道:“此事对梅家影响不小,牙行那边已打算不许任何盐船过仪真,他们有操江衙门的支持,就算我们的船出了扬州,恐怕半途上也会被操江衙门拦下。”

    梅侃道:“是啊,现在我们有三万引的盐正囤在仪真,若牙行与官府闹翻,那么盐就运不出去了。”

    林延潮道:“盐运衙门不是五万五千引方许出关?还有两万多引是何人的?”

    梅侃闻言一愕,梅大公子倒是佩服,此事他只与林延潮说了一次,对方即记在心底。

    梅大公子当即道:“马家,沈家有一些,其余都是小盐商。”

    梅侃道:“也是正好赶上,每年扬州出八单船盐,一单五万五千引,吴家的盐船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走,然后才是马家,梅家,沈家,至于小盐商多是安排在大盐商不出货时。”

    梅大公子道:“我看未必是正好赶上。巡盐衙门的巡按御史就算再强项,也不敢在吴家出盐的时候拦住。”

    没错,许国现在是实权次辅,巡盐衙门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许国。

    李汝华办事也不是没有分寸的。

    梅侃负气当即道:“那么我们梅家就是好惹的吗?”

    梅大公子长叹道:“巡盐御史就是钦差,除了天子,内阁,谁的面子也不卖,我们梅家现在就是没有能在内阁说得上话的人。”

    梅大公子边说边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将茶碗一放,然后道:“蒙梅家热情相待,林某若是不帮忙,岂不是过意不去。”

    二人都是大喜,梅大公子当即笑着道:“太好了,部堂大人一句话下,我们梅家就有救了。”

    林延潮笑道:“梅兄言重,两淮盐法积弊已久,朝廷迟早是要下大气力整治的,要扭转此局,就要从根本上革除这弊法。”

    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他们虽对眼下盐法有所不满,但都是既得利益者,要改变盐法对于他们损害最大。

    梅侃道:“部堂大人三年,则归德大治,当时梅某对部堂大人种种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部堂大人入阁主持,必然可以革除两淮盐政积弊。”

    林延潮点点头道:“办法我是有,总之到时不会让两淮盐商,也不会让朝廷吃亏就是。”

    梅大公子,梅侃二人都是大喜,梅大公子当即道:“部堂大人有此心,我们梅家必为部堂大人效犬马之劳。”

    梅侃当即道:“不错,只要部堂大人一句话,梅家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林延潮看向梅家兄弟二人,淡淡笑了笑道:“此话先不着急说,待我先帮你们解去这燃眉之急再谈。”

    听了这一句话,梅大公子,梅侃都深觉得林延潮实在是靠谱。

    次日一艘官船已是驶抵扬州码头上。

    现任南户部员外郎张泰征在随从搀扶下走下船来。

    码头上但见扬州知府以下大小官员,以及知县李墨祟,马会长,马公子等人都站此迎接。

    张泰征很满意,他这一次是以户部员外郎的身份,用视察各县常平仓仓储的名义,到扬州公干的。

    扬州大小官员如此盛情迎接,当然不是常平仓有什么问题,而是敬重自己的背景。

    他的父亲张四维虽说故去,但门生故吏满天下,他的妻子是前兵部尚书杨博的女儿,背后还有山西陕西大商人的支持,底蕴着实不小。

    不过仕途倒是慢了一些,万历十一年的官员里都有人担任京户部郎中了,但他身为万历八年二甲第四名的进士,仅是户部员外郎,还是南直隶的,官升只能算是不快了。

    不过他也知道他的身份太扎眼,若是再位高权重就是打破了平衡,这对于张家而言反而不是长保富贵的办法。倒是如申时行,林延潮这样贫寒人家的子弟,官升得快一些,倒无人觉得有内幕。因此想到这里他心底倒是释然了。

    张泰征下船后,众人寒暄一阵,即被马会长请到别院去了,扬州知府,李墨祟也是得以相陪,其余人身份太低自不在相陪之列。

    几个人在别院的临湖水榭里喝茶。

    张泰征,扬州知府,马会长三人坐了上首,马公子,许宗道,李墨祟则在下面陪坐。

    马会长先笑着道:“得知员外大人要来扬州,咱们眠月楼的盘儿姑娘,绣花轩的薛大家那都是望眼欲穿啊!都想早一点见到员外大人。”

    张泰征闻言大笑,然后拈须道:“年少时以风流为风流倜傥,现在……现在额上都有白头发了,兴致倒是淡了,先不见吧。”

    许宗道笑着道:“员外大人莫要这么说,盘儿姑娘日前还说你英姿勃发,与少年郎君没什么分别。”

    马会长笑道:“是啊,龙精虎猛还更胜当年呢。”

    众人闻言都是笑,唯有扬州知府只持身份只是淡淡笑了笑。

    张泰征摆了摆手道:“寻花问柳的事先放一放,我等还是谈正事,马会长你先说一说吧。”

    众人闻言都是敛去笑容,正襟危坐。

    马会长当即向张泰征说了牙行与巡盐衙门的冲突,张泰征点点头道:“我已知道了,这一次来扬州,顺道也是为了此事。”

    马会长当即问道:“多谢员外大人关心,那么我们是站哪一边,牙行还是巡盐衙门?”

    张泰征不紧不慢地问道:“杨兄怎么看?”

    这位扬州知府正是张四维的门生,要不是张家的提携,他也不可能来到扬州这繁华之地任知府。他当即恭敬地道:“本来依我意思是坐山观虎斗,让两边都求着我们,但世兄既到了扬州,小弟当然是以世兄意见马首是瞻。”

    张泰征道:“不敢当,国库空虚,故而朝廷这才用力整治盐法,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骤然下猛药,不仅治不好人反而会治死人。”

    众人一并道:“员外大人所言极是。”

    “所以此事还是要巡盐衙门那边先退一步,至少先把人给放了。和气方能生财,否则牙行与巡盐衙门打官司,倒是令你们这些合法奉公的盐商出不了货,这就不对了。”

    听张泰征这么说,众人都是一并赞其高明。

    马会长当即道:“不过听闻巡盐衙门那边是油盐不进,这倒是不好办,此事不知可否由员外大人出面?”

    张泰征道:“我与那李汝华虽是同年,但却没什么交情,听闻在朝堂上也是不卖一般人的面子,你们可有找过人带话嘛?”

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得意楼

    听说要说动李汝华,马会长不胜唏嘘。

    马会长道:“回禀员外大人,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派人送了礼,也放低身段上门,但他就是不吃这一套。”

    张泰征摇了摇头道:“这天下哪里有什么清官,也哪里有真油盐不进的人。”

    马会长道:“这巡盐御史看得风光,但任满后就要外放,一旦外放则势减万钧,万一到了边远地方任参议……听闻王阁老已经回朝了。”

    这王阁老不是王锡爵,而是王家屏。张四维丁忧时候,见暂替他为首辅的申时行势力日大,于是将同乡王家屏安插进内阁。

    但王家屏入阁后与申时行甚是暧昧,对于张四维当年的提携也没有多感激。

    所以张泰征对王家屏很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张泰征也不会把话与他们明言,而是道:“京里的事我方寸,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仪真批验所里除了你们马家外,还有谁的盐。”

    许宗道当即道:“梅家的三万引盐在仪真。”

    听到梅家两个字,张泰征眉头一皱,他当年与梅家的人,曾在青楼里争风吃醋过。后来给他拔得头魁,算是棋胜一招。

    马会长略微知道张泰征与梅家这点瓜葛,当即道:“眼下梅家老爷子早已不出面了,事务都是给两位公子打理着,大公子梅堂负责盐业。听闻他在京师里的靠山倒了,不过此人很有心计平日里伪儒好施,装孟尝君养了不少清客,还拿钱财来结交当地文士,所以很有名望。”

    许宗道道:“任何南直隶官员都不敢拿捏梅家,否则本地的读书人第一个不答允,也唯有李巡按自居青天,故而才什么人都敢惹。”

    张泰征道:“也不是惹不起,要是老相爷在,梅家又如何放在眼底。”

    就在这时马公子忽然道:“员外大人,这几日在下在扬州城里碰到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说与老相爷相识,看起来甚有来头,不知员外大人可知他的底细?”

    几名侍女这时候众人端来毛巾,热茶,张泰征眼睛一挑正好看到了一名貌相标致,气质优雅的侍女,对于马公子的话也不甚上心。

    这一幕马会长,杨知府都是看在眼底。

    李墨祟也是道:“是啊,此人来头不小,下官当时也觉得此人甚是不凡,似乎是朝廷大员。”

    扬州知府笑着道:“哪里有如此年轻的朝廷大员?又怎么会到扬州来?”

    马会长沉着脸道:“昨日你就是被这个人打得?”

    马公子抚着头脸上的青肿处道:“回禀府台,此人一句话就帮吴胖子兑了一千盐引,还道出了天子赠我们马家御匾上的字?”

    杨知府微微讶异,当即看向张泰征。

    “你说三十岁?”张泰征回过神道,“家父六年前丁忧,回乡后一步不出,什么后生也没见过。”

    杨知府也是点点头道:“是啊,这几日扬州没什么官员途径,若是有驿站那边早就有消息了。”

    说到这里,马公子,李墨祟脸色都有些难看。

    张泰征,杨知府都这么说,那就真没有。

    马会长当即赧然道:“犬子目光短浅,识人不明,让员外大人见笑了。”

    而杨知府也瞪了李墨祟一眼,觉得他丢了扬州地方官员的颜面。

    张泰征又看了那侍女一眼,收回目光道:“京城里这样招摇撞骗的人可真是不少,没料到扬州也有。你们还是想想怎么与李汝华打交道吧。”

    当即张泰征离座,众人也是起身。

    马会长大觉得丢了面子,于是将许宗道叫来,对着那名被张泰征看中的侍女伸手点了点。

    许宗道当即会意,当即将那侍女叫到一处无人地方问道:“你来马家有几年了?”

    “六岁进的府,已经是十年了。”

    “你交好运了,员外大人看上你了。他来金陵为官,妻儿都在山西,身边难免寂寞。你若能伺候好他,既是报答了我们马家收留你的大恩,将来或许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若被他收了房,下半辈子富华富贵享之不尽。”

    “许先生奴家都明白了,奴家以后的富贵都在这位大人身上了。奴家一定伺候好他,好报答许先生与马府对奴家的大恩。”

    “真是聪慧!”许宗道点点头。

    那侍女看了远处的张泰征一眼,以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将来最好出路不过成为府里某个公子的偏房或者陪房,要么就是被赏给哪个庄客。若是能入张泰征青眼,就算是当一个小妾也是出头了。

    就算不图什么,单看马家上下对他那恭敬的样子,也是值得她投怀送抱的。

    而此刻马公子则是气恼非常,他觉得自己被林延潮欺骗,于是当即吩咐马家所有的人去找林延潮。

    李墨祟看马公子那样子,想提醒几句,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是举人出身,更没有背景,平日在官场上也多为人挤兑,不说马会长,连马公子平日也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此刻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李墨祟回到衙门后就吩咐人,打探巡盐衙门的消息。

    他平日治下有方,衙门里的人不敢敷衍,不久一名公人即来禀告消息说,明日在新城的得意楼,李汝华定了一桌酒宴。

    李墨祟心细问了一句,李汝华请什么人。

    那公人道,似乎是梅家。

    李墨祟觉得此事很紧急,立即将此事派人禀告给杨知府。

    到了晚上,杨知府派人半夜来到县衙告诉李墨祟。杨知府明日也在得意楼设宴,代表扬州地方官,商人给张泰征接风洗尘。

    李墨祟暗叹此举高明,如此不动声色地即将张泰征与李汝华见面的事敲定了。

    次日,李墨祟收拾妥当,前往得意楼。

    这得意楼是扬州有名的酒楼,本帮菜极为地道,平日是宾客盈门,常常要提前半个月定位子。

    如李墨祟如此知县,平日也是很少来此,今日换了常服坐了轿子到此。

    这得意楼在迎恩桥旁,小秦淮边,楼上可将整个扬州的景色尽收眼底。

    李墨祟下了轿子,就听到一阵吵杂的声音,但见几十人聚在得意楼对面的楼下,这些不是青衫书生,就是盐商的纨绔子弟。

    李墨祟派人打听才知道得意楼对面开了一间青楼。

    这青楼不同于妓馆,青楼里只有一个女子。这就如同李师师,鱼玄机般,整个青楼里除了一人外,其余都是丫鬟或服饰她的人。

    青楼女子不仅容貌要过得去,最重要必须是才情出众,琴棋书画不说,还要能诗会对,写一手好文章。

    才情越是出众,越能引起读书人的追逐。

    眼下这些公子哥们聚在青楼下面,就是为了博得见江南名妓柳烟姿一面的机会。

    这青楼女子既是才情出众,那么要见她的读书人也必须文采斐然,所以在见面前必须经过比赛,这就是旗楼赛诗。

    所谓旗楼赛诗,就是青楼女子出题,然后这些读书人写一首诗然后呈上给对方过目。诗句能够入眼,方能得以一见,否则就算金山银山摆在那边也进不了门。

    现在青楼的两面旗杆下,这些年轻书生争相在照壁前提下自己的诗句,自有丫鬟将所题的诗句摘抄下来送上楼去。

    李墨祟见这一幕深感世风日下,读书人都去青楼前争名夺利去了,又有几个人胸怀抱负呢。

    李墨祟摇了摇头,当即步入得意楼。

    果真得意楼里此刻已是客满,但李墨祟还未亮出自己知县的身份,当即眼尖的店小二即上前道:“老父母来了,杨知府已是到了,他请你来了直到三楼雅间就是。”

    李墨祟吃了一惊,心道自己还是晚了知府一步,当即就从扶梯往楼上去。

    就在这时李墨祟到了二楼。这得意楼的二楼都只有四座二座。

    李墨祟看到临轩一个男子与一名男孩对坐,这男子看着河景,而那小男孩对着桌子几个蒸笼点心正大快朵颐。

    此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县衙里出言不逊的林延潮。

    李墨祟见了林延潮不由有些生气,但又想起当日他赠给自己的那首诗,想了想当即走到对方桌旁道:“你可还认识我吗?”

    但见对方一愕,然后笑了笑起身道:“这不是父母官吗?幸会。”

    见对方还是在摆架子,李墨祟气不打一出来当即道:“马公子已是识破你的身份,眼下正在全城找你的下落,你若是想活命,就速速离开此地。本官可以当作没看见,放你一马。”

    林延潮当即失笑当即道:“多谢父母官提醒。好吧,那我这就走。”

    林延潮话音刚落,他面前的男孩即出声道:“爹,这人是谁?”

    林延潮笑了笑道:“用儿,好叫你知道,这位是扬州城的父母官李知县,快过来行礼。”

    林用抬头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茶点没有动,嘴里继续大嚼。

    “不可无礼。”

    林用懒洋洋地下桌,低声埋怨道:“要我拜这芝麻官作甚?”

    林用此言一出,李墨祟顿时色变,大人如此也就罢了,怎么连小孩也这样。

    林延潮则道:“芝麻饼一会再给你买,在下平日管教无方,还请父母官见谅。”

    林用看了父亲一眼行礼道:“老父母在上,林用拜见。”

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首席

    李墨祟此刻摇了摇头,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认真地道:“有的人戏唱了久,就真以为自己是戏里的角了。恰如那戏子演宰相久了,便自以为是宰相,演钦长了,就自以为是钦差。”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墨祟负手踱步,伸出手来指向林延潮道:“当然以本官之见,汝绝非如此浅薄之人。”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父母官,否则在下真不知要说什么了。”

    李墨祟哂笑:“但在本官看来不过五十笑百步,接近权势并非权柄在手,狐假虎威,仗势凌人不是长久之道,本官在此好言劝你一句,切莫自误。”

    林延潮道:“父母官又何出此言呢?”

    李墨祟正色道:“汝……汝以为依仗着巡按大人的势,就能在扬州城内横着走,那么兄台就错了。”

    林延潮还未说话,却听林用低声嘀咕了一句道:“巡按也是芝麻官。”

    林延潮闻言长叹。

    而李墨祟的脸扭曲了几下,看看林用,再看看林延潮,他本以为林延潮是依仗李汝华的势力在那狐假虎威,如此看不起马公子,看不起自己,犹有说得过去。但眼下明显林延潮不是李汝华的人,否则他的儿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如此说,否则就是坑爹了。

    李墨祟再仔细打量林延潮,确实如果是朝廷大员的心腹或幕僚,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等精明干练,气度稳重,举手投足之间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但对方却真如他所言,是一个平凡的百姓而已,最多像是一个读书人。

    李墨祟弯下身子向林用问道:“小兄弟方才说巡按大人是芝麻官吗?”

    林用伸舌头舔了舔的唇上的芝麻,点点头:“有这么一说。”

    李墨祟板起脸向北方一抱拳然后道:“巡盐御史身负皇命巡视两淮盐道,乃钦差大臣,连知府大人都要敬他三分,你怎么说他是芝麻官呢?”

    林用不假思索地道:“常言道七品芝麻官,难道御史不是七品吗?巡盐御史就不是御史了吗?御史就是不是芝麻官了吗?”

    听了林用的话,李墨祟不由哈哈大笑。

    林延潮叹道:“子不教父之过,平日太忙以致犬子少了管教,今日冒犯地方还请父母官见谅。用儿,不可再说,否则……”

    林延潮想起自己平日确实少管教林用,威胁的手段比较缺乏,所以林用平日更怕他娘,反而不惧自己。

    林用被林延潮训斥老大的不乐意,李墨祟却和蔼的道:“此言倒是令本官实在是无言以对,令郎若是擅加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

    林用一听甚是乐意,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李墨祟继续道:“小兄弟连巡盐御史都不放在眼底,看来你爹的官不小啊!”

    林用想说什么,但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不说话了。

    林延潮点点头,手抚林用的手心想,毕竟是自己生的,还是没有蠢到家。

    林延潮笑了笑道:“父母官所言正是,玉不琢不成器,用儿此话你要记住了。”

    林延潮又向李墨祟道:“今日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林某再拜会父母官就是。”

    就在这时,就听有人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墨祟看去但见头缠纱布的马公子走了过来,与马公子齐来的还有马会长,以及扬州的几名大盐商。

    如沈廷珍之子沈明,范家的范学敏,沈廷珍是张四维的姐夫,而范学敏的祖父范世逵乃山西大盐商,范学敏的姐姐又嫁给了张四维的弟弟张四象。

    所以当年张四维在内阁时,沈家,范家在两淮盐商里都是极有势力,任何官员也不敢得罪他们,否则就是与乌纱帽过不去。

    除了两淮盐,当时张四维与王崇古还控制了河东盐与长芦盐,张四维的母亲,正是王崇古的姐姐。不过现在毕竟不是张四维当年在阁的时候了,沈,范两家,包括马会长的陕西马家都是低调了许多。

    除了马公子,马会长,沈明,范学敏外,还有一名三十多岁的人走来,此人正是歙县吴家的吴时俸,他的父亲正乃大名鼎鼎的歙县大商人吴守礼。吴守礼经营盐业,木材业,生意作得极大。

    前几年天子征缅甸缺钱,吴家给朝廷输银二十万两。于是天子赐吴守礼,吴时俸为中书舍人。

    这是实职,而并非是荣衔散官。

    不经科举而授官的商人,远近也只有吴家做到了。

    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征朝时,吴家又输银三十万两给朝廷,前前后后一共给了五十万两,接近于两淮一年的盐税。

    天子又加封吴守礼为光禄寺署正,吴家先后有六人封中书舍人。

    现在的吴时俸正是当红,风头已是胜过了马,沈,范数家,现在是两淮盐商总会的副会长。

    李墨祟明白马,沈,范三家与蒲州张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张泰征设宴他们肯定要来,甚至吴时俸也要卖张泰征的面子。

    除了马会长,马公子,其他几名扬州盐商没有上前,否则整个二楼的人都轰动了,这里的人大多不认得李墨祟,但这几位大盐商若是扬州的人不识得,那就是与自己兜里的钱过不去。

    马会长,马公子与李墨祟打了照面后,就一并打量起林延潮来。

    马会长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对儿子道:“今日是要紧场合,不要耽误了正事。”

    马会长审视了一番,但见林延潮泰然自若,倒不是自己印象里骗子的模样。

    “还不走。府台大人还在上头等着。”

    马会长吩咐了马公子一句,对方强行按捺住,瞪了林延潮一眼这才上楼去。

    然后马会长看向林延潮然后拱手道:“在下是盐商总会的马会长,阁下应该听闻过我的名字,今日府台大人,楼上宴请两淮的盐商,以及南京来的要员,这位兄台既是来了,不如一起赴宴,大家也好结交一下,兄台可否赏马某一个薄面?”

    林延潮道:“多谢马会长,只是在下并非扬州盐商,也非扬州的官员,就不贸然前去了。”

    “怎么兄台是怪马某事先没有下帖子吗?”马会长调侃了一句,然后笑着对李墨祟道,“莫非听到府台大人的名头,这位兄台就不敢去了。府台大人要知道兄台连他的面子也不卖,恐怕会不高兴。”

    李墨祟知道马会长并非是真心相邀,他想试探林延潮知道知府的名头如何反应,如此对方有多少斤两,也就一目了然了。

    林延潮想了想后道:“马会长如此盛情,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马会长请。”

    此刻马会长已是面泛难色。

    而三楼宴厅里三面开窗,正好可以看见小秦淮河的景色。扬州城以河为界,西面是旧城,东面是新城,迎恩桥、开明桥、通泗桥三桥横跨小秦淮,沟通新旧城。

    桥上人流如织,桥下小船轻舟,沿河尽是茶楼,食肆,书场,名园,浴池,真乃繁华胜地。

    身为本城知府杨知府与张泰征负手临轩,遍览小秦淮的景色。

    几位盐商与李墨祟上楼后尽是行礼参见,张泰征点点头道:“李巡按还未至,我们再等一会开宴。”

    众盐商称是,当即在八仙桌旁的茶几入座,马公子到时,对方已聊了一阵。

    “马兄呢?”

    马公子躬身道:“家父正与人闲聊。”

    沈家的沈明向马会长问道:“方才那人什么来头?”

    马公子笑道:“官不是官,商不是商,架子倒是很大。”

    吴时俸则笑道:“哦?还有这样的人,要不要我探探他的底细?”

    马公子笑着拱手道:“不敢劳动吴会长,此事我们马家自己解决就好。”

    吴时俸点点头道:“也好,世侄有事尽管开口。”

    张泰征此刻突然问道:“前面青楼有哪位名妓?这么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马公子连忙起身道:“听说是江淮名妓柳烟姿,论才情听闻可及扬州前三。”

    杨知府道:“这位柳烟姿,本府也有耳闻。”

    张泰征笑着道:“也只有江淮这样的地方,才有如此的佳人。”

    杨知府见此笑着道:“既是员外大人抬爱,就让这柳烟姿上楼唱个曲,看看是否有真才情?”

    众盐商都是露出笑意,如柳烟姿这样的名妓,受不少读书人追捧,平常是不轻易见人,否则何必旗楼赛诗。

    眼下杨知府请她来唱个曲,如同将她当作普通献艺的歌姬一般,此事传出去必然身价大跌,人家肯定不愿意。而这不是多少钱能办到的事,但扬州知府一句话却足以办到。

    张泰征向杨知府点点头,算是谢过。

    杨知府呷了一口茶然后道:“听说那打伤马会长的公子的人也在此间?此人是巡按大人的幕客吗?”

    李墨祟道:“回禀府台大人,似乎不是,可是下官看来……”

    杨知府打断道:“那人年纪多少?”

    “不到而立之年。”

    杨知府笑道:“虽说诸葛孔明二十七岁拜军师中郎将,但天下有几个孔明,若不是有正事,把他请来本府倒可以替你们掌眼一二,说不定到时还能博诸位一笑。”

    听了杨知府的话,马公子,马会长都是笑了,其他盐商也都是笑了。

    吴时俸笑着道:“孔明二十七岁拜中郎将,如府台大人当年任扬州知府的事,可是扬州上下的佳话。”

    杨知府笑了笑,他三十二岁任扬州知府,算是年少得志,这也是他仕途上很光亮的一笔。

    杨知府笑着道:“不敢当,本府在扬州任官,都是恩师文毅公的提携,否则哪里能让本府到这风水宝地为官一任。”

    说完杨知府向张泰征敬酒,众人也是一并举杯。

    张泰征点点头一杯酒下肚,即出去更衣。

    片刻后宴厅大门一开,马会长,李墨祟,还有一位年轻人一并入内。

    杨知府目光闪闪,他倒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却记不起对方来。

    马会长脸色铁青,当即走到杨知府面前道:“府台,此人好大单子,居然不请自来!”

    李墨祟闻言觉得马会长太无耻,明明是他邀请林延潮来的,现在倒成了不请自来。

    杨知府伸手一止走到林延潮面前道:“这位兄台,不知以往我们是否在京里见过面?”

    林延潮道:“我记得府台大人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张文毅公的门下。万历九年时在下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在下还记得府台大人,但府台大人却不记得在下了。”

    这话旁人听来都觉得理所当然,比如满朝官员都识得申时行,但不等于申时行都识得所有的官员。

    “哦?”杨知府努力回忆,这样的事在交往上十分失礼,更不用说是在官场上。

    但是确实间隔了这么多年,杨知府实在是记不清。其实也不怪杨知府,当时林延潮与杨知府也没说话,只是旁人引荐彼此略微点了点头而已。

    要不是林延潮身为状元,杨知府多看了几眼,要不然对方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林延潮则走到宴席主位旁,当即道:“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素来听闻得意楼的名声,既来了扬州正要尝尝本帮菜。”

    说完林延潮即坐到了主位上,这一幕顿时在场的人都是吃了一惊。

    众人脸色都很难看,林延潮这纯粹作死啊,这主位也是你坐的?这是给李汝华留的。

    众人都是铁青着脸,沈明上前道:“这位兄台,你既是来了,那么我们扬州上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可是这位子不是你坐的。”

    “为何?”

    “此乃是首席。”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方才我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本朝商相公,他告老还乡后闲不住,隐姓埋名去一户人家作了西席。有一日东家作寿宴客,没有邀商相公,于是商相公着恼,当即坐了首席。”

    “众人觉得这老头子怎么有资格作首席,又不好赶他下来于是问,老先生你坐了几次首席。商相公道不多,不多,一共五次。”

    “旁人问哪几次,你说说,商相公当下说,头一次我妹妹出嫁时,我到了亲家家里坐了首席。众人伸大拇指道,娘家的舅舅最大。商相公又道,后来我考中举人,鹿鸣宴上坐了首席,这是第二回,众人听了都是有些惊讶,佩服起商相公来。商相公继续道,后来我考中进士,琼林宴上了又坐了首席。殿试后赴恩荣宴我还是首席。直到去年陛下设宴宴请群臣,老朽还是坐了首席。”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商相公,就是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进士商辂,商辂后来官至首辅大学士,他的名字哪个读书人不知道,但是他回乡后隐姓埋名给人教书,明显就是瞎编,说来博人一笑的。

    坐鹿鸣宴的首席,当然是解元。

    琼林宴的首席,则是会元。

    至于恩荣宴的首席,当然唯有状元坐得。

    五次首席,商辂商三元的人生尽在其中。

    当下沈明凑趣问道:“敢问兄台坐了几次首席?”

    林延潮则道:“在下没有亲妹妹,又不是宰相,所以比起商相公来说逊色了不少,至今才坐了三回。”

    闻言宴厅里气氛顿是一滞,片刻之后,顿时哄堂大笑。

    而林延潮也是笑了。

    这时候门一开,但见张泰征入内,见众人都在笑。

    马会长当即迎上前道:“员外大人,之前打伤犬子的人来了,你看看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三次首席?他还真敢坐。”

    张泰征听了笑了笑:“是么,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高人,若真是高人,就是坐了首席也无妨。”

    当即张泰征看向主位上坐的林延潮,二人四目相对。

    张泰征突然脸色一变,众人都是不明所以。

    但见张泰征快步上前,对着主位上的男子弯腰一揖道:“下官南京户部云南司员外郎张泰征,拜见部堂大人!”

    众人:“???”

    笑声早已停止,余音却是仍是绕梁,可是林延潮此刻脸上已没有了笑意,端起茶盅来呷了一口,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普通读书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当朝三品大员的官威。

    杨知府,李墨祟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们这一刻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正要上前参拜,林延潮已是起身道:“张年兄,原来马会长方才所言的要员就是你,你不是在南直隶做官吗?”

    张泰征陪笑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这一次奉命视察扬州各地粮仓,故而来到扬州,得蒙杨知府设宴招待。”

    杨知府赶忙上前道:“下官扬州知府杨束,不知部堂大人亲至扬州,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已是致仕还乡了,事先又没有通报贵境,罢了。”

    杨知府满头大汗,几颗汗珠从脸上滚落也不敢伸手去擦:“部堂大人恕罪,下官之前眼拙,竟有眼不识泰山……”

    “七八年不见了,也是情有可原,杨知府请坐吧。”林延潮当即又坐到主位上。

    这一次没有人敢吭声了,林延潮看了众人一眼当即道:“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诸位不要拘礼,坐吧!”

    林延潮话是这么说,无一人敢坐,林延潮笑了笑道:“之前我是自己是百姓,你们都不信,怎么现在还是不信吗?”

    李墨祟,马公子二人此刻自杀的心都有了。

    张泰征当即道:“部堂大人有命,你们还不坐下。”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入座。

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不识真人

    得意楼的宴厅里,众人这次战战兢兢地坐下。

    林延潮道:“在下就是林延潮……”

    众人心底一噔。

    谜团解开了,果真是本朝继商辂商相公后三元及第第二人——林三元啊。

    “……刚从礼部任上致仕,与张年兄是多年老友……”

    张泰征听林延潮提他的名字,当即离席而起微微欠身道:“那承蒙部堂大人看得起在下。”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张年兄不必客气,当年令尊对在下也是十分的关照,令尊德高望重,可谓国之柱石,只可惜天不假年。”

    说到这里,林延潮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张泰征想起张四维,眼底也是泛红。

    众人心底都知道,申时行与张四维在阁间是面和心不和,林延潮这边身为申时行的学生,在内阁见习多年,与张四维间利益冲突应该还不少,怎么林延潮还这么说,难道官作得越大为人越是虚伪?

    不过他们这样想林延潮就太小人之心了。

    当年林延潮与张四维交往时固然是面上和和气气,底下暗流涌动,你算计过我,我也算计过你,你老谋深算,我也有年轻人的锐气,但眼下时过境迁,张四维都已是作古了,我虽不耻你的为人,但当年我也从你身上学习了不少。现在在你的子侄面前谈及你,略表敬意并没有太多的意思。

    张泰征则是想到,但是现在张四维病逝多年,王家屏又保持中立后,他们张家对于内阁高层已不具有影响力,张家日薄西山,倒是林延潮正徐徐上升。

    张泰征道:“当年家父最看好的就是部堂大人,我记得他丁忧离京后与我说过,假以时日部堂大人他日的功业名位是还要在他之上的。”

    听了张泰征这话众人看向林延潮目光更是不同。张四维以首辅致仕,而他说林延潮的功业名位还要在他之上,那意味着什么。

    特别是杨知府,自己虽不过三十二岁任扬州知府,但他能在致仕前达到林延潮今日这个地位,当个两三年官,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所以杨知府举杯道:“今日有缘请到了部堂大人莅临本地,可谓我们扬州上下的荣幸,下官身为扬州的地方官就以这杯薄酒为部堂大人接风洗尘。”

    杨知府举杯,却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急在一时,先见过在座各位再说。”

    林延潮一句话下,杨知府又捧着杯子重新坐下,动作干脆利索。

    紧挨着杨知府的是李墨祟,他当即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江都知县李墨祟见过部堂大人,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

    马会长依次起身,有几分尴尬地道:“盐商总会会长马孙尧见过部堂大人,在下这眼珠子真是白长了,竟不识部堂大人尊仪,真该挖下来才是。”

    “不敢当,马会长还是留着眼睛才是,否则谁又来协助杨知府让两淮的盐商奉公。”

    “是,是。”马会长连声称是。

    这时副会长吴时俸起身道:“在下盐商总会副会长吴时俸见过部堂大人。在下当年进京时拜见许阁老,许阁老就多次在在下面前提过部堂大人的名字,说在当朝官员中部堂大人无论是才华还是才干都是首屈一指的。”

    听了吴时俸的话,众人心底都是大骂,吴时俸这时候点出他与许国的关系,要不是要林延潮看在许国的面上,卖给他几分面子吗?

    林延潮道:“原来吴会长认识许阁老,听口音是歙县人士吗?”

    吴时俸满脸堆笑道:“部堂大人真是高明,一句话就听出来,我们吴家与许阁老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姻亲。”

    马会长有几分灰头土脸不由心想,当年马自强在阁时,你许国见他还要恭恭敬敬地自称学生呢。

    当然林延潮也没有到不给许国面子的时候,现在两淮盐商不是晋商,就是徽商,连梅家也是祖籍徽州。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吴会长请坐。”

    吴时俸大喜入座,他在林延潮面前能力压了马会长一头颇为得意。

    下面沈明,范学敏几人也是起身向林延潮见礼,最后轮到马公子。

    马公子心惊胆颤半天,这时范学敏说完,正要轮到他起身开口请罪时,林延潮却伸手按了按道:“大家坐吧!”

    于是马公子屁股刚离凳,又一个不稳狼狈坐下。

    众人看了马公子一眼,又看了林延潮一眼,看来对于林延潮‘心胸狭隘’的官场风评真是形容的极为准确。

    就在这时门外敲门声起:“启禀府台大人,柳大家来了。”

    杨知府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他请柳烟姿来是讨好张泰征的,但不知林延潮如何意思。

    正为难时,林延潮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杨知府擦汗当即道:“请柳大家进来。”

    不久但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裳,怀抱琵琶女子入内,众人打量却不由点点头,这位柳烟姿确实称得上江淮名妓。

    柳烟姿入内欠了欠身,就在椅上坐下。

    林延潮道:“我不善乐曲,年兄由你来点如何?”

    张泰征当即道:“今日良辰美景,就唱个夕阳箫鼓,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称善。

    张泰征对柳烟姿道:“就弹此曲吧。”

    “民女不会。”却听柳烟姿答道。

    张泰征:“那渔樵问答!”

    “民女亦不会。”

    “平沙落雁总该会了吧。”

    “民女不会。”

    听到这里,杨知府有几分作色若非见林延潮在此便发作了。张泰征却笑了笑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还称什么大家?”

    “原来是会的,但今日见了几位大人,民女一时慌张故而不会了。”柳烟姿轻轻答道。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

    张泰征笑着道:“一个民女如此胆大,你可知在座的都是何人吗?”

    柳烟姿垂下头道:“民女只知道诸位大人非富即贵,大人自有大量,是不会来为难一个弱女子。”

    众人又是大笑。

    吴时俸当即道:“今日难得有贵客至此,我出一千两银子,随你柳大家弹一首曲子如何?”

    柳烟姿道:“一千两银子虽多,但奴家也辛苦一些,也能攒得。”

    “这么说是嫌少,那你随意开一个价来?”吴时俸不以为意道。

    “多谢这位客官,但有句话是授人以渔,民女若是砸了招牌,那么以后又去哪里谋食呢?”

    众人闻言都是点点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扬州城里一位女子竟有如此风骨,真是令我不虚此行,我一向不勉强人,你回去吧!”

    张泰征笑着道:“这一放人,恐怕她日后名气更高。”

    林延潮笑而不语。

    柳烟姿已是知道这位年轻人,是在座里权势最高的人当即欠身:“多谢客官成全。

    柳烟姿正待出门,却见门口二人入内。

    正是李汝华,梅大公子。李汝华一入内即笑着道:“部堂大人果真在此。梅公子,本院与你引荐。”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梅大公子上前道:“久仰学功先生大名,拜读您的文章,今日得见何其有幸。”

    林延潮道:“不过虚名而已。李年兄,梅公子二位请坐。”

    而此刻柳烟姿听得是林延潮,已是站在了原地愣住了,张泰征见了笑道:“柳大家怎么不走了?”

    柳烟姿赧然抱着琵琶欠身道:“原来是三元及第的……民女初时还以为……民女在终日旗楼里就想能得一位才华横溢的知己,但今日真人在前竟是不识。”

    当即柳烟姿向林延潮盈盈一拜,抱着琵琶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似想等一句挽留。

    林延潮却不以为意。

    众人都十分可惜,但见林延潮已是请李,梅二人入座,然后道:“今日李年兄约我在得意楼见面,正巧张年兄也是到了,似想要找李年兄见面,两位所为的都是两淮牙行闹事的事吧。”

    李汝华,张泰征二人都是称是。

    梅大公子与张泰征打过交道不少,知道对方这样的官二代,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但在林延潮他却是恭恭敬敬的,心底对林延潮更是佩服。

    林延潮点点头道:“两淮盐政,林某一个致仕的官员,本不该插手,但李年兄既是找到了林某,林某这边碍于情面,那边又想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是唯有两难了。林某左思右想最多将扬州之事上报给朝廷,故而大家今日不妨直言,林某必然转达。”

    张泰征看了李汝华一眼心道,好啊,你早找好了靠山。那么解决两淮牙行的事,莫非是林延潮的主意吗?

    至于梅家莫非已是投靠了李汝华?

    林延潮说将扬州的事上报朝廷,言下之意不是他是朝廷的传话筒,而是可以替申时行代理此事。

    张泰征对杨知府试了个眼色,杨知府当即道:“部堂大人客气了,你虽是不在位了,但一句话随时可以上抵天听,你来了即是替朝廷来了,咱们扬州上下都以部堂大人马首是瞻。”

    张泰征一开口,下面马会长以及众盐商们也是纷纷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杨府台,莫要给我戴高帽,先开席再说,诸位边吃边聊。”

    当即得意楼的掌柜来了,对方知道林延潮亲自到场,更是以往日郑重了十倍,酒菜是连着奉上。

    掌柜也想呈山珍海味的奉上,但人家乃是大官什么没吃过,贸然上这些也怕被人看不起。

    于是都是在烹饪厨艺上下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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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新盐法

    在得意楼的二楼。

    林用在陈济川的陪同下,想吃的吃,想喝的喝。

    自老板得知他是林部堂的公子后,更是格外殷勤,亲自陪在一旁端茶倒水。

    林用自小就是在如此环境中长大,在归德时如此,到了京城里后更是如此,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林延潮平素管教他太少,他又不怕林浅浅,唯独对徐光启惧了几分,剩下余子当然不在他眼底,也没有人敢得罪他。

    现在林用吃得肚皮圆滚滚的,推碗道:“饱了,饱了。”

    一旁老板陪笑道:“林公子,还有一道鳝鱼未上,此菜是本店名品,也是淮扬的名菜,保准公子满意。”

    林用听了道:“我都吃了这么多,还要啊,饭钱老贵吧!”

    老板连忙摇手道:“不敢不敢,我哪里敢收部堂大人的钱,小店得部堂大人驾临已是蓬荜生辉了。”

    林用当即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爹说了不能吃白食。”

    老板陪笑道:“这是哪里话,若是公子非要如此,那么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部堂大人乃是当今文宗,若是他今日肯赏脸给小店提两个字,那么小人三生三世也是感激不尽啊。”

    林用闻言道:“那你要去问我爹好了。但题与不题,我不能给你担保。”

    老板陪笑道:“不敢,不敢。公子尽管享用,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烧得一手好菜。”

    林用听了老板的话,顿时放下心后,又夹了一块点心。

    就在这时,林延潮从三楼下来,张泰征,李汝华,杨知府,李墨祟等官员众星捧月般地跟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当即召林用过来,当即道:“这两位可是你的年伯,快来见过。”

    林用一一向张泰征,李汝华行礼道:“年侄林用见过年伯。”

    说完林用拜下,张泰征,李汝华都是口称不敢,都是伸手扶起。张泰征笑着对林用道:“世兄仪表不凡,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出门匆忙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这玉佩世兄拿去戴着玩。”

    李汝华素来为官清廉,所以从来没有准备,当下说回府后准备一份赠予世兄。

    这同年的官场称谓上,无论对方年纪比自己大或者小,一律都是彼此互称年兄,然后自称年弟。没有密切的关系,贸然以年纪称呼对方,反而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

    年伯也是这样,无论对方年纪比自己父亲大或小,一律称年伯。而自己同年的父亲,一般不称年伯,但到了清末时称谓不怎么严谨,就都可以称年伯了。

    而对于年家子,不是称年侄,年侄是自称,张泰征,李汝华第一见面必须称林用为世兄,而自称愚。

    同理老师对学生一般称对方为贤弟,关系密切的才称对方表字,甚至是名。

    林用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知道张泰征的玉佩必然名贵道:“如此宠坏了小孩子,但既是年伯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林用这才将玉佩放入怀中,然后称谢。

    后面杨知府,李墨祟,马会长等人见了也是很想送礼以结好林延潮,但他们却没有这个资格,也只能感到十分遗憾了,只能一一向林用见礼。

    林用看到这些人对自己父亲前倨后恭,心底也是变化。

    然后林延潮离开了得意楼,前往李汝华的巡盐衙门。

    林延潮与林用同坐在马车上,这时林用突然问道:“爹,你不是一向交待我不可随便收礼,但今日为何会让我收下张年伯,李年伯他们的礼物。”

    林延潮看着林用,也是笑了笑,当即道:“你还太小不知大人的是是非非。”

    林用还太小当然不知道何为年家子?

    他自己当初正是因为年家子的身份,得到了申时行的赏识重用,林烃帮过申时行,所以申时行也要投桃报李,

    否则即便林延潮就算中了进士,申时行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三百门生里特别照顾林延潮呢?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后面很多事才水到渠成。申时行担任了首辅后,林延潮的仕途上就一路开了绿灯。

    所以林延潮将儿子亲自引荐给两位同年,也有一点私心在其中。

    林延潮想了想道:“你以为张年伯如何?”

    林用想了想道:“此人感觉很是厉害,除了爹以外,旁人都甚是惧他。”

    林延潮欣然道:“他的爹是前首辅张文毅公。”

    “难怪。”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张年伯有今日成就并非全仰仗文毅公之故,若真的全依仗其父,早晚是会失势的。所以哪怕他是皇帝也是一样,天子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并非他仅仅是先皇帝的儿子,当今皇上以往也是十分勤学的,而且驭下有术。”

    “那爹爹要我收下张年伯,李年伯的礼物有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道:“那就是人情了,身在官场也不可能全然不讲来往。比如爹今日能身居高位,全然归咎于读书考取进士,三元及第,以后为官后的勤勉,这也是不对的。”

    “我有今日离不开天子与申相爷的赏识,以及官场上朋友的帮衬,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时运。”

    林用点点头道:“爹这么说是不是徐先生常告诉我的,看人要看长处,看自己要看短处。”

    林延潮失笑道:“这样讲还是太着意于心上了,不过也无可厚非就是。”

    林用当然听不懂,什么叫太着意于心上。

    林延潮当即问了一句道:“那么话说回来,你以后想不想当官?”

    林用想了想道:“当官太麻烦了,不想当。”

    林延潮深觉得自己今日的良苦用心都白费了:“那你想要当什么?”

    “就像船上的徐先生一样,我觉得他的尽地力之学就很好。”

    林延潮顿时无语。

    “爹,那你为官是为什么?是为了当大官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得好,当年我的业师林讳诚义先生也这么说过。他一直希望我能官居一品,如张江陵那般入阁拜相。他说当大官很好,但不是为了汲汲于富贵,既然是当官就不要避讳自己要当大官的想法,因为官当得越大,就越能给天下的百姓办更多的事,为天下苍生百姓谋福祉,如此不是官当得越大越好吗?”

    林用认真地道:“那爹你眼下当了大官了,那么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林延潮道:“没有,其实为官之人大多所为并非自己愿为之事,言自己愿言之语,如此固然避免了马失前蹄,但一辈子也很难得意。”

    “也有的人初时抱怀抱负,心想隐忍一二,等待权柄在手后再一革积弊,故而他们一忍再忍,等到真正可以有作为反而不敢为了。这为官与为人一样,初时是什么样的,以后也是什么样的。说是矢志不忘,非内心坚韧者不可为之,倒不如能下破釜沉舟之心。”

    “你已是长大,作为你的父亲当问志了,但将来要不要为官,我也不勉强你,自己选就是。但书是一定要读的,功课不可拉下。”

    林用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久林延潮回到巡盐衙门。

    又过了一阵李汝华也已回到巡盐衙门,一到衙门即去找林延潮。

    见李汝华有几分举棋不定,林延潮也知道方才他进展不太顺利。

    李汝华道:“启禀部堂大人,李某虽奉圣命,巡查两淮盐道,看起来很是风光,两淮官员无不要听李某调遣。但部堂大人是京里来的,也知道两京十三道御史有两三百人,地方再大的官到了京城也小官,李某更是微不足道,在朝堂上没有说话的分量。”

    林延潮道:“诶,茂夫,天子,元辅派你到扬州,就是信你用你。否则朝廷眼下苦于两淮盐政积弊已深,为何不派别人,不问当地官员,而是将兄台从京里派至地方。”

    李汝华长叹道:“乘部堂大人看得起来,李某在元辅那说话或许有些分量,但两淮盐商背后哪个没有人撑腰,就是李某要取缔的牙行背后也有操江衙门。”

    顿了顿李汝华道:“实不相瞒,两淮的牙行给李某三万两银子说交个朋友,被在下回绝后,又送了数名扬州美女,他以为李某会就范。但这几个牙行的老板不是一般人,他们敢到这一行,就算没有人撑着,也是心黑手段狠辣之辈,不过即便如何,李某大不了把命送到这里,但盐法的积弊一定要革除。”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梅家介绍与你呢?”

    李汝华道:“梅家有三万引盐押在仪真囤场,只要部堂大人一句话,下官立即让梅家的船离开扬州。”

    林延潮笑了笑道:“哦?”

    李汝华道:“李某为官虽然愚直,但分寸还是知道的,别人的面子,李某可以不给,但部堂大人的面子李某一定要给。”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也不枉了我将梅家引荐于你了。”

    “部堂大人的意思?”

    林延潮道:“朝廷的用意是将两淮的盐税都收上来,补足亏空,至于是谁收的要紧吗?”

    李汝华目光阴晴不定,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纸片交给李汝华道:“你先过目。”

    李汝华看了这纸片后,吃了一惊道:“这是补买之法。大元宰相耶律楚材在位时,有商人欲以一百四十万两钱补卖天下税课,耶律楚材说,商人缴一百四十万两,但就要从老百姓那双倍收之,如此天下百姓哭也。”

    林延潮道:“李巡按继续看下去。”

    李汝华复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又看了下去当即道:“用收来的盐课再去边商那买粮,不可,不可,这是要废除朝廷一直以来的开中法,此举改动太大,朝廷那边不会答允的。”

    林延潮看向李汝华问道:“那茂夫你的打算,是整治囤商,私盐,牙行哪一边?”

    “但平心而论这些囤商是谁也扳不倒,徽商晋商早就铁板一块,至于私盐,私盐的武装比官兵还强,若强行围剿,剿之不尽,万一激起民变就事大,私盐也剿不得,所以只好对付牙行对吗?”

    李汝华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林延潮道:“可是就算取缔牙行,盐商固然可以多得钱,但盐商就会把多出的盐税缴给朝廷吗?如此便宜的是能销盐的囤商,但为朝廷开中的边商依旧无法兑得盐引。”

    李汝华漠然。

    林延潮当即道:“两淮的盐法朝廷变革了多年,从官收,再到民收,再从先官收后民收,到现在先民收后官收,最后的结果呢?为朝廷开中的边商,手里的盐引无法兑付,两淮私盐走私更加猖獗,余盐的钱也收不了。所以本官能给出的办法,唯有如此了。”

    李汝华疑道:“可是盐商会支持吗?他们不是傻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可以让他们子孙相继,如此就一劳永逸了。”

    李汝华吃惊道:“子孙相继,这些囤户,他们从朝廷盐税中谋去无数的钱财,但部堂大人不打压人,反而与他们为友,还要让他们世世代代把持两淮盐业。”

    林延潮点点头,打不死你,就与你作朋友,这一点很腹黑,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谋身之道。

    李汝华脸上阴晴不定,他知道他在天子,申时行,以及户部那边人微言轻,所以若真的要推动两淮盐法的改革,必须让林延潮替他说话,但是林延潮的意见实在是推翻了他原先的见解。

    身为朝廷官员,首先想到的是朝廷,百姓的利益,怎么能替商人牟利呢?

    当日晚上,梅家的梅老爷子,梅大公子,梅侃三人一并来到巡盐衙门。

    林延潮,李汝华还有按察使莫仰之都在官厅里接待了他们。

    梅老爷子看了手中的纸片一阵,然后向李汝华问道:“巡按大人,敢问这新盐法叫什么名字?”

    李汝华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是纲运法,这也是我们巡盐衙门刚刚商讨过的,梅老爷子在两淮多年,吃过的盐比本官吃的饭还多,这盐法如何还请指教一二。”

    梅老爷子当即道:“不敢当,不敢当。若是老夫没看错,巡按是要将淮南分为十纲,每纲辖一地,出十万盐引,其中九纲行新引,一纲行旧引,然后每纲由一名或数名盐商认领,子孙永继,以为窝本。”

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富春江上

    这纲运法完全是从林延潮袖中而出的。

    但现在李汝华必须把它变成自己的意思:“不错,此法法自唐时名相刘晏。”

    一旁莫仰之道:“莫非就是三字经里那个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身幼,身已仕的刘晏。”

    李汝华点点头笑着道:“莫大人一定知道当时典故了。”

    莫仰之道:“吾试言之,当年唐朝在安史之乱,国库空虚,急需两淮盐法充实,怎奈盐法败坏。”

    “当时朝廷既是从盐民手中购盐又是销盐,采用官购官销之法,然后刘晏以借商销盐,将利分于商人,而后其盐政沿用至今。”

    林延潮以现代人的观点看来这刘晏改革盐法的办法,就是原来朝廷垄断了盐业的购买以及销售所有部分。

    然后刘晏将销售,也就是销盐的部分分包给商人,等于今日朝廷作为批发商供应商,专门从盐民手里收购再提供食盐,然后由商人作为经销商,负责运输销售。

    换句话来说,就是朝廷控制了上游,商人控制下游,如此盐法一改,天下皆称其便。

    梅老爷子将纸片放在了一旁,梅大公子接过看过,但见他脸上流露出一股压抑住的喜色随意又恢复了平静,梅侃则看了则十分平静。

    梅老爷子当即笑着道:“人老了,眼睛也花了,一时也看不明白了,堂儿你怎么看?”

    梅大公子道:“爹爹,此事孩儿看是有好的,以往盐法确实有弊端,随便一个小商人即可拿着盐引出入盐场,如此容易造成私盐的泛滥。若是将行盐之商家皆名列纲上,并且子孙永继,规定何人取盐,何人不准取,那么盐课之事必然得以井井有条。”

    梅老爷子摇头道:“不妥,此举如同将那些小盐商都踢出局了,他们岂肯干休,同时贩卖私盐的人,也怎么肯将盐业让与我们这些盐商。”

    林延潮点点头这才是高明的商人,旁人看到机遇,人家看到风险。

    梅大公子眼中有几分焦急地,但他知道在外人面前,一定要与父亲保持一致,不可让人看出分歧来。

    林延潮不会吭声,这话要让李汝华来说。

    但见李汝华与莫仰之对视一眼,莫仰之道:“本官与按院商议过了,朝廷会在各处要津加派官兵缉查私盐。”

    梅老爷子等人都不说话,言下之意很显然,朝廷打出稽查私盐一百多年了,到了现在也没半点效果,两淮走私私盐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方。

    李汝华道:“私盐的事,朝廷是屡禁不止,既然如此本官也给你们一句话,若是此法可行,朝廷会将缉私之权下放给盐商。”

    李汝华说到这里,言语里有几分没底气。

    梅老爷子几人久经商场哪听不出来,于是都不接话。李汝华无计可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这时候当他出面了:“我虽是致仕官员,但盐业的事还算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

    “总而言之一句话,盐不复入官仓,任由商人自行买补,只要各纲盐商能够足额缴纳盐课,并善待盐民灶民,那么朝廷绝不干涉。”

    听了林延潮这话,梅老爷子,梅大公子,梅侃三人都是微微点头。

    梅老爷子笑着道:“有部堂大人这句话,老朽也就放心了。老朽这就回盐商总会与马会长,吴会长他们商议此事。”

    李汝华点点头道:“若是梅家能促成此事,那么朝廷必不忘梅家的功劳。”

    说完梅家三人告辞了。

    李汝华脸上则还是忧心忡忡,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这等于将销盐之事完全交给盐商,以后两淮盐民唯盐商为衣食父母,眼底哪里还有朝廷,还有盐商可以自行缉私,这公器若授于盐商,将来后果如何实在不堪设想。这权易放,收则难啊。”

    林延潮道:“茂夫所虑不无道理,但刘晏曾有一句名言是,论大计者,固不可计小费。眼下我等当务之急,乃是将两淮一年六十八万两的盐课上缴朝廷给,同时给予开中边商的盐引兑换,此为重,其余皆为轻。”

    莫仰之也是道:“在下也同意部堂大人这句话,这些盐商再怎么不好,但朝廷这每年六十八两的盐课都是出在他们身上,至于那些私盐贩子才是我等的大敌。部堂大人定这纲运法,就是联合这些盐商,将那些私盐贩子赶出了两淮。”

    李汝华听了莫仰之这句话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既是部堂大人有此方略,在下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但怕只怕我们与盐商议定了,皇上那边又是不许。”

    莫仰之笑着道:“按院多虑了,部堂大人为陛下近臣多年,若说是揣摩圣意,朝堂没几个人在他之上。”

    李汝华闻言安心了不少,他身为巡盐御史就怕的就是自己的决定,得不了朝廷的支持。

    林延潮也是看了莫仰之一眼心想,此人很是上道。

    莫仰之又道:“部堂大人之法定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淮盐法积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白,为何要在淮南先行,而不是两淮皆行。如此不是饭分两口吃,在下愚钝还请部堂大人给解惑。”

    林延潮笑了笑,他这点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之了。

    这纲运法是以李汝华的名义上奏朝廷的,如果让他得了全效,难保他以后吃干抹尽忘了衣食父母,所以必须留下一个手尾在那边。

    对于梅家而言也是这样,两淮盐税,我先拿出一半来把这个蛋糕分了,剩下一半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那么是不会放出来的。

    但见林延潮道:“莫兄言之有理,但我何尝不想得以全功呢?但是贸然提出改革两淮盐政,实在是兹事体大,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皇上那边一定会点头。所以此法先在淮南试之,若是两三年内实有成效,那么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听了林延潮此言,李汝华,莫仰之都露出佩服的神色,一并道:“部堂大人料事周密,深思熟虑,在下佩服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朝廷将权力下放,也是不得已之举。若是到了将来有一日政治清明,普通百姓的冤情随时可以抵至检察官员的案头,或者昨日发生的事,到了第二日千里之外的天子也是知悉,那么这些贪官污吏,奸商恶霸又哪里去遁形呢。”

    李汝华,莫仰之都是笑了笑,心想林延潮说的怎么可能。

    林延潮继续道:“大盐商囤积盐引,有多少兑多少,致使边商无力兑盐,而盐场官员又哪个不通私盐贩子,故而当今盐法败坏都是官商勾结之故。”

    “所以要说治吏,以现在手段是治不了。既是治不了,那么该放的就放,该舍的就舍。”

    用现在的话说,如果说刘晏治理盐政是我生产你销售,那么纲运法就是彻底直营改加盟。

    这时候衙门通传是张泰征,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都是到了,林延潮点点头,当即见了他们。

    之前林延潮有将他的盐法与张泰征透了风声,现在他与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一并前来就是商议最后的细节,细节就是他们山西的盐商能在这十纲之中占多大的份额。

    扬州城里,梅家的府邸里。

    梅老爷子,两个儿子也正在商议。

    梅老爷子向梅堂,梅侃问道:“你们看这盐法在朝廷有无同意的可能?”

    梅堂道:“若是李巡按提的,那么一成也没有,但若是林部堂提的那么就有七八成。”

    “这么高吗?你有什么理由?”

    梅堂道:“爹,别忘了林部堂是天子的近臣,申吴县的门生,什么条陈能过不能过,他心底一定会有个数。至于户部那边,他的门生郭正域,就在户部里任郎中,朝堂科道里也有他不少同乡,同年任职。”

    “所以李汝华说话的分量,怎及林部堂十分之一。”

    梅老爷子点点头,然后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仍有些担心。你看这认领窝本,我们两淮盐商有多少财力就摆在朝廷面前了。自古以来朝廷当我这些商人就是养肥再杀的猪。平日咱们掖着藏着,闷声发大财就好了,这一下摆到了明面上,朝廷以后缺钱恐怕第一个会想到我们啊。”

    梅堂,梅侃对视一眼,梅侃道:“爹你多虑了,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吴家之前不是向朝廷捐输二十万两,还被天子嘉奖吗,还赐了吴家数名中书舍人?难道爹也不想如吴家风风光光的直接站到台面前,受到世人敬仰吗?”

    梅老爷子道:“你说的不错,但我等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

    梅侃焦急地道:“爹固然是小心谨慎,但这纲运法一旦在朝廷那边通过,难保没有其他的盐商会认领窝本,只要他们一认领窝本,以后两淮盐业就是他们说的算,哪里有我们梅家的地方,难道爹让儿子们去走私盐?”

    “二弟怎么如此与爹说话,”梅堂斥了一句,然后道,“话说回来,若是真的我们梅家要介入纲运法,那么还要看林部堂的将来。”

    “此事不是你们一直在办吗?”

    梅堂道:“爹,你看林部堂如何?”

    梅老爷子点点头道:“你倒是来问我,他与其他官员不一样,当初我问他盐法有无积弊。他不肯说但今日却一下子抛出这纲运法来,可见他是有深思熟虑过的,此人厉害啊!”

    梅堂道:“是啊,儿子不如爹如此有识人之明,但儿子懂得看此人背景。官场上官员升迁要看靠山的,官员的背景是尚书,那么将来任侍郎已是到头了。背景若是侍郎,那么最多只是一个寺卿而已。”

    “”而林部堂是申吴县一手提携起来的。申吴县是首辅,他提携的人,将来会是如何?林部堂入阁尚且不说,但再晋一步是迟早的事,到时若是他在朝十年,我们两淮盐商就要仰仗他十年,若在位三十年,就可以仰仗他一辈子了。”

    这时梅侃笑了笑道:“大哥,其实你没有说到点子上。爹,大哥,你们以为林部堂的林学是什么,是昔日浙江的事功学派。”

    “而事功学派讲得就是通商惠工,当年林部堂议论过朝堂之事,说要变一变重农抑商的格局,变成工商并举,但此话被不少朝廷官员训斥。但林部堂怎么是知难而退之人,所以儿子想来他这一次变一变两淮盐政,他之所以出大力气,不仅仅是要结好我们梅家,以及两淮的盐商,更重要是他潜移默化地推行胸中的方略。”

    梅老爷子道:“你如此说,我倒是想起来,当初他在归德行青苗法,本可如王安石一般由官府出钱向民间放贷,但他偏偏没有如此,而是改由官府出钱存到钱庄,与商家约定一个利息,然后由钱庄放贷给百姓。”

    “从这里我看出了与纲运法异曲同工的地方来。”

    梅堂道:“是啊,林部堂这样的官员在位,我们梅家,以及两淮盐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梅老爷子当即徐徐点了点头。

    下面的数日里,两淮盐商一并开了几次会,当即都同意了李汝华提出的纲运法。

    所谓纲运法,就是李汝华先去淮南盐院红字簿中调出历年积引。

    要知道当时假引泛滥,假引造得和真的没两样,不少大盐商,以及私盐贩子都持假引到盐场买盐。

    就算能看得出,但盐场官员对于买盐的盐商,早都被收买了,所以看到假引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因此李汝华要看真盐引,必须拿淮南盐院红字薄里的存单,与盐商手里的真盐引比对。

    当时朝廷积欠的盐引已是到了一个天文数字。李汝华看后发觉,两淮盐场就算不兑新引,也要四五年功夫才能将旧引全数兑完。若真这么办,以大明现在的财政制度,边军立马断粮。若不怎么办,盐引就是空头支票,旧引都销不完,哪里又有傻子来买新引。

    李汝华当即将持旧引的盐商都编为十纲,以地划分,九纲兑新引,一纲兑旧引,每纲十万盐引,并以‘圣德超千古,皇风扇九围’十字编为册号,每纲几人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不等。

    将盐法从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变为民制、商收、商运、商销。

    然后李汝华将此编定成册,然后上报给朝廷,并释放了牙行商人。

    朝廷看后同意,当年李汝华在淮南实行新盐法,官民称便,淮南盐课如数上缴国库。

    天子大喜当即下旨嘉奖李汝华,并特旨让他留任巡盐御史,数年之后李汝华从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林延潮在两淮盐商大致商议妥当后,即修书给申时行,郭正域以及他的官场朋友,然后即携家人门生离开了扬州,王士性,徐贞明也是一起。

    此时已是万历十七年的十月。

    林延潮先从扬州至金陵,路途中先游了齐云山,当时还没有五岳归来不看山之说,作为旅途向导的王士性,认可古有十岳,齐云山称为白岳,而白岳为十岳之最。

    金陵逗留了数日后,众人又去了太湖。

    明以前吴淞江是太湖的入海口,黄埔是其支流,后来两河都淤积严重,然后经过永乐时户部尚书夏原积,以及隆庆时南京佥都御史海瑞先后治理,彻底治理了淤积问题,现在两河变害为利,太湖之水也不再轻易兴水患。

    至太湖后,林延潮又故地重游了苏,杭两地。

    船离杭州,就是行于明丽的山川秀水之间。

    沿途之间不免想起整整十年间,他就是从闽地一路坐着船经过苏杭进京赶考。

    十年光阴悠悠而过,令人不免感慨。

    十年前进京赶考,在旅途中想到的是有几分前途未卜,但又怀着继往开来的决心。

    十年后辞官回乡,虽表面上看上去万事不介于怀,但心底却如炼铁般锤炼得更加坚实。

    想起扬州的纸醉金迷,金山银海,林延潮摇了摇头,此非吾所愿也。

    船行于富春江上时,浙江已是入了冬,下了一场大雪。

    船正在停泊,林延潮头戴斗笠,披着蓑衣,乘着小雪,下船散步。王士性则与林延潮谈古论今:“听船家说此处已近富春山,也就是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的地方,山下有滩,也是严子陵垂钓的地方。”

    林延潮不置可否,而是扶起斗笠边沿望向远山,但见远处山岚上雾气迷蒙,山峦环抱之中,几处人家屋舍点缀,山下江面平静,蜿蜒至群山之间,几艘船舸在漫天飞雪下溯流而上,

    林延潮这菜道:“我们随便走走就好,不必刻意去探访古人幽迹,我看此处景致就甚好。”

    王士性欣然道:“宗海兄之言深合吾心,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之间,不知宗海如何游?”

    林延潮笑了笑手指着眼前的江面道:“十年前我从这里进京赶考,十年后旧地重游,想起昔年,此刻恍如隔世。”

    王士性笑着道:“那么宗海此时此刻的心境可是苏东坡所言的‘人生如逆旅,我亦一行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恒叔兄你知道吗?曾有人过西南娄山关时写了一句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重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

    Ps: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祝书友们吉祥如意,身体健康,多多发财!

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海禁

    富春江旁,王士性听着林延潮的诗,当即称许道:“好诗,相较作此诗者,某实不过是伤春悲秋之书虫罢了。”

    说完王士性感叹指着富春江道:“吾年少时取杭州赶考,第一次经此富春江睹江山之壮丽,遂怀向子平之志,足迹欲遍五岳,对于度爸要吾工于诗书的话,却置之不理。今日想来在旅途中放任行迹,却不如研磨心性,砥砺吾学,某实不如宗海。”

    林延潮笑道:“恒叔兄有恒叔兄的游法,吾有吾的游法,不可混为一谈。”

    王士性摇了摇头道:“宗海兄,不必安慰在下,论怀抱经世之志,务致用之学,我不如你,所以论到为官,我一生难及你的项背。这话度爸一直也常常教我。”

    说到这里,王士性忽然道:“宗海兄论及可与你一谈胸中抱负的者,吾所知的也唯有我的度爸,度爸就是大伯的台州话,这一次回乡,不知可否请宗海兄赏光在台州小住,也给我们王家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林延潮知道王士性是请自己去临海见一见他的伯父前漕运,宣大总督王宗沐。

    林延潮想了想道:“多谢恒叔兄好意,只是……只是弟要在年前回到乡里,也罢,最多路程上赶一赶,否则定要多逗留几日,向老制台多多请教。”

    王士性闻言大喜,笑着道:“若是度爸知道我能请到名闻天下的部堂大人回乡,不知会多高兴。”

    当即二人就定了行程,前往台州。

    至于徐贞明要返回江西老家,于是就在路途中作别。

    却说台州这地方在嘉靖年时倭害极重,戚继光当年率军在此九战九捷才平定倭寇,不过之后仍有小规模的袭扰。

    福建,浙江两省倭害真正的平定,还是要到了隆庆开关了以后。

    现在王宗沐与王士性早都搬到台州府城里居住,至于城关的老宅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去。古代读书人也有一个传统,一般读书人只要中举后,都会在所在县城或府城安置一套房子,既是见官方便也为了与同案间时常走动。

    当然他们把将搬到府城还有另一个关系,那就是逃避倭害。台州府城乃是浙江防倭第一线,经营了数百年城墙坚固,在防御倭寇中屹立不倒。

    一入了城,王士性即派了下人往家里通报。

    见道路狭隘,林延潮就下了马车,与弟子们随着入城的百姓走在城里老街。

    老街的街道是由青色石板路铺就,街面都是湿漉漉的还有些细泥,走上去鞋底发出微微的沙沙声,左右两旁都是木门板的店铺,店铺里的人一边端着大碗站着吃面,一边谨慎地打量自己这些刚入城来的陌生人。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心想,比起扬州来,这台州府城倒让他有了一些像是闽地老家的感觉。

    王士性跟在一旁,作为台州当地的名人,陆续有人向他见礼。

    王士性不断笑着拱手回揖,半途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当即上前搀着对方叫道:“姆娘。”

    对方亦激动地叫出王士性的小名。

    然后双方说了几句地方话,王士性得知这位妇女的丈夫去年得疾去世,笑着突然又落下泪来。

    期间也有似王士性同案,或者是本地乡绅这样的人上来见礼,但他们看见王士性落后一步跟在一名年轻人身后时,都是见面寒暄了几句,不敢问得太多,即作礼告别,不少还很有眼色的向林延潮也躬身作礼告别。

    林延潮则微微点了点头。

    不久到了王家家宅,但见这里屋与屋间都是高高的坊墙,街口三五步间就能见到一处水井。

    王家宅邸四周白墙围砌,门前立着数面高高的牌坊,但见门前一人迎了出来,对着林延潮长揖,然后又对王士性一揖。

    林延潮认得对方乃万历十一年进士,现任南京兵部郎中王士琦。

    王家除了王宗沐,王士性外,王宗沐三个儿子都是甲科出身,都在朝为官,其长子王士崧,次子王士琦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三子王士昌则是万历十四年进士,也是林延潮的门生。

    所以王家可以称得上一门五进士,若加上王宗沐的高祖宣德年间的进士王稳,那么王家可以称得上一门六进士。

    因为弟弟拜在林延潮门下的关系,王士琦在朝几次时见到林延潮都格外恭敬,这一次更是持起弟子礼来。

    林延潮问道:“圭叔,怎么在乡?不在南京任职。”

    王士琦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先生,在下两个月向朝廷请归乡省亲,吏部已是批了,也因此能遇到先生,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幸甚幸。”

    王士琦重新行礼道:“家父得知先生前来十分高兴,早已在堂里等候,先生这边请。”

    林延潮道:“岂敢劳制台久候。”

    当下林延潮举步入内,但见正堂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对联喜贴右军墨;春意乐赋摩诘诗’。堂内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者,左右还有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都垂手立在一旁。

    这名老者一见林延潮即笑着迎了过来。

    林延潮当即拜道:“晚生延潮拜见老先生。”

    老者扶起林延潮道:“诶,林老弟无需多礼。”

    林延潮口称不敢,然后道:“恩师凤州先生曾多次致信学生盛赞老先生的才学见识,今日晚生来此,就是来请老先生赐教的。”

    王宗沐闻言很高兴,凤州先生就是王世贞,林延潮乡试的座师。

    王宗沐这一支据说是章安王氏之后,也就是王羲之的一支,所以他正堂左右挂着‘对联喜贴右军墨;春意乐赋摩诘诗’。这右军就是王羲之,而摩诘则是王维。

    而王世贞则也是出自琅琊王氏一支,所以二人为官后关系很近,而且还是多年的诗文交。王世贞办七子社时就常拉王宗沐前往走动。

    王宗沐听了林延潮提及王世贞也是脸上有关,当即道:“元美兄有老弟这样的得意门生,老夫也是羡慕不来的。”

    林延潮笑道:“老先生谬赞了,台州人物锦绣,当年春闱放榜之时,一门六进士之名更是一日传遍天下,晚生心中仰慕已久。”

    王宗沐得林延潮几句话很是高兴,顺便将王氏的子侄介绍给林延潮,并交代说林延潮是王士昌的老师,你们在他面前也要持弟子礼。

    林延潮笑了笑将弟子介绍给王宗沐。

    林延潮来王府前早就备好了厚礼,离开扬州时张泰征众扬州的官员都是送了程仪,梅家等盐商也有馈赠,只是不敢送得太多。

    所以林延潮到王家来这礼备得也是很周全,诗书笔砚,小金银锭子居然备了甚多。至于王家子侄都是久仰林三元之名,再加上赠礼之举都是令他们大喜过望。

    王宗沐见林延潮出手不凡,显然是用了心更是高兴,然后设宴款待林延潮。

    宴席是摆在后堂,一共两席,林延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由点点头。

    林延潮与王宗沐一席,至于王士性,王士琦与林延潮的弟子都坐另一席。

    酒过三巡,王宗沐问道:“老弟屈驾来到台州,是否还有他事?”

    林延潮当即道:“确实有事来向老先生请教。”

    王宗沐笑道:“老夫归隐田园多年,早已不问朝政,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老弟的?”

    林延潮当即道:“老先生在隆庆六年三月十八日时,募坚固海船三百余艘,运漕粮十二万石自淮安出海,经登州,威海卫,进渤海,入直沽,五月二十九日抵天津粮船无失。至此天下臣民始信海运可通也。”

    听了林延潮的话,王宗沐双眼微眯,半响后长叹一声。

    “时老先生行前人未尽之事,展今日飒爽之风采,晚生当初读老先生主持海运之事,心中实不胜钦佩。”

    林延潮倒不是说假话,当年写漕弊论时,他就倾向于开海运,但他担心此举会触张居正之忌,于是就没敢道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王宗沐想到往事当即道:“当年海运之事乃高新郑在阁时大力支持的,但张江陵当国时,不满高新郑之政,心以为要建海船所取的大木,都取自湖广。张江陵又觉此举劳民伤财,乡人非议甚多,再兼后来海船倾覆,故而海运之事就罢了。”

    一旁王士性,王士琦闻言都是默然,此事是王宗沐平生最遗憾的事。

    就好比林延潮当初兴办义学,被御史抨击几句,自己就差点炸了,若是直接取消,那该如何愤怒。

    但是王宗沐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在林延潮面前伤春悲秋,他笑了笑道:“此事老夫早已经释怀,倒是听闻老弟务致用之学,一直是致力于革除时弊,行变法新政之事。你不是也有开海运的主张吧?若是真如此,老夫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有此主张。”

    林延潮问道:“老先生为何有此说呢?”

    王宗沐道:“海运之事当初是老夫想得太粗浅了,漕运固然有积弊,但朝廷经营漕运几百年,临清,淮安,扬州这样的大城都是赖漕运而繁华,一旦弃漕运而改海运,无数赖此谋生的人,就要衣食无着了,其中既有禄享千钟,也有寻常的刁斗百姓,所以变不得,也是动不得。”

    林延潮道:“多谢老先生指点之言,晚生也不敢动此念头,只是斗胆请教老先生一句,若是要请朝廷开海禁,此事是难是易?”

一千一百四十章 听君一席话

    听到林延潮提及海禁二字,左右声音都是小了。

    王宗沐目光一凛,然后调整了一个坐姿笑着道:“老弟此言老夫不明白了,朝廷从当年‘太祖立下的寸板不许下海’,到而今的许贩东西二洋,何言海禁未开?”

    林延潮知道王宗沐所指的就是著名的隆庆开关。

    林延潮道:“可是月港开关却不能解国库之困乏。”

    王宗沐问道:“老弟请继续说。”

    林延潮道:“隆庆年开海禁,老先生上疏朝廷言倭寇之志非大,而在于玉帛子女尔,然海禁之后,倭寇袭扰,沿海百姓不及耕种,倚海为生者,亦生计断绝。”

    “当年倭寇围困台州,也是老先生上疏朝廷,请求开海禁,让沿海百姓得以谋食,也是通商贸便利,后来月港开关也有老先生一份功劳啊。”

    王宗沐点点头,这些奏疏都是他当年上的,虽要查到不难,但林延潮一字一句都是记得如此清楚,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

    “不错,老夫是如此说过,这也是承梓沙先生之教,他曾屡次与我言道,从福州至潮阳,广袤千里,地皆不毛,民皆赖下海为生,而海禁之后可谓千里萧条。”

    林延潮问道:“梓沙先生,可是台州的府学教授姓王讳名一个谏字。”

    王宗沐点点头笑着道:“宗海也听过吾师的名字,不仅老夫,嘉靖十四年状元韩余姚,吾同年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公秦华峰都出自他的门下。”

    王宗沐说的是他的老师王谏,此人除了培养出王宗沐外,还有嘉靖十四年状元韩应龙,嘉靖二十三年状元秦鸣雷。

    而秦鸣雷与王宗沐都是台州人,秦鸣雷的兄长秦鸣夏还是王宗沐的岳丈。

    林延潮当即道:“晚生当年也拜读过梓沙先生的文章,他曾建议朝廷招潮州至福州产业多者为船总,领十船,立号造册,于八月秋风起时贩于南洋,来年四五月时归,计货二十税一。如此既断倭人腰股,海滨也能因富自保,自为藩篱,船税少助西北之需。”

    王宗沐点点头道:“是啊,后来月港开关,又兼戚,俞双位大帅围剿,沿海的倭寇这几年几乎绝迹,老弟重提此事有何深意?”

    林延潮知道王谏的学生弟子,以及王宗沐等很多台州籍的官员都是坚定的开海派,他们在朝堂上很有势力,当年隆庆开关也是多亏了他们的努力。

    所以这些人也是这一次自己来台州所要笼络的。

    林延潮当即道:“其实禁海之困,不仅是浙江,着实也困扰我闽,粤两省多年,我闽地百姓不仅贩卖南洋,还定居于南洋,这月港开关实有大功于浙,闽,粤三省,但可惜仍未得全功啊。”

    王士昌,王士琦听了都是默然,王宗沐一生最大的政绩,一个是开海运,还有一个就是促进了开海禁。

    “据下官所知月港岁入不过两万两,这点银子供给闽地兵饷尚且不足,又何况供应西北呢?此一不足。

    “而且从台州至潮阳千里海岸,只有开月港一地,对于浙籍,粤籍商人而言如何有便利可言。浙江的湖丝,江西的瓷器都是东西二洋所需,又何必千里迢迢从闽地出海?此二不足。”

    “最重要是东西二洋船引,朝廷一年所给不过八十八只,不及民间往来十一,可知不少地方仍有民船走私,如此朝廷税赋怎么收得上来,此三不足。”

    王宗沐道:“老弟此来的用意,老夫已是知道了。开海禁之用,一是免除倭寇袭扰,二是通商往来充实国库。”

    “老弟此来说的是第二点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此意。”

    王宗沐道:“但是你可知开海通商便利,朝廷不是不知,朝廷也不是看不上那些钱,那么为何迟迟不开,这其中道理老弟可是明白?”

    林延潮没有急着说话,一旁他的学生徐火勃道:“老师,学生可否试言?”

    王宗沐笑着道:“这位是老弟的高足吧,老夫正要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老先生过谦,小徒抛砖引玉倒是可以。”

    当即徐火脖朗声道:“太祖祖训片板不许下海,起因是当年沿海百姓不少都暗通张士诚,又加之后来胡怀庸案,但永乐年郑和七下西洋已开海禁,但是朝廷觉得此举开支过大,又是厚彼而薄己,故而禁海有此而起。”

    “但学生觉得,这不过是表因而已,本朝国策乃是重农立本,无论是经商还是通海,都是弃本逐末,所以学生以为禁海之议根本在此。”

    徐火勃说完,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宗沐笑着道:“果真名师出高徒,见识不凡,不过……仍不能窥全貌。”

    徐火勃闻言坐下,林延潮笑着道:“老先生乃当世务实学的大家,这等受教于前的机会,不要胆怯。”

    于是徐光启起身道:“学生有一浅见,听说通海都是大商,其中不凡豪门巨室,官商背景如正德十二年进士,前广东按察使林希元,即在老家同安任由家中豪奴驾船通海,官府不敢问之。”

    “故而所谓的海禁只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的,对于这些真正的官商却是丝毫无用出入自由,因此他们巴不得朝廷继续海禁,由此操弄乾坤。”

    听了这话王宗沐笑容敛去,林延潮摇头道:“此道听途说之言,林按司驾船通番你可是亲眼所见?不亲眼所见如何当真?”

    徐光启为林延潮所斥当即满脸通红,拱手后坐下。

    王宗沐在上首按了按,当即道:“老弟,他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

    林延潮道:“朝廷之策出于上而施于下,怎有地方官绅反而绑架政令之说,此说有些剑走偏锋了。”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为官之道,真乃老成持重,老夫当年若有你如此,也不会在官场蹉跎多年了。不过以老夫所见朝廷禁海,真正的道理却不在此。”

    “晚生还请老先生示下。”

    王宗沐道:“在老夫看来,海禁之所以持续两百年,乃是与朝廷所主张的朝贡之制相左。朝廷一贯以来驾驭宗藩之策,一仰太祖成祖余威,在九边驻扎精兵以宣威,二在于朝贡以时,厚往以薄来而怀柔。”

    “但是永乐时郑和七下,厚往薄来结交南洋,路途上的开支巨大,故而才改为让万邦朝贡,许进而不许出,而后有了海禁锁关之策。不过此策倒是在隆庆年时开了口子,北有封贡俺答,南则月港开关,双管齐下后倒是让倭寇,北虏都是消停了许多。”

    说到这里王宗沐举起手来道:“自古以来天子居帝京,天子脚下方千里内是为王畿,王畿之外,是内服与外服,内服乃百僚庶尹,受命于天子,而外服是侯﹑甸﹑绥﹑要﹑荒,乃方伯诸侯之地,服定贡赋的轻重,爵定位次的尊卑,外服需按时来朝贡,外服之外即是四夷,化外之民,不受朝贡。”

    “这即是朝贡之制,也是华夷之辨的由来,一言蔽之在于一个礼字,天子以礼驭万邦,只要朝廷一日不取缔朝贡之制,那么海禁一日就不可开。”

    听了王宗沐的话,众人都有一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所谓朝贡和海禁,其实一个就是海外贸易,由国家主导或者是民间主导两种观念。

    明朝之所以要禁海,就是儒家一直以来华夷之辨的思想主导。

    华夷之辨的核心,就是人伦关系的亲疏远近,套用在国家关系上。

    比如儒家的核心思想就是仁,什么是仁,就是爱人爱己,有等差的爱,父母子女最紧要,然后叔伯兄弟,同族,同乡,同邦以此类推。

    然后套用在国家关系上,对明朝而言,两京十三省就是内服,大家是自己人,都是华夏百姓,然后是外服,就是明朝的宗藩,他们接受明朝的册封,算是属邦,所以也给予厚往薄来的朝贡便利,然后就是化外之民,对于蛮夷,明朝的态度就是一文钱的好处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看你不爽还要揍你。

    因此朝贡制度就等于是笼络宗藩的手段,譬如明朝为什么要修长城,其实长城防御军队效果有限,不过却可以阻止商队自由出入草原。

    俺答封贡之前,人家俺答汗可是打到了北京城下烧杀抢掠,条件就是要朝廷互市。

    到了明穆宗时,最后朝廷廷议以二十二票赞同对十七票反对通过与俺答和议之事。俺答接受封贡,明朝开放互市并与蒙古右翼议和,从此双方有了近百年和平。而后明朝草原政策改为一攻一守之策,集中力量屯驻重兵于辽东对付南迁的蒙古左翼及女真。

    所以没有朝贡政治,就笼络不了俺答汗,明朝的外交策略也就无从谈起,同样海禁一开,那么朝鲜,安南,琉球都可以通过民间贸易,从明朝这里获得所需,那么以朝贡为导向的官方贸易就没有这个必要。

    这些朝贡国又何必如此顺从的接受明朝的册封,以换取最惠国待遇,整个朝贡体系也就崩掉了。

    当然这些话朝廷也不会明白的与臣民说的,更不会写在文字上,如此就不是咱们天朝上国的厚道形象了,要不是王宗沐的一番话,众人是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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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开海

    王宗沐任过宣大总督,漕运总督,在位时力主推动过海运,海禁之事,是朝廷上有名的实干之臣,他的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

    王士琦道:“是啊,以往朝贡之事,向来是厚往薄来,朝廷常用几倍高于市价之钱来购番邦贡物,此举也是不当,然而却有不少官员认为我大明无物不有,足可自给自足,贸易之事只是利人不利我,但若真是如此民间又何来走私成风呢?”

    徐火勃也是道:“大禹治水,宜疏不易堵,这开海之事即可惠民,也可充实国库,而朝廷一味禁止实在是太目光短浅了,此等弊法实应该废除才是。”

    众人各自议论,却见林延潮,王宗沐都不说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了。

    徐火勃,王士琦都是起身告罪。

    林延潮与王宗沐对视一眼,王宗沐笑道:“对于这开海之事,老弟的门生大可畅所欲言,也算见识一下后代英杰的风采。”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先生所言极是。”

    有了他们这句话,徐火勃出声问道:“制台大人一言可谓警醒梦中人,以往我看来都是太浅薄,但依老制台这么说,只要朝廷继续朝贡往来之制,那么开海禁之事,不是永无可能?”

    王宗沐点点头道:“朝廷虽开月港,但不等于开放海禁,其法当年早有定论那就是‘于通之之中,寻禁之之法’。这就是疏而为堵了。”

    “当年高新郑在位时尚且如此,又更何况现在。再说老夫智短,而且已久离庙堂之上,目前看来确无良策,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高人就在眼前又何必他问呢?”

    高人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这句话以徐光启以及在座之人的智力当然不可能问出,王宗沐所指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及高人当然是眼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先生,晚生哪里是什么高人。这一次来台州就是来请教老先生,以解晚生之愚。”

    “实不相瞒,学生也是持开海之见。学生乃闽人,当然知道家乡父老一直以来受海禁之苦,不说商贸,甚至连下海打渔也是不敢。正如梓沙先生之前所言,闽地虽广袤,但山丘多,且地贫瘠,若是不许百姓去海里谋食,仅凭稼穑又哪里能养活得了那么多生口。”

    “说实在话林某为官这么多年,还一度官居京堂,但在庙堂这么多年,却从未为家乡百姓办过一事,此实令林某内心有愧,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王宗沐父子三人都是动容。

    张四维当年在首辅任上时,为他的老家山西免除朝廷十年的税赋。这件事说来,不仅没有人说他半句不是,反而都是赞誉之词。

    在朝为官为家乡办些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林延潮现在官当得这么大。

    林延潮见众人反应,心知已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这开海的事情,若是一个山西官员说,那么大家要么当你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要么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对于福建,浙江,广东籍官员而言,这都是与自己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

    王士琦道:“如家父所言,朝廷为何不开海禁?在圣上,枢辅的眼底,封贡之制,自然是重中之重。可百姓不过谋食而已,想不到如此深远,而今禁海之事令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对朝廷心怀不满,长久以后必失人心,如何在其中找一个两全之道,还请部堂大人赐教我等。”

    林延潮闻言心想自己要如何打动王宗沐他们,成为一条船上的战友呢?

    不能说福建浙江官员主张开海,所以大家就要联起手,大家在一条船上必然是要有再进一步合作的需求。直接说白了,除了给自己家乡做一点事外,咱们还有从中得到什么的好处。

    林延潮这时不急不忙地道:“世兄过誉了,赐教二字在老先生面前,晚生万万不敢当之,还是洗耳恭听才是。”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既到了这里,就不妨直言了。”

    林延潮再三谦让这才道:“那晚生斗胆了,晚生记得当年鬼谷子有句话,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

    鬼谷子这句话大意是要打动聪明人,自己的知识要渊博,要打动知识渊博的人,自己必须条理清晰,道理明白,要打动观点清晰,善于质疑的人,要把握住自己的原则,要打动身份尊贵的人,那么你就要与他分析大势,要打动有钱人,那么你就要与分析高层的事,要打动没钱的人,那么你要与他讲利益,而要打动身份卑贱的人,那么你要保持自己的恭谦,不可高高在上。

    要不是林延潮所言,在座之人恐怕是以为对方是在掉书袋,故弄玄虚了。

    林延潮继续道:“晚生在朝多年说来惭愧,见识也并非如何高明,难与当场诸公相提并论。唯一可以称道就是平日陪坐末席,窃得耳闻诸公议论,也算在高与势二字上倒是可以讲一讲。”

    众人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谦让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是所谓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

    这个势就是天下大势,贵者就是大官,甚至天子,高高在上,但他们也并非什么不怕,他们担心的就是时势的变化,害怕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害怕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所以平日他们谈论就是天下大势。

    而这个高字,孟子当年有云,位卑而言高,罪也。这话的意思是,身份卑微的人妄议朝堂上大事,这是大罪啊。

    所以有钱人多是商人,他们最担心是什么,那就是朝廷政策的变动,

    但是势与高不是乱说,大多人都想当诸葛亮,未出茅庐知天下三分,但是除了诸葛亮,一个普通书生若碰到一名官员或者是商人,就张口与人家分析天下大势,朝堂高层如何如何,对方面上呵呵,心底会问你一句你妈贵姓。

    但是林延潮是天子讲官,帷幄近臣出身,又是首辅的学生,对于揣摩天子,内阁的心思是明了。而且身居高位多年,就算什么见识也没有。但廷议参加了那么多,即便是坐在末席,但整日在那边旁听,对于天下大势,朝廷未来的政策比起常人而言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句话是明面上的,但潜台词是你们要想升官就要顺势而为,要顺势而为就要听我说。

    林延潮拱手道:“在老先生,晚生就班门弄斧,斗胆言之。当年张江陵故去,其余党多被追问,故而朝堂上也没有人敢稍提变法之事,但现在已时过境迁。眼下朝廷最忧心的,一在于东北,西北的边事,二在于今年的大旱。先说边事,西北辽东屡屡用兵,还有播州的杨应龙,独霸一方,屡次犯边,天子已是隐忍他许久,但可以料想将来迟早是有一战,无论哪里战事一起,没有几百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

    “其二就是大旱,各位在浙江这样的鱼米之乡,可能有所不知。今年江北,西北各省大旱蝗灾已是十分严峻,朝廷虽要备荒,但办法却是不多,我离京时朝廷还未拿出一个主意来,但料想不久就会有条文到各省。此事乃当务之急,现在各省都有小的民变,再不赈济就会有大的民乱,那就是动摇国本的事。”

    “所以说到这里,诸位也看出来了,无论是边事还是内旱,这两件事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国库空虚,朝廷缺钱。朝廷税赋眼下所仰仗的,一是两淮的盐税,二就是各省的农税。两淮的盐税今年是收不上来了,虽说明年会有变动,但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至于农税,眼下多省的田赋收不收上来还是两说,至于各地赈济又要多少银子谁也说不上来。可想而知,天子为钱定是发愁。”

    其实林延潮话没说完,再算上历史上的宁夏之役,以及即将的援朝战争,所以将来财政的窘境是可以将天子逼疯了。

    众人就算都不明白,但也知道天子‘贪财好货’的名声不是白喊的。

    林延潮道:“所以朝廷缺钱就是将来大势,而大势的变动,必然左右朝堂上的政局,因此将来十年,朝廷上下必会为了开源节流更大伤脑筋。那么对于我们官员而言,必须顺势而为,能为朝廷开源节流,就是我等的进身之阶。”

    众人想了想,没错,林延潮所言并非如何高深莫测,很多都是他们知道的,但最后的结论却是大家平日忽略的。

    “但如何开源节流?若真能开源节流,两淮盐政不会已经糜烂了十几年。张江陵行新政,还被抄了家。”王士昌出声问道。

    王士琦道:“那么部堂大人的意思,还是要开海?”

    林延潮点点头:“月港的关税万历三年时一年六千两,而到了万历十一年时已激增至两万两,明年听说可至三万两,但即便如此出海的船引仍是一票难求。现在月港却已被称作圣上的南库,若是多十倍如何?眼下我们所缺的,不过是既开海,又能维持封贡的办法而已。”

    “当年张蒲州主持俺答封贡,以后朝廷北境有了几十年的太平,最后张蒲州也官至宰相,而今若是能开海禁,可以造福于家乡百姓,他日也能青史留名。所以晚生此来就是请教老先生的高策了。”

    王宗沐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候王士琦却出声道:“其实以我观之,朝廷要废除海禁也不难,难只是难在……”

    王宗沐却轻咳了一声。

    林延潮看了王宗沐一眼,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然后道:“以晚生观来,朝堂上的方略早晚会有变化,若是我们官员想不出办法来,那么皇上就会自己想,到时候恐怕朝野上下就有非议甚多了。”

    众人都知道皇帝的办法是什么,之前就是让张鲸捞钱,结果搞得南北官员无不弹劾。

    王宗沐也是寻思再三,然后才道:“士琦,怎么方才说一半不说了?”

    王士琦道:“是,那孩儿姑且一言,海上朝贡之国中,如琉球一国三王都有贡船可不持有堪合入贡。”

    “次者南洋十一国,西洋三国皆需持堪合入贡。”

    “最后就是倭国,不给堪合,不许入贡。”

    林延潮听了王士琦的分析,他也就是把朝贡国分类,如琉球这样的国家,关系到了不持堪合随便入贡的程度。朝廷在福州设有柔远驿,专门接待琉球贡使。此意味琉球贡使不必如其他贡使那般必须千里迢迢到京师方能入贡,然后再千里迢迢的运回家去,运费就不知去了多少,这放在现在就是‘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然后就是其他各朝贡国,有的必须规定来京,有的不必,但不必来京的,必须持有堪合,而且贸易的数量也是有限的,不是你来十艘船我就给你十艘船的货,你卖不出去的东西,我还要给你兜底。不过这样也算是不错,换句话说可以称得上是‘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剩下的倭国,那就是别说什么伙伴关系了,大家都已经撤交多少年了。但这是官方的,私底下两国海商倒是常来往,而且还是彼此‘第一贸易进出口国家’,可是这中间的钱都给两国海商,以及琉球,葡萄牙人赚走了。

    而且明朝虽开放了月港,但给予船引的八十八艘里,都是前往东西二洋的,这东西二洋是南洋的东西二洋,总之没有一艘是往倭国走的,换句话说倭国还处于明朝的‘贸易封锁’的名单里。

    王宗沐问道:“此是何意?”

    当下王士琦自信道:“依孩儿之见,若是朝廷可以改变陈规,允许在闽,浙,粤数地开海。却在口岸之处课以重税,譬如对琉球的贡船采用轻税,仍是二十税一,对于其他各国贡船则是十税一,甚至五税一。如此之法,即富裕沿海百姓,更让国库得以充实,最重要是维持朝廷与宗藩的朝贡之体,将大权操之在我。”

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衣锦还乡

    听了王士琦的话,林延潮点点头,虽不是自己心底理想的办法,但是已经很接近。还是那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了,其实很多办法不用自己这个现代人提,古人自己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很多时候,大家的见识都是困于制度,或者是人为想出的困难。

    比如两淮盐法,林延潮提出的纲运法,就是万历四十五年时袁世振提出的。林延潮主要借这个办法,笼络梅家,以及两淮的盐商,用以支持自己复官。

    至于王士琦的办法,只要不是太离谱,自己都会赞成,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开海,然后用此打造自己的政治同盟,且凝聚自己的乡党。至于日后如何,自己再亲力亲为就是。

    所以林延潮当即起身,面上当然是万分钦佩地道:“世兄所言极是。”

    王宗沐老成持重一些,则是推脱道:“犬子此乃书生之见让老弟见笑了,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林延潮看了王宗沐一眼,心想王士琦提出的办法,未必没有王宗沐的想法在其中。

    林延潮道:“细节上还可以商榷,但沿着此道去做,将来是可以利国利民。老先生,晚生现在是在野之身,但却知道位卑不敢忘国的道理。”

    王宗沐听了林延潮之言神色一动,看了王士琦一眼却见他有几分按捺不住,心想或许将来我王家在朝堂上东山再起就着落在此人身上。

    “诶,老弟你这不是位卑不敢忘国,而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宗沐当即道,“这样吧,若是老弟真能为开海寻出一条可行的法子,老夫虽说告老多年,但在同乡间有些薄面,朝堂上也有些故旧属僚,却也可以为老弟奔走一二的。”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即称谢。

    如此林延潮在王家如此小住了几日,同时王宗沐也将林延潮介绍给台州籍的官员,与地方官。

    林延潮现在虽说辞官,但随时可以召还朝廷,甚至还可以一步拜相。而且对方如此年轻,在内阁里熬上几年,担任首辅也是很有可能。

    此外更不用说他的三元名声。

    所以林延潮虽没有提及自己主张开海的事,但台州官员上下都是隆重接待。

    不过见面时王宗沐也会试探官员对于开海之事的意见,不少官员虽是觉得高层的压力,以及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都觉得是可以支持的。

    这让林延潮感觉自己这一趟来到台州实在是不虚此行。

    终于林延潮到了离开台州返乡的时候,王宗沐亲自送林延潮离城。

    林延潮与家人,学生乘船过江山县,再从江山县至青湖舍舟就陆,走仙霞古道返乡。

    走在道上已是临近年节,这条古道本就是艰难,又兼市断断续续的下雪极不好走。虽说在江山,林延潮雇佣了不少挑担人,但行路上还是有些艰难。

    第一日冒雪行路,越山坑岭到了岭下借宿。

    到了次日两名轿夫挑夫夜里害病无法前行,于是林延潮给了二人银子遣散后,自己也舍了轿子,让妻儿坐在里面,亲自在古道上跋涉。

    从这里登山有两条路,一条路从丹枫岭行,这是大道却远,一条路从白花岩走,道虽小却近。

    众人走了大道,但即便如此仍不好走。

    山间寒风呼啸,割在脸上生疼,林延潮稍稍站定,放眼望去山岭下已是白雪茫茫,而远峰则笼于云雾之下。

    上一世年轻时,气也不喘的走这么多路也不是问题。

    但这一世得了文弱书生的毛病,平日里多走一些路就有轿子马车代步,却是令自己有些懒散了。

    林延潮穿着蓑衣斗笠跋涉在盘山古道上,拒绝了展明,陈济川的搀扶,一路与徐光启,徐火勃他们边走边聊,偶尔的时候也不说话,一个人走在道上静静地沉思。

    人在疲倦时,反而有的时候思维格外的清晰,天马行空不着痕迹,

    真的累了,林延潮就立在山石上歇息,放目回览来时之路,盘恒在山岭的仙霞关口,及远方的山河。

    真如‘雄关漫道真如铁,如今迈步从头越’所言,这一番艰难的跋涉也是一等对自己的锤炼。

    如此到了午后,林延潮与学生们简单吃了一些继续行路,雪下得更大,一边走一边抖去蓑衣上的积雪。

    行路艰难,改革变法也是艰难,但没有来由人在道上,四面都是荒郊野岭,无处容身,就算天上是下刀子也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的。

    十年前自己出此路而赴京,十年后自己走这条路回乡,一来一去,自己已非当初那个出闽的少年,而十年后天下又因自己改变了多少。

    难道如这古道,千百年后仍是如此,却不见千百年前的人,或许人过之后定留有足印吧。

    边想边走,林延潮继续迈步前行,终于迈过最艰难的主峰,到了下山时,古道却仍有一番艰险,所幸快到岭下道旁有一处山村可以歇身。

    山村小地没有什么吃食,只有本地人称作的铜锣糕几笼,众人当即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在村里借宿了一晚。

    数日后抵浦城,然后林延潮即前往城东一处宅院。

    宅院上写于府二字,门庭冷清,但显然曾经繁华过。当年林延潮进京赶考时,就在浦城他在濂江书院的同窗于轻舟的家里小住过两日。

    林延潮递了帖子通了姓名,门子大吃了一惊当即道:“真的是状元公?老爷当年的同窗?你没有骗我?”

    林延潮失笑道:“状元又如何?我又为何要骗你?”

    这名门子立即飞奔入内通禀,片刻后一名身穿孝衣,腰系麻绳的年轻人匆忙迎了出来一见林延潮即是拜倒。

    林延潮见此吃惊道:“怎么于兄他仙去了?”

    那年轻人哭着道:“回禀世伯,家父三年任县学训导后,身子一直甚好,半载前害了急病就故去了。”

    林延潮长叹一声,当即入厅拜了于轻舟的神主。

    此刻他不由想起当年同窗种种往昔之事,他与于轻舟交情一向甚好,但这一番回来故人却少去了一个了。

    林延潮心底不舒服,等到于轻舟的儿子说话,二人才至偏厅坐下。然后林延潮开口问道:“贤侄叫什么名字?进学了没有?”

    对方答道:“小侄名叫沧江,去年方才进学尚未取字。”

    林延潮微微讶异然后道:“贵庚几何?”

    “将十五。”

    林延潮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觉得对方谈吐清晰,思路敏捷更是满意然后问道:“我此来里府看门庭有些冷清,不知家中是否有难处?”

    说到这里于沧江,想起于轻舟过世后,教谕同窗的白眼,亲戚之间的世态炎凉。

    想到这里于沧江反而道:“不瞒世伯,确实不如当初,但所幸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小侄身为生员可以免役,加之县学里又按时给廪米,所以日子还算过的。”

    林延潮当即对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出外后,又入内捧了一封银子来。

    林延潮道:“我与你父亲当年在书院读书时,大家同一寝室,抵足而眠谈古论今,好不快意。这里是五十两银子,还有几件表礼本是赠予于兄,请小侄收下吧。”

    于沧江当即起身道:“实不敢当,先父在时曾多次提及与世伯的交情,他说他虽卑微,但世伯平素肯与他都有书信往来,足见世伯是念旧情,看重与他这份同窗之谊,故而世伯官虽高,但他也不敢有任何相求的地方。眼下家父不在了,小侄若是替他授礼,岂非有违先之志。”

    林延潮叹了口气,确实这么多年来于轻舟确实从未求过自己什么,如此的情谊。

    林延潮见于沧江如此欣然道:“有子如此,于兄可以含笑九泉了。不过表礼还是收下吧。”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一封自己的帖子交给对方道:“什么时候都可持贴来寻我,或是有什么难处也可求地方官员帮忙。”

    于沧江闻言知道这封帖子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比那五十两银子更贵重不知几何。

    于沧江深吸一口气,目中泛泪当即道:“小侄谢过世伯。”

    说完于沧海收下帖子。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然后离开了于府。

    随即林延潮回到客栈,客栈里人倒是很多。

    林延潮正要回房,却见一人突然道:“这不是状元……”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对方当即惊喜交加地道:“真是状元公,你不认得我,当然了小人小人是林大有,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林延潮道:“这位兄台,我们见过吗?”

    确实以林延潮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不会碰到不认识的情况。

    那人满脸堆笑地道:“小人住在城关,当年住在城关,后来到了濂浦林家当差,再后来大老爷赏识,大老爷就是名讳士升,就是他给了我本钱来浦城经商。说了这么多,让状元公见笑了,当年状元公回乡时,小人曾远远在旁看了一眼,状元公文曲星一般的人,小人就牢牢记在心底了,状元公这时不是应该在京里当官吗?”

    林延潮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也算心底了然随口道:“原来如此,幸会。”

    说完林延潮正琢磨如何不让他将自己的行踪说出去。

    却听此人道:“哦,对了,状元公这一次回乡是探视,前几日听闻似乎有位老爷子卧病在床啊。”

    林延潮闻言身子一震,顿时问道:“什么?此言当真?”

    对方吓了一跳,当即道:“状元公,小人……小人……也是听旁人说的。”

    林延潮急问道:“哪个旁人?”

    林延潮追问一番,对方虽说不清楚,但自己放心不下。当即林延潮对陈济川道:“立即拿我的帖子去县衙们找知县。”

    陈济川当即称是。

    林延潮又对展明道:“让夫人及火勃他们立即收拾行李。”

    没过多久,客栈外人声鼎沸。

    客栈老板与住客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时候,却见客栈外面官兵封道,片刻后一名青衫官员率着一众官吏当即到了客栈门前,然后朗声道:“浦城县知县陈有荣求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从客栈里走出来,这时他不过穿着一身素净的袍服然后道:“原来是陈知县,实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下官不敢,部堂大人这一次荣归故里,下官身为当地的父母官应出境内远迎才是。”

    “不敢当,”林延潮淡淡的道了一句,“这一次林某有事劳烦陈知县,还请陈知县帮忙。”

    陈有荣闻言顿时汗如雨下,人家一个三品部堂都要劳烦得自己,如此事情肯定是十分难办且棘手的。

    但到了这时候陈有荣只能硬着头皮道:“部堂大人有什么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当即道:“陈知县不必如此,林某有急事返乡,希望陈知县能从本地调一艘快船以及熟练船工就好。”

    陈有荣闻言如释重负,就这点小忙,林延潮还要说得如此郑重当即道:“下官这就去办。”

    当日林延潮即浦城知县那借用了一艘官船然后从水路返乡。

    因为亮出了身份,这一次路途顺利了许多,此刻林延潮已是归心似箭。

    到了年节之前,林延潮终于抵至了省城。

    却说现在省城里主政的福建巡抚为赵参鲁,浙江宁波人,隆庆五年的进士。

    左布政使宋应昌,浙江仁和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

    右布政使费尧年,江西铅山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

    这布政司里,费尧年虽说是二把手,但在省城官场上却要排到第四位,还要在巡抚,巡按之后。

    费尧年资历很老,是首辅申时行的同年,而且乃铅山费家的子弟,他的祖先就是二十岁状元及第,三度入阁,最后担任首辅的费宏。

    费尧年在这个位子上,虽说大事他做不了主,但也还是在熬资历。

    这一日福建巡按称病还乡,他去送了送。

    出城后到回到驿站休息了一阵。从省城的三山驿到浦城的小山驿,一共是一千多里路,他眼下位高权轻,因此官场上很多迎来送往的事就由他来担任。

    虽说这样迎来送往的事对于他一名右布政使而言是一件很丢份的事,而且费尧年也沉得住气,平日对此安之若素。

    迎来送往怎么说也是一桩人情,这些官员离任后无论如何,将来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若是有人想起自己,那么位子上就可以动一动了。

    费尧年休息了一阵,喝了一碗茶,寻思着差不多功夫,就可以直接回衙了,算着左布政使宋应昌这时候也应该回衙了,所谓王不见王,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费尧年正要启程,这时三山驿驿丞前来禀告道:“启禀蕃台,前面驿站有消息,前礼部左侍郎林三元明日就要回乡。”

    “林三元,就是那三元及第的林宗海?”费尧年当即可是吃了一惊。

    驿丞满脸堆笑地道:“除了他咱们大明难道还有第二个姓林的三元吗?他这一次从浦城乘船回府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费尧年闻言点了点头,他怎么不知道林延潮虽是辞官致仕,但从旨意上来看圣眷犹在,他的老师申时行也是在朝首辅,大权在握。

    朝廷随时可以将他启用,一道旨意即可回京官复原职,甚至入阁拜相。

    如此人物回京,不说地方如何了,自己身为地方官员首先不可怠慢,礼数是一定要周全的,万一在哪里不注意的得罪了人家,对方给自己随便使个绊子,将来仕途就没有希望了。

    费尧年心底虽这么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此事本院当然知道。这一次林部堂可是衣锦还乡啊,现在咱们在籍官员中数他官位最高吧?”

    驿丞笑着道:“藩台大人高明啊,正是如此啊,之前陈文峰公虽官至兵部尚书,但因张江陵牵连官位被革,病故于路途中,还有濂浦林家的老尚书前年也是病故,所以现在我省城在籍致仕官员里属林部堂官位最高。”

    费尧年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如此我等上更不可待慢了。人家明日就到,虽说是匆忙之间,但你也要凑备起来,先派人到前面迎一迎,看看林部堂明日什么时辰到省城,他有什么话要叮嘱的?无论他提什么,你不必禀我,务必先准备周全了,本院则去禀告宋藩台。”

    驿丞当即称是。

    费尧年立即出了驿站坐上轿子后,随员问道:“老爷是回衙吗?”

    费尧年道:“不,立即去三元坊。”

    “三元坊?那可是礼部左侍郎林部堂的家宅。”这下人知道年节将近,地方官员理应到在籍大臣的家中问候一二。

    但也是分等级,如巡抚,布政使他们都是派官员代自己问候,但是如知府知县却是必须亲自登门的。

    上一次林延潮升任京堂时,费尧年就派了自己去。但这一次为何要亲自前往,此人不由心底存疑。

    费尧年道:“林部堂回乡了,咱们先去他家中拜会一二。”

    下人闻言吃了一惊,当即道:“是,老爷。”

    当即费尧年即坐轿子前往。

    而随着费尧年这么一去,林延潮回乡的消息,已是在省城散播开来。

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洪塘

    却说林延潮自浦城坐船,数日后即抵延平郡。

    然后自延平郡延闽水而下,这时江水较小,故而通航困难。

    有时水浅搁浅,官船不得不调令百姓拉纤,林延潮若非是着急返乡,平日是不愿意惊动地方,作此劳民之举,但眼下也唯有事急从权了。

    过了延平郡以后,水面渐开阔,已是无人拉纤。

    江面多是大船,这些大船很独特两旁置轮,可以舂水前进后退。

    这一幕看得林用是啧啧称奇,在他想来怎么可能有用轮子不用浆的轮船。难道这是闽地独有?

    不过林用这一番话后,倒令徐光启笑了。

    徐光启与林用解释说,这是车船,也称车浆船,南宋时曾大规模使用,此船发明者已不可寻,大规模使用者有史可查是南宋义军领袖杨幺。

    杨幺平定后,岳飞建议将此车船在军中大举仿制,在采石之战中,金军渡河受挫,金主完颜亮气恼之余见宋军的车船于长江江面上往来如飞,如履平地,当场是目瞪口呆。

    不过宋亡后,车船倒是渐渐少见了。

    林用本就是喜欢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听得有这个故事,不由更是喜欢,当即说要买一艘车船将来带回京里玩。

    林用这一番话倒是让林延潮听得良久无语。

    徐光启看林延潮的脸色正要岔开话题,却见林延潮释然一笑。

    经林用这么一打岔,倒是令林延潮焦急的心情舒缓了一些。

    两岸山峰如柱,脚下江水滔滔,当年进京赶考时,沿着闽水溯流而上时,林延潮也见过车浆船,眼下再度看见,说来离家乡又近了一步。

    林用懵懂时在归德度过,后来在繁华的京师长大,早不把自己看作闽人。但林延潮方知道,无论自己离家多远,在何处为官,唯有这里方是自己的家乡。

    少年时总想着离家乡越远越好,但年长后方明白心底那等牵挂之情,但往往都是明白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不过数日,船到福州洪塘渡。

    尽管是路上紧赶慢赶,但已据年节不过二三日了。

    到省城的前一日,林延潮一家在白沙驿住了一晚,并换了一艘官船。这官船甚大,上下三层。

    听驿丞说,此船本来是福建巡抚巡视地方时的乘船,但眼下特意空出来给林延潮返乡之用。

    林延潮听了知道自己回乡,地方肯定有一番排场,于是他让驿丞再三转告,不用过甚,不可扰民。

    话是这么说,但到了当日,两艘水师福船连夜从江口赶至白沙驿,护卫林延潮官船出行。

    船从白沙驿沿江而下六十里,抵侯官县境内。

    一般而言,省城到任的官员要在侯官县的芋原驿休息一日,然后次日方进省城。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却不用如此,因为芋远驿就在洪塘,对林延潮而言回到洪塘就是回家。

    大船在江面上走得很平稳,林延潮负手立于船首,衣襟随着江风响动,船越近洪塘渡口,江面上的船就越多了。

    江岸边一片片的都是疍民的连家船,渔民的鸭母船,以及到到埠头卸货的海船。

    远远望见渡口,林延潮想起当年从这渡口第一次离家去濂江书院求学,也是在这里进京赶考。

    年少时那个‘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死不还’的自己,如今回来了。

    水师战船清出一条水道,座船到了渡口,林延潮即见到黑压压一片的人迎在埠头上。

    未经靠岸,即听到岸上锣鼓爆竹齐鸣,船靠稳后一道朱漆的船梯搭在船舷上,林延潮不需人搀扶,大步走下船来。

    “恭迎部堂大人荣归故里。”

    码头上已是拜倒了一片,林延潮既不急迫,也不迟缓上踏着满地红纸屑双手虚扶道:“某乃辞官归里之人,诸位不必行此大礼。”

    说完林延潮看向在场唯一一名穿绯袍的官员,但见这名绯袍官员站起身道:“福州知府江铎见过部堂大人。”

    江铎四十许人,看来甚是儒雅,他是万历二年进士,浙江仁和人,从江铎祖父起江家五登进士,可谓是世代簪缨。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老太尊,失敬。”

    “部堂大人在前,实不敢当。”

    江铎后,一名躬着身的官员上前道:“学生褚国贤见过……恩师,学生现任侯官知县。”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想起来这褚国贤是万历十四年进士,浙江武进人。

    林延潮笑道:“原来是你在吾乡任官。”

    “能迎老师荣归梓里,这是学生三生修来的福分。”

    林延潮微微颔首。

    然后福州,侯官两县大小官争先恐后地向林延潮见礼,林延潮徐徐道:“吾这一次辞官只求几亩薄田耦耕,这一番夸耀非吾所愿意,太过了。”

    众人听了都是垂下头,林延潮也知道自己这番话,说了也无人肯信。

    众官员见过,然后就是乡绅,生员。

    正见礼间,但见人群一阵骚动,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无数乡民翘首朝这里看了过来,只是苦于官兵阻拦。

    林延潮当下走向人群,众官员们都是如群星捧月跟了过来。

    林延潮来到人群前对官兵道:“都是吾之同乡,不必如此。”

    官兵们散开,原本拥挤向前的人们见到距自己三步远的林延潮反倒是不敢动了。

    林延潮正要说什么话,却看见一名老妇人,一定睛两步上前扶住对方道:“这不是三婶吗?”

    那老妇人激动地道:“潮囝真是你。”

    林延潮眼眶微红道:“三婶你怎么来了?”

    这老妇人道:“潮囝,人家都说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常常能见过皇上。我听了还不信,我就想从小看着长大的潮囝怎么一下子就是成了状元,当了大官,随时能见到皇上。”

    “别人都说,你一个老太婆懂什么,你只要知道皇上在城里给潮囝修一座的老大的牌坊就是。我说你别骗我,我老婆子腿脚不好,哪里能进什么城,就算进了也不识字。今天听乡里说潮囝你要衣什么锦还什么乡,我就半信半疑就跑来了,潮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中了状元,当了大官。”

    闻言林延潮忍不住举袖拭泪,哽咽地道:“没错,三婶他们说得是真的。”

    “当真?”

    一旁穿着官袍的褚国贤走了过来,作礼道:“老人家,是真的,我是本地的知县,可以作证。”

    三婶看着吃惊道:“老父母?哎呀,老太婆我……”

    褚国贤慌忙将欲下跪的三婶扶起,并连道不敢,旁边一身绯袍江铎也是走来,和气地笑着道:“本官是福州知府,也可以帮部堂大人向老人家作证,这回老人家该信了吧。”

    见三婶不知所措,林延潮扶着她的手道:“三婶无论如何,我都是当年那个潮囝,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潮囝。我幼时与浅浅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你家里也不宽裕,却时常接济我们一顿饭,给衣穿,此恩此德我一辈子都不忘记。”

    三婶见此才点点头道:“没错,你是潮囝,你是潮囝,哎,当年我也是看你与浅浅自幼没了爹娘然后相依为命,又被你那刻薄的大娘欺负,看不过去这才……”

    说到这里,江铎,褚国贤都是满脸尴尬,各自轻咳一声,走开几步抬头望天。

    一番叙旧,林延潮道:“三婶,眼下我回乡了,等过几日就用轿子接你进城到我家里看看浅浅,也看看我两个儿子。”

    三婶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潮囝,是个念旧的人。”

    说话间,陆续有乡人陆续上前见礼。

    “状元公,小人是吕大望,当年你在我这里买过包子。”

    “状元公,小人是张歪嘴,现在接了我的爹的班,在城里开酒楼,到时候还请你赏光。”

    “状元公,状元公,我是陈大眼……你还认得我吗?太好了。”

    “当年你中了状元,我们洪塘人都是不敢相信。我与好友说我和你是同乡,还见过面。但他们都说我吹牛,这一次我把他们都拉过来见识一下。”

    “状元公,现在整个福建的百姓,都知道咱们洪塘这个地方。”

    面对乡人,林延潮一一作礼,而方下船的林用看着林浅浅问道:“娘,爹干什么流眼泪啊!”

    林浅浅闻言也是轻轻拭泪道:“你爹哪里哭了,你看错了。”

    因为时辰不早,公人再三请林延潮上轿,林延潮这才允了,然后将林用叫来与自己同坐。

    轿子起后,林延潮挑开轿帘,但见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向林延潮挥手示意。

    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对着抬头可见的青山与坐在自己怀里的林用道:“那就是洪山,翻过了这山,就是为父少时长大的地方,当年我就是从这座山走了十几里路去乡学里读书,然后遇到了我的师长……”

    林用丝毫不懂林延潮为何这时候告诉自己这个,唯有继续听着。

    “吾少时虽穷,但所遇都是最好的师,他们教会我读书做人的道理,而吾乡民风虽谈不上淳朴,但百姓们却好读书,知上进,自宋以来出了近百名进士,称得上人杰地灵……”

    林用听着父亲徐徐说道,此刻轿子经过了半里长洪塘街。

    林用但见街上有一座巨大的牌坊,牌坊匾额上书‘状元’二字,左边竖写‘万历庚辰年会试’,右边竖写‘中式头甲第一名林延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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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林府

    林延潮一行离开洪塘,大轿向东而行。

    省城当地官员准备得十分齐全,沿途道路用水洒过以清尘,每间隔里许,就准好了茶灶庐亭,随时有热茶点心给林延潮及家人随从奉上,若是路上疲了还可以在亭里歇息。

    不过林延潮来前与家人在船上已提前用过饭食,又是归心似箭没有在半途停留片刻。

    尽管地方官员这份心意没有领,但八人抬的大轿,沿途的鼓吹鸣锣还是必不可少的,除开护卫的官兵以及林延潮家人随从,仅是福州知府,侯官知县一干官吏随从就有好几百人,一路浩浩荡荡随行,排场极大。

    到了洪山桥前,林延潮看到此桥,一股亲切之意油然而生。

    洪山桥是从洪塘至省城必经之道,桥下石梁桥上木面,因为闽水极湍急,屡毁屡建,如今的桥在万历六年时,福建巡抚庞尚鹏重建的。

    桥还未建时,百姓以竹排渡河。

    洪塘有首民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难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几时返洪塘?

    行在桥上,林延潮念起此词,总是想到年少时离家求学,与浅浅分别的一幕。此词据说乃唐时福建观察使常衮所作,当时闽地尚未开化,他将民谣编著成诗文,后此词因脍炙人口,而流传四方。

    林延潮从桥上朝江下望去,但见有一寺四面环水,孤悬于江面上。

    此寺名曰金山寺,这并非白蛇传里的金山寺,就建于江中,大小只是普通人家的院子规模。因为四面环水,十分清净,故而古时不少洪塘的读书人都到此寺里借地读书。

    前兵部尚书张经,还有翁正春及林延潮当年都在此寺面壁苦读一段日子。

    闽水滔滔,流经这古寺老桥,见证了无数人物,曾有书云,洪塘前朝人物之盛为吾闽之冠而最彪炳者。

    一行人到桥头,路口都有官兵清道把守,但见旌旗招展,人马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过桥。

    林延潮一路看着景物,一路与林用分说,途径西禅古寺,祭酒岭,凤凰池,沿途林延潮见当地不少田亩种着番薯,甚至还有百姓挑担贩卖,当即点点头。

    看来大伯这些年没有白干,而自己也算为家乡百姓作了一些事情。随着年纪渐长,心底也就这么多牵挂了。

    林延潮归心似箭,从京师至省城几千里都行来了,但从洪塘至省城这十几里路还是嫌走得太慢了。

    直到遥望到西门城楼,但见轿子速度反而放慢了,林延潮有些奇怪,却见福州知府江铎下轿步行来到林延潮轿旁恭敬地道:“启禀部堂大人,抚台大人以及各级藩臬官员都在前面的接官亭恭迎部堂大人大驾。”

    林延潮闻知福建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各级官员离城亲迎时,往日时必会高兴,但今日则不然。但是自己必须得迎一下,否则就太失了礼数。

    林延潮抚着短须片刻方道:“也好。”

    林延潮在轿中整理好衣袍冠带,这时前方锣鼓齐鸣,爆竹声震耳欲聋。

    林延潮闭目坐在轿中不为所动,轿子又行了好一阵,在旁的陈济川呼道:“停轿。”

    前后呼和声音连绵不绝,随着轿子前倾,林延潮不需人动手,自己掀帘而出,旁顾左右但见四面已是人山人海。

    左右把守的不是普通的士卒,而都是抚院的机兵,各个身着明晃晃的铠甲,可谓鲜衣怒马。

    而道左接官亭的牌坊下垂手候立十几名官员,大多着着绯袍。

    这时左右官兵持手炮鸣响。

    砰!砰!砰!

    随即锣鼓之声再度响起,令人震耳欲聋。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读书人而已。说是衣锦还乡,但林延潮到穿得极简单。

    林延潮走了数步,然后站定向远处百姓一揖,然后提起下摆来到接官亭的牌坊前。

    这时垂手恭立的众官员们一并行躬身行礼道:“恭迎部堂大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林延潮看到居中一位昂首捧肚的中年官员,肯定就是一省之封疆大吏,以佥都御史巡抚福建的赵参鲁。

    赵参鲁是宁波人,闽地的地方官很多都是浙籍。

    “劳动抚台出城相迎,实在是林某的罪过了。”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

    赵参鲁是一高官官,平日起居八座,威势并比寻常,在地方里就如同土皇帝一般。林延潮官位虽比他高,但年纪却比他轻。

    赵参鲁也是拿捏着分寸道:“部堂大人,本官是代表家乡父老而来,否则就是本官的罪过了。其实昨日得知部堂大人荣归故里的消息,这省城的百姓都是自发而来,本院可没有半分强求。”

    林延潮听了赵参鲁的话放眼看去,确实在接官亭后簇拥着无数官绅百姓,翘首看着这里。

    这一刻林延潮唯有叹道:“林某谢过家乡父老了。”

    然后又向赵参鲁道:“也谢过了抚台了。”

    赵参鲁笑着道:“部堂大人哪里的话,这是本院的荣幸才是。部堂大人还未回乡时,本院即接到金庭年兄的来信,但驿路上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昨日方知部堂大人行踪,仓促之下还是有疏漏的地方,还请部堂大人海涵。”

    赵参鲁与吏部尚书朱赓都是隆庆五年进士,而且还是同乡兼同年,他这话里暗指二人关系非常密切。

    听对方这么说,林延潮笑了笑道:“真是有劳大宗伯牵挂了,林某在翰院,礼部时多蒙大宗伯照拂,林某是以师长事之,而今日见了抚台理应称一声世伯才是。”

    赵参鲁听林延潮这句话,当即在下属面前颜面有光道:“万万不敢当此称。”

    赵参鲁身旁一名绯袍官员出面与林延潮见礼道:“福建承宣左布政使宋应昌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过对方,但见对方方面长髯,一见就令人想起了传奇中虬髯客的形象。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早听闻过宋方伯的威名,久仰久仰。”

    宋应昌是浙江仁和人,宋应昌不太会说场面话,简单几句即退至一旁。

    宋应昌身旁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官员拱手道:“福建承宣右布政使费尧年见过部堂大人。”

    “不敢当,费方伯乃名门之后,林某是久仰多年。”

    费尧年笑着道:“费某心底对部堂才是久仰,大人以原官致仕,驰驿还乡,这真是旷古圣恩,实在可庆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笑道:“这都是皇恩浩荡,林某实在是惭愧。”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费尧年后,一名年纪比二人略长的绯袍官员向林延潮作礼道:“福建提刑按察使陆万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道:“原来陆臬台,久仰久仰。”

    陆万垓也是浙籍官员,除开刚调走的福建巡按,福建最高地方官员里四人有三人是浙籍,这还不算福州知府江铎。

    陆万垓又说了一番恭维话,然后布政司参政,参议,按察司副使,佥事一一上前见礼。

    其中一位是福建督学耿定力,此人是耿定向的三弟,是与其兄齐名的大儒,并称为二耿。

    看着耿定力,林延潮想起了当年的福建督学胡定,二十年前对方到社学观风时也是如此排场吧。

    当即众官员到了接官亭内入坐。

    却说接官亭一般设距离治所十里的地方。

    只是若设得远了,地方官员迎接不便,若设了近了,却对原来官员有些不恭,因此依秦制十里一长亭刚好。

    而这省城的接官亭乃双层八角亭,远远看去像是一位官员头顶上乌纱帽,而亭左右绿树依依,荫避一旁,颇有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意思。这接官亭看来平平无奇,但其布置着实处处带着深意。

    亭旁还立着一座石碑讲述的是当年福州隆庆年间哪位太守重修亭子的事。

    众人坐定后,林延潮心想如此接待自己何时才能回家,于是开门见山道:“林某下渡以后,经过官道至城里见百姓多有栽种番薯,不知此物在闽地百姓评价得如何?”

    赵参鲁笑着道:“这番薯耐旱易活,生熟都可食,在民间有六益八利,功同五谷之说。本官还听说此物是部堂大人当年从海外引进,并大力在闽地推广种植的,这几年还推及到北直属,山西,陕西,山东各省,本院以为此功堪比神农。”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他也知道赵参鲁这话有不实的地方,奉承居多。

    林延潮笑道:“这番薯最大之利,某窃以为还在备荒上,但某在京师听闻几位部堂与元辅谈论公事时,曾言说闽地今年收成还算不错,赞成闽地官员政绩卓著,看来这番薯是用不上了。”

    听了林延潮的话亭内众官员们都是笑了。

    赵参鲁笑着对一旁的布政使宋应昌,费尧年道:“我闽地地方偏远,离京有万里之遥,但承蒙元辅与诸位大臣惦记在心,着实是我们地方官员之福啊。”

    宋应昌点了点头,而费尧年则朝北方拱手道:“抚台所言极是,元辅日理万机,主理枢政,心底仍是牵挂万方,今日闽地能风调雨顺,政脩民理,都是上托圣上洪福,元辅垂青。”

    众官员们当即称是。

    林延潮笑着道:“唐太宗有言,为政之要,唯得在人,闽地风调雨顺,也有诸位大人功劳在其中,朝廷自会看在眼底。”

    众人也是道:“这都是仰仗部堂大人在圣上,元辅面前美言。”

    其实说来惭愧,林延潮根本没说什么。明朝的地方政治没有说要发展经济,都是以清静无事为要,一句话不要扰民,若是在朝官员们若是屡次听到这个地方名字,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但林延潮即是这么说了,谁会计较,难道还有人拿这话去申时行那对质不成,这也是花花轿子抬人的道理。

    当即众官员们开了话匣子言之滔滔不绝,而林延潮见天色将晚,如此大家奉承来奉承去还不知要多久下去。

    林延潮当即道:“孟子有云‘天下之本在于国,国之本在于家,家之本在于身’,林某自读书受业以来,以修齐治平四字砺学。辞官之前,于朝堂上报答君恩,辞官之后,已是放下国事,只是祖籍闽地的一名普通百姓而已,千里还乡心中惦记的也唯有家人。”

    “部堂大人所言极是。”众官员们一并言道。

    林延潮道:“林某少失怙恃,乃祖父养大,而今祖父年事已高,回乡后又乡人有言卧病在床,故而闻讯以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恨不能生了双翼飞回家中,而今到了城下蒙抚台及诸位大人出迎,实不胜荣幸。但林某此刻唯有……”

    说到这里,林延潮有些哽咽。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官员们都是表示恍然,心想原来如此。

    赵参鲁道:“部堂大人未三十而身居高位,多少士人羡慕这份功业,但以本院看来部堂大人此孝心才是我等士人当学之。”

    宋应昌也是点点头道:“谁道忠孝两难全,为官当如部堂大人也。此情我等可以理解。”

    费尧年昨日方去过林延潮家里,当即笑着道:“部堂大人还请宽心就是。”

    “多谢诸位大人了。”林延潮当即起身作别。

    众官员也是起身相送。

    林延潮走出接官亭,虽不过片刻功夫,但百姓没有散去。林延潮对着四周人群是一揖到地,然后停顿了许久,见这一幕众官员们不由动容。

    上轿后林延潮眼见天已是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明月也挂在了天边,此刻上群鸟振翅疾飞也是到了归巢的时候。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心想,倦鸟方知归巢,而阔别家乡多年的游子也是要到了回家的时候。

    天色已晚,随从们都是举起了火燎,赵参鲁等官员也是上轿回衙,望之是浩浩荡荡。

    但见轿子当即城后,原本已十分热闹的西门大街左右站满了百姓,林延潮坐在轿中,朝着百姓们微微招手。他这一刻他回乡的消息,加上赵参鲁有意宣扬,已是如生了翅膀般传遍了省城,百姓们是奔走相告。

    不少铺面都是张灯结彩,甚至在林延潮轿子经过时,百姓们在小楼的窗边用竹竿挑起爆竹高高放起。

    哔哩啪啦!

    孩童们捂着耳朵躲避,场面可谓热闹至极。

    省城的街道,随轿子的队伍经过可谓火光通明,林延潮随目看去,但见官兵尽力维持着秩序,百姓们翘首张望,为人父者将儿女高高托举着,或者垫着脚尖朝这里看来,并招手欢呼,就算自己当年中解元时也是不如今日的风光。

    林用已是坐到了林浅浅的轿子中,初时对省城处处挑剔,拿之与京城相较,城墙矮了,城门不够宽阔,就是省城里的房子也是建得歪歪扭扭的,比起京师而言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但林用随即父亲入城的一幕,也是瞠目结舌。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在乡人眼底是这样一个地位。

    林用心底有些不能明白于是问起了林浅浅。

    而林浅浅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她坐在轿里,甚是欣慰,夫君有今日的风光,是她从未想过的,当初她只想林延潮能中过秀才,成为她的公公一样的读书人足矣。

    但是林延潮有了今日,她也从未想过站到台前分一些。她只喜欢安安静静站在后面,看着夫君,照顾好她们的孩儿就好了。从嫁给林延潮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认定,她嫁得是林延潮这个人,而不是他解元,会元和状元,甚至今日的礼部侍郎。所以她才经得起失落,也能经得起富贵,如此相依相持过了这么多年。

    现在面对眼前的喧闹,晚风吹来,林浅浅带着幸福而又平淡的笑容。

    林府位于城东的登瀛坊,现在早已改名为三元坊。

    坊巷中三座石坊竖立在那,向往来之人夸耀着牌坊主人家的荣耀。

    林延潮下轿后,仰起头看着三元牌坊,这一刻到了家门口前,他正要迈步,反而却是生起了迟疑,踌躇不定。

    林延潮的心情从未有如此的复杂,‘近乡情而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他此刻反复咀嚼在心中,倍加觉得贴切。

    林延潮定了定神理清了情绪后,方才从展明手里接过火把,亲自举来高照前路,沿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路走向家中。与方才长街的繁华相较,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却是鸡犬无声,唯有穿过坊巷的小河发出一些流淌声来。

    林浅浅,林用也都是下了轿子跟着林延潮身后。

    朝着自己的家,林延潮每走一步路,各种思绪就不由自主的飘到眼前。

    一直到了家门前,林延潮看着朱漆的大门,左右高挂的灯笼,以及门前高挂写着林府二字的匾额。

    到了此时此刻,林延潮再也忍不住,跪在家门台阶前石砖的上对着大门叩了三个头。

    身旁的林浅浅已是泣不成声。

    而陈济川,展明一起上前搀扶起林延潮,林延潮举袖抹去眼角泪水,示意自己无妨,然后让展明上前叩门。

    而就在这时候,但见府门一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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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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