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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两百二十章 事故

    林延潮现在的处境就好比被挤在石缝中,两边都是巨石压迫,容自己腾挪的空间很小很小。

    当时在毓德宫,三位大学士包括林延潮见到了皇长子,皇三子。对于大臣而言天子这样的举动,无疑有些将国储托付给他们的意思,同时也给几人画了一个大大的命题。

    当时天子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那就是皇长子,皇三子二人一并出阁读书,但是这是权宜之计,朕最后还是会把皇位传给皇长子的。但是在外臣面前,皇长子和皇三子同时出阁读书,代表的是一样的机会。

    这个问题就很大了,此事你知我知,但空口无凭谁信。身为天子你说话都可以赖账,更何况你还没一句实话,你耍我的怎么办。自己不说,还要我一个大臣说,将来出什么问题锅我背是吧。

    现在因为这个问题申时行被骂惨了,福建按察副使李弹劾申时行里就说,散布天子意图易储的谣言,图谋拥立之功。

    而在另一个时空里,王锡爵被坑得更惨。

    王锡爵当时打算搞了一个三王并封,皇长子,皇三子还要捎带上皇五子一起封王。

    此事一出,满朝上下齐声反对,王锡爵不得不迫于公论取消了这一打算。

    因此此事王锡爵名望大减,间接导致了他辞官归里。到了万历二十九年,册立东宫时,天子派人传旨给王锡爵里面说。

    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

    大意就是说朕原来就是要封皇长子的,但是因为大臣们的反对,所以拖延至今。可惜你忠心耿耿替朕打算,但最后背了锅,现在东宫已经册立,写信安慰你下。

    这话就很搞笑了,王锡爵都被人赶回家,天子写信感激你替他背锅。

    但是申时行,王锡爵去位,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身为首辅宰相,你是站在公论清议那边,还是皇帝那边。

    正如邹元标提议的那般,若林延潮能从于公论,咱们就支持你入阁。

    天子也是屡屡暗示,而且这一次许国给自己打了小报告,他还给自己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甚至之前给了自己一张首辅可以坐的靠背连椅,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林延潮面对两难,唯有一个办法。

    但见林延潮道:“启禀陛下,国储大事,臣不敢乱言。臣还是那句话,此事还请陛下亲裁。”

    天子皱眉道:“以往你还与朕直言,怎么今日就不方便了。”

    天子挥了挥手将左右火者都是摒退道:“如此当说了吧!”

    林延潮见火者退下后,仍是坚决地道:“启禀陛下,当时臣是陛下肱股之臣,陛下亲询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今臣身为陛下的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祀、宴飨、贡举之政令。若依礼法,祖宗家法,国本之事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臣职责所在,其他不敢多言!”

    天子气道:“林卿!”

    林延潮从椅子上起身躬身道:“臣实不敢多言,若陛下不允,臣请先辞去礼部尚书之位,再禀奏陛下!”

    这话当年自己身为小臣时说说无妨,说好了天子龙颜大悦还能升了你的官。但现在身为礼部尚书,再言此事风险太大利益太小。

    至于求去,是明朝大臣惯用的套路。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不辞官个十几次,将来怎么好意思见人。

    天子见林延潮如此神色变了变,略有所思后却是笑了笑。

    “林卿坐下说话,朕不再问了。”

    “臣谢陛下恩【零点看书 】典。”

    林延潮这话第一次说得如此真心实意。

    林延潮方坐定,就见天子道:“朕近来读史籍有所得,昔日林卿为日讲官时给朕讲史籍,今日朕要给林卿讲一讲。”

    “此臣之荣幸,不知陛下说得是哪段史籍!”

    天子道:“武后传国!”

    林延潮当即知道天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了。

    天子道:“武周以女子临天下,虽非正统,但其事犹可借鉴。当时二武与中宗争国本之事,朕私以为当时武后早欲立中宗为太子,但有武三思与中宗相难,则武后之位稳如泰山。”

    “林卿你来与朕说说武后的权术如何?”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史学功底有长进啊,居然都可以与自己讲故事了。

    历史上武则天镇压了裴炎,徐敬业,程务挺等人后年事已高,当时面临传位给谁的问题。武承嗣、武三思谋求为太子向武后言,自古太子没有异姓。狄仁杰与武后言,姑侄亲近?还是母子亲近?你的儿子李显。

    据史书上说武则天很犹豫,在自己娘家人和太子之间摇摆不定,多亏了狄仁杰一席话这才下决心。

    其实内情是武则天根本没有传位武三思的意思,她故意利用武三思对于皇位的野心来平衡朝堂上的局势。之后武后又将中宗的女儿嫁给武家,又杀了武攸暨的妻子,让他娶其女太平公主,以为此举能令武李两家相安。但武后又担心两家作大,又让张宗昌,张易之兄弟以控鹤府监视。

    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平衡。

    林延潮道:“臣以为武后虽是女子,但若权术不逊于李唐历代帝王,正如陛下所言,武后从来没有传位给武三思的意思,而要传给太子李显,但此事一旦挑明,政局即会不稳,朝堂上拥立李家的官员就会到太子的一边,所以她借用武三思,二张来平衡局势,如此武后又传位给李家,保证大权而不旁落。”

    天子抚掌笑着道:“正是如此。林卿继续说。”

    林延潮道:“但是陛下,武后年少时与其母受尽娘家的虐待,后来流放了他的两位兄长,至于武三思更多是利用。其实武后一生为了权位,不折手段,牺牲骨肉亲情,最后武氏一门,以及二张的下场也不好。此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不以为然道:“此又不同。”

    “有何不同!”

    二人的谈话突然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

    帷帐后一个头戴凤冠的女子直接来到殿上。

    天子见此大惊失色,林延潮也是吃惊。天子与大臣在殿内谈话,居然有人敢擅闯居然还入内打断。

    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简直是出大事故了。

    但见这女子三十有许,容貌虽不美艳,甚至有些微胖,但是却盛气凌人。

    林延潮见了对方相貌,也是心底奇怪,这冠绝六宫的女子姿容也不算出色嘛,天子的喜好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淑嫔!”天子大惊失色下将对方还未封妃的名字叫了出来。

    “陛下你是要拿常洵当武三思吗?我们母子俩在你心底算是什么?借用来平衡朝局吗?”

    但见这个女子饱含怒气之余,转而满脸悲愤,闻之句句断肠,词词心酸。

    天子也是吓呆住了,这一刻他也是六神无主。

    林延潮见这一幕,当即道:“陛下,微臣先告退了!”

    天子微微点头。

    林延潮施礼后即是离殿。

    “站住!”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延潮脚步未停,又听对方厉声道。

    “站住!本宫命你站住!你要逃吗?”

    居然不给走,林延潮也是微怒。

    林延潮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面对此人,对于这位女子朝中,后世风评他早听说过了。他以为对方朝堂上的事即够了,从未料到在此还要面对这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郑贵妃,她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天子道,“陛下你与大臣商议国本之事,也要找个有胆色知礼数的臣子吧,哪里有见了本宫连参拜也不参拜就逃走的。”

    “朕明白,朕明白。皇贵妃先坐下说话。”天子扶着案支撑着身子,额上也是有汗。

    几句话下林延潮已是明白这个女子的性格不由心想,皇帝是不是有病啊,后宫那么多温良贤淑的女子你不去喜欢,非宠爱一个强势如河东狮的女子,你这不是找虐吗?

    此刻林延潮正色道:“若是皇贵妃之命,臣当然不会走,但陛下方才已经允臣离开了,但臣要敢问一句,皇贵妃之令旨还要在圣旨之上吗?”

    郑贵妃一愕,她没料到林延潮居然知道她的身份,还敢顶撞她。

    “你……你竟然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郑贵妃气道。

    “林卿还不给皇贵妃赔罪!”天子倒是很会转移矛盾。

    林延潮心底大怒,一个深宫妇人何惧之有,你郑贵妃比得上当年的李太后吗?

    当时张四维,申时行三位内阁大学士围着李太后狂怼,在明朝任何外戚,后宫在文官的明前都是渣渣!

    林延潮闻言弯下身子道:“不知皇贵妃在此,微臣失敬。这是臣的罪过,还请皇贵妃恕臣之罪!”

    郑贵妃闻言摆了摆手道:“本宫难得与你小臣计较。陛下方才的事……”

    “启禀陛下,”但见林延潮厉声打断郑贵妃的话,直接对天子道:“陛下,臣要弹劾皇贵妃!”

    “林卿你说什么?”天子闻言当即大惊失色。

    而郑贵妃也是一脸不可置信,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林延潮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道:“陛下,臣要弹劾皇贵妃!”

一千两百二十一章 怼皇贵妃

    此刻乾清宫内剑拔弩张,站在乾清宫内外几十名随侍的太监宫女们身子都是发颤,几个人吓得脸都青了过去,他们惶恐地看着殿内,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张诚待着陈矩,田义等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皆身着大红贴里服脚步匆匆赶到。

    他一见宫外如此情景,不由问道:“张忠,你已经让皇贵妃进去了?”

    张忠乃乾清宫管事牌子,已是满脸六神无主,素手无策的表情,一听张诚如此说,上前连连叩头道:“宗祖爷,是啊,皇贵妃闯入宫里去了,还不许我没通报皇上。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张诚怒道:“拦不住,就知道通报!你这管事牌子如何当的?”

    “宗祖爷饶命。宗祖爷饶命,皇贵妃那等脾气,别说是奴才就是皇上也是让她三分啊,奴才怎么敢拦。”

    众太监们都是知道郑贵妃那脾气,绝对是不敢得罪的。

    陈矩道:“宗祖爷眼下生气也是无用了,张忠,礼部尚书林宗海离开乾清宫了吗?”

    张忠垂泪道:“还没有,皇贵妃进去时还在宫里和万岁爷奏事。”

    什么,闻此张诚等太监都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可是出大事了啊!

    “明日你就去浣衣局养老吧!”

    张忠脸色巨变,扑倒在地。张诚挥了挥手,左右两名火者立即搀着已是瘫软的张忠离去。

    处置完此人,张诚转过身向陈矩等司礼监太监问道:“如今当怎么办?殿上现在是什么状况?”

    几位太监们面面相窥。

    田义问道:“你们可知殿内可听得什么响动?”

    侍奉乾清宫的众火者宫女们头低低的都不敢答,生怕与张忠一个下场。

    “老祖宗问你们话呢?”

    这时候王安站出来道:“启禀宗祖爷,皇上在里面与林先生聊了好一阵,但是皇贵妃就闯了进去,然后就传来争吵的声音。”

    闻此张诚,陈矩,田义等人几乎同时觉得呼吸要停止了。

    “怎么就吵起来了?”

    “这?皇上与皇贵妃失和,宫里的人谁都没好日子过。”

    “回禀公公,不是皇上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

    “奴才听不真切,似乎之前是女子的声音,但然后就被压下去了。”

    “还有这事?”

    一名司礼监随堂忍不住道:“皇贵妃这一次是糊涂了……林三元他是什么人?当年他上疏时把宫里搅得什么样子……”

    众人都不自觉往慈宁宫方向看了一眼,自那一次上疏后李太后彻底还政于天子,甚至连六宫的事也不问了。

    谁能相信这都是一疏所至。

    相较之下皇贵妃哪里能和李太后比的。

    田义道:“那还怎么办?事情都到这个份上,平日皇上,皇贵妃是如何待咱们,现在还不进去护着……护着皇贵妃!”

    陈矩喝道:“进去?还记得马玉吗?何况殿内还有陛下在。”

    听到马玉的名字,田义立即将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又觉得尴尬于是露出沉思的样子。

    其余太监们更是谁也不敢进去。

    张诚感叹道:“本朝文臣素来以刚直冒犯天颜为沽名钓誉的手段,林三元又是其中的翘楚。当时他不过是小小翰林都敢上疏,当今身为礼部尚书,国之重臣,在此事上怕是皇贵妃也讨不了好去。”

    而此刻乾清宫里,郑贵妃窃听之事,令林延潮十分恼怒。

    对于国本之事,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是皇长子和皇三子哪位出任,但是郑贵妃突然从帷帐后冲出大声指责自己,这不是迫着他从内跳反吗?

    既是弹劾,就是指着你的脸弹劾!

    但见林延潮额头上青筋一动,当即天子道道:“陛下,方才臣以为这是陛下家事,故而为避嫌而去,但如今皇贵妃咄咄逼人,强令臣不得不留在这里,还竟指责臣放肆,实令臣不得不说一句,究竟是谁在乾清宫里放肆!”

    林延潮之言顿时令郑贵妃的脸从红到紫,从紫到黑。

    但见她重重一拍御案喝道:“大胆,本宫是皇贵妃!你一介小臣竟敢顶撞本宫吗?皇上臣妾……”

    郑贵妃向天子求助,天子却是肚子里大喜,林延潮这一打岔竟让郑贵妃忘了之前比作武三思的事。

    天子正要出声,但见林延潮直面道:“皇贵妃,臣乃礼部尚书,并非你所言的小臣。臣既是礼部尚书,当正天下之礼,维护纲常天道!皇贵妃,臣以礼部尚书的身份问你一句,皇贵妃可知错吗?”

    郑贵妃冷笑道:“礼,礼,礼,你们大臣整日言必称礼,表面道貌岸然,肚子里却不知又什么坏水。依本宫所见,礼有碍于人情的当废即废!”

    林延潮肃然道:“臣与皇贵妃谈过错,皇贵妃与臣谈礼。”

    “臣敢问皇贵妃一句这是乾清宫,天子与大臣商谈大事,贵妃在帘后偷听,窃闻机密有错无错?乾清宫这样的重地皇贵妃在此吵闹,是不是放肆?”

    郑贵妃冷笑道:“本宫……本宫……你不配来问本宫,要治本宫也唯有皇上,轮不到你这小臣来来。”

    “太祖祖训,后宫窃闻朝廷机密,更不得干政!这乃是祖宗家法!只要违背祖宗家法,臣身为礼部尚书当为天下纠治,皇贵妃你要违背祖宗家法吗?”林延潮声音拔高三度,“皇贵妃是不是要臣去礼部请当年太祖的圣谕。”

    郑贵妃见此吃了一惊,退后的三步。

    “陛下,臣恳请以太祖圣谕于皇贵妃治罪!”

    郑贵妃闻言脸色从黑转白,坐倒在椅上。

    “林卿,可以了,今日之事朕不想闹大,罢了吧。”天子出面道。

    林延潮向天子道:“陛下,非臣放肆,但臣身为礼部尚书,此乃职责所在。当年唐高宗欲废武后,命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但诏书墨迹未干,武后则闯入质问,最后上官仪被杀!”

    “今日臣与陛下商议国本之事,皇贵妃闯入殿中,臣虽不才但也有上官仪之忠,还请陛下明鉴!”

    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也是叹了口气。

    天子看了一旁气势全消的郑贵妃心有不忍,但他又看看林延潮,也觉得十分为难。

    天子出声道:“你们都有委屈,你们都求助朕,但朕也有苦衷啊,你们要朕怎么办?皇贵妃虽平日脾气不好,但对朕是真心实意的,而林卿你虽有些莽直,但对朕也是忠心的。天下之事,皆是朕的家国之事,朕只是想后宫外朝都能相安,你们就不能理解朕吗?非要来逼朕吗?”

    听了天子的话,林延潮与郑贵妃都是一并道:“陛下,臣(臣妾)有罪!”

    天子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朕累了,今日的事就到这里,你们都退下,让朕静一静。”

    郑贵妃闻言欲言又止,天子道:“皇贵妃你也先退下吧。”

    当即林延潮与郑贵妃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中如针尖对麦芒般撞在一起。

    林延潮道:“陛下,皇贵妃,臣先告退了。”

    说完林延潮即走出宫里,但见外头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人,其中张诚,陈矩,田义等司礼监太监领头,跪在乾清宫的台阶上,他们几位头都是贴在青砖上,看见林延潮来了,才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以头触地的跪着。

    他们身后都是宫女火者以及侍奉郑贵妃的宫人,这些人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乾清宫外,乍一看去十分壮观。

    今日之事恐怕宫里要好一阵没有太平日子了,身为始作俑者的林延潮见此倒是没有愧疚,向张诚,陈矩行礼后离去。

    过了片刻后,郑贵妃掩面泪泣也从乾清宫里离去。

    林延潮一走出乾清宫,但见许国,王家屏以及吏部尚书陆光祖等九卿此刻也都侯在宫外。

    他们一见林延潮都纷纷围上前问道:“大宗伯,见到陛下了吗?”

    “陛下是如何说的?”

    “陛下有无提到国本之事?”

    众大臣们围住林延潮,许国伸手按了按,他看林延潮的表情道:“大宗伯,你近来唯一陛见皇上的大臣,你可一定要说句话,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等啊!”

    林延潮横了许国一眼,但见其他大臣也是道:“是啊,什么拿出我等参详一二。”

    “让我也知道一下皇上的心意。”

    “还望大宗伯能够让我等周知。”

    林延潮见此当即道:“诸位大人,天子亲召咨以国事,这是对林某的信任,林某不好泄露半句。林某入部以来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什么事不好擅自做主,当然都要以诸位马首是瞻,诸位大人都是国之重臣,林某当然是信得过的。”

    众大臣们都是点点头,这话说得好。

    林延潮看向众大臣然后道了一句:“唐高宗时上官仪之事今日重演也!”

    说完林延潮一圈拱手扬长而去,留下了一群惊愕的吃瓜大臣们。

    什么是唐高宗时候上官仪之事?

    众大臣们各个素知经史,怎么会不知这段史料。

    当然唐高宗让宰相上官仪拟诏废武则天,结果半途时被武则天冲进来打断。

    而今日林延潮用这段话来比喻,那么寓意就很多了。

    “谁是武后?”

    众大臣们已是不言而喻了。

    Ps:明日有更。

第一千两百二十二章 密揭

    七月京城正是大热天。ranw?en

    盛暑之时,热得令人心烦。

    老人们都说今年的京师夏天格外的不好过。

    一直到了八月末,临近九月时,暑气这才略消。

    午后京里的茶肆热闹了起来,京城里的大老爷们在午后都是习惯到茶肆里歇歇脚。

    他们都是终日辛苦繁忙,直到这个时候才有闲暇到茶肆与二三朋友喝茶深谈。

    茶肆里的茶客喝法也是各有不同,有人喜欢用壶泡了喝,有人喜欢用大碗来喝,有人喝茶是坐着喝,有人则喜欢斜斜躺在塌上小饮一会再眯瞪一会。

    在街边阴凉地方也经常摆茶摊,卖苦力的轿夫车夫在摊边站着喝上一大碗茶消消暑解解渴。

    至于茶肆里雅间的喜欢边喝茶边听曲听戏然后看看报纸,而坐在大堂上的茶客就喜欢听说书或者与那些听说能与京里王公贵族,绯袍大员说得上话的先生讲讲报纸上的事。

    今日京里一名叫丽水台的茶楼里,座客盈满。

    大堂里十几张茶座上坐得满满的,茶客们品着是云雾,龙井,毛尖,桌上还摆着一碟碟的瓜子,油酥饼,水晶糕。

    “先生,今日报纸上说得是什么啊?”

    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道:“我看看,诶,不得了了,出大事了。皇明时报上说,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张有德奏请册立太子了。”

    “诶,这算什么大事,这般大臣们不是天天说要册立太子吗?”

    “这一次不一样,你忘了去年时候天子说了谁敢再说这事就拖到皇长子十五岁时再说。”

    “啊,那不是坏事,这人是不是存心不要皇长子正位东宫啊?”

    “那倒不是,这人也没说得明白,就说是册立东宫的事既是要办,问皇上该准备些什么。”

    “合情合理啊!”

    “诶,然后天子罚了三个月俸禄。说他妄自揣测天心。”

    哈哈,茶肆传来了一片笑声。

    “不过这事没完,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说张有德言策立太子这事就是他同意的,陛下要罚就罚他吧。”

    “诶,你看这事闹大了。但这位舒尚书可真是忠臣啊!”

    “难说,难说。”

    “然后内阁也上疏了,诶呦,几位相爷也都是忠臣啊,他们一起上疏请求皇上最迟于明年春天册立太子。”

    “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就是不办的意思!”那先生摇了摇头。

    众茶客们闻言当下是一片哗然。

    “这皇明日报看得烦心,那么天理报,新民报讲得是什么?”

    “天理报上讲得是人伦纲常,父为妻纲,君为臣刚,夫妻人伦之事,请得是御史冯从吾来执笔,此人乃名儒,素有关西夫子之称。”

    众人道:“道德文章听的腻。新民报讲什么?”

    “容我看看,这新民报上讲得是武后,也就是武则天陷害王皇后的事!”

    众茶客们闻言纷纷来了兴趣道:“好,好,咱们就听这一段。”

    几名豪爽的茶客丢出几个铜钱。

    好吧,那先生叹了口气,他将三份报纸摆在一起,似从其中看出了一些什么来。

    茶肆里二人待先生开始说报纸时,却一并离开。

    这二人正是汤显祖,乐新炉。

    二人上了马车,汤显祖道:“百姓都关注在国本之事上,都知拥立国本的乃是忠臣,连舒全州上了一疏都能被称赞,由此可见民心所向。”

    乐新炉道:“正是,国本至今不立,我等之前都以为是申吴县蛇鼠两端,但前几日从宫里传出的消息来说,也有郑贵妃在其中作梗。”

    “哦怎么说?难道真如新民报上所言有人要当武后?”

    乐新炉道:“郑贵妃现在或许不敢当武后,但是若皇三子坐上东宫之位,她或许就有此心了,下一步怕是要废皇后了。”

    汤显祖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先儿子立为储君,然后母凭子贵当上皇后。但此事如何流传出来的?”

    乐新炉道:“此事我们不着急商量,见了匡吾先生再说。”

    二人坐着马车来到罗大的府邸。

    二人到时,但见罗大正在书房里。他见了二人道:“两位来得正好。”

    汤显祖问道:“来时听说宫里有人要作武后。”

    罗大闻言点点头道:“是啊,我们坐下说。”

    下人给三人奉茶后,罗大道:“我也昨日到礼科时,听同僚议论方才知道。前几日,天子召礼部尚书林侯官陛见。”

    “天子久不见大臣,更不用说召对之典,我等都不知陛下召林侯官说什么事。但我等都想林侯官是礼部尚书,在册立国本之事上他是能说得上话的。”

    汤显祖,乐新炉都是一并点头。

    汤显祖道:“我当年在大宗伯幕下时,知他素怀忠义之心,在此大节上他必不会含糊。”

    “是啊,闻知大宗伯入宫召对的事,内阁九卿们都是守在乾清门前,我等科道言官虽不能入内,但也在六科廊里等消息。本以为国本之事有了什么结果,但最后众阁部们对此都是不提一词。”

    “怎么会这样?”

    罗大叹道:“后来我派人打听才知道了一些消息,原来林侯官出宫时只道了一句,大概的意思就是,不意唐高宗时上官仪之事重演。”

    汤显祖吃了一惊。

    乐新炉道:“天子召对不能对外人透露,所以大宗伯没有明说,但这一句话我等可以揣摩出一二来。”

    罗大点点头道:“不错,我以为天子心底还是有册立皇长子之意的,但是却屡屡为郑贵妃作梗,以至于不能册立之事一拖再拖,一日延一日。”

    “而当日天子召大宗伯相商就是要将国本的事定下,毕竟陛下已经说了明春册立东宫嘛,此事肯定是礼部来办的,所以召见大宗伯也是合情合理,征询他的意见。但是哪里知道天子与大宗伯商议时,却给郑贵妃闯入打断,这册立之事就此作罢!”

    汤显祖怒道:“一介妇人竟然妄干朝政,阻止册立东宫!”

    乐新炉道:“义乃息怒。”

    罗大仰天道:“妇人干政,如牝鸡司晨,此国家之不幸也。此事我恨不能亲眼所见,仅凭道听途说没有实据,否则宁可不要这乌纱帽,也当弹劾此妇。”

    乐新炉道:“这一次张有德上疏,匡吾先生上疏维护被罚三个月俸禄,想来也是贵妃作梗吧。”

    汤显祖也是气得几乎流下眼泪。

    “我何足道哉,现在已快八月,但册立东宫之事却是毫无影子,工部主事张有德与我上疏,却给天子一句知道了打发,如此东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册立。”

    “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坐在屋了叹息了一阵,很是忧国忧民。

    次日礼科给事中罗大去礼科值堂。

    罗大一到衙门,即开始浏览从内阁发来的奏章。

    六科是拥有封驳之权,内阁票拟转化为天子的朱批后还不能生效,必然六科看过后才行,不行就要封驳。

    今日正好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休沐,由罗大来守科,他坐在公座上时一名中书舍人递来几封奏疏。

    罗大一一看了,等到看了一疏后他却吃了一惊。

    原来这内阁转发来的不是奏章,而是一封密揭。

    密揭是内阁大学士与天子的私信,不经文书房,也不经六科廊,从不留档备份的,这份密揭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中。

    罗大定了定神,当即看这密揭原来是申时行给皇帝的,其中就一句话“臣虽列名公疏,实不与知”。

    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工部主事张有德,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请求册立国本后,内阁也是上疏支持。当时上疏名字有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三人。

    听闻天子因此事雷霆大怒,还派人责问申时行。

    然后申时行用密揭回给天子,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此事,这也是没错,申时行被弹劾自己请求致仕一直在家没有入阁办事,他当然不知道。

    所以这一疏就是许国与王家屏二人写的。

    理解这事,罗大不理解的是,密揭怎么会又到了内阁里。

    是不是失误?中官误将揭贴送到内阁中。

    应该不是失误,立国两百年来都没有这样的事。

    而天子把申时行密揭交还给内阁,用意很显然就是告诉次辅许国,你不要自己搞事,申时行没有支持你,这分明是你的主意。

    然后内阁又将此疏交到礼科这用意已是很显然了!

    内阁知道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今日没有守科,若是他在礼科,以他申时行党羽的身份,密揭之事肯定按下。但今日则是他罗大守科,什么事由他处置。是了,许阁老将揭贴送到礼科就是这个用意。

    罗大霍然起身,他看向这密揭,知道自己一疏成名的机会来了。

    申时行你这说一套做一套的宰相,今日我罗大就要拆穿你的真面目。

    就在罗大目光渐厉时,却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来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匆匆忙忙地进入科房。

    他也不打呼直接往公房的桌案上找什么。罗大见此一幕,不动声色地将密揭纳入袖中。

    找了一阵子无果后,胡汝宁走出公房对罗大问道:“今日内阁可有传什么奏章,文书至科里吗?”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同受弹劾

    礼科廊中,罗大紘与胡汝宁四目相对。

    胡汝宁问道:“内阁可有奏疏入?”

    罗大紘点点头道:“刚刚送来,还请都谏过目!”

    胡汝宁从罗大紘手中接过看了数疏后问道:“都在这里?”

    罗大紘将放密揭的手背在身后道:“回禀都谏都在这里了。”

    胡汝宁狐疑地看向罗大紘,对一旁书手道:“取备薄来看!”

    书手将备薄奉上,胡汝宁一一点过,向罗大紘指着道:“为何独独少了这一份。”

    罗大紘道:“都谏方才问的是奏疏,奏疏都已在此,唯独这份乃是阁臣给陛下的密揭,不在奏疏之列。”

    胡汝宁道:“还不快取来。”

    罗大紘道:“回禀都谏,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你敢违抗本官?”

    “不敢,只是下官想依照规矩,若六科有其事重大者,各科必须进行通奏。下官想将密揭给各科同僚一并过目再说!”

    “大胆,密揭乃是内阁与陛下之私书,尔如何敢偷看。再说这阁臣密揭也从无发科的故事。这必是内阁或文书房的失误所致!”

    罗大紘冷笑道:“若非这失误,也不能让某窥得这位阁臣的真面目。还请都谏稍等片刻,等各科给谏都到了再说!”

    胡汝宁屡索,罗大紘就是不给,二人不由争执起来。

    这时吏科,户科几名科臣闻声赶来时,罗大紘当即取出密揭当堂道:“诸位听听首辅于给皇上密揭说了什么?”

    “……臣虽名列公疏,实不与知。册立一事,圣意已定。张有德愚笨不谙大事,皇上自可决断册立之事,勿因小臣妨碍大典……”

    听闻这里,科臣们都是面色骇然。

    张有德愚笨不谙大事……勿因小臣妨碍大典……

    这封密揭申时行说得实在很无耻啊。张有德上疏百官是一致叫好的,但在申时行口里成了愚笨,至于言官上疏册立国本在申时行口里成了小臣鼓噪。

    罗大紘举疏对着众科官们道:“诸位同僚,你们看申吴县受国厚恩,却内外二心,藏奸蓄祸,误国卖友,罪何可胜言!”

    “此盖其私心妄意陛下有所牵系,故表面之上附廷臣请立之议,而内里却阴阻其事,自以为是交宫掖之谋,以此得圣心眷顾。之前屡屡向天子奏请册立东宫,即为了明居羽翼之功,若是不成,也可为趋炎附势之道。申吴县自以为聪明,操此术以愚天下久矣,罗某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要在今日为天下揭露此贼嘴脸。”

    听罗大紘之言,众科臣有的暗暗叫好,有的则是面上全无血色,有的则为罗大紘的慷慨陈词公然鼓掌叫好。

    而胡汝宁见事压不住,顿时面无血色,只能任罗大紘如此。

    事情遮掩不住,胡汝宁左思右想之下,当即离开六科廊往林延潮的府上而去。

    却说林延潮这近一个月来,都是称疾在家。

    这告病情由是‘气怒攻心’以致于头昏脑胀不能理事,故而向朝廷请求称疾告归。

    林延潮这当然是假病,而朝中百官也知他为何‘生病’。

    自那日林延潮面圣出宫后那一句‘上官仪之事今日重演’,悄悄地在文武百官里传播开来。

    众官员们猜测(脑补)得都差不多,天子要召林延潮商议册立东宫之事,结果为郑贵妃所阻扰,故而林延潮因此气病在家。

    有了此事后,朝堂上官员们纷纷来林延潮府邸探病,对于他们的打算,林延潮当然明白。

    林延潮对于当日宫里的事是绝口不提,任他们一再询问就是不说,知道从林延潮这里打探不出具体细节,官员们也只好一起恳请林延潮继续留在朝主持国事(好容易有个在国本事上正面刚的,可不能让他跑了)。

    林延潮则表示再看看。

    至于内阁那边态度却截然相反,面对林延潮称疾,立即下文同意,礼部的事改由左侍郎黄凤翔暂署。

    对于内阁的态度林延潮当然是明白,有的人总是巴不得自己赶紧走人,眼见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就巴不得落井下石。

    得罪了郑贵妃,也就是得罪了天子的枕边人,如此林延潮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天子对郑贵妃的宠爱天下皆知,走人绝对是迟早的事。

    当然不仅内阁里有人如此认为,不少官员也是认为林延潮这一次恐怕真的是要走了。

    在家中’养病’的林延潮,索性每日陪伴妻儿读书写字,至于官员求见能见他也尽量见。

    他的门生们对于他这时候求去不是很理解,林延潮官怎么当得越大,就越是求去,受不了一点委屈,毕竟刚任礼部尚书才半年多。

    林延潮此举也是明朝大臣的尿性,论求去申时行当国以来上了三十多疏要求走人,仅今年就上了十余疏,但现在仍是好好在位子上。

    林延潮在这个时候称病,一来在廷议中被许国,石星联手压得毫无伸展的余地。

    二来等局势变幻。

    自己这一次公然跳反,与郑贵妃扯破脸,等于将来是站在了太子,以及清议的一边。但对于皇帝而言,等于让祸水东引,将不册立太子的锅让郑贵妃来背上。

    就如同武则天假意要将皇位传给武三思如出一辙。

    等朝野舆论将对东宫未册立的不满从天子转过郑贵妃身上时,天子就知道感激谁了。

    但这时候林延潮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果真到了数日前,天子派中官来林延潮府上探视,就是看他病好了没有。

    林延潮得中官探望后,内阁立即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当即请林延潮回衙视事。

    林延潮已是同意了,称自己愿意带病上岗,继续报效朝廷。

    林延潮才答允没两日,胡汝宁急匆匆地赶到他的府上,然后将罗大紘之事告诉了林延潮。

    林延潮闻言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将郑贵妃拿出来,申时行即不会因册立东宫的事背锅,哪里知道这一份从宫里泄露出来的密揭,导致申时行政治生涯最大危机。

    据胡汝宁说,当时内阁将密揭给礼科时是混在公文中传过去,许国并不在阁。

    但林延潮觉得此事十有八九就是许国干的。

    天子不满意许国这一次上疏,所以将申时行的密揭送回内阁让许国看看,让他向即将成为前任的首辅学学如何辅佐天子,天子与阁臣之间的密揭往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次辅许国在天子的允许下看首辅申时行的密揭也不是不行。

    但是天子并没有让许国把密揭发六科啊!

    这完全是自作主张,而不是失误。

    这就是掀盖子了。

    林延潮听了胡汝宁的禀告,踱步了一阵。

    胡汝宁道:“大宗伯,你看相爷的声誉就在此刻,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若此密揭公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罗大紘已是说了出去,如何能人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此事是按不下了。”

    “那当如何是好?此事出在礼科,我又如何向相爷交代”胡汝宁长叹一声。。

    林延潮想起了之前许国在天子面前打自己小报告的事,不由眼神一厉道:“此事是许次辅耍弄阴谋诡计,他想逼相爷立即致仕,然后取而代之。”

    “不错,自从相爷上疏致仕以来,他对相爷可是愈加不满。只是还没有扯破脸就是。”

    林延潮道:“为今之计要想扳回这一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由你上疏弹劾许国!”

    “大宗伯?”

    林延潮站起身来,手按其肩道:“我知弹劾大臣,必反受其责的道理,但此事我会在背后给你撑腰。”

    “再说你不上疏如何向相爷证明你的清白。”

    胡汝宁由起初的慌张过后,终于有所决断道:“下官为官至今深受相爷的大恩,眼下也是报答的时候了,大宗伯要我怎么上疏弹劾?”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次日,礼科给事中罗大紘弹劾申时行首尾两端,而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则上疏弹劾次辅许国。

    首辅次辅同一天遭到弹劾,也是少有的事。

    胡汝宁弹劾许国与‘首臣时行不协,彼此相伐,以密揭抄发六科为排挤。’

    二疏上后,申时行,许国一并上疏求退。

    申时行上疏当然继续请求致仕,天子好生安慰了几句,并将罗大紘贬官杂职远方,永不升迁。

    而许国上疏求去同时说自己与申时行并没有半点不和,而且关系好着呢。对于密揭发往六科的事,他亲口承认了,他说自己给申时行署名的,但当时申时行在生病,自己怕耽误明年册立国本,所以不经询问先给他署名了,以免错过册立太子的时期。至于他将密揭发往六科,也是认为国本的事,天下都关心很久了,把这件事公开来说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听许国如此直白的承认,天子也很有意思当即在批复中回到,卿之忠诚直亮,遇事则言,不存形迹,朕早已知道了,先留在内阁辅事吧,国家现在还缺不了你。

    明眼人看出,对于申时行的弹劾,天子是重责贬官罗大紘。

    而对于胡汝宁弹劾许国,天子是一点也没怪他。天子心底对于两位首辅的态度不同,满朝官员也是知道了。

    Ps:明日有更。

第一千两百二十四章 谁可入阁辅政

    天子对于胡汝宁与罗大紘上奏两等皆然不同的态度已是令百官有所了然。

    天子对两位内阁大学士同时慰留之后,值武英殿中书舍人黄正宾上疏弹劾申时行,指责他‘排陷同官,巧避首事’之罪。

    黄正宾所言排陷同官所指的就是申时行排挤陷害许国。申时行上密揭说明不是自己首倡,那么就是许国首倡册立之事,如此如同于陷害人家。

    这黄正宾何人?黄正宾是歙县人士,是许国的同乡。他家资丰厚,太学生出身,出钱买了武英殿中书舍人为官。

    同时此人与顾宪成,李三才交好,在另一个时空里的魏忠贤的大作《东林点将录》,此人还跻身为其中一员。

    黄正宾上疏后,申时行再度表示辞职,天子好声挽留,并给黄正宾廷杖一百,革职为民。

    许国在黄正宾被廷杖革职后,上疏一方面检讨自己‘误随小臣之后,而忘首臣之规’,他许国令首臣被天下责难而不安,胡汝宁弹劾自己,将事情都归咎于他。所以他建议立即于明春册立皇长子,以安天下之心。

    在疏里许国还请天子放权给他,如此他必会肝脑涂地以报效皇恩。

    许国这一疏等于摊牌,让天子在他与申时行之间二选一。

    第二日文渊阁。

    许国这上疏后次日,一大早就来到值房里理事。

    当他看到闽浙两省的巡抚报倭寇有勾结琉球入侵的图谋时,无不感叹地道:“今日四夷交犯,而内外言官争相攻击,致大臣们纷纷求去,如此谁来为国家任事?谁来为陛下分担?”

    说到这里,许国摇了摇头将奏章放在一旁,又端起了老家的六安香茶喝着。

    几名侍奉在旁的中书道:“这半年来首辅多是在告家里,国家大事都是阁老你在阁内主持的。若是没有阁老,不知国家会乱成什么样子。陛下乃是明君,必是一切都看在眼底,知道谁是可以倚重的贤相。”

    许国闻言笑了笑,放下茶抚须道:“诶,你们可以这么说,但为人臣者切不可有此心。天意难问,天心难测啊。老夫昨日那一疏上后,是进是退今日就可明了了。”

    说到这里,许国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相顾哪个不知许国的心事。

    一名中书道:“首辅求去之心已定,陛下就算再怎么留,但也知道最后都是终须一别。”

    “是啊,陛下英明睿断,自是知道轻重。除了阁老外,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就在这时外头阁吏禀告道:“启禀阁老,文书官李文辅持圣谕到阁。”

    “哦。”

    许国点了点头道:“请进来吧。”

    片刻后李文辅向许国奉上圣谕。

    许国看旨后笑着道:“劳驾公公跑这一趟。”

    李文辅道:“岂敢岂敢,这是咱家分内之事,若阁老没什么话,咱家先告退了。”

    “不送。”许国重新坐下,喝着六安香茶。

    李文辅离去后,众中书们都不敢作声,垂着手站在一旁。

    倒是许国一面喝茶,一面道:“你们追随老夫多年,大家公事一番是难得的情谊,若是有机缘,老夫请你们回歙县看一看。”

    “歙县是个小地方,但是徽墨歙砚却是名闻天下,还有读书人也是有风骨的。老夫这么说倒有几分自卖自夸,不过你们到了歙县倒是有一处地方一定要去看一看,你们可知哪里?”

    众中书都是闻声道:“我等愚钝,还请阁老明示!”

    “那是一座大石坊,万历十二年时缅寇入侵,老夫运筹帷幄平定了叛乱,天子加恩眷酬赐予老夫一座大石坊树在乡间。这普天下的石坊都是四脚,唯独老夫这牌坊乃是八脚,这天下仅此一座,你们说你们到了歙县要不要去看一看。”

    许国说到这里,既有几分缅怀,又是有几分得意。

    众中书道:“我等当然愿意沾一沾阁老的荣光。”

    许国点了点头,脸上笑容敛去道:“若是君臣相得永如此刻那该多好,可惜啊。可惜啊。老夫昨日那一番肺腑忠心之言,反令天子见疑啊,好了,你们暂且退下吧,老夫想静一静。”

    众中书们闻言还能说什么,只好一一离去。

    所有人走后,许国一个独坐太师椅上出神,而面前的桌案上正放在天子给他谕旨。

    这旨意上写着是什么呢?

    ‘卿前误随小人之后,以迟大典,今又激烦,意实何在?不得以此挟君托故。’

    这一句话可谓没有给许国任何情面。许国请求天子于明春册立太子,天子反而将太子延误推迟册立的责任都怪在许国身上,言斥他以舆论挟持天子。

    所以到了此刻,许国知道天子对自己多么厌恶,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颜面再留在文渊阁里了,他的次辅的生涯要在此结束了。

    许国想到这里,连连苦笑。

    一直等到天色暗后,他仍不知觉,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值房之中。

    最终一名下人推门入内道:“老爷,天暗了,要不要回府?”

    许国回过神来道:“老夫差一些忘了,众人都走了吗?”

    “是啊,大家都走了,再迟一些宫门就要闭了。”

    许国点点头道:“老夫知道了。”

    当即许国从值房里离开,他与下人走到文渊阁空荡荡的廊道上,愈发感觉寂寞冷清。

    特别是今日,这文渊阁里不知为何,冷清至只能他与下人两个人。

    等到他走到阁臣的公座处,许国看着圣人的铜像,以及内阁大学士们的公座不由停下脚步。

    许国迈步上前走到东首第一张椅子前熟视良久。

    许国身在内阁多年,当然知道当年内阁大学士李贤与彭时的对话。

    当时李贤要在文渊阁里设正座,也是面南之位。彭时却大力反对,认为几位内阁大学士之间都是天子的顾问大臣,大家的地位相当,就算是堂堂首辅也不能居于正座。

    这段话传开后不久,天子就送来了圣人铜像立在这面南正座上。天子的意思就是,除了圣人以外,任何内阁大学士都不能坐此位子。

    所以一直以来,内阁首辅的位子都是这东首第一张座椅。

    许国为官以来见过不少首辅都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刚为官时,是徐阶坐在这个位子上,然后是恭敬谦让,好脾气的李春芳,再然后是整日摆着臭脸的高拱,再然后是气势凌人,威严极重张居正,再然后是城府深沉,擅耍手段的张四维。

    一直到了张四维丁忧后,他也入了阁,然后申时行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

    现在申时行久已经不坐这个位子了,半年多来内阁的事都是由他许国来主持。

    他虽行首辅之实,但也知无首辅之名,只要一日申时行不退,他就一日坐不上这个位子。

    现在文渊阁里静悄悄的,阁吏仆役都是回去了,唯有许国与下人二人。

    他看了这个位子许久,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然后坐在这首辅之位上。

    许国捋平官袍,挺直了背,目视想前方,想起当年徐阶,高拱,张居正在位时,坐在这张椅子上百官上前参见的情景,然后再想到自己,最后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坐了片刻,许国长叹一声后站起身来,用袖子扫了扫方才坐过的椅面。

    许国此刻仰起头道:“没料到我许国竟比申吴县先去一步,我何尝不想以身许国,可惜圣意不眷就是。”

    说到这里许国笑道:“但也无妨,申吴县是以论求去,而我则是以争求去,你我二人在天下人中的公论中自有上下。”

    说完许国大步离去,到了文渊阁门前时,许国又回头看了公堂一眼。

    次日许国因天子不册立太子,上疏请天子将自己罢归。

    随后王家屏也是上疏说,申时行,许国二人都不在阁,我一人能力与威望都不足以处理国家大事。恳请天子立即册立太子,如此舆论平息,两位大臣也自然而然回到内阁了。

    王家屏上疏后,天子不理会。

    次日王家屏又上疏说,我一个人实在不行,身子也不好,还请天子让我回家养病。

    天子下旨说你先养病几日,国事朕亲自处置。

    王家屏这边走,申时行许国继续上疏请求致仕回家。而天子亲自处理国事没几日又觉得处理不来,又只能把王家屏请了回来。

    王家屏回到内阁,一面干事一面继续请天子册立太子。

    另一边回乡省亲的王锡爵也请求天子延长他的假期,天子立即说不行,让他赶紧回来。

    重阳过后,许国上第三疏求退,这一次天子恩准了,并赐他驰驿还乡。

    而王家屏也是惶恐不安,上疏请求与许国一并离开,天子再三慰留。

    而这边申时行上至第十二疏请退,天子也忍不住召他入宫面圣。

    申时行对天子这一次召见可谓是心知肚明,许国已是致仕回乡,王锡爵留在老家请假不回朝,王家屏一个劲的说自己独木难支,无力主持大局。

    天子这一次召见自己多半是问,自己离去后,有谁可以接替自己入阁辅政。

    对于现在这个结果,他申时行早有预料,但对于推荐阁臣的人选在他心底也是早已想好。

第一千两百二十五章 推举

    申府。

    当申时行接到天子入宫的诏令时。

    申用懋,申用嘉,李鸿,朱国祚,徐泰时都在他的身边。

    申时行接此诏令后对这几人道:“尔等吩咐夫人收拾行李,以免老夫回乡之时路上匆忙,拉下东西。”

    闻此几人虽早有预感,都是吃了一惊。

    “爹爹,现在许国那老匹夫正好走了,天子召你入宫必是要你主持大局,为何说是要回乡呢?”次子申用嘉问道。

    众人之中,唯独申用嘉如此问,其余都是默然。

    听申用嘉如此问,申时行道:“朝堂上的事我也少你说。你这一次就随我回乡,其余事不要问了。”

    申用嘉道:“孩儿也想与李鸿一样参加明年会试,孩儿准备了十年了,只待明载金榜题名。”

    申用懋欲言又止,申用嘉又因乡试冒籍之事被舆论一片谴责。若是申用嘉明年再考会试,迫于舆论没有官员会取他的。这倒不同于李鸿,李鸿毕竟是申时行的女婿,就算上一次顺天乡试被人骂作通关节中举,但只要申时行不在位,那么他被人取中倒不会引起舆论争议。

    但他又不愿直说,熄了他弟弟的功名之心。

    申时行笑着道:“你陪爹回乡,尽孝于膝前,免得我回乡寂寞不好吗?我们申家有你兄长一人在朝为官就好了。”

    看着申时行眼中殷切之意,申用嘉闻言当即道:“孩儿愿意回乡侍奉爹爹。”

    申时行对朱国祚道:“我已是吩咐林延潮,让他放你为应天乡试的主考官,以后在朝堂上你有什么事可以不向他请教,若有的为难事,可以找他帮忙。”

    朱国祚与林延潮一直走得不近,因为三元光环,人们提及状元,第一个想到都是万历八年的林延潮,倒是他这个万历十一年的状元却无人记得。

    尽管如此朱国祚仕途上倒很顺利,现在已是从五品詹事府司经局洗马,这一次外放应天府为主考官更是美差,金陵是繁华之地,作为乡试的主考官他既能收得不少门生,也有一笔钱财收入。

    但朱国祚仍是因为仕途上不如林延潮得意耿耿于怀。

    但朱国祚也是聪明人,他知申时行知道自己不服林延潮,所以他让自己平日可以不攀附林延潮,但遇事要找他帮忙时倒是可以把申时行的情面用上。

    倒是徐泰时申时行没有吩咐,因为徐泰时与林延潮是同年二人一直走得很近,当初林延潮修宅子,还是托徐泰时帮得忙。

    而申用懋更不用多说了。

    申时行等于将自己儿子女婿亲信都托付给林延潮了。

    这时李鸿道:“老泰山,我听说苏州推官袁可立在苏州官场民间大力奔走,为那石昆玉翻案,逼得应天巡抚李涞不得不自劾辞官。”

    申时行听后面色一沉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鸿道:“就在前两日,但老泰山一直对大宗伯信任有加,所以当时小婿不敢明言。”

    申时行闻言抚须不语,面色有些凝重。

    申用懋当即道:“爹,宗海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此事他必然不知道。”

    申时行笑着道:“这是哪里话,我就要退了,计较这些作什么。”

    这时候申九上门来道:“老爷,车轿已是备好可以进宫了。”

    申时行点点头当即更衣,换上了他一品朝服,但见他头戴七梁金冠,腰用玉带,腰系玉佩具,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身着大红色的朝服,望去自有的一品大员的凝重气度。

    申时行出走屋子时,下人以及前来迎接的中官无不行礼参见。

    申时行坐上大轿,申九高喝一声起轿。

    大轿在八人齐抬下望紫禁城而去,沿途之上自有羽骑开道,宰相仪仗簇拥。

    申时行在轿里眯了一会,当即敲了敲轿窗向申九问道:“袁可立在苏州参倒李涞的事,你听说了吗?”

    申九知道这一次申时行入宫,等于是最后一次面圣,陛辞天子。但在这时候不知为何却问这样的事。

    申九知道申时行这么问必有深意,但他可是受了林延潮不少好处,在淮北窝本的事还求林延潮帮忙呢,他当即道:“回禀老爷,小人听说了一些。苏州的事小人已是派人去处置了。不过一个小小七品推官掀不起什么浪来。”

    “为何不来报老夫?”

    申九道:“老爷,为了李涞,实不足坏了老爷的师生之情啊。”

    申时行道:“话不可这么说。”

    申时行口中虽道话不可这么说,但已是闭上眼睛。

    而申九称是一句,也不再多言。

    不久申时行的轿子到了紫禁城,然后又换乘步撵一直到了乾清宫。

    到了宫门前,申时行方才下轿。

    申时行看了乾清宫一眼,瞬间百感交集,张诚,陈矩,田义等司礼监太监此刻都在宫门前候着。

    “申老先生,皇上在宫里等着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天子恩重如山,老臣临别前能赐见一面,老臣实感激涕零。”

    说完张诚亲自搀扶申时行入宫。

    于乾清宫暖阁里,申时行拜见天子后双目泪流地道:“老臣之前久病旷官,耽误国事,连上十余疏恳请陛下恩放老臣回归乡里,以了余生之事。蒙陛下荷留连下谕旨,如此君臣恩遇从未见典章所载,老臣即便是捐躯糜骨,也不足以报答。老臣叩谢陛下!”

    见申时行如此,天子想起十几年君臣,不有也是有些感动当即道:“先生快快请起,朕践祚之初,先生即是朕的讲官。先生十几年辅政,朕自始自终仰仗先生良多。眼下四方多事,朕还需仰仗先生处理国事,先生何必因小人之言而求去呢?”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老臣只是卧病已久,实难堪大用,至于小臣议论,虽说是无根之谤,但老臣蒙此不白之冤,却有口不能自辩,何颜能够就列,不如归里回乡。”

    天子念及如此,当即长叹道:“先生一去,只留下朕在此,倒是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了。既是如此,朕就准了先生此请,先生先回乡养病,待他日疾愈,朕还要召先生回朝辅政的。”

    “老臣叩谢陛下。”申时行知道天子虽这么说,但事实上自己真已无返回朝堂的机会了。

    “来,赐坐,朕与申先生有几句掏心窝的话要说。”

    火者当即给申时行搬上连椅,申时行称谢后入座。

    天子对申时行道:“朕记得当年张……张太岳陛辞之日,曾与朕言过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边患,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贫……朕这几年为政,朕重修宗室条例,平缅甸,征火落赤……”

    “……倒是国用,年年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申时行垂头道:“陛下亲政以来励精图治,以民心为念,造福天下苍生,天下臣民都是看得见的。至于方才陛下所言的积弊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不仅是本朝,就算是三代之时,也未必没有,要革除积弊要徐徐图之。”

    “先生有何高策,还请教朕?”

    申时行道:“治国安邦乃一道,从古至今为政大略都不差,只能肯为之三年五载必有成效。但最怕就是朝令夕改,一年换一小策,三年改一大策,百官不知方略,百姓不知所从。左右摇摆不定,国事皆毁于此。”

    天子想了想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朕择大臣佐政,用其三五年而观后效?”

    申时行道:“圣明英睿无过于天子,老臣不胜佩服。”

    天子点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朕高举庙堂之上,也知欲察民情如隔窗观花,但奈何下面的官员最喜欢欺瞒,矫饰民情。朕从奏章之上也看不出到底谁能用,谁不能用。”

    ‘“若没有元辅如此忠直之臣辅佐,朕实在是举步维艰,眼下元辅要离去,朕不知谁可继之,还请元辅替朕举之。”

    “此老臣之荣幸。”

    申时行当即坐直身子,很认真地思考着。

    天子坐在一旁也不敢打搅。

    过了许久申时行方才道:“许次辅辅政多年,参预枢务,善于决断,陛下应当将他请来辅政,如此方为允妥。”

    天子略有所思道:“许次辅为官耿直,于册立之事屡违朕意,并非是首臣之选。何况朕已经准了他归里,岂有又要他回朝的道理。”

    申时行为许国恳请再三,好似二人从没有过节一般。天子道:“元辅与许次辅在这册立之事有所失和,为何还极力推举他呢?”

    申时行道:“上朝虎争,下朝和气此乃古人,老臣与许次辅之争在于公,却不在私。若陛下委一臣治理天下,那么许相国再合适不过。”

    天子摇了摇头道:“许次辅虽佐政多年,但朕不愿用他。”

    申时行又道:“那三辅王锡爵刚直不阿,不党不私,老臣以为他可以胜任。”

    天子笑道:“朕也以为他的首臣之选,但他母亲身子不适居乡不归,朕一时也难违其志而用之。”

    “四辅王家屏……”

    申时行还未说完,天子即道:“不是房杜之才。”

    申时行当即道:“那么老臣试举二人。”

    “朕洗耳恭听。”

    “一位是当今吏部左侍郎赵志皋,一位则是礼部右侍郎张新建!”

    Ps:明日有更。

第一千两百二十六章 阁权

    申时行推荐的两个大臣的名字,令天子一愕,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但见侍奉在旁的张诚上前几步,向天子耳旁说了几句,似解释二人来历。

    天子这才想了起来,掩饰笑着道:“朕对二人有印象,只是朕的屏风之上没有书他们的名字,故而一时不能确认。但是朕听闻赵志皋年纪已是十分老迈了,是否有精力辅政,至于张位朕已是许久不曾在奏章里见过他的名字。”

    申时行道:“张位之前称疾回江西老家了,现在家修养。”

    天子点点头道:“这二人必定是辅政之才。否则先生也不会举荐。”

    申时行道:“赵志皋虽老,但行事稳重,张位资历虽浅,但却敢于任事。当年张太岳在位时,二人因不阿附他都被远贬,后来张太岳病逝后,朝廷这才启用。”

    天子笑着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先生举荐的是忠直之臣,可是论及名望他们似乎不显啊!”

    申时行道:“陛下圣明,老臣也是如此认为的,若论身孚众望,他们反而不见得是阁臣之选。正因为无人推介,臣倒以为其不党不私,正是可以为陛下信之用之的肱股良臣啊!”

    天子闻言目光一亮,瞬间明白申时行的用意。

    一旁的张诚也是十分佩服。

    没错,赵志皋,张位都不是百官心底意属的阁臣之选。

    二人里,赵志皋显得太老了,担任阁臣不知能撑几年,至于张位万历十四年以后即家里蹲,也没有推举他回朝当官。这满朝官员恐怕早就忘记了这个人了。

    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显得纯粹啊,换句话说这样的官员若至内阁,肯定是听皇帝的话,而不是听从清议的左右。

    因此申时行才推举出这两名大臣,这完全是为天子考虑。如此能替天子考虑,为君分忧的宰相,天子还真的有些不舍得申时行走。

    张诚看着申时行心底佩服,申时行的老辣卓识,今日召对时他本以为申时行会推举自己的党羽。若是申时行第一个推举自己的党羽,那么无论是张诚还是天子都知道申时行这是有私心在其中。

    那么就是此人入阁,天子恐怕也不会信任。而且张诚也会阻扰,他与许国早有默【】契,这一次许国失位,都是申时行,林延潮之故,但张诚也知申时行深得天子信任,又是马上要致仕的人,就不打算与他计较,但对于他荐举上来的阁臣,他必定想法设法在天子面前阻扰,但是没料到申时行却推举赵志皋,张位,这二人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先生真不愧是三朝元老,又是朕的老师,所荐之人实是妥帖。”天子想起申时行的话,句句有深意啊。赵志皋老成稳重,言下之意就是年纪大了,在政事上不会自作主张,张位敢于任事,言下之意就是很有魄力,随时可以替天子背黑锅。这二人实在太符合他心目中的阁臣人选了。

    张诚奏道:“陛下,让这二人入阁朝野会不会引起议论?”

    天子道:“许次辅当年也是由张四维引荐入阁,那时也未听到朝野有何议论。”

    “朕意已决,钦简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前礼部右侍郎张位二人入阁办事。”

    申时行,张诚二人都是称是。

    申时行又道:“老臣年少时嗜好读出师表,老臣所举的赵志皋,张位二人,乃郭攸之,费炜之才都是先帝时即受重用,以遗陛下的重臣,还望陛下信之用之。”

    “此外前礼部尚书朱赓,前吏部左侍郎沈一贯,也都是先帝所赏识之才,老臣还请陛下储之,至于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乃蒙陛下一手简拔,臣以为为能臣,以众议廷推拜礼部尚书。陛下若要用其佐政三年五载后观其后效,此人必不会令陛下失望。这三人都是臣为陛下举荐储用,若他日老臣有失察之处,陛下可治老臣之罪!”

    张诚听到这里不由感叹,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天子听了也是深以为然道:“先生的话,朕一定牢记在心。”

    申时行闻言欣然道:“既是如此,老臣已是没什么好说了。老臣在此辞别陛下!”

    说完申时行从椅上起身,对天子又叩了三个头。

    天子见此一幕,当即亲自将申时行搀扶起身,然后将他送出了宫殿之外。

    对于申时行而言,天子如此恩典,也是古今君臣之中十分罕见了。

    天子亲自将申时行送出宫后,申时行坐上步撵回望紫禁城的一砖一瓦,忽而吟道:“早岁入皇州。尊酒相逢尽胜流。三十年来真一梦,堪愁。客路萧萧两鬓秋。蓬峤偶重游。不待人嘲我自羞。看镜倚楼俱已矣,扁舟。月笛烟蓑万事休。”

    一旁的申九听着申时行这首诗,亦懂的三十年来真一梦,恰似他老爷申时行这三十年来的宦海浮沉。

    却说此刻吏部左堂中。

    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正枯坐在堂上。赵志皋已是坐了一上午,来来回回地将桌案上的公文反过来倒过去的看,却也不嫌得腻味。

    至于左堂的堂吏则是站在一旁,各个无精打采地打呵欠。

    一名官吏见此一幕不由讥讽地道:“咱们吏部各衙门向来是官员们出入频繁,车水马龙的地方,怎么到了左少宰坐堂后,门庭冷落到如此呢?”

    “诶,还不是看咱们部堂大人年纪大了好欺负,他在太宰面前事事唯唯诺诺,半点主张也没有,如此怎么会被太宰看在眼底。”

    “咱们吏部的正堂是个没事也要找事,有事都要插手的人物,碰上咱们部堂大人这什么事都不管的,那还用说吗?部堂大人早就被架空了,下面官员也知道什么事找他说得不算,都直接找太宰去商量了。诶,亏了我们怎么跟了这样一个主啊。”

    几名堂吏在那边疯狂吐糟,越说越是大声,反正这位左少宰年纪大了,什么都听不清楚,这几人也不顾忌。

    但偏偏就在这时啪地一声,倒是将三人吓了一跳,原来左侍郎赵志皋手中的公文掉了,而他本人竟精力不济地在椅上睡了过去。

    众官吏们见此不由摇头,真是半点出息也没有,如此官员在他身上怎么能看出半点希望呢。

    就在这时,一行人赶至吏部左衙门,不久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快去通报你们家大人,皇上有旨,让你家大人入阁办事。”

    此话一出,整个吏部衙门顿时炸开了。

    而原先看不起赵志皋的堂吏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然后一并上前道:“部堂大人,大喜大喜,你要入阁拜相了!”

    赵志皋这时方才醒来,见众下属堆在自己面前,不由问道:“拜相?拜什么象?”

    “不是拜象,皇上圣旨钦简部堂大人你为内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哦?”赵志皋闻言,然后摇头道,“本部堂都七十了,还当什么宰相啊!”

    “这有什么,当年严分宜八十五岁了还在当国呢?”

    “诶,怎么说话的,怎么拿严嵩那个奸臣来比咱们部堂大人呢?”

    赵志皋笑着道:“无妨,无妨。本部堂年少时去江西求学,与严分宜也算半个同乡,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赵志皋站起身来,众堂吏们都看向赵志皋然后一并躬身行礼。

    却说张位入阁的消息抵至江西南昌。

    当地官员们立即星夜赶至了张位府上。

    “下官参见相爷,相爷大喜,相爷大喜!”

    张位听着众官员这么说,不由讶道:“你们为何称我为相爷?”

    众官员们相顾都是微笑,南昌知府当即道:“相爷有所不知,皇上有旨意召相爷入阁办事。本朝没有设宰相,故而以内阁大学士为尊,我等称相爷也是理所应当的。”

    张位闻言却没有半点高兴之色,反而问道:“哦,皇上是相召?未经廷推吗?”

    “确实是圣上钦简,可知相爷虽身在江湖,但犹是帝心记挂……”

    但见张位冷笑道:“以中旨入阁,而非廷推,为我人臣之耻,何喜之有!”

    说完这句话,但见张位拂袖而去,留下了一脸惊愕的官员。

    而就在赵志皋,张位命下之日,吏部尚书陆光祖当即上疏指责天子道:“依故事内阁大学士,兵部吏部尚书都经由吏部,九卿,百官会推。然而近闻赵志皋,张位二人乃申时行密荐所举,今日看来二臣之贤不负所举。但是阁臣荐举之事,易开徇私植党之门。”

    天子回复陆光祖道:“阁臣人选上下皆服,可见元辅所荐得人,此事下不为例。”

    陆光祖闻此后即表满意。

    当时陆光祖这一疏也代表了吏部的立场,随后赵志睾,张位二人同时上疏,以阁臣不经廷推违制,他们同时恳请辞去相位,然而天子却是不许。赵志皋当即入阁办事,而张位于三个月后到京入阁办事。

    如此最后这一场阁臣之争,在万历十九年的九月落下帷幕。

    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去位,而增补了威望名声远远不如二人的赵志皋,张位二人入阁。

    而王锡爵又在老家,王家屏于内阁勉强支撑大局。

    可视为掌握宰相之权的内阁的阁权开始为百官所轻。

第一千两百二十七章 梅家来访

    转眼已是入秋,林延潮书房外一片竹林,竹叶已黄且掉落了不少。

    院外鹅卵石小道上,不时有下人用竹扫把扫着树叶。

    今日正值休沐,林延潮在书房处理了几份公文后,这才有了闲暇。他离开书案,躺在藤椅上随手从旁拿起一本书,听着依旧悦耳的竹林沙沙声小寐一会。

    有些精神后,林延潮又拿起书看几眼,待眼睛疲倦时,再将书盖在肚子上。

    如此功夫,没有人打扰自己,也没有公事的催促,林延潮才感觉光阴有那么点是属于自己的。

    林延潮想起以往读书时,那等拼命三郎求学,以为考取功名为官后可以清闲些,但没料到为官的日子比读书还更加忙碌。

    若非心底有些抱负,林延潮真要怀疑自己这三十多年来忙忙碌碌求得是什么了。

    就在林延潮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外头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有客拜访!”

    似林延潮这样的二品大员,时间都是很宝贵的。

    好容易休沐半日,他宁可坐着看会书,也不想接见什么官员。故而陈济川身为管家当然是能挡则挡。

    不要紧的事他即可做主了,不够级别的官员也由他来打发。

    这事很不好做,容易得罪人,但身为高管的管家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之人。

    如张居正的游七,申时行的申九都是人精。

    林延潮为知府时是孙承宗,陶望龄替自己打理,而陈济川则是从不会到会慢慢熟练,为了能与官员打交道,平日里书也没少读,也可以慢慢替林延潮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关系。

    “何人?”林延潮自是没什么好心情。

    但能劳动陈济川来见自己的,必定是朝中大僚来拜访,或者是什么要紧事。

    “老爷,”陈济川奉了两张烫金的帖子然后道,“扬州梅家大公子梅堂,二公子梅侃恳请求见老爷。”

    林延潮看了一眼帖子,梅家确有资格见自己一面,但天子刚知道他与盐商有所往来的事情。

    于是林延潮点点头。

    不久梅家大公子梅堂,二公子梅侃来到了林延潮的书房。

    梅堂到了书房一见窗外竹林,不由将折扇往掌心一拍称赞道:“真是好景致,不意在京师之地居然能见此江南水乡景色。”

    “特别是这竹林令我想起一首诗来,不论台阁与山林,爱尔岂惟千亩阴。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林延潮闻言微笑,这是借物誉人的马屁手法。表面上夸得是竹子,其实称赞是林延潮。

    普通的商人家都专门教子弟读书进学,就算不能考取功名,将来与官员们也能说得上话,能够打交道。至于这梅堂的才学,林延潮心想若不是他去经商,考个秀才,甚至举人应是不在话下。

    林延潮笑着道:“比起江南诗书人家,实不值一提,让两位梅兄见笑了。请坐,来人看茶。”

    梅堂坐下后道:“部堂大人实不相瞒,梅某这一次是为许次辅罢相而来的。”

    林延潮笑道:“你们梅家在扬州的消息很灵通嘛。”

    有兄长在前,梅侃就不说话了。

    梅堂道:“我们盐商最要紧的就是和朝廷打交道,京师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给的钱足够,不用数日即会到我们耳里。”

    “天子下旨斥责许次辅时,我们已知道许次辅相位不保,故而家父让我星夜兼程到京打探消息,结果还在半路上,我即已知许次辅回乡之事。”

    “现在我们两淮盐商最担心的就是两淮纲运的事会不会有反复?”

    林延潮道:“许次辅虽去,但当今户部尚书杨蒲州对此事还是支持的,你不用太担心。”

    梅堂道:“话是如此说,但是杨蒲州到底是山西人,晋陕盐商哪一块他不会动,但我们徽浙盐商他就不一定能靠得住了。”

    “那么话当如何说?”林延潮问道。

    梅堂当即道:“朝堂上的局势最重要是平衡,晋陕盐商背后是张,杨,马等晋商,在朝堂上则有杨司农撑腰,而我们徽浙盐商财力物力不在于晋陕盐商之下,但是现在许次辅走了,我们缺一个能在朝堂上能替我们说话的重臣。”

    林延潮笑了笑,当初许国一走,他即知徽杨盐商会转而支持自己,但没料到这么快。商人的嗅觉灵敏果真是不一般。

    “部堂大人不出三十岁即拜尚书,将来入阁也是指日可待,我们打算……”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这话现在不好提了。”

    梅堂一愕与其弟对视一眼,随即问道:“大宗伯的意思是?”

    林延潮道:“我毕竟是朝廷重臣与你们太过亲密,必遭来天子见疑,之前你们梅家所赠,我都早已变卖将钱都捐赠予书院,以免被政敌抓住把柄。”

    梅堂微微惊讶,但随即笑着道:“部堂大人行事真是小心谨慎。”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我有一肺腑之言与你道之。”

    ”部堂大人之言,小生必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本朝官商不相联络,在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此国家之弊。吾以为夫筹国计必先顾商情!”

    林延潮之言,令梅堂十分受用,但面上却道:“部堂大人的意思,小生不明白。”

    林延潮当即道:“数年前京师遭震,南北多旱涝之灾,许次辅让他的同乡,也是你们徽州的盐商吴养春捐输二十万两,吴家隧成盐业强宗。此举外人看来是显富贪贵,其实未必不是一等保身之道。”

    “以吴家,以及你们梅家等两淮盐商之富,陛下未必不知,甚至心底有些痛恨。当初我在帷幄之时曾听陛下有打算让太监以榷税为名到地方征收商人钱财。”

    林延潮此话一出,令梅堂认真起来。

    林延潮道:“我当初在河南为官时,马玉以璐王名义在当地横征暴敛。你也知道官员盘剥的是民脂民膏,但太监们不同,他们人手不多,更看不上老百姓那些钱。要么就是在来往要冲设立关卡,要么就是敲诈地方富商。他们是不怕得罪商人乡绅的。”

    “所以与其到时候被人讨上门来要钱,倒不如现在主动捐输,不仅换一个好名声,还能得一个护身符!”

    林延潮与梅堂分析利弊得失,可谓娓娓道来。

    梅堂当即问道:“那依部堂大人之见,我们梅家要有那护官符需多少银子呢?”

    林延潮道:“梅兄,还没懂我的意思。当初两淮盐政乃吾变法之尝试,其意在于官督商办这几个字,再进一步则是吾‘通商惠工’之主张。”

    “吾向来以为有多大的抱负,就能当多大的官。为商也是一样,若逐利而为,不过是小商而已。那又回到我方才所说的话,为官不可莫顾于商情,为商者不可不筹国计,二者兼顾国家方可振兴,个人抱负也得伸展!”

    梅堂当即问道:“那么部堂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梅家以商人的身份报效朝廷?”

    林延潮道:“可以这么说,若机缘巧合,本部堂可以将你们引荐给当今陛下。”

    梅堂闻言没有言语,梅侃也是不出声,二人都在考虑。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不妨回去……”

    这时梅侃站起身道:“部堂大人,不用说,我们兄弟二人愿请你替我们引荐陛下。”

    在其弟没有说话时,梅堂犹有几分迟疑,等他弟弟一说,当即道:“部堂大人,既是吾弟这么说了,我也不反对,只是我们梅家现在各省盐业都有涉足,若是再进一步,部堂大人能给我们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海运之便如何?”

    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底都是喜出望外。

    梅侃道:“我们知道部堂大人一直在朝堂上主持海运之事,至今可是有了眉目?”

    林延潮笑了笑道:“之前确实有所阻碍,但而今我可以尝试为之。”

    梅堂道:“朝廷难开海运,一不利于朝贡,二不利于漕运。但若有部堂大人主持,我们兄弟二人倒是觉得可以一试。”

    林延潮当即起身道:“那么林某就多谢两位信任!”

    二人同时起身道:“不敢当,以后我们都要以部堂大人马首是瞻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知你们二人仍有疑虑,那我再给你们垫垫底,你们也知道当今天子重钱财的名声,如吴养春那般捐输二十万两银子,当然可以得一时之利。但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们若能给天子一个源源不断的生财渠道,那么以后……封官晋爵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梅家二兄弟听完林延潮的话,心情可谓激动不已,但面上却十分镇静地道:“多谢部堂大人了。”

    当下梅家兄弟二人离去,林延潮回到藤椅拿起书来,正打算接着看下去。

    这时候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通政司那边的消息,元辅的辞疏天子已是准了。”

    林延潮当即坐起道:“今日的事吗?”

    “确实,听闻昨日晚上陛下亲自召见的元辅,然后元辅今日就辞官了。”

    林延潮闻言心情也有些起伏,就如离去的梅家兄弟二人一般,他不知申时行陛辞时,推荐了谁为内阁大学士。

    Ps:明日有更。

    。

一千两百二十八章 相托

    明末首辅都有离阁时常向天子推荐替补阁臣。

    申时行陛辞时必然也是如此,他临行前一定向天子推荐了阁臣。

    之前林延潮已是早早与张位结好,二人如何结好,说来话长。

    要从现任詹事府左庶子刘楚先说起。

    刘楚先乃隆庆五年以庶常入翰林院,张位虽先他一科,但二人十分相善。

    刘楚先与林延潮虽私交平平,但后来刘楚先有一事求林延潮,原来他是隆庆五年进士,正是张居正门生,又是江陵人。

    刘楚先虽才具不显,但对张居正极为佩服。这些年来他在翰林院虽为官没有建树,但他却做了一件事。

    刘楚先与几位同乡全力编纂并校毕《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书成之后,刘楚先请林延潮来为书作序。

    林延潮觉得此事有些风险,他一个人不愿意办,于是请教了居乡的礼部尚书沈鲤的意思,最后二人一起为书作序署名。有了林延潮与沈鲤二人作序,如此这《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不仅才得以在书肆里出售,而且也是因此名声大噪,天下的读书人也通过这本诗集了解到张居正的为人。

    林延潮与刘楚先通过这件事也成了不错的朋友。而刘楚先多次在林延潮面前推荐张位,林延潮与张位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然后福建右布政使费尧年与张位走动频繁,张位通过费尧年也有一事求到林延潮。

    原来张位的同乡好友刘应秋,是万历十一年的探花,与朱国祚同为三鼎甲入了翰林院。

    在去年年末时,他在西北火落赤部犯边的事情上指责申时行主和的态度,认为他将边情瞒报,以事欺瞒。

    因此刘应秋本要被重责,但张位请林延潮替自己保下对方。于是林延潮在申时行面前陈述利害,用拉拢张位之言,让申时行网开一面替刘应秋保住了他的官位。

    不久刘应秋还升任中允,进了新民报任为编辑。

    通过这几件事,若是这一次申时行在天子面前推荐了张位,张位并得以入阁,那么林延潮这烧冷灶就算成功了。

    至于自己是否为申时行推荐,林延潮倒是没有把握,因为前两日林延潮得到消息,袁可立在苏州为知府石昆玉鸣冤叫屈,而公然批评应天巡抚李涞。李涞甚至因此被迫自劾辞官。

    这件事林延潮知道后,也是良久无语,袁可立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搞了这么大的事,申时行若知道后会怎么看自己。偏偏又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袁可立的作为很可能让林延潮之前一切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所以林延潮知道此事后,一时不知如何向申时行解释,但这时候申时行却已是辞官了。若为不知内情的人得知这消息后,倒是有林延潮落井下石,忘恩负义的嫌疑。

    申时行才去位,你的学生就在申时行老家搞了这事,以后官场上的人会如何看林延潮。

    思来想去之间,林延潮的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候申九出声道:“老爷,要不要去申府一趟见见申相爷?”

    这倒是一个办法,林延潮不说去申府相送,就是申时行要离京了总不能让他心底落下这芥蒂走吧。

    林延潮闻言沉吟片刻,然后又坐回藤椅上道:“不忙,你立即派人去通政司那打听。看看有何消息?”

    等了半个时辰后,陈济川即来向林延潮禀告道:“老爷,今日圣命已下,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晋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前礼部右侍郎张位拜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入阁参预机务,启于唐。

    唐与明二朝都是一样,采用群相之制。在唐朝之初,只有同中书门下三品,方可视为宰相。

    然后改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再然后改为参知政事,也可以叫参预机务。

    总之除了内阁大学士的官衔外,一定要加一句入阁参预机务,方可视为宰相。

    林延潮听了这二人的名字,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对他而言不是最好的,当然也不是最坏的。

    他当即对陈济川道:“立即备轿,我们去申府。”

    在坐轿前往申时行的府上,林延潮心底又盘算起内阁的局势来。

    申时行,许国去位,王锡爵又是局乡不归,那么当初几位内阁大学士里只有王家屏一人在阁主持大局。

    若是自己推举的赵志皋,张位能补位上。张位若能支持,再加上王家屏,如此自己对内阁的影响力将大增,不会再出现在廷议上处处碰壁的情况了。

    至于赵志皋,林延潮倒是将他忽略了,不过不仅是林延潮,官场上也恐怕也早是把这位存在感极低的大臣给忽略了吧。

    当初林延潮与赵志皋在翰林院共事时,他一直不太理事,权柄能放则放。

    到了吏部以后听闻也是一样,旁人有事来找他都是说好,议事时都在打瞌睡,大家议完了叫他一声即是。

    所以听闻他在翰林院,吏部人缘都是极好,与佐贰官,正堂相处极睦,从没有人与他为难,甚至还因此入了阁,这份本事实在令人佩服不已。

    赵志皋官位虽高,但看来是个不管事的主,至于张位虽然入阁,但是却是吏部右侍郎的三品衔。

    一日他不转正为二品衔,一日只能称得上是‘副宰相’。

    如果将来有人以二品尚书入阁,张位就算入阁早,但也能屈居其下。

    想清楚这些后,林延潮有打算往王家屏或是赵志皋的家中赶去,特别是王家屏他现在从四辅跳到首辅。而且赵志皋,张位二人,一个不管事,一个管不了事,以后王家屏在朝中话语分量当大不一样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就去如此不是显得自己太势利了吗?所以最后林延潮还是没去。

    不过想想也知道赵志皋,王家屏此刻府上必是贺客盈门,自己何必去锦上添花,凑这个热闹。但林延潮吩咐陈济川派下人分别给赵志皋,王家屏二人送上贺帖,正所谓人不到礼数也要到。

    就如过年你不去领导家拜年,但祝贺短信总要发一条吧,在这样小事上落下芥蒂就太不划算了。

    到了申府后,果真有些门庭冷落。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人来送申时行,但总与以前有些不同。

    过了片刻,申时行送走几位送自己的几名官员,然后身着燕服在书房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一见申时行,觉得有些不一样。

    这才一段时间没见,在位到不在位这么两天,申时行有些……林延潮一时也拿不出词语来形容。

    之前为首臣时,申时行身上有股气,精神焕发,望之喜怒不形于色,渊然而不可度之。

    但这才卸任一日,申时行那深沉有岸谷的气度不见了,此刻的他就如同一位平凡老者,只是更儒雅几分。

    难道这就是从首辅退下来,到成为平民百姓的落差?

    申时行看林延潮和蔼地道:“老夫就知宗海会来的。”

    “恩师……”林延潮不知如何说起。

    申时行摆了摆手笑着道:“你看老夫马上离京,有些带不走的,你看这屋子里有什么看得上尽管拿去。”

    林延潮不由失笑,但不知为何又有几分伤感。

    张四维不论,张居正与申时行各自当国十年,可以说是十年宰相。

    二人政绩高低,天下自有公论。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申时行是有恩的,包括自己当年得罪了张居正,也是申时行在旁替自己说话。这些年林延潮仕途能够青云直上,申时行更是提携良多。

    听申时行之言,林延潮遍览整个书房,但见陈设已比自己前次来时少了大半。

    林延潮走到一副挂在墙上申时行亲手写的‘静水流深’的大字前道:“恩师不如将此字画赠给学生。”

    申时行抚须笑着道:“这是老夫万历六年入阁时亲手写的,这么多年一直挂在老夫书房。你也真会挑,也好,那就留个念想。”

    说完申时行又回到书案,当即取了一封文房四宝道:“这是老夫在内阁签押书写的笔墨,之前多余了一副就赠给你吧。”

    “学生多谢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又拿了一本书来道:“还有这书……这书老夫亲自写的,还未付梓先赠给你,其中记载的都是老夫这几年来与天子之间的奏对。”

    “在国本之事,老夫俯仰无愧,此书可以为明证,证老夫清白!”

    说完申时行将书给了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其中记录除了申时行与天子的奏对外,更重要是他老人家十年辅政的经历,通过对话不仅可以揣摩出天子的意思,还能让自己在很多政事上少走弯路。

    申时行此举相托之意很是明显,林延潮再度躬身谢过。

    接过以后林延潮再仔细一想,申时行给自己这本书还有一个用意,以后在国本之事上,他必然遭朝野非议,那么这个时候林延潮就要从书中找证据,并且站出来替申时行说话辩白。

    将书交托之后,申时行叹道:“这些多门生中老夫最看重你,本欲以衣钵相引,荐你入阁,但你可知道为何我对陛下最后没有明言吗?”

一千两百二十九章 申时行的谋划

    申时行的书房里,但申时行说出这话时,林延潮心底一凛。

    这阁臣二字,不知为何物,但此刻却一下子戳中了林延潮的心底深处,释放出一等玉望来。

    林延潮将此念头压下,见申时行若无其事地笑着。林延潮已知自己方才面上的失神已被对方看在眼底。

    林延潮正要开口,申时行却伸手一止当即道:“你不必着急回答,老夫即将归里,你们师生一场,今日我就将此为题目,最后考你一考,你要当作当年在会试般,仔细思索来答之。”

    林延潮闻此倒是回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在贡院会试答卷时的自己。当时自己的文章被申时行,余有丁所赏识取中,点了会元,最后才有了自己今日。

    林延潮郑重地思考了一会,才道:“辅臣之位,乃官员之率表,使各卿各安其职,学生何德何能能居此位,也不敢有此野心……”

    申时行闻言一晒,然后道:“老夫已是致仕,你就不要拿官场那一套的话来说。你不要顾忌,尽管直言。”

    听申时行之言,林延潮想了想当即道:“学生仔细一想,是不是学生年不过而立,仕官资不过十二年,无论年纪和资历都是不够,所以让学生再熬一熬资历,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负天下之望入阁了。”

    “负天下之望……”申时行拿林延潮这句话里这二字于嘴边咀嚼,然后摇了摇头道:“老夫虽也有这念头,但因资历年纪而不荐你入阁都不是老夫心底真正的想法。”

    林延潮闻言心道,难道不是资历年纪,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想起当年张居正荐潘晟,张四维荐许国入阁的时,当即问道:“恩师可是为了避嫌?学生是你的得意门生,学生能有今日都是恩师一手提拔。若是恩师荐学生入阁,虽说举贤不避亲,但圣上心底总有不舒服之处,甚至有的官员士子也会因此对学生有所看法。”

    有的官员,当然是邹元标,赵用贤那一派持清议的官员,还有就是在野山人,士子生员等等。

    申时行微微点头,却没有再说。

    林延潮心想这也不是,他想着申时行之言并非无的放矢,再把他方才说的负天下之望几个字拿来反复咀嚼一二,他突然想到这就犹如科举考试的题眼一样,破题就在这里。

    没错,正是如此。

    之前自己的与邹元标的争论,申时行,许国为何去位,以及申时行推荐阁臣人选,这种种串联在一起其实都是关系都一件事。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所指得是不是天下之望与帝心之间?”

    申时行赞许地道:“这即是破题了。”

    林延潮与申时行同时露出会心一笑的神情。

    这道题目他是做出来了。

    林延潮道:“学生不过一知半解,还请恩师解惑。”

    申时行点点头道:“其实从宋归德任吏部尚书起,老夫即有告老还乡的念头,而你以为许歙县是因上谏国本之事才去,其实不然,以老夫对他多年的了解,自陆平湖任吏部尚书后,他即有求去之意。”

    林延潮恍然道:“学生才想的恩师身子一直康健,为何在年初时突然提出致仕的想法。原来……”

    申时行笑了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夫虽谈不上恋栈权位,但还是想为朝廷社稷多办一些事。”

    “但是本朝阁臣,终究不是宰相。阁臣手中有无实权,在于百官是否服从,而阁臣位子稳不稳,则在于天子是否信任,缺一不可。”

    说到这里,申时行叹了口气道:“当初杨巍致仕,老夫推举了几个人候补吏部尚书,天子却圈用了与我明和暗不和的宋纁。老夫即知陛下心意,故而之后老夫屡次求退,正在于此。”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也明白。

    申时行此刻是退了,而且心底对天子肯定是有很多不满的,否则也不会这一次亲口对自己吐槽天子,在以往十几年里从未从申时行口中从未听到过半句对天子的不满。

    至于为何宋纁,陆光祖任吏部,令申时行有求去之意那很显然。若是吏部尚书不是首辅属意的官员,那么首辅的权力就少了一半。

    吏部尚书掌管官员的升迁,内阁大学士不掌握此,无论是三品以下官员的任命,以及廷推上选举官员阻力都将大增。正如申时行所言,阁臣有无实权在于官员的服从,若是无从影响官员的升迁,做不到恩由己出,那么官员又怎么会买他的账呢。

    申时行如此说,林延潮也是不好接口。

    书房外夕阳落山,那明暗不定的暮光正好照进来,正要照在申时行的脸上。

    处于此刻的申时行,林延潮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说对天子心底的揣摩,他可谓是无出其右。

    林延潮道:“敢问恩师,那么下面的朝局会将是如何,还请赐教。”

    申时行道:“问得好,经过张太岳之事,天子对于内阁大学士必生忌惮之心,就算老夫这十年来处处谨慎小心,但也不免有些遭忌。”

    “所以这一次推举阁臣,老夫选了无法身负众望的赵兰溪,张新建二人,也是切合圣意之所为。”

    林延潮问道:“那么如恩师所见,以后的阁臣都要如赵兰溪,张新建他们如此才可入阁吗?一定要事事遵从天子心意吗?”

    申时行道:“天子迫于现在立储之事,急需可以听命的辅臣。但是以中旨入阁,不经廷推,如此的大臣一时之间怎么会有人望。”

    “天子若亲自授意阁臣,操纵朝局必然是阻力重重,寸步难行。所以这个时候,你切记不要冒不出头来,必须让赵兰溪,张新建二人为内阁大学士试一试,让陛下明白全然听命的首辅是否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等到撞了南墙了,事不可控的时候,天子自然会知重用能够敢于任事的阁臣,那时候就是你的机会了。”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申时行是如此想的,实在太老奸巨猾了。

    申时行说到这里然后道:“老夫在陛辞之际,除了推荐了赵,张二人为辅臣外,还另外向天子举荐你朱山阴,沈四明,最后老夫还推荐了你,并且特意在天子面前说你这一次为礼部尚书是合乎众望的?”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阵激动。

    申时行道:“毕竟这么多年的君臣,老夫如此推荐,乃先公后私,也是前为报答君恩,后为江山社稷。”

    “等到天子发觉通过内阁操纵国事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何等阁臣才是人选。那时候就要看你与朱山阴,沈四明之间,谁更为天子所重视。”

    林延潮闻言道:“原来如此,不经廷推的阁臣,确实难以服众,但是天子圣明,未必不知,故而他才答允了陆平湖以后再也不用不经廷推的阁臣。”

    申时行欣然道:“你说对了,天子毕竟还是圣明,因为他心底有人选,那就是王太仓。王太仓就是既合乎众望,又合圣意的阁臣。他意属王太仓回阁之后,能够替他主持大局,但是……你也数次与老夫所言,王太仓此人性子太倨傲了,如此为卿相尚好,但为阁臣总理国事,那么他的性子必败光了他的之前所积累的人望。”

    “其实话说回来,许新安不是不知这一点,他虽经廷推入阁,但主持过两次会试,门生故吏满朝,背后还有两淮盐商支持,若是他在阁,必能镇得住百官。但陆平湖在位令他大为不满,而且他也知圣眷不在他身上,所以在国本之事他选了清议,选择了百官的支持。”

    “他最后用辞官相逼,就是赌天子不敢启用王山阴为宰相。王山阴虽在阁时长,但从未主持过会试,朝中没有什么门生支持,骤然从四辅成为首辅准备倒是不充分。许国看老夫求去,王太仓不在朝,王山阴又资历不足,所以想用国本之事逼迫天子就范,若是国本册立,从此清议就在他的一边,但是天子却没有答允。”

    林延潮明白原来许国在国本之事上敢于天子摊牌,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谋定后动,以为天子不敢让他走人。但没料到天子不仅让他走,而且还启用了两名资历不足的官员入阁。正如申时行所言,天子看来以后是要绕开内阁自己干了。

    如此说来,林延潮这时候入阁,以他的性子必然事事与天子冲突,反而碍事。

    申时行将他放在后备宰相的位子上,就是等着天子发觉自己微操国事力不从心时,再让自己出来收拾残局的。

    这一步接着一步,原来是申时行早就想好了。

    所以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不由一阵感动。

    当即林延潮道:“学生今日方才恍然大悟,多谢恩师这一番苦心,学生必然犬马相报,以后恩师回乡有何吩咐,尽管去吩咐学生去办。”

    申时行闻言大笑,用手指点了点林延潮道:“若老夫问你那个苏州推官袁可立的事,你当如何?”

    申时行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尴尬。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三十章 王太仓

    万历十九年十月。

    官场上人事变化,首先是身在南京的罗万化迁为吏部左侍郎,补了升任内阁大学士赵志皋的缺。

    当时官场上的人都以为替补罗万化的会是吏部右侍郎王用汲,但没料到被罗万化捷足先登。

    罗万化为王锡爵同年,也是他的心腹,当年因国本的事上谏惹怒了天子。但是这一次天子不计前嫌将罗万化招回,据说是王锡爵向推举之故。

    由此可见身在老家王锡爵如何得天子信任。

    天子青睐王锡爵已并非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而此刻身在老家的王锡爵,却以省亲为名避居不赴京师。

    现在太仓王府之中,王锡爵正为其母侍奉汤药。

    王锡爵小时候得过痘症,多亏其母吴氏衣不解带侍奉半月方才无事。而王锡爵侍母至孝也是天下皆知。

    现在王锡爵一把年纪却是一个调羹一个调羹地喂她母亲喝茶,细致周到。

    吴氏问答:“爵儿,听闻陛下屡召你进京,为何不去啊?不要因娘的病而耽搁了,国事要紧啊。”

    王锡爵道:“娘,不要担心,国事自有许多大臣为陛下分忧,但娘却只有儿子。”

    吴氏叹了口气道:“身为大臣你荣华富贵已极,娘当初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贵,但是报效君王社稷,天下苍生之事,无论是老百姓还是一品大员都要去做啊。这不是娘一个人的话,也是你们王家的祖训啊。”

    “娘的教诲儿子知道了。”王锡爵毕恭毕敬地答道。

    王锡爵侍奉吴氏喝药后,又等着吴氏睡着这才退出了房门。

    他关上房门后,走出大宅。

    这王家的大宅在太仓有名的,富丽堂皇不可用言语来形容。更不用提王家的富庶那也是太仓首屈一指的。

    不过这些不是王锡爵当官以后置办下来的,而是他的祖父王涌经营有道,当时就是太仓的巨富,到了父亲身上后,财富更是添了不知多少。

    当年王锡爵为生员时,一次督学冯天驭来学府观风,读到王锡爵文章时赞叹不已,然后将王锡爵叫来看他身穿的青布衫破了,不由惋惜地道:“你是不是家贫,所以家里怜惜一块衣布。”

    这时一旁的人与督学冯天驭说了王锡爵的家境,冯天驭闻之惊赞不已道:“是老夫失言了。这孩子家境如此之富,不为纨绔子弟不说,竟然还懂的如此节约,将来之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王家身为巨富,却是好为善事,在民间很有乐善好施之名。而坐拥金山银山的王锡爵即便不入阁,也是可以凭着祖产过得很好的日子,这点倒不比申时行,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奋斗。

    但见儿子王衡站在一旁。王锡爵看向王衡问道:“何事?”

    王衡道:“陛下派人赏赐爹爹的重阳佳礼已是派人用驿骑千里从京师送到太仓来。”

    王锡爵闻言捏须不语。

    王衡偷看王锡爵脸色,然后道:“爹爹在乡省亲,天子居然还惦记在心,派人从京师千里送来节礼,此足见圣上在心底是多么看重爹爹啊。”

    王锡爵点点头,当即朝北面的方向叩了三个头道:“天子隆恩,臣王锡爵就算三生三世也是报答不尽君恩啊。”

    王衡搀扶王锡爵起身道:“陛下如此看重爹爹,爹爹为何久滞不归呢?这三个月省亲之假早过去了。”

    王锡爵闻言长叹口气,然后在庭院里找个石凳坐下。

    满庭院花木映入眼中,这不过是王家大宅里的一角,但很多官宦人家庭院都远远比不上这里。

    王锡爵道:“这太仓不好吗?爹这么大把年纪,何必还要去京师受此苦寒呢?”

    王衡没料到父亲会这么说。王衡道:“陛下如此看重爹爹,在京久盼爹爹你回京呢。这一次赏赐了重阳佳礼就是明证啊。”

    “爹爹,我何尝不知。罗上虞因与国本之事,天子对他一直有嫌隙。但只因为爹爹推举了他一次,这一次吏部左侍郎出缺,天子不计前嫌地启用了他。”

    王衡闻言又惊又喜道:“爹爹,竟还有这事,你从不对儿子说过。”

    王锡爵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此不足喜也。”

    王锡爵用一等平静的口吻道出,王衡竟察觉不到这背后的用意。

    王衡问道:“爹爹,这是何意?孩儿不知。孩儿只是怕爹爹一再逗留,会令陛下失望啊。”

    王锡爵道:“前几日,你申世伯给爹爹我来信了。”

    “申世伯,他不是已是辞相了吗?”

    “他既是辞相了,当然对我要有个交代。我们是同年,又并为三鼎甲,又同在翰林院多年,一并在阁为相,他有几句肺腑之言对我说。”

    “那么申世伯是要爹爹马上回京任首臣?”

    “不曾。”

    “是让爹爹推迟回京。”

    “也不曾。”

    “那申世伯说了什么?”

    “就说了国本的事。他说他因国本之事求去,天下骂名都背负在他一人身上,以后还请我替他主张。”

    王衡何等聪明听了王锡爵之言,立即懂了他父亲的言下之意。

    “那么爹爹不愿意现在进京,就是怕因国本之事惹事上身。”

    王锡爵道:“但凡有利于天下的事就要不计祸福去为之,这是当今礼部尚书林宗海之言,爹爹又怎么是避事之人,又更是爱惜名位。当年高新郑,张江陵为官何等势大,爹爹我怕过吗?”

    张居正夺情之事时,王锡爵冲上门逼着张居正,害得人家拔刀子横脖子上,此事天下皆知。还有一事,就是王锡爵与高拱的冲突。

    那是高拱当首辅的时候,权势极大,无人敢惹。当时吏科都给事中韩揖依仗是高拱的得意门生,更是不把其他官员放在眼底。

    有一次早朝排班的时候,韩揖越次而立与一名同僚聊天。王锡爵当时不过是小小翰林中允,见这一幕当即站在韩揖面前道:“这里不是权相的堂庑,你怎么敢站在我的前面?”

    退朝以后,韩揖把这件事立即禀告给高拱。以高拱的性子,闻之此事肯定是气得不得了。

    当即高拱把王锡爵传唤到内阁。当时高拱怒气冲冲地,就要亲自开口教训王锡爵,哪知道高拱还没开口,王锡爵就先指着高拱的鼻子大骂。

    高拱仓卒之间,没料到一个小翰林居然敢指着自己堂堂首辅破口大骂,当即是懵圈了。

    然后高拱马上把时任礼部尚书马自强叫来。

    等到马自强到后,高拱与马自强二人当即一起骂王锡爵。

    这马自强是王锡爵的房师,故而马自强一到,王锡爵根本不敢顶嘴,只要任着高拱,马自强批评了一顿。此事令当时的官员都是印象深刻,既是敬佩王锡爵确实是够有骨气,同时也是佩服高拱的急智,在谁也没想到的时候,居然搬出了王锡爵的老师来息斗,一般人这还真想不到。

    不过王锡爵为官以来,与高拱,张居正都斗过,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样的官员那是正的刚。

    王锡爵站起身来道:“若是天子真有此意,那么我即要不计祸福为之。但天子之意欲定又未定,这才是最难的。这一个国本的事,割裂了多少官员,一边是天子,一边是清议,吾一旦入朝即是首臣,如何两全其美,爹也是不知道。”

    王衡道:“爹爹,只要入阁那就是首臣,当朝宰相,有爹爹在朝用你的威望,必是可以让百官平息议论。”

    王锡爵道:“说起宰相,那也是我又一个不愿意此刻入京的原因。”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张江陵在事时,吏部尚书不过一主书吏而已。到了申吴县当国时,遇官员选迁之事时,必须与吏部尚书相商榷,但其权毕竟大半尚在内阁。但现在陆平湖秉铨,此人也是我不愿意打交道的。”

    “爹爹,我也听说陆平湖此人不好对付。”

    王锡爵道:“是啊,此人为官种种爹不好评论,但是他好擅权是众所周知的。”

    “有他在阁,这官员升任之事,虽仍要从政府取位,而大半是其自持太阿。爹爹到阁若委心听之,那时朝中无事,但若是不听,如此阁部就要起冲突了。所以因二事,我不愿现在就入京为官,先在家中静观其变为上。”

    王衡听王锡爵之言,方明白了他父亲的考量。

    王锡爵虽是直臣,但直臣不等于没有政治智慧。实力阁臣申时行,许国先后去位,内阁里是王家屏暂且独撑大局,他的威望是否能平稳朝堂上的局势,谁也不知道。

    王衡问道:“爹爹,若是王山阴能令各部井井有条,平息这局势,那么这时爹爹再回京,恐怕与王山阴就难相安了。”

    王锡爵笑着道:“若是王山阴能挑起大梁,爹爹我又何必回京,在乡事亲,为一个平民百姓难道还不好吗?”

    王衡闻言当即道:“是,爹爹。”

    王锡爵对儿子的这些话都不是虚言,王家富贵已极。

    而王锡爵又是持身高洁,不仅不事任何奢侈之事,还主动将家产拿出来周济家乡百姓。

    他若是真爱做官,也不会连怼高拱,张居正两个实权宰相。

    对他而言,真是在乡比进京为官更好。

一千两百三十一章 变更

    就在王锡爵滞乡不归时。

    在申时行的书房里。

    见申时行提及袁可立的事,林延潮却是一时不好说,这是个不好答的问题。

    一面是知遇之恩。

    一面则是天下人,以及学生们对自己的看法。

    这时候唯独自己的看法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重要。

    于是林延潮决定从心:“回禀恩师袁可立的事学生定当处置。”

    “哦,如何处置?”

    林延潮道:“远贬谪官。”

    申时行闻言道:“哦,听说他可是你的得意弟子啊。”

    林延潮道:“那学生也当大义灭亲了,恩师提携学生之恩,更胜于当年徐华亭提携张太岳,学生必当犬马以报。恩师致仕之后,尽管在乡颐养天年,就算朝中有一个高新郑,学生也要护得恩师。”

    众所周知徐阶可是晚节不保啊,退休之后在老家兼并了大量的田土,两个儿子都被高拱给充军流放了。

    若非张居正在那边护着,徐阶就要晚景凄凉了。

    林延潮又道:“不过以学生想来,学生也是过虑了。眼下辅相之中王太仓是恩师的同年,王山阴也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至于赵兰溪,张新建都是恩师举荐上来的,他们必是能知恩图报。”

    “对于这袁可立冒犯恩师之威,学生将他远贬或罢官,就足以让天下人知道……”

    申时行伸手一止道:“当年徐华亭以金赂给事戴凤翔,又让学生张江陵令给事陈三谟,罢了海瑞。被人称作是‘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最后晚节不保,老夫若真是贬了袁可立,不是也背上骂名?”

    “所以宗海啊,你可是绕着弯子用徐华亭的事来提醒老夫,来保你的学生吧?”

    我当然就是如此的意思……林延潮面上道:“恩师误会了,学生不敢,袁可立是学生的得意门生,学生管教无方,这才让他……”

    “好了,”申时行打断道,“老夫本也没有处置他的意思,老夫不是徐华亭,你也不会是张江陵。”

    林延潮闻言心底顿时舒了一口长气。

    “老夫为官以来事事柔道处之,这样的事不计较比计较更好,只好唾面自干了。你也不必介怀,论迹不论心,世上无完人。”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这一句论迹不论心,可谓差一点感激涕零了。

    张居正,申时行是两等宰相,两等上司。

    张居正嘛,作为一个下僚,遇到这样的上官整日在那边修理你,训斥你,你也知他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不针对你个人,等有一日他去位了,你反而会怀念他,甚至敬佩他。

    但若是张居正又回来当官,你这时已非小官,你会受得了他?

    但申时行不一样了,你知道他没有为国家遮风挡雨,甚至私节不是那么好,属于多大本事办多少事那等宰相。但是他一旦走了,你会知道以后再也不会碰到这样的好领导了。

    张居正这样的官员对于国家难求。

    而申时行如此首辅对于林延潮而言难求。

    不久林延潮向申时行告辞,临别之时问道:“不知恩师何时离京?”

    这时申时行送林延潮出门,申九,申用懋,申用嘉,李鸿,朱国祚等等都在一旁。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老夫三日后即是离京。不过你公务在身,就不要来相送了。老夫人老了,不愿再见这些离别之情,安安静静地回乡就是。你若是不忙,他日经过苏州时不妨顺路就来看看老夫。”

    林延潮道:“学生……”

    申时行道:“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但也不会难见一面。”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番话,突然触动心肠,想起多年的仕途提携之恩哽咽道:“学生拜别老师,还请老师保重身子。”

    说完林延潮向申时行一拜,并以学生礼节郑重三拜叩首。

    这一幕令李鸿,朱国祚等对林延潮颇有微词者,对他都有些改观。

    申时行闻言将林延潮扶了身子,感叹道:“老夫即将告老还乡,回忆起来事多曲意,愧对社稷苍生,亦有负皇恩。盼你以老夫为戒,在位时多为朝廷尽力,为苍生谋福祉,如此也算老夫为国家培养了一位栋梁之才。”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恩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学生告辞!”

    说完林延潮离去。

    庭院中,申时行满脸萧瑟,一旁申用懋道:“爹,林世兄乃是厚道人,又是匡扶天下之才,他必然不会辜负爹之所望了。”

    申时行闻言欣然道:“当然,我与嘉儿后日启程行路好了。”

    “后日,不是三日后吗?”

    申时行捏须道:“当然是后日,怎么会是三日后。”

    万历十九年十月,申时行,许国先后离京,王锡爵居乡滞留不归。

    王家屏继任首辅,赵志皋,张位补位入阁。

    朝堂政局变动极大,一时令朝堂上下官员们无所适从,不知何人在朝主张。

    十月,朝廷颁新二十年大统历于天下。

    礼部都给事中胡汝宁上本,倭夷与浙直闽广相对乘风扬帆数日即至,宜选求名将,并增设战船广募水兵于登莱,闽浙各地布防,内阁不能定夺,旨下兵部商议。

    同时户部尚书杨俊民上本请效淮南法在淮北复制纲运法,内阁奏请附之,但天子却留中没有批答。

    三边经略郑洛与总督魏允贞在对于火落赤部战守之事上起争执。此事申时行主和,后许国代理首辅,从于清议让主战的魏允贞为总督。

    郑洛与魏允贞一直有所冲突,这一次保荐郑洛,魏允贞的申时行,许国同时去位,一时在对火落赤部的战守之事上,朝廷无人主张,二人相互指责对方打起官司来。

    也是这时应天巡抚李涞被袁可立弹劾去位。

    袁可立以七品之卑斗翻四品之尊,推官参倒巡抚,这是官场上前所未有之事,一时袁可立因为不畏强权而名声大噪,为士林读书人敬仰。

    苏州百姓对袁可立更是敬佩不已,在另一个时空里袁可立因此入苏州府名宦祠,与文天祥,况钟,海瑞,于成龙,林则徐并列,也是明清二百余年来唯一以推官身份入名宦祠的官员。

    而于此同时,京中一角一处院落里。

    数人正在开怀畅饮,他们分别是江西临川乐新炉,湖广人胡怀玉,福建人王怀忠,徽州人汪釴,以及乐新炉的临川老乡汤显祖。

    乐新炉站起身举杯道:“这一杯酒为奸相申吴县的狼狈回乡而贺!”

    众人一并举杯饮之。

    作为此地主人的汪釴端酒道:“申吴县狼狈回乡固然可喜可贺。只是吾同乡许次辅也因国本之事致仕,实在是惋惜。”

    乐新炉叹道:“是啊,许次辅于国本之事上为天下官员发声,如此直臣,天子不能为天下留之,反而与申吴县同去实在可惜。”

    众人都是叹息了不已,乐新炉道:“这是有得有失,说来这一次若非义乃在乡收集申吴县枉法之事,在京中广为流传,在士林之中造成声势,申吴县如此奸恶之行,恐怕不能公之于众,我们一并敬义乃一杯。”

    听乐新炉这么说,汤显祖连称不敢,但众人都是举杯贺之。

    汤显祖知这几位都是京中名士,不由心底高兴,觉得自己为天下尽了一份力当即道:“申吴县于国本之事上首尾两端,多亏罗大人拿了他的揭帖仗义揭发,这才让权相去位。至于汤某之所为,实扳不倒他,愧对各位赞许了。”

    “诶,汤兄不要过谦。”

    “听闻汤兄是当今大宗伯林侯官至交好友,而弹劾应天巡抚李涞的袁可立也是林侯官得意弟子,你们二人一里一外为扳倒奸相可谓立下大功啊!”

    汤显祖听了这话,似觉得不妥,当即道:“此事都是汤某主张,于大宗伯没有任何关系。”

    “诶,汤某哪里的话,莫非你是信不过我们吗?林侯官这一次能大义灭亲,为天下官员发声除去申吴县,我等也是佩服不已啊!”

    汤显祖道:“几位莫不要不信,袁可立之事汤某不知,但汤某所为此事绝对没有大宗伯授意。”

    “汤兄这么说,是不把我等当朋友了。”

    汤显祖要坚持解释,但几人又是上前劝酒。

    汤显祖一时也难以分说。

    而就在这时突听得院外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是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

    院子主人汪釴闻声立即吩咐一旁的下人道:“赶快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下人应声而去,汪釴向众人强笑道:“诸位勿慌,或许是有什么误会,我想就是官差也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的道理。”

    哪知汪釴这话话音刚落,出去的几位下人即被人推进了屋子。

    但见一群头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番子冲入了院中。

    “你们是何人?我乃……”

    话音刚出说话的人即被人按在地上。

    为首的番子道:“吾乃东厂的人,尔等犯了事尔等自己心底清楚,不要呱噪,否则有你们苦头吃。”

    一听说是东厂的人,在场的士子无不心底暗暗叫苦。

    饶是乐新炉这样的胆子大的人,也是不由双腿打颤。

    “押回厂去!”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三十二章 倚重

    京师入秋后,气候仍是炎炎。

    西山枫叶渐红,什刹海里秋水澄清。

    位于紫禁城旁的什刹海,在明人笔记之中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说法。

    秋日里不少官宦的座船游弋湖上,他们于船上欣赏什刹海景色,但见湖上波光潋滟,岸线蜿蜒,垂柳依依,熏熏的午后微风吹拂下,令人片刻觉得此地有几分江南风光。

    此刻湖边的一个茶棚。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正坐茶棚里,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一边手里还捧着一本《易经十翼》读着。

    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之中,陈矩与其他太监不同,菲衣食,淡滋味,唯独嗜好读书,但凡经史子集无书不读。

    嘉靖年间,陈矩刚刚进宫,当时正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见了陈矩,曾惊叹说,此子功名异日不在我下,而令名过之。

    陈矩有空就来什刹海边读书,今日他身旁站着两名小太监伺候。他们虽然微服出宫,茶棚里的人看他们面白无须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惹不得的主,所以不敢打搅,说话也放轻许多。

    陈矩对此也不在意,全神贯注于书本之上。不久一名宫人匆匆赶来,给陈矩递了一张条子。

    陈矩将书放下,看了条子后低声问道:“东厂这次抓的是什么人?”

    “几个议论朝局,诽谤大臣的山人野士,为首之人是一个叫乐新炉的,听闻当年司礼监冯公被贬时,他就有在背后策动。而这一次罗大上疏弹劾申吴县也与他有关系。”

    “仔细说来……”

    “这乐新炉与罗大都是江西临川人,一直过从甚密,听东厂那边消息说,他们盯着此人有好一阵了。还有一个消息但不知真假,这乐新炉其实许次辅的心腹,他在京中散布消息,就是意图使申吴县早日退位,如此许次辅即可补上。”

    “只是我想,当年乐新炉的飞语里所言的三羊,八犬中的杨四知是许次辅的门人啊……此言会不会不实。”

    陈矩道:“杨四知恐怕许次辅也不会放在眼底,多半是障眼法。”

    杨四知就是当年张居正去位时,弹劾他之人,那时他看天子要清算张居正,主动站了出来罗列编造了很多罪名(十四罪),张居正贪污了多少多少钱,最后凭此升迁。然后杨四知又凭着许国门生的门生的地位,拜在许国门下极尽跪舔之事。

    如此劣迹,不将他列在三羊之列,也是说不过去啊。

    陈矩道:“这一次申吴县罢相,虽说是因国本之故,但京中京外流言遍布,到处都是飞语,此事甚至惊动了陛下。故而我猜东厂必是奉了圣命为之。”

    对方道:“是啊,之前申吴县没有罢相前,无人为难乐新炉他们,倒是申吴县一罢相,这些人即是被抓,看来是有人要卸磨杀驴了。”

    陈矩闻言知道对方言下之意,张诚与许国早有勾结。之前他不令东厂不抓这些人,是因为申时行还没倒台,但现在授意抓人,一来给天子交差,二来也是杀人灭口。

    “乐新炉这些人不知死活,全然被人操控在鼓掌之中,肯定是活不了了。”对方开口道。

    “都有哪些人被抓?”陈矩问了一句。

    对方当即说了几个名字,而当对方说到一个汤显祖的名字时,陈矩目光一凝问道:“怎么会有他?”

    对方答道:“此人与罗大,乐新炉都是江西临川人,这一次为了倒申时行,他可谓不惜余力……”

    陈矩道:“你不知道,此人是当今大宗伯林侯官的好友,你说此事会不会与他有牵扯。”

    对方道:“此事不会吧,申吴县可是林侯官的恩师啊。没有申吴县哪里有林侯官今日,若是他在背后下手,那么……”

    陈矩用手一叩桌子道:“咱家以为此事有蹊跷,你先去东厂探听清楚再说,咱家觉得里面有文章!”

    “是,公公。”

    而此刻文渊阁里。

    林延潮正前往拜会王家屏。

    一般而言,首辅新任翰林院,詹事府,两殿中书,两房中书,内阁属吏当日都要穿吉袍到阁拜贺。

    拜贺何事?

    那就是迁座之喜。

    从此可以坐内阁大学士的第一把交椅了。

    本来申时行,许国去位时,王家屏当行此迁座之仪。结果王家屏却说,王锡爵才是首辅,他怎么敢越次。

    所以王家屏仍坐了次辅的椅子,一直等到王锡爵以终养老母的名义拒绝出仕时。

    王家屏这才成为了首辅,举行迁座仪。

    之前半年,林延潮因与许国不和的缘故,很少去文渊阁。

    现在王家屏升任首辅,二人是从翰林院时就结下的交情,林延潮当然要多走动。

    这日林延潮到文渊阁走动,走到廊中时停顿了一下。

    原先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的值房都是房门加锁。

    没错,申时行,许国已经回乡,但圣旨上说的是他们身子不好,所以天子恩准你们先回乡个一段日子,等身子调理好了再回朝当值。

    当然这纯属客套话,申时行,许国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但规矩还在那边。

    首辅,次辅前脚刚走,你就把人家的值房给整理了,这有点不太好吧。所以申时行,许国的值房是大门紧锁的,里面仍保持原样。至于王锡爵的值房也不会有人动。

    不过内阁里还有些空余的值房,这宰相值房一共六间,可谓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也正合四殿二阁大学士之数。

    虽说占去了四间,但还有两间不是。

    林延潮看西首的一间值房门前已是有门官值守,那间必是赵志皋的值房,这个值房林延潮记得很清楚是当年是张四维用过的。

    至于无主那间,则是林延潮另一个老师余有丁当年用过的值房,不出意外,这间将腾出来给尚在赴京途中的张位使用。

    想到这里,林延潮有些感慨,人走茶凉是官场不变的规律。

    人事流转就是如此的无情,只是对于林延潮而言,不知将来自己是否在这文渊阁里能有一值房容身,到时又用得是何人的值房?

    林延潮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远,定了定神当即走向王家屏的值房。

    值房中书通报后,当即王家屏即满脸春风地迎了出来。

    “宗海贤弟!”

    “下官林延潮见过元辅!”

    “诶,无需闹这些虚礼。”

    说完王家屏将林延潮扶起,不过林延潮却依旧遵守着下官的规矩。

    林延潮与王家屏虽说都是正二品官,但因为王家屏是内阁大学士,所以林延潮拜见对方时,还是要依着低一级的礼数。

    二人入座后,王家屏感叹道:“宗海来得正好,我是有一肚子苦水要与你道之。”

    林延潮道:“元辅何出此言?”

    王家屏道:“实不相瞒,这几年因国本事,吾与陛下屡有冲突。而今吾任这首臣,并非是陛下信之,将国事托付,全因内阁无人,这才让吾暂代。”

    林延潮明白,王家屏与自己说的这番话已不是秘密,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故而吾任首辅,令不下六部,下面的官员是多阳奉阴违啊!”

    林延潮当即道:“元辅,其他部寺其他官员如何我不知道,但在礼部元辅尽管放心。”

    王家屏闻言欣然道:“当年在翰林院你是我的知己,又一并侍奉于天子,而今你就是我在朝堂上的帮手。”

    说到这里,王家屏叹息道:“不过就算有宗海你帮我,但我也是战战兢兢啊!现在天子不用内阁的票拟,兵部的石东明也是……这些事百官哪个看不出来。”

    之前户部尚书杨俊民要在淮北推行纲运法,王家屏对这位老乡表示了支持,但到了天子那边却没了下文。

    还有兵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防备倭寇入侵以及与西北火落赤的战事,但在这两件事上石星却与内阁屡有冲突。

    这当然是石星一贯的作风,可是在王家屏眼中,你石星如此做法就有些不把我这新宰相放在眼底了。

    因此王家屏担任首辅以来这段日子自我感觉可谓十分憋屈。

    王家屏继续道:“眼下吾也不争不抢什么,在内不求于宦官宫妾,在外不得罪于贤士大夫。在朝吾没有任何隐情,在家吾无任何私客,立朝立身,唯求不愧于心,不愧于知己而已。”

    说到这里,王家屏不由认真地道:“不过于议事之上,吾当秉正持法,不亢不随,吾欲团结上下臣工,但也不是随波逐流之辈。”

    林延潮听了王家屏的话,总结出了几个意思。

    我当首辅以后这么干,不结交内廷,也不会干得罪大多数人的事,我也不结党不营私,但是我在朝有什么当说什么,实现我的政治主张就是。

    林延潮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宗海有何高见?”王家屏问道。

    “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家屏道:“当年你我一起为日讲官,一起侍天子起居,那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以后当国肯定是要倚重你的。所以还请宗海直言,让我借重贤弟的长谋?”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若元辅真是如此办,恐怕这首臣之位有些不稳。”

一千两百三十三章 从道不从君

    之前申时行在位时,官员们总批评申时行,说他比不过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强势宰相,不能尽到规劝天子的职责。

    甚至有官员认为申时行是隆万以来最弱势的一位宰相。

    这句话林延潮认为要商榷的地方很多,那是因为他们还没看到以后。申时行的相权比起徐阶,高拱,张居正是差多了,但比起以后的宰相却是强多了。

    在另一个时空里,从万历二十年一直到明朝灭亡,除了魏公公当政那段。

    万历与崇祯两位皇帝在位期间,皆不惜余力地打压相权,然后微操国事。

    皇帝微操国事,肯定是不好的。

    才智出众不出众倒在其次。主要在于理想与现实的隔阂。

    这就好比类似‘裁撤驿卒’,‘裁撤锦衣卫东厂’的操作,崇祯一定不明白为何明明是正确的,最后却导致了‘诸臣误朕’的结局。

    不过万历天子却很有信心,他从小接受最优秀官员的辅佐,其中还有张居正的悉心教导。从这些来看,他接受的教育倒是比半路出家当皇帝,且没有任何班底的崇祯强多了。

    申时行早就看明白了这点,所以早早走人。而许国却看不明白,认为天子就算不信任自己,但仍要倚重实力宰相来治理国家。

    最后申时行,许国两位实权内阁大学士走人,首辅之位落在了王家屏的身上。

    现在王家屏就如同当年突然继承皇位的崇祯一样,无论是心理还是布局上都没有作好担任首辅的准备。

    比如申时行是万历五年会试副主考,万历八年会试主考。

    许国是万历十一年会试副主考,万历十七年会试主考。

    王锡爵士万历十四年会试主考,就连林延潮也出任过万历十四年的会试副主考。

    而王家屏不说会试主副主考,连顺天应天乡试的主考都没有担任过。

    他在万历十二年十二月方拜礼部右侍郎,又经一个月即以吏部右侍郎之位入阁拜相,在高层的资历明显不足,入阁后一直都是唯申时行,许国之命是从,万历十四年时又丁忧回乡三年,回阁之后又在册立国本的事上支持许国反对天子。

    所以王家屏这首辅可以说是比申时行还要弱势得多的首辅。

    一般而言,如此也没关系,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见内阁弱势肯定高兴。这放在许国,王锡爵这样与自己不合的首辅身上多好。

    但王家屏是林延潮的政治盟友,林延潮就算明知他只是过渡宰相,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帮他一把,至少多在位一段时日,对于自己对他都是极有好处的。

    所以今日自己前来,就是要探听王家屏的口风。王家屏坦诚相告自己的难处,这等不避讳的口吻,很像是老朋友在与自己诉说他的难处,但更深一步想来他何尝不是借此来拉拢自己呢。

    最后他抛出了这个观点,林延潮则必然‘直言相告’。

    王家屏满脸严肃地道:“宗海何出此言?”

    林延潮道:“为人臣者莫不过希望人君为尧舜之主,臣为尧舜之臣。纵使不为尧舜,然而人臣在朝时,即便不能致君于尧舜,但也不可朋比为奸,误国误民。元辅方才所言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王家屏点点头道:“宗海所言不错。”

    林延潮道:“若是元辅这么想,那首臣之位就危险了。眼下迫在眉间就是国本册立之事。”

    “国本之事,新安因从清议而去,而元辅不交宫闱,不亲帝意,那必是以百官之见为重,如此新安之事可鉴啊。”

    王家屏道:“然而吴县暗承天子,不也因清议而去吗?”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故而为首臣不免在陛下,清议间左右为难。”

    王家屏点点头,这也是他的难处,投靠天子下场如申时行一样,站百官以结党营私,就是许国的下场,所以他干脆两个都不选。

    “一面是陛下,一面是清议,必择一从之。若两边都不靠,首臣岂能为之。”

    “那当如何?”

    林延潮道:“其实要想既不得罪天子,也不得罪百官,也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王家屏眼睛一亮问道:“宗海,有何高策?休要卖关子。”

    林延潮笑道:“元辅,可读过闺范图说一书。”

    王家屏摇头道,入阁以后哪得空闲看什么书。

    林延潮也知王家屏以前与自己一起为翰林时可是博览群书,各种段子可谓信手捏来,现在确实没这空闲了。

    林延潮道:“年初我在坊间读了一本书,乃山西按察使吕坤所作,此书名为《闺范图说》,采缉了古今贤妇烈女之事。”

    王家屏问道:“宗海提及此事何意?”

    林延潮道:“就在数日前,我看此书已经重版,有人在此书之后加入了十二人,这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为开篇,最后一人则是当今皇贵妃!”

    王家屏神色一凛道:“此事当真?”

    林延潮道:“我虽没有细查,但据我所知,此事乃皇贵妃授意,由其兄当今国舅爷郑国泰借吕坤之名重刻。”

    王家屏沉吟道:“这明德皇后以贤德著称,最后贵妃而晋皇后,皇贵妃将自己与明德皇后并列,其用心不言而喻了。宗海莫非是要本辅以此事作文章?”

    林延潮道:“我只是提这件事,重要是元辅怎么看此事?”

    王家屏道:“当日陛下于乾清宫召见宗海,最后因皇贵妃闯入而作罢,此事本辅早有耳闻。这一招……”

    “这一招真是高明啊!”

    说到这里,王家屏林延潮都是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册立国本这是冒犯了天子,不册立国本则是被百官指责。但指责郑贵妃,却巧妙的避开了这件事。

    我们说了要立太子吗?没有。

    但是我们又为立国本的事尽力了。

    更把天子不立国本的原因挑明了,原来一切障碍都是在郑贵妃啊!

    这当然是百官的观点,但从林延潮,王家屏的心底都知道,天子不是不册立太子,而是打定主意拖着。

    “不意宗海一句话间竟解决了本辅苦苦为难数月之事,真是不知如何道谢才是。”王家屏极是高兴。

    林延潮道:“为元辅分忧解难,是我份内之事。”

    王家屏笑了笑问道:“你既今日来寻我不知有什么事商量?”

    林延潮道:“确有要事,我自为礼臣以来,一直欲恢复荀子陪祀之地位。此事我与门生说了多次,他们都是赞同,所以今日来阁里来请教元辅的高见!”

    王家屏道:“要是本辅做了主,此事一定会帮你。但荀子恢复陪祀之事一定会引起不少官员反对,这些我不担心,担心的却是圣上。此事是嘉靖九年时世庙钦定的,你要圣上更改世庙钦定之事,怕是不易。”

    林延潮道:“我也知此事不易,但事功学派以荀子,董子为道统,但至今荀子却不得陪祀于圣庙,不视同为我儒门一脉,此事不彰令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那些学生。”

    “至于其中的议论,我也想过了,但无论如何此事我一定要为之。”

    王家屏点点头道:“宗海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在此事上我怎么会不帮你,你尽管去办,本辅会为你摇旗呐喊,但话说在前头,成与不成还是要看圣意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如此多谢元辅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林延潮向王家屏作别。

    作别之后,王家屏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外道:“以后在朝中本辅要多多仰仗宗海了。”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当,元辅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二人说话作别后,林延潮即是离去了。

    数日后,道御史杨镐,吏科左给事中李沂分别上疏,请重新将荀子陪祀圣庙。

    而就在无锡的东林书院。

    这一日正值会讲之时。

    身为十君子之一的邹元标,今日正在东林书院的讲坛上与从四面八方赶来听讲的数百名士人们授课。

    东林书院自顾宪成,邹元标自万历十八年办学以来,影响力日益增长,现已成为吴中文林圣地。

    面对众多学子,邹元标朗声道:“我听闻古之帝王,道统与治统合而为一。故世教明而人心正,天下之所以久安长治也。”

    “春秋战国以后天下乱也,孔孟先哲不得以分道统而自任,治统道统自此分也。从此道统不在于天子,而寄于孔孟,穷而在下之圣贤。”

    “又千百余年,有宋诸儒继之,然人各自为书,为一家之言,又遭战乱之世,为力愈以艰已,而究之治统,散而无归,此乃斯世斯民之不幸也。惟我太祖高皇帝,天纵聪明,即位之后,即表章朱熹之学,以上溯孔孟,直接尧舜以来相传之统,至此治统与道统合一也。”

    邹元标之言,讲述是治统道统的分离。

    三代时,治统和道统合二为一,这是儒家最推崇的时候。到了后来道统治统分离,直至宋朝的时候,儒家分为理学,心学,事功学,三家各执一词,但都不能代表道统。

    朱元璋登基后,立程朱理学为显学,这时读书人认为治统与道统又再度合一。

    众士子们问邹元标之言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这时邹元标话锋一转:“近来朝中有人提议恢复荀子陪祀之事,邹某虽认为荀学并非圣人之学,但荀子子道篇里有一句话,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此言邹某以为极为精当。”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三十四章 撰文

    一句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着实令东林书院的讲会进入了辩论高峰。

    讲会之后,不少读书人都相互切磋学问。

    而邹元标,顾宪成,以及刚刚因上疏弹劾申时行而罢官的前御史钱一本几人正一起说话,陆续有学生过来向三人请教。

    学生们除了问‘从道不从君’这样的话题,问得最多的还是本体与功夫,如何存心养性,戒慎恐惧,存诚,克己等儒家的修身之道。

    对于这些钱一本,刘元珍等人倒有所长,一一解答。

    这时一名学生道:“学生近来一直细思如何勤修本体之道,但吾一好友却以为本体之道,有心求之倒是不如无心得之,这一点上林学的‘实践出真知’倒是最为真切,不知南皋先生有何高见?”

    南皋是邹元标的号。

    近来林学也通过各种方式力证自己是儒家一脉,身为理学正宗的东林书院不免经常要将两边学说拿来印证,或者是批判一番。

    邹元标闻言笑了笑,对左右道:“林学功此言出自王学,用王学之言释己之道,并非有什么创见。有心无心之说,真相虚相之语,近于释宗之语。我等儒者听听就好。”

    说到这里,邹元标正色道:“我以为人之本体,恰似一粒谷种,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发育地位,终是死粒。本体如何得之,如释家所言电光火石间得之?还是如林学所言,于事功中无心得之?”

    “吾以为仁义礼智,虽人之所有,但不根于心,则不能生色。譬如实践出真知,这所谓‘真知’不过外物照于心之末端,非根也。”

    邹元标之言,顿时引得了学生们的一片掌声。

    钱一本,刘元珍,顾宪成都是捏须点头。

    讲会之后,几人来到东林书院的斋室坐下。

    理学修养主一个‘静’字,譬如邹元标这样的大儒,每日都有闭目打座,修神炼心的功课。邹元标每日最少都要打坐半个时辰以上。

    几人入座后,顾宪成道:“这些年来林学以儒家道统自居,两浙,湖广之地读书人十有二三都是林学门徒,就算我们吴中也是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习之。对于这样驳杂之学,我看以后也要让书院弟子不许论之。”

    听了顾宪成之言,众人都是陷入了思索。

    钱一本道:“要不许也不是如此不许,林学能比肩当年的王学,二三十年前读书人人手一本传习录,但多年之后天下的有识之士不是又回到朱子学中。”

    顾宪成道:“道统之争即生死之争,此时不禁何时禁,现今林学门人都在谈论荀子复祀了。”

    钱一本道:“林学功在老家办鳌峰书院,言取各家学派之所长,兼而用之,若是我们现在不许书院谈林学,气量就太狭隘了。更何况林学功当今礼部尚书,明年春闱就要到了,在这时候……”

    邹元标道:“我赞同叔时所言,但道统之争非生死之争,但眼下我等不可执着于此小事。就如同当年孟子直斥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诸位难道忘了我们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语?如此如何为道统发声。”

    “诸位可知我今日为何为荀子说话,所谓从道不从君,正和我们主张不谋而合。再退一步说,现在申吴县归里,林侯官想必正在左右为难,只要我们支持荀子从祀,那么以后林侯官还不得站在我们这边吗?”

    众人听了邹元标之言,都是恍然大悟。

    此举等于是逼林延潮弃治统而就道统,放弃对天子的幻想,从此站到了清议这一边,谁也没料到邹元标在这个时候提出治统道统有这等用意。

    而于此同时,京里这恢复荀子陪祀的提议一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每日都有因此争论之人。

    荀子的言论也是一句一句的被剥开来讲。

    事实上,程朱理学的道统在于孟子,孟子的性善论天下皆知,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更是载入了三字经,每个蒙童都会背出。

    但荀子偏偏持性恶论。

    荀子不仅认为性本恶,还认为圣人就是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这等于从本质上否定了儒家的本体之说,朱熹认为人心善良的,只是因为物欲所蒙蔽,只要革除了物欲蒙蔽回归本体,就自然而然善良了。王阳明的看法也是相近。

    自程朱之学的地位在明朝被确立后,废除荀子从祀地位的呼声就一直存在。众儒者普遍认为圣人之道到(荀)卿不传。

    但林延潮通过李沂,杨镐的上疏,却确立了一件事咱们可以尊孟,但不可抑荀。

    事实上从两汉至唐时,荀子与孟子在唐宋时地位相当,都可称之为亚圣。

    然而到了宋朝儒者因为他一句性恶,大本已失,又兼他门徒李斯事秦所以名声大坏。

    荀子的学说有‘大醇而小疵’,不可因人而废言。

    对于最关键的性善性恶之争,林延潮觉得讨论这个没意义,性善之论可以为本,但性恶之论可以补之。

    最重要是林延潮以彼之矛,攻己之盾,一句话‘前代之所去取,盖必有深意存焉’,当年司马迁作列传时,将孟子荀子二人合传,尽管司马迁称孟子为子,而称荀子为荀卿,但二人地位相当。

    从两汉到唐宋那么多儒者都没有废除荀子的地位,为何到了明朝以理学为正宗后,却出现了荀子罢祀之事,如此不是违背先人意愿。

    杨镐,李沂此疏一上论据充分,而内阁下文此事当交礼部部议。

    众人一听心想,林延潮是礼部尚书,礼部部议这偏袒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于是众人静待此事结论。

    这日林延潮正与孙承宗,袁宗道,李沂等几个门生说话,这时候叶向高,方从哲二人一并而来。

    一来叶向高即道:“大宗伯,不好了,太仆寺少卿杨四知抨击荀子复祀之事。”

    林延潮心道,我道是何人敢抨击自己?原来是三羊之首杨四知啊。

    方从哲面色凝重道:“大宗伯,你看看吧,这杨四知其他事不行,这往人身上泼脏水倒是有一手。”

    “他在奏章里陈言,荀子罢祀之事,是由嘉靖九年时,世庙所定的。杨四知在奏章里谈及‘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众人听了都知道杨四知的手段了,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更改礼仪制度,诠释文字之事,除了天子本人以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当年嘉靖皇帝正是占据了这一点优势,故而在大礼仪之中获胜。

    叶向高道:“杨四知还说,当年主张罢祀荀子之事在世庙这里已经是有定论了,今日更改此决定,实有伤于世庙之圣明,其心可诛也!”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感到杨四知实在太卑鄙了,眼下反驳荀子复祀之事,都是缘出于那句性本恶,以及后来李斯间接导致坑儒之事。

    这纯粹是学术争论。

    但杨四知这一奏疏一下子,把这行为定性为‘出位妄议,有伤世宗皇帝圣明,其心可诛’。这等于一下子将此事扩大化了。

    杨四知应是等了许久,这抓住这机会要致林延潮于死地吧。

    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面色凝重,这复祀之事,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半途而废吗?

    但见林延潮从叶向高手里取过杨四知的抄本看了一遍,伸手弹章失笑道:“我倒以为杨四知能写什么。”

    说完林延潮走到桌案旁挥毫落纸。

    众人见此都是吃了一惊,林延潮为了应对杨四知竟然亲自上阵反驳。

    以林延潮乃当今礼部尚书的身份,更不用说他已是很久没有撰文了,自从那篇《少年中国说》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写文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差一点忘了他当世文宗的身份。

    众人不敢打搅静立在旁,但见林延潮笔不加点,一篇文章片刻之间于uu小说挥就。

    方丛哲与林延潮的几个门生,从没看到林延潮写文章,事实上自他状元及第后,已是很少如此。

    但是今日见林延潮挥毫,简直是不假思索文章立就,下笔之后即是一气呵成,如此之才当今能有几人?

    众人心底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延潮写了一盏茶功夫,突然书房外一声响,原来林延潮的两个儿子打闹之间弄坏了院子里的景物。

    林延潮闻此向窗外看了一眼,当即摇了摇头道:“不写了,这作留白算了。”

    众人闻此纷纷可惜,一篇绝世文章居然就此被打断。

    林延潮道:“将此文章即刻刊之天理报。”

    说完林延潮走出书房训斥两个儿子。

    而众人一并来到书案前争相读之。众人读之即觉得不胜激动,也为此稿未完而惋惜不已,但也是因此又见此稿的珍贵。

    最后方从哲还与袁宗道为了此原稿归属而吵了一架,最后方从哲拿出翰林前辈的身份这才将稿件收入囊中。

    而林延潮文章登载的这份天理报一出,顿时洛阳纸贵。

    不过八百份的售额,当即一下子被人卖光,有人甚至以为奇货可居在市面上叫价一份十两银子。

    这相当于一名普通老百姓一年的收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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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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